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洲距京城千里远,山高水长。
烟雨朦胧,河上画舫迢迢,市井街坊恰如落在棋盘上错落有致,河岸两侧的酒肆喧嚣热闹,夕阳西落时分,漫天的霞光落于清河内,与河岸两侧一盏紧接着一盏的烛火交相辉映。
夜晚的渝洲笙歌袅袅,精致的像幅画卷。
“姑娘,宫中送的锦盒到了。”
女子雀跃的嗓音伴随着小跑声而起,划破静谧长空荡入院内。
落座于庭内的女子一手翻阅着书册,另一边手提笔微抬点了点砚台中的黑墨,听到观祺的话语,她抬眸看去:“又来?”
“嗯。”观祺颔首,锦盒摆上了桌案,她和轻挥着折扇的陈曦对视了眼,道:“前两年不过是逢年过节送来,今岁开春后,半个余月就会收到一次。”
傅羡好落笔,掀开锦盒上的盖子,顷刻之间,淡淡的桂花香扑面而来,锦盒内装着掌心般长的桂枝,点缀于桂枝上的桂花制成了干花的模样。
除此之外,并无他物。
这是在以物提醒,莫忘了归期。
傅羡好忍俊不禁地望着锦盒中的桂枝,而后不紧不慢地盖上匣盒,思忖少顷,问:“今日来的是谁?”
“余白下边的侍卫。”观祺捧起锦盒,回想了下那男子的面容,“是个新面孔,之前不曾见过。”
傅羡好若有所思地颔首。
她提笔道:“叫他替我送封信给余白。”
观祺微眨眼眸,抬眸和陈曦对视了眼。
留在院中伺候的陈曦微微耸肩,她也不知道姑娘的用意,将手中的折扇递给观祺后,前往院中书房取来信封和封漆。
不过半炷香的时辰,傅羡好就已经落了笔,她叠好宣纸递给陈曦,对观祺道:“信送到余白手中时,提前告诉他不要告知萧瑾承,自个知晓就好。”
她微顿片刻,问:“前些日子让你去寻的那位姑娘,可找到了?”
“苏如卿幼年时跟随祖父母身边学习,九岁那年随着父亲的升任四处奔走,但由于在渝洲已有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故而独身回了渝洲。”
傅羡好看了眼册子上落有的学堂名号,她在渝洲两载多间,并未听闻过此学堂。
观祺瞥见自家姑娘指腹缓缓擦过的地方,道:“学堂交由彼时颇负盛名的先生打理,但不曾想那男子见学堂名声赫赫,往来求学的学子不仅仅是渝洲人士便大肆敛财,书费极其高昂,普通老百姓家中都缴不起,更别说那群身无分文的孤儿。”
“奴婢观察过,苏如卿并非是个故意作秀的人,姑娘若是有意将书堂交到她的手中,也不是不可以。”
傅羡好静默不语,合上了册子。
她来渝洲已经两年有余,当时本是打算在此落脚半载便动身前往平阳城,但落脚此地的半个月后,她碰到了一群围在书院外侧耳倾听的小姑娘,小姑娘们瞥见有人前来倏然间四处逃散。
她们散开不久,书院内朗朗读书声徐徐而来。
书院外茶坊的掌柜见傅羡好对她们的举止起了兴致,谈笑道书院中的高门子弟数不胜数,她们也许是向往着往后能够嫁给其中一位翩翩贵公子。
傅羡好并未将他的话落在心上,而是寻了个胆子稍微大一点的姑娘询问,方才得知她们是书院旁的寻常百姓人家,家中交不起书费,她们又正处于懵懂之年,虽不懂书画是何物,但还是对成群结伴进出高门女子言谈举止吸引。
虽听不懂她们言语中的内容,却忍不住想象自己如此模样。
傅羡好看着小姑娘们须臾,便道如果她们不嫌弃,自己可以给她们教授学识。
小姑娘们自是愿意的。
而教书的地点就落在了傅羡好于渝洲的院中,不过小姑娘们于她教授的事情没多久就传开了,四下百姓纷纷带着自家孩子前来求学,院中慢慢地坐不下,便寻了个院落开了学堂。
傅羡好原本打算半年后就离开渝洲,如今也在渝洲待了两年多。
这两年多内,她晌午前教书,晌午后便前往渝洲城四下踏青,偶尔夜游渝洲城,日子过得还算是惬意。
不过,傅羡好也没有忘记远在宫中的某个人。
这两年多间,宫中送到渝洲的锦盒已有上百个,样样都是与桂花有关的物品,又样样不相似,就好似是要将她藏于心中多年的喜好一一得以满足,叫她不再留有余念。
然而傅羡好还没有想好,她走后,书堂要如何处理。
思忖微许,她起身道:“明日教书先生来,带着他和孩子们熟悉一下,苏如卿那边且看她是否有所打算接下,再留些信得过的在渝洲,等到有人能够接下书堂后再回京。”
“是,奴婢明日就去。”观祺将匣盒递给陈曦,交换过她手中的信件,快步流星地朝着院落门口走去。
陈曦随着傅羡好走在院中小径上,睨见她若有所思的神色,迟疑地问:“姑娘是打算回京了?”
“打算先去其他地方走走。”傅羡好掩嘴打了道哈欠,侧眸笑意盈盈地看向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不能只待在渝洲。”
安置好渝洲的事物,傅羡好第三日便动身北上。
不过她也是走走停停,途径一处郡城时便停留几日,陈曦和观祺两人也四处打听着当地郡城附近适合游玩的地方,打听到后主仆三人脚程一转又朝着其他的郡城去。
渝洲离京城不过十来日的车程,傅羡好带着她们两人用了近四个月才回到京中。
她没有径直入宫,而是于夜幕低垂时分敲响了傅恺府邸的门扉。
傅恺推开门,见到伫立门口的傅羡好时还以为是看花了眼,怔怔地看着她,半响才反应过来,眸光下意识地巡过四下,除了主仆三人外并未见其他人,疑惑道:“怎么提前回来了?”
“只有我。”傅羡好知道他在找谁,笑着回答了他的问题,边往里走边道:“回来过中秋。”
话语落下后,她停顿一息,补充道:“和他。”
傅恺闻言,笑了笑。
他微抬掌心示意护卫将门扉带上,挑眉道:“看样子,他还不知道你已经到京中了?”
“嗯。”傅羡好颔首,一想到萧瑾承也许会被惊到的模样,就有种莫名其妙的雀跃弥上心头,“早前给余白递了消息,叫他帮我瞒着,在萧瑾承看来,我如今还在渝洲。”
落了点雀跃的清澈嗓音伴着清风徐徐入耳,傅恺微微侧眸垂下眼睑,凝着神情含笑的少女,肉眼可见的要比两年多前的最后一面松弛不少,压在身上的包袱好像也全都被抛下了。
他嘴角笑意扬起,“打算何时见?”
“还没有想好。”傅羡好走走停停,游山玩水也没有想过这些,临近入京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件事,“他这两年多如何,不会只是书信中告诉我些能听的,实则夜以继日地忙碌?”
“去岁是忙的。”傅恺倒了盏茶水,“太上皇退位,皇上登基后大刀阔斧改制,好在有许多制法是太上皇卒中在榻,皇上监国时期就在谋划的,并未多费功夫,更何况有你的嘱托在,余白他们哪敢不从命。”
傅羡好颔首,喝了口茶水。
她是到了渝洲后,才得知皇帝高热不退而致卒中一事,皇帝卒中无法参理朝政,自然而然地由太子监国,而正逢世家动乱,那年的萧瑾承忙得多日未曾入眠。
余白和影诀两人实在是劝不住,只得暗中寻了傅恺给身在渝洲的傅羡好去信。
半个月后,傅羡好离开后的第一封信被送入宫中。
偌大的信纸中,只落有一句话-
还好还未与殿下相定,若不然日日都要担心是否要做了寡妇。
“如今只要皇上夜里处理政事过晚,余白就会有意无意地提及你在渝洲的近况。”傅恺笑着,想起两年前萧瑾承染了风寒,病中还在寻他商谈着春闱一事。
眼看着商谈了一个时辰还未结束,等候在外的余白敲开门扉入内,言说着送往渝洲的锦盒傅姑娘已经收下了,垂眸等候着萧瑾承的命令,紧接着傅恺就被请了出去。
傅恺这才信了传言。
他呷着茶水润喉,看着笑而不语的傅羡好,道:“现下不过是满朝文武皆知,咱们皇上挂念的女子叫傅羡好,早已预定了皇后的位置,就是不知何时落位。”
两年多来,萧瑾承不曾隐瞒过自己的心思。
最初那年还有朝臣想要推举太子妃,他只是神色淡然地回了句,妻子人选已定,无需朝臣为他挂怀。
而后没多久,满朝文武皆知太子殿下念在心中的女子,是傅家傅羡好。
一开始还有朝臣不满,认为傅羡好乃是世家女,若他日成了太子妃,成了一国之母,日后世家定然还会再次涌上,霍乱朝政。
那日的早朝乱得不行,你争我吵。
毕竟朝堂中除了寒门氏族,还有王绍卿和傅恺等出身世家之人,争吵期间更有甚者乱了神,道太子殿下身上也流着世家的血,是否也能作为世家日后会复起的证据。
霎时间,吵闹的宫殿静了下来,跪了一大片。
他人不知,傅恺和王绍卿自是看懂,那人是早前萧瑾承看中的,欲要着重培养的内臣,如不出意外,他登基后此男子便会出入内阁。
此人能够于朝堂中毫无畏惧地道出此言,定然是受了萧瑾承的嘱意。
后来,也再没人拿傅羡好出身世家一事大做文章。
慢慢的,朝臣们也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当朝太子妃是傅羡好一事,只有在萧瑾承登基后不久,徐为止提到是否要开始着手准备帝后大婚之礼,其中还涉及到封后大典,事情复杂礼节繁多,虽不知傅羡好何时归京,但也该早早备下。
“礼部若是得知你已经在京中,现下指不定就开始敲锣打鼓了。”傅恺薄唇微扬,借着烛火掠见她耳垂微红的模样,思忖微许,道:“若不然我寻个时机,和萧予淮一同约他出宫小聚,你们见一面?”
闻言,傅羡好眼眸微亮。
她沉吟少顷,抬手掩住唇瓣低语片刻。
傅恺听着剑眉扬起,嗯了声。
傅羡好仔细地想了想,确定自己回京的事情萧瑾承并未知晓,心情不由得微微鼓起,隐隐期待着那日的到来。
“你与之前,很不同。”傅恺看着她一闪一闪的清透眼眸,道出了见到她时就想言说的话语,“最开始见你,你心事重重看上去跟苦瓜似的,身上背负的事情不少,出去三年,整个人都松落了不少。”
“嗯。”傅羡好颔首,不说别人她自己都能感受得到,偶尔用现下的心境回想过往的几年也有些恍不过神来,不过— —“六叔好像也比三年前紧绷了些。”
她抬起眼眸,视线掠过装扮得满满当当的书房,却能够感觉到少了许多东西,“殿下还没有要下山的准备吗?”
傅恺抬起茶盏的动作停滞于半空一息,神色微变。
他落下还未递到嘴边的茶盏,无奈地摇头:“还没有。”
傅羡好默然,嘴角微张又缓缓阖下,半响都不曾言语。
她也已有三年未见萧清歌。
李皇后病逝萧澈被圈入德宗院后,萧清歌便遣散了公主府中的一众面首,入宫请旨前往护国寺剃发修行,一来是为国祈福,二来是敬了孝心,三来则是替弟请罪。
若是萧瑾承不应,便长跪不起。
而恰逢彼时京中流言蜚语纷纷,李后这些年联合世家作乱一事被闹得沸沸扬扬,但其毕竟已经不在世,矛头也渐渐落向了与李后和萧澈有着血脉之亲的萧清歌。
后来是太后出的面,同意了萧清歌的请求,不过改剃发修行为带发修行,待她想下山之时回来便是。
当日萧清歌便上了护国寺,至今未归。
“不说这个了。”傅恺起身,打断了傅羡好的思绪,“时候不早了,我已经命人收拾好了院子,你风尘仆仆归来想必也累了,先去歇着吧,皇上那边,我和萧予淮会伺机替你约他出宫。”
男子神色微凝,傅羡好知道他不想多言,颔了颔首。
傅羡好没有想到的是,翌日晌午后,萧瑾承便出宫了。
听闻他微服出宫的消息,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回京的消息走漏了风声,陈曦派去的暗卫回禀是因王老夫人忽而病下,萧瑾承出宫是前去王家探病。
傅羡好还没有来得及担心,傅恺就带着人走了进来,紧赶慢赶地催促着她入宫,言语中她才知晓,王老夫人并未病下,只不过是王绍卿听闻她已经回京的事情后,寻了个理由引萧瑾承出宫。
而王老夫人,也被迫演了一场戏。
王老夫人什么都不知,但听闻王绍卿欺君,就算是不想演也得要演上一出。
快马加鞭出宫的萧瑾承抵达王家时,宣医馆的太医们都已经在王老夫人院中。
太医们面对着身体康健的王老夫人,自是什么都没有诊断出来,最终还是王老夫人醒来后,言说昨夜不小心用多了茶水,辗转反侧彻夜不眠,这才呕吐不已。
萧瑾承听完,安排了些人留着近身伺候。
批着奏章的他听闻消息紧急出宫,见王老夫人并无大碍,叮嘱了下人照看好王老夫人后,也就打算回宫中处理政务。
还没有走出院落,就被王绍卿叫住。
秋日艳阳透过林间斜斜洒落,斑驳光影这儿一块那儿一处地落在男子颀长有致的身影上,傲然挺立的身姿四下氤氲着薄薄的光圈,就是随手站在那儿都难掩凌厉之气。
萧瑾承漫不经心地回过身,看向快步走来的王绍卿。
王绍卿拱了拱手,眼角眉梢微微扬起,无不透着欣喜的气息,他道:“过段时日,我要去趟渝洲,皇上可有东西需要我带去给傅姑娘?”
萧瑾承闻言,眸中的冷冽深了几分。
他的眼眸在斑驳光影的衬托下,愈发得幽邃难测,“听闻前几日外祖母替你相看了人家,外祖母觉得甚是不错,你又出言拒绝了。”
“嗯。”王绍卿颔首,并不含糊:“皇上知道我喜欢的类— —”
“知道又如何。”萧瑾承黑眸微眯,像是淬了冰一般,刺骨寒冽,“相看到合适的人家前,你就别去渝洲了。”
话音未尽,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望着步伐稳贴有力的背影,王绍卿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躲避多时的萧予淮走出来,已然听闻两人对话的他甚是不解地看着好友,“好端端的,你又刺他做什么。”
王绍卿扬起的嘴角敛下几分,他拍了拍萧予淮的肩膀,一言不发地走入院中,向王老夫人请罪去。
踏出王家的萧瑾承接过影诀递来的马鞭,翻身上马。
他坐于骏马上,垂眸扫了眼紧步跟来的余白,“渝洲没有动身的消息?”
离说好的三年,只剩下半个多月。
微沉的气息落下,余白摇了摇头,道:“姑娘还未言说。”
闻言,男子骨节分明的指节慢条斯理地摩挲着马鞭,静默须臾,他道:“七日后,前往渝洲。”
言说后他甩了下鞭子,夹紧马腹呼啸疾驰而去。
徒留余白和影诀对视一眼,早已知晓傅羡好眼下就在宫中等着的两人笑了笑,跃身上马跟了上去。
不过半炷香的时辰,萧瑾承就回到了宫中。
他快步流星地朝着承天宫而去,还未踏入承天宫宫门,前来通传的太监便道太皇太后如今在崇华宫等着。
崇华宫是萧瑾承的寝宫,若非要事其他人不得入内。
萧瑾承听闻后,回了崇华宫。
将将走到崇华宫门口,清脆的铃铛相撞声徐徐传来。
他微皱着眉,睨了眼似是未闻的余白等人,若有所思地走入内,步伐踏入宫门的刹那间,他倏地愣在了原地。
女子笑靥如花的面容映入眼帘,明眸皓齿的模样叫人禁不住心颤。
曾落于踝骨上方的踝链落于女子的两指间,她轻轻地晃动着踝链上的铃铛,清脆的声响再次扬起,徐徐坠入耳畔。
清澈透亮的嗓音漾起。
“萧瑾承,我回来了。”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