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羡风在梦里依稀听到了一缕琴声。
那琴声如幽深江水, 哀怨,绵长……
他睁开眼,面对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耳畔却是余音未绝。
原来, 那不是梦。
谢羡风披上一件外衣,徐徐来到了庭院之外。
清晨之卯时,天刚蒙蒙亮, 雨后还弥漫着水雾。碧花轩的凉亭之中, 若隐若现地透着一抹纤长的身影。
慕溶月身披一袭狐毛斗篷, 端正坐于琴筝前, 轻撩筝弦,指尖抑扬顿挫,如泣如诉。她脸色渗着几分苍白,身姿却挺立不倒,好似一副雅丽的画卷。
她弹的是一曲《相思叹》, 讲的是夫君出征沙场, 妻女临江送别。正是因为知晓这一别便将是永远, 此曲调凄然, 充满了哀恸之情。
谢羡风不懂乐理, 却也能听出琴音的凄婉。
从前,他也听过她弹琴。那时,他留于府中陪伴她,两人日夜形影不离。他在庭院中对月练剑, 她便坐在一旁为他拨弦助兴。那时, 她的琴声还不似今日这般凄凉。
那时的她,也不似今日这般憔悴。
谢羡风面上有些动容,薄唇微启, 终是站在了她的跟前。
“你该多卧床休息。”
他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慕溶月的演奏。她略微停下动作,仰起首,脸上的表情很淡,看不出来有什么情绪。
好似一潭沉寂的死水,一枚石子扔了进去,却也没有掀起任何的波澜。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谢羡风,开口说道。
“刚刚那首曲子,就当做是我为将军的送行吧。”
原来,她看出了他将要出门。谢羡风的神色微微一变,“你为何不问我要去哪里?”
“因为我知道你要去哪里。”说完,慕溶月又垂下了头,不去理会他,反倒继续弹起了后半曲,“……盈姑娘身陷囹圄,陛下说若你肯娶她回家,便能免除她的牢狱之灾。想必,你心里已经有决断了。”
谢羡风没说话,而是渐渐地皱起了眉头。
慕溶月轻轻一笑,便知道,她说中了。
其实,并不意外。
这么早便急着要出门,猜也可以猜到,他是赶着要去哪里。
她这一笑,谢羡风的心反倒乱了一分。
他原以为,她得知了此事,纵使不会大哭大闹,至少也该有些反应——一些不情愿的反应。
毕竟她是他的妻子。那个昔日能说出“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匪石之心,天地可鉴”的人,面对如今这等局面,她为何还笑得出来?
若她真的在意他,会甘愿将他拱手让人么?
这时,他却好像忽然看不懂她了。
“盈姑娘一朝丧父,又被削去了官职,从云端跌进泥里,内心定是悲痛的。”
这时,慕溶月像是看出了谢羡风的心思,忽然又开口补充道,“将军将她娶进门后,也不要忘了对她多加关心,好生照拂。如今世道动乱,女子要想立足并不容易。”
可她越是往下说着,谢羡风的脸色就越是黑如锅底。
“你就这么希望我娶她?”
慕溶月愣怔几许,垂眸只道。
“盈姑娘现在很需要你。”
谢羡风眉头蹙紧,多想脱口问一句“那你呢?你就不需要我了吗”——终是生生将这股冲动忍住,艰涩地别过了头。
可这心烦意乱,却犹如蚂蚁啃噬着他的皮肉。谢羡风终是倏地伸出手,按在了她跳动的琴弦之上,将那乐音戛然而止。
“这样的曲子,往后不要再在我面前弹了。”
话音落下,便遽然转身,大步离去。
慕溶月望着谢羡风行步如风的背影,最终消失在了门口。她也缓缓地收回了手,痴神地望着那早已无人的方向,如有所思。
她对着空气呢喃了起来。
“既是送别曲,从今往后,我便不会再为你弹了。”
话音落下,犹如尘埃归于风中,万籁俱寂。
天终于亮了。
杏雨端着一盏热茶走了出来,慕溶月淡淡地品了一口,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杏雨颔首道:“小姐,已经可以出发了。”
谢羡风不知道的是,她一宿未能合眼。对着清冷的碧花轩,弹了一夜的琴。
她叫杏雨收拣了行囊;就同他一样,他今日要外出,而她也要走。
她要离开将军府,离开他。
最后,慕溶月起身,回眸看了一眼碧花轩的院落,这个她居住了两载的地方。
门前的那棵梅花树上,还挂着她昔日许下的心愿。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往事沉浮,叫人怀缅。万般留恋只一眼,再回头时,她的眸中已写满了淡漠。
***
谢羡风向皇帝上呈了一封奏折,陈请免去莫氏罪臣之女的身份,保全其一条性命。他不会娶莫氏回家,作为交换,他愿意自请去戍守边疆,为期一年。终被皇帝批允了。
在去接人的路上,谢羡风又绕道去找到了李衡。
“若是将来留在莫盈儿的身边,会让你也受到或多或少的牵连,”他肃穆地问道,“你可还愿意继续追随她?”
李衡噙着泪以尊严起誓:“我愿意为了师姐付出一切!”
谢羡风点了头,算是认可:“你与我一同去接她吧。”
回京之路遥远,谢羡风闭上双眼,在心中默默叹气。
他未能实现恩师的遗愿,只能做到为莫盈儿另寻托付的人家。
若恩师在天有灵,但愿能够谅解他。
……
“多谢你们来救我……”
地牢之中,莫盈儿身着囚衣,早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她一见到熟悉的友人,瞬时红了眼,抓住牢门便嘶喊了起来。
李衡看得心都要碎了,将她接到了客栈里临时歇脚,见她狼吞虎咽地吃饭喝水,便知她究竟受了多少磨难。
“师姐,你受苦了,你想吃多少都有!从今以后,你在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谢羡风心中一时五味陈杂,待她吃完,才将一沓钱袋放在了桌上,开口道:“这些钱两足够维持你将来两年的生活。你可有什么计划?”
莫盈儿眼中充满了迷茫。
“眼下,谋生才是最紧要的。”李衡立马提议道,“师姐,我在金淮有一处老宅,若你不介意,我可以拿来帮你开一间铺子,做些小生意,也算能做到自食其力。”
莫盈儿轻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心里还很乱。容我再想想吧。”
她继而放下了手中咬了一半的馒头,认真看向了谢羡风。
“我很感谢你们今日前来看我。但是……我也听说了那日的事。师兄,你的确太冲动了,若是爹爹还在,也定会责备你的鲁莽。”
话音落下,谢羡风便知道她指的是自己跪在皇殿前三天三夜之事。
“还有,更重要的是……”莫盈儿皱紧眉头,严肃地看向谢羡风,“你着实不该那样猜忌你的妻子,你知不知道,这会伤了她的心。”
谢羡风低头不语。
“当年的事……岂是她一人能决定的?她不过是一个出嫁女子,何德何能,莫府上下百口人的生死皆由她一人牵掣?你这样说她,不过是迁怒。”
说着,莫盈儿的声音也逐渐低哑了起来。
“更何况,当年你我之间的事……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其他人。她其实也是无辜的。”
话音落下,房内陷入了久久的死寂之中。
沉默犹如锐利的尖刀,在每一个人心头划刻。
不知过了多久,谢羡风才几不可闻地道了一声。
“……我知道。”
其实,那日大雨,他最后见到她独自在雨中落寞的背影,终是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他说那些话,只是……
想听到她决然地否认,说她也是受人利用;说如今这样的局面,也并非她的本意。
他只是……想听她亲口对他说一句,她待他好,并不是依从谁的授意,她对他,向来都是真心。
如此一来,她便还能做回他心中的那一缕纯白。
他会让自己渐渐地忘了这回事,他们就还能回到从前。
可是,她最终也没有开口。
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那般的执拗,明明眸中盈满了悲伤,却始终不肯向他低头。
她转身便离开了。一步一步,蹒跚滞缓,在风雨中踯躅前行。
她连头也未曾回过。
“你只是过不了自己内心的坎,便施压于你的妻子。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她还怀着身孕,只因担心你,便从临州赶来京城看你。”莫盈儿轻叹了一声,“……你该对她好一些的。”
这声轻叹,很快便消融在了风中,没有得到回应。
……
谢羡风搭乘车轿离开后,客栈之内便只剩下了李衡和莫盈儿二人。
李衡红着脸站了起来:“师姐,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莫盈儿轻轻点头。李衡便走出了房门,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踌躇半天,终是又踏回了门槛。
“师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是不是心里其实很遗憾?”李衡忐忑不安地看向了她的双眼,试图找寻一丝痕迹,“……当年,没能嫁给师兄。”
莫盈儿只是淡淡一笑。
“过去的事,何必再谈。”
“如今,我只想开始新的生活。”
***
待谢羡风打点好一切,回到了临州,已是七日后的事了。
他疲累地揉着眉心,刚脱下外衣,无意间看见衣橱里挂了一件蜀锦裁制的棉袍。
那棉袍的衣角还残留着绣到一半的针脚没有剪断。
便叫来下人询问:“这是什么?”
那小厮便解释道:“这是夫人为将军赶制的冬衣,绣到一半因事耽搁了,奴才这才暂且收了起来。”
谢羡风望着那制了一半的棉袍,摊在圆桌上。
那一丝一线,每一个针脚都是经她的手,亲自缝纫。
谢羡风脑海中忽地浮现起慕溶月秉烛绣衣的画面。烛光闪烁,她微眯着眼眸,神色稍显疲态,心里却惦记着他,而忍住倦意再绣上一针,又一针……直到染上风寒,头疼欲裂。
她分明那样在乎他。
谢羡风的眉眼之中多了几分晦深的情绪,心头也不禁动摇起来。
分开的这些时日,他也想了许多。
或许,是他脾性太过孤僻乖戾。
他自幼见过太多的欺骗、冷漠、与背叛。
他原以为,家庭,眷侣……这些意象都离他太过遥远。
他从未对哪个女人动过心,更不曾想过,和谁恩爱偕老、结发终身。
他的双亲彼此并没有什么感情,在被流匪捉拿时,他们相互出卖,只为了踩着对方的尸首活下去。
后来,是莫老将军收留了他,容许他暂住在自己的家里。
直到那时,谢羡风才算见证过了寻常人家的幸福模样。夫妻恩爱两不疑,父女舐犊之情深……日子虽平淡,却也和睦美满。
这一幅愿景,就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境,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就在他以为自己也要有家了的时候,莫老将军却死在了被贬官的路上。
而他也被现实一掌打醒,原来慕溶月的母亲,便是皇帝的皇姊。
原来他与她的开端,便是始于一场肮脏的阴谋。
那一瞬,他眼前突然模糊起来……他好似回到了多年前被土匪扣留的那日,他被粗绳捆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当众侵污,而父亲则被乱刀捅死。
……他又没有家了。
谢羡风情不自禁攥紧了手中的棉袍,指腹渐渐用力,直到指节发白。
终于,他猛地松开了手。
“去把夫人请来,我有话想同她说。”
他平静地下了命令,那小厮却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结结巴巴地解释:“夫人……夫人她不在府中。”
谢羡风眉头微微蹙起。
“她去哪儿了?”
“奴才也不知情……”小厮转身拿来了一叠信封,“只是,前日从官府送来了这个,奴才正想拿给大人。”
谢羡风撕开封口,一眼扫见那官府的盖印,心中一紧。
他拆开了信,赫然映出的“休夫”二字,蓦然刺痛了他的眼。
手中的棉袍终是滑落在地——衣襟口被翻散开来,露出了那轮绣到一半的云绕皎月,针脚都还未抚平。
却再没了她的余温。
第26章 第二十六天 火葬场倒计时!
慕溶月一身冷汗地从床榻上惊坐了起来。
门外的杏雨闻声, 马上去端了暖帕和热水走进来,心疼地为她擦拭脸庞:“小姐又做噩梦了……”
这几日,慕溶月回了母家, 却每夜都会从噩梦中惊醒。
她总是反复地梦到从前在将军府的日子。
梦到她每日每日为谢羡风端上的暖手茶;梦到她亲手为他缝制了一件又一件的寝衣;梦到她囫囵吞下他夹的香菜、而生了一背的红疹;梦到那被烧焦的香囊;梦到她在青林山上的惊魂一夜……
最后……她还会梦到她腹中那还未成形的胎儿。
每到这时, 她总是从梦魇中惊醒,愧疚地捂住腹部,剧痛难忍。
慕溶月终于在痛苦中意识到, 原来他会渐渐地接受她, 只不过是因为她的好, 是利他的。
她燃烧自己温暖他, 他对她却只是感动;是怜悯;也是施舍。
那不是她想要的爱。
所幸,她现在明白得还不算太晚。
擦去浑身冷汗后,慕溶月又躺回了床褥之中,却是再也无法合眼。
杏雨去叫来了府中的家医,那太医却只为慕溶月开了几味安神药, 摇头叹道:“夫人这是心症, 老夫只能治标而非治本, 终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就在慕溶月辗转失眠的第七日, 午后天晴, 她正在寝房之中读书品茗。
杏雨忽然小跑进了暖帐,看向主子,忐忑不安地传话:“小姐,是谢将军来了。”
慕溶月先是迟疑了一秒, 随即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敛裙起身。
“他来了也罢。正好,我也有些东西想还给他。”
这几日,她闲时便会整理旧物, 翻出来了不少昔日的物样。
慕溶月来到了正堂内,谢羡风已然在屏风后站着等她了。透过屏风的轻纱,她依稀可以看见谢羡风的身影。他静默地立在原地,四指轻覆在桌上还未来得及收好的那把琴筝之上,神情若有所思。
“杏雨,去把琴筝收起来。”
一声吩咐遽然打断了谢羡风的思绪。
他眸光幽暗地回过头,目光落在了那琴身之上,倏地滞了一瞬。
不知怎么,他忽而伸手阻拦了杏雨上前,脱口便道:
“那夜我在月前练剑,你伴奏的那首曲子……能不能再为我弹一次?”
慕溶月愣怔了几许,随即轻笑了一下。
“将军说笑了。”
她露出了疏淡而清幽的笑,反问道,“将军难道忘了吗?那时,是将军说不要再在你面前弹琴了,我才叫人收起琴筝的。”
话音落下,谢羡风也渐渐地回想起来了。
不由得喉头干涩。
那时,他的确是说过,让她往后不要再在他面前弹这样的曲子。
可他当时只是听闻她要将他往外人身上推,一时恼怒,不知从何宣泄,才胡乱找个由头堵住她的嘴。
到头来,却是他自己最先将说过的话忘了。
如今,这琴音,是想听也听不到了。
见谢羡风不动了,慕溶月便垂眸示意,杏雨便上前抱过了琴筝收走:“多谢将军。”
话音落下,谢羡风缓缓抬起眼,目光从慕溶月面颊上一寸一寸地扫过。
一别数日,她变了许多。
她清减了,单薄的身子在冗长的裙袍之中撑着,小腹微微隆起,将腰肢压得堪堪欲坠。双目无神,面颊也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毫无生气,弱不禁风。
看见他来,慕溶月眼光里再没了从前的那般愉悦欢欣,而只是淡淡地侧过身子,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直到这时,谢羡风才恍然地意识到,原来,她病了。
在他的眼中,她向来都是生龙活虎,天真烂漫的。
如今,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判若两人,满目凄楚。仿佛蜕了一层皮,被浪冲上岸而搁浅的鱼。
她还怀着他的身孕,这些时日,他确是有些冷落她了。
她一定是怀着满腹的委屈,才会一怒之下写出那休书来。
谢羡风不禁动容了几分,话到唇边也逐渐软了下来。
“这些日子,我已经想通了。”
“那日,是我口不择言。那样的话,我今后不会再说了。”
“我今日是来接你回家的。我会请来太医亲自照顾你,直到你生下孩儿,我哪儿也不去。”
他好似仍然以为,她只是一时闹脾气。只要他稍微低头,哄一哄,她便会消气,会回到他的身边。
慕溶月望着谢羡风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将军。”
她蓦地开口,谢羡风闻声而视,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慕溶月直视着他的眼,一字一顿道。
“我不会再回去了。”
闻此言,谢羡风的神情逐渐地僵住。
直到这时,谢羡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认真的。
慕溶月又在这时开口道:“我知道,当年皇舅为你我赐婚一事,一直是你心中的一个结。这个结,酿成了心魔,重伤了你我。”
她说到后面,语气也渐渐柔和了下来,仿佛真的已然释怀了,“既然如此,我便还你自由。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压抑本心了。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去保护任何你想保护的人。”
闻此言,谢羡风久久地沉默,忽而拧起眉心,反问:
“你方才叫我什么?”
他直到这时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起,她不再唤他“阿羡”了。
慕溶月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继而一挥手,吩咐下人们搬出了成堆的箱箧来。有金银珠器、书卷字画、绫罗绸缎……
都是他这些年送过她的东西。
其中,还有一盒方箧。
那方箧只有巴掌大小,被侍女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物件。
“这些,便是这些年来,将军曾赠予我的礼物。如今,我想把它们归还于将军,算是两不相欠了。”
那敞开的箧子里,只有一样东西。
一对儿泥面小人。
一左一右,一男一女,粉袄子和虎头帽,并肩静静地躺在里头。
那右边残缺的小泥人头顶上,还戴着一顶粗糙的泥帽。
谢羡风盯了片刻,终于认出来了。
一个是他捏的;一个是他买的。
都是他曾经送给慕溶月的东西。
谢羡风的心口兀地沉闷起来,扭过身,不愿去看。
“既是送出去的礼物,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留着吧。”
那侍女见谢羡风不收这方箧,只好又端着往回走去,却在路过时不小心撞到了桌角,那方箧被摔在了地上,两个泥小人顿时裂成了碎片。
侍女吓得连忙认罪,“对不起,对不起 ……”谢羡风下意识地欲弯腰去捡,下一刻,空中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既然你我都不想留着,看来,这便是天意了。”
谢羡风伸手捡拾的动作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之中。
“东西原本没有任何意义,其价值都是受人赋予的。若被人珍惜,便是万金不换;若被人轻贱,便是一文不值。”慕溶月喃喃自语着,忽而道,“杏雨,去把残渣扫了吧。”
谢羡风就这样收回了手,缓缓直起了身。
他退回这些东西,原本只是想着此物从前是慕溶月的心头之爱,经她这样一说,反倒显得他好似有几分嫌弃之意。
谢羡风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杏雨拿来笤帚将那泥人的碎片清扫干净,仿佛对待一堆无关紧要的垃圾……他看得不禁眉头紧皱,表情也越来越肃穆。
可那是她曾经视若珍宝、爱不释手的礼物。
难道,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了?
谢羡风眸底结上了一层霜,紧攥成拳的双手,又缓缓地松开。
再开口时,他的姿态进一步地放低。
“阿月,你误会了。”
慕溶月的神色也有一瞬的迟缓。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亲昵地唤她“阿月”。
却是在她已经下定决心要休夫之后。
慕溶月顿感啼笑皆非,原是多么的讽刺啊。
“我没有真的要娶莫盈儿进门,自从我和你成亲后,就没有想过纳妾。”谢羡风态度坚定,想要澄清他们之间的误解,“……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他还记着那日慕溶月挂在枝头的心愿。
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还好好地记在心上,未曾忘却。
“将军也误会了。”
慕溶月却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我并不是因为你纳妾才要休夫,”她说,“我只是不爱你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天 火葬场倒计时!
无形的暗流在屋内涌动, 压抑的气氛如同流沙,侵蚀着谢羡风最后一丝的理智。
谢羡风心中酸涩,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那个会在树前说出“他朝若是同淋雪, 此生也算共白头”的人;那个许下誓言愿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今朝一句“不爱了”, 怎能抽离得如此迅速?
她还怀着他的孩子;她曾不分昼夜地亲手为他缝制冬衣;她关心着他,关心到即便受了委屈,却也还愿意舍下颜面为他端来那一盏暖手茶……
难道, 这些都是虚情假意, 是逢场作戏吗?
谢羡风忽而感到很是陌生。
慕溶月好像变了。
她再也没有了从前那低眉顺眼、贤惠淑德的模样。
或许, 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她已将他的物品悉数归还, 这便是要与他划清界限;
她还亲自写了他的休夫书。那一句“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字字亲笔,工整隽永,并不像是盛怒之下潦草的气话。
谢羡风的声音有些发颤。
“所以, 你是真的要同我和离。”
“不是和离, ”慕溶月遽然打断道, “是休夫。”
那文书上已经加盖了官府的官印, 事已至此, 早就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谢羡风心绪缭乱,一丝一缕的呼吸都变得沉重。
“……可我毕竟是你腹中孩儿的生父。你怎能……”
话音落下,慕溶月像是被触了逆鳞,蓦然抬头, 语气带着一丝愠怒。
“这是我的孩子, 她的父亲是谁,自然由我说了算——与将军无关。”
这话说得不假。
慕溶月身为长公主的嫡女,只要她开口, 自然是一呼百应,数不胜数的男人都会前赴后继来争着做这皇族子嗣的继父。
她本就是这般玉叶金柯、高不可攀的存在。
只是她留在他身边太久,久到他几乎都已经忘了,她原也是如此矜贵。
对她们这样的高门贵女而言,男女之爱不过是一场角逐游戏。情到浓时难舍难分,轰轰烈烈;但若是一朝冷却,也自然可以退步抽身,片叶不沾——她有这样的资本。
是他擅自将自己的期许灌注在她身上,直到这一场戏演到落幕才知押错了人。
谢羡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冷眸幽深,写满了失望。
“我原以为,你和那些女人是不一样的。”
“如今看来,你和她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这般狠绝的话,慕溶月听了,却也只是淡淡一笑。
“将军,你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话音落下,谢羡风的眉头微皱。
“是我的爱,为你镶了一层金边。”
慕溶月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那冰冷而带着审视的视线,从头到脚地扫过,仿若一寸一寸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与轮廓,他愠怒时微蹙的眉心,他无言时抿起的嘴角……
“若没有了这份爱,仔细看来……”
“你好像也没什么特别。”
时至今日,慕溶月才领悟了一个道理。
爱上一个人,就好似亲手递给了他一把朝向自己的刀子。
原来,想通就是一瞬间的事。
如今,慕溶月已经收回了他持刀的权力,便也不会再被他的冷漠所伤了。
她的心口早已被破开了一个洞,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现在再看见谢羡风那冰冷刺骨的眼,她的心中已经不会再有任何的波澜了。
慕溶月说这话时,面色凝重而平静。随着话音落下,她的眼底也染上了几分如释重负,终而归于宁静,宛若巨石沉底后的水波不兴。
谢羡风的心绪也彻底乱了。
他垂头看向眼前人,他们二人分明近在咫尺,却好似生生横隔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隔着墙,慕溶月眼神清明,如冷冽山泉,看不到一丝的感情。
谢羡风忽地震颤,最终缓缓点头。
“好。那就如你所愿。”
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谢羡风转过了身,黑袍在空中带起了一阵风。他没有回头,而只给慕溶月留下了一个颀长的背影。
一个要走,一个也不打算留。谢羡风大袖一挥,守在门外的侍卫便一拥而起,他阔步上了马车,车轿的扬尘很快便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清月阁内,仍旧是一片寂静。
“小姐……”
杏雨生怯地回到了慕溶月身边,仔细地瞧着她的脸色,像是想找出她是不是还在暗自伤心。
可慕溶月的神色却很平淡。
那样的淡然,不着痕迹。静得仿若一潭死水。
“杏雨,你说,我是不是该大哭一场?”她忽然喃喃低语起来,“我在他身上白白浪费了两年的时间,到头来,什么也没留下。”
“可是,比起悲恸……我竟然反倒觉得解脱。”
她再也不会使出浑身的解数,只为讨好一个并不在意自己的人;也再不会去试图改变自己,只为强融那个不属于她的圈子……
如今回首,这一桩桩傻事,犹如积压在她心头的一颗颗滚石,如今皆是化作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这一刻,她才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
……
在回临州城的路上,谢羡风坐在马轿之内,闭目无言,眉头却紧蹙着,浑身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魄。
他一言不发,只有脸色阴沉得骇人。
尽管将军只字未提,但身为他的亲信,刘彰仍旧可以猜出他此刻的心境,定是差到了谷底。
但是,手握缰绳,刘彰仍然硬着头皮问:“将军,要回府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羡风眼前又浮现那座空荡荡的庭院,心情更是阴郁了几分。
罢了。
圣旨已下,他很快将去戍守边疆。
纵使真的无家可归,这也没什么要紧的。
反正也只是回到从前的生活。
他早就习惯了的生活。
在最初,他原本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谁白头偕老,厮守余生。
如今这般,也只是回到了原先的正轨而已。
至于前妻的存在……于他而言,也只不过是可有可无。
他很快便会忘掉她,开始新的生活。
……
***
夜晚的清月阁,三两丫鬟在前面提灯开路。
暖帐被掀开,杏雨在门边唤道:“老夫人来了。”
慕溶月便放下手中书卷随之站了起身。这几日发生的事太多,她也该给母亲一个解释了。
“我都听说了这些事。”沈惠心一进房门,便急急忙忙地拉着她的手问,“你是真想好了,要休夫?”
慕溶月点了点头。沈惠心神色一变,顿了顿,又道:“你休夫,我倒不是有什么意见。只是……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慕溶月的眼神微微黯淡下来。
“太医说,这孩子已经伤了根本,体质虚弱,无法挽治了。”她缓声道,“……我不想她来这人世间受苦。”
她说这话,沈惠心便知道她的意思了。
虽然她表面上说得云淡风轻,可沈惠心却知道,她是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出这番决定,要拿掉孩子,心里最痛的人是她。
“好,我支持你。”于是,沈惠心便攥紧了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安慰道,“日子终究是你在过,是甜是苦,冷暖自知。你若还没有做好那个准备迎接这个孩子,那么放她离开,也是一种福德。”
慕溶月心中一恸,鼻间竟有几分酸涩。
“如今,你与他和离了也好。吃一堑长一智,往后你便会懂得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了。月儿,你要知道,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男人。往后,你若再有了别的心上人,我便许你婚配,没人敢有二话。若你没有了相中的,你就是留在闺阁里,母亲也能养你一辈子。”沈惠心揽过慕溶月的肩头,轻拍她的背,将她抱在了怀里,就如同幼时哄她那般,“就如你所说,你是我常宁公主的女儿。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委屈了你。”
“母亲……”
慕溶月的眼眶终于湿润了起来,情难自已,靠在母亲怀中啜泣起来。
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忍住不哭的。
这一回,却不是为谢羡风,而是为了母亲。
从前受再多的委屈,她也都能忍过来,毕竟那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任何人。可偏偏这满腹的委屈,从沈惠心嘴里过了一遭说了出来,她便再也绷不住了,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落下。
而沈惠心也只是轻轻哄拍着慕溶月的肩背。
“哭吧。将心中的酸楚化作泪水一并哭出来,这道坎才算是过去了。”
“而今,是女儿亲手了结了这桩婚事。在这场婚姻里,女儿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今后便不会再后悔。”慕溶月垂泪地哽咽道,“从前是女儿太不懂事,一心只想着自己,为了情爱冲昏头脑,任性妄为。如今月儿长大了,也会担起慕家儿女的责任,守护家族,光耀门楣。”
“经此一事,能让我的月儿有这般领悟,也算不赖。”沈惠心欣慰地抚摩着她的耳鬓,“或许,人都要经历过才会成长。月儿,你可以大胆地去试错。无论如何,都有我和你父亲为你兜底。”
在流干了最后一滴泪时,慕溶月终是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怨怼也终是消散了大半。
回想起这浮浮沉沉的两年,她终是痛苦地闭上了眼。谢羡风曾对她的那些伤害,好似刀剑刺在心口,剜开皮肉,刮骨剥筋。
曾经令她伤痛欲绝的往事,如今想来,好似黄粱一场梦。亦如曲终人散后,江水依旧东流,峰峦叠起,青山依旧。
唯有刨净腐肉与毒脓,新的皮肉才能生长。
如今,她终于可以放下对他的执念。
她终于可以做回她自己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天 火葬场倒计时!
临州城, 将军府。
凛冬已过,暖春初绽,雨润如酥。
将军府的门前围拢了一行护卫车队, 其中便有前来为他践行的友人。
季林送上了一坛好酒祝行, 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那荆川远在千里之外,这一走便不知是多久了,羡兄, 一路保重啊。”
谢羡风一袭黑衣束身, 斗笠盖住了漆黑如墨的眸子, 显得清冷孤寂。
他略微点了点下颌, 又问:“李衡呢?”
“一眨眼的功夫,又不见了。”季林叹道,“这小子最近心情不大好,也不知是怎么了。”
谢羡风推门来到了后院,果不其然, 李衡正坐在木桥上发神。
“师兄, 你怎么来了?”李衡这时连忙站了起来, “东西都搬好了, 可是要出发了?”
谢羡风只扫一眼, 便知道他是在为何事而犯愁。
“盈儿最近怎么样了?”
闻言,李衡苦叹了一声:“她不愿意让我插手,自己回了外祖家,尚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着, 又面有尬色地笑了一下, “其实我也能理解她,毕竟她从武多年,若是荒废了一身的武艺, 改去当个小铺子的老板娘,岂不是可惜……”
谢羡风却讪笑一声,只道。
“可惜与否,全凭她自己做主,旁人又如何定义?”
李衡一时面露窘迫,只好点了下头:“师兄说得对。”
说着,他又忽然话音一转道,“不过,近来也不算是完全没有喜事。师兄,我就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话音落下,谢羡风渐渐皱起眉心。
“恭喜我什么?”
李衡却浑然没注意到谢羡风脸色的变化,而自顾自沉浸在欣喜里:“恭喜师兄你终于脱离苦海了呀!当初,要不是那慕氏去找圣上赐婚,你和师姐也就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局面……如今你们是真正和离了,可不就是脱离苦……”
他的话音逐渐消失在了谢羡风难看至极的脸色之下。
“师兄,我……”
不等李衡手忙脚乱地解释,谢羡风已然肃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跪着。”
李衡的表情顿时有如生吞苍蝇一般,他憋了许久,最后见谢羡风神色肃穆,便知道他是认真的。
于是,他只好缓缓地屈膝,跪在了地上,一副慌张的模样。
“师兄,我……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谢羡风笠帽微垂,居高聛睨,冷冷道:“我早说过,我的私事,轮不上你插嘴。”
李衡一时间更是费解了。明明前几日从公主府回来时,也没见到谢羡风有多悲伤,现在他不过是提了一嘴,却惹得谢羡风发这样大的一通火。明明两人从前还在一起时,也没看出他有多疼爱那慕氏女。如今这是怎么了?
“可是……”
见他还试图辩解,谢羡风更是失了耐性,拽着他的衣襟,将他从地上生生提起。
“你可知,你错在哪儿了?”
李衡吓得一个哆嗦:“师弟愚钝,请师兄赐教……”
谢羡风的质问劈头盖脸地砸来。
“那时在马场,你为何要故意跟她比球?”
“从青林山上传下来的简信,你为何要擅自截走?”
“我早就同你说过,不要插手我与你兄嫂的事——你为何偏要屡屡再犯?”
“……”
李衡终于被怼得哑口无言,默默停下了挣扎的动作,颓丧地垂头不语。
谢羡风就在这时将他径直甩在了地上。
“你可知道,为何盈儿始终不肯接受你的好意?”
闻此言,李衡顿时直起了身子,难耐地仰起头来。
“为什么?”
“你瞧瞧你如今的模样,”谢羡风冷冷道,“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她都被蒙在鼓里么?”
李衡虎躯一震,眼中再没了光芒。
“你且跪着吧,”谢羡风便不再多言,漠然地转身离去,“跪满四个时辰,再去领三十军棍,好生反省。”
大门缓缓地在李衡眼前合上,将他颓然的身影愈发拉长。
***
清月阁内,苏凝兰撩开垂下的珠帘,手中捧着一箱满当的物件,里头琳琅满目,有鲁班锁、肚兜……还有不少苏凝兰亲手缝制的小衣服。
苏凝兰将这箱收拾出来的琐物交给了下人,慕溶月看了心中一酸,却道:“对不起,你特意跑一趟来看我,我却让你这义母的愿望落空了。”
“说什么傻话?”苏凝兰笑了一下,坐在她身边,“我收起这些,只是怕你睹物伤情罢了。又不是要扔了,往后总还是用得上的。”
慕溶月点了点头。苏凝兰便轻轻挽住她的手,察觉到她的手心有几分湿热的颤意,便问:“人马上就要来了,你可准备好了?”
慕溶月深吸一口气,颔首。
“嗯。”
“害怕吗?”
慕溶月低喃着,“最害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很快,房门便被推开。
未见其人,先闻其香。
慕溶月未几便认出了那撩人的馨香,是素芳斋的果酥,她最爱的甜点。
下一刻,宋景渊便从那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着一袭玄色长袍,面容端正,轮廓深邃,身旁还围绕着几个下人,他却亲自提着那一屉笼的酥点,平放在了桌上。
苏凝兰便起身笑道:“这就是你总挂在嘴边的国公大人吧?真是久仰了。”
闻言,宋景渊倒是一挑眉,反倒饶有兴致地追问起来:“挂在嘴边?慕娘子可都说起我什么了?”
苏凝兰看了慕溶月一眼,后者便率先开口接话道:“自然是说宋大人骑射之术技艺精湛,超乎常人。”
宋景渊微微点头,算是应了她这番奉承之辞。
“我暂且当作是慕娘子在恭维我吧。”
说完,又一挥手,传唤来了在门前候着的女太医。
“这位便是秋太医了,接下来便由她来调理慕娘子的身子吧。”
这位秋太医是宫中一位不可多得的女太医,医术高明,且专攻妇科,就曾将小产的淳贵妃调理得恢复如初。若不是有宋景渊在其中牵线,光靠慕溶月的本事还请不来这样的一位妙手神医。
“多谢宋大人……”
慕溶月正要起身行礼,宋景渊便顺势将她按回了床榻之上,笑道,“不必急着谢我,先诊脉吧。”
苏凝兰就在这时起身让出了路:“那你们先聊,月儿,我先去外面等着了。”
“嗯,好。”
秋太医为慕溶月诊完脉,便开始为她调配适宜她体质的滑胎药。慕溶月看着那些草药被碾成粉末、装进药罐之中……忽觉一阵心悸,便惶惶不安地移过了头。宋景渊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便忽然道:“想不到,再次见你,会是这样的场景。”
慕溶月苦笑一下:“……让宋大人见笑了。”
宋景渊早就听闻了慕溶月的事迹。这年代,女子怀胎本就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就算查出腹中胎儿患有缺陷,多半也是舍不得这沉没成本的。可慕溶月却不一般,在面对这件大事时,她如此果决冷静,好似旁观者在分析全局、权衡利弊,最终选出那个最妥当的结果。
宋景渊第一次觉得,或许,是他素来低估了这女子身上蕴藏的力量。
不顾腿伤学骑射;冒着风险落胎……这桩桩件件,哪个不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如此敢爱敢恨,拿得起也放得下,好一个爽快利落的性情中人。
“我并不觉得好笑。”于是,宋景渊打断了慕溶月的自嘲,认真道,“相反,慕娘子真是让宋某刮目相看。”
慕溶月神色微微一动,垂眸不语。
宋景渊便又反问起来:“慕娘子是有话想说?”
慕溶月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感慨地看向他:“……似乎每次我落难时,总是宋大人出手相助。”
“你这是想谢我啊?”宋景渊含笑地朝她靠近两步,低声道,“若真想表达感谢,不如用实际行动来佐证。”
慕溶月抬起首回他:“宋大人希望我怎么做?若有我能效劳之处,我必定倾囊相助。”
“我倒真有一事想求你帮忙。”宋景渊幽幽道,“不过……你如今要紧的是先养好身子,再来谈其他的。”
终于等到偿还人情的时候了,慕溶月自是无法拒绝地点了点头。
很快,那一碗滑胎药就煎好了。太医将碗端在了慕溶月的面前,墨色的汤水,还冒着酸浓的热气,让人难以下口。
“此药苦口,”宋景渊便主动上前,将桌上的那盒酥果递了上去,“不如配上这津甜的酥果加以调和吧。”
慕溶月莞尔一笑,接过了盛满滑胎药的碗。
“宋大人心细,多谢。”
不过,她最终并没有搭配那果酥尝药。
那果子是她最爱的点心之一。她并不想从此往后每一次品尝起这果子的甘甜时,脑海中浮起的,却是这滑胎药的涩苦。
慕溶月捧着那碗汤药,手中沉重无比。最终,她闭上双眼,一饮而尽。
……
“将军,是时候启程了。”
空无一人的庭院前,雪梅已日渐凋零。干枯的枝头,徒有一缕缠绕的缎带在随风飘摇。
慕溶月与谢羡风分家后,搬走了府内所有的己物。她没有留下多少东西,偌大的将军府显得空荡荡的,没有半分人气。
除了这条丝带。
这条拴在他家门前的树上,寄托着她满腔的热忱与爱意的丝带。
或许是她走得急,一时忘了解下这丝带;
又或许是,她也不想收留这件物样——就好比她将他送过的东西都尽数还给了他一般。
无论如何,这条丝带最后就这样被无情地遗留在了风中,刺破了谢羡风的眼,颇有几分讥讽之感。
谢羡风站在树下,稍一抬手,便猛地扯下了那红缎带——上面墨笔晕染得早已模糊,依稀能够辨认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字样。
如今早已人去楼空,独留这一空想又有何意义。
失去意义的信物,和垃圾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谢羡风又渐渐松开手,眼看着那一抹红被风卷进了脚边的火盆之中,火光瞬间将其吞噬。
焚烧的焰火映亮了谢羡风的瞳仁,他神色变幻莫测。
……
滑胎药起效了。
慕溶月一时失力,握不住的空碗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几瓣。
蚀骨钻心的痛袭来,慕溶月瘫倒在床上,脸色惨白,额头也布上了一层细密的虚汗。
“小姐,小姐……”
杏雨红了眼,连忙跪在床边攥住了慕溶月的手。
宋景渊看得绞心,正想说些什么,秋太医忽然拉住了床帘,将慕溶月狼狈不堪的模样遮挡住。
“接下来的事,还请国公爷避讳三分。”
宋景渊顿时会意,他一个外男身份在此逗留太久终是有所不便。于是,他主动退出了厢房。
“我就在门外候着,有事随时传我。”
秋太医颔首应是,一边拉上了暖帐。
从房中传来了阵阵哀痛的嘶吼,一盆盆清水端进去,却又变成一盆盆血水端出来。
苏凝兰闻此声,也不禁眼眶湿润。
“从前那连喝一碗中药也会叫苦的人,如今又怎能受得住这般的失子之痛。”
房中,慕溶月紧紧咬着暖巾,那身下的撕裂之痛,是任何伤痛都比不过的痛疚。
从她体内排出的恶露染红了床单,慕溶月逐渐感到,随着身体的一部分化作血水流逝,她的心也被骤然挖去了一块,空落落的。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流转,那些爱与恨交织缠绕在一起,慕溶月终是流下了两行盈盈热泪。
“……再别了,我的孩儿……”
……
门前车马的嘈杂声将谢羡风的思绪拉回了眼前的场景。
面前的火焰愈烧愈烈,眼看着那一抹仅剩的红要彻底焚烧殆尽——
谢羡风这才如梦初醒,陡然一脚踏翻了火盆,零碎的炭火撒了一地。
他顾不上疼痛,几乎出于本能地伸手从那堆烧得赤红的炭火里扯出了那一缕缎带——
幸运的是,缎带堪堪保住了一半。
另一半,却是被烧焦化作了灰烬。
谢羡风望着手心的那缕残缺的缎带,边缘处已被烧得卷边翘起……他不由得失了神,眼前遽然浮现起了慕溶月为他亲手缝制的那枚香囊。
他到最后也没见到那香囊被烧焦后的模样,是否也如同这缎带一般,破碎不堪?
他心底兀地涌上一股不安感。
一股寒风吹来,谢羡风恍然回过了神,这才发现原来他的手掌方才受了烫伤,被炭石撩的皮肤都迅速鼓起了狰狞的血泡。
刘彰这时也察觉了这番动静,连忙道:“将军,我去找烫伤药!”
谢羡风却留在原地,迟迟没有了动作。
斯人已去,他空留这个红丝带,也只不过是提醒自己有多么的讽刺。
罢了。
刘彰找来了军医,谢羡风却没让他先看手伤,而是将那一条烧得模糊的红缎带塞进了他的怀里。
“把这个收好。”
刘彰一愣,隐约感到将军似乎有哪里变了。
从前对那一个完好精致的香囊,他却浑然不在意。纵使知道那香囊丢了,终也选择袖手旁观。
可如今,面对夫人忘记带走的这早已褪色、毫不起眼的缎带,他却亲自收藏了起来,不惜烫破了手也要将那缎带从火盆里捞出。
刘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终究没有多嘴,而是默默将那缎带收进怀里。
“……是。”
谢羡风隐忍着烫伤手臂的闷痛,转身大步而去。
“走吧,别耽搁了行程。”
前往边疆的路途遥远,车轿扬起飞尘,很快便在街路尽头消失不见。
第29章 第二十九天 火葬场开始啦!
两年后。
明月高挂, 夜半蝉鸣。
空旷的沙地上驻扎着军营的幄帐,在灯火的照耀之下,一个易容师正对着高挂的人面皮描眉画眼。
那副人皮面具蓄满了胡茬, 旁边的学徒少年不由得伸手感慨道:“真是天衣无缝, 师父的技术越来越好了。”
他的手刚要触到那皮上,便被易容师猛地拍了下来。
“这是为谢大人定制的皮套,可别碰坏了。”
学徒一个激灵, 光是听到那人的名讳, 都感觉不寒而栗。
“谢大人?是那位谢将军吗?”
那易容师拽过学徒的头, 示意他压低声音:“不然你以为, 咱们还有哪位谢大人?”
学徒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两年前,一位唤作谢羡风的统将被发配到了这荆川来,起初人们还以为他不过是个被贬的失意将军,却不想,他来荆川做的第一件大事, 便是一举肃清了日渐嚣张的境外势力。他的手段十分粗暴, 竟是活擒了那叛贼首领, 将其头颅拧下, 堂而皇之地悬挂在了边境之处。自此, 再无逆贼敢犯边境领土。
其实,谢羡风本就是这般暴虐强势之人。只是从前有着慕老将军坐镇,他顾及恩师的名声,行事还有所收敛。
如今, 没了约束, 他便愈发肆无忌惮,处事乖张、不考虑后果。
其实,也没什么后果可考虑的。
他素来总是孤身一人, 没有家族的牵绊,也没有亲友伴侣的关心,而只是成日和那长枪乱剑作伴,脾性养得十分古怪。
他也不只过是回到了初入军营时的状态罢了。
若将谢羡风比作一匹野马,那么,还真不知有谁能做那一道套在他脖颈上的缰绳。
“可是我听说,谢大人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曾经也平易近人,还会和下属一同打马球,”那学徒小声地嘀咕着,“只是自从恩师和妻子先后离开他,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性子也越来越孤僻……”
一听到“妻子”二字,那易容师的面色陡然间变了,连忙按住学徒的嘴。
“你说谁都好,可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自然指的是谢将军的前妻,慕氏。
据说,谢将军初来荆川时,曾有个不懂察言观色的县官,一味地想要奉承巴结,竟往谢将军的寝帐中送了一对貌美如花的娼女,还特地强调说:此女弹得一手民族琴乐,比那京城的慕氏女都还要动听。
结果,那县官当天晚上便没能走出军帐的大门。等到第二天天明,人已变得痴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鬼怪的胡乱之语。那一对姐妹花更是被直接赶出了军营,至今不知下落如何,听说是被遣散回了老乡。
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敢用美色向谢将军投诚,而谢将军的前妻也成了心照不宣的雷池,众人皆不敢有半分的越界。
易容师正感叹着,营帐忽然被人从外撩开,一股凛冽的风吹散了屋内的闷热。
一个庞大的身影笼罩在了地面,屋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我来验货。”一道声音冷冷地响起,“皮套呢?”
一回头,正是他们方才谈论的主角。
谢羡风站在门前,挡住了帐外的月色,他一袭军衣,面目冷峻,眉眼深邃,极具压迫感的目光落在屋内的众人身上,令人神经紧绷。
“自然备好了,自然都备好了,”那易容师连忙踹了学徒一脚,示意他去准备为谢羡风试戴面具,“猴崽子,还不快去拿东西来。”
学徒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了工具,他依稀听说谢羡风这次大费周章地设计□□,便是为了破获一起事关重大的案子,耽误不得。
他一边提着易容工具走来,一边心中还暗暗担心,方才自己背后议论谢大人的家事,没被他听去了吧?要不然他可真是人头不保!
偏偏这时,从帘帐后突然冲出来一个嬉笑的小女孩,学徒一时没能抓住这小萝卜头,结果她竟鲁莽地将那描眉的眉粉给撞倒——眉粉撒了一地,也溅在了谢羡风的袖管之处,染下了好浓的一道污渍。
学徒吓得双腿发软,几乎跪在地上。
“对不起,谢大人对不起……我妹妹她不懂事,还请谢大人恕罪!”
那军衣由昂贵的鹿皮所制成的,就是把他发卖了也赔不起一星半点。传闻谢羡风脾气暴戾,不近女色,也不喜稚童,如此一来,他们兄妹俩绝对要遭大殃了。
就在学徒吓得起了一层虚汗之时,谢羡风却只是微皱起眉。继而,一弯腰,亲手将那摔在地上的小女孩扶了起来。
想象之中的责难没有到来。
他竟然什么也没有说。
最后,是易容师先开口,狠狠地掐了一把小女孩的脸:“这小丫头,笨手笨脚的,净会惹人生气!还不快同谢大人赔罪?”
那小女孩摔得灰头土脸,却也揉着红红的眼睛,奶声奶气地对谢羡风行了个礼。
“……对不起,谢大人。”
谢羡风坐在主位之上,望着面前跪在自己身前的一兄一妹二人,唯独伸手免了妹妹的礼。
他看向了那满脸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眼神加深,忽而幽声问她:“你多大了?”
“回谢大人,囡囡已经两岁了。”
“……是么。”
谢羡风的神色有些晦暗如深,一时恍神。
若她诞下了和他的孩子,恐怕那孩子如今也要长得这般大了吧。
说罢,他便不再过问,而是移过了身,静静地等着学徒将工具拿来。
易容师暗中推了一把学徒的手肘:“还不快去。”
学徒猛地回过了神,似乎很是不可思议,不知为何,那向来不好对付的谢大人竟然就这样放过他们了……
原来,谢大人不喜欢孩童,但却好像唯独对孩提之年的小女格外的有耐心?
……
边疆之地苦寒无比,人烟稀少,环境艰苦。
原本,谢羡风只打算在荆川留一年,却转眼不知不觉地待了这么久。
反正他也犹如一片落叶,飘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这一次的任务,是破获一桩意外发现的军械走私案。
起初,他只是无意间抓到了一个在逃的走私犯。经过一番审问,竟查出他倒卖之物居然是宫中军械。谢羡风顿感此事非同小可、且涉及颇多。凭着过往的经验,他第一时间便封锁了消息,暗中开展调查,想要钓出幕后的大鱼。
于是,在严刑逼供之下,那走私犯很快便吐出一则重要的情报:一周后他们与买方很快又会有一场交易,谈判地点就在白江。
白江。
谢羡风有一瞬的恍惚。
自从恩师亡故,他便再也没有回过那里。
不……应该说,自从他领旨被发落边疆,他便再没有离过荆川半步。
荆川地处偏远、情报逼仄,京中的消息很难传进来——这倒也恰好正中谢羡风的下怀。或许,这也是他会不知不觉在这里留上两年的原因。
或许,其实他内心也在抗拒着听到来自京城的消息……抗拒着知道关于某个人的下落。
如今,他终于要离开荆川,重游那个熟悉的故地。
谢羡风微蹙眉头,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臆想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便会犹如毒发一般蔓延。
很快,他又冷静下来,驱散了那些杂念。
他是去工作的,本就该心无旁骛。
更何况,白江那么大,距离京城足有千里之远。
他见不到她的。
对着铜镜,谢羡风戴上了那层人面皮。镜中之人俨然化作了一个沧桑的中年男子,满脸胡渣、眼皮松弛、皮肤黝黑——丝毫认不出他自己的影子。
谢羡风微微颔首,以示满意。
最后,他将银两扔在了桌上,在身后众人长舒一口气的喟叹之中,转身便离开了帐中。
***
很快便到了交易的日子。
白江是商贾之都,每日都有许多庞大的商队来往。根据他审讯的结果,买主会伺机混入商队其中,最终与他们的线人在虎头崖会和,那里便是他们交易的地点。
白江背靠千山,这条山路是外来商队的必经之路。这日,恰逢山洪封了大路,将商队都赶去了山峡的盘山小道——这倒也更方便了谢羡风的观察。
谢羡风带了一支精锐的侍卫队,躲在了林间的掩体之中,这个视角可以很好地观察到虎头崖的景象。他打算视情况而决定是将那买主抓个正行;亦或是继续放长线、钓大鱼,暗中查出更大的幕后主使。
线人如约来到了虎头崖,很快,另一头便也有了动静。
盯点的侍卫报道:“有支很可疑的车队脱离了大部队,走了小路,正是那虎头崖的方向……”
谢羡风登时警觉起来,顺势点了刘彰与另外两个手下:“走,跟我下去。”
几人来到了更近的地方,看见那支车队果然在虎头崖停了下来。那车轿的样式看上去不像是商队的车马,更添了几分嫌疑。
谢羡风屏息以待,下一刻,便从车上下来了一对主仆。
那随侍的丫鬟扶着一抹人影下了轿,那人穿了一袭淡色的长袍,身形轻盈,倒像是……一个女人。
她头戴着斗笠,垂下的轻纱几乎将她的脸全然笼罩。
尽管如此,谢羡风还是几乎下意识地呼吸一滞。
他很快便认出了那个女人。
正是他阔别两年的前妻,慕溶月。
第30章 第三十天 火葬场开始啦!
谢羡风一时间心头犹如虫蚁在啃噬般刺痛。
怎么可能是她。
难道他得到的情报有误?
不可能。他用刑的审讯从未失误过, 从他手下出来的犯人,不会有胆量对他欺瞒。
或许,她只是跟随商队外出, 无意间路过了此地……
这个念头很快便被打散了。谢羡风知道, 自己不过是在设法替她找借口开脱罢了。她这身装束、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若说她与此事全无关系、此番纯属巧合——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谢羡风就这样僵直在了原地,他第一次体会到大脑一片空白、做不了任何决定的感觉。
身旁, 侍从们却还在催促着:“将军, 要动手吗?”
此时出手, 便能将人正好抓个现行——可谢羡风的薄唇微颤, 最终竟什么也没说出口。
错过了最佳的时机,眼见着线人上前几步,与慕溶月凑近说了些什么,几人突然脸色一变,慕溶月更是扭头便回到了车轿里。
而那线人也踉跄地往回赶去, 连头也不敢回。
“糟糕, 他们发现不对了, ”刘彰迅速起身, 来不及等谢羡风的指令了, 他拔剑便要下山,“快去追——”
可已经来不及了。
线人已经拔腿跑得无影无踪,而慕溶月的车轿也扬长而去。临行前,她身旁的丫鬟似是心虚一般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却恰好在慌乱之中, 和不远处的刘彰对上了视线。
刘彰也一眼认出了,那便是慕溶月的贴身丫鬟杏雨。他一时不敢相信,追赶的动作迟疑了下来, 任凭着那车轿就这样走远。
……
一直到身后的人影都消失不见,彻底将追兵甩开了,杏雨才放心地放下窗帐,回到了慕溶月身边。
她心有余悸地问:“小姐,方才那人是……”
“是刘彰,错不了。”慕溶月,却迫使自己镇静下来,“只是……他身边那人,却不像是他。”
杏雨自然知道小姐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那位失散两年的前夫。
在那之后,她曾去四处打听过,只知道后来刘彰也跟随主君去了荆川。不过至今已经过去了两年,或许他在此期间被调岗了也未可知。
“小姐,现在怎么办?”
慕溶月沉声道,“冷静些。既然已经败露了,就设法先回去。”
杏雨原本还很慌张,但见慕溶月从容不迫的神色,她渐渐也有了几分安定感,遂点了点头。
车轿重新开始移动,夕阳西下,天色渐沉。慕溶月透过窗帐望向外面,心里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但愿是她多虑了。
这条小路虽窄,前方却有三两车队在陆续开路,其中还有些运着商用的货物。这是出城的必经之路。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喂,你们两个,快给我下来!”
杏雨还来不及回话,车轿的门扇忽然被人猛地撞开,她慌忙之间将慕溶月护在身后,鼓起勇气呵斥道:“你们是何人?这是公主府的车轿,你们怎敢擅闯!”
慕溶月定睛一看,竟是一个粗壮的男人冲了进来,他脸上还挂着半边的刀疤,看上去分外狰狞。
“我管你是王是母的,快给老子滚下车来!”
说着,慕溶月就被扯住了手臂,强行带下了车。
“放手!你放开我们小姐……”
慕溶月踉跄地下了车,还来不及呼救,这才惊愕地发现,不知何时起,前方的车队都被流匪截停了。十几个无辜的平民从车上被抓了出来,此刻皆被绑在了一起,缠住手脚,塞满了口,呜呜咽咽地哭泣。
杏雨害怕地哆嗦起来,“小姐,不好了,咱们遇上山匪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慕溶月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山洪堵了路,正是山匪作案的好时机,她应该事先想到这一点的。
另一边,瞎了一只眼睛的粗犷男人提着弯刀,猛地踢了一脚那哭得凄厉的孩童,烦躁地怒骂道:“别哭了!哭哭哭,真是晦气!再哭把你这小比崽子的嘴给封起来!”
慕溶月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猛地拖拽到了地上。
“都给我老实点!”
那刀疤男一脚踹翻了啼哭的小孩,这才发现她怀里竟紧紧地揣着一块玉佩,就藏在那衣衫的内侧,被破布裹得严严实实。
“你这藏着什么?”刀疤男猛地抢过了那玉佩,摸在手里一探,成色竟甚是不错,便是邪笑一声,“真是个鬼丫头,有这宝贝,竟然还敢藏起来!好险被你给漏掉了!”
那小女孩见状,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忙跪在地上求情,可她手脚都被绑着,只能靠磕头来试图引起山匪的同情,直到额头都是鲜血淋漓,模样好生凄惨。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大哥,求你们了,不要拿走我母亲的遗物……呜呜呜……”
慕溶月也被绑在了角落里,身旁就是瑟瑟发抖的杏雨。她此时已然冷静了下来,观察起了四周的环境。
不知是不是那些流匪见她衣束和马轿都华贵不菲、隐约猜到她身份非同小可的缘故,那些人竟不敢真的上前搜她的身,而是就这样将她绑了起来,更像是一种威慑。
短暂的思索后,慕溶月轻声叫住了杏雨,安抚她道:“杏雨,别怕,冷静一点。”
杏雨瑟缩地发起了抖。在这样极端的条件下,她已经吓软了双腿,而慕溶月却还能冷静自持地分析局面,她只能告诉自己要坚强起来,必不能拖了主子的后腿。
“一会我需要你配合我……能做到吗?”
杏雨生怯地点了头,却又反应过来:“小姐,你想做什么?”
话音未落,那刀疤脸是气愤得将弯刀朝地上的孩童甩去——“再哭,老子第一个拿你开刀祭天!”
“住手!”
慕溶月骤然将嗓音抬高了几个音量,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而视。她则平稳语气,盯着刀疤脸定定道:“你放过她,我这儿有更好的宝贝,可以与你们交换那块玉佩!”
此举瞬间引起了几个彪形壮汉的注意,那刀疤男转过脸来,慕溶月则神色镇定地继续道。
“我的马轿里装有一个上了锁的箱箧,里面随便一样宝物,都足够你们余生吃喝无忧。”
那刀疤男毒辣的目光在慕溶月身上扫过,见她衣着谈吐都不凡,便知道她身份不简单。因而,也为她的话增添了不少信服力。
刀疤男哼了一声,不以为意:“什么破箱子,老子就不信了,直接砸开!”
慕溶月却目光炯炯地看向了他,语气不容置疑:“那是宫廷中的物样,是由宫中最高超的工匠打造的锁扣——就算你们砸上一夜,也都不会碰坏了一个角。”
这时,刀疤男的喽啰已经从慕溶月的马轿里翻出了那个所谓盛满了稀世珍宝的箱箧,“老大,果然有个箱子!”
说着,那喽啰将箱箧狠狠地往地上摔了几下,果真是纹丝不动。
慕溶月就在这时幽幽地补充道:“那锁不靠钥匙,是特制的机关锁。我可以直接帮你们打开那锁,但前提是,你们要把我的手松绑才行。”
刀疤男不说话了,现场一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另一旁,杏雨紧紧盯着慕溶月,心头却是猛地揪了起来。
那箱箧上的锁,哪是什么宫里的匠人造出来的机关锁?那分明只是一把普通的铜锁。
小姐这是在虚张声势,诓骗那流匪呢!明白这一点后,杏雨屏住了呼吸,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一层冷汗,生怕露出什么破绽来,惹人怀疑。
所幸,最后,土匪头子思酌了一番,想到女人的行囊里也无非就是些胭脂水粉、锦衣华裳之类的物件,便放松了警惕,将慕溶月拎了起来,狠狠地往地上摔去。
“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招!快开!”
“若是敢搞什么小动作,小心老子刀剑无眼!”
慕溶月的手被解开,她悄悄打开了那铜锁,深吸一口气,拿出了里面一枚镶金的步摇。
那刀疤脸一眼便相中了这步摇,顿时被迷得眼睛都直了:“这钗子看上去倒是不错啊……”
就在他朝慕溶月靠近的间隙,电光火石间——慕溶月反手擒住了刀疤脸的肩颈,将步摇的锋利之处狠狠抵在了他最薄弱的脖颈之上!
霎时间,众人惊诧不已。周围有几个小贼意欲扑过来,慕溶月反应极快,将那步摇抵得更紧了几分:“都站住!别过来!”
她早就看出,这男人便是这些流匪的首领,擒贼要先擒王。
那刀疤脸却是满不在乎地破口大笑起来:“好你个小娘们,还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挟持老子?你就凭这一个破钗子,也想放倒我?!你这娇嫩的小手,拿得稳这钗子吗?”
慕溶月神色镇定自若,却仿佛已然胸有成竹。
“这步摇虽小,锋利处却是涂上了一种世间无解的剧毒,只要人的血上沾了一点,很快便会全身麻痹、七窍流血而亡!你若不信——大可以试试。”
她的语气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的姿态,一时间,竟将那土匪头子也震慑了三分。
他开始后知后觉地挣扎起来,却是被慕溶月越逼越紧,直到那尖刺划破皮肤,差一点便沁出血珠来:“你……你是不是疯了!”
周围被绑住的平民都吓坏了,众人都想不到,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竟有着这样过人的胆识,去蜉蝣撼树!
一旁的杏雨虽然也为慕溶月提心吊胆,但却不同于众人的错愕——她心中清楚万分,她家的小姐从来都不是旁人眼中那娇滴滴的花瓶,她本就是这般高山一般不容小觑、威风凛凛的女子!
接着,慕溶月又从怀中拿出了宋景渊的令牌,高示于众:“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你们若是想求钱财,只要配合我,我们大可以彼此相安无事,得偿所愿。”
说着,慕溶月又将步摇生生遏住那匪头的咽喉:“否则,我便叫你们人财两空!”
此时此刻,人群之中,很快便有人认出了那枚令牌。
“那是宋国公的令牌……”
“莫非,这位英武的娘子正是长公主的嫡女——慕氏娘子吗!”
“原来是慕娘子,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人们一阵劫后余生的庆幸,不禁喜极而泣起来。慕溶月的出头,无异于为他们注入了一针定心剂。
而匪徒们方才嚣张的气焰,在得知慕溶月的真实身份过后,便被迅速地扑散了大半——众人默不作声,脸色登时犹如猪肝色一般。
慕溶月又厉声道,“这是条常用的商路,你们竟敢胆大妄为,拦路抢劫,那必定是不怕消息走漏出去。我相信,来营救我的人马很快就会赶到。若你们是为了我的赎金,那我承诺可以配合你们,直到你们如意拿到了钱财。”说着,她顿了顿,“当然,所有的前提都是——你们能够听从我的安排,不要轻举妄动。”
“否则……”步摇的尖刺已然抵在了匪头的咽喉之处,“我不保证他能够从我的毒钗之下存活下来;自然也就不能保证,你们也能从很快便赶到地援军手里逃脱出来。”
她一双清眸闪着锐利的光,面上不动声色,从容自若,暗里却是悄然用力,用步摇将那匪头的喉头钳制住,半分破绽也不漏。
匪徒们自知碰上了硬茬,加之慕溶月的身份摆在那儿,瞬地也被她那番气势给威慑了三分。
“那……你想怎么样?”
“你,去给我的丫鬟松绑。”慕溶月盯着其中一个匪贼,“还有这个孩子。”
那匪贼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哆嗦地看向老大,刀疤脸则是一脸烦躁地扬了扬下颌:“……听她的,听她的!”
杏雨终于被松了绑,那小孩也得了空,连忙把玉佩重新拾起护在了怀里,激动地几乎哭出来:“谢谢你,夫人!”
慕溶月又指挥杏雨,两人一同将刀疤脸用麻绳绑紧。慕溶月一侧脸,见他身后的独眼男手里还拿着一柄弯刀,顿时严肃道:“给我。”
“我,我……”
独眼男还在犹豫之时,慕溶月已然猛地抢过了他手上的刀。
刀疤脸粗鲁地啐了一声:“妈的,竟是低估你这个臭娘们了……”
慕溶月黑着脸,将弯刀抵在了他的头顶:“闭嘴。”
刀疤脸被那刀光晃了下,一时间脸色发白,自然不敢再多嘴了。
有了慕溶月主持大局,众人顿时就如同有了主心骨,终于镇定许多了。
可慕溶月却不敢有丝毫的分神,盯梢着刀疤脸,不敢错过他任何一丝鬼祟的小动作。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钗头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剧毒,一切只不过是夸大其词地唬人罢了。她可以暂时靠蒙蔽来拖延时间,可这些流匪都是亡命之徒,待他们琢磨过味儿来,便随时都可能伺机反扑。她若是失败了,必定护不住身后乌泱泱的一众平民。此时此刻,她身上担着这十多条人命,她不敢失手。
只能一面暗自祈祷援军尽快到来,一面在心底同时盘算起了更坏情况的下策。
陡然间——
耳边闪过一道白光,慕溶月定睛一看,只见眼前的刀疤脸心口突然中了一支飞箭,他双目惊瞪,还不等反应过来,就已经喷出一口鲜血,一命呜呼。
“不好,中埋伏了!”
匪头被打掉后,这些流匪自然就犹如一盘散沙,吓得纷纷抱头鼠窜起来。
慕溶月错愕地回过头来,发现来者正是方才刘彰身边的那个陌生男人!
众人诧异之时,那男人又接连射出三箭,箭箭正中匪徒眉心。流匪们顿时不攻自破,如鸟兽狼狈逃窜起来。
一直到亲眼看到眼前的刀疤脸失去了呼吸,慕溶月才终于松下了戒备,一时脱力地瘫软在地。这时,才恍惚地惊觉,她早已是冷汗湿了一身。
总算是有惊无险,免去了一场腥风血雨。
“你还好么?”
慕溶月闻声抬起眼,见到方才为她解围的男人,此刻正站在了她的面前。
谢羡风一句看似漫不经心的问候,背后却是犹豫了很久,才最终决定上前,缓步停在了她跟前。
她反应很淡,只是微而颔首。从谢羡风的视角看去,她的长睫毛在双颊上投下浓密的阴影,让人心头一动,情不自禁想要伸手触碰过去——去抬起她的下颌,看那睫毛扑闪,引得那灵动的星眸转而落在自己身上,凝视着他,只准看向他一人。
下一刻,谢羡风渐渐地伸出手——却没有真的扭过慕溶月的脸,而是牵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两人手指相触的那一瞬间,一股灼烧感几乎刺痛了他。慕溶月站直了身子,神色处事不变。而谢羡风却心绪未定,盯着那方才触摸到她、空荡荡的手掌,神情恍惚。
那一刻,他忽然有几分庆幸自己此时戴了一副遮盖真面目的人面皮。
若不然,他真不知自己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而慕溶月却没有察觉到这平静气氛下的暗流涌动,她只是面不改色地吩咐道:“先救平民。”
谢羡风的神色有些微妙的变化。
原来,她没有认出他,而只是单纯把他当做是官府的人了。
其实也很正常,毕竟他派来的援军个个都穿着官服。
谢羡风沉默了,继而心头漾起一股沉坠的闷感。后来才发现这种感觉名为失落,随即又对自己这番潜意识的反应很是困惑。
两年的时间,慕溶月似乎变了许多。
她身上有着他解不开的谜题,面对危急之时,又是如此的方寸不乱,足以独当一面。
她的变化……让他惊讶。
谢羡风动了动唇,又是喑哑地开口:“……我会派人送你回去的。”
可慕溶月却并不领情,只是随口回道。
“不必了,我自有安排。”
甚至没有多看上他一眼。
见身前的男人许久都没有了反应,却还是紧跟在自己身旁,慕溶月不禁蹙起眉头,开口反问他:“还有事吗?”
谢羡风一时哑口无言。
在此之前,他从未设想过,和慕溶月重逢时的场景。或许,他总是本能地回避去思索这个话题。
如今,慕溶月却是以这般焕然一新的面目,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世界——谢羡风这才发现,原来,阔别两年,这个始终被他讳莫如深的前妻,能在他心底掀起的波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汹涌。
谢羡风知道,此时不是与她相认的时机。
尤其是,她身上透出的一股陌生的距离感,让他难以靠近。
但他却又忍不住去猜想,如果她知道眼前的男人正是自己久别重逢的前夫,她会是什么反应?会是什么表情?
是高兴、惊喜,抑或是忧愁、恼怒?
谢羡风心绪复杂,正在不知如何开口作答之时——
“溶月!”
忽然,两人身后传来一道势如破竹的惊喝。慕溶月循声望去——宋景渊正策马朝她长驱而来,马蹄溅起泥沙飞扬。
杏雨欣喜地呼喊了起来,“宋国公,是宋国公大人,太好了,小姐!”
宋景渊。
再度听闻这个熟悉的名讳,谢羡风的表情崩了起来。他并没有回头去看来者是谁,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慕溶月的脸上,想找寻任何一丝异样的痕迹。
那一霎,他却在她脸上见到了从未见过的,那最纯粹的……笑容。
“景渊,你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