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官邸狭小简陋, 沈樱便将此次中秋节宴会安排在谢家别苑。
宴会当日,豫州叫得上名字的官员纷纷携带家眷儿女前来赴宴。
谢家别苑占地数十亩,建有八园, 除却留给主客居住的几个园子外,另有三个专门用以赏景的园子。
如今恰逢秋日,风景佳处当属乐陶园, 枫叶似火,金菊满园。
辰时,谢府中门打开, 无数仆婢鱼贯而出, 邀客人入府。
客人们被引入乐陶园, 一路行来,都只觉眼花缭乱,算是对着所谓的“第一世家”的风光迷了眼。
这府中并无奢丽金玉, 更无华彩丝绢, 只处处清雅低调, 唯从细处显出非同一般的讲究来。每一棵花木都是难得的珍品, 每一块石头都彰显着不凡的品味, 每一处雕刻都是绝伦的工艺。
在座的大都是世家子弟, 生于富贵锦绣, 此刻却都不约而同地闭上嘴。
庾巍近日督办行宫修缮事宜, 自认对建工装饰上有些见识,此刻却默默叹了口气。
那座行宫, 过于简陋了。
如今皇室与谢氏, 孰强孰弱,似乎……已经很明白了。
而且,今日宴会井然有序, 条理分明,全乃大家风范,可见主事之人的才能。谢刺史这位出身庶族的夫人,有些本事在身上,不像他们原先预想的那般手足无措。
心下念头转了几圈,庾巍笑了笑,扶着妻子的手,轻声道:“谢夫人祖籍会稽,你也是会稽人,待会儿见了夫人,可与她聊一聊会稽的的旧事。”
庾夫人点了点头:“你放心。”
庾夫人亦出身大族,眼睛利的很,一眼扫过去便能看出门道来,早已收了轻视之心,只等着早日交好这位谢夫人,也谋得一二好感。
过了片刻,客人们已来齐,谢渡与沈樱携手而来。
众人笑着与二人行了礼,各自入席。
酒过三巡,谢渡笑了笑,方道:“今日请各位同僚辛勤前来,其一是贺中秋佳节,今岁本官刚至豫州上任,这数月来多劳烦诸位配合,方才使得豫州形势大好,一片欣欣向荣之景,本官替豫州的百姓敬诸位大人一杯,还望诸位日后兢兢业业,为民造福。”
众人皆道大人言重。
刘巡身为豫州别驾,刺史之下第一人,当即起身,代其他官员道:“大人此人当真是折煞下官们,自大人上任以来,豫州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全是大人的功劳。”
他历数谢渡上任以来的功绩:“大人上任不过两月,已亲自为各郡府定策施治,如今各郡运行顺畅,全是大人的功劳。又解决了汝南郡屯民案件,使得汝南郡百姓不至流离失所,乃是天大的功绩。改革了豫州军,如今豫州军中气象一新,如今又主持接驾一事,上合天子之意,下未劳民伤财,豫州内外,人人称颂,下官敬服不已。”
这话虽然是拍马屁,却也句句属实。
如今的谢渡,在豫州一带闻名遐迩,风评甚佳,远胜前人。
尤其是天子驾临一事,豫州百姓闻风丧胆,个个都觉得要劳民伤财,广征徭役,却被他轻而易举解决了,百姓们的生活几乎不受影响。
如今豫州的百姓们提起他的名字,都道“头上有青天,人间有谢郎”。
而豫州官署,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原先有再多不服,如今也该服了。
有出身,有能力,有胆魄,这样的长官,谁能与他抗衡呢?
其余人跟着刘巡的尾音,异口同声道:“下官敬服不已。”
谢渡瞧着这一幕,微微一笑,谦逊道:“本官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不等其他人继续拍马屁,他又道:“既然刘大人提起了汝南郡之事,本官也便一并说了。”
众人纷纷整肃神色,心知此事才是重点。
大概,是空置已久的汝南郡郡守之职位,有了归属。
不知是哪位同僚有这样的福分。
不出所料,谢渡笑了笑,“自吴岩青辜负皇恩,勾结前汝南王一案后,汝南郡守之职空置两月,本官上承天子之命,一直在思考此事,如今终于有了人选。”
他微微停顿,便有人及时问道:“不知是哪位?”
谢渡看向一侧,对侍女道:“请林公前来。”
片刻后,侍女引着一名中年文士缓步而来,那人衣冠简朴,却不卑不亢,一派淡然,见了谢渡,微一拱手:“谢使君。”
谢渡微一抬手,对众人道:“这位林汝靖林大人,原先在户部任职,十年间兢兢业业,无一错漏,功绩斐然,本官与左仆射大人商议后,禀告了陛下,由林大人接任汝南郡守一职。”
林汝靖,姓林。
在座之人纷纷思索起来,这位林大人出身何处,可是,这天下间似乎并无林氏望族。
谢渡却并无解释之意,指了指下手特意空出来的位置,淡声道:“林郡守,入席吧。”
林汝靖的位置便安排在庾巍之下。
庾巍侧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林大人,在下河南郡郡守庾巍,初次见面,幸会。”
林汝靖拱手:“庾大人,幸会。”
庾巍含笑:“在下颍川人,冒昧请问林大人祖籍?”
言外之意,便是打听他的籍贯出身。
林汝靖心下明白,不卑不亢道:“颍川庾氏乃当世名门,庾大人果真姿容不凡,在下出身会稽,家中不过几亩薄田,世代耕农为生。”
庾巍愣了片刻,很快掩饰过去,只笑道:“林大人定是才高八斗,才会被刺史大人赏识。”
林汝靖笑了笑:“不敢当。”
众人都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看向林汝靖的眼神,都带上了困惑不解。
当今取士,有三条路子,第一正统乃中正官察举,第二乃军功进身,第三是在朝权贵举荐。其中,第一和第三条路子,常年把控在世家大族手中,所察举推荐的,全是本族子弟或盘根错节亲朋党羽,亦或者是扬名天下的才子。
这位林大人一无所有,到底有何特殊之处,以庶民之身先入户部,又得谢渡青眼?
当即便有人笑着问:“不知林大人有何高论,可否让我等瞻仰一二。”
林汝靖顿了顿,他自认并无多少功绩,能入得谢渡的眼,全靠沈樱的裙带关系。但谢渡并未表明他是沈樱的舅舅,此中必有深意,一时间,他倒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踌躇之际,谢渡的目光移过来,微微一笑,道:“林大人亲笔所书一册论税,未曾流传于世,本官偶然得见,惊为天人,若是有意,可以叫人取来供大家一观。”
那人拱手施礼:“有劳谢大人。”
谢渡冲身侧侍从颔首,那侍从领命而去。
林汝靖愣了片刻,有些踌躇。
《论税》一书,确是他所写,其中详细论述了如今天下各地的赋税之策,提了一些并不成熟的赋税改革之法。
若这些不成熟的建议被旁人看去,是否会对谢渡的名声有所影响……
沈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安抚地点了点头,并无担忧之意。
林汝靖微微安心。
沈樱微笑,林汝靖将这些长官看的太厉害了,以为人人都如谢渡一般,但实际上,草包还是占了大多数。凭林汝靖的本事,足以让他们自叹弗如。
这也是为何,她思索再三,还是同意了谢渡的提议,让林汝靖来豫州任职。
过了片刻,侍从捧着几卷书册前来,送到谢渡跟前。
谢渡略一思索,对刘巡道:“刘大人,您主管豫州赋税诸事,带着大家一同看看吧。”
刘巡忙道:“是。”
他双手接过侍从手中的书卷,立刻有人围上来,一同观看。
片刻后,人群中发出一声赞叹:“精彩!”
刘巡快速地翻看了一遍,合上书,看向林汝靖,眼中已全是钦佩之色:“林大人高才。”又看向谢渡:“谢大人的识人之明,下官自愧不如。”
林汝靖没有说话,自觉将场地让给谢渡。
果然,谢渡顺势道:“本官看完这书卷,亦觉得精彩绝伦,更深感当今豫州的赋税之策不甚合理,因此打算以汝南郡为试点,令林大人牵头,试一试他提出的赋税改革之策,诸位以为如何?”
林汝靖自然遵命而行。
庾巍在他身侧,稳稳起身禀告:“谢大人,我河南郡乃豫州之首,愿为试点改革赋税,请大人准允。”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其他人都讶然看向庾巍。
赋税乃国之根本,从古至今都非一人说了算,赋税改革牵扯着千家万户的利益,着手来做,说不定会掀起多大的乱子,得罪多少人。
算起来,在座的官员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愿意做这件事情。
林汝靖背后有谢渡当靠山,自然无所畏惧,天大的罪过到了谢家手中,也变得微不足道。
可庾巍虽出身世族,可颍川庾氏如今没落,若当真出了事,可保不住他。
此举,当真冒险。
过于震惊,众人都没来得及出言反对。
迎着众人的目光,庾巍岿然不动。赋税改革会遭遇什么,他一清二楚。
当机立断做出这个决定,有他的思量。一来,是信任谢渡的手腕和能力,谢渡决定要做的事情,应不会有大问题。二来,颍川庾氏如今勉强位列二流,若不想法子往上挤,只会日渐没落,他必须得抓住谢渡这个机会,搭上谢氏的大船,没有比这件事更好的机会了。
谢渡环顾四周,拍板道:“庾大人有这个心思,自然是最好的,既如此,便由汝南郡、河南郡一同实施赋税改革之策,五日之内,两地拿出具体的策略。”
庾巍、林汝靖点头称是。
其他人已错失了反对的机会,又不敢当众驳斥谢渡,只得默默咽下意见,心下忐忑不安。
这豫州的天,恐怕要变了。
第72章 赋税 改革
当日宴散, 客人纷纷散去。
庾巍与夫人同坐一车,正欲离去,却被人拦住了路, 撩开帘子一看,果然是崔嘉禾。
庾巍无声叹息,早已猜到他会过来, 对夫人道:“你先回府吧,我与嘉禾小酌两杯。”
说罢,下车上马, 对崔嘉禾道:“汾楼来了几条大鱼, 去尝尝吧。”
他先行一步, 崔嘉禾打马跟上。
刚进了雅间,尚未来得及坐下,崔嘉禾便急道:“庾兄, 你今日是何意?为何要应和谢明玄的打算, 将这赋税改革之事揽到自己头上?你明知道, 这件事做好了, 功劳都是他刺史大人, 若做不好, 责难全是你的。”
“而且, ”他加重了语气, “你如今是想抛弃我崔家,给他谢氏当马前卒吗?”
庾巍款款坐下, 倒了杯水递给他, 方缓缓道:“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着急,听我慢慢说。”
崔嘉禾满面不悦地坐下。
庾巍看着他, 慢慢道:“我今日做此选择,是因我看的出来,谢渡想要的赋税改革,一定会成功。”
崔嘉禾冷冷道:“哦?”
庾巍道:“你可知那林汝靖是何人?”
崔嘉禾淡淡道:“我虽然不认识他,但谢明玄手下有几个能人,倒也不稀奇,怎么就值得你在意?”
庾巍道:“若我所猜不错,他是沈樱的舅父。”
崔嘉禾蹙眉:“沈既宣是萧家的女婿…”
话没说完,他就反应过来,沈既宣前一任夫人,似乎确实姓林。当时沈樱被册封太子妃时,那位林夫人也被追封了诰命。
但崔嘉禾还是不明白:“那又如何?”
庾巍道:“谢大人夫妇和鸣,感情甚佳,若非十拿九稳,他绝不会用沈樱的舅舅来做这件事,这样来看,此事非但没有风险,还是个抢功的好时机。”
崔嘉禾若有所思。
庾巍道:“嘉禾,你甘心一直居于谢渡之下吗?”
崔嘉禾自然不甘心,但心里也明白,自己不论是家世能力名声,没有一样比得上谢渡。
看他不说话,庾巍笑了笑:“谢家权势无双,不外乎是因着出了位太后。可如今你崔家出了位皇后,过些年未必不能做太后,太皇太后,凭什么你要屈居他之下?”
“西汉景武时期,窦太后当政,窦氏一族权势熏天。”庾巍慢慢道,“后来窦太后薨,王太后当政,王太后的弟弟田蚡逼死了窦太后的侄儿窦婴。嘉禾,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若要打垮一个人,首先得了解他。”
崔嘉禾看了他片刻,起身冷笑:“但愿你说的是实话。”
他拂袖而去。
庾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不疾不徐为自己倒一盏茶,轻轻笑了笑。
瞧,崔嘉禾每日和他亲亲热热,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忍不住拿庾家当他们崔氏养的狗。
既然一定要当狗,为何不选个更高大的门户,博求更大的富贵呢?
他本就没打算让崔嘉禾相信他,不过是维持面上的情分。
如若崔嘉禾要撕破脸,他也不畏。
总归,人要做出最合时宜的抉择。
庾巍饮下盏中清茶,起身离去。
此刻,谢府。
宾客尽散,沈樱和林汝靖并行,往客房走去,谢渡跟在二人身后,悄无声息听舅甥二人说话。
沈樱仍是那幅乖巧清甜的样子,与平日大相径庭:“舅舅,好长时间没见了,舅母和弟弟妹妹好不好,表哥表嫂们好不好?”
林汝靖笑道:“除了天天念着你,没什么不好的,偷偷告诉你一句,舅母给你准备了礼物,等她到了,你见着后,可别说我通风报信。”
沈樱好奇:“什么礼物?”
林汝靖:“这可不能告诉你,届时你自然知晓。”
沈樱皱了皱鼻子:“那你跟我说什么?又不肯告诉我,平白无故让我心急。”
林汝靖但笑不语。
沈樱也不是真的生气,又小小抱怨了几句,便说起来别的事情。
谢渡看着稀奇。他知道,沈樱与林家人感情好,远超沈既宣那一家子,但这样故作姿态的撒娇,还真是不常见。
到了晚间,他便握着沈樱的腰,在她耳边哑声道:“撒个娇来听听。”
沈樱满目茫然。
谢渡笑:“就白天,跟你舅舅说话那个声音。”
沈樱一下子反应过来,一惯波澜不惊的脸上,陡然生出几分羞耻,用力推他:“闭嘴!”
谢渡轻而易举按住她的手腕:“说不说。”
沈樱挣脱不得,没有办法,偏过头,又转回来,对他说:“你离我近点。”
谢渡靠近她,二人交颈而卧,她靠在谢渡耳边,嗓音轻轻甜甜的,喊他:“渡哥哥~”
谢渡愣住,手下松了力气。
沈樱趁机从他的控制下逃了出来,扯过一旁的被子裹住自己,背对着他当缩头乌龟。
谢渡被她这幅徒劳挣扎的模样弄的哑然失笑,握住她的肩,靠过去,炙热的呼吸落在她颈间。
两日后,林汝靖与庾巍在刺史官邸门前相遇。
庾巍主动笑着迎上去:“林大人,您从汝南而来,竟也这样早?”
林汝靖道:“向刺史大人禀事,不敢耽搁。”
庾巍道:“那你我二人一同过去吧。”
通禀过后,侍从引着二人前往书房,谢渡已等在其间。
两人进屋后,拱手行礼。
谢渡笑道:“舅舅,庾郡守,不必多礼。”
庾巍一愣。
虽然早有猜测,这林汝靖是沈樱的舅父,却也没想到,谢渡就这样当着他的面,毫不犹豫将二人的关系大白天下。
他心里一时间转过很多念头,不知谢渡是何意。
谢渡也没解释,指了指左右两把椅子:“二位坐吧。”又转过头,对侍从道,“去问问夫人可起来了,若起了,请她过来。”
庾巍越发迷茫。
他们二人今日前来,乃是为赋税改革之事,叫沈樱前来为何?
谢渡转过头,极温和地与二人寒暄。
约摸一刻钟后,沈樱姗姗前来,在谢渡身侧坐下。
谢渡提起桌案的茶壶,给她冲了盏茶,放到手边,才道:“今日请二位郡守,是为商议赋税改革一事,本官对赋税一道并不了解,阿樱与林大人却都极为熟稔,就先让阿樱详细跟二位谈一下豫州如今的赋税情况。”
庾巍默了片刻,道:“刘巡刘大人主管豫州赋税,可要请他前来?”
谢渡笑了笑:“刘大人正忙。”
庾巍便不再多言,他很清楚,豫州内外最不愿意改革的,便是刘巡,这无疑会极大影响他本人、他这个官职的利益。
因而,谢渡绕过他,来做这件事情,并不奇怪。
只是没想到,他会让沈樱掺和进来。
毕竟是女流之辈,只怕日后说出去,不怎么好听……
但林汝靖未曾说一句话,只安然坐着,庾巍便也沉默了。
沈樱方道:“如今天下诸州采用的赋税之法大同小异,豫州也不例外,目前所采用的是租庸调制,按照每户的人丁征收税款,这一手段在本朝开国初年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如今却有些不够用了。”
“因当前来看,奴隶不算人丁,一些富贵人家,人丁七八,占地几百上千亩,有的贫苦人家,同样人丁七八,却仅有几亩地,勉强糊口度日,而这两户,征税的额度几乎一模一样。”
“这也就导致,有些税款收不到官府手里,有些人家财万贯不用缴税。”
这一点,在座的都很清楚。
例如谢家,当朝第一世家,族中子弟约摸百人,却拥有良田数万亩,奴仆佃户数千,而谢家只需要交着百人的赋税,对他们而言,轻若鸿毛。
庾巍听懂了,问:“所以大人和夫人准备怎么改?以田亩收税吗?”
第73章 收服 定不辱命
沈樱淡淡瞥了谢渡一眼。
谢渡略一颔首。
沈樱道:“目前的打算是, 以人丁和土地一同征税。其一,凡名下有土地者,每岁按律征税;其二, 凡人丁,不论主、客、丁、中、贱、商,在本地户籍或经营者, 一律征人丁税。其三,凡商户至一定规模者,按律令征税;其四, 鳏寡孤独等人口可免税, 但需上报府衙审核。”
她一二三四条说的清楚简单, 但手笔却不小。
谢渡附和:“正是如此。”
庾巍沉默了片刻,踌躇道:“大人设想极好,想必能收上比往年更多的赋税, 但只怕诸多乡间豪绅反响太大。而且, 若贱籍同样征税, 他们恐怕没有足够的钱财。再者说, 商户走街串巷, 不易排查, 若要征税, 恐怕不易。”
他说的委婉, 实则是说几人的设想过于异想天开,不切实际, 容易激化矛盾。
谢渡不以为意:“这都不是问题, 若世宦豪绅有意见,只管来找本官,本官有法子对付他们。贱籍的户籍都归于主人家, 自然有主人家来缴税。至于商户,本官说了,到达一定规模者才需要征税,走街串巷的小贩有什么规模。”
庾巍嘴唇动了动。
谢渡大约猜得到他想说什么,干脆利落打消他的疑虑:“本官已经派人请了孟元磬。”
孟元磬,陈郡郡守。
谢渡的意思,是要陈郡也一同参与进来?
可陈郡最大的地主豪绅,便是谢家。
他是要先拿自家开刀?
迎着庾巍震惊的眼神,谢渡淡淡道:“天下土地至多者,以我陈郡谢氏为先,我会说服孟元磬,和你们一同改革赋税,由我谢氏率先纳税,如此一来,庾大人还有什么顾虑?”
庾巍没料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竟以自家的利益为饵,做成这件大事。
当即心悦诚服:“若有谢氏牵头,这些小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下官一定竭尽全力,鞠躬尽瘁,为大人完成此事。”
不料,谢渡神色肃然,定定道:“庾大人错了,此事不是为我,更不是为了陛下为了太后,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庾巍愣住。
谢渡倏地叹了口气,问他:“你可还记得,上个月圣旨上写,司天台测出来今岁大寒。”
庾巍颔首:“正因如此,圣上才欲至洛阳避寒。”
谢渡道:“豫州距京都不过八百里,气候相仿,若京都大寒,豫州定有大灾,恐怕今年冬天,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庾巍叹了口气,沉默了。
每有天灾,百姓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为官一方,没人愿意看到这种情形,但却没什么好办法。
谢渡轻声吟了首诗:“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纷纷。竹柏皆冻死,况彼无衣民。回观村闾间,十室□□贫。北风利如剑 ,布絮不蔽身,唯烧蒿棘火,愁坐夜待晨 。白乐天这首诗描绘的景象,如在眼前。”
庾巍有些难过,叹息:“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人力岂可胜天。”
谢渡:“有粮有钱,人力便可胜天。”
庾巍蓦然明白过来,“赋税改革。”
按照谢渡方才的设想,今秋征税主要是面向各大世族,以他们兼并的土地、人口数量,今年能征上往年数倍的税额。
除却上交国库外,豫州库也能留下许多钱粮,足以让豫州安稳度过今冬最冷的时节,其他时候再熬一熬,大多数百姓至少能留下一条命,不至于在寒冬里冻饿而死。
谢渡颔首:“改革赋税,是应对天灾唯一的法子。只有从这些世族地主们手中把钱粮收到官府手中,官府才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救灾赈民。所以庾大人,今年这个赋税改革,不管有多大的困难,都一定要做成。”
他语气冷冽:“就算是明堂下诏,也绝不可停。”
庾巍心情很震撼。
他本以为,谢渡冒着得罪天下士绅的风险,一心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是为政绩,是为官声。
总归有所求,有所图。
却没想到,真正让他如此迫切的原因,是惦记着天下黎庶万民。
恍惚之间,谢渡从桌案后起身,缓步走到庾巍身前,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刚才有些话,传出去乃是大逆不道的言论,庾大人可知,我为何与你说这些?”
庾巍下意识摇了摇头。
大逆不道的言论,自然是明堂下诏那句。但他不明白,他与谢渡有什么交情,竟让对方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谢渡手上用力,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认真:“因为我信任庾大人,相信你有和我一样的心。”
肩上的手十分用力,有一种无言的信任与亲切,耳边是这位年轻刺史慢条斯理的声音:“数年前我求学凉州,庾大人时任凉州一地府尹,领着百姓打井抗旱的情形,我尚未忘怀。”
庾巍愣了一会儿,下意识转过头看他。他也记起了当时的事情,那几年的天气一直都不好,东部等地水患频发,黄河决堤了三次,民不聊生。
而凉州等地,却滴雨不下,干热难耐,地里的庄稼逐渐干枯,很快连仅有的河道都干涸了。
当时朝廷救灾的主力在灾害更严重的山东等地,凉州城无人问津。
为着活命,庾巍翻遍了各种书籍,询问了凉州各地,终于从更远的安西都护府找到了一种叫“坎儿井”的法子,从地下引水,灌溉饮用,方解了凉州的危难。
后来,他因为这个功劳,胜任郡守,从偏僻的凉州,调任到富庶的豫州。
一晃七年,他快要忘了当年的事情。
庾巍嘴唇动了动:“可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谢渡眉眼含笑,温润坚定:“纵然数年过去,但我相信人的本性不会变。所以,庾大人可愿意与我一同,为这天下的百姓寻条生路?”
半晌,庾巍点了点头,缓慢却坚定。
谢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替豫州百姓谢庾大人的赤忱之心。”
庾巍苦笑一声:“须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若大人不提,我或许已忘了,如今该我谢您才对。”
谢渡玩笑道:“那日后,便与本官一同宵衣旰食吧。”
庾巍也笑:“定不辱命。”
回过头,谢渡看向沈樱。
沈樱托腮,一双美丽的眼睛无辜清澈。
谢渡笑了一下。
有时候,论观察人心的眼光,阿樱是真的厉害。
庾巍是他施行政策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他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让庾巍彻底归入他的麾下。
他从未想过能用七年前的事情说服庾巍。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背上扛着家族和责任,从来都只会动容于利益,不可能因着这种理由改变立场。
可沈樱却说,人心复杂,未尝不可一试。
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
第74章 新政 拿自家开刀
当日中午, 招待了林汝靖与庾巍二人用饭后,终于等到了连夜赶来的陈郡郡守孟元磬。
谢渡喊着庾巍、林汝靖一起,在花厅接见了他, 没去书房,也没带沈樱。
庾巍品出了一丝差别。
大约……这位孟郡守并不支持改革,谢渡也无意与他讨论细节, 而是有别的安排。
果然,进了花厅,饮了半盏茶后, 谢渡仍是好整以暇坐着, 没开口。
孟元磬先坐不住, 张口便是哭诉自己的为难:“谢大人,您所提的法子当然极好,下官也有心为您鞍前马后, 只是陈郡的情况您了解, 并非下个一人说了算, 实在是没法子, 还请您体谅一二啊。”
谢渡抬眸, 淡淡道:“孟郡守的意思本官明白, 但凡改革、变法等等, 总是阻力重重, 但总不能因着困难,就不去做。有困难怕什么, 想法子解决就是, 何必哭哭啼啼作懦弱状。”
孟元磬咬紧牙关:“下官实在是没法子。”
谢渡轻轻放下茶盏,瓷器落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响在心头上:“是没法子, 还是不愿想法子?前日本官便特意单独与你聊了此事,让你尽力而为,可你做了什么?”
孟元磬低头不语。
谢渡眉目冷淡:“昨日你回到陈郡,见了手下的税官,特意叮嘱他赶紧制定今年的税策,及时下发给各家各户,意欲先下手为强,着意与本官作对。”
“孟元磬。”谢渡冷冷唤他的名字,“本官再问你一遍,你做,还是不做?”
孟元磬垂首,一脸恭敬,却平静道:“大人,下官做不到,陈郡势力盘根错节,下官人微言轻,唯能萧规曹随,不敢轻举妄动。”
孟元磬脸色不变,态度坚决,摆明了不肯配合。
一时间,花厅内其他人呼吸都停了,小心翼翼觑着谢渡,生怕他发怒。
谢渡情绪十分稳定,并未生气,声音平静淡漠:“来人。”
话音落,从门外呼啦啦冲进来十多名护卫,将几人团团围住。
孟元磬终于变了脸色:“大人这是何意?”
谢渡并不理会他,对护卫统领道:“请孟大人到别苑做客,没本官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见他。”
孟元磬愕然,震惊又不解,又觉荒诞:“谢刺史,我任陈郡郡守,乃天子亲旨,中枢之令,您竟敢无缘无故囚禁朝廷命官?”
谢渡一派冷淡:“我便是囚了,又如何?”
孟元磬咬牙与他对峙:“谢渡,你未免太狂妄了!”
谢渡压根不理会他,抬了抬手,护卫便上前抓住孟元磬的手臂,将人带走。
孟元磬自然不肯:“谢渡,你不怕朝廷怪罪吗?”
谢渡终于肯正眼看他,笑他天真:“孟元磬,莫说只是囚禁你,纵然本官杀了你,难道会有人叫我偿命?”
孟元磬站在花厅里,冰冷的寒意从心尖弥漫而起。
原以为,不论如何撕破脸,谢渡至多在官场上给他使绊子,为难他,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恣意妄为,竟敢用暴力手段囚禁一名郡守。
他看着面前年轻的男子,生出几分畏惧。
蓦地记起谢渡的身份。
谢相之子,太后之侄,天子表兄,谢家宗子。
不论哪一个身份拿出来,都足以令他无畏无惧。今日就算谢渡当众杀人,也不会有人让他偿命。
孟元磬强撑着骨气,咬牙道:“我出身山东孟家,虽家道中落,却也是孟夫子嫡脉传人,你如此对我,不怕得罪天下儒生吗?”
谢渡揉了揉额角:“孟元磬,你与本官口舌之争并无意义,若想说服本官,就拿出你的诚意,不必威胁我,没用。”
“至于天下儒生。”他笑了一下,眉眼轻蔑。
孟元磬清晰地认识到,今天他只有两条路能走。要么屈服于谢渡,要么就被他抓起来。
到了谢渡手里,是死是活,就说不准了。毕竟囚禁侮辱朝廷命官和斩杀朝廷命官,说不准哪个罪名重。
谢渡敢做这样的事情,必定想好了后路,他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绝不可能毫发无损走出这座刺史府。
过了许久,孟元磬闭了闭眼:“伏唯大人之命是从。”
谢渡颔首,周围的护卫又哗啦啦散去。
年轻的男子一瞬变脸,冷峻眉目间染上温和之色,“孟大人,请坐。”
孟元磬双手紧握,在他压迫感极强的目光下,不得不在下首位置上坐下。
这一幕,看的庾巍叹为观止。
对谢渡的性情,更多了几分了解。
以往觉得他虽然雷厉风行,却性情仁善,品行高洁,算是个温和的长官。
直到今日,人家不配合,便用暴力手段,哪有半分世家子弟的矜贵温润,竟活脱脱像是土匪。
不过,谢渡的态度很明确,不论如何,新政一定要实行。
庾巍略略安心。
有谢渡和孟元磬顶在前头,不论是他还是林汝靖的压力都小很多。
他并不担心孟元磬阳奉阴违。
他若有这样的胆子对谢渡,大约这个郡守也到头了。
陈郡郡守前往刺史官署,随后宣布陈郡推行赋税新政,不过几日,陈留郡守、襄城郡守千里迢迢至洛阳城,拜会了谢渡,主动要求与刺史大人共进退。
至此,豫州六郡,除颍川郡守崔嘉禾没有表示,其余五郡都“自愿”推行新政。
八月末,豫州秋收彻底结束。
八月三十,豫州刺史官署拟《豫州赋税新令》,上达中枢,经中书门下批复后,发往各郡。
九月初一起,各郡轰轰烈烈推行新政。
新政碰上了许多困难。
不过三日,刺史官署便收到了几十封拜帖,皆是来自于豫州各地的世族官绅。
首当其冲的便是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如今的族长是谢继宗,但他和其他兄弟都在在京城任职,陈郡祖地便由其堂弟掌管。
收到这位五叔的帖子时,谢渡正站在镜子前,伸手接过侍女手中的螺子黛,为沈樱画眉。
听到侍从回话,他不紧不慢道:“请到正厅,好生伺候着。”
亲叔叔上门,怠慢不得。
沈樱按住他的手腕:“螺子黛给我,你出去见客。”
谢渡避开她的手,“急什么,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去,你还没见过咱们这位叔叔,人家上门了,你还不见?”
沈樱瞥他一眼,轻哼一声:“他来找你办正事,我见他干什么?”
谢渡笑了,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什么都瞒不过阿樱,帮个忙?嗯?”
沈樱微微勾唇,对着镜子点了点头。
谢渡的手,重又覆到她眉间。
待二人携手踏入正厅时,客人已等了两刻钟。
刚踏入门口,隔着数步,谢渡含着笑意,亲切唤道:“五叔。”
沈樱跟着他唤:“五叔安好。”
谢家五叔名唤谢继庭,同辈中排行第五,今年三十六岁,仪表堂堂,眉目间与谢渡略有五分相似,看上去极为年轻。
谢继庭从椅子上站起来,蹙眉唤道:“明玄。”
随即,目光落在沈樱身上,顿了顿。
谢渡牵着沈樱的手,含笑道:“五叔,这是阿樱。”
沈樱温柔地低垂着眉眼,福身行晚辈礼:“见过五叔,五叔好。”
谢继庭紧蹙的眉头略微松了松,点了点头,尽量温和道:“不用多礼,有空回陈郡看看,家里姊妹们与你年岁相仿,都能陪你玩。”
沈樱声音温柔:“是。”
谢渡笑道:“五叔,我与阿樱成婚时您没有上京,如今见了面可不许小气,连个见面礼都不给。”
谢继庭温声对沈樱道:“礼物已经让人送到后宅了,侄媳可以去看看喜不喜欢,若不喜欢,我再让人从陈郡送来。”
沈樱看向谢渡,一派温柔顺从姿态,仿佛在征询他的意见。
谢渡笑道:“等回去再看吧,五叔,您吃了饭再走,我已经让人摆好饭菜了,我们一块去。”
叔侄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时间寒光凛凛。
谢继庭冷笑了一声,到底顾忌着沈樱是侄媳妇,不好当着她的面对谢渡兴师问罪,“明玄,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谢渡平静道:“五叔,我的事情,不必瞒着阿樱。”
谢继庭与他对视片刻,深吸一口气,妥协下来,在椅子上坐了,冷声问:“孟元磬与我说,是你逼迫他在陈郡实行新政,所以他只能率先找到我们谢家纳税,是真的吗?”
谢渡在他对面坐了,慢悠悠道:“是真的。”
就连先到谢家征税的主意,都是他给孟元磬出的。
这一次赋税改革,受损最大的便是各大世家,但若是谢家乖乖配合新政,其他人家自然不敢再有什么怨言。
谢继庭问:“为什么?”
谢渡道:“配合朝廷新政,理之当然,五叔为何有此问?”
谢继庭道:“你可知,如此一来我谢家今岁要缴纳多少赋税?”
谢渡早已粗略算过,张口道:“大约秋粮三千石。”
赋税新令写的清楚,取消一切杂捐、杂税,每岁征税分春、夏、秋三次。春税征收人丁税、商税,每丁征税30文,商户以其规模由官府核定税收。夏税,上等田每亩税六升,下等田每亩税四升。秋税上等田每亩税五升,下等田每亩税三升。
一石是一百升。谢家发展多年,产业极多,上等田便有四万多亩,下等田两万多亩。
今秋,便需要纳粮近三千石。
谢继庭听了,冷冷问道:“一石大约一百五十斤,三千石便是四十五万斤,几乎等于秋粮的十分之三四,你竟然损己肥公,做官做傻了不成?”
话音刚落,沈樱突然开口:“不对吧,应该没有十分之三四?”
第75章 强抢 允你动用豫州军
沈樱一本正经看着谢继庭, 慢慢算道:“按照今年豫州的收成来算,上等田每亩地大约收秋粮二百五十斤,也就是一百六十升左右, 我们只征收五升,也便是三十税一。”
“据我所知,谢家租赁给佃户的土地, 收佃租三成。”她双目清澈好奇,“换算下来,大概是九税一, 就算除去损耗, 那至少也有八税一, 怎么到了五叔口中,竟变成了每三税一?”
她望着谢继庭,慢条斯理问:“五叔, 这是怎么回事?”
谢继庭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外强中干地呵斥道:“你这小女子懂什么!我们在说正事, 哪有你这妇道人家插嘴的道理!”
沈樱扯了扯谢渡的衣袖, 有些不解地问:“夫君, 在你们家, 像我这种妇道人家是不能说话的吗?”
谢渡回头握住她的手:“当然不是, 咱们家不讲这些。”
沈樱挂上笑意:“五叔, 我夫君说,我可以说话, 五叔为何不许我说, 莫不是……在心虚?”
她拖长了声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继庭。
谢渡声音淡淡的:“五叔,阿樱的问题, 我也想听听您的答案。”
谢继庭已经慌了,说到底,他非谢氏族长,只是代谢继宗管事,谢家宗族真正的主人,是谢继宗和谢渡父子,此刻被人指出问题,只好匆匆看向谢渡:“明玄,你听我说。”
谢渡神色平静:“我在听。”
谢继庭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明玄有所不知,这粮食的事情,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这其一,我们给底下佃户收租子,说是三成,但那些佃户们都狡诈奸滑的很,勉强能收上二成就算是极好的了。其二,谢家家大业大,手下的奴仆们盘根错节,水至清则无鱼,人人都有私心,租子到了他们手中,岂有不被盘剥一遍的道理。其三,佃户们交的租子,不止是粮食,像山珍野味牛羊牲畜种种,凡事家中用得上的,皆从庄子上来,拿了他们的东西,自然要用租子抵。这样算下来,我们一年到头收的租子,不过一成罢了,因而这样收税,对我们而言,当真算是伤筋动骨。”
转眼之间,他便有理有据说了这些话,也是个人才。
谢继庭说完,气定神闲看着谢渡,心中的慌乱尽皆散去。
光凭佃户和奴仆,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亏空,大部分还是被他和亲眷拿走了。
纵然谢渡知道这一点又如何,他总不能让人查抄自己叔叔的家,这样不孝的事情,没人敢做。
这个哑巴亏,只能认了。
谢渡笑了声,压根不提他的事儿,只是道:“我竟不知底下的管事们如此罪大恶极,贪墨主家的银粮,既然如此,便都杀了,换一批新的,也就没问题了。”
谢继庭人都吓傻了:“都杀了?”
这……这也过于心狠手辣了。
谢渡神色温和,言辞之间去杀气腾腾:“这也是没办法,新政迫在眉睫,我是给陛下立了军令状的,若完不成,就得撸了官帽,贬作庶人。所以,凡是耽搁我推行的人,再大的官,我也照杀不误,何况区区几个管事。”
谢继庭勉强道:“都是积年的老仆……”
“那更该杀!”谢渡脸上泛起一丝怒意,“既是老仆,便该知道轻重,平日里贪墨一二,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去了,这个时候拖我的后腿,当真可恶至极。”
谢继庭觉得他在指桑骂槐。
明里在骂仆人,实则在骂他这个叔叔。
他紧紧抿着嘴,不再说话。
谢渡骂完一通,又看向谢继庭:“五叔,您若是觉得下不去手,待明日我与阿樱一同回陈郡,亲自处置,以后这样的事儿都不必您操心。”
谢继庭心里一慌。
谢渡这话听在耳中,明摆着是要夺走他的权力,将谢氏宗族重新收到手中。
他既回了陈郡,开始插手族中事,就不会仅限于此,而是要彻头彻尾掌管谢氏。
届时,哪里还有他们这些旁支族人的立足之地。
这些年来,谢继庭靠着掌管谢氏庶务,得了不少好处,钱财、权力、地位,都不舍得抛弃。
谢渡看向谢继庭:“五叔,您觉得如何?是您来做,还是我来做?”
他望着谢继庭,笑意盈盈,温润如玉。
可意思很明显。
若是想继续掌管谢氏,就得支持他的新政,并且帮他解决后顾之忧。
若是不肯支持,那就把谢氏还到他们父子手中,到时由谢渡掌舵,船往哪儿开,自然他说了算。
该怎么选,谢继庭很清楚。
谢继庭闭了闭眼,道:“你与大兄都公务繁忙,家里的事情,我们能分担的,还是要帮你分担,你放心,我回去一定处理好此事,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谢渡笑了笑,从椅子上起身,开始闲话家常:“果然还是五叔最疼我,昨日有人送了几只螃蟹来,阿樱刚刚嘱咐厨房蒸了,五叔赏脸品尝一二?”
谢继庭硬是挤出个笑脸:“不了,我赶着回家,家里一堆事儿等着,不能耽搁。”
谢渡轻笑:“辛苦五叔了,若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只管与我说,我和父亲都是相信五叔的。”
谢继庭只是笑,苦涩弥漫了整个心底。
今日,本是想逼迫谢渡放弃从谢家征税,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险些被人抓住把柄,连手中的权力都被夺了去。
谢继庭后悔不已,看上去比来时苍老了三岁。
好在,谢渡只要新政顺利推行,对谢家内部的事情毫不关心。
他只需要拿出一部分利益,就足够糊弄了。
但谢继庭心里还是堵的难受。
回过头,忍不住阴阳一句:“明玄真是娶了个聪明伶俐的好媳妇。”
若非沈樱那么敏锐地发现数额不对,谢渡也不能如此轻易抓到他的把柄,三言两语便迫使他屈服。
沈樱站在谢渡身侧,闻言含笑回道:“多谢五叔夸奖。”
谢渡亦道:“这是我的福气。”
谢继庭又积了一肚子气,咬牙走了。
谢渡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解决了谢家,想必今日这些拜帖,明天就不会出现了。
这次新政,终于能够顺利推行下去。
沈樱拍了拍他的手臂:“想什么呢?”
谢渡面上带笑:“阿樱猜猜?”
沈樱嗤之以鼻:“不猜。”
谢渡笑:“真不猜?”
沈樱翻了个白眼,不用猜也知道他的想法,“走了。”
谢渡拉住她的手臂:“阿樱真狠心,也不等等我。我在想新政的事儿,觉得有阿樱在旁协助,天大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我这五叔心眼不好,说话倒好听,阿樱的确聪明伶俐。”
他的手顺着手臂滑落下去,握住沈樱的,将人拉到怀里,从后拥住,“若非阿樱,我也不能发现他中饱私囊的事情,想要说服他,便没有这样轻易。”
“阿樱很厉害,很好,聪明伶俐。”
沈樱靠在他怀中,耳尖被他的呼吸烫得有些泛红。
许多许多年来,都没有人用这样赤诚简单的口吻和话语,像夸孩子一样夸赞他。
有些肉麻,又有些愉悦。
沈樱弯了弯唇。
谢继庭回到陈郡后,不过三日,便着人将今年的税粮送入了郡守衙门,又被押送至刺史衙门。
三千石粮食装满了数量车,一路从陈郡大摇大摆拉到了州衙。
其他观望的世家大族,纷纷给谢继庭下帖子,询问缘由。
谢继庭谁都没见,只说了句:“缴税纳粮,理之当然。”
后来便传出,谢继庭前往刺史官署见谢渡,想要求情,结果被驳斥,出门时脸色惨白,受惊不小的消息。
见状,许多人也便明白过来,这位刺史大人的决心有多大。
大多数世家都自觉跟着谢继庭缴纳了赋税。
倒也有人想纠聚闹事,只是豫州军在旁虎视眈眈,靠他们的家丁私兵,只能是自寻死路。
新政推行半月,庾巍兴致勃勃地奔到刺史府,向谢渡报告情况。
“谢大人。”他脸上全是激动的笑意,“今日盘库,收上的税竟比往年多了三倍不止,大人之策,果真利国利民。”
饶是他早有准备,但看着库中黄澄澄的粮
食,也觉得气血澎湃。
他原先只想着这些大族有钱有势,却没料到他们这样富贵,随便挤挤,就能挤出一个国库。
谢渡笑了笑:“如今你辖下,还有多少家没有纳粮?”
新政推行后,取消了各类苛捐杂税,负担比往年小的多,各地的老百姓都极为高兴,感激涕零。
听闻这次新政是刺史大人和夫人带着两位郡守一力施行的,豫州各地的百姓都敲锣打鼓给几人立金身,办庙会,纳粮比往年更积极。
唯有个别地主豪绅,不舍得钱财,迟迟不肯配合。
庾巍道:“河南郡辖下,尚有十七户人家没有纳粮,我亲自约谈了他们,可效果甚微,大人可有良策?”
谢渡道:“你回去后,给他们下文书,说话不必客气,责令三日内纳粮,若耽搁了朝廷大政,绝不轻饶。”
庾巍迟疑:“恐怕没用。”
谢渡笑了笑:“只有文书,当然没用。三日后,若他们仍不纳粮,你带一队豫州军,亲自上门,抢。”
他说的掷地有声,庾巍愣了愣:“强抢?”
这……倒是一条从未想过的路子。
不过,对待那些人家,确实唯一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谢渡颔首:“待会儿我给你批张条子,允你动用豫州军。”
庾巍抱拳:“是。”
第76章 喜欢 阿樱开始喜欢我了吗
只是, 庾巍到底有几分忧虑:“只怕这些人家闹出风波来,不好解决。”
他说的委婉,但实则是怕闹出乱子。
强行用军队征税, 去别人家抢钱粮,手段过于狠毒,很容易被人夸大其词, 传成强取豪夺,为官不仁,鱼肉百姓。
如此种种恶名, 若叫人告上皇城, 恐怕就算是谢渡, 也不能全身而退。
谢渡想了想,平静:“无妨,我已想好对策。非常之时, 非常之人, 只能用非常之法, 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倒也有别的法子, 清清白白不脏手。
最简单便是逐个击破, 抓着他们的小辫子, 把人关押起来, 用污点来换他们屈服, 让他们心甘情愿捧着银子求他。
但,时间不够了。
还有半个月, 天子便要驾临。
迟则生变, 若在谢太后和宋妄到达洛阳城之前不能完成新政,定会生出别的变故。
十月之前,赋税改革一事, 一定要完全解决。
彻彻底底,不留任何死角。
他可以承受非难,但新政不能半途而废。
谢渡没对庾巍说这些,温和安抚道:“只管放心,这点风浪,不值一提。”
庾巍点头应是。
解决了心腹之忧,庾巍心情很好,对谢渡道:“大人,等十月初一,城内有庆典,很是热闹,您若是没有要紧的公务,可以和夫人一起出门看看。”
谢渡抬眸:“什么庆典?”
庾巍笑道:“庆贺丰收,年年都有的,日子不固定,今年恰好在十月初一。到时候有游神祭祀的活动,老百姓们载歌载舞,非常欢乐。”
谢渡颔首:“行,我知道了。”
庾巍告辞离去。
谢渡起身,回到后院。
廊下,沈樱握着一把谷物,正在喂笼子里豢养的鸽子,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头:“庾大人走了?”
谢渡点了点头,好奇:“哪儿来的鸽子?”
沈樱道:“刚才庾巍的夫人跟他一块过来,送给我的白鸽。”
这鸽子羽毛雪白,色泽明亮,看上去极柔软极好看。
谢渡抬手撸了一把顺滑的毛,先对她说了十月初一庆典的事,不出所料,沈樱当真很高兴。
待过了兴头,谢渡又漫不经心对她道:“我刚刚给庾巍出了个主意。”
沈樱与他对视:“什么?”
谢渡道:“我教他,若是收不上来税,就带兵强抢,还给他批了条子,准许他调用豫州军。”
沈樱喂鸽子的手微微停顿,又若无其事偏头看向他:“不想做官了?”
谢渡低低一笑:“那倒也不至于。”
沈樱嗤了一声。
不管是因着什么缘由,谢渡在非战时肆意调动豫州军用于地方政务,已是违反了律令。
同意下属调动军队,更是越权。
换个普通人,便是掉脑袋的大罪。
以他的身份,谢太后也好,宋妄也罢,定然不会要他的命,但认真计较起来,夺了他的官位,已经算是法外开恩。
谢渡抬手,接过她掌心里的谷物,慢慢问道:“若我真的一无所有,阿樱会离我而去吗?”
他没有看沈樱,玩笑般道:“因赋税一事,我将自家人和亲眷好友们得罪了个遍,一朝失势,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了,阿樱会不会对我失望,离我而去。”
沈樱沉默了,突然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谢渡始终不曾与她对视,只是用余光瞥着她。
过了许久,谢渡收起空荡荡的掌心,像是无声叹息,又像是随口而言:“回屋吧……”
话音未落,沈樱的声音响起:“不会。”
她的嗓音轻飘飘的,没多郑重,谢渡却猛地回头,怔然看她。
沈樱看着他俊美的脸庞,重复了一遍:“不会对你失望,也不会离你而去。”
谢渡盯着她,脑子嗡嗡作响,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
沈樱也没解释,施施然从他身边走过,回了屋子。
半晌,他突然低低笑出声,抬脚进了屋,找到沈樱,俯身将她拥入怀中,靠在她耳边,轻声问:“阿樱开始喜欢我了吗?”
从一开始,沈樱嫁给他,便离不开他的身份、地位和权势。谢渡很清楚,若他是个普通人,沈樱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可是刚刚,她那么认真地思考了好久,最后说,不会离开他,哪怕他变得一无所有。
谢渡没敢想过,她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沈樱是最清醒最冷静的,绝不会放任她自己做出违背利益的决定。
沈樱没说话,轻轻贴了贴的脸颊。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他,但是刚刚想了许久,若谢渡真的被免了官,她会怎么做,去帮他,或者与他共渡难关。
唯独没有想到,放弃他。
这算是喜欢吗?
沈樱微微抿唇,低头握住谢渡的手。
或许吧。
回去后,庾巍按照谢渡所言,如法炮制了一番,直接上门强抢。
有几户人家哭天抹泪,大喊要入京面圣,请天子做主,状告庾巍胡作非为。然而却发现,其他几位郡守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事情的始作俑者,显然不是这几位听令从事的郡守。
而是谢渡。
这些人家一合计,决定由河南江氏的家主做表率,亲笔拟写奏折,上达天听。
事情传到谢渡耳中,谢渡不以为意:“随他们去。”
他没有阻拦的意思。
阻拦没什么用处,就算他们的奏折到不了京城,很快天子驾临,当面告状更方便添油加醋。
转眼便至十月初一。
晚间,谢渡坐在书房里,手中捏着从京中传来的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
今天早晨,谢太后与宋妄从京城出发,巡幸洛阳城。
手上的灰烬散去,门便被推开了,沈樱看了眼,问:“烧什么呢?”
谢渡低着头,下意识答:“密信,说陛下与太后今天早上出发了。”
沈樱讥讽地笑了声:“这么怕冻死,片刻也等不了。”
谢渡失笑,摇了摇头:“他们母子一向如此,大好的日子,不提这扫兴的事儿。”
他从桌案后走出来,牵着沈樱的手,低头打量了一下,不由哑然失笑:“怎么打扮成这样子?”
沈樱眨了眨眼:“出去玩,当然要穿简单些。”
这些日子以来,几位郡守的夫人常常到刺史府拜会沈樱,其中一位在塞外长大,领过兵打过仗,偶尔会穿男装,也送了沈樱几件。
今日,沈樱便穿了她送的衣裳,一件宝蓝色的男装,头发用同色缎带束起,瞧上去竟活脱脱是个俊俏风流的小郎君。
谢渡点头,忍俊不禁:“言之有理。”
又想了想,起身走到置物架前翻找片刻,从匣子里取出一把折扇,递给沈樱:“沈公子,这把扇子很配你的衣裳。”
第77章 庆典 土地赐福
沈樱接过那把扇子, 挥开,扇面上画着写意兰花,黛青色勾勒出清雅气韵, 与她身上的衣衫极为相配。
沈樱忍不住嘴角上扬,推他,催促他快去换衣服。
谢渡无奈笑笑。
他公务繁忙时, 天色太晚,回屋会吵到沈樱,偶尔便会宿在书房的隔间里, 这儿常备着几件衣衫。
便转过头进了隔间, 片刻后, 换了件与沈樱同色系的衣裳出来。
沈樱皱眉:“你这样穿……”
岂不是人人都能看出他们的关系?
沈樱当机立断,四平八稳道:“我还是自己去吧。”
谢渡沉默了一下,抬头用力揉了把她的脑袋:“很多兄弟都穿的一样, 你没见过吗?”
沈樱:“我孤陋寡闻。”
谢渡轻嗤:“胡说八道。”
他率先走出去, 神情磊落平常, 沈樱反倒有些琢磨不定。
莫非真是她少见多怪了?
她匆匆跟上谢渡的脚步。
谢渡抬头, 在她看不见的脚步, 弯了弯唇。
若是一直都这么好骗, 该多好。
今夜的庆典, 是为庆祝秋日的丰收, 洛阳城不设宵禁,万民同乐, 大街上十分热闹, 周边的百姓都拥入城内,嬉戏笑闹。
主街之上,摆烂的、杂耍的、唱曲儿的、斗鸡的络绎不绝, 少见的热闹。
街头巷尾都是兴高采烈的百姓,用这最朴素的方式,庆贺这一年的风调雨顺。
沈樱和谢渡长于京城,见惯了富贵繁华,都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不管看见什么都非常好奇。
走到街头,还瞧见一对老夫妻,手边放着一堆秸秆,边上围了一对年轻的夫妇,正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动作。
手指翻飞之间,那几根平平无奇的秸秆便变了模样,被编成了活灵活现的小人模样。
那老婆婆笑呵呵将小人递给年轻夫妇,笑着说吉祥话:“二位恩爱团圆,百年好合。”
谢渡听了,拉住沈樱的衣袖,将人扯过去,温声问道:“婆婆,您都能编什么?”
老婆婆抬头,看看谢渡,又看看沈樱:“小郎君和小娘子喜欢什么,我们就能编什么,你们看看,蝴蝶蚂蚱,房子马车,小狗小兔,样样都行。”
沈樱脸上的笑容僵住。
小娘子?
她的伪装,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谢渡以拳抵唇,偏过头轻轻笑了声。
沈樱怒目而视。
谢渡不敢惹她,笑着对老婆婆道:“婆婆,给我编两个刚才他们那种小人。”
老婆婆点头,“小郎君等会儿,马上就好。”
他们动作极快,很快将两个小人递给谢渡,谢渡问:“多少钱?”
老婆婆答:“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俩。”
谢渡摘荷包的手摸了个空,不由回头看沈樱。
沈樱突然有种扳回一城的快乐,轻哼一声:“没带钱?”
谢渡揉了揉额角:“忘了。”
他平时没有花钱的机会,平常若出门买什么东西,都是记账,由管事按期结账。
今儿便是为了单独和沈樱出门,特意让人装了一荷包钱,但出门前换了件衣服,忘了。
现在手头空空如也,一贫如洗,身无分文。
谢渡荣华富贵的一生中,头一次体会到,何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他低头,目光盯着沈樱腰间挂的荷包。
沈樱握住荷包,勾唇:“想让我替你付钱?”
谢渡温声:“别让老人家久等。”
沈樱想了想:“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谢渡也不问,点头:“可以。”
沈樱诧异地看着他,见他毫无敷衍之色,方打开荷包,从中取出一小把铜钱,没数,放到老婆婆手中。
婆婆低头一看,赶紧说:“小娘子,这太多了,五文钱就够了。”
沈樱给她这一小把,看上去有十几文。
沈樱弯唇,笑容柔和,被认出是个姑娘,也没再伪装:“这是给您的报酬,我和夫君刚刚站在您摊子前争吵,耽误了您的生意,理应补偿你们。”
不等老婆婆开口,谢渡温和道:“您收下吧,不然回家我要挨骂。”
老婆婆想说,就这三两句话的功夫,哪里就耽搁了生意,却没有张嘴的机会。
趁对方愣神的功夫,谢渡拽着沈樱的手,已经远远走开了。
走的远了,沈樱抓着谢渡的衣袖,忍不住质问她:“我不像个小郎君吗?”
谢渡接过她手中的折扇,敲了敲她的肩膀:“哪家小郎君如你这般瘦弱。”
她独自站着的时候,还挺像的。
但站在谢渡身边时,被他高大挺拔的身姿一衬托,婉约柔美,谁都不会将她错认成男子。
谢渡,身高九尺,坚持习武,体型很是拿得出手。
哪个姑娘在他跟前,都显得温婉柔弱。
这样的话,谢渡才不会说出口。
沈樱叹了口气。
二人在人群中穿梭,朝着庆典的主场而去。
今夜的重头戏,便在西街,上百户百姓一同筹资立社,举办祭神大典。
在传说中,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是掌管粮食丰收的神灵,百姓们对此深信不疑。
据说,洛阳城每年祭神大典,都会由两个德高望重的长者扮演成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接受百姓们的祈祷,为百姓们撒下福祉。
除此之外,土地婆婆会手持今年选出的最为饱满的粮食,将其赐给一对新婚的夫妇,祝福他们开花结果,儿孙满堂。
二人走到土地社前时,只见此处张灯结彩,亮若白昼,而祭神活动刚刚开始。
数名年岁颇长的老者带着身后的百姓们,朝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下跪上香,口中吟唱着祝祷的唱词。
听不大懂当地的话,但唱词明朗,朗朗上口,喜气洋洋,大约能听出来是感谢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听了之后,只觉心情明朗。
三跪九叩过后,便该土地赐福。
扮演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的人手持法宝,回以固定的唱词,将来年的福气撒播给所有百姓。
百姓们又是一阵拜谢。
谢渡看着,半晌颔首道:“这庆典有些意思,比我们在京城看的那些更有趣。”
沈樱也这么觉得,她走了一路,有些累,便靠在他肩上歇息,慢悠悠道:“大概是因为这里没那么多你们这样的人,老百姓活的更自在些。”
谢渡失笑,承认了她的看法。
二人小声说着话,忽然发觉周边的人都散开了,给他们留出一条通往土地社的路来。
沈樱不解地看向谢渡,谢渡也有些懵,看向身侧站着的年轻男子:“兄台,这是……”
那男子艳羡地看着他:“你们两个被土地婆婆选中,还不快上前去接受赐福。”
刚刚土地婆婆选人赐福,一眼便瞧见了这二位恩爱相携,互相依偎的画面,便笑着点了这对“最恩爱”的小夫妻。
早知道这样,他也一直抱着媳妇不松手了。
在场的年轻男女,都羡慕地盯着二人,心里的想法都是如此。
谢渡低头看沈樱,征求她的意见。
但这种情况下,不管谁的意见都不重要,他们也不可能直接离开,毁了这场庆典,糟蹋百姓们的心血。
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接受赐福。
沈樱从未这么紧张过。
她一直就不太擅长接受别人纯粹的善意。
谢渡握住她的手,主动走在前头。
他们离土地社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很快便到了慈眉善目的老人跟前,并排站着,不敢吭声。
扮演土地婆婆的老人笑眯眯的,十分慈祥,将手中饱满的麦穗递给沈樱。
沈樱规规矩矩双手接过,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看向谢渡。谢渡目不斜视,没有接收到她的眼神。
沈樱:……
谢渡好像比她更紧张。
她似乎突然就不那么紧张了。
土地婆婆笑着拍了拍沈樱的手,吟唱赐福的词。
沈樱只能弯着唇,露出标准的柔和微笑。
过了一会儿,土地婆婆的唱词结束,拍了拍沈樱的手,示意她领着自己的夫君回去。
沈樱双手捧着麦穗,手臂僵直,不得已只能用脚尖踢了踢谢渡,示意他赶紧走。
谢渡骤然回神,揽住她的肩,将人护在怀中,往人群外走去。
其他人都羡慕地看着他们。
却不得不承认,土地婆婆眼光真好,这对小夫妻,当真恩爱的很。
尤其是这位郎君,对自己的夫人可谓如珠似宝。
正当二人快走出人群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犹豫的疑问:“谢刺史?”
谢渡下意识转头看去,陌生人,不认识。
那人却猛地哐哐磕了三个头:“刺史大人,草民乃悬瓠城原先屯民村的一名百姓,曾经在村口见过您一次,您可能忘了。但多亏您的大恩大德,才没让我们中了贼人奸计,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草民给您磕头了。”
第78章 圣驾 觐见陛下与太后
话音甫落, 周围的百姓顿时沸腾起来,争先恐后,目光炯炯盯着二人:“竟然是谢刺史?”
豫州各地赋税改革之后, 众多百姓切身处地受到了好处。
谢渡早已声名大噪,在百姓们心中的地位,丝毫不亚于神灵。
甚至于民间已有为其立生祠奉祀者。
此刻, 百姓们看他们夫妇二人的眼神,跟崇拜神灵也没多少差别。
一时间,又有无数名百姓跪下磕头, 口中呼唤着谢渡的名字, 感念不已。
这天底下的百姓, 总是最纯粹,最善良的。
谁能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感恩谁。
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被人认出来, 谢渡愣了一下, 很快挂上温和从容的笑容, 松开揽着沈樱的手, 弯下腰, 亲手扶起第一个下跪那名百姓。
他声音温和:“为百姓办事, 是我们官员该做的, 你们日后勤恳劳作, 平安度日,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那百姓真情实感地落下感激的泪水:“刺史大人……”
谢渡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 递给他, 温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轻易落泪,你们继续庆典, 不必在意我。”
他看了眼沈樱,微微笑了笑:“我今日只是与夫人出来游玩,要去下一处了。”
那百姓捏着谢渡的帕子,却只用袖子擦干眼泪,真心夸赞:“大人与夫人郎才女郎,天作之合,今日又得了土地婆婆赐福,定能早生贵子,恩爱百年。”
谢渡微笑:“借你吉言。”
又温和寒暄几句,便拉过沈樱的手,不疾不徐离开人群。
只是,人言比鸟飞的还快。
刺史大人带着夫人在庆典中游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
满城的百姓都晓得,若见着一对身着蓝衣,容貌无双的年轻男女,便是刺史大人夫妇。
二人不管走到何处,都能感受到百姓们炙热的目光。
个摊位上买东西,商贩们都不肯收钱。
看个杂耍,便有人主动把路让出来。
百姓们的热情与崇敬,在这热闹的庆典里,展露无疑。
不过一刻钟,沈樱无奈地看向谢渡:“回去吧。”
谢渡点头,有些无奈,对她道歉:“本来打算带你玩一整夜的,没料到这种情况,等下次吧。”
沈樱摇了摇头:“百姓们认可你,尊崇你,是你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你不需要道歉。至于玩不玩的……”
她歪头思索片刻,笑吟吟道:“我觉得下次还是会被认出来,你自己想个法子,看看怎么补偿我吧。”
满天星辰与烛光下,她双眸亮晶晶的。
谢渡蓦然笑了,应下:“好。”
谢渡牵上她的手,避开热闹的人群,踩着昏暗的烛火,离开大街,回了家。
初一的夜里没有月亮。
只有无尽的星辰,洒下清冷的光辉。
夜深露重,寒意侵袭,沈樱靠着谢渡,往他怀里缩了缩。
不知不觉,已是深秋了。
天气已寒。
圣驾十月初一从京城出发,一路走走停停十余日,终于到达了洛阳城。
靖和二年十月十四。
洛阳城外锦缎为屏,绫罗铺地,围幕重重,珠玉辉煌,百官林立,肃然无声。
巳初,一队禁军全副武装,策马奔来,分立两侧,数十名宦官、宫女们手捧香炉、拂尘等物迤逦而来。
足足过了一刻钟,钟鼓之乐远远传来,遥遥出现了华盖、旌旗之影,无数车马、人群簇拥着两辆雕龙画凤、珠玉为饰的金辂车缓缓驶出。
再往后,便是后宫妃嫔、文武百官的车驾。
从城外到行宫的一路上,天子与太后都未曾露面。
及至到行宫前,谢渡看向一旁的内监,神色并无任何谄媚,温声道:“请启陛下、太后,为行宫赐名。”
内监上了第一辆金辂车,随即传旨,命谢渡前去觐见。
谢渡在车外站定,平静道:“臣谢渡,拜请陛下圣安。”
车内,宋妄冷淡质疑的嗓音响起:“谢卿,这行宫不像是新建的?”
语气当中,颇有问罪之意。
其他人都一惊,担忧看向谢渡。
从一开始,豫州官员们便担心,以前朝行宫迎接圣驾,是否会有不敬之嫌,但谢渡一意孤行,他们也没法子。
如今圣上发难,恐怕不好了解。
谢渡道:“启奏陛下,此处行宫乃前朝高宗所修建。”
宋妄坐在车内,险些气坏了,不可置信道:“前朝高宗时期的行宫,距今已逾百年,岂能居住?谢渡,你以此行宫接驾,可有把朕与太后的安危放在心上?”
宋妄还有基本的理智,知道做皇帝的,万万不可贪图享乐,便没有骂谢渡用破烂糊弄他,更没有提不敬之事,只拿天子安危说事。
谢渡不紧不慢道:“陛下容启,臣万万不敢有不敬之心,更不敢轻视陛下与太后安危。”
“今岁七月,臣接到圣旨,丝毫不敢耽搁怠慢,连夜勘察走访,选定一处地址,决心修建一座行宫,奉陛下、太后巡幸。”
“然今岁豫州各地因流民一案元气大伤,赋税皆用于安置流民,无钱无粮,更兼秋收之际,丁壮忙于农事,不堪征徭役。”谢渡声音平和,“臣以为,天子圣明宽仁,定不忍看豫州百姓因徭役而耽搁秋收,更不敢因一己之政绩,有辱天子声名。”
“是以,臣遍寻古书旧籍,以此古行宫为根基,重新修缮,重置装饰,尽力使其崇光泛彩。得配皇家气象,方敢迎接陛下、太后,望陛下、太后明鉴。”
宋妄冷笑一声:“如此说来,谢卿倒是用心良苦,朕倒该嘉赏一二。”
他恼怒至极,却不能因此责罚谢渡。
谢渡所言,字字句句合情合理,言语之间全是为了天子、为了百姓考虑。
若他今日责罚了谢渡,等不到明日,他就会成为天下人眼中,鱼肉百姓的昏君。
所以,哪怕再如何愤怒,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渡放肆。
谢渡答道:“臣不敢居功。”
金辂车里安静了片刻。
谢渡又道:“臣启奏陛下,请陛下为行宫赐名。”
宋妄冷冷道:“谢卿聪颖绝伦,学富五车,这行宫的名字,你取了就是。”
谢渡答:“臣遵旨。”
其他人看着这君臣二人一来一往,惊讶与敬佩之情交织。
虽说如今世家权威赫赫,皇族衰落,但天子毕竟是天下至尊,并没有人胆敢当面不敬。
唯有谢渡。
刚才宋妄让他为行宫取名,那语气显然是动了怒的。
换了旁人,早已跪地谢罪,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谢渡竟云淡风轻应了下来。
也不知道金辂车里面的天子,会是什么表情。
谢渡站在车前,沉吟片刻:“禀陛下,此处行宫已逾百年,寿命长久,是以愿献以万寿宫之名,恭祝吾皇万岁。”
过了许久,金辂车里传来一声冷淡的声音:“准。”
不过片刻,行宫门上便挂上了“万寿宫”的匾额。
宋妄心里憋屈的很,声音越发冷硬:“传朕旨意,诸位爱卿明日卯时,于万寿宫觐见。”
“谢卿。”宋妄冷冷道,“你先退下吧。”
谢渡弯腰行礼:“臣告退。”
正欲退下,后面那辆金辂车上下来以为身姿曼妙的少女,款步行至前来,柔柔道:“谢大人。”
谢渡看向一旁的内监。
内监道:“谢大人,这位是长乐宫女官,柳静姑娘。”
柳静,河东柳氏女,著名的才女,小小年纪便著了几则针砭时弊的骈文,由此闻名天下。
如今,这位河东柳氏才女,竟然入宫做了谢太后的女官。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谢渡抱拳,并不在意,平声问:“柳姑娘,太后娘娘有何旨意?”
柳静笑容若春风拂过嫩柳:“太后娘娘口谕,明日辰时,诸位大人觐见陛下时,命刺史夫人携其他诸位诰命夫人前来觐见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谢渡道:“臣谨遵太后懿旨。”
柳静温柔一笑,冲他点了点头,抬脚回了谢太后车上。
谢渡看着她的背影,微微蹙眉,不动声色让开道路,领着其他人离开。
待回到家中,安排好明日觐见诸事后,到了晚间,终于安静下来。
谢渡才有空对沈樱说起白日的事情,他问沈樱:“你可知道柳静?”
沈樱点了点头:“河东柳女,天下闻名,我当然知道。”
谢渡道:“她做了谢太后的女官。”
沈樱突然直起身体:“我记得,当时萧兰引入宫,便是因被河东柳氏摆了一道,如此看来,柳家早与太后走在了一起。”
谢渡点头:“我只是在想,二叔亲自为阿瑶妹妹定下河东柳氏的亲事,他是否也站在了太后那边。”
这很有可能。
都是一样的兄弟姐妹,谢家二叔可以跟随兄长,自然也可以跟随妹妹。
利益在哪里,脚步就在哪里,并不奇怪。
沈樱想了想,道:“这也没什么,他们沆瀣一气,并不值得在意。”
谢渡道:“只是怕你明日被为难,更怕你着了旁人的道,提醒你两句而已。”
他看着沈樱,轻声道:“万事小心。”
沈樱颔首:“我知道,你放心。”
入了那种虎狼窝,她自然会小心谨慎。
毕竟,在那个宫里,从谢太后,到崔明意,再到萧兰引,个个都对她视若仇敌。
她到了那里,恐怕连汗毛都会竖起来做防备。
谢渡摸了摸她的脑袋。
第二天,天还没亮,文武百官和家眷们都已候在万寿宫外,等待宫中传讯召见。
辰时初,万寿宫宫门大开,左右各走出几名小太监,分别召诸位官员和众位诰命入宫觐见。
沈樱站在诰命第一位。
按照规矩,唯有四品以上诰命有资格觐见太后,她身后唯有几位副手和诸位郡守的夫人。
数一数,不过十余人。
宫门一开,这十余人便在内监的带领下,沿着宫中侧路,一路奔向后宫。
昨日搬进行宫后,谢太后居静安殿,皇后崔明意居长春殿,瑜贵妃萧兰引居春明殿。
今日觐见,便在谢太后所居的静安殿。
众人到时,崔明意与萧兰引早已到了,二人分立台阶左右两侧,互不搭理,等候谢太后出现。
沈樱微微垂眸,福身行礼:“妾沈氏,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身后的诰命夫人们随之行礼。
崔明意站在台阶上,看着台下的沈樱,忍不住勾唇笑了笑,心底蓦地有些畅快。
她弯唇,字字清晰:“沈氏,免礼吧。”
沈樱起身,抬眸与她对视。
崔明意盯着沈樱,声音带笑:“许久未见,夫人越发娇艳,豫州的风水当真养人。”
沈樱弯唇:“多谢皇后娘娘夸赞,不过到了豫州之后,我与夫君感情甚佳,夫妇恩爱,无事烦扰,自觉也年轻了几分。”
崔明意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第79章 觐见 再见宋妄
崔明意倾心谢渡多年, 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后来嫁入宫中,做了顶顶尊贵的皇后, 本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却并不得天子欢心。
在宋妄心里,莫说与沈樱相比, 便是同时入宫的萧兰引,她也是不如的。
此刻,听沈樱明着讥讽的话语, 崔明意脸色格外难看。
凭什么?
凭什么她沈樱的命就这样好, 明明是低贱庶族女子, 却能先后得到宋妄与谢渡的宠爱?
崔明意盯着沈樱的脸,过了许久,才虚伪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便转过身去, 盯着太后宝座, 不再说话。
沈樱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姿态恭敬。
区区一个崔明意, 以为仗着身份就能跟她争长论短, 真是不知所谓。
满殿, 只闻得萧兰引轻轻嗤笑一声, 不知是在讥笑谁。
崔明意脸色铁青。
台下诸位诰命,无一人敢言。
寂然无声中, 宦官的声音悠悠响起:“太后驾到。”
崔明意率先跪了下去。
其余人随着下跪, 叩迎太后凤驾。
许久未见,谢太后一如往昔,着一身五凤朝阳的朝服, 发髻上挽着璀璨华丽的凤钗。
在宝座上坐定,她微微抬手,命众人起身。
目光扫视一圈,谢太后目光淡淡,越过沈樱,看向她身后的妇人:“你是豫州别驾刘巡的夫人?”
刘夫人微微一愣,没想到会第一个被叫,却还是规矩丝毫不错地行礼:“臣妇刘门李氏,拜见太后娘娘。”
谢太后道:“刘别驾在豫州多年,劳苦功高,离不开你的辅佐,来人,赏。”
刘夫人拜谢。
谢太后又看向下一个人。
及至小半个时辰后,问过一遍,赏赐过一遍,目光又扫视一圈,照顾到每一个人,唯独忽视了站在第一排的沈樱,方淡淡道:“我累了,接下来便交给皇后和贵妃吧。”
她起身离开,留下身后一众人。
崔明意只觉扬眉吐气,心情甚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只对刘巡的夫人说:“尊太后娘娘之命,诸位随本宫去花园里走走吧,本宫瞧着,有几株菊花开的还算不错。”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几位郡守夫人小心翼翼看着沈樱。
庾巍的夫人凑上前来,小声道:“夫人……”
沈樱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臂,温声道:“随皇后娘娘去赏花吧。”
这情形,并不在预料之外。
谢太后一直厌恶她至深,从不肯给半分好脸色,原先大约还顾忌着谢渡,不会当众给她难堪。
但这次,谢渡以前朝行宫接待圣驾,深深得罪了太后母子,谢太后会当众羞辱她,实在不奇怪。
只不过……
沈樱微微扬唇,颇为不屑。
想要成为赢家,自当有唾面自干的风度。
同是玩弄棋局之人,谢太后的手段,委实幼稚。
她抬脚,准备跟着人群出门。
却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唤道:“谢夫人。”
沈樱回眸看去,只见一名弱质纤纤的窈窕少女站在身后,温婉道:“谢夫人,太后娘娘口谕,请您前往后殿一叙。”
沈樱盯着她:“敢问姑娘是?”
那女子笑道:“长乐宫女官,柳静。”
沈樱颔首:“请姑娘带路。”
柳静抬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夫人这边请。”
沈樱却笑了笑:“姑娘稍候片刻。”
她走向远处几位郡守夫人,声音朗朗,认真解释道:“本来准备与你们一同去赏花,只是太后娘娘命柳静姑娘传谕,我去觐见太后,你们先去赏花吧,日后我再赔罪。”
她声音清润,特意放大了些,确保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尤其,在“柳静姑娘”四个字上,加重了声音。
柳静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掩饰住,仍是一幅笑意温婉的模样。
沈樱走过来,面上含笑:“柳姑娘,走吧。”
她并不担心对方会陷害她,毕竟,今日柳静奉太后口谕,在大庭广众之后带走她,人人都知道。
若她出了事,不管是柳静还是谢太后,都脱不掉干系。
一路果然无事,很快至后殿门前。
柳静道:“夫人稍候,容我前去禀报太后娘娘。”
沈樱点头,立在廊下,一派温顺。
过了片刻,一个宫女出来,带她入了后殿。
谢太后靠在躺椅上,双目禁闭,身边放着两个蒲团,柳静在其中一个蒲团上跪坐着,握着本书,轻声念诵。
听到沈樱的脚步声,谢太后睁开眼,淡淡指了指腿边另一个蒲团,“到我跟前来。”
言外之意,便是要沈樱和柳静一样,卑躬屈膝跪在她跟前。
沈樱沉默片刻。
谢太后挑眉:“怎么?”
沈樱低眉顺眼:“是。”
她只是觉得可笑,怎么过了一年,谢太后还是会拿这些磋磨儿媳妇的手段来对付她。
或许,也并非如此。
只是谢太后原先准备对付她的法子,因着她的举动无法实行,又咽不下这口气,又想了这无聊的手段。
她掸了下衣袖,云淡风轻跪坐于谢太后跟前,立刻有宫女递上一本战国策,“夫人,近日太后娘娘正在通读战国策,劳您为娘娘诵读。”
沈樱双手捧过那本书,翻开第一页,语气干巴巴的,“秦兴师……”
抬起头,看向谢太后,求知欲很强:“敢问太后娘娘,这个字念什么?”
谢太后睁眼,冷冷看她:“这么久了,还是没长进?”
沈樱羞涩笑笑:“幼时家贫,未得读书,如今只识得一些简单的字。”
谢太后冷哼一声:“沈樱!”
沈樱无畏与她对视。
她当然认字,读过的书不少,不能算学富五车,也称得上一句博览群书。
谢太后也知道她在伪装,用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手段。
从很多年前,她们两个就是如此,谢太后总是罚她抄书、念书。她总是装作不认识字,求宋妄帮她写,求宋妄教她读。
每次,都是宋妄先受不了,找谢太后说上一通,最后不了了之。
也正是因此,她们做了三年的婆媳,关系越来越差。
可今日她料定了,谢太后不敢惩戒她。
她如今是谢渡的妻子。
谢太后再生气,也得顾忌着谢家的颜面和权位。
谢太后冷哼一声,没有计较,只是冷冷道:“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
沈樱低头:“多谢太后娘娘教诲。”
她继续念:“周君……”
“患之!”
“周君患之,以告颜……”
不过三句话,谢太后便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冷冷道:“不必念了。”
沈樱放下书:“是。”
谢太后也没放她走,对柳静道:“静儿,你来读。”又看向沈樱,“你好好听听。”
沈樱低眉顺眼。
柳静似乎在出神,听到谢太后的话,连忙捧过书,从头开始诵读。
柳静的确是才女,一本《战国策》,在她口中念的抑扬顿挫,情蕴其间,听着是种享受。
谢太后松了口气,眉头都松了几分。
沈樱一时间不是很明白,她到底是在为难谁,毕竟很久没见过这种损人不利已的行为了
一册书读了半卷,时间没过多久,突然门外匆匆忙忙跑来个宫女,叩首道:“太后娘娘,陛下驾到。”
谢太后皱眉,“陛下不是在前朝接见官员吗?”
宫女道:“前朝已散了。”
谢太后便轻轻瞟了沈樱一眼,淡淡道:“来便来了,怕什么?”
宫女小声道:“陛下很是生气,刚刚路过花园时,训斥了皇后娘娘。”
谢太后这才蹙眉,从躺椅上起身,坐直了身体,脸色冷肃:“为何训斥皇后?”
崔明意向来端庄贤惠,很符合一个皇后的标准,从未行差踏错过半步。
若说有什么让宋妄不满意的,唯有刚刚,对沈樱的态度。
谢太后不由蹙眉。
她没想到,过去这么久,宋妄竟还对沈樱念念不忘。
只因崔明意说了几句不好听的,便能引得他大怒。
这般想着,谢太后眉目一动,瞥沈樱一眼,声音冷淡:“许久没见你,倒忘了给你报喜,前些日子,太医诊出瑜贵妃有了身孕,算算日子,到今儿有三个月了。”
她冷冷一笑,似是讽刺,“明玄是陛下的表兄,比陛下年长些,陛下好容易有了喜讯,你们也得抓紧才是,传宗接代是大事,别耽搁了。”
沈樱轻声道:“有劳太后娘娘挂怀。”
谢太后冷冷嗤笑一声,讥讽之意分外明白。
沈樱与宋妄成婚三载,夫妇恩爱,从未有过第三人,放在别人家,足够生两胎了。
但沈樱,从未有过任何孕信。
如今嫁给谢渡大半年,仍是音讯全无。
可见,是她自己生不出孩子。
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又无家世可以依靠,只凭着美貌与心机,不会有几天好日子过。
就算她那个糊涂侄儿谢渡如今喜欢她,以后也总得换个能理家主事,温柔贤惠的名门贵女为妻。
像沈樱这种只会卖乖卖痴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
就好比宋妄,再怎么对她情深似海,如今也让萧兰引有了身孕。
男人的情爱,本就靠不住。
这么一想,谢太后整个心情都畅快起来。
说话间,宋妄撩开帘子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脚步匆匆的崔明意。
沈樱跪坐于蒲团上,转过身:“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宋妄停下脚步,顾不上旁人,低头痴痴望着她,眼圈霎时泛了红:“阿樱……”
许久未见,她好像瘦了一些。
但还是那样美丽。
像是有一口气梗着,宋妄心口闷闷的,哑声道:“免礼,你快站起来,别跪着。”
沈樱站起身,垂眸道:“多谢陛下。”
宋妄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她的脸庞,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吓了她:“你……你近日还好吗?”
沈樱淡淡道:“多谢陛下挂怀,我很好。”
谢太后在侧,看的心梗,深吸一口气,冷冷唤道:“陛下!”
宋妄骤然回神,连忙道:“母后。”
谢太后厉声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后吗?”
宋妄低头,“孩儿不敢。”
谢太后冷冷道:“你不在前朝,来我这里干什么?”
宋妄咬着牙,一字一顿,问她:“我若不来,母后要为难阿樱到几时?”
谢太后怒道:“什么阿樱!她是你的表嫂!”
宋妄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像是突然失了力气,眼底掠过一丝痛意。
谢太后看向崔明意,冷冷问罪道:“你怎么不知规劝陛下,不经通传就闯进我殿内。好在今日都是自家亲戚,若冲了别家女眷,该如何是好?”
崔明意只得认罪:“妾知罪。”
谢太后稍稍顺气,冷冷看向沈樱:“你退下吧。”
沈樱行礼告退:“是。”
宋妄的目光顿时又黏在她身上。
沈樱只作没看见,抬脚离开,神色冷淡,毫无留恋。
宋妄默默看着她的背影,没有阻拦。
第80章 承认 你就是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人……
及至她的背影消失不见, 宋妄才轻轻笑了下。
阿樱就快回到他身边了。
往后余生,他们还有很漫长的时间,朝夕相对。
不争一时之气, 才有未来。
纵然会伤害她,他也容不得她继续待在别人身边。
如今造成的伤痕,他会一一补偿。
三年太长, 他已等不了那么久。
谢太后看着他的笑,心惊肉跳:“陛下,你在想什么?”
宋妄回神:“没什么。”
他垂眸, 微微颔首:“母后, 我先走了。”
谢太后看着他毫不回头的背影, 怔了片刻。
沈樱从静安殿出来后,在侍女的带领下回到花园。
园中诸位诰命夫人未得圣谕,不敢离开, 见着她, 方松了口气, 以目询问她安康。
沈樱点了点头。
几人无声笑了笑, 花园内又恢复到寂然无声的状态。
沈樱找了个地方坐下, 遥遥看向不远处悠然赏花的萧兰引。
方才谢太后说, 贵妃有了身孕, 至今已三个月。
刚刚没注意, 如今看过去,的确小腹处隐隐约约有些弧度了。
沈樱不由得讥讽一笑, 宋妄口口声声对她情深似海, 为她逃了纳萧兰引为妃的典礼。
她四月离开京城那日,宋妄还口口声声说着三年之约。
但七月,萧兰引就有了身孕。
他的承诺, 像个笑话。
沈樱收回目光,百无聊赖看向远处的池塘。
又过了许久,一位女官遥遥行来,称奉太后口谕,送诸位夫人离宫。
沈樱起身,领着诸位诰命夫人行礼告退。
萧兰引遥遥行来,与沈樱擦身而过,声音很轻,只有二人听得见,却意味深长:“沈樱,你为甚么三年没孩子?”
沈樱面无异色,仿若未闻。
萧兰引也没流露出什么异常,二人平平常常错身,各自离开。
就好像刚才的对话,从未存在过。
许久未见,昔日的萧四姑娘,城府更胜往昔。
她话中有话,沈樱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旁人不知缘由,沈樱自己却很清楚,三年无子的真相。
萧兰引特意说一句,是提醒,更是警告。
大约,是宋妄也知晓了罢。
沈樱无声叹口气。
她终于明白,为何刚刚在静安殿,宋妄没有丝毫阻拦纠缠,任由她离去,没有多说一句话。
若他将此事告诉谢渡。
谢渡会怎么想呢?
沈樱心底蓦然蒙上一层阴翳,脚步突兀一顿。
身后之人轻声提醒:“谢夫人。”
沈樱回神,十指蜷缩,指甲嵌入肉中,脸上重又维持住端庄贤淑的表情,步伐分毫不乱。
出了万寿宫的大门,沈樱轻轻松了口气,指甲终于从掌心拔出,心口一片沁凉。
远远看见谢渡的身影,他站在马车前,瞧见鱼贯而出的人群,快步行来。
沈樱冲他笑了笑:“回家吧。”
不管有什么话,都回家再说。
谢渡深深看了眼她略显苍白的神色,没说什么,握住她的手,对身侧几人略一点头,带着她回了马车上。
谢渡握着她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她蜷缩在掌心的手。
他很平静,看见她掌心的掐痕,从暗格中拿出药膏,轻轻抹在她掌心里,抬眸与她对视。
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安静的有些奇怪。
沈樱怔然看着他俊美的眉眼,目光下滑,最终垂落在他衣襟上,心下已然明了,轻声问:“谢渡,今日觐见,宋妄与你说了什么吗?”
谢渡点头:“嗯。”
沈樱问:“是什么?”
谢渡看她,神色平和:“我想听你说。”
沈樱闭了闭眼,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端正地坐直了身体,隐隐有对峙之姿:“你来说。”
谢渡也不强求,轻描淡写道:“宋妄告诉我,你和他成婚三年,一直在吃避子的秘药。嫁给我之后,也在吃。”
“他说,你不肯生他的孩子,更不肯生我的孩子。你不信任他,也不信任我。”
他看着沈樱:“就是这样。”
沈樱从这几句话中,已经能够窥见他与宋妄对峙时的激烈。
她完全能够想象出,宋妄讥讽的语气。
世上的男人,大约都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他们的女人,不肯为他们孕育子嗣。
这是比天塌了还可怕的事情。
她能清楚地猜到,宋妄知道此事,会是什么反应。
可是,她想不到谢渡的反应。
她握紧了拳头,艰涩开口:“你不问我缘由吗?”
谢渡安安静静看着她半晌,道:“不必问,我知道。”
沈樱猛地抬头,愕然看向他。
谢渡看着她的眼睛,一直望到心底去:“若我的处境如你一般,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他盯着沈樱,并不纠结于此,反而问了另一句话:“所以阿樱,你为何如此慌张?”
沈樱愣在那里。
谢渡笑了声,撩起帘子,嘱咐车夫出发。
马车辘辘而行,很快回到家中。
谢渡扶着她下车,一路牵着她回到卧房中。
沈樱怔然坐在椅子上,静静盯着窗台上一盆绚烂的菊花。
四周并不安静。
谢渡在侧,亲手舀了清晨送来的山泉水,置于炭火之上,骨节分明的长指拨弄着银丝炭。
壶中清水咕噜噜地沸腾起来。
他拎起茶壶,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随性又赏心悦目。
片刻后,他端着两杯茶,在沈樱对面坐下,与她对视,问:“想明白了吗?”
沈樱垂眸,看着盏中漂浮不定的茶叶,眼神飘忽:“我,不明白。”
谢渡笑了:“不明白吗?那我告诉你,好不好?”
沈樱下意识有些回避。
谢渡没给她机会,逼近了,单手钳住她下颌骨,逼她直视自己,喊她的大名,字字如刀似剑:“你喜欢上我了,沈樱,承认吧。”
沈樱蓦然睁大了双眼。
谢渡笑意中颇有些肆意:“你喜欢我,哪怕你不晓得,但你的心会为我慌张,为我难过。”
“沈樱,你就是喜欢我……不,你爱我。”
“沈樱,若你的夫君还是宋妄,被他发现这件事,你会这样慌张吗?”
沈樱顿住,没有言语。
很清楚自己的答案,不会,当然不会。
她的情绪,从不会因宋妄生出这样大的波动。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吗?”谢渡眼底蕴着笑意。
他的话语,振聋发聩。
让人无法回避。
沈樱抬眸,从下而下,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一点一滴,将这张脸看的清清楚楚。
喜欢,爱。
这两个词,从未出现在她心里过。
她从未想过,会爱上某个人。
但其实,一切也不是无迹可寻。
在行宫当中,从萧兰引口中得知此事,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宋妄一定将此事告诉了谢渡。
第一个想法,便是谢渡会怎么想。
甚至前所未有的考虑过,她的这场婚姻,是否到了头。
心底的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喊着与谢渡同样的话。
——承认吧,你就是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人。
过了好久,沈樱听到自己微微沙哑的嗓音:“谢渡,你真的不在意……”
话音未落,唇边被递了一盏茶。
谢渡知道她在说什么,声音平淡冷静:“我从不对你说谎,一切都是实话,这件事没什么可在意的,若我处在你的境地,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一个既无家世,又无靠山的女子,在这世上活着已是不易。
若身处她的境地,自然不肯将全身心都交给一个男人。何况孩子本就是是软肋,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将自己的软肋透露给别人。
她不肯生孩子,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不信任。
就如宋妄所言。
她不信任宋妄,也不信任他。
但这从来都怨不得她。
她幼时亲眼目睹父亲的背叛,母亲的死亡,又见识了宋妄的情深与背弃,短暂半生尝遍人心凉薄,世事无常,自然不肯轻易付出信任。
该被责难的,是这世间赋予她的艰辛与苦涩。
他不会责难她,只会一天一天的,让她信任他。
让她知道,他不是沈既宣,更不是宋妄。
这一生一世,都不会放开她的手。
除非生与死。
谢渡叹了口气,说:“阿樱……”
沈樱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半晌后,接过他手中茶盏,一口饮尽。
定了定神,正色看着他。
再开口时,字正腔圆,分外清晰:“谢渡,我是喜欢你了。”
谢渡蓦地一怔。
沈樱眼神坚定,亮若星辰,没有丝毫含糊、犹疑、踌躇,用最清晰的声音,最大的勇气告诉他,她喜欢他了。
她总是这样,勇敢坚韧。
像是石缝里用力生长的青竹,笔直,宁折不弯。
谢渡忽地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忽然觉得,此生能碰到她,当真是他莫大的幸运。
再也没有的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