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的灯火不眠了好些个夜。
春拍的预展是认真看过的, 图录翻得烂了,资料也都熟了。经验丰富的杜老师看展的时候有指点诀窍, 潜在的买家还有沈敛止代为介绍。
这一连番努力,连唐为年都觉得,底气都夯实了许多。
唐乐年自觉自己是比较一般,能力一般,记忆力也一般,应对力更一般。
但还好, 对于拍品能到的价位,引导的节奏和打动竞拍者的术语,唐为年对主槌的盛吟很有信心。
“真得不要我在旁边给你打下手?”江予池觑了眼唐乐年,笑了笑。
江予池摆摆手, 大有之前在情场浪荡到无所谓的洒脱。
感情很难评也很难放下,但在职业操守上, 江予池还是分拎得很清, 他不觉得自己会小气到这么没风度。
“不用, 阿年可以的。”盛吟谢过江予池。
本来唐乐年才是盛吟的助手, 如果每次都让江予池顶上, 对他们谁也不好。
事事总要学会担起责任。
盛吟回来之后, 捡回了之前丢掉的, 很重要的东西, 就是信任。盛吟对着唐乐年认真道, “我觉得阿年你可以的。”
被托付和被信任的感觉多好, 唐乐年咧着嘴笑。真要上场的发怵都被这个信任冲减, 唐乐年点头,“当然可以。”
江予池耸肩,“我也可以的。”
无奈的语气引得盛吟和唐为年几人一起笑了下。
过了谷雨节气, 天气就真得不冷了。
春拍那天,清晨的云,拂过的风,都是最舒服的状态。天蓝如洗,一看就是个十分好的天气。
“阿吟,还需要带什么东西?可别落下了。”毛奕奕紧张地,比她这几年年年去参加考试时还紧张。
春拍的书画场在下午,现在这个点,离春拍开始还有六个多小时。
盛吟拦下了毛奕奕还在忙着翻翻找找的手,“不慌,没什么需要带的。”
“真得?”毛奕奕搓搓无处安放的手,那她这不是也没啥好帮到忙的了。
站在沙发旁,毛奕奕还是没闲着,伸手拿过小薄毯就往盛吟膝上披。
那,毛奕奕暗戳戳看向盛吟,看她表情没有什么异常,毛奕奕才小心地问道,“阿吟,昨天那个,张程式,他是来找你的?来找你做什么?”
沈敛止回去住已经有快两周了,张程式不像是不知道的样子。
昨天下午,张程式就鼠头鼠脑地在外面溜达。还是毛奕奕想下楼回去一趟,刚好揪着他了。
张程式也没多不好意思,就说进来坐坐。
看张程式那样子,总感觉他是特意来找盛吟的。
想起来,毛奕奕就嘀咕,“张程式他要是跟你说什么,那都是鬼话,阿吟你可别理他。”
眼神有一瞬的失神,盛吟回过神来,跟毛奕奕解释,“不是他找我,其实是我找他。”
“我联系了张程式,张程式说他过来就行。”
结果没想到张程式过来之后就只在她们门口打转,一副不敢进来的样子。
毛奕奕有些瞠目结舌,疑问在嘴边打转最后还是自己吞了下去。
“倒是你,奕奕你没事吧?”盛吟觉得毛奕奕看着就不太对劲,“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今天起床就觉着毛奕奕的脸色白着,不是平日里血气红润的样子。
“有事。都是为你的事,紧张得我都肚子疼了,结束之后你可得对我多好知道了吧。”毛奕奕大大咧咧。
说完,又怕盛吟当了真,毛奕奕又连忙补着说,“真没事,我随口逗你呢。”
看毛奕奕这么紧张的样子,比盛吟本人都要紧张很多。
盛吟心里感动坏了,按着毛奕奕坐在沙发上。
“你别就想找事情做,忙得跟个陀螺一样。”盛吟帮毛奕奕捏起了肩膀,“再这样,我都要开始和你一起紧张了。”
盛吟半真半假的语气让毛奕奕的心一下子提溜了起来,毛奕奕就有这坏毛病,轻易就紧张起来。
呼,毛奕奕僵笑着示意她已经放轻松了。只是越想放松,肚子反而越紧张得疼了起来,几乎有点想吐。
“不行,我要先去个洗手间。”毛奕奕呲着牙。
“没事吧奕奕。”盛吟半守在洗手间外,一边看着手机,一边问毛奕奕。
“大二那会,我们去澳看刚上映的‘鬼影实录’首映,回来之后,连着一个学期我们都是一起上洗手间的。”
盛吟无端担心毛奕奕太紧张了。
等了两分钟,毛奕奕没回应,盛吟在外面等着,莫名有点心慌。
“奕奕——?”
——
叩叩叩——
敲门声急急响起,在屋里面人听来是救世的铃响。
一串着急的步伐响起,沈敛止跑进来的时候,盛吟正搀着毛奕奕往门口走着。
“沈敛止,奕奕她——”盛吟的声音带着万分害怕的哭腔。
毛奕奕白着一张脸。
“没事的。”黑色短发上满是汗,沈敛止的话也说得短促。
他从盛吟手里扶过毛奕奕,“阿吟,你在这。没事的,我带她去医院就行。”
“我一起去。”她的声音在颤抖。
沈敛止抿着唇,他看着盛吟,她瓷白的脸上还兀自维系着镇定。沈敛止问她,“还能自己走吗?”
可以,盛吟毫不犹豫地点头。
沈敛止一把将毛奕奕抱起。盛吟小跑几步先跑出去去按电梯,沈敛止大步跟在她后面,“阿吟,你先打个电话给远帆,让他到这边的第一医院来。”
盛吟立马应好。
好在现在不是什么行车高峰期,沈敛止把毛奕奕塞进车内后座,盛吟也坐在后座扶着毛奕奕,车便急速开上了路。
到医院的时长只用了十来分钟,如果盛吟有心留意。
整个出发到停下,沈敛止连医院的就位都让人安排好了。
车停好,急诊的担架就立马过来接人。
行色匆匆,几步并做一步,快迈进急诊楼时,沈敛止的脚步停在急诊楼的槛一瞬,他回头看,“阿吟,一起进去。”
盛吟话都没回沈敛止,她紧张扯在沈敛止衣角的手抖着,推着沈敛止往里走,“一起进去。”
急诊楼的走廊人来人往,有不安,有害怕,有难过,有清醒。
但意外地,明亮。走廊外,绿地栽着的高树新长出的枝叶光影落了一地。
这是新生时节的呼吸,热烈,让生命充满多的希冀。
在走廊外焦急等了半小时的盛吟,终于又见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跟她说了毛奕奕患者的情况。
“了解,明白。”温和的白大褂朝着她耐心安抚,“我们已经给她做了检查。”
“对,这位患者是有了宝宝。”
“月份还很小,两个月不到。”
“得多注意休息。这次是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些劳累和不注意饮食作息了。”
窗外向日葵开着,迎着正好的日光,比月还澄黄的花叶亮堂而宽广,犹如疯狂生长的生命。
盛吟从沈敛止的怀里哭着仰头,从刚才的担心到现在可以说是喜极而泣。
“那,我刚才还捏了奕奕的肩膀,这有关系吗?会有什么问题吗?”盛吟泪眼汪汪地问医生。
沈敛止站在盛吟旁边,他已经空出来的手,完全地牵着盛吟。
他感知着她的无措和如释重负,她踩在枝叶和向日葵的光影下,微暖的风里,生命的草叶随之流动。
而他,牵着她。
得到医生的肯定和反复安慰后,放下心的盛吟终于意识到身旁还有个人。
盛吟再看向沈敛止时,他的手牵她牵得很紧。
沈敛止的神色有些奇怪,盛吟带着不确定地唤他,“沈敛止?”
沈敛止握着她的手。
四年半前的记忆和现在慢慢重叠,影响不断错闪而过。医院上的走廊,人来人往,哭闹得步履匆匆。
那个重症病房在明亮的光影下慢慢褪色,或旁观或冷眼的旁人也褪了色,她不再在暗黑的安全通道里。
相对而视,盛吟知道了沈敛止想说什么。
她没有说话,任着沈敛止伸手抱住她。
在这人声鼎沸的医院,他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肩上,她的背脊,还能感受到他颤抖的手,以及他同样不平静的内心。
冬天掀过页的太阳在枝叶的缝隙落下金黄日光,陈远帆在那守着,沈敛止牵着盛吟离开了医院。
沈敛止侧过身帮盛吟系好安全带时,盛吟突然有些怀疑,“你不会闯红灯了吧,沈敛止?”
“没有。”沈敛止回正身,面不改色。
那也是,沈敛止这样的人,难道还能闯红灯。盛吟点头,信了他的话。
车内沈敛止喟叹了一下。
在他刚开始接到盛吟打过来的电话时,盛吟在电话那头哭说得断断续续,沈敛止立刻就过来找她。
沈敛止自己前二十几年都没开过那样的车,后面大概率也不会。
从去医院过程的兵荒马乱,到回来的一路。原本盛吟觉得挺宽裕的时间,在这个过程里面急速缩短。
“你不用过来接我了。”回到小区后,盛吟拨了个电话,对着唐乐年说,“阿年,你直接过去会场先准备。”
“沈敛止会送我过去。”盛吟看着站在一旁笔直的沈敛止。
他有着做司机的良好素养,在这等着盛吟换衣服,等着她眼睛消消肿,再化个淡妆。
甚至在盛吟要穿鞋的时候,沈敛止蹲下去。
很自然地,虔诚地,沈敛止把那双丝绸绿单鞋帮盛吟穿好。
凝练的绿,瓷白的人,她是燃烧着的一切。
火光亮眼,一尾航船扬帆。
突如其来的这个插曲让人惊乍之余,专业力还是硬实力。
拍卖场上,春拍上书画场的拍品,几乎每件都是溢价成交的。
到下半场时,盛吟还把叫价速度放缓,总成交额也还是较之前杜老师预估的翻了一倍。
沈敛止坐在拍场下,为盛吟鼓掌。
掌声如雷,这场拍卖称得上是非常完满的结束。
书画场宣告落幕之后,盛吟和醒来的毛奕奕通完电话,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这世界时时处处都充满苦涩,只是前面还有万千可能。每个人就如同在天幕上的云和星,存在,且都是不可缺失的重要。
离开会场的时候,天边已经有紫红的晚霞光。
早亮的路灯映着青翠的梧桐,路上被车和人堵得密密层层。
沈敛止开着车,还在她身旁。他的目光隐隐暗着,像是在等待某种审判。
犹如把这场判决的主动权都交给盛吟,都由她决定。
四十五分钟的车程,最后开了近两个小时。
送着盛吟上了楼,看着她不发一言,沈敛止喉咙发紧。
“我把你屋里的东西都砸了。”盛吟看着沈敛止夜色一般的目光。
盛吟声音染着湿意,“我这几天一直想着和你分手。”
屋门打开,盛吟和沈敛止站在门的两侧。沈敛止的手发紧,睫毛微微扇动着。
这是沈敛止也设想过的结果,虽然他并不准备接受,也不会接受。
他没打断盛吟的话。
盛吟看着沈敛止,二十二岁的灵魂住在身体里,心像皱巴巴的信纸被抚平,“校庆那天晚上,你到教学楼找我。在一片光亮前,你一步步朝我走来。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对你又心动了。”
一步步地,踩在她脆弱敏感的神经线上。
“虽然现在想起来,你那个时候应该就知道了我这几年过得很糟糕。”
沈敛止沉默着。
盛吟鼻尖发堵,“分手后,还有这几天,我都梦到过我们在一起,还有我们分手。”
分手这四年,她从没直面提过她梦到过沈敛止。
有时候觉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对,但有的时候又觉得它太准,就是这么矛盾和冲突。
等梦里的光都灭了,从睡梦里醒来,现实的认知冲刷过她身体,现在的盛吟知道这是和之前不一样的。
他们能再相遇,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足够困难。更遑论他们重新相爱。
她大概知道沈敛止为什么要当检察官,包括父母,也包括信仰。但当她想明白,沈敛止为什么要放弃的时候,她就知道了沈敛止做这个决定有多艰难。
而让他能做出这个决定,盛吟相信不会是因为同情或者其它。
是的,盛吟重新相信。
“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你,沈敛止。”盛吟坦白了一通。
爱除了宏大的宣言,更难的是把爱人的悲欢轻轻捧进自己的日常里。这个明白来得姗姗,但不算晚。
安静的眼泪淌了一脸,盛吟撇开眼,“还有,沈敛止,你以为我这次春拍会被你影响吗,我才不会给你看不起一点。”
她看着沈敛止的手骨节攥得发白,心脏跟着缺氧的发疼,她握着沈敛止的手让他松开。
又是她告白,盛吟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刚想指责沈敛止找回点场子。
还没开口,盛吟就听到沈敛止说,“但是,阿吟,我爱你。”
沈敛止从不敢奢望,她能原谅他。
——他和她不一样,那不是喜欢,那不单单只是喜欢。爱与痛深度联结,爱赋予痛意义和救赎的可能。
而他,确定爱她。
两人之间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的呼吸,一起一伏,犹如日光下摇曳的树影起伏。
他的话像风掠过她,带走那些不安的不好的。翻涌的情绪堵在心口,盛吟喉咙发哽。
她的眼睛冲破迷雾蕴着水,有微烫的触感在靠近。
屋门关上,再也不是门外门外的分隔线。沈敛止沙哑的声音问着盛吟,“我可以——”
盛吟没回答,她扯着他的衬衫衣领,微微踮起脚扬着脸,她闭着的双眼上睫毛还沾着泪。
有手按在她后颈,干燥,温暖。
眼前一片模糊,本能吞没她气息的是这几年的爱意和一颗虔诚的心,
世界在生命里永恒,在爱意里倾覆。
一切都在燃烧,安静而热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