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心小说 > 百合耽美 > 山河聘 > 70-80
    第71章 中秋 汝南郡守,林汝靖


    刺史官邸狭小简陋, 沈樱便将此次中秋节宴会安排在谢家别苑。


    宴会当日,豫州叫得上名字的官员纷纷携带家眷儿女前来赴宴。


    谢家别苑占地数十亩,建有八园, 除却留给主客居住的几个园子外,另有三个专门用以赏景的园子。


    如今恰逢秋日,风景佳处当属乐陶园, 枫叶似火,金菊满园。


    辰时,谢府中门打开, 无数仆婢鱼贯而出, 邀客人入府。


    客人们被引入乐陶园, 一路行来,都只觉眼花缭乱,算是对着所谓的“第一世家”的风光迷了眼。


    这府中并无奢丽金玉, 更无华彩丝绢, 只处处清雅低调, 唯从细处显出非同一般的讲究来。每一棵花木都是难得的珍品, 每一块石头都彰显着不凡的品味, 每一处雕刻都是绝伦的工艺。


    在座的大都是世家子弟, 生于富贵锦绣, 此刻却都不约而同地闭上嘴。


    庾巍近日督办行宫修缮事宜, 自认对建工装饰上有些见识,此刻却默默叹了口气。


    那座行宫, 过于简陋了。


    如今皇室与谢氏, 孰强孰弱,似乎……已经很明白了。


    而且,今日宴会井然有序, 条理分明,全乃大家风范,可见主事之人的才能。谢刺史这位出身庶族的夫人,有些本事在身上,不像他们原先预想的那般手足无措。


    心下念头转了几圈,庾巍笑了笑,扶着妻子的手,轻声道:“谢夫人祖籍会稽,你也是会稽人,待会儿见了夫人,可与她聊一聊会稽的的旧事。”


    庾夫人点了点头:“你放心。”


    庾夫人亦出身大族,眼睛利的很,一眼扫过去便能看出门道来,早已收了轻视之心,只等着早日交好这位谢夫人,也谋得一二好感。


    过了片刻,客人们已来齐,谢渡与沈樱携手而来。


    众人笑着与二人行了礼,各自入席。


    酒过三巡,谢渡笑了笑,方道:“今日请各位同僚辛勤前来,其一是贺中秋佳节,今岁本官刚至豫州上任,这数月来多劳烦诸位配合,方才使得豫州形势大好,一片欣欣向荣之景,本官替豫州的百姓敬诸位大人一杯,还望诸位日后兢兢业业,为民造福。”


    众人皆道大人言重。


    刘巡身为豫州别驾,刺史之下第一人,当即起身,代其他官员道:“大人此人当真是折煞下官们,自大人上任以来,豫州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全是大人的功劳。”


    他历数谢渡上任以来的功绩:“大人上任不过两月,已亲自为各郡府定策施治,如今各郡运行顺畅,全是大人的功劳。又解决了汝南郡屯民案件,使得汝南郡百姓不至流离失所,乃是天大的功绩。改革了豫州军,如今豫州军中气象一新,如今又主持接驾一事,上合天子之意,下未劳民伤财,豫州内外,人人称颂,下官敬服不已。”


    这话虽然是拍马屁,却也句句属实。


    如今的谢渡,在豫州一带闻名遐迩,风评甚佳,远胜前人。


    尤其是天子驾临一事,豫州百姓闻风丧胆,个个都觉得要劳民伤财,广征徭役,却被他轻而易举解决了,百姓们的生活几乎不受影响。


    如今豫州的百姓们提起他的名字,都道“头上有青天,人间有谢郎”。


    而豫州官署,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原先有再多不服,如今也该服了。


    有出身,有能力,有胆魄,这样的长官,谁能与他抗衡呢?


    其余人跟着刘巡的尾音,异口同声道:“下官敬服不已。”


    谢渡瞧着这一幕,微微一笑,谦逊道:“本官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不等其他人继续拍马屁,他又道:“既然刘大人提起了汝南郡之事,本官也便一并说了。”


    众人纷纷整肃神色,心知此事才是重点。


    大概,是空置已久的汝南郡郡守之职位,有了归属。


    不知是哪位同僚有这样的福分。


    不出所料,谢渡笑了笑,“自吴岩青辜负皇恩,勾结前汝南王一案后,汝南郡守之职空置两月,本官上承天子之命,一直在思考此事,如今终于有了人选。”


    他微微停顿,便有人及时问道:“不知是哪位?”


    谢渡看向一侧,对侍女道:“请林公前来。”


    片刻后,侍女引着一名中年文士缓步而来,那人衣冠简朴,却不卑不亢,一派淡然,见了谢渡,微一拱手:“谢使君。”


    谢渡微一抬手,对众人道:“这位林汝靖林大人,原先在户部任职,十年间兢兢业业,无一错漏,功绩斐然,本官与左仆射大人商议后,禀告了陛下,由林大人接任汝南郡守一职。”


    林汝靖,姓林。


    在座之人纷纷思索起来,这位林大人出身何处,可是,这天下间似乎并无林氏望族。


    谢渡却并无解释之意,指了指下手特意空出来的位置,淡声道:“林郡守,入席吧。”


    林汝靖的位置便安排在庾巍之下。


    庾巍侧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林大人,在下河南郡郡守庾巍,初次见面,幸会。”


    林汝靖拱手:“庾大人,幸会。”


    庾巍含笑:“在下颍川人,冒昧请问林大人祖籍?”


    言外之意,便是打听他的籍贯出身。


    林汝靖心下明白,不卑不亢道:“颍川庾氏乃当世名门,庾大人果真姿容不凡,在下出身会稽,家中不过几亩薄田,世代耕农为生。”


    庾巍愣了片刻,很快掩饰过去,只笑道:“林大人定是才高八斗,才会被刺史大人赏识。”


    林汝靖笑了笑:“不敢当。”


    众人都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看向林汝靖的眼神,都带上了困惑不解。


    当今取士,有三条路子,第一正统乃中正官察举,第二乃军功进身,第三是在朝权贵举荐。其中,第一和第三条路子,常年把控在世家大族手中,所察举推荐的,全是本族子弟或盘根错节亲朋党羽,亦或者是扬名天下的才子。


    这位林大人一无所有,到底有何特殊之处,以庶民之身先入户部,又得谢渡青眼?


    当即便有人笑着问:“不知林大人有何高论,可否让我等瞻仰一二。”


    林汝靖顿了顿,他自认并无多少功绩,能入得谢渡的眼,全靠沈樱的裙带关系。但谢渡并未表明他是沈樱的舅舅,此中必有深意,一时间,他倒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踌躇之际,谢渡的目光移过来,微微一笑,道:“林大人亲笔所书一册论税,未曾流传于世,本官偶然得见,惊为天人,若是有意,可以叫人取来供大家一观。”


    那人拱手施礼:“有劳谢大人。”


    谢渡冲身侧侍从颔首,那侍从领命而去。


    林汝靖愣了片刻,有些踌躇。


    《论税》一书,确是他所写,其中详细论述了如今天下各地的赋税之策,提了一些并不成熟的赋税改革之法。


    若这些不成熟的建议被旁人看去,是否会对谢渡的名声有所影响……


    沈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安抚地点了点头,并无担忧之意。


    林汝靖微微安心。


    沈樱微笑,林汝靖将这些长官看的太厉害了,以为人人都如谢渡一般,但实际上,草包还是占了大多数。凭林汝靖的本事,足以让他们自叹弗如。


    这也是为何,她思索再三,还是同意了谢渡的提议,让林汝靖来豫州任职。


    过了片刻,侍从捧着几卷书册前来,送到谢渡跟前。


    谢渡略一思索,对刘巡道:“刘大人,您主管豫州赋税诸事,带着大家一同看看吧。”


    刘巡忙道:“是。”


    他双手接过侍从手中的书卷,立刻有人围上来,一同观看。


    片刻后,人群中发出一声赞叹:“精彩!”


    刘巡快速地翻看了一遍,合上书,看向林汝靖,眼中已全是钦佩之色:“林大人高才。”又看向谢渡:“谢大人的识人之明,下官自愧不如。”


    林汝靖没有说话,自觉将场地让给谢渡。


    果然,谢渡顺势道:“本官看完这书卷,亦觉得精彩绝伦,更深感当今豫州的赋税之策不甚合理,因此打算以汝南郡为试点,令林大人牵头,试一试他提出的赋税改革之策,诸位以为如何?”


    林汝靖自然遵命而行。


    庾巍在他身侧,稳稳起身禀告:“谢大人,我河南郡乃豫州之首,愿为试点改革赋税,请大人准允。”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其他人都讶然看向庾巍。


    赋税乃国之根本,从古至今都非一人说了算,赋税改革牵扯着千家万户的利益,着手来做,说不定会掀起多大的乱子,得罪多少人。


    算起来,在座的官员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愿意做这件事情。


    林汝靖背后有谢渡当靠山,自然无所畏惧,天大的罪过到了谢家手中,也变得微不足道。


    可庾巍虽出身世族,可颍川庾氏如今没落,若当真出了事,可保不住他。


    此举,当真冒险。


    过于震惊,众人都没来得及出言反对。


    迎着众人的目光,庾巍岿然不动。赋税改革会遭遇什么,他一清二楚。


    当机立断做出这个决定,有他的思量。一来,是信任谢渡的手腕和能力,谢渡决定要做的事情,应不会有大问题。二来,颍川庾氏如今勉强位列二流,若不想法子往上挤,只会日渐没落,他必须得抓住谢渡这个机会,搭上谢氏的大船,没有比这件事更好的机会了。


    谢渡环顾四周,拍板道:“庾大人有这个心思,自然是最好的,既如此,便由汝南郡、河南郡一同实施赋税改革之策,五日之内,两地拿出具体的策略。”


    庾巍、林汝靖点头称是。


    其他人已错失了反对的机会,又不敢当众驳斥谢渡,只得默默咽下意见,心下忐忑不安。


    这豫州的天,恐怕要变了。


    第72章 赋税 改革


    当日宴散, 客人纷纷散去。


    庾巍与夫人同坐一车,正欲离去,却被人拦住了路, 撩开帘子一看,果然是崔嘉禾。


    庾巍无声叹息,早已猜到他会过来, 对夫人道:“你先回府吧,我与嘉禾小酌两杯。”


    说罢,下车上马, 对崔嘉禾道:“汾楼来了几条大鱼, 去尝尝吧。”


    他先行一步, 崔嘉禾打马跟上。


    刚进了雅间,尚未来得及坐下,崔嘉禾便急道:“庾兄, 你今日是何意?为何要应和谢明玄的打算, 将这赋税改革之事揽到自己头上?你明知道, 这件事做好了, 功劳都是他刺史大人, 若做不好, 责难全是你的。”


    “而且, ”他加重了语气, “你如今是想抛弃我崔家,给他谢氏当马前卒吗?”


    庾巍款款坐下, 倒了杯水递给他, 方缓缓道:“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着急,听我慢慢说。”


    崔嘉禾满面不悦地坐下。


    庾巍看着他, 慢慢道:“我今日做此选择,是因我看的出来,谢渡想要的赋税改革,一定会成功。”


    崔嘉禾冷冷道:“哦?”


    庾巍道:“你可知那林汝靖是何人?”


    崔嘉禾淡淡道:“我虽然不认识他,但谢明玄手下有几个能人,倒也不稀奇,怎么就值得你在意?”


    庾巍道:“若我所猜不错,他是沈樱的舅父。”


    崔嘉禾蹙眉:“沈既宣是萧家的女婿…”


    话没说完,他就反应过来,沈既宣前一任夫人,似乎确实姓林。当时沈樱被册封太子妃时,那位林夫人也被追封了诰命。


    但崔嘉禾还是不明白:“那又如何?”


    庾巍道:“谢大人夫妇和鸣,感情甚佳,若非十拿九稳,他绝不会用沈樱的舅舅来做这件事,这样来看,此事非但没有风险,还是个抢功的好时机。”


    崔嘉禾若有所思。


    庾巍道:“嘉禾,你甘心一直居于谢渡之下吗?”


    崔嘉禾自然不甘心,但心里也明白,自己不论是家世能力名声,没有一样比得上谢渡。


    看他不说话,庾巍笑了笑:“谢家权势无双,不外乎是因着出了位太后。可如今你崔家出了位皇后,过些年未必不能做太后,太皇太后,凭什么你要屈居他之下?”


    “西汉景武时期,窦太后当政,窦氏一族权势熏天。”庾巍慢慢道,“后来窦太后薨,王太后当政,王太后的弟弟田蚡逼死了窦太后的侄儿窦婴。嘉禾,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若要打垮一个人,首先得了解他。”


    崔嘉禾看了他片刻,起身冷笑:“但愿你说的是实话。”


    他拂袖而去。


    庾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不疾不徐为自己倒一盏茶,轻轻笑了笑。


    瞧,崔嘉禾每日和他亲亲热热,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忍不住拿庾家当他们崔氏养的狗。


    既然一定要当狗,为何不选个更高大的门户,博求更大的富贵呢?


    他本就没打算让崔嘉禾相信他,不过是维持面上的情分。


    如若崔嘉禾要撕破脸,他也不畏。


    总归,人要做出最合时宜的抉择。


    庾巍饮下盏中清茶,起身离去。


    此刻,谢府。


    宾客尽散,沈樱和林汝靖并行,往客房走去,谢渡跟在二人身后,悄无声息听舅甥二人说话。


    沈樱仍是那幅乖巧清甜的样子,与平日大相径庭:“舅舅,好长时间没见了,舅母和弟弟妹妹好不好,表哥表嫂们好不好?”


    林汝靖笑道:“除了天天念着你,没什么不好的,偷偷告诉你一句,舅母给你准备了礼物,等她到了,你见着后,可别说我通风报信。”


    沈樱好奇:“什么礼物?”


    林汝靖:“这可不能告诉你,届时你自然知晓。”


    沈樱皱了皱鼻子:“那你跟我说什么?又不肯告诉我,平白无故让我心急。”


    林汝靖但笑不语。


    沈樱也不是真的生气,又小小抱怨了几句,便说起来别的事情。


    谢渡看着稀奇。他知道,沈樱与林家人感情好,远超沈既宣那一家子,但这样故作姿态的撒娇,还真是不常见。


    到了晚间,他便握着沈樱的腰,在她耳边哑声道:“撒个娇来听听。”


    沈樱满目茫然。


    谢渡笑:“就白天,跟你舅舅说话那个声音。”


    沈樱一下子反应过来,一惯波澜不惊的脸上,陡然生出几分羞耻,用力推他:“闭嘴!”


    谢渡轻而易举按住她的手腕:“说不说。”


    沈樱挣脱不得,没有办法,偏过头,又转回来,对他说:“你离我近点。”


    谢渡靠近她,二人交颈而卧,她靠在谢渡耳边,嗓音轻轻甜甜的,喊他:“渡哥哥~”


    谢渡愣住,手下松了力气。


    沈樱趁机从他的控制下逃了出来,扯过一旁的被子裹住自己,背对着他当缩头乌龟。


    谢渡被她这幅徒劳挣扎的模样弄的哑然失笑,握住她的肩,靠过去,炙热的呼吸落在她颈间。


    两日后,林汝靖与庾巍在刺史官邸门前相遇。


    庾巍主动笑着迎上去:“林大人,您从汝南而来,竟也这样早?”


    林汝靖道:“向刺史大人禀事,不敢耽搁。”


    庾巍道:“那你我二人一同过去吧。”


    通禀过后,侍从引着二人前往书房,谢渡已等在其间。


    两人进屋后,拱手行礼。


    谢渡笑道:“舅舅,庾郡守,不必多礼。”


    庾巍一愣。


    虽然早有猜测,这林汝靖是沈樱的舅父,却也没想到,谢渡就这样当着他的面,毫不犹豫将二人的关系大白天下。


    他心里一时间转过很多念头,不知谢渡是何意。


    谢渡也没解释,指了指左右两把椅子:“二位坐吧。”又转过头,对侍从道,“去问问夫人可起来了,若起了,请她过来。”


    庾巍越发迷茫。


    他们二人今日前来,乃是为赋税改革之事,叫沈樱前来为何?


    谢渡转过头,极温和地与二人寒暄。


    约摸一刻钟后,沈樱姗姗前来,在谢渡身侧坐下。


    谢渡提起桌案的茶壶,给她冲了盏茶,放到手边,才道:“今日请二位郡守,是为商议赋税改革一事,本官对赋税一道并不了解,阿樱与林大人却都极为熟稔,就先让阿樱详细跟二位谈一下豫州如今的赋税情况。”


    庾巍默了片刻,道:“刘巡刘大人主管豫州赋税,可要请他前来?”


    谢渡笑了笑:“刘大人正忙。”


    庾巍便不再多言,他很清楚,豫州内外最不愿意改革的,便是刘巡,这无疑会极大影响他本人、他这个官职的利益。


    因而,谢渡绕过他,来做这件事情,并不奇怪。


    只是没想到,他会让沈樱掺和进来。


    毕竟是女流之辈,只怕日后说出去,不怎么好听……


    但林汝靖未曾说一句话,只安然坐着,庾巍便也沉默了。


    沈樱方道:“如今天下诸州采用的赋税之法大同小异,豫州也不例外,目前所采用的是租庸调制,按照每户的人丁征收税款,这一手段在本朝开国初年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如今却有些不够用了。”


    “因当前来看,奴隶不算人丁,一些富贵人家,人丁七八,占地几百上千亩,有的贫苦人家,同样人丁七八,却仅有几亩地,勉强糊口度日,而这两户,征税的额度几乎一模一样。”


    “这也就导致,有些税款收不到官府手里,有些人家财万贯不用缴税。”


    这一点,在座的都很清楚。


    例如谢家,当朝第一世家,族中子弟约摸百人,却拥有良田数万亩,奴仆佃户数千,而谢家只需要交着百人的赋税,对他们而言,轻若鸿毛。


    庾巍听懂了,问:“所以大人和夫人准备怎么改?以田亩收税吗?”


    第73章 收服 定不辱命


    沈樱淡淡瞥了谢渡一眼。


    谢渡略一颔首。


    沈樱道:“目前的打算是, 以人丁和土地一同征税。其一,凡名下有土地者,每岁按律征税;其二, 凡人丁,不论主、客、丁、中、贱、商,在本地户籍或经营者, 一律征人丁税。其三,凡商户至一定规模者,按律令征税;其四, 鳏寡孤独等人口可免税, 但需上报府衙审核。”


    她一二三四条说的清楚简单, 但手笔却不小。


    谢渡附和:“正是如此。”


    庾巍沉默了片刻,踌躇道:“大人设想极好,想必能收上比往年更多的赋税, 但只怕诸多乡间豪绅反响太大。而且, 若贱籍同样征税, 他们恐怕没有足够的钱财。再者说, 商户走街串巷, 不易排查, 若要征税, 恐怕不易。”


    他说的委婉, 实则是说几人的设想过于异想天开,不切实际, 容易激化矛盾。


    谢渡不以为意:“这都不是问题, 若世宦豪绅有意见,只管来找本官,本官有法子对付他们。贱籍的户籍都归于主人家, 自然有主人家来缴税。至于商户,本官说了,到达一定规模者才需要征税,走街串巷的小贩有什么规模。”


    庾巍嘴唇动了动。


    谢渡大约猜得到他想说什么,干脆利落打消他的疑虑:“本官已经派人请了孟元磬。”


    孟元磬,陈郡郡守。


    谢渡的意思,是要陈郡也一同参与进来?


    可陈郡最大的地主豪绅,便是谢家。


    他是要先拿自家开刀?


    迎着庾巍震惊的眼神,谢渡淡淡道:“天下土地至多者,以我陈郡谢氏为先,我会说服孟元磬,和你们一同改革赋税,由我谢氏率先纳税,如此一来,庾大人还有什么顾虑?”


    庾巍没料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竟以自家的利益为饵,做成这件大事。


    当即心悦诚服:“若有谢氏牵头,这些小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下官一定竭尽全力,鞠躬尽瘁,为大人完成此事。”


    不料,谢渡神色肃然,定定道:“庾大人错了,此事不是为我,更不是为了陛下为了太后,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庾巍愣住。


    谢渡倏地叹了口气,问他:“你可还记得,上个月圣旨上写,司天台测出来今岁大寒。”


    庾巍颔首:“正因如此,圣上才欲至洛阳避寒。”


    谢渡道:“豫州距京都不过八百里,气候相仿,若京都大寒,豫州定有大灾,恐怕今年冬天,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庾巍叹了口气,沉默了。


    每有天灾,百姓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为官一方,没人愿意看到这种情形,但却没什么好办法。


    谢渡轻声吟了首诗:“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纷纷。竹柏皆冻死,况彼无衣民。回观村闾间,十室□□贫。北风利如剑 ,布絮不蔽身,唯烧蒿棘火,愁坐夜待晨 。白乐天这首诗描绘的景象,如在眼前。”


    庾巍有些难过,叹息:“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人力岂可胜天。”


    谢渡:“有粮有钱,人力便可胜天。”


    庾巍蓦然明白过来,“赋税改革。”


    按照谢渡方才的设想,今秋征税主要是面向各大世族,以他们兼并的土地、人口数量,今年能征上往年数倍的税额。


    除却上交国库外,豫州库也能留下许多钱粮,足以让豫州安稳度过今冬最冷的时节,其他时候再熬一熬,大多数百姓至少能留下一条命,不至于在寒冬里冻饿而死。


    谢渡颔首:“改革赋税,是应对天灾唯一的法子。只有从这些世族地主们手中把钱粮收到官府手中,官府才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救灾赈民。所以庾大人,今年这个赋税改革,不管有多大的困难,都一定要做成。”


    他语气冷冽:“就算是明堂下诏,也绝不可停。”


    庾巍心情很震撼。


    他本以为,谢渡冒着得罪天下士绅的风险,一心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是为政绩,是为官声。


    总归有所求,有所图。


    却没想到,真正让他如此迫切的原因,是惦记着天下黎庶万民。


    恍惚之间,谢渡从桌案后起身,缓步走到庾巍身前,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刚才有些话,传出去乃是大逆不道的言论,庾大人可知,我为何与你说这些?”


    庾巍下意识摇了摇头。


    大逆不道的言论,自然是明堂下诏那句。但他不明白,他与谢渡有什么交情,竟让对方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谢渡手上用力,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认真:“因为我信任庾大人,相信你有和我一样的心。”


    肩上的手十分用力,有一种无言的信任与亲切,耳边是这位年轻刺史慢条斯理的声音:“数年前我求学凉州,庾大人时任凉州一地府尹,领着百姓打井抗旱的情形,我尚未忘怀。”


    庾巍愣了一会儿,下意识转过头看他。他也记起了当时的事情,那几年的天气一直都不好,东部等地水患频发,黄河决堤了三次,民不聊生。


    而凉州等地,却滴雨不下,干热难耐,地里的庄稼逐渐干枯,很快连仅有的河道都干涸了。


    当时朝廷救灾的主力在灾害更严重的山东等地,凉州城无人问津。


    为着活命,庾巍翻遍了各种书籍,询问了凉州各地,终于从更远的安西都护府找到了一种叫“坎儿井”的法子,从地下引水,灌溉饮用,方解了凉州的危难。


    后来,他因为这个功劳,胜任郡守,从偏僻的凉州,调任到富庶的豫州。


    一晃七年,他快要忘了当年的事情。


    庾巍嘴唇动了动:“可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谢渡眉眼含笑,温润坚定:“纵然数年过去,但我相信人的本性不会变。所以,庾大人可愿意与我一同,为这天下的百姓寻条生路?”


    半晌,庾巍点了点头,缓慢却坚定。


    谢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替豫州百姓谢庾大人的赤忱之心。”


    庾巍苦笑一声:“须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若大人不提,我或许已忘了,如今该我谢您才对。”


    谢渡玩笑道:“那日后,便与本官一同宵衣旰食吧。”


    庾巍也笑:“定不辱命。”


    回过头,谢渡看向沈樱。


    沈樱托腮,一双美丽的眼睛无辜清澈。


    谢渡笑了一下。


    有时候,论观察人心的眼光,阿樱是真的厉害。


    庾巍是他施行政策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他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让庾巍彻底归入他的麾下。


    他从未想过能用七年前的事情说服庾巍。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背上扛着家族和责任,从来都只会动容于利益,不可能因着这种理由改变立场。


    可沈樱却说,人心复杂,未尝不可一试。


    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


    第74章 新政 拿自家开刀


    当日中午, 招待了林汝靖与庾巍二人用饭后,终于等到了连夜赶来的陈郡郡守孟元磬。


    谢渡喊着庾巍、林汝靖一起,在花厅接见了他, 没去书房,也没带沈樱。


    庾巍品出了一丝差别。


    大约……这位孟郡守并不支持改革,谢渡也无意与他讨论细节, 而是有别的安排。


    果然,进了花厅,饮了半盏茶后, 谢渡仍是好整以暇坐着, 没开口。


    孟元磬先坐不住, 张口便是哭诉自己的为难:“谢大人,您所提的法子当然极好,下官也有心为您鞍前马后, 只是陈郡的情况您了解, 并非下个一人说了算, 实在是没法子, 还请您体谅一二啊。”


    谢渡抬眸, 淡淡道:“孟郡守的意思本官明白, 但凡改革、变法等等, 总是阻力重重, 但总不能因着困难,就不去做。有困难怕什么, 想法子解决就是, 何必哭哭啼啼作懦弱状。”


    孟元磬咬紧牙关:“下官实在是没法子。”


    谢渡轻轻放下茶盏,瓷器落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响在心头上:“是没法子, 还是不愿想法子?前日本官便特意单独与你聊了此事,让你尽力而为,可你做了什么?”


    孟元磬低头不语。


    谢渡眉目冷淡:“昨日你回到陈郡,见了手下的税官,特意叮嘱他赶紧制定今年的税策,及时下发给各家各户,意欲先下手为强,着意与本官作对。”


    “孟元磬。”谢渡冷冷唤他的名字,“本官再问你一遍,你做,还是不做?”


    孟元磬垂首,一脸恭敬,却平静道:“大人,下官做不到,陈郡势力盘根错节,下官人微言轻,唯能萧规曹随,不敢轻举妄动。”


    孟元磬脸色不变,态度坚决,摆明了不肯配合。


    一时间,花厅内其他人呼吸都停了,小心翼翼觑着谢渡,生怕他发怒。


    谢渡情绪十分稳定,并未生气,声音平静淡漠:“来人。”


    话音落,从门外呼啦啦冲进来十多名护卫,将几人团团围住。


    孟元磬终于变了脸色:“大人这是何意?”


    谢渡并不理会他,对护卫统领道:“请孟大人到别苑做客,没本官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见他。”


    孟元磬愕然,震惊又不解,又觉荒诞:“谢刺史,我任陈郡郡守,乃天子亲旨,中枢之令,您竟敢无缘无故囚禁朝廷命官?”


    谢渡一派冷淡:“我便是囚了,又如何?”


    孟元磬咬牙与他对峙:“谢渡,你未免太狂妄了!”


    谢渡压根不理会他,抬了抬手,护卫便上前抓住孟元磬的手臂,将人带走。


    孟元磬自然不肯:“谢渡,你不怕朝廷怪罪吗?”


    谢渡终于肯正眼看他,笑他天真:“孟元磬,莫说只是囚禁你,纵然本官杀了你,难道会有人叫我偿命?”


    孟元磬站在花厅里,冰冷的寒意从心尖弥漫而起。


    原以为,不论如何撕破脸,谢渡至多在官场上给他使绊子,为难他,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恣意妄为,竟敢用暴力手段囚禁一名郡守。


    他看着面前年轻的男子,生出几分畏惧。


    蓦地记起谢渡的身份。


    谢相之子,太后之侄,天子表兄,谢家宗子。


    不论哪一个身份拿出来,都足以令他无畏无惧。今日就算谢渡当众杀人,也不会有人让他偿命。


    孟元磬强撑着骨气,咬牙道:“我出身山东孟家,虽家道中落,却也是孟夫子嫡脉传人,你如此对我,不怕得罪天下儒生吗?”


    谢渡揉了揉额角:“孟元磬,你与本官口舌之争并无意义,若想说服本官,就拿出你的诚意,不必威胁我,没用。”


    “至于天下儒生。”他笑了一下,眉眼轻蔑。


    孟元磬清晰地认识到,今天他只有两条路能走。要么屈服于谢渡,要么就被他抓起来。


    到了谢渡手里,是死是活,就说不准了。毕竟囚禁侮辱朝廷命官和斩杀朝廷命官,说不准哪个罪名重。


    谢渡敢做这样的事情,必定想好了后路,他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绝不可能毫发无损走出这座刺史府。


    过了许久,孟元磬闭了闭眼:“伏唯大人之命是从。”


    谢渡颔首,周围的护卫又哗啦啦散去。


    年轻的男子一瞬变脸,冷峻眉目间染上温和之色,“孟大人,请坐。”


    孟元磬双手紧握,在他压迫感极强的目光下,不得不在下首位置上坐下。


    这一幕,看的庾巍叹为观止。


    对谢渡的性情,更多了几分了解。


    以往觉得他虽然雷厉风行,却性情仁善,品行高洁,算是个温和的长官。


    直到今日,人家不配合,便用暴力手段,哪有半分世家子弟的矜贵温润,竟活脱脱像是土匪。


    不过,谢渡的态度很明确,不论如何,新政一定要实行。


    庾巍略略安心。


    有谢渡和孟元磬顶在前头,不论是他还是林汝靖的压力都小很多。


    他并不担心孟元磬阳奉阴违。


    他若有这样的胆子对谢渡,大约这个郡守也到头了。


    陈郡郡守前往刺史官署,随后宣布陈郡推行赋税新政,不过几日,陈留郡守、襄城郡守千里迢迢至洛阳城,拜会了谢渡,主动要求与刺史大人共进退。


    至此,豫州六郡,除颍川郡守崔嘉禾没有表示,其余五郡都“自愿”推行新政。


    八月末,豫州秋收彻底结束。


    八月三十,豫州刺史官署拟《豫州赋税新令》,上达中枢,经中书门下批复后,发往各郡。


    九月初一起,各郡轰轰烈烈推行新政。


    新政碰上了许多困难。


    不过三日,刺史官署便收到了几十封拜帖,皆是来自于豫州各地的世族官绅。


    首当其冲的便是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如今的族长是谢继宗,但他和其他兄弟都在在京城任职,陈郡祖地便由其堂弟掌管。


    收到这位五叔的帖子时,谢渡正站在镜子前,伸手接过侍女手中的螺子黛,为沈樱画眉。


    听到侍从回话,他不紧不慢道:“请到正厅,好生伺候着。”


    亲叔叔上门,怠慢不得。


    沈樱按住他的手腕:“螺子黛给我,你出去见客。”


    谢渡避开她的手,“急什么,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去,你还没见过咱们这位叔叔,人家上门了,你还不见?”


    沈樱瞥他一眼,轻哼一声:“他来找你办正事,我见他干什么?”


    谢渡笑了,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什么都瞒不过阿樱,帮个忙?嗯?”


    沈樱微微勾唇,对着镜子点了点头。


    谢渡的手,重又覆到她眉间。


    待二人携手踏入正厅时,客人已等了两刻钟。


    刚踏入门口,隔着数步,谢渡含着笑意,亲切唤道:“五叔。”


    沈樱跟着他唤:“五叔安好。”


    谢家五叔名唤谢继庭,同辈中排行第五,今年三十六岁,仪表堂堂,眉目间与谢渡略有五分相似,看上去极为年轻。


    谢继庭从椅子上站起来,蹙眉唤道:“明玄。”


    随即,目光落在沈樱身上,顿了顿。


    谢渡牵着沈樱的手,含笑道:“五叔,这是阿樱。”


    沈樱温柔地低垂着眉眼,福身行晚辈礼:“见过五叔,五叔好。”


    谢继庭紧蹙的眉头略微松了松,点了点头,尽量温和道:“不用多礼,有空回陈郡看看,家里姊妹们与你年岁相仿,都能陪你玩。”


    沈樱声音温柔:“是。”


    谢渡笑道:“五叔,我与阿樱成婚时您没有上京,如今见了面可不许小气,连个见面礼都不给。”


    谢继庭温声对沈樱道:“礼物已经让人送到后宅了,侄媳可以去看看喜不喜欢,若不喜欢,我再让人从陈郡送来。”


    沈樱看向谢渡,一派温柔顺从姿态,仿佛在征询他的意见。


    谢渡笑道:“等回去再看吧,五叔,您吃了饭再走,我已经让人摆好饭菜了,我们一块去。”


    叔侄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时间寒光凛凛。


    谢继庭冷笑了一声,到底顾忌着沈樱是侄媳妇,不好当着她的面对谢渡兴师问罪,“明玄,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谢渡平静道:“五叔,我的事情,不必瞒着阿樱。”


    谢继庭与他对视片刻,深吸一口气,妥协下来,在椅子上坐了,冷声问:“孟元磬与我说,是你逼迫他在陈郡实行新政,所以他只能率先找到我们谢家纳税,是真的吗?”


    谢渡在他对面坐了,慢悠悠道:“是真的。”


    就连先到谢家征税的主意,都是他给孟元磬出的。


    这一次赋税改革,受损最大的便是各大世家,但若是谢家乖乖配合新政,其他人家自然不敢再有什么怨言。


    谢继庭问:“为什么?”


    谢渡道:“配合朝廷新政,理之当然,五叔为何有此问?”


    谢继庭道:“你可知,如此一来我谢家今岁要缴纳多少赋税?”


    谢渡早已粗略算过,张口道:“大约秋粮三千石。”


    赋税新令写的清楚,取消一切杂捐、杂税,每岁征税分春、夏、秋三次。春税征收人丁税、商税,每丁征税30文,商户以其规模由官府核定税收。夏税,上等田每亩税六升,下等田每亩税四升。秋税上等田每亩税五升,下等田每亩税三升。


    一石是一百升。谢家发展多年,产业极多,上等田便有四万多亩,下等田两万多亩。


    今秋,便需要纳粮近三千石。


    谢继庭听了,冷冷问道:“一石大约一百五十斤,三千石便是四十五万斤,几乎等于秋粮的十分之三四,你竟然损己肥公,做官做傻了不成?”


    话音刚落,沈樱突然开口:“不对吧,应该没有十分之三四?”


    第75章 强抢 允你动用豫州军


    沈樱一本正经看着谢继庭, 慢慢算道:“按照今年豫州的收成来算,上等田每亩地大约收秋粮二百五十斤,也就是一百六十升左右, 我们只征收五升,也便是三十税一。”


    “据我所知,谢家租赁给佃户的土地, 收佃租三成。”她双目清澈好奇,“换算下来,大概是九税一, 就算除去损耗, 那至少也有八税一, 怎么到了五叔口中,竟变成了每三税一?”


    她望着谢继庭,慢条斯理问:“五叔, 这是怎么回事?”


    谢继庭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外强中干地呵斥道:“你这小女子懂什么!我们在说正事, 哪有你这妇道人家插嘴的道理!”


    沈樱扯了扯谢渡的衣袖, 有些不解地问:“夫君, 在你们家, 像我这种妇道人家是不能说话的吗?”


    谢渡回头握住她的手:“当然不是, 咱们家不讲这些。”


    沈樱挂上笑意:“五叔, 我夫君说,我可以说话, 五叔为何不许我说, 莫不是……在心虚?”


    她拖长了声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继庭。


    谢渡声音淡淡的:“五叔,阿樱的问题, 我也想听听您的答案。”


    谢继庭已经慌了,说到底,他非谢氏族长,只是代谢继宗管事,谢家宗族真正的主人,是谢继宗和谢渡父子,此刻被人指出问题,只好匆匆看向谢渡:“明玄,你听我说。”


    谢渡神色平静:“我在听。”


    谢继庭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明玄有所不知,这粮食的事情,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这其一,我们给底下佃户收租子,说是三成,但那些佃户们都狡诈奸滑的很,勉强能收上二成就算是极好的了。其二,谢家家大业大,手下的奴仆们盘根错节,水至清则无鱼,人人都有私心,租子到了他们手中,岂有不被盘剥一遍的道理。其三,佃户们交的租子,不止是粮食,像山珍野味牛羊牲畜种种,凡事家中用得上的,皆从庄子上来,拿了他们的东西,自然要用租子抵。这样算下来,我们一年到头收的租子,不过一成罢了,因而这样收税,对我们而言,当真算是伤筋动骨。”


    转眼之间,他便有理有据说了这些话,也是个人才。


    谢继庭说完,气定神闲看着谢渡,心中的慌乱尽皆散去。


    光凭佃户和奴仆,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亏空,大部分还是被他和亲眷拿走了。


    纵然谢渡知道这一点又如何,他总不能让人查抄自己叔叔的家,这样不孝的事情,没人敢做。


    这个哑巴亏,只能认了。


    谢渡笑了声,压根不提他的事儿,只是道:“我竟不知底下的管事们如此罪大恶极,贪墨主家的银粮,既然如此,便都杀了,换一批新的,也就没问题了。”


    谢继庭人都吓傻了:“都杀了?”


    这……这也过于心狠手辣了。


    谢渡神色温和,言辞之间去杀气腾腾:“这也是没办法,新政迫在眉睫,我是给陛下立了军令状的,若完不成,就得撸了官帽,贬作庶人。所以,凡是耽搁我推行的人,再大的官,我也照杀不误,何况区区几个管事。”


    谢继庭勉强道:“都是积年的老仆……”


    “那更该杀!”谢渡脸上泛起一丝怒意,“既是老仆,便该知道轻重,平日里贪墨一二,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去了,这个时候拖我的后腿,当真可恶至极。”


    谢继庭觉得他在指桑骂槐。


    明里在骂仆人,实则在骂他这个叔叔。


    他紧紧抿着嘴,不再说话。


    谢渡骂完一通,又看向谢继庭:“五叔,您若是觉得下不去手,待明日我与阿樱一同回陈郡,亲自处置,以后这样的事儿都不必您操心。”


    谢继庭心里一慌。


    谢渡这话听在耳中,明摆着是要夺走他的权力,将谢氏宗族重新收到手中。


    他既回了陈郡,开始插手族中事,就不会仅限于此,而是要彻头彻尾掌管谢氏。


    届时,哪里还有他们这些旁支族人的立足之地。


    这些年来,谢继庭靠着掌管谢氏庶务,得了不少好处,钱财、权力、地位,都不舍得抛弃。


    谢渡看向谢继庭:“五叔,您觉得如何?是您来做,还是我来做?”


    他望着谢继庭,笑意盈盈,温润如玉。


    可意思很明显。


    若是想继续掌管谢氏,就得支持他的新政,并且帮他解决后顾之忧。


    若是不肯支持,那就把谢氏还到他们父子手中,到时由谢渡掌舵,船往哪儿开,自然他说了算。


    该怎么选,谢继庭很清楚。


    谢继庭闭了闭眼,道:“你与大兄都公务繁忙,家里的事情,我们能分担的,还是要帮你分担,你放心,我回去一定处理好此事,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谢渡笑了笑,从椅子上起身,开始闲话家常:“果然还是五叔最疼我,昨日有人送了几只螃蟹来,阿樱刚刚嘱咐厨房蒸了,五叔赏脸品尝一二?”


    谢继庭硬是挤出个笑脸:“不了,我赶着回家,家里一堆事儿等着,不能耽搁。”


    谢渡轻笑:“辛苦五叔了,若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只管与我说,我和父亲都是相信五叔的。”


    谢继庭只是笑,苦涩弥漫了整个心底。


    今日,本是想逼迫谢渡放弃从谢家征税,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险些被人抓住把柄,连手中的权力都被夺了去。


    谢继庭后悔不已,看上去比来时苍老了三岁。


    好在,谢渡只要新政顺利推行,对谢家内部的事情毫不关心。


    他只需要拿出一部分利益,就足够糊弄了。


    但谢继庭心里还是堵的难受。


    回过头,忍不住阴阳一句:“明玄真是娶了个聪明伶俐的好媳妇。”


    若非沈樱那么敏锐地发现数额不对,谢渡也不能如此轻易抓到他的把柄,三言两语便迫使他屈服。


    沈樱站在谢渡身侧,闻言含笑回道:“多谢五叔夸奖。”


    谢渡亦道:“这是我的福气。”


    谢继庭又积了一肚子气,咬牙走了。


    谢渡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解决了谢家,想必今日这些拜帖,明天就不会出现了。


    这次新政,终于能够顺利推行下去。


    沈樱拍了拍他的手臂:“想什么呢?”


    谢渡面上带笑:“阿樱猜猜?”


    沈樱嗤之以鼻:“不猜。”


    谢渡笑:“真不猜?”


    沈樱翻了个白眼,不用猜也知道他的想法,“走了。”


    谢渡拉住她的手臂:“阿樱真狠心,也不等等我。我在想新政的事儿,觉得有阿樱在旁协助,天大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我这五叔心眼不好,说话倒好听,阿樱的确聪明伶俐。”


    他的手顺着手臂滑落下去,握住沈樱的,将人拉到怀里,从后拥住,“若非阿樱,我也不能发现他中饱私囊的事情,想要说服他,便没有这样轻易。”


    “阿樱很厉害,很好,聪明伶俐。”


    沈樱靠在他怀中,耳尖被他的呼吸烫得有些泛红。


    许多许多年来,都没有人用这样赤诚简单的口吻和话语,像夸孩子一样夸赞他。


    有些肉麻,又有些愉悦。


    沈樱弯了弯唇。


    谢继庭回到陈郡后,不过三日,便着人将今年的税粮送入了郡守衙门,又被押送至刺史衙门。


    三千石粮食装满了数量车,一路从陈郡大摇大摆拉到了州衙。


    其他观望的世家大族,纷纷给谢继庭下帖子,询问缘由。


    谢继庭谁都没见,只说了句:“缴税纳粮,理之当然。”


    后来便传出,谢继庭前往刺史官署见谢渡,想要求情,结果被驳斥,出门时脸色惨白,受惊不小的消息。


    见状,许多人也便明白过来,这位刺史大人的决心有多大。


    大多数世家都自觉跟着谢继庭缴纳了赋税。


    倒也有人想纠聚闹事,只是豫州军在旁虎视眈眈,靠他们的家丁私兵,只能是自寻死路。


    新政推行半月,庾巍兴致勃勃地奔到刺史府,向谢渡报告情况。


    “谢大人。”他脸上全是激动的笑意,“今日盘库,收上的税竟比往年多了三倍不止,大人之策,果真利国利民。”


    饶是他早有准备,但看着库中黄澄澄的粮


    食,也觉得气血澎湃。


    他原先只想着这些大族有钱有势,却没料到他们这样富贵,随便挤挤,就能挤出一个国库。


    谢渡笑了笑:“如今你辖下,还有多少家没有纳粮?”


    新政推行后,取消了各类苛捐杂税,负担比往年小的多,各地的老百姓都极为高兴,感激涕零。


    听闻这次新政是刺史大人和夫人带着两位郡守一力施行的,豫州各地的百姓都敲锣打鼓给几人立金身,办庙会,纳粮比往年更积极。


    唯有个别地主豪绅,不舍得钱财,迟迟不肯配合。


    庾巍道:“河南郡辖下,尚有十七户人家没有纳粮,我亲自约谈了他们,可效果甚微,大人可有良策?”


    谢渡道:“你回去后,给他们下文书,说话不必客气,责令三日内纳粮,若耽搁了朝廷大政,绝不轻饶。”


    庾巍迟疑:“恐怕没用。”


    谢渡笑了笑:“只有文书,当然没用。三日后,若他们仍不纳粮,你带一队豫州军,亲自上门,抢。”


    他说的掷地有声,庾巍愣了愣:“强抢?”


    这……倒是一条从未想过的路子。


    不过,对待那些人家,确实唯一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谢渡颔首:“待会儿我给你批张条子,允你动用豫州军。”


    庾巍抱拳:“是。”


    第76章 喜欢 阿樱开始喜欢我了吗


    只是, 庾巍到底有几分忧虑:“只怕这些人家闹出风波来,不好解决。”


    他说的委婉,但实则是怕闹出乱子。


    强行用军队征税, 去别人家抢钱粮,手段过于狠毒,很容易被人夸大其词, 传成强取豪夺,为官不仁,鱼肉百姓。


    如此种种恶名, 若叫人告上皇城, 恐怕就算是谢渡, 也不能全身而退。


    谢渡想了想,平静:“无妨,我已想好对策。非常之时, 非常之人, 只能用非常之法, 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倒也有别的法子, 清清白白不脏手。


    最简单便是逐个击破, 抓着他们的小辫子, 把人关押起来, 用污点来换他们屈服, 让他们心甘情愿捧着银子求他。


    但,时间不够了。


    还有半个月, 天子便要驾临。


    迟则生变, 若在谢太后和宋妄到达洛阳城之前不能完成新政,定会生出别的变故。


    十月之前,赋税改革一事, 一定要完全解决。


    彻彻底底,不留任何死角。


    他可以承受非难,但新政不能半途而废。


    谢渡没对庾巍说这些,温和安抚道:“只管放心,这点风浪,不值一提。”


    庾巍点头应是。


    解决了心腹之忧,庾巍心情很好,对谢渡道:“大人,等十月初一,城内有庆典,很是热闹,您若是没有要紧的公务,可以和夫人一起出门看看。”


    谢渡抬眸:“什么庆典?”


    庾巍笑道:“庆贺丰收,年年都有的,日子不固定,今年恰好在十月初一。到时候有游神祭祀的活动,老百姓们载歌载舞,非常欢乐。”


    谢渡颔首:“行,我知道了。”


    庾巍告辞离去。


    谢渡起身,回到后院。


    廊下,沈樱握着一把谷物,正在喂笼子里豢养的鸽子,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头:“庾大人走了?”


    谢渡点了点头,好奇:“哪儿来的鸽子?”


    沈樱道:“刚才庾巍的夫人跟他一块过来,送给我的白鸽。”


    这鸽子羽毛雪白,色泽明亮,看上去极柔软极好看。


    谢渡抬手撸了一把顺滑的毛,先对她说了十月初一庆典的事,不出所料,沈樱当真很高兴。


    待过了兴头,谢渡又漫不经心对她道:“我刚刚给庾巍出了个主意。”


    沈樱与他对视:“什么?”


    谢渡道:“我教他,若是收不上来税,就带兵强抢,还给他批了条子,准许他调用豫州军。”


    沈樱喂鸽子的手微微停顿,又若无其事偏头看向他:“不想做官了?”


    谢渡低低一笑:“那倒也不至于。”


    沈樱嗤了一声。


    不管是因着什么缘由,谢渡在非战时肆意调动豫州军用于地方政务,已是违反了律令。


    同意下属调动军队,更是越权。


    换个普通人,便是掉脑袋的大罪。


    以他的身份,谢太后也好,宋妄也罢,定然不会要他的命,但认真计较起来,夺了他的官位,已经算是法外开恩。


    谢渡抬手,接过她掌心里的谷物,慢慢问道:“若我真的一无所有,阿樱会离我而去吗?”


    他没有看沈樱,玩笑般道:“因赋税一事,我将自家人和亲眷好友们得罪了个遍,一朝失势,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了,阿樱会不会对我失望,离我而去。”


    沈樱沉默了,突然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谢渡始终不曾与她对视,只是用余光瞥着她。


    过了许久,谢渡收起空荡荡的掌心,像是无声叹息,又像是随口而言:“回屋吧……”


    话音未落,沈樱的声音响起:“不会。”


    她的嗓音轻飘飘的,没多郑重,谢渡却猛地回头,怔然看她。


    沈樱看着他俊美的脸庞,重复了一遍:“不会对你失望,也不会离你而去。”


    谢渡盯着她,脑子嗡嗡作响,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


    沈樱也没解释,施施然从他身边走过,回了屋子。


    半晌,他突然低低笑出声,抬脚进了屋,找到沈樱,俯身将她拥入怀中,靠在她耳边,轻声问:“阿樱开始喜欢我了吗?”


    从一开始,沈樱嫁给他,便离不开他的身份、地位和权势。谢渡很清楚,若他是个普通人,沈樱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可是刚刚,她那么认真地思考了好久,最后说,不会离开他,哪怕他变得一无所有。


    谢渡没敢想过,她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沈樱是最清醒最冷静的,绝不会放任她自己做出违背利益的决定。


    沈樱没说话,轻轻贴了贴的脸颊。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他,但是刚刚想了许久,若谢渡真的被免了官,她会怎么做,去帮他,或者与他共渡难关。


    唯独没有想到,放弃他。


    这算是喜欢吗?


    沈樱微微抿唇,低头握住谢渡的手。


    或许吧。


    回去后,庾巍按照谢渡所言,如法炮制了一番,直接上门强抢。


    有几户人家哭天抹泪,大喊要入京面圣,请天子做主,状告庾巍胡作非为。然而却发现,其他几位郡守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事情的始作俑者,显然不是这几位听令从事的郡守。


    而是谢渡。


    这些人家一合计,决定由河南江氏的家主做表率,亲笔拟写奏折,上达天听。


    事情传到谢渡耳中,谢渡不以为意:“随他们去。”


    他没有阻拦的意思。


    阻拦没什么用处,就算他们的奏折到不了京城,很快天子驾临,当面告状更方便添油加醋。


    转眼便至十月初一。


    晚间,谢渡坐在书房里,手中捏着从京中传来的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


    今天早晨,谢太后与宋妄从京城出发,巡幸洛阳城。


    手上的灰烬散去,门便被推开了,沈樱看了眼,问:“烧什么呢?”


    谢渡低着头,下意识答:“密信,说陛下与太后今天早上出发了。”


    沈樱讥讽地笑了声:“这么怕冻死,片刻也等不了。”


    谢渡失笑,摇了摇头:“他们母子一向如此,大好的日子,不提这扫兴的事儿。”


    他从桌案后走出来,牵着沈樱的手,低头打量了一下,不由哑然失笑:“怎么打扮成这样子?”


    沈樱眨了眨眼:“出去玩,当然要穿简单些。”


    这些日子以来,几位郡守的夫人常常到刺史府拜会沈樱,其中一位在塞外长大,领过兵打过仗,偶尔会穿男装,也送了沈樱几件。


    今日,沈樱便穿了她送的衣裳,一件宝蓝色的男装,头发用同色缎带束起,瞧上去竟活脱脱是个俊俏风流的小郎君。


    谢渡点头,忍俊不禁:“言之有理。”


    又想了想,起身走到置物架前翻找片刻,从匣子里取出一把折扇,递给沈樱:“沈公子,这把扇子很配你的衣裳。”


    第77章 庆典 土地赐福


    沈樱接过那把扇子, 挥开,扇面上画着写意兰花,黛青色勾勒出清雅气韵, 与她身上的衣衫极为相配。


    沈樱忍不住嘴角上扬,推他,催促他快去换衣服。


    谢渡无奈笑笑。


    他公务繁忙时, 天色太晚,回屋会吵到沈樱,偶尔便会宿在书房的隔间里, 这儿常备着几件衣衫。


    便转过头进了隔间, 片刻后, 换了件与沈樱同色系的衣裳出来。


    沈樱皱眉:“你这样穿……”


    岂不是人人都能看出他们的关系?


    沈樱当机立断,四平八稳道:“我还是自己去吧。”


    谢渡沉默了一下,抬头用力揉了把她的脑袋:“很多兄弟都穿的一样, 你没见过吗?”


    沈樱:“我孤陋寡闻。”


    谢渡轻嗤:“胡说八道。”


    他率先走出去, 神情磊落平常, 沈樱反倒有些琢磨不定。


    莫非真是她少见多怪了?


    她匆匆跟上谢渡的脚步。


    谢渡抬头, 在她看不见的脚步, 弯了弯唇。


    若是一直都这么好骗, 该多好。


    今夜的庆典, 是为庆祝秋日的丰收, 洛阳城不设宵禁,万民同乐, 大街上十分热闹, 周边的百姓都拥入城内,嬉戏笑闹。


    主街之上,摆烂的、杂耍的、唱曲儿的、斗鸡的络绎不绝, 少见的热闹。


    街头巷尾都是兴高采烈的百姓,用这最朴素的方式,庆贺这一年的风调雨顺。


    沈樱和谢渡长于京城,见惯了富贵繁华,都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不管看见什么都非常好奇。


    走到街头,还瞧见一对老夫妻,手边放着一堆秸秆,边上围了一对年轻的夫妇,正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动作。


    手指翻飞之间,那几根平平无奇的秸秆便变了模样,被编成了活灵活现的小人模样。


    那老婆婆笑呵呵将小人递给年轻夫妇,笑着说吉祥话:“二位恩爱团圆,百年好合。”


    谢渡听了,拉住沈樱的衣袖,将人扯过去,温声问道:“婆婆,您都能编什么?”


    老婆婆抬头,看看谢渡,又看看沈樱:“小郎君和小娘子喜欢什么,我们就能编什么,你们看看,蝴蝶蚂蚱,房子马车,小狗小兔,样样都行。”


    沈樱脸上的笑容僵住。


    小娘子?


    她的伪装,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谢渡以拳抵唇,偏过头轻轻笑了声。


    沈樱怒目而视。


    谢渡不敢惹她,笑着对老婆婆道:“婆婆,给我编两个刚才他们那种小人。”


    老婆婆点头,“小郎君等会儿,马上就好。”


    他们动作极快,很快将两个小人递给谢渡,谢渡问:“多少钱?”


    老婆婆答:“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俩。”


    谢渡摘荷包的手摸了个空,不由回头看沈樱。


    沈樱突然有种扳回一城的快乐,轻哼一声:“没带钱?”


    谢渡揉了揉额角:“忘了。”


    他平时没有花钱的机会,平常若出门买什么东西,都是记账,由管事按期结账。


    今儿便是为了单独和沈樱出门,特意让人装了一荷包钱,但出门前换了件衣服,忘了。


    现在手头空空如也,一贫如洗,身无分文。


    谢渡荣华富贵的一生中,头一次体会到,何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他低头,目光盯着沈樱腰间挂的荷包。


    沈樱握住荷包,勾唇:“想让我替你付钱?”


    谢渡温声:“别让老人家久等。”


    沈樱想了想:“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谢渡也不问,点头:“可以。”


    沈樱诧异地看着他,见他毫无敷衍之色,方打开荷包,从中取出一小把铜钱,没数,放到老婆婆手中。


    婆婆低头一看,赶紧说:“小娘子,这太多了,五文钱就够了。”


    沈樱给她这一小把,看上去有十几文。


    沈樱弯唇,笑容柔和,被认出是个姑娘,也没再伪装:“这是给您的报酬,我和夫君刚刚站在您摊子前争吵,耽误了您的生意,理应补偿你们。”


    不等老婆婆开口,谢渡温和道:“您收下吧,不然回家我要挨骂。”


    老婆婆想说,就这三两句话的功夫,哪里就耽搁了生意,却没有张嘴的机会。


    趁对方愣神的功夫,谢渡拽着沈樱的手,已经远远走开了。


    走的远了,沈樱抓着谢渡的衣袖,忍不住质问她:“我不像个小郎君吗?”


    谢渡接过她手中的折扇,敲了敲她的肩膀:“哪家小郎君如你这般瘦弱。”


    她独自站着的时候,还挺像的。


    但站在谢渡身边时,被他高大挺拔的身姿一衬托,婉约柔美,谁都不会将她错认成男子。


    谢渡,身高九尺,坚持习武,体型很是拿得出手。


    哪个姑娘在他跟前,都显得温婉柔弱。


    这样的话,谢渡才不会说出口。


    沈樱叹了口气。


    二人在人群中穿梭,朝着庆典的主场而去。


    今夜的重头戏,便在西街,上百户百姓一同筹资立社,举办祭神大典。


    在传说中,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是掌管粮食丰收的神灵,百姓们对此深信不疑。


    据说,洛阳城每年祭神大典,都会由两个德高望重的长者扮演成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接受百姓们的祈祷,为百姓们撒下福祉。


    除此之外,土地婆婆会手持今年选出的最为饱满的粮食,将其赐给一对新婚的夫妇,祝福他们开花结果,儿孙满堂。


    二人走到土地社前时,只见此处张灯结彩,亮若白昼,而祭神活动刚刚开始。


    数名年岁颇长的老者带着身后的百姓们,朝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下跪上香,口中吟唱着祝祷的唱词。


    听不大懂当地的话,但唱词明朗,朗朗上口,喜气洋洋,大约能听出来是感谢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听了之后,只觉心情明朗。


    三跪九叩过后,便该土地赐福。


    扮演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的人手持法宝,回以固定的唱词,将来年的福气撒播给所有百姓。


    百姓们又是一阵拜谢。


    谢渡看着,半晌颔首道:“这庆典有些意思,比我们在京城看的那些更有趣。”


    沈樱也这么觉得,她走了一路,有些累,便靠在他肩上歇息,慢悠悠道:“大概是因为这里没那么多你们这样的人,老百姓活的更自在些。”


    谢渡失笑,承认了她的看法。


    二人小声说着话,忽然发觉周边的人都散开了,给他们留出一条通往土地社的路来。


    沈樱不解地看向谢渡,谢渡也有些懵,看向身侧站着的年轻男子:“兄台,这是……”


    那男子艳羡地看着他:“你们两个被土地婆婆选中,还不快上前去接受赐福。”


    刚刚土地婆婆选人赐福,一眼便瞧见了这二位恩爱相携,互相依偎的画面,便笑着点了这对“最恩爱”的小夫妻。


    早知道这样,他也一直抱着媳妇不松手了。


    在场的年轻男女,都羡慕地盯着二人,心里的想法都是如此。


    谢渡低头看沈樱,征求她的意见。


    但这种情况下,不管谁的意见都不重要,他们也不可能直接离开,毁了这场庆典,糟蹋百姓们的心血。


    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接受赐福。


    沈樱从未这么紧张过。


    她一直就不太擅长接受别人纯粹的善意。


    谢渡握住她的手,主动走在前头。


    他们离土地社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很快便到了慈眉善目的老人跟前,并排站着,不敢吭声。


    扮演土地婆婆的老人笑眯眯的,十分慈祥,将手中饱满的麦穗递给沈樱。


    沈樱规规矩矩双手接过,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看向谢渡。谢渡目不斜视,没有接收到她的眼神。


    沈樱:……


    谢渡好像比她更紧张。


    她似乎突然就不那么紧张了。


    土地婆婆笑着拍了拍沈樱的手,吟唱赐福的词。


    沈樱只能弯着唇,露出标准的柔和微笑。


    过了一会儿,土地婆婆的唱词结束,拍了拍沈樱的手,示意她领着自己的夫君回去。


    沈樱双手捧着麦穗,手臂僵直,不得已只能用脚尖踢了踢谢渡,示意他赶紧走。


    谢渡骤然回神,揽住她的肩,将人护在怀中,往人群外走去。


    其他人都羡慕地看着他们。


    却不得不承认,土地婆婆眼光真好,这对小夫妻,当真恩爱的很。


    尤其是这位郎君,对自己的夫人可谓如珠似宝。


    正当二人快走出人群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犹豫的疑问:“谢刺史?”


    谢渡下意识转头看去,陌生人,不认识。


    那人却猛地哐哐磕了三个头:“刺史大人,草民乃悬瓠城原先屯民村的一名百姓,曾经在村口见过您一次,您可能忘了。但多亏您的大恩大德,才没让我们中了贼人奸计,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草民给您磕头了。”


    第78章 圣驾 觐见陛下与太后


    话音甫落, 周围的百姓顿时沸腾起来,争先恐后,目光炯炯盯着二人:“竟然是谢刺史?”


    豫州各地赋税改革之后, 众多百姓切身处地受到了好处。


    谢渡早已声名大噪,在百姓们心中的地位,丝毫不亚于神灵。


    甚至于民间已有为其立生祠奉祀者。


    此刻, 百姓们看他们夫妇二人的眼神,跟崇拜神灵也没多少差别。


    一时间,又有无数名百姓跪下磕头, 口中呼唤着谢渡的名字, 感念不已。


    这天底下的百姓, 总是最纯粹,最善良的。


    谁能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感恩谁。


    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被人认出来, 谢渡愣了一下, 很快挂上温和从容的笑容, 松开揽着沈樱的手, 弯下腰, 亲手扶起第一个下跪那名百姓。


    他声音温和:“为百姓办事, 是我们官员该做的, 你们日后勤恳劳作, 平安度日,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那百姓真情实感地落下感激的泪水:“刺史大人……”


    谢渡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 递给他, 温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轻易落泪,你们继续庆典, 不必在意我。”


    他看了眼沈樱,微微笑了笑:“我今日只是与夫人出来游玩,要去下一处了。”


    那百姓捏着谢渡的帕子,却只用袖子擦干眼泪,真心夸赞:“大人与夫人郎才女郎,天作之合,今日又得了土地婆婆赐福,定能早生贵子,恩爱百年。”


    谢渡微笑:“借你吉言。”


    又温和寒暄几句,便拉过沈樱的手,不疾不徐离开人群。


    只是,人言比鸟飞的还快。


    刺史大人带着夫人在庆典中游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


    满城的百姓都晓得,若见着一对身着蓝衣,容貌无双的年轻男女,便是刺史大人夫妇。


    二人不管走到何处,都能感受到百姓们炙热的目光。


    个摊位上买东西,商贩们都不肯收钱。


    看个杂耍,便有人主动把路让出来。


    百姓们的热情与崇敬,在这热闹的庆典里,展露无疑。


    不过一刻钟,沈樱无奈地看向谢渡:“回去吧。”


    谢渡点头,有些无奈,对她道歉:“本来打算带你玩一整夜的,没料到这种情况,等下次吧。”


    沈樱摇了摇头:“百姓们认可你,尊崇你,是你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你不需要道歉。至于玩不玩的……”


    她歪头思索片刻,笑吟吟道:“我觉得下次还是会被认出来,你自己想个法子,看看怎么补偿我吧。”


    满天星辰与烛光下,她双眸亮晶晶的。


    谢渡蓦然笑了,应下:“好。”


    谢渡牵上她的手,避开热闹的人群,踩着昏暗的烛火,离开大街,回了家。


    初一的夜里没有月亮。


    只有无尽的星辰,洒下清冷的光辉。


    夜深露重,寒意侵袭,沈樱靠着谢渡,往他怀里缩了缩。


    不知不觉,已是深秋了。


    天气已寒。


    圣驾十月初一从京城出发,一路走走停停十余日,终于到达了洛阳城。


    靖和二年十月十四。


    洛阳城外锦缎为屏,绫罗铺地,围幕重重,珠玉辉煌,百官林立,肃然无声。


    巳初,一队禁军全副武装,策马奔来,分立两侧,数十名宦官、宫女们手捧香炉、拂尘等物迤逦而来。


    足足过了一刻钟,钟鼓之乐远远传来,遥遥出现了华盖、旌旗之影,无数车马、人群簇拥着两辆雕龙画凤、珠玉为饰的金辂车缓缓驶出。


    再往后,便是后宫妃嫔、文武百官的车驾。


    从城外到行宫的一路上,天子与太后都未曾露面。


    及至到行宫前,谢渡看向一旁的内监,神色并无任何谄媚,温声道:“请启陛下、太后,为行宫赐名。”


    内监上了第一辆金辂车,随即传旨,命谢渡前去觐见。


    谢渡在车外站定,平静道:“臣谢渡,拜请陛下圣安。”


    车内,宋妄冷淡质疑的嗓音响起:“谢卿,这行宫不像是新建的?”


    语气当中,颇有问罪之意。


    其他人都一惊,担忧看向谢渡。


    从一开始,豫州官员们便担心,以前朝行宫迎接圣驾,是否会有不敬之嫌,但谢渡一意孤行,他们也没法子。


    如今圣上发难,恐怕不好了解。


    谢渡道:“启奏陛下,此处行宫乃前朝高宗所修建。”


    宋妄坐在车内,险些气坏了,不可置信道:“前朝高宗时期的行宫,距今已逾百年,岂能居住?谢渡,你以此行宫接驾,可有把朕与太后的安危放在心上?”


    宋妄还有基本的理智,知道做皇帝的,万万不可贪图享乐,便没有骂谢渡用破烂糊弄他,更没有提不敬之事,只拿天子安危说事。


    谢渡不紧不慢道:“陛下容启,臣万万不敢有不敬之心,更不敢轻视陛下与太后安危。”


    “今岁七月,臣接到圣旨,丝毫不敢耽搁怠慢,连夜勘察走访,选定一处地址,决心修建一座行宫,奉陛下、太后巡幸。”


    “然今岁豫州各地因流民一案元气大伤,赋税皆用于安置流民,无钱无粮,更兼秋收之际,丁壮忙于农事,不堪征徭役。”谢渡声音平和,“臣以为,天子圣明宽仁,定不忍看豫州百姓因徭役而耽搁秋收,更不敢因一己之政绩,有辱天子声名。”


    “是以,臣遍寻古书旧籍,以此古行宫为根基,重新修缮,重置装饰,尽力使其崇光泛彩。得配皇家气象,方敢迎接陛下、太后,望陛下、太后明鉴。”


    宋妄冷笑一声:“如此说来,谢卿倒是用心良苦,朕倒该嘉赏一二。”


    他恼怒至极,却不能因此责罚谢渡。


    谢渡所言,字字句句合情合理,言语之间全是为了天子、为了百姓考虑。


    若他今日责罚了谢渡,等不到明日,他就会成为天下人眼中,鱼肉百姓的昏君。


    所以,哪怕再如何愤怒,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渡放肆。


    谢渡答道:“臣不敢居功。”


    金辂车里安静了片刻。


    谢渡又道:“臣启奏陛下,请陛下为行宫赐名。”


    宋妄冷冷道:“谢卿聪颖绝伦,学富五车,这行宫的名字,你取了就是。”


    谢渡答:“臣遵旨。”


    其他人看着这君臣二人一来一往,惊讶与敬佩之情交织。


    虽说如今世家权威赫赫,皇族衰落,但天子毕竟是天下至尊,并没有人胆敢当面不敬。


    唯有谢渡。


    刚才宋妄让他为行宫取名,那语气显然是动了怒的。


    换了旁人,早已跪地谢罪,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谢渡竟云淡风轻应了下来。


    也不知道金辂车里面的天子,会是什么表情。


    谢渡站在车前,沉吟片刻:“禀陛下,此处行宫已逾百年,寿命长久,是以愿献以万寿宫之名,恭祝吾皇万岁。”


    过了许久,金辂车里传来一声冷淡的声音:“准。”


    不过片刻,行宫门上便挂上了“万寿宫”的匾额。


    宋妄心里憋屈的很,声音越发冷硬:“传朕旨意,诸位爱卿明日卯时,于万寿宫觐见。”


    “谢卿。”宋妄冷冷道,“你先退下吧。”


    谢渡弯腰行礼:“臣告退。”


    正欲退下,后面那辆金辂车上下来以为身姿曼妙的少女,款步行至前来,柔柔道:“谢大人。”


    谢渡看向一旁的内监。


    内监道:“谢大人,这位是长乐宫女官,柳静姑娘。”


    柳静,河东柳氏女,著名的才女,小小年纪便著了几则针砭时弊的骈文,由此闻名天下。


    如今,这位河东柳氏才女,竟然入宫做了谢太后的女官。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谢渡抱拳,并不在意,平声问:“柳姑娘,太后娘娘有何旨意?”


    柳静笑容若春风拂过嫩柳:“太后娘娘口谕,明日辰时,诸位大人觐见陛下时,命刺史夫人携其他诸位诰命夫人前来觐见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谢渡道:“臣谨遵太后懿旨。”


    柳静温柔一笑,冲他点了点头,抬脚回了谢太后车上。


    谢渡看着她的背影,微微蹙眉,不动声色让开道路,领着其他人离开。


    待回到家中,安排好明日觐见诸事后,到了晚间,终于安静下来。


    谢渡才有空对沈樱说起白日的事情,他问沈樱:“你可知道柳静?”


    沈樱点了点头:“河东柳女,天下闻名,我当然知道。”


    谢渡道:“她做了谢太后的女官。”


    沈樱突然直起身体:“我记得,当时萧兰引入宫,便是因被河东柳氏摆了一道,如此看来,柳家早与太后走在了一起。”


    谢渡点头:“我只是在想,二叔亲自为阿瑶妹妹定下河东柳氏的亲事,他是否也站在了太后那边。”


    这很有可能。


    都是一样的兄弟姐妹,谢家二叔可以跟随兄长,自然也可以跟随妹妹。


    利益在哪里,脚步就在哪里,并不奇怪。


    沈樱想了想,道:“这也没什么,他们沆瀣一气,并不值得在意。”


    谢渡道:“只是怕你明日被为难,更怕你着了旁人的道,提醒你两句而已。”


    他看着沈樱,轻声道:“万事小心。”


    沈樱颔首:“我知道,你放心。”


    入了那种虎狼窝,她自然会小心谨慎。


    毕竟,在那个宫里,从谢太后,到崔明意,再到萧兰引,个个都对她视若仇敌。


    她到了那里,恐怕连汗毛都会竖起来做防备。


    谢渡摸了摸她的脑袋。


    第二天,天还没亮,文武百官和家眷们都已候在万寿宫外,等待宫中传讯召见。


    辰时初,万寿宫宫门大开,左右各走出几名小太监,分别召诸位官员和众位诰命入宫觐见。


    沈樱站在诰命第一位。


    按照规矩,唯有四品以上诰命有资格觐见太后,她身后唯有几位副手和诸位郡守的夫人。


    数一数,不过十余人。


    宫门一开,这十余人便在内监的带领下,沿着宫中侧路,一路奔向后宫。


    昨日搬进行宫后,谢太后居静安殿,皇后崔明意居长春殿,瑜贵妃萧兰引居春明殿。


    今日觐见,便在谢太后所居的静安殿。


    众人到时,崔明意与萧兰引早已到了,二人分立台阶左右两侧,互不搭理,等候谢太后出现。


    沈樱微微垂眸,福身行礼:“妾沈氏,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身后的诰命夫人们随之行礼。


    崔明意站在台阶上,看着台下的沈樱,忍不住勾唇笑了笑,心底蓦地有些畅快。


    她弯唇,字字清晰:“沈氏,免礼吧。”


    沈樱起身,抬眸与她对视。


    崔明意盯着沈樱,声音带笑:“许久未见,夫人越发娇艳,豫州的风水当真养人。”


    沈樱弯唇:“多谢皇后娘娘夸赞,不过到了豫州之后,我与夫君感情甚佳,夫妇恩爱,无事烦扰,自觉也年轻了几分。”


    崔明意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第79章 觐见 再见宋妄


    崔明意倾心谢渡多年, 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后来嫁入宫中,做了顶顶尊贵的皇后, 本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却并不得天子欢心。


    在宋妄心里,莫说与沈樱相比, 便是同时入宫的萧兰引,她也是不如的。


    此刻,听沈樱明着讥讽的话语, 崔明意脸色格外难看。


    凭什么?


    凭什么她沈樱的命就这样好, 明明是低贱庶族女子, 却能先后得到宋妄与谢渡的宠爱?


    崔明意盯着沈樱的脸,过了许久,才虚伪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便转过身去, 盯着太后宝座, 不再说话。


    沈樱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姿态恭敬。


    区区一个崔明意, 以为仗着身份就能跟她争长论短, 真是不知所谓。


    满殿, 只闻得萧兰引轻轻嗤笑一声, 不知是在讥笑谁。


    崔明意脸色铁青。


    台下诸位诰命,无一人敢言。


    寂然无声中, 宦官的声音悠悠响起:“太后驾到。”


    崔明意率先跪了下去。


    其余人随着下跪, 叩迎太后凤驾。


    许久未见,谢太后一如往昔,着一身五凤朝阳的朝服, 发髻上挽着璀璨华丽的凤钗。


    在宝座上坐定,她微微抬手,命众人起身。


    目光扫视一圈,谢太后目光淡淡,越过沈樱,看向她身后的妇人:“你是豫州别驾刘巡的夫人?”


    刘夫人微微一愣,没想到会第一个被叫,却还是规矩丝毫不错地行礼:“臣妇刘门李氏,拜见太后娘娘。”


    谢太后道:“刘别驾在豫州多年,劳苦功高,离不开你的辅佐,来人,赏。”


    刘夫人拜谢。


    谢太后又看向下一个人。


    及至小半个时辰后,问过一遍,赏赐过一遍,目光又扫视一圈,照顾到每一个人,唯独忽视了站在第一排的沈樱,方淡淡道:“我累了,接下来便交给皇后和贵妃吧。”


    她起身离开,留下身后一众人。


    崔明意只觉扬眉吐气,心情甚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只对刘巡的夫人说:“尊太后娘娘之命,诸位随本宫去花园里走走吧,本宫瞧着,有几株菊花开的还算不错。”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几位郡守夫人小心翼翼看着沈樱。


    庾巍的夫人凑上前来,小声道:“夫人……”


    沈樱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臂,温声道:“随皇后娘娘去赏花吧。”


    这情形,并不在预料之外。


    谢太后一直厌恶她至深,从不肯给半分好脸色,原先大约还顾忌着谢渡,不会当众给她难堪。


    但这次,谢渡以前朝行宫接待圣驾,深深得罪了太后母子,谢太后会当众羞辱她,实在不奇怪。


    只不过……


    沈樱微微扬唇,颇为不屑。


    想要成为赢家,自当有唾面自干的风度。


    同是玩弄棋局之人,谢太后的手段,委实幼稚。


    她抬脚,准备跟着人群出门。


    却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唤道:“谢夫人。”


    沈樱回眸看去,只见一名弱质纤纤的窈窕少女站在身后,温婉道:“谢夫人,太后娘娘口谕,请您前往后殿一叙。”


    沈樱盯着她:“敢问姑娘是?”


    那女子笑道:“长乐宫女官,柳静。”


    沈樱颔首:“请姑娘带路。”


    柳静抬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夫人这边请。”


    沈樱却笑了笑:“姑娘稍候片刻。”


    她走向远处几位郡守夫人,声音朗朗,认真解释道:“本来准备与你们一同去赏花,只是太后娘娘命柳静姑娘传谕,我去觐见太后,你们先去赏花吧,日后我再赔罪。”


    她声音清润,特意放大了些,确保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尤其,在“柳静姑娘”四个字上,加重了声音。


    柳静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掩饰住,仍是一幅笑意温婉的模样。


    沈樱走过来,面上含笑:“柳姑娘,走吧。”


    她并不担心对方会陷害她,毕竟,今日柳静奉太后口谕,在大庭广众之后带走她,人人都知道。


    若她出了事,不管是柳静还是谢太后,都脱不掉干系。


    一路果然无事,很快至后殿门前。


    柳静道:“夫人稍候,容我前去禀报太后娘娘。”


    沈樱点头,立在廊下,一派温顺。


    过了片刻,一个宫女出来,带她入了后殿。


    谢太后靠在躺椅上,双目禁闭,身边放着两个蒲团,柳静在其中一个蒲团上跪坐着,握着本书,轻声念诵。


    听到沈樱的脚步声,谢太后睁开眼,淡淡指了指腿边另一个蒲团,“到我跟前来。”


    言外之意,便是要沈樱和柳静一样,卑躬屈膝跪在她跟前。


    沈樱沉默片刻。


    谢太后挑眉:“怎么?”


    沈樱低眉顺眼:“是。”


    她只是觉得可笑,怎么过了一年,谢太后还是会拿这些磋磨儿媳妇的手段来对付她。


    或许,也并非如此。


    只是谢太后原先准备对付她的法子,因着她的举动无法实行,又咽不下这口气,又想了这无聊的手段。


    她掸了下衣袖,云淡风轻跪坐于谢太后跟前,立刻有宫女递上一本战国策,“夫人,近日太后娘娘正在通读战国策,劳您为娘娘诵读。”


    沈樱双手捧过那本书,翻开第一页,语气干巴巴的,“秦兴师……”


    抬起头,看向谢太后,求知欲很强:“敢问太后娘娘,这个字念什么?”


    谢太后睁眼,冷冷看她:“这么久了,还是没长进?”


    沈樱羞涩笑笑:“幼时家贫,未得读书,如今只识得一些简单的字。”


    谢太后冷哼一声:“沈樱!”


    沈樱无畏与她对视。


    她当然认字,读过的书不少,不能算学富五车,也称得上一句博览群书。


    谢太后也知道她在伪装,用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手段。


    从很多年前,她们两个就是如此,谢太后总是罚她抄书、念书。她总是装作不认识字,求宋妄帮她写,求宋妄教她读。


    每次,都是宋妄先受不了,找谢太后说上一通,最后不了了之。


    也正是因此,她们做了三年的婆媳,关系越来越差。


    可今日她料定了,谢太后不敢惩戒她。


    她如今是谢渡的妻子。


    谢太后再生气,也得顾忌着谢家的颜面和权位。


    谢太后冷哼一声,没有计较,只是冷冷道:“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


    沈樱低头:“多谢太后娘娘教诲。”


    她继续念:“周君……”


    “患之!”


    “周君患之,以告颜……”


    不过三句话,谢太后便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冷冷道:“不必念了。”


    沈樱放下书:“是。”


    谢太后也没放她走,对柳静道:“静儿,你来读。”又看向沈樱,“你好好听听。”


    沈樱低眉顺眼。


    柳静似乎在出神,听到谢太后的话,连忙捧过书,从头开始诵读。


    柳静的确是才女,一本《战国策》,在她口中念的抑扬顿挫,情蕴其间,听着是种享受。


    谢太后松了口气,眉头都松了几分。


    沈樱一时间不是很明白,她到底是在为难谁,毕竟很久没见过这种损人不利已的行为了


    一册书读了半卷,时间没过多久,突然门外匆匆忙忙跑来个宫女,叩首道:“太后娘娘,陛下驾到。”


    谢太后皱眉,“陛下不是在前朝接见官员吗?”


    宫女道:“前朝已散了。”


    谢太后便轻轻瞟了沈樱一眼,淡淡道:“来便来了,怕什么?”


    宫女小声道:“陛下很是生气,刚刚路过花园时,训斥了皇后娘娘。”


    谢太后这才蹙眉,从躺椅上起身,坐直了身体,脸色冷肃:“为何训斥皇后?”


    崔明意向来端庄贤惠,很符合一个皇后的标准,从未行差踏错过半步。


    若说有什么让宋妄不满意的,唯有刚刚,对沈樱的态度。


    谢太后不由蹙眉。


    她没想到,过去这么久,宋妄竟还对沈樱念念不忘。


    只因崔明意说了几句不好听的,便能引得他大怒。


    这般想着,谢太后眉目一动,瞥沈樱一眼,声音冷淡:“许久没见你,倒忘了给你报喜,前些日子,太医诊出瑜贵妃有了身孕,算算日子,到今儿有三个月了。”


    她冷冷一笑,似是讽刺,“明玄是陛下的表兄,比陛下年长些,陛下好容易有了喜讯,你们也得抓紧才是,传宗接代是大事,别耽搁了。”


    沈樱轻声道:“有劳太后娘娘挂怀。”


    谢太后冷冷嗤笑一声,讥讽之意分外明白。


    沈樱与宋妄成婚三载,夫妇恩爱,从未有过第三人,放在别人家,足够生两胎了。


    但沈樱,从未有过任何孕信。


    如今嫁给谢渡大半年,仍是音讯全无。


    可见,是她自己生不出孩子。


    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又无家世可以依靠,只凭着美貌与心机,不会有几天好日子过。


    就算她那个糊涂侄儿谢渡如今喜欢她,以后也总得换个能理家主事,温柔贤惠的名门贵女为妻。


    像沈樱这种只会卖乖卖痴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


    就好比宋妄,再怎么对她情深似海,如今也让萧兰引有了身孕。


    男人的情爱,本就靠不住。


    这么一想,谢太后整个心情都畅快起来。


    说话间,宋妄撩开帘子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脚步匆匆的崔明意。


    沈樱跪坐于蒲团上,转过身:“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宋妄停下脚步,顾不上旁人,低头痴痴望着她,眼圈霎时泛了红:“阿樱……”


    许久未见,她好像瘦了一些。


    但还是那样美丽。


    像是有一口气梗着,宋妄心口闷闷的,哑声道:“免礼,你快站起来,别跪着。”


    沈樱站起身,垂眸道:“多谢陛下。”


    宋妄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她的脸庞,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吓了她:“你……你近日还好吗?”


    沈樱淡淡道:“多谢陛下挂怀,我很好。”


    谢太后在侧,看的心梗,深吸一口气,冷冷唤道:“陛下!”


    宋妄骤然回神,连忙道:“母后。”


    谢太后厉声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后吗?”


    宋妄低头,“孩儿不敢。”


    谢太后冷冷道:“你不在前朝,来我这里干什么?”


    宋妄咬着牙,一字一顿,问她:“我若不来,母后要为难阿樱到几时?”


    谢太后怒道:“什么阿樱!她是你的表嫂!”


    宋妄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像是突然失了力气,眼底掠过一丝痛意。


    谢太后看向崔明意,冷冷问罪道:“你怎么不知规劝陛下,不经通传就闯进我殿内。好在今日都是自家亲戚,若冲了别家女眷,该如何是好?”


    崔明意只得认罪:“妾知罪。”


    谢太后稍稍顺气,冷冷看向沈樱:“你退下吧。”


    沈樱行礼告退:“是。”


    宋妄的目光顿时又黏在她身上。


    沈樱只作没看见,抬脚离开,神色冷淡,毫无留恋。


    宋妄默默看着她的背影,没有阻拦。


    第80章 承认 你就是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人……


    及至她的背影消失不见, 宋妄才轻轻笑了下。


    阿樱就快回到他身边了。


    往后余生,他们还有很漫长的时间,朝夕相对。


    不争一时之气, 才有未来。


    纵然会伤害她,他也容不得她继续待在别人身边。


    如今造成的伤痕,他会一一补偿。


    三年太长, 他已等不了那么久。


    谢太后看着他的笑,心惊肉跳:“陛下,你在想什么?”


    宋妄回神:“没什么。”


    他垂眸, 微微颔首:“母后, 我先走了。”


    谢太后看着他毫不回头的背影, 怔了片刻。


    沈樱从静安殿出来后,在侍女的带领下回到花园。


    园中诸位诰命夫人未得圣谕,不敢离开, 见着她, 方松了口气, 以目询问她安康。


    沈樱点了点头。


    几人无声笑了笑, 花园内又恢复到寂然无声的状态。


    沈樱找了个地方坐下, 遥遥看向不远处悠然赏花的萧兰引。


    方才谢太后说, 贵妃有了身孕, 至今已三个月。


    刚刚没注意, 如今看过去,的确小腹处隐隐约约有些弧度了。


    沈樱不由得讥讽一笑, 宋妄口口声声对她情深似海, 为她逃了纳萧兰引为妃的典礼。


    她四月离开京城那日,宋妄还口口声声说着三年之约。


    但七月,萧兰引就有了身孕。


    他的承诺, 像个笑话。


    沈樱收回目光,百无聊赖看向远处的池塘。


    又过了许久,一位女官遥遥行来,称奉太后口谕,送诸位夫人离宫。


    沈樱起身,领着诸位诰命夫人行礼告退。


    萧兰引遥遥行来,与沈樱擦身而过,声音很轻,只有二人听得见,却意味深长:“沈樱,你为甚么三年没孩子?”


    沈樱面无异色,仿若未闻。


    萧兰引也没流露出什么异常,二人平平常常错身,各自离开。


    就好像刚才的对话,从未存在过。


    许久未见,昔日的萧四姑娘,城府更胜往昔。


    她话中有话,沈樱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旁人不知缘由,沈樱自己却很清楚,三年无子的真相。


    萧兰引特意说一句,是提醒,更是警告。


    大约,是宋妄也知晓了罢。


    沈樱无声叹口气。


    她终于明白,为何刚刚在静安殿,宋妄没有丝毫阻拦纠缠,任由她离去,没有多说一句话。


    若他将此事告诉谢渡。


    谢渡会怎么想呢?


    沈樱心底蓦然蒙上一层阴翳,脚步突兀一顿。


    身后之人轻声提醒:“谢夫人。”


    沈樱回神,十指蜷缩,指甲嵌入肉中,脸上重又维持住端庄贤淑的表情,步伐分毫不乱。


    出了万寿宫的大门,沈樱轻轻松了口气,指甲终于从掌心拔出,心口一片沁凉。


    远远看见谢渡的身影,他站在马车前,瞧见鱼贯而出的人群,快步行来。


    沈樱冲他笑了笑:“回家吧。”


    不管有什么话,都回家再说。


    谢渡深深看了眼她略显苍白的神色,没说什么,握住她的手,对身侧几人略一点头,带着她回了马车上。


    谢渡握着她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她蜷缩在掌心的手。


    他很平静,看见她掌心的掐痕,从暗格中拿出药膏,轻轻抹在她掌心里,抬眸与她对视。


    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安静的有些奇怪。


    沈樱怔然看着他俊美的眉眼,目光下滑,最终垂落在他衣襟上,心下已然明了,轻声问:“谢渡,今日觐见,宋妄与你说了什么吗?”


    谢渡点头:“嗯。”


    沈樱问:“是什么?”


    谢渡看她,神色平和:“我想听你说。”


    沈樱闭了闭眼,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端正地坐直了身体,隐隐有对峙之姿:“你来说。”


    谢渡也不强求,轻描淡写道:“宋妄告诉我,你和他成婚三年,一直在吃避子的秘药。嫁给我之后,也在吃。”


    “他说,你不肯生他的孩子,更不肯生我的孩子。你不信任他,也不信任我。”


    他看着沈樱:“就是这样。”


    沈樱从这几句话中,已经能够窥见他与宋妄对峙时的激烈。


    她完全能够想象出,宋妄讥讽的语气。


    世上的男人,大约都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他们的女人,不肯为他们孕育子嗣。


    这是比天塌了还可怕的事情。


    她能清楚地猜到,宋妄知道此事,会是什么反应。


    可是,她想不到谢渡的反应。


    她握紧了拳头,艰涩开口:“你不问我缘由吗?”


    谢渡安安静静看着她半晌,道:“不必问,我知道。”


    沈樱猛地抬头,愕然看向他。


    谢渡看着她的眼睛,一直望到心底去:“若我的处境如你一般,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他盯着沈樱,并不纠结于此,反而问了另一句话:“所以阿樱,你为何如此慌张?”


    沈樱愣在那里。


    谢渡笑了声,撩起帘子,嘱咐车夫出发。


    马车辘辘而行,很快回到家中。


    谢渡扶着她下车,一路牵着她回到卧房中。


    沈樱怔然坐在椅子上,静静盯着窗台上一盆绚烂的菊花。


    四周并不安静。


    谢渡在侧,亲手舀了清晨送来的山泉水,置于炭火之上,骨节分明的长指拨弄着银丝炭。


    壶中清水咕噜噜地沸腾起来。


    他拎起茶壶,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随性又赏心悦目。


    片刻后,他端着两杯茶,在沈樱对面坐下,与她对视,问:“想明白了吗?”


    沈樱垂眸,看着盏中漂浮不定的茶叶,眼神飘忽:“我,不明白。”


    谢渡笑了:“不明白吗?那我告诉你,好不好?”


    沈樱下意识有些回避。


    谢渡没给她机会,逼近了,单手钳住她下颌骨,逼她直视自己,喊她的大名,字字如刀似剑:“你喜欢上我了,沈樱,承认吧。”


    沈樱蓦然睁大了双眼。


    谢渡笑意中颇有些肆意:“你喜欢我,哪怕你不晓得,但你的心会为我慌张,为我难过。”


    “沈樱,你就是喜欢我……不,你爱我。”


    “沈樱,若你的夫君还是宋妄,被他发现这件事,你会这样慌张吗?”


    沈樱顿住,没有言语。


    很清楚自己的答案,不会,当然不会。


    她的情绪,从不会因宋妄生出这样大的波动。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吗?”谢渡眼底蕴着笑意。


    他的话语,振聋发聩。


    让人无法回避。


    沈樱抬眸,从下而下,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一点一滴,将这张脸看的清清楚楚。


    喜欢,爱。


    这两个词,从未出现在她心里过。


    她从未想过,会爱上某个人。


    但其实,一切也不是无迹可寻。


    在行宫当中,从萧兰引口中得知此事,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宋妄一定将此事告诉了谢渡。


    第一个想法,便是谢渡会怎么想。


    甚至前所未有的考虑过,她的这场婚姻,是否到了头。


    心底的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喊着与谢渡同样的话。


    ——承认吧,你就是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人。


    过了好久,沈樱听到自己微微沙哑的嗓音:“谢渡,你真的不在意……”


    话音未落,唇边被递了一盏茶。


    谢渡知道她在说什么,声音平淡冷静:“我从不对你说谎,一切都是实话,这件事没什么可在意的,若我处在你的境地,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一个既无家世,又无靠山的女子,在这世上活着已是不易。


    若身处她的境地,自然不肯将全身心都交给一个男人。何况孩子本就是是软肋,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将自己的软肋透露给别人。


    她不肯生孩子,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不信任。


    就如宋妄所言。


    她不信任宋妄,也不信任他。


    但这从来都怨不得她。


    她幼时亲眼目睹父亲的背叛,母亲的死亡,又见识了宋妄的情深与背弃,短暂半生尝遍人心凉薄,世事无常,自然不肯轻易付出信任。


    该被责难的,是这世间赋予她的艰辛与苦涩。


    他不会责难她,只会一天一天的,让她信任他。


    让她知道,他不是沈既宣,更不是宋妄。


    这一生一世,都不会放开她的手。


    除非生与死。


    谢渡叹了口气,说:“阿樱……”


    沈樱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半晌后,接过他手中茶盏,一口饮尽。


    定了定神,正色看着他。


    再开口时,字正腔圆,分外清晰:“谢渡,我是喜欢你了。”


    谢渡蓦地一怔。


    沈樱眼神坚定,亮若星辰,没有丝毫含糊、犹疑、踌躇,用最清晰的声音,最大的勇气告诉他,她喜欢他了。


    她总是这样,勇敢坚韧。


    像是石缝里用力生长的青竹,笔直,宁折不弯。


    谢渡忽地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忽然觉得,此生能碰到她,当真是他莫大的幸运。


    再也没有的好运。


图片    【请收藏闻心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