“我对他一见钟情了。”
泷见冬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正托腮坐在午后的台阶上。
已经放学的校园静谧又空旷,风吹过绿植,携着潮声涌来她们耳畔。可惜身边的玩伴完全不关注她庄严且慎重的宣告,一个劲埋头啃零食, 嘴里“咔嚓咔嚓”作响。
摆出深沉表情的她没能继续诉说自己纤细幽微的心绪, 很快被不绝于耳的“咔嚓咔嚓”气到环起双手。
“阳子!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咬着半截薯片的小岛阳子无辜抬眼。
“大姐头, ”扎着黑色卷发、虎牙尖尖的女孩子迅速吃掉薯片, 拍拍手严肃点头,“我听着呢, 你看上谁了, 明天我就去教育他怎么做合格男友——”
泷见冬青冷笑:“这不是完全没在听吗。”
瞪了漏掉前因后果全程状况外的玩伴一眼, 她一把抢过还剩半包的薯片,“咔嚓咔嚓”宣布。
“明天不给你带零食了!”
小岛阳子顿时眼泪汪汪,拽起书包跟在她身后跳下台阶:“大姐头、大姐头, 再说一次吧,这次我会认真听的……!”
她大步走过广场, 把空掉的包装袋扔进垃圾篓,气呼呼地跨出校门。
“我不想说啦!”
“呜……可是,之前班级里那些女生扎堆讨论恋爱话题、给男生送情书的时候, 大姐头你不是说‘真无聊’吗……”
加起来才勉强够到成年年龄的两个女孩子, 堂而皇之地谈起“恋爱”和“情书”,莫名有种使人发笑的天真。
提着书包的小学生泷见冬青回头:“那怎么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小岛阳子小声嘀咕,“男生都差不多嘛, 莽莽撞撞的,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屋久岛唯一的小学被她们抛在身后, 走不了几步,蔚蓝海波映入视线。
10月的海岛气候宜人, 日光暖洋洋地拥抱着天地。
泷见冬青因为身世和从小就帮着奶奶打理杂货铺的原因,一向是岛上的“名人”,走出学校后一路遇见的居民纷纷招呼到。
“才回家?放学有一阵了哦。”
“冬青,杂货铺什么时候上架新货物?我之前和泷见奶奶商量过,麻烦她买一点东西的……”
“放学啦冬青。”
她一一回应,然后有点不耐烦地拽住小岛阳子,开始飞奔,穿过窄长的街道,一口气跑回了杂货铺附近。
“大、大姐头,跑不动了……”小岛阳子一停下就扒住她肩膀艰难喘气,被她得意地批评。
“完全不行啊阳子,体力真差劲,以后打架会输的。”
“我是、技巧派……”
小岛阳子被她拉着摇摇晃晃往前走,几分钟后,“泷见杂货铺”的招牌出现在眼前。
今天不知为何店铺里挤满了客人。
她也吃了一惊,观望一会,隐约生出某种猜测,而缓过气的小岛阳子撸起校服的长袖,一马当先地冲进去替她开路了。
仿佛两尾鱼钻进荷塘,她们顺利挤到前排,踮起脚尖,看见了柜台后矮小的身影。
坐着高脚凳还是显得身量不足的男孩子一手操作着结账系统,一手扯下塑料袋往里放商品,即使在众目睽睽之下依旧神情淡定、姿态从容。
他有一头显眼的白发,身上和服印着蜻蜓图案,显然是某种高档布料,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不属于这个岛屿的气息。
“承惠2060日元。”
男孩子送走一个客人,又迎来下一个,繁杂的小商品堆满柜台,他只是抬眼一扫,就利落地开始输入种类和数量,最后收拾好结账,居然分毫不差。
啧啧称奇的女性出门前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他几眼。
男孩子对满屋稀奇的打量视若无睹,漂亮得让人屏住呼吸的苍蓝眼眸落在顾客排起的队伍里。
“不准插队。”他对不耐烦想往前挤的人说,“不然就出去。”
冷静平和的语气,但被盯着的人讪讪地退了两步,竟然不敢跟他对视。
小岛阳子从进来起就没闭上的嘴开合几下,看看他又看看泷见冬青,喃喃。
“大姐头,你说得对。这怎么一样啊……”
泷见冬青撇嘴,不理呆若木鸡的玩伴,弯腰钻进柜台后。
“悟!怎么留下你看店,奶奶出去了吗?”
男孩子伸手拉住她,等她在另一方高脚凳上坐稳,才松手微笑。
“泷见奶奶说有新货物到了,要出门半天,我替她招待一下。”
她一边点头一边放下书包塞进柜台底,熟练地挽起袖子招呼客人。
“这个?只剩货架上的两包啦,要买的话一起带走吧——”.
晚餐过后,两个小孩子一起在院子里休息。
冬青树树梢上是闪闪发亮的银河,他们并肩躺在宽大的摇椅上,泷见冬青抬手画个圈,语带遗憾。
“要是你再早来一两个月,就能看到萤火虫啦。”
地上是拖长的虫鸣,低沉啼叫的鸟儿飞过天空,他们在生机勃勃的夜曲里摇晃,被摩挲得光滑一片的木质摇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收拾完的泷见奶奶拿着薄毯走过来:“快入冬了,别贪凉,当心生病。”
盖毯子的时候,老人摸了摸五条悟的头。
“已经一周了……孩子,你还不想回家吗?”
泷见冬青在一旁咕哝:“奶奶,悟都说他是自己来岛上的了……”
泷见奶奶严肃地看她一眼:“离家出走可不是好事,家里人要急坏了!”
忽然出现在海边、又被她带回来的陌生男孩子,显然并非岛上居民的子女,但泷见奶奶报警后,警察也没能查到姓氏为“五条”的游客,想带五条悟去发布广播辨认亲属,也被相当有主见的他断然拒绝。
【我是自己来屋久岛的。不需要监护人,我可以独自生活。】
明明还年幼的他对警察如此陈述,交谈时的态度仿佛平等的成年人。
屋久岛居民不多,设施不完备,考量来考量去,最后还是把一时半会无法离开的他交给了品德有口皆碑的泷见奶奶,三人共同生活到今天,已经七天有余。
被追问过不少次家人问题的五条悟重申:“不是离家出走。”
他有些烦恼地叹气。
“我家不怎么管我的事,而且我早就过了需要监护的年纪了。”
从正式开始咒术训练,他实力一日千里,没几年就能随心所欲甩开家里安排的护卫独自逃课逛街……就算真是眼下身体的年龄,五条家也不敢对他离开东京跑到偏远海岛的行为抱怨什么。
可惜泷见奶奶抓错重点,露出了痛惜的表情。
“你的父母……”
五条悟:“……”
把五条家的情况解释清楚似乎不太可能,他决定略过这些,随口回到。
“很小就分开了,我几乎没见过他们。”
气氛越来越凝重,泷见奶奶不敢再问,长吁短叹地回屋了。
泷见冬青靠近他耳边,小声说。
“没关系……我也不怎么记得爸爸妈妈的样子了,反正有没有他们都是一样生活嘛。”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勇敢地张开双臂抱了抱他,露出笑脸。
“以后就是我们陪着你啦!”
第42章 南去④
窸窸窣窣, 毛绒绒的栗色脑袋从房门后探出来。
泷见奶奶笑呵呵地招招手:“冬青,来,让奶奶看看。”
青绿色眼眸亮晶晶的,眨了又眨, 犹豫片刻, 它的主人还是推开门轻盈地跑进了客厅。
“我的手艺果然没退步, ”泷见奶奶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头, 已经生出皱纹与斑点的手指穿过乱蓬蓬的栗色短发,捋顺了纠缠发丝, 将一枚叶片状的发夹推进鬓角, 压住一边的短发, “好,漂亮的小姑娘可以出门了!”
红莓色的布料缝制出的长裙裙摆还在摇晃,贴着她小腿, 她摸摸细密的针脚,一步三回头地走向玄关。
泷见奶奶挥挥手:“再不走小悟要回来了哦?”
紧张的泷见冬青立刻拉开屋门, 一边跑一边道别。
“我、我出发啦,奶奶!”
“玩得开心——”老人带笑的话被留在身后,她跑远了。
十月下旬, 棕榈树懒洋洋地伫立在街边, 目送她像一道霓虹飘过重重屋宇,往更南方去。
是学校放假的日子,轻快走到半路, 正趴在二楼卧室窗口的小岛阳子大吃一惊地探出头来。
“大姐头!你怎么穿裙子了!”
泷见冬青抬头望一眼:“别说得好像海龟穿鞋一样——”
刚来岛上那两年, 泷见奶奶还喜欢给她买颜色鲜亮的小裙子, 但是之后她上山下海到处摸爬滚打,好气又好笑的奶奶为了减少换洗的工作量, 渐渐地只剩下很男孩子气的深色系衣服了。
几年不穿裙子,她也有些不自在,按了按裙摆强装镇定。
小岛阳子攀着窗沿大声问:“你要去玩吗?带我一个吧!”
没等她拒绝,女孩子一溜烟冲出家门到了面前,围着她转圈。
“带我一个嘛大姐头!”
再想甩掉已经来不及了,她板着脸带着小尾巴继续往前,来到温泉聚集的区域,遇上第二个不速之客。
“哼。泷见。”
蹲在【平内汤屋】旧店面前的男孩子人还没起身,找茬的话就扔到了两人跟前。
小岛阳子怒目而视:“平内汤丸,你想挨揍吗!”
“别叫我全名。”臭着脸的男孩子理着寸头,圆脸圆眼,的确很像一颗丸子。
他站直了,比小岛阳子要高一点,身材倒是瘦长的,还穿着皱巴巴的学校制服。
“平内”一家祖祖辈辈生活在屋久岛,经营着一家汤屋,可惜近些年常住人口减少,旅游业也一般,导致收入不见起色。继承汤屋的平内源年轻时就外出闯荡,只留下妻子独自在岛上抚养儿子平内汤丸,然而平内夫人由于劳累过度早早去世,几乎是泷见冬青来岛上不久,“平内汤屋”就倒闭了,只剩平内汤丸一个人,靠着东家买衣西家送饭一路长起来——
泷见奶奶是伸出援手的人里最上心的那个,从衣食住行挂念到学校成绩,比那个据说在鹿儿岛县打工定时寄钱回来的父亲平内源更像平内汤丸的家人。
泷见冬青原本对隔三差五来家里蹭饭的平内汤丸没什么意见,但没想到对方反倒觉得自己的爱被抢走,一直致力于招惹排挤她。
自从她被欺负哭、躲进森林让泷见奶奶找了大半天的那次冲突后,平内汤丸就被禁止再来杂货铺吃饭。双方相看两厌,偶尔学校碰面、路上偶遇都免不了拉开架势撕扯一场。
深知他们不对付的小岛阳子当仁不让站出来:“别挡道,耽误大姐头的事你就完了。”
……这不是完全起到反效果吗。
泷见冬青无语,果然看见致力于给她找不痛快的平内汤丸来了精神。
“你们别想过去,”他张开双臂,“除非跨过我的尸体!”
下一秒,一拳把他揍倒在地的泷见冬青冷酷开口。
“滚。”
平内汤丸比她大两三岁,已经升上初中部——并没什么用处,她今年卫冕屋久岛“孩子王”,可不是靠杂货铺层出不穷的零食和玩具,而是从刚会跑教训到初中部的打架本领。
真不知道他屡战屡败还在每一次见面嘴贱讨打是出于什么心理……
预定的时间快到了,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约五条悟去西部林道逛逛,决不能在这里耽误——
“冬青?”
意料之外的声音,让还没收回拳头的她浑身一僵。
平内汤丸捂着鼻子躺在地上,她看看指节上沾到的血迹,急中生智,瞬间弯腰一把薅住他的手装模作样往上拉。
“啊哈哈哈,悟,你怎么在这里?”她无辜微笑,“平内君突然流鼻血了,我正准备扶他起来呢……”
状况外的小岛阳子看看五条悟又看看她,一脸茫然:“大姐头,不是你把他……”
“闭嘴,阳子,你不看气氛的吗。”她从微笑里挤出小声的斥责。
不肯起来的平内汤丸发出嘲笑声,得到小岛阳子的怒视。
“你笑什么!”
泷见冬青攥着他的手在用力,他笑容扭曲,终于学会委婉点,阴阳怪气地回:“我想起高兴的事。”
把他强行拉起来的泷见冬青甜甜微笑,自以为隐蔽地狠狠踩了他一脚。
“什么嘛,说出来分享一下?”
“最近,有一部很搞笑的电视剧诶,”平内汤丸脸色狰狞,忍住叫声,“诚心推荐你们去看……《我是大哥大》……”
直觉他没说好话,她眯起双眼盯他一眼,还是不想浪费时间的心情占了上风,松开手。
留下百般不情愿的小岛阳子看住平内汤丸,她理了理起褶的长裙,若无其事地走向一直弯着嘴角旁观的人。
“不是约好在西部林道入口见嘛?”
“想着你大概快到了,就往这边走了一段。”
两人穿过温泉区域的时候,途经一家正在放电视的旅店,演员台词跳出安静街道。
——【明美,你讲话不看场合的吗?!场合!】
泷见冬青脚步一顿,“咔嚓咔嚓”转过僵硬的脑袋。
电视里,一身制服裙的少女可可爱爱地挥舞着“天灵灵地灵灵”的手势送走心上人,转头扭曲了漂亮的五官,对女伴怒吼,然后恶狠狠地一脚踹中了倒地的敌人。
屋里的旅店老板哈哈大笑,跟谁在聊天:“不良少女装乖还蛮搞笑的,这部剧最近很火,打发时间挺不错——”
“不良少女”。
“装乖”。
总感觉每个词都在影射自己的泷见冬青呆呆收回视线,几秒后,针对平内汤丸的爆炸怒气打碎一颗少女心,她咬住嘴唇,被气哭了。
“根本、就是那家伙凑上来挑衅,”她掉着眼泪去看身边的人,“我才不是随随便便揍他的……!”
期待的约会泡汤了,亏她特意拜托奶奶做的新裙子——委屈得不行的泷见冬青说话也语无伦次。
可是辩解刚开始,失笑的五条悟就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
他的指尖滑过叶片发卡,落下来,比了个和电视里一样“施展魔法”的手势,故意模仿到。
“天灵灵地灵灵。”
含着眼泪的泷见冬青抬眸看他。
他替她擦掉眼泪,语调温和。
“我知道。新裙子很漂亮,冬青一直很好,要有这种自信啊。”
第43章 南去⑤
10月31日, 20:14。
她从院子里进屋的时候起了风。
淅淅沥沥的雨丝,紧跟着足音飘进门扉,泷见冬青回头看一眼,怏怏地咕哝起来。
“雨还没停啊……”
从19:00开始落下的细雨, 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反倒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屋久岛向来有“一个月下三十五天的雨”的俗语, 但即使在这个日本降雨量最多的地方呆了八年, 她仍然不喜欢雨天。
至少希望生日这种重要的日子天气晴朗……她耷拉着眉眼把雨点关在门后,走进客厅。
已经是夜晚, 家里开着灯, 坐在桌边的泷见奶奶招招手。
“要吹蜡烛了, 快来坐好哟。”
泷见冬青笑逐颜开,将遗憾抛之脑后,快乐地小跑过去, 坐在了奶奶对面。
插好最后一根蜡烛,五条悟转去关灯, 泷见奶奶抬手点火,灯光熄灭的刹那,十团火苗亮了起来。
有人在她身边落座。
20:31, 时钟滴答作响。
借着微渺的火光, 她看了看身边的五条悟和对面的奶奶,眉眼弯弯,交握双手, 阖上了双眼。
要许个什么愿望呢?
无忧无虑的她思绪散漫, 黑漆漆的视线却忽然一亮——绝非生日蜡烛能点亮的光辉中, 视线蓦然拉高.
“她”撞到了一个陌生男性。
高速移动停止时的冲击,即使有术式中和仍然让对方一个踉跄。
【抱歉。】
简短地留下一句话, “她”继续向前.
“怎么了,想不出愿望来吗?”
奶奶笑呵呵的声音拉回她的神智,泷见冬青仓促睁开眼,晃了晃脑袋。
20:38,繁华商场与拥挤人群从视野里退去,她还是好端端坐在垫高的凳子上。
“咦……?”
纤细的生日蜡烛烧掉一半,火光越发黯淡。
“涩谷……”
不知为何从胸臆中流淌而出的地名,让在场的其他两人一怔。窗外闪电跌落云脚,撕裂越发紧密的雨幕。
“啊呀,”泷见奶奶有些惊讶地问,“是想去东京玩吗?”
迷茫的她闻言双眼一亮。
资讯发达的时代,即使蜗居偏远小岛的人也能通过互联网见识大都会的景象,要说不期待去东京旅行肯定是骗人的。
她立刻把茫然扔开,用力点头。
“哇!可以去吗?”
泷见奶奶沉吟,在她闪闪发亮的眼眸注视中爽快回答:“好哟。”
兴奋的她欢呼着从凳子上跳下来,一把拉住正皱眉的男孩子,连声说。
“带悟一起去吧!”她晃了晃牵着的手,“一起去东京!”
五条悟有些沉默,似乎陷入某种思索,心不在焉地点头。
泷见奶奶笑着提醒:“好、好,快把蜡烛吹掉,要融化在蛋糕上了……”
泷见冬青笑嘻嘻地深吸一口气,鼓起脸颊,吹向只剩一点残余的生日蜡烛——
火光熄灭,树根封闭的现代化车站覆盖视线.
【我如果逃掉,你们会杀死这里所有人吧?】
“她”站在轨道中央,对面的敌方有着非人的怪异外表。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那个人在说什么?】
【不对,是四个人吧?】
怪物在嘈杂中张嘴大笑。
【就算你不逃、也一样——】
车站轰鸣,连带大地也震颤,人群如布偶般拥挤着跌落轨道,潮水似的向“她”涌来,下一秒,血肉飞溅!.
泷见冬青惊恐尖叫,客厅灯光在叫声里“啪”地打亮,身边的五条悟伸手抱住了她肩膀。
“冬青!”他冷静安慰,“不是你,不用看!”
从血腥场面里勉强回神,她瑟瑟发抖,睁大眼睛看他。
五条悟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松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直等到她惊魂甫定才停下。
开灯的泷见奶奶却浑然不觉有异,还是笑呵呵地招呼她切蛋糕。
“冬青,来,分蛋糕了。”
她咬着嘴唇看老人把蛋糕分成一大一小两块,然后将大的那块推给她。
“奶奶,你忘记分给悟了……”搞不清楚状况的她下意识开口,没有得到回应,只好在泷见奶奶催促“快点吃吧”的声音里,自己动手切开了蛋糕,递给五条悟。
又皱起眉的男孩子接了。
甜津津的奶油融化在口腔里,可她味同嚼蜡,看看吃得很沉默的身边人,再看看已经念叨着什么时候去东京旅行、要提前安排杂货铺工作的奶奶,渐渐地也开始恍惚。
时钟滴答滴答,转过21:15,窗外风急雨骤,响起雷鸣。
“轰隆隆”——列车进站了.
扭曲得几无人形的乘客从车门里倾泻而下,推挤着想乘车逃命的人尖叫返回。
“她”站在人潮里,终于动容。
脸上有着缝合线的咒灵冲来眼前,“她”在惊疑里冷冷抬眸,与对方战斗起来。
无法攻击到“她”,被打退的咒灵反倒露出满怀恶意的笑。
【告诉你人类特别令我作呕的地方之一吧……数量实在太多了。】
封闭车站的树根展开,活人犹如大雨倾盆而下,接着,被敌方接二连三的术式割裂斩断,化作死去的残肢断臂。
“她”在满目猩红里仓促四顾.
“怎么样,蛋糕好吃吗?”
泷见奶奶慈爱的询问穿过雨声传来她耳畔,泷见冬青呆呆抬头。
视线里有红色,红莓色的长裙,比血液更温柔鲜艳,旋转起来的时候,像盛放的花朵。才缝制好不久的新裙子,提醒着她转头去看身边。
但那里没有人。
空空荡荡的身侧,只有虚无。时钟还在旋转,21点已经过半,指针向着22点移动。
雨幕滂沱,吞没她的急切呼唤。
“悟——!”.
2018年10月31日晚,屋久岛开始大雨连绵,仿佛本已远离的雨季卷土重来。
随着永远不停歇的雨水到来的,是不断诞生、增加的咒灵。
这段晦暗潮湿的回忆断断续续,从泷见冬青十岁生日当晚,就被她的情感起伏冲击得几乎断绝灵魂连接的五条悟,只从零星画面里捕捉到部分信息。
出现失踪事件的岛屿。陆续被发现的尸体。人心惶惶的居民。日渐恶劣的天气。
港口封闭前,小岛阳子的父母带着她逃离了屋久岛,女孩子没能跟泷见冬青道别就消失不见。
寄钱的渠道中断运行,平内汤丸得不到接济,涨红脸来敲杂货铺的门,得到泷见奶奶包揽三餐的承诺。
12月24日,天简直像被撕开了口子,大雨漫灌,海洋都呈现一片铅灰色。
约好来吃饭的平内汤丸错过了早餐、午餐,到接近晚饭的时间还没露面,让泷见奶奶变得忧心忡忡。
老人在天黑前决定出门找人。泷见冬青不安挽留,甚至自告奋勇想要自己去,都没能阻止泷见奶奶披上雨衣、在玄关撑开伞。
郁郁葱葱的冬青树遮风避雨十分有效,但也让视野越发昏暗。
枝叶摇晃,同泷见冬青一同送别了泷见奶奶瘦小的背影,她扶着门框,因为恐惧不停掉着眼泪。
可是没有办法,她太过年幼,是被视为除了玩耍学习做不到别的的年纪,只能目送自己唯仅的亲人走进无情冷雨。
不肯进屋的她缩在门边等到夜幕降临,饥饿、寒冷、黑暗,她牙关发颤,被淋得半身湿漉漉,而后,有惶乱的敲门声远远传来。
她一跃而起,忘记拿起手边的伞,直接冲进雨里,浑身滴着水跑过寂静的杂货铺,一把拉开店门——
不是泷见奶奶。
瑟瑟发抖、同样湿透了的平内汤丸衣服上到处都是泥痕污渍,脸颊蹭破一道长口子,血已经被冲没了,剩下翻卷的皮肉,看着十分可怕。
脸色惨白的他嘴唇颤抖,嚅嗫几下,嚎啕大哭。
“有、有怪物……我不是故意……对不起、对不起……”
摇摇欲坠的男孩子跪坐下去,跌在她脚边。泷见冬青的脸也一点点失去血色。
她沉默地俯视他一眼,一声不吭就要往外冲,被惊恐的平内汤丸抱住了双腿。
“泷、泷见……!有怪物啊,不能去、会死的——”
她来不及避开,僵硬的身体被带得也倒了下去。两人滚做一团,落在雨水几乎汇聚成河流的街道上,她抢先直起身,揪住还在战栗的他的衣领。
“该死的是你!”
和冰冷的雨不同,有滚烫的液体溢出眼眶,淌满脸颊,她咬牙切齿、声嘶力竭。
“你怎么不去死——!”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平内汤丸崩溃大哭,被扔进水流里,然而,当泷见冬青重新站起想要迈步时,一只发抖的手还是紧紧攥住了她的脚腕。
别去、别去。
失去语言能力的人哭着仰头看她,执拗且坚持,反复开合嘴唇。
——【泷见,别死】。
第44章 南去⑥
平内汤丸很讨厌自己的名字。
他出生时, 屋久岛的旅游业还没有现在这样萧条,母亲含着期许,希望他能好好继承家里祖传的汤屋,为他起名“汤丸”。
一开始他很为其中的寓意感到自豪, 然而, 同龄的孩子总嘲笑他“名字老土”、“像江户时代的人”。
这样的话听多了, 慢慢地, 他也觉得“汤丸”十分难听,被叫名字时会下意识皱起脸来。
别扭了几年, 嘲笑他的同龄人被他挥舞着拳头赶走, 唯一坚持称呼他“汤丸”的母亲病逝, 再没人会叫起这名字后,他又恍惚。
不是孤儿却胜似孤儿的生活到来,他辗转邻里间, 也学会为衣食发愁。
好在住得不远的泷见奶奶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对关照他十分上心, 几乎像第二个家人。
“平内小子!”老人常常在他放学路过杂货铺时开口招呼,塞给他新鲜的玩具、零食,让他记得准时来吃饭。
独自一人的生活逐渐不那么难熬, 但与此同时, 嫉妒心在暗处日夜增长,让他走上曾经厌恶的欺凌者的旧路。
泷见奶奶当然有自己的亲人——在他受到照顾之前,名为“冬青”的女孩子就已经成为了杂货铺的小主人。
干净整洁的新衣, 齐全漂亮的文具, 仔细包好的书皮……栗发绿眸的女孩子, 被爱滋养着,在岛屿上自由自在地成长。他每次在学校、在杂货铺见到她, 总忍不住怒气。
“泷见”的血缘纽带紧紧牵系着老人和孙女,他不过是偶尔由于怜悯得以拾捡爱的残余的过客。
无法遏制的嫉妒,不可理喻的愤怒。
讽刺,排挤,绞尽脑汁说出恶毒的嘲笑,泷见冬青哭着跑开的那天,也成为他被泷见奶奶扫地出门的日子。
总是微笑的老人满脸失望,让他不要再来杂货铺吃饭。
他垂着脑袋,慢吞吞地走下街道,眼泪糊住声带。
独自一人的生活卷土重来。
小学毕业了,又升上初中部。他依靠着父亲寄来的钱胡乱敷衍,得过且过,偶尔拒绝左邻右舍的接济。
值得一提的,大概是和泷见冬青仍未断绝的纠缠。
他数年如一日,致力于在每次遇见她时嘴贱招惹,略过有关父母家人的话题,嘲笑她爬山潜水脏兮兮的脸颊、常常不上不下的考试成绩、没什么朋友的人缘,就算总是被揍得鼻青脸肿也不放弃——结果反倒因此成了彼此最常往来的人。
毫无新意的日常,本该不断延续……直到那场大雨降下。
宣告2018年结束的铅灰色冷雨,夺走了泷见奶奶的生命。为了寻找被怪物追逐的他,老人冒险出门,最后又毅然拦住怪物,交换他唯一的生路。
平内汤丸失魂落魄逃出山林,回到杂货铺,在夜色里死死拦住想去找人的泷见冬青。
雨幕滂沱,居然无法吞没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肺腑震颤,在这哭声里找回几分理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连拖带拽将人拉回屋。
雨还在下。
越下越大的雨,让海面一天天漫涨起来,围困了屋久岛。
水灾,断电,物资告急,愈加频繁目睹的怪物。
远离繁华的岛屿,如今也正远离人世,幸存者穷途末路,终于撕裂道德皮囊化身野兽。
害怕泷见冬青出事,平内汤丸一直赖在杂货铺,可有限的精力实在防不住一心捕捉机会的她,还是在某个清晨看丢了人。
女孩子踏着雨帘跑出大门,只留下睁开眼后惊慌失措的他,和一群饿红了眼的灾民。
杂货铺什么都卖,除去零食还有粮食,奇怪的大雨开始后泷见奶奶相当有先见之明地补满货物、闭门歇业,现在店里还是堆得满满当当。
平内汤丸结结巴巴张开手臂:“不准、不准进来!这里是私人店铺——”
没有人听他说话,乌泱泱的人群砸开摇摇欲坠的大门,一拥而上.
断断续续的灵魂链接在某一瞬短暂稳定下来。
五条悟定神,感受到迎面的风雨。
“她”在山林间奔跑,像蹄上裹满淤泥的麋鹿,跌跌撞撞的,彷徨于每一从灌木、每一颗杉树,睁大疲惫的眼眸搜寻着什么。
冬季的严寒穿透潮湿衣物,逼迫“她”瑟瑟发抖。“她”战栗着,一寸寸土地审视过去,不顾雨丝连绵,从清晨翻找至日暮。
天黑了。
山坡下的淤泥里,模模糊糊躺着一摊人形。
“她”心如擂鼓,连滚带爬落下去,摸到熟悉的衣物,和一截残肢。
泷见奶奶露出白骨的手掌,握在“她”手里,仿佛攥紧一块冰,使“她”牙关发颤,呼吸困难。
想要哭泣,眼泪却似乎在这些天都流干了,只剩眼眶里空荡荡的刺痛。
雨水滴滴答答,“她”翻开淤泥,早已腐烂、四分五裂的尸体,从怀抱里滑落,“她”又跪下去拾捡,脱掉外套一个个摞起、包裹,最后一手提着系好的外套,一手抱着放不进去的头颅,摇摇晃晃往回走。
长夜漫漫,路好像走不完似的。
第二天清晨,“她”回到杂货铺,看见一片狼藉。
被洗劫的家里,强盗们早一哄而散,只剩头破血流的平内汤丸躲在角落里哭泣。
“她”头晕目眩,脸色灰败。
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人类”可以做出这种事来。
怀里的头颅和“她”一起望向平内汤丸。
“她”说。
“你也滚。”.
十岁那年,泷见冬青将奶奶埋葬在了杂货铺院子里的冬青树下。
几十年历史的店铺,在雨中走向终结,为一去不复还的平凡画上句号。
独自一人的她在狼藉的家里浑浑噩噩生存,直到雨势减弱,港口恢复通航。
伴随船只而来的,是传说一般怪诞,关于“咒灵”、“咒术师”、“死灭洄游”的消息。
来自世界里侧的冲击,使得整个国家天翻地覆。
与此同时,在仅剩的存粮耗尽,被饿死之前,泷见冬青等来了拉着父亲平内源再度造访的平内汤丸。
失去工作回到家乡屋久岛的平内源,正打算带着儿子平内汤丸前往大城市谋生,却在临走前禁不住儿子的恳求答应了带着她一起走。
泷见冬青当然不愿意,躲在冬青树后吼他们:“我不是没人要的孩子……!不需要别人来照顾!”
可惜支撑不住激动的情绪,体力不支晕倒过去,再睁眼,已经身处驶离屋久岛的渡轮。
木已成舟,无可奈何。
她只好跟着平内父子一起,辗转一个个城镇,谋求生路。
天放晴了,局势却日渐艰难。
带着两个小孩的中年男人,并没有一技之长,始终找不到足以安顿下来的工作。原本虽然没什么好脸色,但从不虐待她、尽力给一口食物的平内源越来越阴郁暴躁。
咒灵剧增,诅咒遍地,邪教兴盛。
2020年6月,来到东京的平内源经受不住蛊惑,加入“新生活”教派,被洗脑成信徒。
不安的泷见冬青跟着念叨“开始新生活”的他搬进位于新宿附近的教派家属区域,亲眼见证他一天比一天狂热——
人是会改变的。
相处两年,就算再暴躁也从来不动手的长辈,为了证明自己的虔诚,决定参加“新生活”教10月31日举行的年度大祭,将她当做祭品献上。
容光焕发的男性对她说:“冬青,是时候报答这两年的养育之恩了。”
泷见冬青安静地看他一眼,低下头。
没有反驳,她盯着脚尖漏进来的一线阳光,闷声应好。
身后似乎有响动,她转头,看到一片衣角,男孩子高瘦的身影消失在门扉外。平内源正满意地畅想着祭祀后更进一步的教派地位,没有注意这些。
10月31日当天,泷见冬青换上红莓色长裙,推开卧室门。
两年前缝制的裙子,除了裙摆从小腿收到膝弯,居然还是十分合身,大概要归功于她高了不少,却瘦得没长几两肉。
今天是她十二岁的生日,但没人记得。
平内源在玄关等她,她沉默着走过去,被他攥住手腕。
屋外已经有了祭祀的气氛,教徒们聚集在一起发出欢呼,仿佛一场万圣游行。推开门的刹那,火把挥舞的光辉,热烈扑面,同样点亮了刺目的寒光——
不知何时在门外等候的平内汤丸,手持利刃,一刀捅进了自己父亲的腹部!
泷见冬青睁大双眼。
逆着火光的少年,已经摆脱年幼的稚嫩,有了成人的影子。那双含着泪的决绝双眼望她一瞬,重新转回不可思议的男性身上。
反应过来的平内源涨红眼,一把抓住抽出又刺来的刀,暴怒。
“你要为了这个赔钱货杀你老子?!”
惊雷乍响。
电光一闪,将利刃映得雪亮斑驳,光影割裂父子二人的面庞。
平内汤丸忍着哽咽,冷冷开口:“你疯了。”
他在起风的霎那强行抽回刀,两手握紧刀柄,想要止住颤抖,又劈下,声音嘶哑。
“——不是你的儿子,就可以死吗?!”
门外喧嚣不停,有教徒唱起歌,荒腔走板的祭祀歌曲,引来一阵哄笑。冷风卷过火焰,撒来一把夜雨的前哨。
“轰隆”雷鸣里,茫然退到客厅中央的泷见冬青听见一声怒吼。
——“泷见,跑啊!”
她浑身一颤。
已和父亲差不多高的少年合身撞开平内源,将敞开的大门留给她。她听从指令往外跑,红裙扬起,跨过门扉那刻忍不住回头望一眼,看见血色淋漓的利刃被发狂的平内源抢在手,一刀砍出——
平内汤丸倒地,她踉跄扑入忽来的夜雨。
【冬青!】
有人牵住了她的手。
消失已久的男孩子在雨幕中隐现,苍蓝眼眸带着忧虑。她呆呆地被拉着开始奔跑。
发现不对的教徒围拢过来,她穿行于黑压压的人潮,后知后觉流下眼泪。
平内汤丸的尸体越离越远,她嚎啕出声,眼中世界摇晃不止,雨珠乱跳,水色里升腾出青绿微光。
如同夜来风雨一般全无预兆觉醒的生得术式,唤起脚下四处埋葬的尸骸。不知多少冤死在血腥祭祀之中的亡者,与惊诧的教徒混战在一处,接着,连带激怒了正准备接受祭品的咒灵。
雨水和血水流淌在一处,泷见冬青冲出“新生活”教派,慌不择路闯入新宿中心。
身后咒灵穷追不舍,雨幕滂沱。
废墟之中,牵着她逃亡的身影若隐若现,仿佛幽魂。
“悟……?”
她止不住地哭泣,彷徨不已。
前方真的有谁在指引她吗?
其实空无一人吧。
跌跌撞撞迈开步伐,昏沉里禁不住陷入回忆。
屋久岛湛蓝海洋,山峰上苍翠森林,学校下课铃,玩伴的笑容,杂货铺,冬青树,晴昼,微风,糖果,念着诗的爷爷,撑开伞的奶奶。
艰难险阻一路向北的旅程,长路漫漫迢迢,此时立足的东京,距离南方家乡已经十分遥远,再怎么回头也望不见旧日景色了。
【想去东京旅游!】——曾经许下的生日愿望,绝不是为了如此实现。
不想死去,不要死去。
即使从今以后独自生存也没关系——
牵着她的幻影消失了,她握紧空空如也的掌心,冲过陡坡,跌下去,鲜血淋漓。
“……我讨厌雨天。”
哭泣着呢喃出的声音,细如游丝,她手往前探,拖着身体继续爬行。
——别停留在大雨里,去找自己的出路吧!
下一刹,白发青年沉眠的身影映入眼帘。
雨幕中,青绿色流光点滴飞起,奄奄一息的泷见冬青松开十指,恍惚望见一双手伸来。
睁开眼的青年,拉起了她。
不停歇的雨水,几乎代替了眼泪,从他牵住她的瞬间,无形庇护环绕而来,阻隔这泪雨。
青绿升腾而起,苍蓝席卷而下。
两种色彩的咒力于天地间交汇,青年紧拥住她。
“冬青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她依偎着命运的转折,听见他说,“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第45章 向北①
感知到季节的流转时, 已经进入冬天了。
12月的东京到处弥漫着冷雾,人去楼空的新宿更显萧条,天空中不停歇飘零的绿叶红果与咒力微光一同消失,取而代之的, 是冬青树几乎枯死的枝桠上重新绽放的青绿。
遮天蔽日的树冠间浮动着一层浅淡阴影, 将新生的绿芽笼罩, 阻断了外人的观察。
伏黑惠收回贴着树干的手, 抬起头。
“泷见,今天感觉如何?”
冬青树传来了簌簌的震动, 有声音自他心底响起。
【一切正常, 能感觉到正在“生长”……】
伏黑惠点点头。
对目前状况没什么经验的他姑且叮嘱到:“影子只能关注到外部状况, 如果有不对及时告诉我。”
栖身于冬青树中的灵魂向他道谢,他继续陪着聊了两句,察觉接近的身影, 停下交谈。
“我还有事,先走了。回见。”
他往外走, 与来人错身时,被拍了拍肩膀,于是也露出微笑。
矗立原地的冬青树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 枝桠摩擦的簌簌声变大, 点滴青绿色微光浮现,绕着来人转了一圈,扑进解除“无下限”防护的躯体。
依托于咒力的意识, 连接了对方的思绪, 声音自心中响起。
【五条!】
“今天感觉怎么样?”五条悟问出相似的话, 伸手触碰树干。
他的体温依然很低,树木的外壳同样冰冷, 都融入四周萦绕的冬日气氛。
泷见冬青的语气倒是十分快乐。
【灵魂融合进展不错,就是“发芽”的感觉好奇怪——】
指腹摩挲着树干,他一面听着,一面沿着冬青树转了半圈。
女孩子的声音停了停。
【啊,对了……】
他驻足抬头,下一瞬,又接收到话语。
【今天是个晴天哦!】
这样说着的她,分开了树冠,自冬青树顶端探下一节枝条。
原本被遮蔽的晴空落入他眼底,清透的一片蔚蓝。无色日光浸泡着、生长着新叶的枝条环绕住他,挨近拥抱时,透出晒得暖烘烘的温度。
在这温度里,尸骸胸膛响起缓慢的一声心跳。
五条悟微笑起来,收回的手轻轻握住枝条。
【咦?这是什么?】
叶片晃了晃,枝条伸展,刚被挂上去的绘马也开始摇摇摆摆。
泷见冬青凝神感应,终于分辨清木牌上面熟悉的字迹。
“一莲托生”。
——愿你我共往净土,托生于同一株莲花.
接近十二月下旬时,冬青树重新变得郁郁葱葱,多亏伏黑惠用“十影”遮掩,才没有引起周边骚动。
事务所的重建还在收尾,聚集起来的同伴们继续帐篷野营生活,有事商讨就在树干旁布置场地,方便泷见冬青参与。
这天,为了考虑灵魂融合后的下一步举动,大家召开了新的会议。
泷见冬青探下枝条,一边小口啜饮着特意给她倒的清水,一边旁听。
“不能使用咒骸吗?”坐在风口的熊猫询问。
“泷见君的灵魂已经与冬青树融合,没办法脱离……”乙骨忧太摇头,“我之所以能换回自己的身体,是因为只寄居在特级过咒怨灵体内,她的情况不一样。”
钉崎野蔷薇托腮皱眉:“也不能一直被困在树里吧。其他的不便都可以再说……没办法移动,难道永远呆在新宿?”
讨论来讨论去,大家都没什么思路,渐渐收声看向五条悟。
没怎么参与话题的他正给空了的茶杯续水,让枝条继续浸泡叶片,受到瞩目后才抬眼沉吟了一下。
“有点思路。”不负众望,他说。
“冬青,树的体型可以缩小吗?”
被问到的枝条甩了甩叶片,晕出咒力微光。
【可以,控制在一人大小没问题。】
“惠,影子脱离你的控制能够存在多久?”
伏黑惠一怔,不太肯定地回答:“因为是诅咒,不被刻意祓除应该能一直存在……但使用起来肯定会损耗。”
第三问,五条悟转向了虎杖悠仁。
“悠仁,赤血操术掌握得怎么样?”
虎杖悠仁举手:“没问题!”
救治结束后仍然时不时造访以备需要、如今正好参会的家入硝子若有所思,拈着没点燃的香烟看了五条悟一眼。
“骨、肉、血……我记得是加茂家的禁术吧?”
被注视的人坦然自若:“御三家私下的交流不少,他们的书库我也去过。”
家入硝子挑眉:“我说那一年加茂家怎么老针对你……你直接从禁书区抢东西了?”
她仔细回忆当年出于兴趣翻阅过的古旧书籍,确认相关内容还没有忘记,就点了点头。
“先试试吧。我提前做一下实验。”.
在泷见冬青赞助了好些根树枝、虎杖悠仁和伏黑惠倾力配合、试验了数十次后,几乎不眠不休的家入硝子终于宣布方案可行,放他们回去休息一天调整状态。
次日,家入硝子主导、五条悟辅助的“化形”手术顺利完成。
以缩小的冬青树为“骨”、【赤血操术】注入的“血”作为养分来源、【十影】提供的“肉”模拟人类外表,泷见冬青得以恢复原貌。
新奇的她操纵着身体迈步,摇摇晃晃倒进五条悟怀里。
有点疲惫的青年扶住她。
影子和血液构筑起来的外壳十分轻盈,多亏了树木“骨架”沉重,才稳稳立足于地上,不至于随风飘荡起来。
大概是顾虑到这点,扶着她的人力道也很克制。
接天连地的冬青树已不见踪影,头顶天清气朗,只剩淡淡的影子浮动。四周不知何时没了人影,唯独他们站在原地。
冬日的风透露出雪的讯息,吹过她时,明明不惧寒暑的新身体还是不自觉依偎向眼前的人。
伸出的双手,得到了回应。
五条悟拥抱住她。
相拥的刹那,回忆幻境终末所听见的那句话又回荡在耳畔——
【冬青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她眨眨眼,忽然说。
“我喜欢你。”
风吹过身旁,泷见冬青抬起头。
“这句话,我等了四年啦!”
十六岁发芽的爱慕,日日夜夜生长,成为如今的参天大树,她终于等到亲口说出的时机。
“如果太早说出口,或许会被当成小孩子的错觉吧。因为被救了才产生错觉,因为一直在一起生活才产生错觉,因为年纪小一时冲动才产生错觉……”
不知反复斟酌多少次的腹稿被抛之脑后,她毫无保留地倾吐出热烈心绪。
“才不是的!我是有认真考虑过,一直忍到今天,才以一个能为自己感情负责的成年人的身份来告白的——”
她松开的手环住所爱之人的脖颈,脸颊挨过去。
“‘泷见冬青喜欢五条悟’——我要堂堂正正说出来!”
青年顺从她的力道被揽下。
“我也同样喜欢你。”
他温和地回应。
“最近时常遗憾自己来得太迟……但如果更早相遇,或许就不是今天的样子……”
泷见冬青已不自觉微笑起来,低头的五条悟在那微笑上落下一个吻,也是笑着的。
“——迟来一会也好,人生还长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