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诚在府里闹出来的动静很大,但是他又不打扰人,只管自己做自己的。
杜从宜从头到尾都不过问,他回来穿的那身旧衣服,看着真可怜,又脏又破,她从头到脚给他换了一身,这几天给他洗头发,给他裁春衣,明明之前特别讲究的一个人,出了趟门,粗糙的都快不能看了。
她从前不能解那些花非常多心思打扮老公的人,可能亲密的具象化,就变成他躺在那里,等着她给他刮胡子。
杜从宜威胁他:“你就不怕,你给你划一脸血吗?”
赵诚:“就说我夫人手艺不精,这有什么?”
“这又不是咱们……你要敢出去胡说,我饶不了你。”
她威胁人都没有力度,赵诚闭着眼躺在她怀里,一边问;“三月要不要出门?”
杜从宜伸手一边他的头发,一边说:“不用,我正在编撰的书才到了目录,等我忙完再说吧。”
赵诚:“不去北方看看?”
杜从宜强制拨开他的眼睛问:“你以后常驻北方了?”
赵诚闭着眼睛笑,他觉得够呛。
老王爷刚搬到后院,身体好转了,从卧床到能起身了,赵诚日日去看他,总归是因为老头,他才能回汴京城休假。
结果三月十八,老头突然病重,三月十九晚上人就没了。
而且他看着满堂儿孙,一句话都没有留。
端王府全府带孝,赵诚陆续收到来复和麻二的消息。
三月十五日,吴阶、吕顺攻入燕城,辽亡,吕顺命吕本中、吕本骏
吕本康等人向东,一路追击金军,直至辽东。
进入燕城,就要开始论功行赏。
麻二跟着赵恒当日,破太原城有功,来复在河北各地地方官逃散和殉职后,做周转,皆有封赏。
赵诚本人,是奉官家命从中枢到地方历练。
端王府的丧事,此次在汴京城有了些轰动。
来吊唁的人极其多,赵诚一个都没见,他坐在老头的床上,心里感慨他没福气,这个当孙子的刚准备让他扬眉吐气一把。
赵石是老头身边的影子,硬是把老头的遗产都交给了他。
赵诚翻看老头的家产,东西是真不少,不知为何竟然都给了他。
赵石将老头的信给他。
赵诚真觉得这老头烦人归烦人,其实是个明白人。
不知为何非要那么教训官家,给自己闹个灰头土脸。
他只在信中教训他,可做君,但不能做能臣。
赵诚揉了信在壁炉里点了,一时间怅然若失,仿佛一个能交心的老朋友,离他而去了。
邹氏来寻他,见他面着壁炉发呆,问:“听说,你祖父把私产全都给了你?”
赵诚失笑:“其他人嫉妒了?”
邹氏:“其他人不知道。”
赵诚:“他没享福,让我心里不好受。”
邹氏笑起来:“他什么福没享过?最后了,你这个孙子的福也享了。”
赵诚摇头失笑。
邹氏此刻也不像是这个王府的女主人,甚至有几分大逆不道:“你祖母说,他一辈子没吃过苦头,唯一的苦是失去了最爱的儿子,到老了,为长子顶了骂名,被罢免官职,闲赋在家。”
赵诚扭头看着她。
“他不愿意孙子过继出去,所以死在了前头。”
赵诚:“你们就断定,官家必定选我吗?”
“官家怎么选,没人能做主,可你愿不愿意,由不得你,若不然它日,你没有任何立锥之地。争不争,都由不得你。”
赵诚闭着眼,好半天才说:“可这事,偏偏就由我说了算。”
邹氏:“若甫,不要天真,当日你挨廷杖的时候,难道没想过今日?你能挨几次廷杖?咱们端王府又能挨几次?”
赵诚:“所以,所有人从开始就下注了?老头也下注了?”
邹氏站起身:“所有人下注,唯独他没有。他舍不得你。”
赵诚听的叹息。
他很难对老头产生什么亲人之间的感情,因为老头真不讲。
所有人都是这样,他在想,他为什么会一直抗拒?
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合乎情,有没有他,事情都会解决,他不是那个至关重要的人。
可如今,偏偏他成了那个至关重要的人。
他站起身:“你父亲在南面到底听说了什么?让你们非我不可?“
邹氏:“不是一个人,一件事。只要有选择,就会有争端,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别人。”
赵诚无奈笑:“你们果真,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老头子不愿意掺合,是对的。”
邹氏收起笑容,又变成了无懈可击的夫人。
赵诚站起身,退出身,关上门。
仰头看着庭院里的树,叹气:“我其实,挺喜欢这个院子的。可惜了。”
他也没想到,老头这么决绝,因为他处境困难,老头不愿意子孙过继,竟然决绝到自行了断。
他不知道,老头有多偏爱赵宗直,更不知道老头偏爱他这个孙子。
从明镜堂出来,他还披麻戴孝,看着府里的每个人,反而都觉得陌生。
宫中宗瑞来吊唁,见他一人站的远远的,就自行过来问:“小赵官人,节哀。”
他回头看着宗瑞,问:“宗瑞啊,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宗瑞听的诧异。
他自顾自说:“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你说我是不是命中不详?”
宗瑞脸色都变了。
“小赵官人伤心过度,人都糊涂了。官家昨日说,吕将军奏折中,对您多有夸赞……”
赵诚还是一脸悲伤,悲戚道:“我祖父没了,对功名也不在意了。”
宗瑞安慰了一通,告别回宫复命去了。他收起表情冷冷看着宗瑞的背影。
老端王去世后,赵宗荣成了新的端王,府里一切照旧,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赵诚却不出门,只说是病了,宫中召了一次,他没有去。
大宗正邀请了一次,也没有去。
第二次宗瑞带着人来,说是吕吴二帅,连同十几名统制官入京受赏,其中还包括赵诚熟识的康渤、韩彦等人。
赵诚明知道赵策的意思,他这时候不能开口要赏,反而跟着宗瑞入宫,自请去往燕城。
赵策问他:“你觉得朕为何让你去北方。”
“为北方安定。”
“还有呢?”
“为朝中稳固。”
“何为稳固?”
“官家以蛊养蛊,行事不够磊落。为人君不可行鬼祟之事。东西府四相公及白官上书,为固国本,请册立储君,官家犹豫不决,刺探人心,长此以往,尽失人心,以至于朝中相公猜疑,人人相疑。臣首当其冲,而臣祖父不肯卷入是非,宁死不沾是非。臣自请去职,为祖父守丧。”
“不准。”
“臣自请北上河北戍边屯田,请官家应允。”
宗瑞听的目瞪口呆。
赵策静静看着跪在下首的人,想起第一次他不屈地看着他,受了罚,也是昂着脖子,辩解自己夫人年幼……
这才多久,他跪着,学会低头,不敢看人了。
宗瑞那颗心,真是遭了罪了。
跟着跪在赵诚旁边:“官家息怒。”
赵诚心说,他能有什么怒?无非是被人戳穿,面子上挂不住罢了。
赵策看着两人,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说:“准了。”
赵诚谢了恩,起身头也不回走了。
赵策看着背影,再没说话。
宗瑞恐慌道:“官家……”
赵策:“赵士义,到底怎么死的?”
宗瑞哪里知道。
忙不迭道:“老奴这就去查。”
赵策却说:“算了,不必查了。明日犒赏三军,加封吴阶为延安郡王吧。朝中,当真人心不稳吗?”
宗瑞听的暗暗心惊,俯身:“官家明鉴,小赵官人不过是年轻气盛,一时之气。”
赵策突然问:“破虏军,最近如何了?”
宗瑞:“郭总管提领,赵子恒主管。”
赵策:“宣中书舍人章诚甫拟旨,破虏军南下剿匪,驻守扬州,接任扬州防务,无召不得归京。”
宗瑞暗暗应答。
赵诚从宫中归来,傍晚章奎匆匆而来,见了他就问:“宫中出什么事了?官家怎么会突然调子恒去了扬州?”
赵诚:“不知。”
章奎:“可今日,除了你,没人见过官家。”
赵诚好笑:“诚甫,你觉得,是我让官家将子恒打发到扬州去了吗?”
章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好端端的,怎么会……”
“我不日北上,去往河北,京中的事情,和我关系不大。”
章奎惊讶:“何至于此?”
赵诚:“京中是非,还不够多吗?”
我若真想争一争,就必须远离这里。但这话他不能说。赵策如今身强,他太忌惮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了,尤其这些年轻宗室子弟还不是他的血脉。
但愿他能高寿。
北方平定,南方税改,朝中是新一轮的变革,内政新一轮的斗争,往复循环。
岁月长河,亘古不息,代代如此。
赵诚厌倦汴京城里的风云翻卷,四月末带着杜从宜一行人告别端王府众人,准备北上,府里众人都舍不得,陈氏哭的泪眼汪汪的。
赵诚和赵敬嘱咐:“二哥性格跳脱,你看着他一些,别让他沾染朝中事,他这辈子的富贵都不会少。大哥只要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将来两府必有大哥的位置……”
他和众人告别,最后才和老夫人说:“孙儿不孝,望祖母不要惦记。”
老夫人无奈看着他,甚至有些哀伤。
最终大约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赵诚告别众人带着杜从宜出城,杜从宜问:“你真不喜欢汴京城吗?”
赵诚:“一般吧,带着你走到哪里都一样。”
杜从宜:“你说什么鬼话?前几日京中犒赏三军,那么热闹,你舅舅回来你都不见一面?”
赵诚:“我哪来的舅舅?”
杜从宜:“这不是……”,也是,哪门子的舅舅。
“这天下之大,不只是汴京城繁华。多得是山水景色。”
“那你为何从前不出来?”
“因为从前觉得,汴京城里安逸,你住着也安逸。“
“那现在呢?”
“现在?我从前有个错误的概念,觉得我奋斗了这么多年,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可同样失去了很多,后来发现,有危险的时候,该放弃就要放弃。”
“能说详细点吗?“
赵诚扭头直接躺她身上,慢悠悠说:“你知道我怎么来的吗?我奋斗了十几年的公司,从上到下被查,而我其实在最早的时候,可以早早离职的,之前却因为不甘心放弃这个职位和薪水,最后被迫成了被告席的一员。莫名其妙来了这里,所以我同样的错误,不犯第二次,有危险靠近的时候,及时抽身,除非我有十成把握,我能赢到最后。可是我不想卷进是非中了。”
赵士义的死,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和机会。
杜从宜:“所以,你就放逐到了北方?”
“你想去哪里定居,就去哪里。”
杜从宜好笑:“你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真的,我到地方,这次不是做事情去的,是去当闲官的。”
杜从宜:“我不盼那些,我不缺钱花。你只要记得答应我的就成。”
赵诚:“白天鹅说了算。”
杜从宜:“你闭嘴吧!”
杜从宜想是非之地,远离也好。他本就喜欢过悠闲日子,想一辈子躺平。
既然离开汴京城,过这样的日子也不难,最重要是,他们两一直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