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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李家祠堂 “我倒宁愿我没有。”


    在季窈从供台下坑洞内找出的红色包袱里一共发现三件物品。


    第一件是一份调查卷宗,上面记录着李志走遍行宫附近村落,从其中一个村子的村妇处得知,十五年前事发当天,她曾看到一位高官带领侍卫出现在行宫附近。根据画像逐一排除,最后村妇认出这位高官就是方仲晏。


    这是一条从未出现过的线索,毕竟按十五年前原本的安排,方仲晏并不在庆功宴邀请的臣子名单内,更谈不上带兵出现在行宫附近,可见其与十五年前的案子之间的联系更加明显。


    第二件是一张地图,季窈展开细看,从地图上标注的宫殿名称认出这就是栖云行宫的地图,里面每座宫殿从内部大致陈设的位置以及外部轮廓都被画得十分细致,其中主殿被人用黑色墨铅圈起来,不知道是李志故意为之还是只不过是他在思考的时候随手一画。


    第三件则稍稍厚实,打开来季窈发现这竟然是一本验尸记录。


    上面不但有现场包括赫连元雄在内的三十二名死者的验尸记录,甚至还有当年南宫凛受伤之后的验伤记录。


    据记载,死者中除赫连元雄以及他的贴身太监陈寿二人情况特殊以外,其余在场三十人皆是先被香炉中参加的迷香迷晕之后,被南宫凛的长剑刺入心脏而死。手起剑落,一招致命。


    而赫连元雄的尸体并没有从体内检查除迷香,尸体除胸口致命一剑外也没有任何外伤,说明他在死前很有可能并没有处在昏迷状态。换句话说,如果真凶并非南宫凛,那他极有可能看到真正的凶手。但为何他在清醒的情况下遇害,尸体却没有任何抵抗性伤痕?撰写这本记录之人显然也对此感到困惑。


    不过最让仵作感到疑惑的,是赫连元雄贴身太监——陈寿的尸体。


    记录上书陈寿的验尸结果显示出五个疑点:


    一,他也没有吸入迷烟;


    二,尸体眼球布满血丝,脸上有明显泪痕,证明陈寿在死前曾经哭过,且哭的时间很长,以至于脸上泪痕很多。


    三,尸体双手虎口开裂,判断有可能是与凶手争抢凶器造成,但最终或许争抢失败,因为众人闯进去的时候长剑被南宫凛牢牢握在手中,但他的衣袍上沾了很多血,其中一大部分都不是自己的血,不排除是他曾在现场查看过每一个人的情况,在那时才会沾上其他人的血,由此可以判断他死在现场昏迷的死者之后,但他为何要去查看这些人的情况,背后原因仍是未解之谜;


    四,就是尸体所在的位置。根据冲入现场的官兵回忆,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死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之人。赫连元雄死于主殿主位龙椅上,作为贴身太监的陈寿却死在左侧侧殿门口。侧殿大门门上甚至印有一个血手印,对比之下可以确定就是陈寿的手。至于他为何要在死前跑到那个位置去推门,着笔之人猜测可能是他想要趁凶手不注意,逃到侧殿窗户向外求救被发现,所以才没有死在皇帝身边。


    五,也是其中最让着笔之人疑惑的一点:陈寿并非死于长剑刺入心脏而亡,而是死于割喉。割喉喷射出大量血迹,血迹从尸体脚边一直滴落到当时南宫凛所站位置,大约三到五步的距离,所以推测陈寿是最后一个遇害之人。


    这三份档案无疑都是全新的线索,三人如获至宝,等不及回到行宫便已经在路上看得七七八八。


    没想到自己的老师竟然能将这份丢失十五年之久的验尸记录找到,京墨心中升起一片敬畏之情的同时,又不禁为他因此而丧命之事感到悲恸。


    “看来你爹当初,就是为这份调查记录和验尸记录,将李大人斩杀。”


    季窈看验尸记档看得着急,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有无数个疑问想要解决。


    “赫连元雄竟然没有吸入迷香,那他为何不跑也不呼救呢?他明明只要喊一声,门外的人一定能听到啊。”


    杜仲接过册子关上,淡然道,“也许只是吸入得少,南宫凛杀人杀到一半的时候他刚醒,就立刻被杀了也未可知,另外马车上乌漆嘛黑,你还是等回去再看。”


    “不对,就算赫连元雄有可能吸入迷香,但陈寿一定没有。因为他哭过,还哭了很久。如果他吸入迷烟或者中途醒来,断不会有长时间哭泣的机会才对。而且他也没有呼救,这是为何?”


    “兴许是被南宫凛挟持,刀架在脖子上,不敢呼救。”


    “殿内可以杀人之人惟南宫凛一人,凶器也只有一把。若这把剑抵在陈寿脖子上,南宫凛哪来的第二把剑杀人啊?”


    三人胡乱猜测着,问题的答案一个也没有找到,马车已经行驶到行宫后门。京墨从马车上下来,向二人告辞道,“村妇的调查记录我且先带走,我一定还要当面再问我爹一次。其他两件证物你们无比保管好,我们明日行宫再见。”


    京墨想要从包袱里拿走那份村妇的口供,却被杜仲阻止。男人眸色幽深,语气平淡道,“不能给你,这是唯一一份可以证明你爹的确与此事有关的铁证,若是你表面借口与他对峙,实则带走偷偷销毁,我们防不胜防。”


    京墨握住卷宗的手顿在当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信我。”说着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表示退让,“好,东西我不带走,事情我已知晓,就这样与他对峙也是一样。若是他当场将我扣押,抢走证据,我倒算是帮了倒忙,就算你考虑周全罢。待会儿翻墙的时候小心些,不要被巡逻守卫发现。”


    说罢他再次坐上马车,示意车夫驾车离开。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季窈侧眸看一眼身旁杜仲,眼神古怪,“你似乎很难相信一个人。”


    杜仲将包袱背在身后,一个纵身跳上高墙,确认里面没有人后向季窈伸出手道,“我相信他,但也了解他。如果要他在他爹和我们之中选一个,他不会像你我如此干脆。你能明白吗?”


    季窈使出轻功跳上高墙,牵住他的手站稳之后,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他越是对方仲晏失望,就越说明他对他爹爹的感情至深,父子亲情或许在他心中仍有不可撼动的地位,这或许会造成他的犹豫。”


    “而我们就有可能成为犹豫的牺牲品。”杜仲跳下高墙,对季窈敞开双臂继续说道,“即便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人注定被情感牵绊、制约,我不能为这个理由责怪于他,只能尽量规避犯错的风险。”


    季窈坐在高墙上摇晃双脚,听他说完后双手发力跳下来,正正落入他怀抱之中,看向他的眼神亮亮的,“说得好像你没有情感一样。”


    男人略带粘黏的眼神落到怀中女娘的脸上,定定与她对视片刻后移开,将她放到地上。


    “我倒希望我没有。”


    “哟哟哟,”季窈像是要看他笑话一般,奸笑着快走两步到他前面,故意凑到他脸上道,“这话说的,好像你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感情,到底是什么让你情不自禁、情非得已啊?”


    杜仲默默听完,借皎洁的月光久久凝视着面前机灵古怪的少女,只是不语。


    他的眼神越来越深情,带着一种由皮见骨的深邃。季窈突然反应过来自逞一时口舌之快,倒给自己挖坑,赶紧转过头去,支支吾吾道:“我、我困了,就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罢……明天见。”


    她跑出去好长一段才停住,躲到一旁草丛里回看杜仲的身影。


    沉寂月色下,她远远瞧见杜仲止步于高墙下,眼睛望着月光,表情怅然若失。许久之后,他才收回目光,缓缓朝自己的住所走去,白色长衫被风吹起,月色下飘逸而孤寂。


    季窈忍不住伸手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小声骂道,“叫你胡说。”-


    翌日清晨,京墨带来了有关仙鹤青铜雕像的消息:那对雕像最初送来之时,双眼四目齐全,并未有眼珠缺失的情况。且这对雕像上所镶嵌的夜明珠乃番邦进贡,天下仅此四枚。


    “那他们是何时发现眼珠子少了两颗的?”


    “从未。”京墨走上台阶,看着雕像内侧空无一物的眼眶淡然道,“两尊雕像自放进来之后,洒扫宫人和宫女从未有人提及过眼球缺失一事,哪怕是在十五年前事发之后,也没有人注意到过。若不是你昨日发现,或许至今无人在意。”


    季窈不以为然。她直接走到龙椅上坐下,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两尊雕像道,“不对,就算别人注意不到,皇帝和皇帝身边的太监一定能看见,因为他们的位置正对着两个空捞捞的眼眶,怎会发现不了?所以这两颗眼珠很有可能是十五年前事发前后不久才丢的。”


    “不管如何,这对眼珠子既然是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丢失,带走这对眼珠之人第一,一定是能够自由进出这行宫之人;第二,眼珠有四,此人却只取走两只,其中必有特殊原因。既然这对夜明珠举世无双,那此物只要现世,自然十分好认,我这就派人满京城搜寻市面上所有出现过的夜明珠,将其带来一一对比。”


    “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们,查陈寿那个太监查的如何?他与南宫凛可有结仇?”


    从昨夜发现的验尸记录不难看出,陈寿也有杀害殿内三十一人的可能性,但他杀害皇帝、嫁祸南宫凛一事究竟是为了什么,还要靠京墨外出调查才可以得知。


    说起这个,京墨脸色沉下来,“没有。陈寿自赫连元雄还是太子之时便伴君左右,从未离开过皇宫,也未曾与南宫凛或者其家眷亲友有过任何交集,更惶谈过节。包括赫连元雄待他也是极好,不但俸禄较寻常掌事太监高出两倍不止,据其他宫人、妃嫔所言,他甚至从来没有为任何事情责罚过这个太监,待他宽厚亲人,更甚旁人。”


    真是奇了怪了。


    见季窈陷入沉思,京墨转身走到门口,与正迈步进来的南宫凛撞个正着。


    “参见皇上。”


    “平身。”皇帝看上去兴致尚佳,走到季窈等人面前,春风和煦道,“这日子朕算着已经过去六日,不知道各位少侠是否已经有了答案?”


    一众少年郎君皆默然不语,季窈所幸上前道,“皇上,这死人的事我们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可在场唯一一个活人的事,我们还一无所知。不知道皇上可否告知一二?”


    南宫凛听她弯弯绕绕,最终意思不过是想要他的证词,双眼微眯道,“你想审问朕?”


    “不错。”季窈站得笔直,直直对上南宫凛的双眼说道,“确切地说,我想知道皇上你昏迷之前和醒来之后看到的事。”


    “大胆!”


    卫公公挥舞着拂尘冲上来,指着季窈鼻子刚准备开骂,南宫凛伸手示意他退下,脸上笑意未减,“无妨,朕既允了你们十日,这十日便陪你们好好把案子办下去。”


    众人换到皇帝书房坐下,胆战心惊地看着季窈,不知道她准备如何审问皇帝。


    南宫凛低头喝一口茶,缓缓开口道,“那日朕昏迷之前,一直同众人待在殿内。许是体质原因,朕逐渐看到身旁有宫女或者舞姬倒地,等朕反应过来,可能是中了迷香之时为时已晚,最终眼前发黑,倒在朕原本喝酒所在的位置上。”


    “醒来之后呢?”


    “是黄统领带着侍卫冲进殿内的声音将朕唤醒。醒来时朕看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人套上龙袍,手里还握着朕原本在行宫门口已经上交的长剑。不等朕站起身,黄统领已经带人将朕扣押在原地,朕看见皇上仰面死在龙椅之上,身边大臣、侍卫、宫女全部倒在地上,仅朕一人醒来。”


    “那皇上可有注意到,这期间有没有人动过台阶上那两只仙鹤雕像的眼珠子?”


    “没有,从头到尾只有皇帝、太监和宫女端着菜肴和美酒上去时曾经过,至少朕没有看见那两尊雕像动过。那对雕像的眼珠子怎么了?”


    “那是四只夜明珠,如今两侧各少了一只。”


    南宫凛沉吟片刻,忽的想起一事,“朕依稀记得,赫连元雄身边那个太监从皇帝身边走开的时候,朕被他身上不知道什么东西晃了眼睛。当时朕还以为只是他身上玉佩一类的物件,现在想来,会不会就是你们所说的夜明珠?”


    都是不确定的猜测,谁也无法给出正确答案。


    季窈同杜仲交换一个眼神,暂时想不出别的问题,只好起身向皇帝道谢。南宫凛看她条理清晰,开口发问头头是道,心里对她的印象又好上一分。


    “季娘子似乎已经有眉目了,朕就期待四日之后,你给朕一个答复。若是你能将此案完美解决,朕必邀群臣入宫,感谢季娘子你为朕沉冤昭雪。”


    “若是我解决不了呢?”


    南宫凛的目光从赫连尘以及杜仲脸上扫过,笑意稍稍收敛,缓缓道,“那朕便只能将这个天下人眼中弑君篡位的暴君、昏君扮演到底,诛杀赫连氏一家,五马分尸,其余苗疆人全部押解出关,交由武将将你们所有人亲手交给新任苗王手里,任由他处置。”


    季窈不喜欢被人威胁,咬牙反问道,“你以为我们会乖乖等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季娘子和你的朋友们足智多谋、武艺高超,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可牢里那些老弱妇孺就不一定了。朕猜测,就算他们跑得再快,应该也跑不过朕的弩箭和骏马吧?”


    说罢,他不等季窈应答,放下茶盅起身离开,留下书房内众人面色如霜,冷然不语。


    “可恶!我早就说过,这个狗南宫摆明不是什么好人!”


    赫连尘撸起袖子,一副不打人不痛快的憋屈样子,恶狠狠道,“下次他再来,我们懒得跟他废话,案子也不破了,干脆生擒了他,拿他去换我娘和我弟弟,还有牢里那些苗人。”


    杜仲复在椅子坐下,继续查看卷宗道,“这里是京城。就算一时脱身,也难保我们带着这么多老弱妇孺能活着走出这里。”


    一想到自己牵连面前这些朋友,京墨有些坐不住。他起身准备离开,到外头先就这夜明珠这条线索查下去,临到门口时回过头来,开口说道,“对了,听探子来报,近日有不少人在京城附近的深林里见到巨蛇,其形之大,遮天蔽日,疑似是杜仲你们所要寻找的委蛇。”


    “委蛇?!”赫连尘立刻跟着站起来,脸上又兴奋又害怕道,“这是闻着我的味儿,来要我的命来了……来得正好,进京要杀我可以,顺便帮我把这个皇宫和狗皇帝南宫杀个片甲不留,我定要与他玉石俱焚!”


    第202章 地图秘辛 “难得有机会同你独处,别叫……


    南宫凛前脚走出书房,京墨便紧随其后,留下众人继续研究红色包袱里找到的线索。


    晌午过后的栖云行宫艳阳晴好,晒得人懒洋洋的。季窈从房间走出来,带着那张地图在藤椅躺下。


    三份卷宗之中,唯有这份地图暂时还没有派上用场。但要说它毫无作用,李志又断不会将它与其他两份如此重要的证物放在一起。


    日光之下,那张行宫地图已经有些发黄,原本柔软的牛皮变得有些干硬硌手。她的目光落在地图正中的圈内,那里标注着主殿的位置。


    从图上看来,整座主殿是一个长条形建筑,中间四方正殿用于接待外宾,举行酒宴,两侧分别为偏殿和偏厅,分别供皇帝和宾客休憩歇整。


    从地图上看,偏殿和偏厅不管从外轮廓还是大小面积几乎都完全一致,在图纸上看上去像是两块惊堂木。


    正殿她已经去过多次,其中主位台阶和台下宾客分布位置一如地图所标注那样,基本没有误差。她盯着左侧偏殿和右侧偏厅的那两个小方块,思来想去脑子里对这两个地方无甚印象,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往主殿方向来。


    晴日照耀下,红底金漆大门威严肃穆,推开迈步还有身后洒金的日光一同钻进来。


    想着太监陈寿当年在左侧偏殿门上印下的血手印至今未知其背后缘由,她将地图折好放入怀中,伸手推开左侧偏殿大门。


    门后面是一个与大门一般宽的玄关,右手朱漆墙上挂一幅《岁朝图》,华中皇帝的妃嫔、宫女和孩童围坐在一起庆祝新春的场景与此刻它身处的这座近乎荒废的清冷行宫形成鲜明对比,令人见之唏嘘不已。


    珠帘后的室内陈设豁然开朗,灯挂椅、香几、条案,绕过丝帐帘又是栅足案、熏炉和罗汉床,最后走过屏风,乌木圆桌和四张鼓墩之后才是用以休憩的龙床。


    日光透过花窗正巧打在床头两只兔子灯上,让人恍然生出一种宛若昨日之感。


    季窈站在龙床边,目光落在床上由日光和兔子灯变幻出的光影上。她总觉得这道影子上不止两只兔子的身影,目光绕着整个偏殿环看一圈,终于发现龙床顶上的发光之物。


    那是一颗东海夜明珠。


    个头远比两只仙鹤雕像眼眶中的夜明珠大,季窈抬头看向天花板的距离,感觉这颗夜明珠约莫鹅蛋大小,颜色倒是与仙鹤的眼珠子一样,哪怕在白日里看上去也晶莹剔透、光彩照人。


    她的目光久久凝视着这颗海珠,只恨它的个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能塞得进仙鹤眼眶大小,有些丧气收回目光,转身往右侧偏厅走去。


    同样朱漆鎏金的隔扇门推开,日光改为从右侧花窗照进室内。


    与偏殿明显不同,厅内珠帘纱帐颜色更为低调内敛,花瓶、砚屏和玉磐也是更有沉淀感的青、墨二色。


    进门之后先是墨色山水的屏风映入眼帘,绕过两侧盆景矮松,方桌后面各有三张席垫,供宾客进到室内后仍旧可以相对而坐,闲谈可亲。


    偏厅没有床榻,另一颗海珠镶嵌在主位书桌顶上,将坐在官帽椅上之人的视线完全照亮。


    这颗海珠比偏殿那颗略小,但依旧是塞不进仙鹤眼眶的个头。


    季窈环视着整个四方偏厅,所有角落一览无余,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身处其中一时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揪着脑子里的疑问一路往回走,快到自己卧房门口时看到竹苑石台上坐着一个人影。


    赫连尘呆呆地盯着竹叶缝隙间透过来的日光,肩膀耷拉,久坐不动,整个人好似灵魂出窍一般木讷。


    他方才在皇帝书房内那一番激昂陈词,颇有与南宫凛同归于尽的意思。季窈走到他身边,直到坐下他才察觉到身旁有人。回过头来颇有些狼狈地看她。


    “你方才去何处了?”


    “随便转转。”季窈随手摘了一片竹叶芯放进嘴里细嚼,叶芯的清新与苦涩同时溢满口腔,“你在这里呆坐着干甚?在想如何与皇帝同归于尽吗?”


    赫连尘看似嗔怒瞪她一眼,情绪更低落一些道,“在想如果最后查出来,凶手真的是那个叫陈寿的太监,我该如何。”


    也对。若包含赫连元雄在内的这些个臣子、宫人真是陈寿所杀,赫连尘长达十五年的国仇家恨就成了最大的笑话。


    他不但无法从南宫凛手中名正言顺地夺回皇位,就连给自己的父亲报仇一事都做不到。因为陈寿已死,一切恩怨早已归于尘土,不复存在。


    季窈心生怜悯,侧过脸去看着他安慰道,“那就带着你娘和弟弟归隐山林,做个自由自在的乡野山民,逍遥快活,不好吗?还是说,你就想做皇帝?”


    这话正说到赫连尘心坎。


    他眼中氤氲起朦胧雾气,语调带着鼻音,“我带着这个信念活了十五年,难道现在因为一个太监就要改吗?再者,我不做皇帝,要如何留你在我身边呢?”


    他还在提,许她做皇后的事。


    “当初我同你在一处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乞丐还是财主,现在自然也不会因为你是皇帝或者亲王就再一次选择你。”说完她自觉言重些,又赶紧补一句,“你不适合做皇帝,论心眼你斗不过京墨,论修身治国你比不上南宫,神域没有落在你或者你爹手上,是国之幸事。”


    不对,这话好像也没有安慰到他。


    眼看着面前男人红了眼眶,季窈下意识遮住自己这张该死的嘴,赶紧转移其他话题。


    “对了,我之前早就想问你,当初到底是在哪里救下我的?”


    “苗疆啊。”


    “我说具体地方!苗疆这么大,是在哪座山头哪个寨子呢?”


    赫连尘迟疑起来,目光下落道,“那个地方原本是杜仲遣我去的,我不知道能不能说……”


    “自然能说。”她捉住男人双臂,直视他道,“杜仲也好奇,要不我将他叫来,你就答应我,要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不用不用,”他摆摆手,小声嘀咕,“难得有机会同你独处,别叫上他。”


    “我是在圣山里找到你的。原本我冒险进入圣山是为了寻找杜仲口中可以使人起死回生的万蛊蚕衣和足以买到千军万马的苗疆财宝,虽然如今想来兴许都是杜仲杜撰出来诓骗我的,不过能在那里救下你,哪怕让我再选一次,我也愿意再去圣山。”


    “让你说事儿,不要说这个……”


    虽然有一定心理准备,但当季窈听到他在圣山找到自己时仍然有些意外,“找到我的时候我是何样貌?身上穿的什么衣服?我到底受的什么伤?”


    “那时我进到圣山祭坛内,就看到一具被藤蔓和鲜花缠绕的白色棺椁,棺盖应该是打开过的样子,没有盖得严实,像是被人打开之后又匆匆关上。我以为里面的宝贝已经被偷,但还是打算打开来看一看。”


    “没想到打开之后就看到窈儿你躺在里面,面容沉静,脸颊红润,身上万蛊蚕衣衣领上一排红色宝石闪闪发光,随着你的胸腔一起一伏。我以为你只是睡着,便打算将你从里面扶起来。没想到我刚从棺椁里把你扶着坐起来,衣服从你肩头滑落,红色宝石的光瞬间消失,整件衣服像是死了一样,你的脸色也瞬间苍白。”


    “我以为自己动着你什么,就赶紧把你抱出来,发现你浑身冰冷但还好呼吸还算平顺,身上也没看见什么外伤,以为你只是迷路躺在里面冻着,我就把你和衣服一起带出来,从苗疆逃回来之后就把你留下了。”


    季窈坐不住了。


    她站起身一把抓住赫连尘的手,表情严肃道,“你说我身上穿着的衣服是万蛊蚕衣!?”


    “对啊,就是我假死躲风头那时,留在菩然寺后面地窖里那件衣服。”


    赫连尘的声音和模样渐渐模糊,她脑子里宛若走马灯一样开始回想起有关自己梦境里的场景和关于万蛊蚕衣的描写。


    ——万蛊蚕衣可以起死回生。


    ——神女与巫女英烛情同姐妹,神女身死之后她亲自为神女大祭司戴上面具,抱着她的尸首葬入圣山。


    ——窈儿,你看遮山上的云雾多美。


    ——窈儿,我是英烛啊。


    赫连尘看季窈抓着他的手臂陷入沉思,眼神里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伸出手掌在她面前晃悠。


    “窈儿、窈儿?”


    季窈闪电般回神,下意识松开他愣愣应了句“啊”。


    “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古古怪怪的。”


    “没什么。”


    她现在没有和他闲谈的心情,丢下赫连尘独自往杜仲的房间而来,却没想到房间里空无一人。


    隔壁蝉衣听见动静走出来,她赶紧拉着人问杜仲人去了何处,蝉衣左右张望,确认宫人都不在附近后伏在季窈耳边悄声道:“他说要去夜探皇宫大牢,看能否找到搭救石长老一家的法子,以防四日之后他们找不出凶手,南宫凛会对所有人痛下杀手。”


    第203章 密室惊魂 “我不该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季窈一直在杜仲的房间等到日暮西沉,都没有等到他回来。


    她强打精神坐在房中,一人一灯孤寂乏味。原本想在桌上趴一会儿,胸口刚碰到桌边就传来硌人的触感。


    是那张行宫的平面图。


    葳蕤烛光下她展开牛皮纸,再一次将目光落在主殿两侧的那两块状似惊堂木的偏殿上。


    女娘极致专注的注视下,两块不过桂花糕大小的图案好像从牛皮纸上飘了起来,悬浮在窈眼前,于昏黄色的暖帐中逐渐合二为一。


    “这……这是……”


    季窈怔怔地看着眼前并不存在的图案,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原来是这样!”


    她赶紧起身往门外走去,临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将地图对折放好,连走带跑冲出去的时候,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一个藏在暗处的身影悄然跟在她身后。


    季窈提着裙摆冲到主殿门口,伸手推开大门,瞧见里面漆黑一片才恍然自己忘了带灯笼来。不过此时她急着印证一件事,已经来不及再回去一趟取灯笼。


    就着还算柔和的月光,她迈步进来,径直左转进到偏殿。


    玄关处朱漆墙上的《岁朝图》依旧,图上双髻小童一边捂着耳朵一边点燃一支烟火。


    她难掩面上惊讶,伸手缓缓抚摸上面前光滑的墙面,随后立即折返,头也不回地往右边偏厅跑过去。


    大门推开,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又回来,她因为过于激动的缘故不停眨眼,脸上震惊转为惊喜。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她旋即转身,准备去告诉其他人这个重大发现。


    没想到回身的瞬间,一个黑影从主殿横梁落到她面前,银白的剑刃闪过季窈眼眸,直直朝着她的面门刺来。


    有刺客?!


    季窈仰面躲开,后退几步后腰撞到香案边缘,案上花瓶、玉如意摔到地上,接连发出刺耳的响声。


    来不及回头看,面前黑影的剑又刺了过来。她顺手抓起手边硬物,举到面前才发现是一支卷轴。再硬的纸在利剑面前不过是螳臂挡车,利剑将卷轴一劈为二,动作间险些刺伤她的手,季窈赶紧抽手,回头去寻找其他趁手的兵器。


    黑影步步紧逼,没有给季窈丝毫喘息机会。她寻找家伙之际不忘灵活闪躲刺来的利剑,逃窜之间被剑气伤了胳膊,鲜血顺着手臂滴落到锦白色外袍上,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显眼。


    “你到底是谁?谁派你来的?”


    两人在一片漆黑之中你追我赶一阵,黑影似乎看出她不擅轻功,于是加快攻击速度,将偏厅内珠帘、纱帐和屏风都劈个稀烂。


    季窈终于在书桌上抓到一只青铜烛台,转身举到头顶挡住黑影的攻击,承受力道之大,让她感觉到手都被震麻。


    烛台虽硬,长度却不够。她抬手接了几招发现实在施展不开,距离也躲不开。黑影趁机改攻她下盘,一剑刺中她的小腿,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季窈手脚发软就跪了下来。


    糟了。


    眼看着银白色剑刃照着她的头顶就要落下,季窈只能伸出双手握住,忍住剧痛无论如何不敢放手。


    极致的疼痛下,她双手渐渐麻木,月光之下她能看见自己掌心鲜血顺着剑刃滴落下来。


    绕是季窈力气再大,剧痛之下握剑的手已经开始颤抖。


    难道今天就要死在这里?


    她还没弄明白自己与神女到底是何关系,还没有来得及把刚才的发现告诉赫连尘,就这样死了,未免太过窝囊。


    季窈脸上带着不认输的倔强,嘴角渗血也拼命抓住剑刃死也不松手。


    下一瞬她就这样站了起来,抬起没有受伤的右腿蹬墙跃起,手肘发力狠狠打在黑影面门。


    蹬墙这一脚力气极大,震得墙带动头顶横梁都在震动。恍惚之间,季窈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忍不住抬头看。


    黑影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击打得头昏眼花,季窈目光回落,趁势又以手作刀劈在他手腕,黑影手中剑应声落地。


    反应过来的黑影起身反击,两人于黑暗之中缠斗起来。


    她掌心渗血,出招的同时不时有鲜血滴落,刚好落在黑影脸上,迷了他的眼。季窈干脆伸手捂住杀手双眼,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道,“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南宫凛、方仲晏?还是京城之中其他潜伏在暗处的势力?说啊!”


    黑影量她不会立刻掐死自己,一个闪身往门外逃窜。精神稍稍放松之后,双掌钻心的剧痛又再一次袭来,她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追上去。


    以她目前的伤势,如果再追上去,她没有信心还能再赢他一次。


    就在她怔愣地看着黑影逃到门口,却突然停下,黑色面罩之下一双鹰眼重新杀气重重地看着她的时候,敞开的大门外白色身影从天而落,衣袂翻飞之余抽剑出鞘,寒光闪过刺痛季窈眼眸,再次睁眼之时杀手已经被来人的剑抹了脖子,宛若一张软弱无力的草纸一样垂落到地面,挣扎几下没了动静。


    白衣身影提着滴血的剑缓缓走近,月光照亮杜仲清冷英挺的的面容。


    季窈精神彻底放松下来,肩膀垮下来的同时整个人失去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杜仲赶紧跑过来将她扶起,满眼心疼地上下打量她。


    “还好吗?”


    他握着她的手腕,冰冷渗血的双手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季窈吃力点头,努力平复呼吸后倔强说道,“是这人从背后偷袭我,可不是我打不过他。”


    “我知道。”


    说罢她听得“嘶啦”一声,杜仲已经私下自己衣袍一角,替她包扎起掌心伤口来。


    “我不该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是我的问题。”


    啊?


    若是换做往日,他早就开始一边指责自己孤军作战,一边嘲笑自己武功不好。


    哪怕是在知道他对自己可能暗生情愫之后,这也是她头一回听到面前这个男人如此温柔卑微。


    “你……你……”


    她“你”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回过神来双手已经被他简单包好。


    扶她起身之际他又看见她左腿剑伤,眼中心痛又添一分,不由分说弯腰一把将她拦腰抱起,缓缓往外头走去。


    “诶先别走,我有重大发现!”


    “什么发现都等大夫给你看过再说。”


    一路往东北边众人的住所走去,赫连尘和蝉衣听见动静走出来,被季窈和杜仲脸上、身上的血迹吓到,手忙脚乱带着她回房,传太医。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季窈在宫女服侍下换了衣服,再次被杜仲抱进主殿。


    与刚才不同的是,此时主殿灯火通明,她和杜仲身后不光跟着赫连尘、蝉衣以及各宫宫人、侍卫。


    地上杀手的尸体此刻已经被摘下面纱,是季窈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赫连尘和蝉衣在他身上搜索一阵,只搜到一张写有刺杀命令的字条,上书“若是有人发现秘密,格杀勿论”。


    “所以窈儿,你到底发现什么秘密了?”


    她盯着地上的尸首,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她心跳不止。


    “原本我只是猜测,但从纸条上看来,我找对了。”


    “是什么?”


    她抬手,低下头准备从怀里掏出那张地图,奈何双手缠满白布,稍有动弹就疼得不行。她只好指了指自己胸口,看向杜仲,“帮我拿出来。”


    这……


    大庭广众之下,她要他伸手探向那里?


    即便是平日里比冰还冷上几分之人,此刻脸上也青一阵白一阵别提多好看。


    但是侧眸看见赫连尘又是一副吃瘪的委屈模样,他心头莫名爽到,尴尬咳嗽一声,伸出拇指与食指小心翼翼探向她胸口,看准地图露出小小一角,使力把东西抽了出来。


    泛着霉气的牛皮纸展开,耳边传来季窈的声音。


    “你们看地图上画了圈的地方,与我们此刻身处的宫殿是否一样?”


    赫连尘囫囵看一眼,满脸疑惑,“一样啊,我们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不。”季窈示意杜仲先她抱到偏厅,众人环看一圈后再走到另一侧偏殿,再一次开口问道,“你们仔细看,当真完全一样吗?”


    因着受伤失血过多,导致她现在看上去面色颇有些苍白无神。杜仲温声开口,劝她别卖关子。


    “都是不如你眼尖聪慧的人,快些直说罢。”


    女娘嗔笑看他一眼,指着偏殿门口出玄关那面朱漆红墙道,“就是这里!地图上主殿的两侧偏殿分明都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标准形状,可我们走进偏殿的时候这里却多了一堵墙!就像是从一块四方的桂花糕上被人切去一角一样,让左侧偏殿的实际空间与右侧偏厅比小了一部分,不像我们方才推开偏厅的门立刻就可以看见房间内四个角落。所以,这墙后面是一间没有出现在地图上的密室!”


    众人这才意识到,偏厅四四方方,陈设摆设一览无余,可这偏殿走进来却先要走过一个大约十步距离的玄关高墙之后,才算真正走进了偏殿。


    季窈话音刚落,赫连尘立刻起身走到朱漆墙边,抬手敲了敲,惊讶道,“里面是空的!”


    杜仲见状把她放到软榻上坐好,带着众人开始围着那堵墙开始寻找入口。


    书架、柜子、案几全部被移开,纱帐也被摘下,终于在放置书架的位置墙上找到一条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这里!是这里!”


    顺着这条缝隙,杜仲逐渐摸索出整个密室大门的外轮廓,可这个缝隙比发丝还细,根本无从下手。


    赫连尘拔剑上前,想用剑插进缝隙,尝试数次无果,有些着急。


    “怎么办,打不开啊?咱们把这面墙拆了吧?”


    杜仲一口拒绝,“不行,万一里面藏有极为重要的证据,倒下的墙砸坏了就糟了。去外墙看看,兴许还有别的入口。”


    “对,有了这件密室,赫连元雄从恭房消失之后又出现在主殿的轨迹就可以破了,他可以利用密室避开众人视线,随意出入这间宫殿!”


    季窈伸长脖子,恨不得也加入到寻找密室入口的行动中去,催促道,“不管陈寿是不是凶手,他当时死在这个位置一定是因为这个密室!我们只有进去才能知道他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所以里面的东西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


    虽然众人最后也在宫殿外墙被茂密的竹林掩映住的一处墙面上发现了疑似密室另一个入口的位置,但再薄的剑都插不进去,更惶谈铁锹和撬棍。


    “打底怎么打开啊?”


    “肯定不是暴力,否则陈寿在开关门之时当时的人一定会有所察觉。”她垂目沉思,喃喃自语道,“到底是怎么打开的呢?”


    她隐约回想起,方才与杀手搏斗过程中似乎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烛火闪动晃了她眼睛,她突然灵机一闪,瞪眼张嘴道,“我知道了!”


    第204章 赤子之心 “皇上,你害得臣好苦啊。”……


    入夜后的京都郊外,一片万籁俱寂。


    栖云行宫内灯火通明,许多侍卫将主殿团团围住,里头宫人也都凑在偏殿门口,想知道里面年轻俊朗的郎君、女娘究竟在做什么。


    季窈在与杀手缠斗之时被砍伤左腿无法站立,只能口头指挥着杜仲走到龙床旁边,替自己取一件东西。


    “劳烦你上去,帮我把头顶上那颗夜明珠取下来。”


    众人抬头便看见龙床床帐顶上那颗鹅蛋大小的东海夜明珠,自然联想到仙鹤雕像缺失的眼珠子,却也知道头顶上这颗夜明珠的大小肯定是不合适的,猜不透她想要做甚。


    杜仲轻踩龙床边缘,一个纵身向上跃起,单手抓住横梁之后,稳稳地伸出手去,将镶嵌在金制四角龙爪形状底座上的夜明珠取下,递给季窈。


    她将夜明珠举至面前,略显紧张地顿神抿唇,随后在众人面前轻轻摇晃起夜明珠来。


    咕噜噜、咕噜噜。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众人竟然听见夜明珠内传来好似玉珠滚动之声,清脆极了。


    将夜明珠放在手心转动,她甚至能看见上面类似于粘黏的痕迹,季窈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心中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笃定。


    她鼓起勇气,忽的将夜明珠牢牢握在手心,朝着自己所坐的太师椅木质扶手上撞去,只听得“啪”的一声,夜明珠表面一层碎成几块从女娘手中掉落,一个更小的珠子随之从碎片之中掉出,哐啷啷滑落至地板,滚到赫连尘脚边。


    他惊喜地将珠子捡起来,放在掌心比划着大小,“好厉害!竟能让你发现这珠内含珠!这个尺寸我看能塞进仙鹤眼眶里!”


    杜仲看她双手本就受伤严重,如今还抓着夜明珠在手上砸个粉碎,赶紧蹲下身查看她的手,,确认珠子碎片并未透过白布对她造成二次伤害之后才松一口气。


    “交给别人做不行吗?在场可就你一个伤员。”


    季窈嘿嘿一笑,收回双手道,“不碍事,这么贵重的东西,若是我判断失误,总归还是我自己承担的好。”


    杜仲听完这话脸色阴沉,直直地瞧着赫连尘手里那枚珠子不说话。


    京墨听闻季窈遇刺的消息从宫外赶来,跨步进殿刚好看到赫连尘手里闪闪发亮的夜明珠。他难掩面色欣喜,赶紧问道,“怎的只有一颗?却不知另一颗如今身在何处?”


    “我知道!快抱我去对面偏厅!”


    季窈抢着说完,主动伸出双臂攀上杜仲脖子,亲昵之举让杜仲脸色稍稍转好。


    他抱着季窈走在最前面,其他人紧随其后来到偏厅,就看见书桌对应的房顶横梁上镶嵌着另一颗东海夜明珠。


    真相似乎近在咫尺。赫连尘一刻也不能等,径直冲到最前面,踩着书桌跳上房梁,弯腰伏在横柱上将夜明珠取下,手帕将其包裹之后大力在桌面上敲碎。


    再摊开手,另一颗仙鹤眼珠便出现在碎片之中。


    空置多年的主殿再一次站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暄明繁华一如从前。


    蝉衣和赫连尘各手持一枚夜明珠站上台阶,在众人瞩目之下,缓缓将珠子放进仙鹤眼眶。


    就在两颗眼珠将空位填满的一瞬间,两只铜雕仙鹤竟然开始旋转起来。它们由彼此相对而站的姿势开始缓缓朝两侧移动,同时偏殿内墙上的两道大门也开始移动,一个漆黑的密室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宫人、侍卫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心中感慨之余,忍不住小声议论。


    季窈更是激动到忘了自己腿还伤着,下意识甩开杜仲搀扶的手就打算往密室里跑,刚走出去一步就摔在地上,幸而杜仲眼疾手快,在她的膝盖跪倒在地板上之前拦腰把她抱了起来。


    “慌什么。”


    “快,快带我进去瞧瞧。”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天大的秘密能让一个王朝改名换姓,让那个蒙面黑衣人对她痛下杀手。


    宫人随即将两侧偏殿的烛火和灯笼都取来,因着胆怯不敢第一个上前,赫连尘干脆接过灯笼走在最前面,进到密室之中。


    同样朱漆的四方室内,无任何家具陈设,众人却瞧见被烛火照亮的地方放着一张巨大供桌,桌上是季窈曾在李家祠堂里砸烂的木质台阶,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一个个灵位,令人见之后脊生寒。


    季窈在心里默默数了数,一共三十一个灵位。除最底下一排最后一个上面写着“陈寿”的名字她认得,其余三十个名字都十分陌生。


    “这、这、这是祠堂啊!”


    一个提灯的太监见状拔腿就想跑,被京墨伸手拎回来,走到牌位前道,“看看,上面的名字认识几个?”


    这太监看模样与季窈等人差不多年岁,十五年前尚未入宫,看了看只是疯狂摇头。


    杜仲眸色幽深,目光从牌位上移开,开始观察这间密室可还有其他可疑之处,“恐怕还是只有将原本那个杨公公请来,方认得出。”


    在等候侍卫去请杨公公的间隙,众人开始在密室之内四处转悠。季窈联想到自己从供桌下找到红色包袱的经历,吩咐人将牌位全部撤走,将供台砸开来,里面却是空无一物。


    整个供桌的布置的确完全和神域之内百姓家寻常祠堂的布置一模一样,神龛上放置牌位,上有嵌瓷,下有祭器,只是十五年来无人祭拜,祭器上布满灰尘,里面没有任何纸钱或者香烛燃烧过的痕迹。


    季窈默默的看着被放到地上的三十一块牌位,顺势注意到方才陈寿牌位所在位置,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密室门口还隐约存在一排比其他地方累积的灰尘略浅一些的脚印,显然这就是陈寿在死前最后一次进密室所要做的事情。


    她把陈寿的牌位拿起来,放到烛火下细看,发现其中“寿”字最后一笔略写出来了些,这一点不够干脆,像是落笔之时手不小心抖了一下。她在供桌下寻找一阵,看到被扔在角落里的毛笔和早已干透的墨砚,旁边还滴落着墨点。


    “难道陈寿进来就是为了给自己的牌位补全名字?”


    京墨上前接过陈寿的牌位,脸色阴沉道,“神域人有一个规定,不可以在死前提前准备好写有自己名字的牌位,这被视为不祥的预兆。所以即便是垂死之人和必死之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他的家人都不会将他的名字完整写在牌位上,只待人这口气咽下去之后,才会补上最后一笔。如此看来,这陈寿当年的确是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这季窈就不明白了,“如果牌位上的人就是十五年前死在主殿那些人,那很明显,这些牌位是在十五年前事发之前就放置进来的,因为密室在那之后再也没打开过。可如果人全都是陈寿杀的,他为何要给这些人准备牌位?杀了人还要想着赎罪,这不是有病吗?再者他的目标如果是赫连元雄,大可杀完人之后从密室逃走,反正没人知道密室的秘密,没人会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发现他的异常,那他为何非要自杀?如果不是自杀,那做这一切背后的人又会是谁?”


    一个时辰之后,之前受过审问的瞎眼杨公公再次被带入行宫,跪在季窈等人面前。


    京墨将牌位上的名字一个个念来,杨公公的身子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


    “这、这些都是十五年前死在这里的人的名字!”


    众人心里已经猜到三分,对杨公公的话并没有太过在意。直到京墨念到最后十个人的名字时,杨公公突然抬起头来,面露疑惑道,“诶,这、这些人就不是了。”


    “什么?”


    季窈忍不住凑上前来,又把最后一排十个人的名字念了一遍,追问道,“你确定不是?”


    “老奴确定。当时内侍官和方大人带着老奴清点人数之时,他们的名字老奴一个都不敢忘。”


    “那是不是还缺十个人的名字?”


    “对。”杨公公想了想,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道,“还差那十名舞姬的名字。”


    京墨立刻安排人将放在季窈房间所有的卷宗档案带过来。


    翻找之下,发现牌位上这十人的名字与之前礼部呈报给陈寿的名字一致,而杨公公最后在现场清点的十个死于主殿的舞姬则并非这十人。


    “这是如何一回事?礼部悄悄换人了?”


    与礼部尚书一同前来的还有闻讯赶来的方仲晏。


    礼部尚书文大人看着京墨手中赫然在目的证据,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承认此事是他做的。


    原来当时在庆功宴上表演舞蹈的歌姬因场地太小,人数从二十人锐减到十人,这十人只能连夜更换曲目,日夜不分地抓紧练习。其中一个舞姬却因此病倒,躺在床高烧几乎昏迷。


    当时还是礼部侍郎的文大人只好再一次更换表演曲目,将新入梨园的十名舞姬所排练的新曲子拿来顶包,代替原本的表演。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场故意给南宫凛难堪的庆功宴,表演完后一切就将无人提起。却不想这十名年轻的舞姬初次登台便血洒行宫。


    好在当初要走了十名舞姬姓名的陈寿也死在其中,没人发现他偷偷更换表演曲目及人员之事,就这样安全地度过了十五年。


    季窈听完,眼神一亮道,“这就更能证明,这些牌位一定是事发之前就准备好的。不管是新来的舞姬还是原来的舞姬,陈寿一律不识,即便是当天这十个人站到他面前,他也不知道其实人都已经换了。才会出现将这十个活人的牌位供奉在这里十五年之久的荒唐事出现。”


    方仲晏冷冷地看着这间密室,脸色没有京墨想象中难堪。


    如今只是找到一间密室,最多只能证明陈寿牌位上最后一笔是最后添上去,除此之外,仍不能证明南宫凛一定不是杀人凶手。


    季窈抬头看向神龛头顶上那些嵌瓷,镂空的镶金装饰中,好似雕花窗中间露出的缝隙上被糊了黄纸,她赶紧伸手指向那里道,“那上面有东西!”


    听见季窈有发现,方仲晏显得格外在意。京墨赶紧抢在自己亲爹之前跳上供台,伸手将卡在嵌瓷上面的东西取下来。


    待众人看清他手里所持之物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是一份圣旨。


    方仲晏见状立刻上前想抢,被京墨侧身躲过。他见众人阻拦,转头朝贴身侍卫递去一个眼神,对方即刻领悟,吹响口哨将殿外候着的侍卫、官兵全部唤进殿内,拔刀将京墨连通季窈等人团团围住。


    赫连尘、蝉衣见状都拔剑出鞘,杜仲扶着季窈多有不便,只能带着女娘站到京墨身后,五个人与方仲晏形成对峙的局面。


    殿外,平日里专门负责服侍季窈的小宫女偷偷看一眼殿内局势,趁着夜色悄悄退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爹你……”


    “把手上的东西交给我,否则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京墨不怒反笑,当着方仲晏的面站到蝉衣和赫连尘身后,伸手准备打开圣旨。


    “不可!谁也不准打开它!给我上!”


    说打就打。四周侍卫冲上去就开始抢夺京墨手上的圣旨。赫连尘憋了快十日,此刻早已忍耐不住,将一肚子气全部撒在侍卫身上,来胳膊砍胳膊,来脚跺脚。


    蝉衣则是以一当十,挥舞手中宝剑将这些酒囊饭袋打得落花流水,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方仲晏趁此机会抓起地上长刀径直朝京墨刺来,他没料到自己的亲爹当真会选择拔刀相向,措手不及之间被刺中手臂,圣旨顺势落到方仲晏手中。


    年近五十的方仲晏伸手着实敏捷。他拿到圣旨之后完全没有要打开一看的意思,而是立刻冲到烛火旁,将卷起的圣旨放到火焰下炙烤。


    赫连尘双眼瞪得老大。他绝不允许自己追寻了十五年之后的秘密就这样被烧毁,于是也跟着冲过来,不顾一切直接从火苗上把圣旨抓过来,手背被火焰烧伤也全然不在意。


    蝉衣解决完身边官差之后赶过来帮他,从身后将方仲晏脖子制住,掐着他连连后退,赫连尘才得以将圣旨从烛火上救下来。


    “不行!不可以打开!你会后悔的!”


    他反应越大,赫连尘就越觉得这份圣旨正是他苦苦追寻了十五年的真相。


    “我不看才会后悔……”


    眼看着他将圣旨一角的火焰扑灭,所有人都停下来,静静地看他将圣旨展开。


    金色龙纹的圣旨展开,上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一行行看来,他脸上原本的喜悦却一点点消失,继而变得不可置信起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一边低声呢喃一边强迫自己看下去,脸上是遮掩不住的难过与震惊,“我不相信……这一定是你们早就串通好,设计好这么一出来骗我的……我不信!”


    “你看到了什么?”


    就在季窈极力想上前查看圣旨上所写何话之时,赫连尘像是发了疯一样,将圣旨扔在地上转身就跑,通过密室一侧朝向殿外的门跑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杜仲伸手去捡地上的圣旨,季窈立刻被身边侍卫擒住,动弹不得。


    眼看着又要二次开打,殿外突然传来卫公公尖细的嗓音。


    “皇上驾到!”


    南宫凛的步伐较平时也快上许多,想是也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当年事情真相。


    众人见状只得放下武器,除季窈和杜仲两个苗疆人以外,其他人都朝南宫凛跪下行礼。


    “平身。”


    他一刻不曾迟疑,径直穿过众人走到杜仲面前向他伸出手,杜仲看一眼季窈,就将圣旨交到南宫凛手中。


    烛火摇曳之中,他一字字读来,眉头渐渐蹙起,看了一遍像是不愿意相信上面所写一般,目光又回落到最前面再读了一遍。


    先是疑惑,接着是震惊与痛心,最后他合上圣旨,畅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皇上,该说你是为国为民好,还是自私自利好呢?”


    可季窈从他脸上看出一丝苦涩。


    大笑之后他低下头来,喃喃自语道,“你害得臣好苦啊……”


    他是在自称“臣”?还唤赫连元雄“皇上”?


    季窈此刻想知道圣旨上写的什么,想得快要发疯了。


    见众人目光急切,南宫凛将圣旨递给卫公公,沉声道,“念。”


    “是。”


    卫公公接过圣旨,在看清上面所写内容之时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但他见皇上神色坦然,便咽了咽口水,开口道。


    “朕承天命,御宇多年,纵励精图治,未有片刻懈怠,然自知才疏不逮、有负万民,非天下之明君也。每日批卷阅朝,心力交瘁,加之扶盈逝世,朕日夜思之,五脏六腑尽数归于骤败,自知时日无多,不求肉身还天地于自由,但求魂魄与扶盈能遨游月宫,与日月同辉,与山河共存。


    南宫将军深谙治国之道,亦有容人之怀、倾世的担当,比朕亦或是太子尘更宜继承大统。朕知若是明示于你,你定不愿意承担下这一重任,只求原谅朕以此等卑劣手段,诱你替朕扛下所有。故特书此诏书,以昭后世。


    愿将军承朕之志,继朕之业,使天下永享太平,万事恒昌。”


    【卷十·苗疆神女】


    第205章 恻隐之心 “做封家的儿媳也不错。”……


    听完圣旨上的内容,密室诸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季窈环视一圈没看见赫连尘,神色满是担忧。


    顺着方才找到圣旨的那块嵌瓷,京墨又瞧见旁边还夹带着一张泛黄的纸条,打开来看是陈寿的自白。


    原来当初纯妃被皇后赐死之后,赫连元雄就像是被抽走抽走最后一丝元魂一般,彻底断了想做皇帝不说,甚至还动了想死的念头。


    他深知不管是退位让贤还是与纯妃殉情,二者任何一件都是冒天下之大不违,为世人、为赫连氏世世代代列祖列宗所唾弃的行为。


    可这些想法瞒不住陈寿。他看出赫连元雄一心求死,迫不得已将此事悄悄告诉方仲晏,希望他能想出办法。却不想在方仲晏一番激昂陈词的劝说之下,赫连元雄直言自己不配得到他这样能人的辅佐,更加认定自己做这个皇帝是愧对天下百姓。


    这一场秘密会谈最终变成赫连元雄的求死令。他以江山社稷相要挟,要求方仲晏帮助自己,将皇帝之位交给南宫凛。而他自己则可以如愿离开这困了他一生的皇宫,追随纯妃驾鹤西去。


    于是他们决定设下这一场非比寻常的鸿门宴,将地点定在栖云行宫,负责巡逻和看守的侍卫全部减半,剩下全部调换成方仲晏的手下。


    宴会开始之后,赫连元雄借故离开主殿,待陈寿宣布发现皇上不见之后,按照惯例殿内三十人被禁足于殿内。


    此时陈寿重新回到殿内,先是在香炉内加入无色无味的迷香,接着吩咐殿外更多的侍卫加入到搜寻皇帝的行动中,进一步减少主殿四周守卫。


    待殿内诸人全部被迷晕之后,他将两颗夜明珠放回仙鹤眼眶打开密室,让赫连元雄从密室出来,将龙袍脱给南宫凛穿好,接着由陈寿拿出早就藏在偏殿的南宫凛的宝剑,将在场三十人全部刺死,最后是赫连元雄。


    他在信中说到,如果世上有人当真能看到这封信,说明他没有违背皇帝的指令,在杀死那三十个人之后也一刀杀死了皇帝,最后他回到密室,给自己牌位添上最后一笔,将密室关闭、藏好夜明珠之后,他会自杀,然后在死的那一刻把宝剑放回南宫凛手上,完成这一切。


    京墨在看完书信后,缓缓抬头看自己父亲一眼,烛光闪动下,方仲晏的脸色显得颓败又痛心疾首。京墨终于明白为何他会在那次入宫夜谈之后大病一场,也明白他为何会说出“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江山社稷”,唯独不敢提自己是否对得起南宫凛。


    皇帝同样向方仲晏递来意味深长的一眼,脸色轻松道,“甚好,如今人证物证齐全,即刻拟旨,昭告天下,真相大白。”


    “非要如此吗?”


    季窈心里惦记赫连尘,低声开口道,“皇上,可否将罪祸都推到一个莫须有的太监身上,不用陈寿的名字,就随便编造一个……别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赫连尘的爹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皇帝,可以吗?”


    “不用。”


    闷声闷气的一句话从门外传来,赫连尘捂着脑袋走回密室,出现在大家眼前。蝉衣看见他脑门不知道怎么流血了,赶紧掏出巾帕替他按住。


    赫连尘眼中灰蒙一片,语气却十分笃定。


    “如何做的就如何说,这是当初我答应我娘和我弟,也是我和皇上的约定。男儿岂能言而无信,为所谓的面子就选择再一次用谎言掩盖谎言?”


    “再说,他爹也不完全算是不负责任。”


    轻描淡写一句话,把众人的目光吸引到杜仲身上。他看一眼狼狈的赫连尘,似笑非笑道,“他不是替天下选了一个好皇帝吗?”


    此言一出,不光在场所有人,就连赫连尘的脸色都好看许多。


    南宫凛听罢开怀大笑几声,眉眼间染满愉悦。


    “好好好,如此说来,朕倒要好好感谢他。罢了,接下来的事朕自会与方爱卿商议,用不着你们。”


    “那关在牢里的那些人……”


    “传朕旨意,明日一早,放他们出来,送入栖云行宫修养。”南宫凛走到季窈面前,眼神里充满欣赏,“季娘子与你的朋友这次立下大功,回苗疆之前,朕要邀文武百官为你们饯行,就留下几日,吃了这顿酒再走,如何?”


    季窈低头看一眼自己裹满白布的双手和一瘸一拐的左腿,笑得无奈,“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全当皇上收留我在此养伤了。”


    方仲晏见状立刻上前,略弯腰抱拳道,“刺客是我派出,为保大局,之前种种还望季娘子海涵。”


    “没事儿,这些小伤好得快得很,倒是你的杀手死那了,赶紧派你的帐房给人家家里人送钱去罢。”


    他听完这话颇为窘迫,面色讪讪不再多言,只留下众人皆是一幅憋笑的表情。


    夜已深。


    小队官兵和宫人留下处理密室和杀手的尸体,其他人出宫的出宫,回房的回房。


    方仲晏随南宫凛离开之前,京墨单独留下,冲季窈说了一句话。


    “我会再次上书,请求皇上将真相毫无保留的昭告天下。”


    “为何?”


    “因为如此一来,赫连氏一族便再也无法召集麾下党羽,扩充反叛军,也就再无东山再起之可能。”


    “那又如何?”


    “那他们一家就不用死了。”


    季窈这下听懂了,“原来你是这个用意,是我错怪你。”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季窈才觉察自己此刻身心疲惫,困意上涌。她不住地打呵欠,京墨见状刚准备上前扶她,被身后赶来的杜仲一把接过,“我带她回去,你一路出宫小心。”


    经此一役,对京墨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虽然知道自己的老师死得冤枉,但至少他的父亲良心尚在,他可以陪伴他,用尽余生去赎罪。


    季窈看见面前郎君又变回以前那个千年狐狸似的奸诈模样,严重笑意让人不寒而立道,“看来,掌柜如今同杜郎君的感情已经颇为稳定,只待回到苗疆,稳坐苗王后的位置了。”


    这个老狐狸,不酸人会死吧?


    季窈干脆顺着他的话,厚着脸皮道,“是啊,做不成神域的皇后了,我不得抓紧这个当苗王后的机会,到时候只能回南风馆继续做掌柜了。”


    “还可以留在京城,嫁入封家,做皇商富甲的儿媳,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封家?”


    季窈反应一会儿,想起南星原名封啸尘,“哦你说南星啊?”


    “不错,听说他这几日,日日都缠着他爹,想趁你还在京都的时日,迎娶你过门呢。”


    “嗐,他真是……”


    后腰上突然被人掐了一把,季窈抬头对上杜仲深不见底的眼眸,咽了咽口水,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京城人心险恶,随便抓个人出来心眼都比我多,这样活着太累,我得走。”


    京墨笑得幸灾乐祸,告辞二人转身离开。


    季窈知道某些人的脾气定是醋着,自己又没那个底气说他什么,毕竟当初在严煜和赫连尘面前都拿人家来挡枪,如今难道用完就扔吗?


    她见杜仲搀扶着自己,脚步却一步不动,正打算甩开手自己走回卧房,被他从身后拦腰抱起,从连廊往回走。


    “放下我,我能自己走。”


    “别动。”


    “真的,我恢复能力有多快,就算旁人不知,你肯定是知晓的,这会子拆开来说不定都结痂了。”


    “那也别动。”


    他虽然抱着她,目光却不曾有一刻下落。季窈撅着嘴,手脚晃晃悠悠,跟着他穿过廊亭,走过蛙声、蝉鸣不断的池塘边,抬头瞧见月色正朗。


    “再过几日就能回去了,你害怕吗?”


    杜仲剑眉上扬,“害怕什么?”


    “见你弟弟啊。十多年没见了,等你们再见时,你确定自己能下得去手?”


    男人眼里没什么情绪起伏,“你不一直说,我冷酷无情到不像个人?”


    “那是从前。你如今连‘赫连元雄至少替神域找了个好皇帝来替他’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当真是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


    “实话实说。”


    “所以,你会期待,你弟弟当年弑父夺位一事,或许也有隐情吗?”


    这话中正杜仲内心。


    赫连尘遭遇的一切,与他和楼元应之间的种种几乎相差无几。京墨和他爹,赫连尘与赫连元雄,他们都有与彼此和解,解除误会、敞开心扉的一天,那是否他与楼元应是否也会有这么一天?


    那毕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手足。


    杜仲眼中闪过犹豫。


    “我不知道。”


    说完,怀中女娘迟迟未作回应。他低头瞧来,瞧见季窈已经睡着,浓睫不时微微颤动,伴随均匀的呼吸声上下起伏,看上去宁静而甜美。


    他忍不住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些。


    暑热之下,即便是在梦中,她也不满地挣扎着,男人一双薄唇轻落在季窈额头,微凉的触感像是一道定身符咒,她自觉舒适,咂咂嘴,窝在他怀里安静下来。


    蝉衣看见二人回来,走到杜仲身旁,将目光落在季窈脸上道,“今夜早些时候,她似乎着急到处找你,现下与你可都说清了?”


    她找自己?


    “她找我做甚?”


    “没说。”


    望着她熟睡面孔,杜仲只觉路途太短,怀中人余温留不住,不舍道,“罢了,明日等她睡醒再问。”


    第206章 宠物阿蒙 神女季窈,如今已七十五岁矣……


    一桩事了,季窈卸下重担,睡至日光晒背。


    栖云行宫不愧为天家择选的避暑之地,即便是入伏时节,季窈住的这间屋子四周被茂盛的松竹掩映,温和不燥。


    她睡得迷迷糊糊,眼皮被竹林间穿过的光线照到,正犹豫是睡到太医来给换药再起,还是先起身用早膳,身下床榻连带地面突然猛烈摇晃起来,将她震醒。


    地震了?


    她猛地起身,正打算下床逃出去,还没穿上鞋这震动又消失,只有窗外仍旧不断飘落的竹叶在提醒她,方才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悬吊的心刚放下,她又听见门外传来许多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好似有许多人都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她拿过床边放着的拐棍,一瘸一拐走到门口,就看到赫连尘和蝉衣也朝着人群的方向冲了出去,急得她大喊。


    “这是怎么了?”


    杜仲住得稍远,穿好衣服提上剑走出来,将她拦在路中间。


    “是委蛇,应该是赫连兄昨夜意外受伤出血的血腥气吸引它找过来了,你且留下,自有皇宫大内侍卫与我们同去。”


    “不行!我不放心。”


    她被杜仲一把按回藤椅上,身后官兵带着两个熟悉的面孔走到季窈面前停下,季窈立刻认出面前二人正是她往日唤一声“君姑”的夏夫人和“小叔”赫连羽。


    杜仲专注地看着她,语重心长道,“你手脚都有伤,去了我们难免还要分心照顾你。待会儿官兵会听照皇帝吩咐,把石长老以及他的曾孙、孙媳都带到这里,你且在此处将他们都照顾好,我们方可安心御敌。”


    季窈看着自己缠满布条的双手,掌心稍稍合拢仍有痛感,方知昨夜空手接白刃的伤十分严重,只好点头答应下来。


    眼看着整个行宫内除他们和太监、宫女以外,几乎所有的兵力都已经出动,透过行宫高墙能看到不远处树林里惊飞的鸟雀,季窈的心又被揪起来。


    赫连尘自换了一张面皮之后,从入京都到现在都没找到机会与夏大娘子和他的弟弟见上一面。


    所以季窈面前二人尚不知晓赫连尘换了脸,还相互搀扶着左顾右盼,希望从过往侍卫之中看到赫连尘的身影。


    “嫂嫂,我哥在哪儿?你们方才说的什么委蛇,闻到我哥的血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季窈心里惦记着杜仲他们,随口敷衍赫连羽几句,要他带着夏大娘子待在此处,无论如何不得离开之后拄着拐杖走出来,一点点朝行宫大门口移动。


    就算不能加入他们,远远地旁观一下局势也终归能让她放心些。再不济有人受了伤,她也能及时用自己的血给伤者治疗。


    左腿受伤之后,方知整座栖云行宫到底有多大。


    身旁宫女、太监匆忙走过,无暇睬她。


    她一个人拄着拐行慢慢从主殿走到前院,往日重兵把守的大门口此刻空无一人。正当她走到紧逼的大门前,准备伸手把门推开时,门却从外面被人打开。


    两名大内侍卫打扮的官兵从外面推开行宫大门,一小队人马出现在季窈面前。


    四个官兵中间,一位汉人穿着,头上却用青蓝色棉布包裹头发,鬓发斑白的老叟尤为显眼,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娘,女娘怀里还抱着熟睡的孩童。


    季窈立刻意识到面前三人就是杜仲所说石长老和他的亲人,赶紧迎上前道,“来人可是石长老?”


    石危龙在牢里待了这些时日,精神不佳。此刻晃眼没看清季窈面容,只是跟着押解他们的官兵缓缓上前,听侍卫说道,“是,季娘子,皇上吩咐,将此三人交给你。”


    她此刻走出宫门,遥望对面山林间,隐约能看见一块紫色的头顶在翠绿的树冠之间穿梭,料想应该是委蛇正在林间穿梭,赶紧上前冲石危龙一鞠躬,急切说道,“石长老,赶紧带着他们进宫藏好,我还要去接应杜仲。”


    说罢她想起什么,又补充一句,“啊,就是楼元麟。”


    却不想她一抬头,石危龙借头顶耀目的日光将季窈的面容完全看清。


    他双眼倏忽间瞪大,先是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与诧异,接着连呼吸都停滞,抬起手来颤颤巍巍念道,“神女、神女……”


    “什么?”


    季窈和石危龙的孙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就看见他突然俯下身去,双膝跪地,吓得季窈赶紧扶他起来。


    “石长老这是做甚?快起来。”


    “神女……神女复活了!”


    石危龙哪里敢就这样被季窈抓着,赶抽回双手,转为恭敬作揖道,“神女在上,石危龙携家眷叩拜。”


    他自己跪不算,还要拉着身后人一起跪。季窈见状赶紧再次制止,这回总算是被他的话拉回神志,问道,“你说我是神女?”


    “不错,神女难道忘了?”


    “我不知道,可是听说如今苗疆只有巫女,没有神女啊。”


    “初代神女去世后,神女之位一直空悬。您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或者是您的挚友英烛夫人?”


    “嗯。”她点了点头,听到英烛的名字又确信三分,“我叫季窈。”


    “这便是了。”石危龙差点喜极而泣,哽咽道,“季窈便是初代神女的名字,原来当初英烛夫人将您葬入圣山后,您的尸身消失一事是假,她定是用了什么法子将您的肉身保存至今,让您复活过来了!”


    这些说法倒是和她的梦境完全对上。


    季窈低头沉思片刻,想来可以同石长老说实话。


    “对,救我出来的人说,我当时身上一直穿着万蛊蚕衣。我醒来之后,那件衣服便彻底报废,上面红色的宝石变成普通石头,再也不发光了。”


    “您是万蛊之母,那衣服上的蛊虫都是您养育出来的,自然会竭尽全力护住您的心脉。您的血可解万毒、愈万物,而您体内的蛇王蛊又是这世间最毒的蛊虫。如果老夫说的这两点,您都符合的话,就请您相信,您真的就是我们苗疆有史以来第一位与神祇委蛇缔结契约之人,我们的初代神女!”


    她的血可以解毒、救人这一点她早就知晓,不过蛇王蛊……


    “石长老,我体内没有蛇王蛊。”


    “啊?怎么如此?”


    “我曾在梦中看到英烛向我哭诉,说接替她成为第二任巫女之人骗取她的信任,从当初还陷入沉睡的我身上将蛇王蛊引走了。”


    接替英烛夫人的第二任巫女?石危龙明白过来,“是现任巫女依古的母亲:怀青……难怪距离如此近,委蛇都没有闻到您身上气味……那可就遭了。神女离世,拥有蛇王蛊的人便可以操纵一切蛊母,难怪老夫还在苗疆那会儿,会传出现任巫女的神力胜过历届所有巫女的传闻,原来是因为他们家族手中握有您身上的蛇王蛊所致。”


    季窈心里还有无数疑问等待解答。正当她打算再问,对面树林里忽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好似有山倾倒。接着无数树木倒地,灰尘漫天,惊起林中野兽逃窜不迭,动物们的身后还跟着负伤跑出来的官兵。


    京墨原本已经与方仲晏和解,之后自己要如何行事做亲爹的都不会管。


    他此刻正骑马赶到行宫门口,就看见季窈和不远处巨大动静。


    “这是怎么了?”


    “是杜仲和委蛇,他们有危险!”


    季窈大喊着,准备扔下面前几人打算先去树林里支援,手臂被石危龙拉住道,“神女莫慌,您既然是与那委蛇缔结契约之人,它一定会听你的话。老夫这就带着你前去寻大王子和神祇,到了它面前,它认出你来,自然一切都相安无事。”


    “真的吗?”


    如果她真是神女,那自然皆大欢喜。可若她不是,石长老岂不是跟着自己白白送死?


    眼看着平日里负责照顾自己的宫女推着一架轮椅急匆匆从宫中追出来,石长老的孙媳抱着孩子还打算跟上来,季窈赶紧组织道,“你还是别去了,带着孩子在宫里等罢。”


    眼看着石危龙一把年纪还想主动上来帮忙,京墨赶紧上前将季窈捞到马上,冲众人摆手道,“大家都回宫内等候罢,我自会将所有人都安全带回。”


    说完策马扬鞭,带着季窈朝那巨大动静的来源而去-


    栖云行宫以南约莫五里的深山树林里,杜仲正带着蝉衣、赫连尘以及皇宫侍卫紫色巨蛇打得难分难舍。


    赫连尘昨夜赌气冲出去之后,在廊亭外池塘边脚下打滑,脑门磕在石头上破了相,血腥气引起一路随着他北上京都的委蛇注意,一夜之间已经跟到这附近村庄外的山林里。


    它此刻闪闪发亮的金色瞳孔中只有赫连尘的身影,每一次甩尾和张口攻击都直直地朝着赫连尘打来,所到之处树木尽毁、粉尘漫天。


    杜仲借机挡在赫连尘面前,好几次尝试跳上委蛇头顶,割破自己的手指与委蛇头顶同样散发着红光的宝石相触,却无论他如何心诚意坚,都无法让委蛇的动作停下来,与他产生片刻的连接之意。


    蛇头晃动之间他站立不稳,好几次被甩下来,情急之下只好嘱咐众人攻击委蛇七寸,想着先将它抓住再说。


    却不曾想,委蛇经过这段时日的修养,不但身形较最初苏醒之时又大了一圈,不用弓起身子便已经能和百年大树身高齐平,就连身上五十二年前被赫连氏以身祭剑,重伤的的部位也已愈合,紫色的鳞片坚若磐石。他们尝试数次,侍卫斩断手中宝剑几把,都无法在鳞片上留下一丝痕迹。


    赫连尘被当作鱼饵,在这乱成一团的林子里东躲西藏,累到已经完全使不出轻功,只能在地上像只老鼠一样抱头乱窜。


    杜仲落地的瞬间他再次躲到杜仲身后,灰头土脸抱怨道,“不行不行,我看如今就算是皇帝的军队来了也打不过,我要赶紧跑了!”


    “跑?它闻着你的气味能从渠阳城追到京都,你往哪里跑?”


    “我先回去找我娘和我弟弟,带着他们骑马跑。”


    “我看你是想让你娘和你弟弟跟你一起死。”


    “你说什么!?”


    他揪起杜仲的衣领还没来得及揍他,委蛇的血盆大口已经张到的人面前,两人只能各自跳开。


    “好你个杜仲,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


    杜仲从地上爬起来,此刻也有些狼狈,“听与不听,你的身上都留着委蛇仇敌的血,除非你将全身血液流干,从此与你爹赫连氏、整个前朝皇室再无瓜葛,委蛇才会放过你……哦不对,即便它肯放过你,你的弟弟也会成为它下一个目标。”


    “你!”


    嘴没斗完,委蛇的尾巴又扫过来,将地上两人凌空甩飞,隔着数十米落在草地上。若不是落地前二人稍稍使出内功抵挡落地时的撞击,此刻只怕是手脚都已经被摔断。


    蝉衣虽然灵活,十次攻击能躲过八次,却奈何委蛇身体坚不可摧,他躲得过,却杀不了。眼看杜仲因为与赫连尘待在一起又被委蛇打个正着,他飞身从树上落下,把赫连尘扶起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听闻神域皇宫内还有火药、火弩箭一类的武器,不若去求皇上帮忙。”


    杜仲看着身边重伤倒地的侍卫越来越多,心里一直到今天再打下去,是一点甜头也占不到。


    “但现在委蛇已经现身,休战与否,如今可不是你我说了算。”


    “那怎么办?就算当不成皇帝,我也不想就这么死在这儿。”


    杜仲看一眼身边嘴角渗血的赫连尘,沉声道,“有一个办法,你赶紧多放点血,抹到我和蝉衣还有其他几个侍卫身上,大家带着你的气味往四个方向骑马跑,能跑多远是多远。如果能骗过委蛇,暂时失去你的方位,这一战便可稍稍推后。”


    “若是骗不了它呢?我岂不孤立无援,任由它把我大卸八块,吃肉喝血?”


    赫连尘疯狂摇头,死抓着蝉衣不放,“我不干,我死也不离开你们。”


    “这样下去是赢不了的!”


    “那我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两人正劝说无果,委蛇已经解决完面前十几个侍卫追了上来。它直立起身体,从地面上三人抬头看去,紫色的蛇头几乎与太阳一般高,它金色的眼瞳中竖成一条黑线,死死将赫连尘的身影锁定,伴随吐信子发出的嘶嘶声,宛若无情的神明。


    不少附近的村民这回彻底将委蛇看得明白,扔下手里菜篮、锄头尖叫逃窜,引起一片恐慌。


    赫连尘不肯配合,杜仲和蝉衣只好带着他往反方向逃跑。


    身后是树木倒地、飞沙走石的声音,三人面前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是皇帝的救兵?那又为何只有一个马蹄声?


    茂密的丛林里,季窈与京墨同乘一马,奔驰而来的身影落入三人眼中。杜仲眉头皱成一团,忍不住加快脚步道,“该死,她怎么来了?”


    三人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委蛇有没有跟上,身长近乎百米的神祇游动起来的速度又怎会是三个精疲力尽的男人所能敌?


    还没等季窈和京墨骑马赶到他们面前,委蛇已经甩着尾巴追上赫连尘,巨大的蛇头遮住三人头顶阳光,宛若遮天盖顶的乌云,将他们笼罩。


    杜仲和蝉衣听着头顶嘶嘶声,彼此交换一个眼神,蝉衣立刻往左边跳开,杜仲则是一把拉住赫连尘往右跳开。


    委蛇在一瞬间做出选择,张开血盆大口朝赫连尘和蝉衣咬过去,蛇口中的口涎滴落到两人身上,腥臭无比。


    “不要!”


    眼看着两人就要成为委蛇口中美餐,季窈等不及勒马,双手撑在马头上跃起,用尚完好的右腿踩在马背上一跃而起,朝着委蛇的方向跳过去。


    金色眼瞳在扫到季窈娇小身影的一瞬间停下动作,尾巴先一步扫过来将京墨和他身下的马儿打翻,打了个卷翘起来,用尾巴牢牢接住季窈。


    被蛇尾卷起,季窈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不适,仿佛自己已经被这样卷起来过无数次一样,带着冰凉的触感,舒适极了。


    蛇尾卷起少女在空中转几圈,最终被举到委蛇面前,金色眼瞳在将少女身影映入眼帘的一瞬间闪烁不停,嘴里嘶嘶不停的的蛇信也瞬间收回,蛇头缓缓底下,靠近她身边,嗅她的气息。


    季窈大着胆子伸出手,将缠满布条的手掌一点点靠近蛇头,想要触摸面前这只参天巨兽。地面上所有人在这一刻的心也被提到嗓子眼,不知道一人一蛇到底想要对对方做什么。


    掌心一点点靠近,终于贴上委蛇冰凉的鼻尖。严格来说,蛇头部前端的两个鼻孔虽然被称作鼻子,却只是靠鼻子来呼吸,而非它的嗅觉。


    季窈只是摸到了委蛇鼻头上一块冰冷的鳞片,它真正的嗅觉主要依赖于它的舌头和口腔顶端那个状似犁的部位。


    所以就在委蛇张开嘴,企图用舌头和口腔顶端的部位仔细“闻一闻”季窈的时候,地面上四个男人都以为委蛇想要将季窈吞掉,立刻撑起身子准备站起来,拼死也要把季窈从它的嘴里救下。


    季窈看着张开的血盆大口,炙热气息喷得她睁不开眼,心想怕是要认蛇失败。却不想蛇口张开瞬间又闭上,委蛇的舌头只在季窈双手扫过一下,口涎沁入布条后她立刻感觉到双手掌心肌肤长合,带来又痒又紧实的感觉。


    契约之主的气息,只消一瞬便可确认。季窈惊喜地将双手布条拆开,看见自己双手掌心伤口完全愈合,甚至连疤痕都一起消失不见。


    她忍不住双手抚摸上委蛇的头,因着它实在太过庞大,她带着体温的小手也只是再一次摸到它鼻子上的一块鳞片。


    众人却分明看见,委蛇的头在对着那只手上下轻轻晃动。


    它这是在……蹭她?!


    在季窈的抚摸之下,委蛇惬意地闭上眼,蛇头顺着她的手背下滑,改为自己主动在她身上、脸上蹭来蹭去。接着它尾巴将季窈高高举过头顶,放到头上坐好,季窈看着它头顶那颗红色宝石重新亮起,鬼使神差地被吸引住,缓缓将双手放上去。


    触碰到红色宝石的一瞬间,她眼前如走马灯一般开始不断闪现过往片段。


    一名身着苗疆服饰的女娘从初遇委蛇的勇敢不畏,到与它缔结契约之后形影不离,行走在高山流水之间畅意快活的画面不断涌现,到后来苗疆与神域开战,她肩负起整个苗疆人的期望,与委蛇站在最前面与神域军队大战九天九夜,最后被皇帝以自身祭入神力的宝剑刺入七寸,导致委蛇陷入沉睡,季窈也从委蛇身上掉落,陷入身死魂未散的状态。


    杜仲坐在地上,看着坐在蛇头上的季窈紧闭双眼,面上表情时而欢喜时而悲伤,但委蛇从始至终都没有要伤害季窈的意思,一颗心终于咽回肚子,坐在地上喘气的同时,心头升起一丝复杂的思绪。


    先前她身上所表现出的种种怪象,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但自己总归不愿相信,她就是自己先前为了与委蛇缔结契约,准备杀掉的神女。


    现在……


    短短不过半盏茶功夫,季窈已经将所有丢失的记忆全部找回来。


    当委蛇头顶红色宝石亮起,一抹红光一闪而过,从季窈的掌心钻入,一路好似血液回流一般顺着她的胳膊往上,最后来到女娘眉心,最终在她眉心正中勾勒出一个类似盘踞蛇形的红色印记。


    这枚印记由最初的红色隐隐散发红光,到完全成形之后遍闪金光。季窈与委蛇一同再次睁开眼睛之时,这抹金光直冲云霄,好似一把利箭穿过烈阳红心,带着金色的尾巴没入云层,消失不见。


    远在苗疆的巫女依古在圣坛上瞧见这一天空异相,她双眼微微眯缝起来,露出危险的气息,将身边侍女召到面前,“去告诉苗王,我有要事禀报。”-


    这一抹金光出现得突然,众人闪避不及,只能赶紧闭上眼睛。


    杜仲难掩此金光灼烧般的痛感,抬起袖子挡住金光。再睁眼看过去的时候,委蛇已经消失不见。


    方才参天的紫色巨兽似乎只是大家做的一场梦,只有脚边无数杯铲断的树木在告诉他们,一切都曾真实发生。


    季窈于一片尘土飞扬之中缓缓朝三人走来,左腿上虽然仍包着纱布,但很明显她走路已经正常。赫连尘、京墨和蝉衣见状都主动迎上去,上下打量她身上还有无其他伤痕,只有杜仲还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娘眉心那一抹扎眼的蛇形印记。


    “委蛇呢?不会被你吃了吧?”


    “在这呢。”季窈伸长左手手臂,紫色的金眼小蛇就从她衣袖里钻出来,打几圈盘踞在她手臂之上,最后把蛇头搁到季窈肩膀,吐着信子打量众人。


    “它是与我缔结契约的神祇,你们叫它委蛇,我叫它阿蒙。”


    时隔五十余年再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委蛇好似十分怀念一般,歪着脑袋轻蹭季窈脸颊。


    京墨虽然不知道季窈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降服参天巨兽之人,却也对苗疆的传说略知一二。他脸上欣喜之色溢于言表,看着季窈道,“所以,掌柜的真实身份竟然是苗疆神女。若算上你沉睡的时间,我们该唤你一声‘老祖宗’了。”


    “是吗?那我应该多大岁数来着?”季窈掰着指头开始算。


    “七十五岁上下罢。”


    “什么?”赫连尘感觉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你不是二十二吗?”


    “对啊,可是我这副样子沉睡至今,已经过去五十三年。与我同岁的英烛夫人,就是杜仲的外祖母,你可问一问,她的年岁几何。”


    所以他非但和一个七十五岁的女人成了亲,还被这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当初就算换了一张脸皮,都要冒着被追杀的风险回到龙都去看她?


    赫连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了看季窈,又看了看她肩膀上的蛇,最后不服气地用手指着委蛇道,“那你怎么不早点来,这东西差点要了我的命。”


    “大胆,竟敢对神祇指指点点!”


    看见风暴平息,石长老此刻已经在众官兵的带领下赶到林中。他明显已经看到痊愈的季窈和她肩膀上紫身金眸的委蛇化身,脸上是止不住的喜悦。


    赫连尘还没来得及回怼,委蛇朝着他的手指张嘴就是一口。


    “啊啊啊啊!”


    第207章 饮离别酒 “来喝我们的喜酒吗?”……


    七日之后,内廷宫宴。


    皇帝颁布诏书,昭告天下当年赫连元雄以自杀伪装他杀,陷害如今的皇帝南宫凛,逼迫以南宫凛为核心的军队起兵造反,与原本就安排在内的方仲晏一同带兵入宫,登基称帝。


    南宫凛十五年来第一次睡了一个无比踏实的安稳觉。


    此值他千秋生辰将近,干脆宣旨在宫中设宴款待季窈等人,以天下贺名,大宴群臣。


    入京都十日以来,季窈终于可以进入皇宫看看。


    朱墙金瓦的神域皇宫比栖云行宫大太多,行走的侍卫与穿梭其间的宫人小得像是爬行在参天古木上的蚂蚁。


    杜仲和蝉衣跟在她身后,三人自小门进了宣德门,过石桥刚能瞧见前面金殿玉阶的垂拱殿,立刻有两名太监将他们拦住去路,示意季窈跟着二人身后一位嬷嬷单独离开。


    “为何?这里我没来过,我不想同他们分开。”


    嬷嬷脸上一丝笑容也无,一看平日里就没少训斥后生。她头也不抬,神色懒淡道,“宫廷盛宴,季娘子这身衣服着实寒酸。皇上吩咐,让皇后娘娘替季娘子梳妆打扮,请季娘子跟奴婢往这边走。”


    原来是这样。


    “吃个饭又不是选秀,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素色单薄的衣服,又回头看一眼杜仲。见对方神色如常,抿唇点头应下,单独跟着这个嬷嬷往福宁殿来。


    宫宴设在大庆殿,不少文臣武将携家眷坐马车已经到了宫门口陆陆续续被太监宫女带着,从杜仲和蝉衣身边路过。


    人群之中官服加身的京墨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主动迎上前来,将他们带到席间就坐。


    “赫连兄怎的没来,还烧着吗?”


    “烧倒是退了,只是脸还肿着,不宜出来见人。”蝉衣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委蛇那一口,毒性着实凶猛。”


    那天亲眼看见季窈与委蛇相认,赫连尘当着大家的面被委蛇咬了一口,手指头立刻肿胀发紫,整个人口吐白沫昏倒过去,躺在床上高烧整三日消退,舌头却还是酥酥麻麻一句整话说不出口,脸和四肢肿得像在水里泡了几天的猪。


    对于死了两年的赫连尘换了一张脸这件事,夏大娘子和赫连羽没工夫深究,自己的亲人能够活着,已属万幸。


    而石长老则是带着孙媳和曾孙,对着季窈又跪又拜不算,杜仲上前阻拦还要拉着他一起给季窈磕头。


    几个人拉拉扯扯,杜仲也是一脸无奈加羞赧的神色,季窈在旁边捂嘴偷笑。


    杜仲和蝉衣作为座上宾,席位被安排在皇帝左侧,仅次于妃嫔和王钦贵胄。赫连氏一家身份特殊,即便是南宫凛提出一同赴宴,夏大娘子也拒绝得干脆,不想让赫连尘和赫连羽再入皇宫半步。


    如此也好,只怕富贵迷人眼,见过、享受过,恐又生出许多不该的贪念。


    京墨刚安排二人坐下,准备转身回自己座位,身后一个人突然冲上来抱住他,嘻嘻笑道,“言鹤兄,真没想到,你也有反悔做官的一天。如今这从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官袍穿在身上,威风不少啊。”


    三人闻言抬头,看见一身锦袍华服、簪冠戴玉的南星站在他们面前,目若朗星,引不少宫女和小娘频频回头。


    “啸尘兄如今接替令尊之位,成了这宫中皇商,想来也是春风得意。”


    蝉衣反应一阵,才想起南星原名封啸尘。


    “言鹤兄只知道我如今春风得意,却不知这是我日夜勤奋,替家里做了多少事情才换来家父的肯定,今日能够替他入宫参宴。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窈儿。”


    少年郎得意洋洋,一边整理衣冠,一边用目光寻找着季窈的身影,“窈儿呢?怎么没见她,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杜仲听到他的声音就烦。


    见南星询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男人漠然移开,却在人群之中看见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顺着杜仲阴沉眼神,身旁三个郎君也瞧见人群之中,严煜的身影。


    南星在离开龙都之前,与严煜打过几次照面。当时只把他看作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前些时日知晓季窈也才同他分手不久之后,脑海中严煜的面容开始清晰起来。


    是以他也将严煜一眼认出:“他不是在龙都当官吗,怎么也来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京墨在心中默念道。


    “此次宫宴不但为宴请掌柜和杜仲,感谢他们查明真相,皇上还特意将自己千秋寿宴提前,皇家园林大门敞开,以宴天下人,所以很多地方官也都进京了。严大人是正四品的知府,自然不会留在外头,而要进到大庆殿来。”


    说完还不忘笑骂南星一句,“你一个无官职头衔在身的商人都来得,他自然来得。”


    “哼。小白脸。”


    不行,不能让窈儿看见他。


    南星像是想到什么,更加着急地在人群中寻找季窈的身影。


    严煜坐在尾席,抬头张望的时候正好与杜仲充满恶意的眼神撞上。他也不躲,反而迎着这道目光直走到杜仲四人面前,朝京墨略抬手道,“言鹤兄。”


    京墨嘴角笑意更深,“严大人。我官职从四品,你断不可向我行礼。”


    “不过是寻常兄弟之礼。龙都一别,别来无恙。”


    京墨看他的眼神,分明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在暗自找寻着什么,忍不住煽风点火道,“有恙无恙,还是等掌柜来了,严大人亲自问她罢。”


    上一刻还风光霁月的探花郎身形顿住,眼神不自然起来。


    “她……没同你们在一处吗?”


    杜仲心里这股邪火烧了半天,还没等他站起身来,南星先跳起来说道,“自然是在一处,我和窈儿日日夜夜都在一处呢。怎么样,砍死我?”


    严煜白他一眼,独将审视的目光落在杜仲脸上。


    南星见他不接招,还准备说些什么,只听得身后传来卫公公尖锐的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皇上来了?


    少年郎哼一声,故意把气出在严煜脸上,旋即带着不甘转身,回到自己位置。


    严煜闪避不及,只能稍稍后退到与杜仲并肩,同众人行跪拜礼。


    “起来罢。”


    南宫凛神清气爽地坐上主位,看身旁皇后的位置空置,杜仲身边也不见季窈,单手撑在膝盖上打趣道,“这人还没到齐?”


    “回皇上,这……”


    “皇后娘娘到。”


    殿上所有人循声回望,看见皇后被太监搀扶着缓缓进殿。而她的身后,跟着一位百官群臣从未见过的女娘。


    少女冰肌玉润,一身桃夭色云丝长裙外罩薄雾紫广袖罩衫,水红色腰带将少女细腰束堪一握,上面缀满细细密密的珍珠。


    目光上移,少女珍珠贴面,眉心螺钿画红,让她原本就出挑的面容像是蒙尘的海珠终于等至夜幕降临一般闪闪发亮。即便是皇帝身侧最受宠的妃子和公主,此刻也比不上她万一。


    “皇后身边那个女娘是何人,怎生的如此好看?”


    “就是传言破了十五年前那桩大案的苗疆女子罢?你瞧她眉心的朱砂印。”


    “如此好看的女娘竟还会破案吗?怪不得皇上要专门为她设宴。”


    “莫混说,仔细你的脑袋。”


    一片细碎的议论声中,少女发间步摇和珠钗随步伐轻轻摇摆,晃得人眼中斑斓一片。


    只是这少女似乎不是很习惯如此打扮,跟在皇后身侧面色拘谨,一抹红唇微启,两道柳眉轻蹙。


    她这个样子,不光在场陌生人头一次见,台下连通杜仲在内的五个男人也是头一回见。


    杜仲脸上惊艳的神色一闪而过,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严煜心中则是涌起千万种心酸与缠绵,呼吸微窒,眼眶起雾。


    “臣妾来晚,请皇上责罚。”


    皇后走到南宫凛前面向他行礼,同时侧身牵着季窈到皇帝面前笑道,“季娘子天姿国色,臣妾宫中那些首饰难衬她容色半分,真是费了好大功夫呢。”


    这是要甩锅给她?


    她哪里是嫌珠宝不好看,明明是这身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的,实在太热。她原本在福宁殿中一直央求皇后,问她可不可以不用换衣服,最终磨不过她才会来迟。


    “禀皇上,是……是皇宫太大,我在宫里迷路才耽误了时辰,不怪皇后。”


    “无妨。”南宫凛如今心情正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入座。


    回座的间隙,季窈看见人群之中南星正拼命朝她挤眉弄眼,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引得在场诸人又是一阵暗叹。


    挨着杜仲身边坐下,她有些得意,朝杜仲递去一个骄纵的眼色,被对方无视。


    所有人入座之后,皇帝端着酒杯起身,声如洪钟,“旧案得明,沉冤昭雪,朕心甚慰。今众卿齐聚,此杯酒,众卿便与朕共饮,一敬不远万里而来的苗疆神女与大王子,二愿苗疆与神域和平共处,千秋万载,国运昌隆!”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坐在最前端的少年少女是来自苗疆,一位神女一位王子,身份尊贵。所有人旋即起身,端着酒杯与皇帝一同向季窈举杯,嘴里重复着南宫凛的话。


    “敬苗疆神女!”


    一口美酒下肚,季窈砸了砸嘴,觉得甚好:宫中陈酿,喝起来同别处就是不同。


    台下歌舞乐声渐起,她在一派欢乐融融的氛围中大快朵颐,拉着蝉衣喝酒。


    虽说这酒宴是为向季窈道谢而设,说到底皇帝才是真正的主角。酒过三巡之后众人只知道借此机会结交宫中朝臣、探听皇宫秘辛,无人在意那两个马上就要离开神域的苗疆人。


    也好。趁皇帝和皇后都喝得差不多,起身出去更衣的间隙,季窈拉着蝉衣、提着酒壶在人群里找到南星,脸蛋红扑扑地同他喝起酒来。


    “我们明日就要启程离京了,今日便喝个痛快可好?”


    南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听到她说要走,霎时间连杯中酒都变得苦涩。


    “就不能不走吗?那苗疆有的,京城更胜它千百倍。那苗疆没有的,我也尽数找来堆到你面前,任由你挥霍、享用。哪怕你不愿同我成亲,也不要离开京城,可好?”


    季窈拿着酒杯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自己先干为敬。


    “那可不成,我身上的蛇王蛊还在那巫女手里,他们当年欠我的,我要去讨回来。”


    “我陪你。”


    “用不着。”她左手掌心摊开,隐在她袖中的委蛇立刻从她袖笼里露了头,闪烁着一双金色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向南星。


    “我有阿蒙。如今打起来,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委蛇像是能听懂一样,季窈说话时它就在她掌心吐信子。


    南星试探着朝它伸出手去,委蛇立刻张嘴欲咬,吓得他又缩回手,“那取蛊报仇之后,你还会回来吗?”


    “再说罢,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哎呀你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好?我是走了又不失死了……”


    “呸呸呸,”南星失落地垂下手,杯中酒摇晃不停,“不要混说。”


    “此去一别,我又要开始活在等你的日子里,可叫我如何是好……”说罢他突然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过季窈手里的酒壶给自己倒满,再喝。


    “无妨,不就是个苗疆吗?也不是很远。等你报了仇,我找你去。山高路远我也去。”


    季窈不知道该如何答他,干脆和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来。


    七、八杯烈酒下肚,绕是季窈百毒不侵的身体也没能及时将这么多酒消化掉。离别的陈酿沉积在女娘胃里,堆砌成无法排解的忧愁。她脸蛋通红,身体开始有些不受控制起来。


    南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原本就在南风馆里同她喝醉过一回,如今连着喝了十杯,已然醉得双眼迷离,倒在蝉衣身上一边傻笑,一边说着将来如何从京城出发,一路游山玩水到苗疆找她的计划。


    杜仲仍旧坐在席间,看着三个人孩童似的站在群臣之中嬉笑,面无表情。


    酒精尚存,她却是实打实地喝饱了。


    见南星有蝉衣扶着,她放下酒杯,找宫女借问更衣处的位置,一个人晃晃悠悠去找茅房。


    杜仲见状也悄然起身,远远跟上去。


    从大庆殿到更衣处一路廊亭水榭、琼楼玉宇,乍一看过去,房子一律都是朱墙金瓦,无甚区别。她路上又抓着两个宫女问了问才找到地方,待她酒稍醒再走出来的时候,才察觉自己不记得来时的路了。


    “这皇宫也忒大些,还是我的南风馆好,喝再多也不至于找不到路。”


    本是无心一句,她说完之后心里却暗自惆怅起来。


    “也不知道楚绪和三七如今怎么样,南风馆里生意好不好,商陆那小子肯定经常骂我,骂我怎么还不回来……”


    她以后真的不回来了吗?京城有南星,有京墨,龙都有她的南风馆,她的伙计们,还有严煜……


    方才还高昂的兴致突然就低落下来。季窈沿脚下石板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走到一处池子边缘。


    眼看着她下一步就要踩空,身后一只大手猛然将她拉住。季窈一个转身,被身后男人牢牢搂住腰身,扣在怀里。


    是他?


    季窈这才发现面前站着的竟然是严煜。


    他看着还若她离开龙都时一样清瘦,只是眉宇间终于有了精神,抓着她的手也十分有力。


    池塘两侧不是仍有宫人路过,她觉察不妥想挣脱开,严煜见状也只好放开她,眼神不曾有过片刻的挪移。


    她被这炙热的眼神盯得抬不起头,只觉得口舌发干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像是说话十分费力。


    “是吗……我、我明日就走了。”


    “去哪里?”


    “回苗疆啊,我那日不是告诉过你吗?”


    “何时回?”


    回?就算想回,她当着他的面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不回。


    “不回。”


    话音刚落,严煜抓起她的胳膊,让她被迫与他对视。少年郎眼中莹光闪烁,楚楚可怜的样子像一把刀剜在季窈心上。


    “别赌气,好好说。”


    她一向对他的温柔毫无招架之力,硬气的话堵在喉咙说不出来,心脏砰砰乱跳半晌后开口,声调都低了许多。


    “真不回……我是苗疆神女,你方才在殿上听皇上都说了,并非我胡说。”


    说起这个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脸,触电般从严煜身边弹开,惹得严煜脸上受伤的表情更重。


    “你躲什么?我就这般招你厌恶……”


    她越躲,他走得越近,拉着她往自己身边来。


    季窈两颊绯红,懊恼道,“不是……我想起来当初,为何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眼熟了。”


    “为何?”


    “因为我五十年前曾经和你爷爷严方臣在一起过。”


    “什……”


    疑问的话堵在心头,严煜脑海中闪过那张剪纸小像。


    “所以祖父留下的那张小像的确是你?”


    “嗯。”


    苍天啊,她竟然和严方臣的孙子也在一起了!这可叫她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所以你就别纠缠我了,我们之间的差别堪比高山流水,不可僭越。”


    “我偏不!”严煜抓着她的手,呼吸急促起来,“就算你是深山老妖我也要定你了。窈儿……”


    他没说完,杜仲从两人身后一个侧身闪出,以手做刀劈向严煜手腕。夺回季窈的同时,单手将她搂入怀中,眼色狠戾,“严大人不去殿内吃酒,在这里调戏我的夫人?”


    “她不是你夫人。”


    “是吗。”


    杜仲说罢,不等季窈反应,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唇瓣就落下来。


    季窈看着面前陡然放大的俊脸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他当着严煜的面吻住自己,唇瓣压在她嘴上一动不动,半晌后才将她放开,挑衅地看向严煜,冷声道,“没看清楚的话,我可以再来一次。”


    “你放开她!”严煜突然朝着他冲上来。


    此举正中杜仲下怀。


    他巴不得严煜冲上来,自己好名正言顺跟他打一架。


    季窈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杜仲先一步已经冲上去和严煜打起来。


    严煜文弱书生,哪里是他对手。挥出去的拳头一下没打中,反倒被杜仲拉住手甩出去,在草坪上摔了个狗吃屎。


    听见动静往这边来的人越来越多,季窈心想这二人一个是苗疆人一个是神域人,打起来终究在南宫凛那里无法交代,赶紧上前把杜仲拉开,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腰,叫他住手。


    杜仲知道她心疼,心里恨不得再多揍严煜几拳,干脆使坏说道,“如今就算我肯罢手,他未必肯善罢甘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让他以为,你心疼的是我。”


    季窈没想太多,赶紧抓着杜仲的胳膊装模作样检查起来,然后对着严煜说道,“谁让你打他的,你看你把他的胳膊都伤着了。”


    然后立刻转过身来,温柔地看着杜仲说道,“你没事罢?”


    “我没事。”


    “那就好,我好担心你。”


    天知道从头到尾,严煜连杜仲的袍子都没摸到一下,反而是自己被他摔得七荤八素。


    少年郎这下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路过的宫人走过来将他扶起,小声询问他需不需要去请太医,严煜捂着胳膊朝状似亲密的两人走过来,眼里带着最后一丝坚持。


    “我会去苗疆找你。”


    杜仲直接把季窈的头按进自己怀中,抢先一步开口答他,“也好,省得我发喜帖,邀请严大人来喝我们的喜酒。”


    严煜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季窈身上。沉默许久之后他黯然转身,跟着宫人往大庆殿方向走去。


    待周遭恢复平静,季窈自杜仲怀中抬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抹紫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他消失在廊亭拐角。


    “舍不得?”


    她摇头,仰面对上杜仲的眼神,突然反应过来:糟了,他……


    杜仲此刻的眼神同严煜一样楚楚可怜。


    他受伤的目光在季窈脸上留恋片刻,随即将她松开,转身拂袖而去。


    这些男人真的没完没了!


    季窈懊恼闭眼,伸手按住自己脑门片刻,定了定神,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杜仲你听我说!”——


    宫宴一直持续到晚上。


    季窈乘马车回到栖云行宫,在廊亭水榭处找了个遍,终于在开满荷花的池塘边找到一个人喝闷酒的杜仲。


    感觉到来人气息,男人不曾抬头看,仍旧拎着酒壶往自己嘴里灌酒。


    季窈叹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


    “别喝了,方才……感谢你替我解围。”


    男人不言语。


    “我明日肯定是要跟你回去的,咱们杀巫女、夺王位、报世仇,不成功,便成仁,可好?”


    他还是不接茬。


    季窈不耐烦了,“哎呀你打也打了,亲也亲了,严煜一点儿好处都没捞着,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呵,是啊,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根本没资格不高兴。你又不喜欢我,还能任我搂着、抱着,我该感恩戴德、叩谢天地才对。”


    “我何曾说过不喜欢你了?”


    说完这话她有些心虚。


    没说过不喜欢,不等同于就是喜欢他。这样的道理小孩子都懂,面前的男人哪怕喝醉了也不是好骗的。


    杜仲侧过脸,醉眼朦胧地看她,“那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长得好看啊,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看。真的。”


    “比封啸尘、严方臣、严煜都好看吗?”


    他突然点名指姓让她有些不习惯。


    “嗯。你一直是南风馆头牌,这一点从未改变。”


    杜仲没有回答,而是凑近凝她,呼吸间略带酒气,一下一下地在这悄无声息的夜里,传进季窈耳朵。


    此时月上西楼,季窈被他盯得有些紧张,抿唇吞咽的小动作被他发现,略抽开身把酒壶举到她面前,“陪我喝几杯。”


    这可太简单了。


    “好啊,别说几杯,就是几壶、几坛子我也奉陪到底。”


    说喝就喝。


    她断然起身到门口唤来宫女,叫她们把酒送到杜仲卧房,然后回头搀扶起杜仲往回走。


    今夜月色上佳,入夜之后暑热退却,清凉宜人。


    两人坐在杜仲房中将窗户打开,任由月色入室,洒满床榻。季窈喝多话也开始多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当年如何与杜仲的阿哒——英烛夫人骑在委蛇背上畅游苗疆的好山好水,如何在苗寨里与严煜祖父严方臣邂逅,后来跟着他回到江南遭到严家人排挤,受了情伤又跑回来。


    “那是我唯一一次到江南。窈窕的少女,翩跹的少年,桃红柳绿,春江映月,真是极美。如今回想起来,严方臣的面容倒不那么清晰,只是还记得江南的美景。”


    “你们四个出现在赫连尘灵堂前的时候,我第一个看见的是南星。他那么肆意张扬,像一匹没有被驯服的骏马,笑起来又像是被宠坏的孩子。”


    “京墨是个老狐狸,我当时看见他笑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后背发凉,你跟我有一样的感觉吗?你应该没有。论老谋深算,你不输他。”


    “蝉衣就像是个影子,我只有在别人都模糊不清的时候才能意识到他的存在。不过还好,他没有做他人的影子,只是喜欢把自己藏起来而已。说起来,他的琴是你们几个里面弹得最好的,你这个头牌被比下去啦。”


    杜仲喜欢她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样子,连看她的眼神都带上几分痴迷。


    面前酒坛空了四个,他自觉已经到极限。


    “那我呢?你第一次见我是何感觉?”


    第208章 出发前夜 “绑住我,我们继续。”……


    “你?”


    季窈抖了抖衣袖,发现委蛇不在,估计是钻回自己被窝睡了。


    她与委蛇既定契约,两者之间的距离越远,她的能力越弱。此刻她也觉得脑袋有些昏沉,趴在桌上迷迷糊糊道,“你还好意思问?当初那些人吵着要搜家,你给京墨递眼神示意他不要阻拦,我都瞧见啦!那时候我就在想,你才是他们四个里头心机最深的,我要远离你。”


    杜仲学着她的样子也趴在桌上,鼻尖与她相抵,眉眼带笑道,“那为何现在又不远离我了?”


    她眯了一会儿,再睁眼,面前是陡然放大,美得惊世骇俗的一张脸,手如柔荑、肤若凝脂,皎皎似月,俊俏多情。


    喉头不知道怎么突然干涸燥热起来,她愣愣地冲着面前这张脸伸出手去,指腹在杜仲眉眼上下描摹。


    “因为你好看啊,你知道我一向对美男子毫无招架之力的……”


    杜仲听出来她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心里却只想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


    “那你亲我一下。”


    谁知她听了这话反而撤开手,笑嘻嘻地撑着桌子坐起身来,继续给自己倒酒说道,“又来?还想骗我。我一亲你,你就会按住我的脑袋不让我喘气,上一次也是在这里罢?还是在我房里?我亲你一下,你要反过来亲我十下、一百下……我可不上当。”


    她果然醉了。


    酒还没喂到嘴边,杜仲伸手将酒杯夺过来,举到她面前轻晃,浅笑道,“这次我绝不反抗,我发誓。”


    “我不信。”


    “我杜仲对天发誓,待会儿不管被欺负得多厉害,绝不反抗一下。违者天打雷劈。”


    “我还是不信……除非用你的真名再说一遍。”


    醉酒的笨蛋。杜仲嘴角上扬,又说了一遍。


    “我楼元麟对天发誓,绝不反抗。”


    末了,男人暗暗低头,俯身撑在她耳边低语,“如何?这下放心了?”


    她坐着,他站着。俯身低头的时候,季窈正好能从他微微敞开的衣领里看见凹陷的锁骨线条和精壮白皙的胸膛。


    美男计啊这次是……


    季窈咽了咽口水,借着酒劲胆子也大起来,一伸手钻进他敞开的衣领里,掌心贴在胸膛上,感受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嘶……”杜仲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浑身宛若触电一般动弹不得,“你……”


    “好烫啊……”


    虽然这么说,她却没有撤回手,反而继续在衣服里胡乱摸索着,不知道在找什么。杜仲被这只不听话的小手搅乱心神,眼神沉下来,连声音都带上些许颤抖。


    “等一下……”


    等什么?他在害羞吗?


    “啊,我差点忘了,你尚未同女娘亲近过。别怕,这种感觉是正常的……你热的话,可以把衣裳脱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手缓缓上伸,撩起衣袍划过肩头,薄薄的料子就从他肩头滑落,卡在手臂上。


    窗影上两道剪影凑到一起,她在用鼻尖和唇瓣认真地倾听他的心跳声,一抻、二碾、复轻挑,搅乱春水,静待微波荡漾。


    床榻离得稍远,罗汉床也是不错的选择。


    仰面躺上罗汉床竹编凉席的时候,后背的沁爽与胸膛的炙热形成鲜明对比,舒服得杜仲忍不住叹气。


    她醉了,做什么都是不记得的。


    无妨,他会记得。


    杜仲忍无可忍,自罗汉床上稍稍抬头,声音嘶哑道,“你不热吗?”


    她已经醉得不成样子,对自己表现出最真实的反应没有一点察觉,只是这股自小腹升起的难耐让她涨红了脸。


    于是她只能顺着杜仲的话继续往下说。


    “热,我热。”


    “那你也可以学我的样子。”


    他说得对。


    面前人听话照做。不一会儿,紫色罩衫和桃夭色的长裙扔到一边,歪歪扭扭地搭在床头。杜仲压住心里一拥而上的负罪感,害羞地撇开脸看向别处,被季窈伸手一把捞回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要看别处,看我。”


    微风如饥似渴,云朵也柔软沁润。月夜四合,他感觉自己心里藏匿已久的那头野兽也快要从他嘴里跳出来。


    “好,我看你。”


    双手撑在宽阔双肩,她心满意足地一点点凑近。


    温热的、饱满的、近乎完美,他没能忍住自己想反守为攻的冲动,一个翻身把人甩在竹编凉席上,身下人立刻嘤嘤嗔怪他道,“你反抗了,你要遭雷劈。”


    到这个时候了她还有心思想这些。


    大掌急不可耐,趁她没反应过来之前先占尽便宜。


    “那你把我的手捆起来,就不算我反抗了。”


    她被摔得有些疼,皱着鼻子开始挣扎,想溜走。男人弯腰从一边把她那条朱红色的腰带拾起来,主动在自己手腕绕了几圈,哑然道,“把我捆上,我们继续,好不好?”


    鲜亮的朱红色晃了她的眼,季窈迷迷糊糊撑坐起身,接过腰带在他手腕上打了个结,先是打算躺下,想了想又按着他的胸膛,把嘴凑上去。


    “这次我要亲个够。”


    “好,让你亲够。”


    季窈被面前这张脸迷得晕头转向,双手发力把人重新按回席上,迷迷糊糊就抓着他坐了上去,喉头轻轻溢出一声。


    初经人事的男人也跟着暗叹一声,下巴高高仰起,额间落下细汗。


    她好美,美得让他有一种想死在今夜的冲动。


    再也没有比今晚更美的夜色了,他头晕目眩只感觉身处九天灵台。


    季窈还没习惯,仅剩的一点神志苦苦支撑。眼里明明是他被绑住的双手,身体却不知道为何被带动着无法停下。


    这下她不用习惯了。


    仅仅只是腰眼发力,罗汉床四只木腿已经连同上面的人开始不可遏止地发出声响,一声接着一声,盖过了窗外蝉鸣蛙叫。


    皎洁的月色到后半夜消失在云层后,房内没有点烛,只有一些细碎的声响能证明里面尚有人在。


    杜仲的手腕依旧被腰带死死绑住,连下榻来端水都是用双手捧住,轻声唤她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捧着水杯喂到她嘴边。


    如此再三他失了耐心,最后一次干脆将水含在嘴里,俯身喂到她嘴边,再顺便将她口中清甜掠夺殆尽。


    辛苦了手,便宜了嘴。一片漆黑之中,季窈低头看,还没数清楚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处牙印,发红的膝盖又被推到眼前,最后像面口袋一样扛过他肩头,脚趾勾搅,香津淋漓。


    待杜仲完全酒醒,面前人刚好在激颤中彻底晕过去。


    罗汉床近乎塌陷,他没时间思考明日该如何向宫人解释,抱起季窈走过屏风,将人放在榻上,起身穿衣出去打水。


    她睡得迷迷糊糊间只感觉一阵清凉拂过肌肤,最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又陷入沉睡-


    清晨第一缕日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季窈满是惬意的准备翻个身,却发现翻到一半被一个又硬又软的东西挡住。


    她伸手在被子里乱摸一通,察觉到可能是个人之后猛然起身,将被子里熟睡男人的面孔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是他?!


    等一下,昨晚她回行宫来找他,看到他在荷花池边喝闷酒,就答应陪他一起喝。然后后面的事,她好像就不记得了。


    所以是他趁自己喝醉,对她……


    感觉到肩膀处的被褥突然消失,杜仲从沉睡中醒来,看到季窈已然坐起身,雪白的藕臂上还带着红印,神色温吞道,“醒了?”


    他还好意思问?


    季窈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就来气,抬手就是一巴掌,被杜仲眼疾手快伸手挡住,她顺势瞧见了他被绑住的双手。


    等等,上面为什么绑着她的腰带?!


    “你的手怎么……”


    杜仲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状似无辜看自己手腕一眼,苦笑道,“这个啊,是你昨夜喝醉了绑的。不让你绑你还哭来着,你忘了?”


    她当然忘了!可上面打的结和她平日里打结的方式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昨晚是我强迫你……”


    她没敢继续往下说。


    眼看着他的手腕已经被勒得紫青,季窈赶紧替他解开,把那条显眼的朱红色腰带往旁边一扔,却看见自己藕荷色的小衣也在地上,就落在杜仲雪白色的里衣上。


    她下意识就要下床来拾,掀开被子又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穿,赶紧又盖过去,对着床上男人大吼,“不准看!”等他乖乖闭眼之后才去拿衣服往身上套。


    杜仲以为自己昨夜已经看够,没想到白日阳光下看更是惊艳,将眼睛悄悄睁开一缝,刚好被季窈看到。


    她冲过来想打他,被他反手捉住拉到床上,撑在她头顶不怀好意地笑,气得季窈直接用脑门撞了他一下,趁他捂着脑袋喊疼的时候起身,骂骂咧咧道,“叫你偷看,你现在也穿给我看!”


    这有什么,反正害羞的不是他。


    杜仲看她一眼,掀开被子的瞬间她果不其然还是选择闭上眼睛,嗤笑一声走下床榻,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你昨夜说的要对我负责,可还作数?”


    “作数作数,我季窈一言既出……等等,我说过要对你负责?”


    “嗯。”他故意不继续往下说。


    等季窈睁眼,看见他精壮胸膛上遍布抓痕和咬痕,羞得两颊绯红他才继续开口道,“你放心,我对你毫无隐瞒,血海深仇、至亲故友,就连身上哪里有痣、哪里有疤如今你都一清二楚,所以你断不能用甩掉南星的理由同我分手。”


    “我……”


    “啊,我父母双亡,祖母、祖父也都已不在人世,剩下一个亲弟弟过不了多久也是要血债血偿的,回苗疆之后金山银山任你挥霍,家中亦没有人会给你气受,所以你断不能用甩掉严煜的理由同我分手。”


    “你……”


    “还有,我知道你如今的年龄七十有五,可你昨日在那罗汉床上口口声声说不嫌弃我年纪小,我自然也不会嫌弃你年长,所以你也不能用这个理由同我分手。”


    说到这他穿好最后一件衣裳,转过头来看她,“我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季窈感觉嗓子眼里被他三句话堵了三块石头。


    她移目看到窗边已经塌陷下去的罗汉床,面颊滚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坐在床上蔫头搭脑说了句“没有”。


    “那走吧,石长老他们已经在前面等我们了。”


    两人来到行宫门口,石长老带着亲眷已经爱马车上等,还有一辆马车和两匹骏马,是皇帝特意为他们备下的践行礼。


    蝉衣和京墨站在马车前闲谈,见季窈和杜仲走出来,笑着朝二人看来。


    她看京墨又换回素色常服,肩头还背着包袱,“这个时辰你不应该在上朝吗,来这里做甚?”


    “自然是跟掌柜一起去苗疆。”


    他亮出自己腰间佩剑,剑出鞘闪出一道银的光,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我已经向家父和皇上报备,希望跟随你们回苗疆,助你们成大事之后再回,皇上已经同意了。”


    他能跟他们一起回去,撇开复仇大计更有胜算不谈,她自然是希望朋友们总在一处,不分开的好。


    用不着多说什么感谢的话,只一个眼神,彼此的情谊了然在胸。


    她感激地看京墨一阵,随即又把目光转向蝉衣,“你也要来吗?其实回南风馆等大家的好消息是一样的。”


    “事成之后,掌柜和杜郎君还会回南风馆吗?”蝉衣一语道破,将佩剑抓在手上,双手抱胸道,“掌柜不想我去,是嫌我无用?”


    “自然不是,这一趟你帮了这么多忙,哪里会嫌弃你无用呢。”


    “那是嫌我武功不够高?”


    “比我好。”季窈抬手,委蛇从她袖口钻出,立在女娘肩头吐信子,“只是此行凶险,生死难料。且你尚年轻,放着大好山河不去游历,老跟着我们打打杀杀做甚?”


    京墨笑着接茬,“掌柜这话是说我年纪大了?”


    “当然不是……”


    意识到他们在绕圈子,季窈翻了个白眼,“哎呀我不说了,由得你们去。”


    说罢她从杜仲手里抓过自己的包袱,迈步钻进石长老身后另一辆马车。


    杜仲将京墨和蝉衣的云淡风轻看在眼里,心中千般思绪,神色复杂。他走到两人面前,表情严肃道,“此行的确凶险,我们回去要面对的是整个苗疆的千军万马,和我弟弟手下无数巫人异族的毒蛊妖术。这些事原本与你们无关,大可不必为了我们舍弃你们原本闲适安稳的生活。”


    “大王子无须多言,前路凶险,我与蝉衣心中有数。原本这皇宫里的事与你和掌柜也无干系,你们不也为了‘情义’二字来了吗?”


    杜仲嗤之以鼻,“那是她好管闲事,我只是顺道。”


    知道他嘴硬的毛病无论如何是改不了的,京墨和蝉衣相视一笑,“那就算是我们为掌柜想管这个闲事,大王子不用一再推辞。”


    “我也要去!”


    三人循声回头,看见赫连尘追了出来,脸上红肿尚未完全消退。


    他四处看一眼没瞧见季窈,表情更加急切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行,你拖家带口的,还是远远地离开京城,找个村子好好生活罢。”


    “我弟弟可以照顾好我娘。”


    “不行。”杜仲都懒得看他,“当年苗疆大败,与你赫连氏一族牵连甚广,严格来说,你算是苗疆半个敌人,还是少掺合进来为好。”


    “可是……”


    “你回去罢。”


    季窈掀开帘子,眼中没有太多情绪,“你我夫妻情分早已了结,你又何苦抓着不放?苗疆无你的立足之地,赶紧趁年轻,开拓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带着娘亲和弟弟过好日子才是要紧事。”


    “我……”


    “我的世界里没有你,你也一样。”


    这话太过绝情,杜仲听完也不忍再说,和京墨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赫连尘失落低头,不置可否道,“我知道。”


    放下帘子前,她终究于心不忍,走下马车来到他面前,伸出双手轻轻抱了他一下,神色明媚道,“天涯海角,各自珍重。”


    他呆呆地看着这张曾经近在咫尺的清丽面庞,意味深长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哗啦啦啦,桌上酒杯、酒壶被男人衣袖扫到地上,满地狼藉。


    楼元应双眼瞪向台阶下的人,怒不可遏道,“一群废物!连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和一个女人都抓不到,要你们何用?来人啊,给我全部拉出去,杀了喂蛊!”


    一听苗王要处死自己,侍卫打扮的男人磕头不迭,连连求饶道,“不要啊王上,求王上饶命、求王上饶命!”


    依古从一旁走过来,伸手抚摸上楼元应胸膛,低声道,“王上,这京都戒备森严,他们抓不到石危龙一家情有可原。如今神女复苏、委蛇现身,正值王上用人之际,还是不要滥杀无辜的好。”


    与杜仲面容有五分相似的男人低头看一眼身侧媚眼如丝的女人,她眉心正中间一道黑色盘蛇印记,显示着她体内蛇王蛊的存在。


    楼元应伸手捏住女人下巴,挥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


    “神女复苏,本王的好大哥也在回来杀本王的路上了。本王的巫女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自然。”她顺势搂住楼元应的腰,娇笑道,“就算石危龙手底下那群人全部反了,人数上也远远抵不过王上的泱泱大军。再者我翻阅古籍无数,终于让我找到了那委蛇的弱点:它怕雷电。只要我利用体内蛇王蛊重启圣坛做法,召唤风雨雷电,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第209章 大杀四方 “神明不需要进食。”……


    京都之大,连出城都颇费功夫。


    季窈一上马车,眼皮就开始疯狂打架,干脆闭上眼睛开始补觉,正好可以避开与同坐马车内的某人有任何眼神或者肢体接触。


    原本她宁愿骑马也不同意和杜仲同乘一辆马车,奈何京墨说她和杜仲身份特殊,骑马在这京都熙攘的街市之中走过过于招摇,恐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前头那辆马车里又坐着石长老和他的孙媳,自己一旦坐进去,免不了又被老头拉着一口一个“神女”地叫,实在尴尬。


    杜仲看她困得睁不开眼,拉起一旁银灰毯子正往她肩膀上盖,女娘感觉到他靠近立刻触电似弹开,脑袋撞到轿厢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引外头骑在马上的两个人回头看。


    “哎哟。”


    也不知道她在躲什么。


    “我不吃人。”男人脸色不太好。


    他这意思是说她昨晚吃人呗,季窈瘪了瘪嘴。


    “我自己来。”她主动抓过毯子搭在膝盖上,仍旧和他保持着能在这辆马车内拉开最大的距离。


    “我先睡上一阵,到驿站吃饭记得叫醒我。”


    “我同你一起。”他稍稍站起来一点,一个大跨步贴着季窈坐下,一只手伸进她的毯子里。她慌乱之中下意识站起来想走,脑袋撞到轿厢顶上木板,又发出“咚”的一声。


    京墨和蝉衣回头看来,老狐狸满脸促狭,小白兔则是疑惑不解。


    季窈捂着头顶,五官皱在一起,弓身站在马车上进退两难,“你睡你那边,靠过来做甚?”


    “毯子只有一条。”


    “给你就是,我不用盖。”


    “着凉会耽误行程。”


    “不会的,我的阿蒙会照顾我。”委蛇听到季窈唤它,立刻从她袖子里露了头,瞪着金色的眼瞳冲杜仲吐信子。


    “大战在即,你就让神祇用神力来治疗你的风寒?”


    “哎呀你这人怎么如此磨磨叽叽、絮絮叨叨的……”季窈贴着窗边坐回去,按住他的脸往旁边推,“那我一个人盖,你年轻力壮,自己受着。”


    杜仲全然当作没有听见的模样,半个身子钻进毯子里。


    皇帝给他们准备的马车很是宽敞,架不住某人一直贴过来,把季窈挤到边上。她还想再说点什么,闭上双眼的男人突然伸手把自己衣襟扯开一隅,露出脖颈处鲜红的牙印来,扯了扯嘴角。


    “动静再大些,叫人看见可如何是好?即便是我这个苗疆大王子名声不再,你圣山神女的面子可万是丢不得的。”


    拿这个威胁她!


    季窈恨得牙痒痒。


    杜仲闭着眼,感觉身边人半晌没了动静,以为她已经作罢,正松开衣领准备抱着美人补觉,一只略微冰凉的小手突然伸进他衣领,将领口扯开。


    他还没反应过来,季窈的脸已经骤然贴了上去,对准他的脖子张大嘴又是一口,咬得他大叫出声。


    “啊!疯了你。”


    这次回头看的人更多了。


    季窈松口抬头,得意洋洋“嘘”了一声道,“动静再大些,叫人看见可如何是好?”


    说罢她终于满意,“哼”了一声在软垫上睡下,闭上眼睛不再理会身旁男人。


    马车一路南下,直至傍晚时分才出城。


    季窈午饭吃得饱饱,下午和石危龙的孙媳一起在前面第一辆马车里,逗她的孩子玩耍,留石危龙和杜仲在后面的马车上商讨对策。


    “大王子放心,虽然我们手下兵马只有五千,但有神女和委蛇相助,万军可挡。苗疆平和数十年,楼元应手下军队早已疏于操练、军心惫懒,不足为惧。”


    “话虽如此,我却一定要确保神女安全。此前她曾说自己体内蛇王蛊被巫女夺走,不知那蛇王蛊到底有何效用,能让巫女一族如此大费周章也要将之夺走?”


    石危龙垂目捻须,没什么把握道,“我记得有一本古籍上曾说过,与委蛇缔结契约的神女除自己能力非凡以外,以神祇鲜血为食,会在自身体内豢养一只蛇王蛊。这只蛊相当于万蛊之母的孩子,不但可以和神女一样操控一切蛊虫为她所用,还可以召唤阴兵、呼风唤雨。不过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如今已无从验证。”


    “那我们必须要时刻提防这操控蛇王蛊之人,趁早将它从巫女体内取出,还与原主才好。”-


    苗族疆域,自古以来都是鲜有汉人踏足的禁忌之地。


    京墨和蝉衣此头一遭离京入苗,抬头仰望不远处圣山层峦叠嶂之间,云雾缭绕,宛若与尘寰隔绝。


    早在最后一段入苗的山路上,他们就看到不少苗疆打扮的人行走在这片山林之中,此时面前的房屋建筑逐渐变成木质吊脚楼样式,寨子周遭皆古木参天、藤萝缠绕,便知晓他们已经来到苗疆。


    石危龙感受到故土熟悉的气息环绕在马车四周,忍不住掀开帘子,面露欣喜道,“马上就到云雾上寨,万乔已经带着人手,在寨子里面等我们了。”


    半月的路程,季窈从最初的不适应,到后来马车上下颠簸也睡得香甜。她看着身旁行来过往的少女都是一身绣花短衫家百褶长裙的打扮,头上、脖子上缀满银饰,走起路来叮叮铃铃响个不听,忍不住开始怀念起自己当年也做这样打扮的时候。


    “我还记得,我有一条绣野山花的腰带,还是当年英烛亲手绣来相赠,也不知道如今还能不能找到。”


    这话被京墨听到,老狐狸趁势回头,看向杜仲的眼里盛满促狭,“找不到也无妨,便叫掌柜好姐妹的亲外孙给你再绣一条来穿,也是要得的。”


    看京墨有意打趣杜仲,季窈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杜仲脸色阴沉,不打算理会二人。


    正在此时,山道两侧树林里突然同时发出一阵不寻常的索索声,接着一群手持弯刀的蒙面人擒着藤蔓出现在树上,直直地朝着马车队伍杀来。


    “有杀手!”


    京墨和蝉衣见势立刻从马上跳开,分别朝着两辆马车飞去。护着季窈躲开伸向马车内的弯刀,杜仲拔剑出鞘,蹬在马车窗框上一跃而出,将杀手挡在车外。


    这些杀手似乎早知道面前这群人武功高强,非一般刺杀目标可以比拟。所以他们有备而来,都早早在刀刃上淬了毒。蝉衣在缠斗之中被划破衣服,刀刃的气割破皮肤,顿时一阵又麻又晕的痛感袭来,疼得他险些握不住剑。


    “刀上有毒!”


    杀手见淬毒被识破,下手更狠,刀刀对准面前人的肌肤,不为取人性命,只求将毒淬入人体内。几番卷斗之下,京墨和杜仲也被割伤手背,酥麻之感就像是银针刺入皮肤,让他们持剑的手不听使唤起来。剩下的几个杀手见状终于来了精神,抓起石危龙的肩膀将人整个提起来,骑上一匹马就准备跑。


    不好,原来他们的目标是活捉石长老。


    眼看马儿带着人质就要离开,一阵木头炸裂的声音突然从众人身后传来。


    杀手手持缰绳回头,双眼瞬间瞪大,目光一路从下缓缓往上,直到巨大的黑影将自己笼罩。


    缠在季窈手臂上的委蛇现出原身,金色瞳孔快速闪动,面前骑马狂奔的杀手在它眼中只是在以龟速前进。


    它甩动蛇尾,周遭树木、马匹和车轮瞬间卷在一起,掀翻在地。沙尘四起之中,杀手还来不及看清晨雾里同伴的身影,巨大的金色眼眸好似死前最后一道金光一闪而过,接着是一张带着腥臭气的血盆大口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连最后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委蛇吞咽入腹,没了踪影。


    从马上跌下的杀手顾不上带石危龙离开,刚抓住藤蔓准备逃跑,站在委蛇身上的少女一剑刺来,将藤蔓斩断,接着委蛇再次张开血盆大口,可怜的杀手就这样成了季窈喂给宠物的美食。


    京墨和蝉衣都是头一次看见委蛇吃人,整个生吞入腹,连一声惨叫也不闻,着实恐怖。


    待沙尘散去,不远处苗寨的方向奔来七八匹马,为首的人,季窈认出是之前在龙都见过一次的石万乔,与蝉衣年龄相仿,是石危龙的孙儿。


    “大王子!阿剖!”


    石万乔骑马赶到,看见石危龙还算无事才放下心来。


    “我还在寨子里等你们,就看见这边神祇冒了头。还好你们没事。”


    见季窈从委蛇身上跳下来,接着参天的巨蛇在原地盘踞几圈,摇身一变又回到季窈胳膊上,石万乔带着赶来的侍卫躬身行礼道,“见过神女。”


    找回记忆以后,对于众人对自己的尊敬她不再感到别扭。她轻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低头抚摸缠在手臂上的小蛇,嘴角勾笑。


    “吃了东西就是不一样,缠在我手臂上都有些重了。”


    委蛇享受着她的抚摸,惬意眨眼。


    “这可不算什么。”石危龙颤颤悠悠走到季窈面前,对于刚才打败杀手的一幕甚是满意,“当年苗疆与神域一战,老夫可是看着神祇生吞不下百人,连嗝都没打一个。这次来的人应该是楼元应那个狗贼派来的,下次若是遇险,还请大王子和神女不要管我,尽快脱身,继续赶往圣山才好。”


    “石长老为如今一战蛰伏多年,是此战不可或缺的核心,更是我楼元麟和阿哒的亲人,我又怎能弃你于不顾?”


    杜仲见石万乔在幸存的那辆马车上寻找自己妻儿的身影,眉眼温吞道,“你的夫人已经前一个驿站与我们分开,专门安排好住所保她安全。”


    石万乔感激不尽,再次躬身道,“有劳大王子费心。”


    杜仲摆手,目光落在年轻的苗疆护卫身上,“石长老的儿子,也就是你的爹娘如今在何处?”


    “阿芒和阿乃一直蛰伏在离苗王寨最近的寨子里,等待我们集结号令发出,从内部帮助我们攻破夺取苗王寨的最后一道防线。”


    “好!”


    须臾之后,一只血红色烟火自树林窜天直上,在一望无际的密林上空炸开,散落刺鼻的红色粉末无数。


    石长老抬头,随众人一起看向那抹刺眼的血红,难掩脸上激动的神情。


    “集结令火已出,周遭百余户苗寨中所有的兄弟都会赶来与我们汇合,终于到我们杀回圣山,助大王子击杀叛徒、夺回王位的时候了!”


    一日、三日、十日。


    青藤寨、月乌寨、星火十四寨,插有代表楼元麟大王子象征旗帜的擒王军队在季窈与委蛇的带领下所向披靡,不到半月时间就拿下二十六寨,一步步朝圣山所在方向的苗王寨席卷而去。


    驻扎在每个关口的军队见了参天的神祇就如同白日里见了鬼一样。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守护苗疆上百年的上古神祇会将血盆大口对准自己的子民。


    而那个站在神祇身上的少女,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与神祇比肩,为苗疆赐下祝福的神女季窈,一人一蛇所到之处无不带着敬畏。只是不知为何,他们就算看到神女与委蛇都站在杜仲这边,仍然不敢轻易叛变,依旧战战兢兢地站在擒王军对立面,做着无谓的挣扎。


    “新苗王弑父杀母、篡夺王位,而如今大王子已归,他才是真正的苗王!尔等心中若尚有一丝忠义,都应该明白,楼元应不是你们应该效忠的王,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才是活命的唯一出路!”


    倒戈之人虽然不多,杜仲和季窈的军队却仍在日益壮大。余下顽强抵抗之人委蛇也不再一个个吃下去,想来口感还是远比不上牛羊一类吃起来肥美。


    连夜行军导致季窈经常睡不好。


    自从认回委蛇之后,她的脾性与生活习性也变得越来越像蛇。毒辣的伏天里她体温却冷得吓人,手和脸蛋随时摸上去都是冰冰凉凉的,偶一触碰倒也舒服,只是不知道了冬天会如何。


    吃食上她虽然对于肉食有了更大的兴趣,但吃饭的频率却逐渐降低,有时候一整天只吃一顿,还非要杜仲像哄孩子似的逼着她多吃一些。经石长老解释众人才知道,原来蛇的进食频率本来就低,通常在一次进食之后可以数天甚至半月都不再进食,不会影响健康。


    “神明不需要进食。”


    少女很得意。


    杜仲斜她一眼,“神明也不需要走动吗?”


    “什么意思?”


    男人在季窈身边坐下,看着不远处仍旧在操练的军队,目光沉静,“你这几日来愈发懒得动弹,连和蝉衣切磋武功的次数都少了。可见是惫懒。”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身子懒懒的,不爱动弹。”


    见杜仲伸过手来摸她的额头,男人发烫的体温自他掌心传来,贴在季窈额头舒服极了。她忍不住抓着那只手贴上自己脸颊,舒服得直叹气。


    “好暖和。”


    “你觉得冷?”杜仲悄悄往她身边挪了挪,空出来的那只手环住她后腰,她没有察觉。


    她摇头,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只是觉得你很暖和,舍不得松手。”


    “那便不松。”


    她难得主动,杜仲心里受用得很,趁势将女娘搂进怀里,握住她的双手放到嘴边哈气。


    分明是炎热的伏天,季窈感觉到暖和往他怀里钻,他抱着冰块一样的女娘沁爽闲适,两全其美。


    寨子入夜之后四周虫鸣不断,蛇虫鼠蚁却好似认识季窈一般从不靠近。杜仲更加乐得把怀中女娘当驱蚊的把件一样揣着。


    “如今怎么不躲我了?”


    他得意洋洋的口气落到季窈耳朵,她翻个白眼,“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爱如何便如何罢,反正吃亏的不是我。”


    “这可是你说的。”


    她立刻拦住那只在她腰间摸索的大手,咬牙骂道,“别得寸进尺。”


    “咳。”


    随着一声咳嗽,季窈和杜仲往门口看来,瞧见京墨正别过脸去,站在屋檐下。


    “蝉衣怎么没随你一起来?”


    “他同石将军一起盯着军队操练,还有一阵才结束。”


    季窈从杜仲怀里坐起身来,给京墨倒一杯茶水,“如今我们连胜的势头正盛,行军赶路的时候偏多,倒不必如此勤于练习,晚上还是放他们多休息为好。”


    “此言差矣。带兵行军,最忌骄傲自满。俗话说骄兵必败、盈满则亏,赢之前是如何,赢之后便也要保持如何。一旦松懈,再想将那股劲头捡回来,可就难了。”


    带兵打仗之事她并不了解,听罢不再言语,贴着杜仲坐回他身边,继续抓着他的手当暖宝。


    京墨喝完茶水,复开口道,“我来找你们,是有一事要说。”


    “尽可说来。”


    “我近日带着士兵收拾战场残局时,发现一件怪事。”


    “何事?”


    “那些死去的士兵的尸体都不见了。”


    “什么?”杜仲从躺椅上稍稍坐起,目光锐利,“是被楼元应的人偷走养蛊了?数量有多少?”


    京墨摇头,“是全都不见了。而且据守寨的将士称,附近有夜晚路过的寨民看到疑似将士尸体自己在行走。”


    他的声音低沉到,季窈也觉察出此时关系重大。


    “会是蛊吗?”


    “是灵蛊。”杜仲脸色阴沉,“此蛊侵入人体、牵制魂魄,可在死后使人□□成为傀儡,为种蛊人所用。看来,楼元应在我们到来之前,已经给所有苗疆士兵身上种下此蛊,让他们即便是身死魂销,依然可以为他所用。”


    这下季窈就有些糊涂了,“死都死了,这些尸体就算站起来不过是块死肉,有什么用呢?”


    回想起石长老曾说有关蛇王蛊的作用,杜仲心里忐忑。他望着不远处军队操练燃起的火把,口气严肃。


    “难怪这些人就算看到神女和委蛇,依然选择与我们对抗。原来他们知道自己身上种了灵蛊,哪怕身死,依然会被楼元应所用。他最终的目的就是召唤阴兵附身,成为他不死的亡灵军队。”


    第210章 身死魂销 “把剑给我!!!”……


    月上西楼,季窈一觉睡醒,看到一个人影从窗边经过,开口叫住他。


    “蝉衣。”


    少年郎顷刻停步,侧眸看向紧闭的窗户,等待季窈从里面将窗户打开。


    “掌柜。”


    季窈披着外衫趴在窗户上,眉眼里满是笑意,“到了这,也只有你和京墨还叫我一声掌柜。”


    少年郎脸上闪过一丝局促,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确实不知道该改叫掌柜什么……”


    “无妨,我喜欢你唤我掌柜。”季窈的目光拉远,憧憬道,“做掌柜多好啊,不用早起、不用干活,每天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哪里像现在……要让我选,我倒宁愿做一辈子掌柜。”


    窗外站着的少年郎默默不语,只是眼神同季窈一起飘远,似乎也陷入往昔美好的回忆之中。季窈看出他也想念在南风馆的日子,开口道,“等我们帮杜仲报仇之后,我随你偷溜回龙都,继续做你和商陆的掌柜如何?应季的青团、油炸的饼,时新的曲子、悠扬的琴,逍遥快活,虚度一生,岂不快哉?”


    莹莹月光照在蝉衣脸上,衬得少年郎清丽英挺。他将目光落在面前摇头晃脑的女娘身上,眼神一如亲人般温暖,“有掌柜和杜郎君在的地方,蝉衣自然生死相随。”


    “若是我偷偷溜走,不带杜仲呢?”


    “我跟掌柜走。”


    “当真?”季窈将身子再探出来一些,饶有兴致道,“你不是一直将他当作兄长?怎么舍得离开他?”


    “我知道杜郎君舍不得掌柜,掌柜去到何处,他自然跟到何处。所以我选掌柜,自然也能再见到杜郎君。”


    月光下,少年郎笑得单纯至臻,让季窈生出片刻恍惚。


    这样单纯美好的少年,如果是她弟弟该多好。


    “既然你我已经是过命的交情,再单‘掌柜’、‘伙计’的称呼未免太过生疏。你无父无母,我也孤家寡人。不如这样,你认我这个亲人,从此唤我一声‘阿姐’如何?”


    幸福来得突然,蝉衣一时语塞,“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


    “掌柜乃是苗疆神女,身份尊贵……”


    “尊贵个屁,不过是个打架必须冲在最前头的大家长罢了。既然他们都能心安理得接受我的庇佑,你自然也可以。快,叫一声阿姐来听听。”


    他涨红了脸,“阿……阿姐。”


    “诶。”季窈答得大声,踮起脚尖摸了摸少年郎的头,“一声阿姐,一世姐弟。我定护你周全……阿弟,赶紧回房休息,明日阿姐让厨房多给你杀只鸡补身体。”


    “好。”蝉衣答得乖巧,临走前又回过头来,眼中有微光闪烁,“我也一定护阿姐周全。”


    女娘目光澄澈,两人相视一笑。


    “好。”-


    巍峨的圣山脚下,苗王寨屋宇连天,层层叠叠直到视线尽头。


    这里是苗疆王城,更是杜仲从小与父母和弟弟生活的地方。


    枫香树葱茏翠绿,桐花迎风摇曳。王城的一切譬如往昔,只是故人不再。


    固若金汤的高大城墙下,楼元应的军队排列成行,与石万乔带领的擒王军形成对峙局面。杜仲、京墨和蝉衣骑马与石万乔并排而立,看着对面乌泱泱的苗军之中,至少有一半都是身体有所残缺的行尸走肉,意识到他们都是被灵蛊操纵的苗军尸体。


    从边关云雾上寨杀到王城,花费数月,攻下苗寨不下百户,手刃苗军不下万人。知道楼元应提前种下灵蛊一事后,他们开始对战场上的尸体进行焚烧处理,但依旧有尸体趁乱逃脱,像是听到王城之中巫女依古的召唤一般回到王城,如今依旧站在对抗杜仲的队伍之中。


    季窈站在委蛇身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楼元应的军队里至少有上千人都是傀儡,眉头蹙在一处。


    “这些尸体看着痴痴呆呆,不像是被魂魄附身的人。”


    “那是我尚未施法。”


    远处传来女人娇媚的声音,季窈抬头,看见城墙上站着一男一女。


    男人与杜仲面容上有七分相似,料定应该就是楼元应。至于他身边的女人……


    依古上前一步,将自己手中青铜小鼎举起,冲着季窈娇笑道,“终于见面了,神女季窈。我是该叫你神女姐姐,还是尊称您一声奶奶好呢?哈哈哈哈哈。”


    季窈挑眉,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骂了一句“小偷”。


    “你说什么?你敢当着全天下的人叫我小偷?”


    “怎么?敢做不敢认?当年你的母亲从我身上取走蛇王蛊,不是小偷是什么?你是小偷的女儿,我该叫你小偷妹妹,还是臭不要脸的?”


    “你!”


    “说这么多废话做甚?”楼元应瞪她一眼,身边女人立刻噤声。


    他走到城墙边,远远地看着对面马上的身影,笑得云淡风轻,“好久不见,本王的好哥哥,一切可都安好?”


    时隔多年再见亲人,杜仲心中绞痛。他顷刻握紧缰绳,激动到手微微发抖。


    “投诚归降,宣布退位,我会看在阿芒、阿乃和兄弟一场的情分上,留你全尸。”


    “哈哈哈哈哈哈。”


    城墙上的男人笑得猖狂。


    “你以为有委蛇和神女帮你,你就一定能赢我吗?”


    一个眼神示下,依古立刻打开手中铜鼎,无数血红色半透明的蛊虫如风中微尘一般顷刻间全部散开,向着城墙下一具具行尸走肉而去。


    接着女人口中默念咒术,肌肤上一根根血管突然发出金色光芒,她眼中乍现金光,宛若另一条金眼王蛇一般。白日晴天骤然暗下,无数白色虚影听到召唤自地面升起,附在站立的尸体之上,□□与魂魄渐渐合二为一,尸体的瞳孔重新开始转动。


    “是阴兵。”


    随着杜仲的眼神看过去,京墨和蝉衣面前是无数重新活过来的苗疆士兵。他们的肌肤虽然已经开始溃烂、腐败,肤色灰白、布满青紫色尸斑,但脸上神情却统一的暴裂、激动。


    他们嘴里开始发出愤怒的嘶吼声,拿起武器死死盯着对面擒王军队,恨不得用眼神将他们撕碎。


    “杀!”


    站在城墙上的王一声令下,所有苗军顷刻间全部出动,千军万马朝着杜仲席卷而来。


    两军交战,四位年轻的将军带头冲锋在前,手起刀落,血溅四方。


    奈何阴兵没有痛感,即便被割掉头颅、卸下手臂依旧可以再站起来杀敌,杜仲赶紧下令,命令所有人在遇上阴兵的时候先砍双腿,让他们至少站不起来,方便彻底斩杀。


    从地府召唤的阴兵爆裂异常,杀气太盛。加上力大无比,没有痛感,杀得擒王军伤亡惨重。季窈带着委蛇穿梭在战场之上,指挥委蛇将大片阴兵铲倒,再一个个咬在口中,扔到城墙上摔成肉泥。


    依古远远看着站在委蛇身上的女人,口中突然换了咒术,原本阴暗的天空不一会儿乌云密布。


    石万乔最先反应过来,骑着马朝杜仲奔来,眼神慌乱道,“委蛇怕雷电,巫女的目标是神女!”


    杜仲听完脸色大变,解决完身边几个士兵之后立刻掉转马头,往委蛇和季窈的方向奔去。


    黑压压的天空此时已经开始闪电,巨大雷声响起的瞬间,原本还在大杀四方的委蛇立刻定在原地,表情痛苦起来。


    受到雷电影响的委蛇身体开始不自觉地扭动起来,季窈在它身上站立不稳,只能双手抱住蛇身,同时开口不断安抚它的情绪。


    蝉衣和京墨见此情形也靠过来,解决季窈身边围攻上来的阴兵。


    依古见雷电已经起效,趁势再一次更换咒术,同时城门打开,放出四只猎豹。


    这四只猎豹乍一看无甚特殊,仔细一看却都双眼充血,显然与阴兵一样被依古用灵蛊控制,不再认识神女。


    杜仲三人正围着季窈与阴兵厮杀,四只幽灵猎豹扑过来,将他们三人从马上扑落,落到地面上。受雷电影响,季窈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将自己双眼、耳朵都捂住,看不清面前景象也听不见杜仲呼喊的声音,只能茫然的站在委蛇身上,挥舞手中利剑。


    猎豹受依古控制,目标是季窈和委蛇,于是在扑落三个男人之后稍稍后退,一个纵身直接跳到委蛇身上,对季窈发起攻击。


    “不要!”


    杜仲持剑飞起,却被委蛇不受控制的尾巴打开。京墨和蝉衣同时跃起,落到委蛇背上,阻挡猎豹攻击季窈。


    可那是被阴兵附身的猎豹尸体,即便万箭穿心也毫无感觉。


    京墨连续赐中几剑仍然阻止不了猎豹朝季窈扑过来,无奈之下他一个飞身跃起跳到猎豹背上,一只手抓住它后脖颈皮毛向上提起,另一只手下伸环过猎豹脖子,使出全身力气将猎豹斩首。


    头颅掉落,幽灵猎豹却继续顶着海碗大小的血洞朝季窈扑过去。晃动之间京墨被甩出去,落到委蛇尾巴附近,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杜仲双眼圆睁,气急之下捡起地上掉落的马鞭勒住猎豹脖子,反手背靠背将它扛起,同时朝蝉衣大喊:“快,砍它四肢!”


    蝉衣稍稍撤身飞到猎豹一侧,剑起剑落,猎豹两只前爪被齐齐斩断,落在委蛇背上。


    解决两只,还剩两只。


    这两只猎豹看到同伴下场,像是还会思考一般,一只从身后扑向杜仲将他按倒,另一只张口咬住杜仲手臂。蝉衣拼死也无法叫猎豹松口,只能一下下猛击尸体头颅,腐败的血染红他两只衣袖。杜仲吃痛之余手中利剑应声掉落,被猎豹衔住手臂直接甩出去,落在不远处地上,受伤严重,无法站立。


    趁蝉衣目光追着杜仲而去的间隙,最后一只猎豹已经瞄准季窈的后背朝她扑过去。就在锋利的豹爪即将落在女娘后背,尖刺一般的指甲将她脖子刺穿那一刻,蝉衣从侧面跳起,千钧一发之际用剑斩断猎豹两只爪子,同时用身体将猎豹撞开,人和猎豹一起滚落地面,掀起巨大的灰尘。


    那猎豹虽然失了前爪,身体余下部分却依旧听令于依古的指挥。


    猎豹张开大口,对准身边躺着的男人脖子咬过去,霎时间蝉衣的脖子鲜血飞溅,整个人四肢僵硬,将手中利剑松开。


    “蝉衣!”


    “蝉衣!”


    京墨和杜仲凄厉的呼喊声吸引了季窈的注意力。她怔愣转身,鼻子隐隐闻到了血腥气。


    那不是这些阴兵尸体的气味,而是鲜血的气息。


    “蝉衣?蝉衣怎么了?”


    京墨起身迅速来到蝉衣身边,挥剑将猎豹头颅斩下,季窈眼前模糊一片,循着气味踉踉跄跄靠近,伸手摸索到蝉衣还在喷溅血液的伤口,下意识想要捂住那个洞。


    “不要……阿弟,不要……”


    血液一点点流失,蝉衣原本痉挛的四肢开始渐渐发冷。他呼吸变的微弱,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侧目看向面前已经哭成泪人的季窈,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


    “阿姐……”


    这是他重新拥有亲人的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了吗?


    “阿弟你别慌,我现在就救你!”


    “不用了,阿姐……阿姐,对不起,我说好一定要护你周全的……”


    季窈哭成泪人,眼泪一滴滴落到蝉衣脸上,只是摇头,“不要乱说,你快点吸我的血,快……”


    头上雷电还在继续,季窈双目不能视物,冲着京墨伸出手来,“把剑给我。”


    “掌柜……”


    “把剑给我!!!”


    接到剑的瞬间,季窈划破掌心,不断渗血的手掌覆盖在蝉衣嘴上,将血滴入他口中。她尤嫌不够,又将自己另一只手也划破,按在蝉衣还在流血的伤口。


    可少年的嘴已经发凉,她的手掌没有传来吮吸的感觉。她哭喊着继续用力,把血源源不断从掌心挤出,也只是糊在了蝉衣惨白的脸上。


    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依依不舍地看季窈一眼,眼泪自眼角滑落。


    “多想再多叫几次,阿姐……”


    他的亲人。


    这一次,终于不是他目送自己亲人离开了。


    感觉到掌心的人偏过头去,季窈微微张嘴,愣在原地。


    他死了吗?他死了吗?


    “不会的,他才刚认了我这个姐姐,他昨天还答应我,要和我一起偷偷溜回南风馆的!他不会死的……啊!!!”


    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喊划破天际,镇得周围所有人都不自觉停下,朝哭喊声的方向看去。


    杜仲捂着胸口从地上坐起来,慌乱之中只见季窈眉心盘踞的结印突然发光,一道刺眼的金光划破长空,冲破乌云,直入云霄。


    天地之间突然开始震动,分不清是地面摇晃发出的声音还是王城两侧的密林之中传来震动声。众人抬头,密林之中无数鸟雀从树冠之中飞出,成群结队、遮天蔽日,朝着乌云飞去。


    雷电将一只鸟劈落,又立刻飞入另一只。无数鸟雀在天空中盘踞成一个巨大的黑洞,依靠振翅和尖锐的叫声渐渐将乌云驱散。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委蛇身上,原本灰蒙一片的眼瞳重新聚焦,季窈拿起京墨的剑跃上委蛇头顶,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闪烁着无比坚毅的光。


    与此同时,山林中原本躲藏起来的猛禽野兽全部倾巢而出,朝着苗军和阴兵们扑过来,所到之处哀嚎声、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依古愣愣地看着天空放晴,还来不及调动体内蛇王蛊施展下一个咒术,参天的神祇已经来到面前。无数鸟雀垂直下落,冲着依古面门飞过来,围在她身边不停拍打她、叮啄她。楼元应见势立刻远离,眼睁睁看着依古从城墙上掉落下去,被委蛇张嘴咬住,露出上半身盯着比自己头还大的金色眼瞳浑身颤抖。


    “不要吃我……对不起,蛇王蛊我立刻还给你,求求你不要吃我……”


    “你不配跟我谈条件!”


    季窈双眼通红,一剑将依古胸口贯穿,看着蛇王蛊金色的微光自依古体内浮现,顺着宝剑一点点飘向自己,最后沁入她眉心,为她眉心盘踞的结印点上最后一笔之后,季窈抽出剑刃,委蛇也同时松口,将依古的尸体扔下城墙,重重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依古已死,季窈心中的愤怒丝毫未减。


    她抬头看向城墙边被众侍卫护在身后的苗王楼元应,眼中森然的杀意吓得众人腿软。


    眼看着委蛇的头一点点朝着自己的方向挪移过来,楼元应呼吸微滞,连连招手叫所有人护驾。季窈站在委蛇头顶缓缓上升,转眼间再次高过城墙,立于楼元应面前,锋利剑刃将他对准,声线阴冷。


    “把楼元应交出来,其他人可以免于一死。”


    有了猛禽野兽的帮助,擒王军虽然稍稍得以喘息,但依然伤亡惨重。在宛若杀人武器一般的阴兵带领下,苗军大败杜仲的军队,只剩下不足千余人苟延残喘,被苗军围困起来,站在城墙之下望向城楼,希望神女和大王子可以取得最后胜利。


    城墙之上的人没时间欢庆此战胜利。他们面前立着的是苗疆上千年来最不容置喙最神圣的存在,稍有不慎立刻小命不保。他们面面相觑,显然已经开始动摇。


    察觉到身边人军心不稳,楼元应恨得咬牙切齿,朝身后大手一挥道,“把人给我带上来!”


    季窈侧眸,看见两名侍卫押解这一个人走上城墙,再近一些才看清来人的面孔。


    “石长老?!”


    石危龙被架着走到楼元应身边,脸上、身上沾带血迹,明显在被抓的过程中经过负隅顽抗,最终失败。他听见季窈的呼唤却没有抬头,只是胸膛微弱的起伏显示他还活着。


    季窈从委蛇头上跳下,企图上前却被拦住。女娘愤恨的目光穿过层层守卫看向楼元应,将手中利剑握得更紧,“卑鄙的小人!”


    听见动静的石万乔和杜仲抬头上望,看到楼元应同石危龙站在一起也十分震惊。


    “怎么可能?阿剖不是留守在寨子里吗?”


    “看来他是趁我们带兵出来的时候,另派一队人从寨子里将石长老劫走。”杜仲眼眸深邃,心里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石将军,你的阿芒和阿乃如今在何处?可与军队顺利汇合了?”


    经他提醒,石万乔这才想起,从两军对峙开始,他就没有再看到自己爹娘的身影。


    石万乔眼中慌张被杜仲收入眼帘。他赶紧牵过一匹马跳上去,向城墙奔去之前回头看向石万乔,嘱咐道,“快派人去找!”


    听到季窈的骂声,楼元应不怒反笑。他上前一步,拍了拍石危龙无意识垂下的头颅,表情狠戾道,“多谢神女夸奖。你再往后看看呢?”


    季窈回头,就看见石万乔的夫人和孩子也被侍卫抓着推上城墙,一步步正朝自己走来。她心中骤然一紧,手持利剑就冲了上去,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解决掉两名侍卫,将孩童抱还给女人。


    “住手。”


    楼元应一把掐住石危龙的脖子迫使他抬头,接着抽出侍卫腰上的剑架在石危龙脖子上,锋利的剑刃划破老人脖颈肌肤,露出鲜红的血痕。


    “神女最好不要妄动,否则我立刻把他杀了。”


    可恶。


    季窈护着身后瑟瑟发抖的女人和孩子,恨得牙都咬碎。


    这时身后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哀嚎,她顺着声音回望,看见一个身影顺着委蛇跳上城墙,解决掉身后几个侍卫,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放了石长老,我饶你不死。”


    时隔多年,这还是杜仲与楼元应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面相见。


    兄弟二人身形、面容极为相似,只是此刻一人表情阴冷,浑身散发着不容近身的杀意,一人面容狰狞,正遭遇众叛亲离还在垂死挣扎。


    在看清杜仲的那一刻,往日兄弟二人幼年时期在王城之中四处玩耍的回忆涌入脑海。楼元应突然哈哈大笑几声,呼吸急促,冲着杜仲开口。


    “如果我不放呢?”


    “别逼我。这原本就是我们楼家的事,不要牵扯其他人。”


    “哈哈哈哈哈哈,说到底你就是要夺这个王位……”


    他眼中突然盈满泪水,冲着杜仲大声喊道,“为何王位就非得你来坐?!你知道,当我知道阿乃为了培养你,在你身体里种下情丝蛊的时候我有多难过吗?!在他们眼里我永远不如你!阿剖永远都只会夸你,说什么哥哥聪颖、弟弟顽劣,就算他们日后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照顾我,照顾好苗疆……让他们看看,没了你,苗疆在我手里一样国泰民安!反倒是你这个哥哥,从小到大你什么都肯让给我,如今为何又不肯让了?”


    他提起过去,杜仲脸上浮现动容,眼中同样泪光闪烁道,“你若当真心系苗疆万民,此刻就绝不会牺牲掉他们与我为敌。加上你纵容依古,在所有人体内种灵蛊这种卑劣手段,让他们即便死去,尸身都还要被你们操控再一次经受战火的摧残,死无全尸,你还敢说你能做好这个王?!”


    “那也是你逼的!”他手中利剑再朝石危龙的脖子逼近一分,鲜血顺着剑刃滴落,“现在就让所有人束手就擒,你楼元麟自刎谢罪,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不可!”垂危的老人苏醒过来,咳嗽不迭,“重整苗疆的大计怎能因我一人就此失败,那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石危龙形容枯槁的眼中最后闪过一丝坚毅,定定然看向杜仲,声线颤抖道,“大王子,你要记住,你肩上不但肩负着老苗王、苗后和英烛夫人的仇,还有整个苗疆万民的安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绝不能为任何人放弃你应该走的路!”


    明白他话中含义,杜仲双眼瞪大,张大嘴尚未喊出话来,石危龙握住脖子上的剑瞬间刺入颈部,在自己脖子上划过一圈,倒地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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