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那条短信的时候, 甄宝珠很冷静。
早在黎铮回家前,她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她把狗送到车上, 在他的书房翻找出结婚证,她留在那里只是要听黎铮亲口承认,但她没想到, 明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此时心口还是抽搐着疼。
短信发出去之后, 黎铮立刻就打来电话。
她给黎铮设置的专属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那首歌总是唱了半句就被掐断。
车窗之外,灯火阑珊。
魏铭的车已经驶入主路,甄宝珠坐在副驾驶, 垂着眼睫呆望手机屏幕里黎铮的名字。
魏铭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还在给你打电话, 你们…没说离婚的事儿吗?”
甄宝珠在那个房子里呆了将近八个小时,每一秒钟, 魏铭都提心吊胆, 现在车速都比平时快许多。
“刚说。”甄宝珠简短回答, 仿佛已经耗尽力气,不想再多说什么话。
“那你们一直在谈什么?”魏铭问。
“”甄宝珠想了想,“谈欺骗、伤害、爱。”
最后一字很轻, 像模模糊糊的叹息。
“你爱上他了?”魏铭也叹息。
甄宝珠别头望向窗外,一直没说话。
她无法分清黎铮对她的感情是不是真的, 也不能理清自己,她憎恶他, 又忍不住想起他那双可怜的眼睛,也许只是因为身体里存在他的基因,胎儿也有激烈的反应。
“你脸色不好, 哪里难受吗?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吧。”魏铭说。
“不用,”甄宝珠摇头:“我自己清楚,难受不会忍着不说的。”
魏铭瞧了眼甄宝珠憔悴的面庞,她现在不正在忍吗?
电话一直在响,仿佛不死不休。
车子快要行驶回甄家时,甄宝珠才接通电话,两个人在听筒两头沉默呼吸,各自望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
半晌,黎铮缓缓问:“你早就想好了是吗?”
他的声音像一口闷钟,
低沉、厚重、严肃、悲伤。
“是。”
甄宝珠唇边微抖,敲响婚姻的丧钟。
走出那个房子,她就是安全的,黎铮也能冷静下来,只要回到甄家,黎铮再想伤害她,也要有所忌惮。
之前她从未想过和黎铮在一起需要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更没有设想过黎铮会伤害她。
算了,她没想到的事还有很多。
她自嘲笑笑。
无声的。
黎铮手里紧捏着那枚珍珠戒指,指腹摩擦圆润平缓的珍珠,心却像被锋利刀尖刺中。
她早就想好了。
他收到离婚的短信,想要追上她,却看到她留在玄关置物层的东西车钥匙、门禁卡和珍珠戒指。
所有他自愿赠予的东西,都被甄宝珠遗下。
她不会开他买的车,不会戴他送的戒指,不会想要原谅他而踏进他送的房子,她不屑于他的礼物,更不要他这个人。
黎铮沉默了很久,直到甄宝珠再次开口。
“我必须在孩子出生前和你离婚,我说的是必须,我不能允许你利用婚姻争孩子”
“我不会,”黎铮打断她,“我也不离婚。”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说起孩子,甄宝珠就变得无比冷静,“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必须离婚。”
“我不离婚。”黎铮总是在重复这句话。
甄宝珠阖上哭肿的眼皮,决绝地说:“你可以找律师,我不怕闹到人尽皆知,还有,甄家会派人保护我,如果你不想坐牢的话,离我远点儿。”
“你为什么只敢在短信和电话里说离婚?我不接受,我不离婚。”黎铮更加强硬,仿佛从甄宝珠提出离婚开始他就没再听过后面的话,“你再见我一面,我们再好好谈谈,就算要离婚我也要你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不想看见你。”她轻声地说。
“我想看见你,”黎铮用力克制升腾的怒气,“我现在就想看见你,你是不是要回甄家?”
“如果你去甄家,我就去魏铭家住。”
黎铮沉默,手指高频率地在后排扶手敲扣,他的目光定格指端,却发现大脑无法控制指尖的抖动。
就连电话那头的甄宝珠,都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我不去了。”他妥协。
然而车子已经停在了甄家门口。
甄宝珠说:“下周一民政局见,到时候我不想和你纠缠,如果你不去,我就去医院引产,你听明白了吗?”
她挂断电话,把黎铮的号码拖进黑名单。
魏铭不禁担忧,这个时候引产很危险,会给她的身体留下不可磨灭的损害,虽然他也知道孕后期不可能有正经医院给她做引产,但甄宝珠的性格,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
“就算黎铮伤害了你,你也不要伤害自己,这个阶段怎么能引产呢?引产会有许多后遗症”
甄宝平静地打断他,“我不会去引产的。”
黎铮的车就停在甄家大门前,他望着被挂断的电话,陷入无法自控的慌乱之中,他打开后排的小冰箱,颤抖着手拿出藏在冰箱里层的镇静药物,那是心理医生给他开的药,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了。
仰头吞下几粒,他感觉胸口憋闷,仿佛呼吸通道都被堵住,像中枪一样。
药物起效前,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如洪。
那些让他情绪跌宕的字眼被她很轻易地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刺进他的神经里,攻击理智的薄弱处。
离婚、引产。
他在黑色防弹玻璃后看着时间,等着那辆大众汽车出现在甄家门前,他要见到甄宝珠。
那十几分钟,他想了很多,但最多出现在眼前的还是甄宝珠那双含泪的眼睛。
一想到,他的药就仿佛失效了,大脑毫无秩序,身体不受控制,他只能多吃几粒药,最后将那半瓶全都倒进嘴里,咽了下去。
等到那辆大众车出现,甄宝珠苍白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想下车,想拦住她,颤抖的手却始终打不开车门,只能眼睁睁看着车尾进入甄家大门。
药物起效,黎铮的手从车窗缓缓滑落,无力地合上眼睛。
世界是黑色,大脑一片纯白。
*
甄宝珠回到家,就把卧室房门一摔,紧跟在身后的魏铭差点儿撞到鼻子,却也不敢推门进去,怀里抱着她的小狗,身体僵直地守在门前。
甄玉珠在三楼听到摔门动静,推着轮椅从棋室下来。
轮椅停在甄宝珠紧闭的卧室门前,她看着魏铭焦急的神色,问:“她知道了?”
魏铭压根没想过甄宝珠会去医院找他,现在他满怀愧疚,“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把资料放在车上。”
甄玉珠点了点头,“知道了,但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宝珠不让我告诉任何人,我也很乱,担心黎铮伤害她。”
“她已经和黎铮谈过了?”
“嗯,她说了离婚。”
甄玉珠的脸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说:“把狗放下,你走吧。”
魏铭原地踌躇,犹犹豫豫说:“玉珠姐,我想留下,宝珠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她和黎铮说不去离婚就要引产,我我想住下,帮忙照顾她。”
甄玉珠面无表情看着魏铭,眼眸垂了下,对身边的戎昱说:“让人把客房收拾一下,你带他去房间。”
他们走后,甄玉珠沉了口气,在妹妹门前轻声唤她:“宝珠,把门打开,姐姐一个人在门外。”
待了片刻,甄宝珠的门打开条细缝,露出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
看到姐姐一个人坐在外面,她于心不忍。
房间里的化妆品都被打翻在地,薄纱窗幔被扯下一半,甄宝珠坐在床边,目光呆滞地望着露天阳台,眼泪不由自主在脸颊两侧滑滚,凝在下巴颏上。
“姐,你是不是也知道?”甄宝珠偏头看向姐姐,泪水随着动作滴落在凸起的腹部。
甄玉珠柳眉微蹙,满眼心疼之色,却无法矢口否认,“是。”
甄宝珠觉得头晕,不敢相信她最信任的几个人竟然对她隐瞒同样的秘密,情绪也无法控制,猛地站起身,把手边的花瓶摔在地上,愤怒地喊:“你们都把我当成傻子!是不是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这让甄玉珠心头一惊,妹妹从来都没有对她发过脾气,她也从未见过甄宝珠如此歇斯底里。
“不告诉你就是因为担心你现在的状况,”她凑近甄宝珠,想要解释,也想安抚情绪:“我想过很多次要告诉你,但情况复杂,后来你喜欢上了黎铮,我不想看到你伤心。”
“你们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起码要到孩子出生。”
“所以你们在意的根本就不是我的情绪,而是在意我的情绪会影响到孩子!”她委顿身形,低头自言自语:“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不能一边说不想让我伤心,又一边做让我伤心的事。”
脆弱的甄宝珠开始有了偏执的想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她身边的所有人,做的所有事都是在为这个未出生的胎儿考虑,他们都欺骗她,只是为了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们没有把她当做主体考量,而是把她当成一个胎儿的载体。
她连呼吸都觉得刺痛,望向与她心连心的姐姐,她含着泪问:“姐,你还爱我吗?”
一滴眼泪打湿甄玉珠的眼睫,
她和甄宝珠一起哭。
“我当然爱你,宝珠,你不要这样想,在家人的眼里,你先是甄宝珠,是我们的妹妹,爸妈的女儿,之后才是一个孩子的母亲!”甄玉珠伸出手臂,探着半瘫痪的身子,努力够着妹妹的脸。
“宝珠,你不能因为一个男人伤害你就不相信所有的人,你要知道家人是无条件爱你的,不管你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我们对你的爱都不会减弱,也不会分给别人。”
甄宝珠哭着把脸凑过去,让姐姐冰凉的手心贴在她热泪纵横的脸上。
“姐…”她抱住姐姐,用力咬着嘴唇,还是控制不住嚎啕,“我恨黎铮,如果他从始至终对我都是冷冰冰的,没说过那些喜欢我的话,我也不会这么难受。”
那些温情,那些关切,
现在看来都是柔软中藏着刀锋。
所有的情话都变成谎言,
所有的爱意都成了目的。
原本满分爱的试卷,现在成了潦草的厕纸,而用心写下答案的她,看起来像世上最笨的傻子。
一想到她就悲痛到无法呼吸,
她这辈子都不想原谅他。
甄玉珠擦干她的眼泪,说:“如果你决定要离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黎铮,还有我们,家人是你最坚强的后盾,如果你决定要恨黎铮”
甄玉珠温柔道:“那我们就恨他。”
*
黎铮在医院昏睡了几天,医生说他服用太多精神类药物,怀疑他有自残倾向。
药物使他混沌,在那一片混沌中,只有甄宝珠的名字和样貌无比清晰。
他嘴唇干燥,意识不清,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关林:“今天是周几?”
“周六。”关林面色焦急,欲言又止。
“甄宝珠怎么了?”黎铮看着他的脸色,很自然就想到甄宝珠,心里又是一紧。
“不是宝珠小姐,”他有口难言,“黎总,我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个不合适,但是”
黎铮稍有放松,坐起身喝了一杯寡淡无味的水。
“周四收市前,我们公司股票忽然暴跌,昨天也是一字跌停,投资者都很恐慌,”关林说:“还有港商那边,不知道怎么得知你要离婚的消息,这几天总打电话,一直问后续项目开展是否有问题?”
“知道了,给我办出院吧。”他说。
黎铮拿过床边的手机,忽略众多电子邮件和信息,直接打开甄宝珠的微信,最近一条信息还停留在她说离婚的那天早上。
【昨天晚上我梦到你了。(色色)】
他试着给甄宝珠发了一条信息,却收到红色叹号。
打电话给游悠,没响两声,游悠就挂断了他的电话。
他又打电话给甄世明,甄世明似乎也已经得知全部真相,在电话那头怒不可遏。
“黎铮,我接你的电话是为了告诉你,你可以随时撤资,我也不打算和你合作了,你不是想争孩子吗?我告诉你,我们甄家的孩子就是甄家的孩子,永远落不到外人手上。”
“哦对了,甄玉珠让我转告你,周一准时到民政局和宝珠离婚,你不是想当爹吗?这两天你公司的股票让你过了爹瘾吗?”
黎铮一直静静听着,直到甄世明骂完。
他抿了抿发白的嘴唇,沉声问道:“宝珠现在好不好,这几天有没有监测胎动?”
“这些以后都用不着你操心。”甄世明又骂了句脏的,就挂断电话。
电话挂断后,关林正办完出院手续回到病房,医生实在不建议黎铮出院,但没办法,公司也需要黎铮。
黎铮对刚进病房的关林说:“帮我找一个专业的离婚律师。”
第42章 第 42 章 冷静期。
那几天, 甄宝珠郁郁寡欢,她把和黎铮相识的过程前前后后想了几遍以黎铮的视角。
她曾把他们在一起的美好回忆放进她心里的梦幻城堡,现在城堡崩塌成一片废墟, 她站在废墟中间手足无措,拚命在虚幻的瓦砾中寻找一片真心。
他的脸庞、言语都破碎得不成样子,甄宝珠无法把黎铮拼在一起, 无法把这些碎片组成一个她认识的黎铮。
其实她早该发现的, 他说不介意她肚子里怀的孩子, 他对她的怀孕状态总是过分关注, 她还傻傻以为是自己的魅力迷倒了黎铮,自我陶醉地以为自己也是他心中独特的人,是救赎他的天使。
他一定觉得她很可笑, 认为她是个任人摆布的傻女人, 说几句甜言蜜语就晕头转向。
她对黎铮失望,那些失望情绪也在折磨着她的身体和心灵。
她明净美好的心灵受到重创, 人也蜷缩成一团, 好几天都没有出过房间门。
那些关心她的人轮流陪着她, 也试图从她沉默寡言的模样里找到一丝曾经活蹦乱跳的痕迹。
以前她总是心大,再不开心的事儿,最多三天也就扔到脑后了。
这都几天了。
游悠从魏铭那里听说甄宝珠的情况, 特地前来安慰,见甄宝珠之前, 魏铭跟她讲了引产对孕妇身体的伤害,把她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在甄宝珠面前把黎铮骂得不是人一样, 又激动地捧住甄宝珠的手说:“姐妹,就算你想报复黎铮,想让他鸡飞蛋打, 也千万不能用伤害自己的方式!”
甄宝珠:“……你说我是鸡?”
游悠连呸几声,又撺掇她出去走走,“想不想去夜色皇宫?我给你办一场盛大派对,庆祝你从婚姻坟墓里爬出来。”
“不想去。”她给了游悠一个勉强笑容。
她们坐在露天小阳台的椅子上晒太阳,游悠带来的小蛋糕她一口都没吃,只是远眺发呆。
“要不去商场Shopping,你把我当羊,使劲儿薅。”游悠怼怼她的手肘,挑眉“咩”了一声。
“不去了,我知道你想让我开心,我其实”甄宝珠垂下目光,长睫覆盖眼底的黯淡,她说:“不难过。”
游悠觉得甄宝珠变了,她明明就很难过。
那段时间,甄世明也经常回家,带着两个儿子天天在她眼前晃。
“甄宝珠,我把儿子带回来给你当牛做马,你有什么事儿都使唤他们,别跟哥客气。”他一手拉着一个孩子,站在甄宝珠卧室门前。
“不用了,太吵。”甄宝珠把门一关,继续坐在床上,收拾带回家的婴儿衣服。
甄世明大模大样推门进来,贱嗖嗖拿过她手上的婴儿服,又叠成方块形,“这样叠好放,用的时候好找。要不我找人把黎铮打一顿,你说吧,想让他在医院住几天?骨科还是ICU?”
“你别乱来,”甄宝珠瞪他,又补了句:“你让他住院了,谁跟我离婚去。”
“心疼他?”甄世明似问非问。
“不是。”甄宝珠别过头去,把甄世明从床上赶起来。
甄世明环抱手臂,歪头看着甄宝珠,脸上表情略严肃了些,“身为男人,我也不想为黎铮辩解什么,但作为一个单亲爸爸,我想说,日子很难,孩子会时不时问,为什么自己只有一个家长,这方面儿我有经验,如果我妹妹已经做好准备了,以后随时向我取经。”
甄宝珠抱着婴儿服发了会儿呆,转头问哥哥:“如果ta以后真的会问这样的问题,我该怎么说?”
“你让ta来问舅舅,”甄世明倒床仰躺,似笑非笑,“我会告诉你的孩子,ta已经有了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当然,还有世界上最好的舅舅。”
见甄宝珠很久没吱声,甄世明又从床上翻起身来,视线正对上她泛起薄泪的眼睛。
她的唇角渐渐弯下,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甄世明伸手捏住她的鼻子,警告她:“别在我面前哭啊,不然我先抽丫,后抽你。”
“滚。”甄宝珠带着浓重的鼻音骂他。
*
周一早上,甄宝珠把结婚证、户口本装进包里。
整理衣帽间的时候她发现了黎铮的打火机,在她很久没背过的包包里,那个金色打火机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拿走的,她也一并扔进包里,和结婚证躺在一起。
她没给黎铮打电话,只是在民政局上班的时间准时到了。
甄宝珠双手扶着后腰,站在台阶上深吸了一口冷空气,冷冽的寒气进入身体,让她可以清醒地打起精神应对这一切。
只不过是离婚,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一个人能应付得来。
那辆奔驰商务车也准时停在民政局门口,奢华独特的车身引来路人侧目。
车上下来的人姿态挺拔、面无表情,眉眼间的强势气场让那件墨黑色大衣也只能作为陪衬,他登上台阶,脚步不急不缓,站定在甄宝珠面前。
黎铮瘦了。
短短几天,他好像瘦了一圈。
他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不是那种强壮到肌肉破皮而出的类型,薄薄的肌肉紧裹坚硬的骨骼,所以只要掉几斤体重,就显得清瘦颀长,肩膀平直骨棱分明,勉强撑起内里量身定制的黑西装。
两人四目相对,两下无言。
像是共同约好来参加一场葬礼。
“进去吧。”甄宝珠转头迈步。
“甄宝珠,”他仍站在原地,深邃双眼追着她的背影,“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们必须在孩子出生前离婚,我不会给你争夺孩子的机会。”甄宝珠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说过了,我不要孩子。”黎铮闭眼沉气,来之前他又吃了几片药,此时相对冷静。
甄宝珠回过头,这些天她一直在想,她到底能不能从黎铮的眼神中分辨情义的真假。
现在她看着黎铮冷峻的双眼,
答案是否定。
“我不能再相信你了。”她摇头。
黎铮沉默了会儿,说:“你先进去,我要等律师来。”
“律师?”
“离婚律师。”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甄宝珠紧锁眉头,“你又在算计什么?我们有财产要分割吗?”
黎铮不回答,只看着手表。
甄宝珠合理怀疑黎铮只是想拖延时间,站在外面和他一起等,倒要看看他说的律师是不是真的存在,结果还确有其人。
甄宝珠瞪着黎铮:“我们痛痛快快把婚离了不行吗?”
黎铮抬手和律师打招呼,转头对甄宝珠说:“不行。”
进入民政中心,他们前面已经排了几对儿,三个人就坐在等待区等着,律师坐在长椅中间隔开黎铮和甄宝珠。
等待过程中黎铮还在打电话处理工作,甄玉珠的一通操作让他身心俱疲。
甄宝珠斜睨一眼律师,随口问道:“你离成一单,能挣多少钱?”
律师清了清喉咙,说:“甄宝珠小姐,这属于我的隐私。”
“黎铮给你多少钱?”
“这个和我们的案件没关系。”
甄宝珠刚要开口多问两句,律师摆出职业微笑说:“我的咨询费是一小时五万,您还有什么想咨询的?”
甄宝珠眨了眨眼,
黎铮还挺下本儿的。
“他给你多少钱,我出两倍。”甄宝珠双手伸出中指,这挑衅的手势惊呆了律师。
“您知道,有个东西,叫做授权委托书,我只接受了黎先生的委托,如果再接受您的委托,他是可以告我的。”律师油盐不进。
甄宝珠笑笑,客客气气说:“那请您给我留个电话,等我下次离婚再找你。”
黎铮挂断电话,歪头看着甄宝珠,却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离婚进入调解程序,她和黎铮一起走进调解室,两人分坐在长椅两头,中间隔着一人距离,互相偏着头,都不看对方,对面两个中年调解员倒也见怪不怪,倒是怀着孕来离婚的不多见,大概事情很严重,可能涉及作风问题。
“你们为什么想离婚?”
女调解员看向甄宝珠的肚子,她判断怎么也得怀孕七八个月了,女方双手交叉护住肚子,手上戴着红宝石戒指,转头一看男方,也戴着戒指。
这两个离婚都戴婚戒来的人
闹着玩儿呢?
黎铮沉默着不肯开口,甚至拒绝与调解员目光接触,看起来挺亏心。
甄宝珠松开紧咬的唇,说:“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哦,”男调解员低头登记,又猛抬头:“啊?!”
见过因为孩子不是亲生而离婚的案例,但没见过这种,他怀疑甄宝珠说错了,又不好直接问,急得抓耳挠腮。
“要不,你详细说说。”女调解员说。
甄宝珠又别过头,扬起脖颈,“不想详细说,走个流程而已,您也不用多问,我们俩肯定是要离的。”
女方不肯说话,女调解员又问黎铮,“夫妻感情不和吗?”
“”黎铮瞟甄宝珠一眼,清了清嗓子,说:“没有不和,挺合得来,她和我在一起很快乐很舒服,虽然我认为那些是低等级的快乐,但她很享受。”
甄宝珠立刻听懂黎铮话中暗指,猛地扭回头,脸涨得通红,“谁舒服了?!谁享受了?!我告诉你,离婚你就好好离,别胡说八道!”
他眯着眼,目光定格在那一截修长脖颈,她恶言恶语的时候,他真想一口咬上去。
黎铮舔了舔唇,那双令甄宝珠舒服过的柔情嘴唇被浸润,“谁舒服谁自己知道。”
经他这么一提醒,甄宝珠还真想起一些不可言说的画面,无法控制地又盯着那双嘴唇,暗中狠掐自己一把,才让理智再次占据高地。
“大姐我跟你说,”她努力看着调解员,拒绝身边的诱惑,“我们离婚全是他的错。他”
“他出轨了?”女调解员上下打量黎铮,这男人看起来确实长了一张爱出轨的脸。
“那倒没有,”甄宝珠不知道孕期离婚大概率是男方出轨,还有点纳闷儿,被大姐一说,她也有点儿怀疑,又转头问黎铮:“你有出轨吗?”
黎铮递给她一个冷冷的眼神,“你说呢?”
甄宝珠确信地对调解员说:“不是出轨。”
“那是家暴?”调解员有点儿不大相信,女方看着挺厉害。
“也不是他、他骗婚,骗我生孩子。”甄宝珠斩钉截铁地说。
“我没骗你生孩子。”黎铮只能承认一半。
“你怎么没骗我?”
“生孩子是你自己选的,是你选中了我,你记得吗?”黎铮挺直腰杆儿,认真地说:“你在一万个男人里选中了我,这叫万里挑一、一见钟情、情难自控,你疯狂地爱上我,一味地想生下拥有我优秀基因的孩子。”
“我呸!”甄宝珠被气得血压升高,满脸红温,狠狠啐他,“你在这儿成语接龙呢?这完全是扭曲事实,我说过我爱你吗?你跟谁学的这么自恋?!”
“跟你学的。”
她说一句,黎铮回一句。
表现得十分叛逆。
甄宝珠抓狂,将他们填好的表格卷成筒状,怒指黎铮,“那后来呢?来,你跟人家说说后来的事儿!”
这时候黎铮又不说话当哑巴了。
男调解员向前倾身,“后来怎么了?”
女调解员赶紧怼了他一下,在调解室打起来的也见过不少,现在人正在气头,可不能再激化矛盾。
她一边挡着脸自我防卫,一边抽过甄宝珠手里那叠纸,“我说,咱还怀着孕呢,你先别激动,你看哈,你们结婚时间也短,两个人现在属于是磨合期,离婚结婚都是严肃的事儿,不能一有矛盾就离婚,你们不如先冷静一下,等孩子出生再说。”
“等不了,”甄宝珠叉腰挺肚,“您别费工夫劝我了,这婚我离定了!”
黎铮一直没言语,等到调解员问黎铮同不同意离婚,他才轻描淡写地说:“不同意。”
话音刚落,甄宝珠愤恨的眼神就从旁边直射过来,她一拍桌子,桌上顿时尘土飞扬,“黎铮!你再说一遍?”
“不同意,我不同意离婚,问我一百遍也不同意,”黎铮看着她拍红的掌心,皱了皱眉,轻飘飘说:“我们还有财产没分。”
“我们签过婚前协议,没有财产要分!”
“撕了。”
“”
“而且我们还有狗。”黎铮说。
甄宝珠刚坐下,又差点儿站起来,“稍息是我捡回来的!”
“后来你弯不下腰,是我每天在喂,”黎铮补充了一句:“早上你起不来,也是我天天遛狗。你抱走它,问过它的意愿吗?它说了想跟你吗?”
“”甄宝珠把手一挥,“我不管,稍息是我的!”
“那我也是你的。”黎铮说:“你要狗就得要我。”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甄宝珠将要用眼神杀死他,“离婚!我告诉你黎铮,今天从这儿走出去,咱两还没离婚,我就去把孩子打掉!”
“随你,”他眼里泛起一丝怒意,也赌气道:“只要不离婚,以后还能怀上。”
“你”甄宝珠快要气晕了。
两个调解员对视一眼,对甄宝珠说:“今天是肯定离不了,咱们现在有政策,离婚冷静期,一个月。”
黎铮好像早就知道,还认同地点了点头。
甄宝珠猛扭过头,瞪着调解员,“什么?!结婚怎么没有冷静期?”
“结婚,有关爱情,需要冲动;离婚,有关财产,需要冷静。”调解员好像已经学习了一套固定话术来应对此类问题,“这样,你们再回去考虑考虑,把财产分割问题想想清楚,我先给你个回执单,一个月之后你们再来离。”
不待甄宝珠再说话,调解员就冲门外喊:“下一对儿。”
*
走出调解室,甄宝珠拿着手上的回执单看了又看,“自离婚登记受理之日起三十日内,任何一方不愿离婚的,可以向登记机关撤回离婚登记申请。”
什么?!
再抬眼,黎铮已经快到停车场了,仿佛这个地方无比晦气,他得赶快离开。
她疾行两步,揪住黎铮的外套,大发雷霆,“黎铮,你什么意思?!”
“我不离婚。”黎铮握住她的手,翻过她的手心看。
甄宝珠猛地抽回手,“我不可能让想要伤害我的人当我丈夫,也绝不可能让我的孩子和你生活在一起,你别以为蒙混过今天这婚就离不成了!”
“只要不离婚,我们就还有机会,你担心我和你争孩子,我可以写保证书,写证明文件,写什么都行,律师就在这里,我们现在就可以拟协议,今天就能做公证。”
黎铮憔悴的脸黯淡几分,低声哄道:“我想和你在一起,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甄宝珠现在最见不得黎铮这幅可怜样儿,一见到他沉郁的眼睛,就忍不住想起他曾是怎么哄骗她,让她发自肺腑心疼他的。
“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甄宝珠的胸腔上下起伏,使力冲他吼,一手在包里乱翻,把打火机砸进他怀里。
“这破玩意儿也是你的!我把你的东西都还你,离婚!”
黎铮还真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半盒烟,低头准备点一支。
甄宝珠猛地抽出他嘴边的烟,狠狠扔在地上,狂踩两脚,“当着孕妇面儿抽烟,你是不是欠抽?”
黎铮眉梢微抬,冷言道:“你不是要去引产吗?”
“你是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还是真不怕我去引产?”
黎铮的目光逐渐执拗,声线冷而尖锐:“我问过了,你现在是孕后期,引产极度危险,哪个医生敢给你做引产手术,我可以把医院告倒闭,甄宝珠,这种不负责的任性事你再挂嘴上试试。”
黎铮难得被人激怒,凌厉目光盯着她黑亮的眼睛,破天荒低声了句脏话,“欠操。”
甄宝珠瞪大眼睛,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的手臂已经抡起来了,却被黎铮捏住手腕,往前拉进他怀里,他贴着她的耳朵,像条发情的公狗,“我欠抽,你欠操,你抽我,我操.你。”
甄宝珠被这倒反天罡的言辞吓坏了,在黎铮怀里挣扎又挣扎。
“你在威胁我?”
“是你在威胁我。”
黎铮步步逼近,高大身躯的阴影笼罩着她,他往前走一步,甄宝珠就往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背脊紧抵车门,黎铮阴沉的脸近在咫尺。
“是你有恃无恐,用我对你的爱逼我,我可以认错,甚至可以跪下给你认错,你想回娘家冷静冷静我随你,你姐姐想惩罚我我也受着,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不离婚是我的底线,你听清楚了吗?”
他身躯紧绷,眼神中的扭曲让甄宝珠意识到,他病了。
甄宝珠护住身子躲闪,却被他扳住肩膀,她觉得胸腔憋闷,眼睛也热热的,当初她被他身上的危险气息吸引,现在又避之不及。
“你能不能放过我?”她身软心崩溃。
“不能。”他后退一步,给甄宝珠留下些喘息空间,又把新房子的门禁卡塞进甄宝珠手心,脸色依然凶巴巴的,“如果你打算原谅我了,我去接你。”
随后他转身离开,在车上又吃了几片药。
*
甄宝珠站在停车场,手里紧紧攥着门禁卡,望着驶出民政局的车尾灯发呆。
想不清楚,说不清楚。
他们的关系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黎铮从来不是一个死缠烂打的人,她见过他决绝地了断感情。
她本应该愤怒,但现在内心各种复杂的情绪交融,反而分化了怒意。
她怕黎铮,也恨黎铮。
但隐藏在畏惧与怨憎后的是什么,她不敢承认。
*
她的车刚开出民政局大门,魏铭就站在路边向她挥手,旁边停着甄家的商务车。
甄宝珠降下车窗,望向他的目光空洞无神,“你每天不上班吗?”
“我不放心你,”魏铭一看甄宝珠的表情就知道不太顺利,“下来,我开车。”
甄宝珠知道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开车,她托着孕肚下车,把钥匙甩给魏铭,说:“你开去上班,我坐商务回家。”
魏铭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甄宝珠却没搭理他,迳直上车关门。
*
黎铮的车开到半路,他打开手机,查看早就安在甄宝珠车上的定位器路径。
那辆红色跑车行驶路线并不去往甄家,他眉头一紧,让司机调转车头,一路跟着那辆车的路径走,一直跟到市立医院,红色标识再没移动过。
黎铮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打甄宝珠的电话,却早已进了黑名单。
他用司机的手机打给甄宝珠,电话一接通,他斥问:“你去市立医院干什么?”
甄宝珠坐在自家商务车上,车子已经驶入甄家的停车场,司机下来给她开门,她困惑了几秒钟,茅塞顿开,“你在我车上装什么了?”
“我警告你”
黎铮话没说完,电话挂断了。
他深吸一口气,不死不休地打甄宝珠电话,连打几个她都没接,再打又进入了黑名单。
黎铮的心仿佛要从胸腔跃动而出,他知道甄宝珠向来反叛,但他不相信她会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任,况且,她很爱这个孩子。
他直奔妇产科,发现甄宝珠并不在那里,他在医院到处打听、寻找,最后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妇产科等待,看着一对对夫妻从产科走出来,在他眼前走过。
丈夫搀扶妻子,脸上洋溢着真实的喜悦,那样欣愉的笑容也曾经在他和甄宝珠的脸上出现,当时他也是这样时刻关注、搀扶着甄宝珠,觉得幸福从未离他这么近过。
现在他们争吵、失望、互相威胁,所有的不体面都是因为察觉到幸福越走越远,想用一根麻绳拽回摇摇欲坠的感情,最后只能留下粗糙的血痕,在手心,在心里。
即便这样,他不愿放手。
司机打电话给他,说宝珠小姐的车被一个男人开走了,他立刻想到魏铭。
他把甄宝珠藏哪儿了?
他跟着魏铭的车一路行驶,直达甄家。
红色跑车开进去,魏铭人也没出来过。
黎铮把司机打发走,自己一个人在车里,才意识到可能是一场乌龙。
目光紧紧盯着甄宝珠卧室亮灯的窗口,时而影影绰绰,他只恨车里没有配备一台望远镜。
因为看不到,所以浮想联翩。
魏铭住在甄家?
魏铭是不是在照顾甄宝珠?
她是不是也把魏铭当做抱枕,整晚抱着?
想到这些,他的心就像被人掏出来扔进海里不断下沉,咸涩的海水冲进心室,藻类像长鞭狠抽心房。
十点一过,甄宝珠的灯灭了。
黎铮的心沉到海底最深处。
第43章 第 43 章 冷静期(二)
甄宝珠离婚未遂的当晚, 做了一个昏沉到醒不过来的噩梦。
她梦到黎铮吻她,那个吻像他醉酒的午后那样轻,羽毛一般扫过她的唇, 她启唇想要回应,心脏却开始隐隐作痛,低头一看, 子弹洞穿黎铮的皮肤, 留在她的身体。
鲜血留了满地, 她分不清那是黎铮的血还是她的血, 只觉得呼吸困难,心脏绞痛。
黎铮捧住她被汗浸湿的脸,指尖温柔抚摸她的酒窝, 目光如冬日暖阳一般, 声音轻柔得像在念一首情诗。
“以后你的命比我的命重要。”
“你会出轨,或者犯罪。”
她看不清梦境与现实, 也无法分辨哪个才是真正的黎铮。
“我不坐牢!”惊醒之后她大口喘气, 浑身汗湿, 立刻望向窗外。
她不知道那是害怕还是期盼,总觉得窗外或许会站着一个被雨淋湿的人。
但窗外无雨,只有一轮月。
她又哭了, 薄纱睡衣胡乱擦着奔涌而出的眼泪,模糊的双眼隐约望见魏铭站在她的床前。
他被甄宝珠梦中的哭声引来, 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在她的床边守护。
她做了噩梦, 蜷在床上拚命抽气,像做了大手术后麻药失效的病人,痛到无法承受。
在魏铭的印象里, 甄宝珠总是笑的,酒窝像小猫踩雪留下两个浅印,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可以短暂原谅这个世界,现在他看着甄宝珠的眼泪,再也无法原谅任何人。
“你哪里难受?”他的手掌碰了下甄宝珠的腿弯。
甄宝珠从床上坐起来,后背抵着床头,双手捂住心口,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睡衣上。
魏铭靠近她,消毒水味包围着她,没让她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安全,他搂住甄宝珠,不停向她道歉,说他应该早点回来。
甄宝珠却哭着用手臂推开他,脆弱的哭腔让他出去,说她没事。
她在抵触,他能感觉到。
以前他们出国,也曾住在一起,甄宝珠总是不吝于肢体接触,好像魏铭是她养的宠物,总要捏捏脸,摸摸头。她消沉的时候,他也给过她拥抱,她都是安心接受的,现在他抱住她,想安慰她,她却推开了他。
甄宝珠变了。
什么时候变的?
*
直到第二天,魏铭开着自己的车从甄家出来,却被横冲过来的奔驰商务车逼停。
他望着对面车里双眼疲惫的黎铮,皱着眉头下了车。
黎铮降下车窗,攥紧方向盘,骨节咯咯作响,沉郁目光狠盯着魏铭,在他身上寻找微末的变化。
魏铭换了衣服,说明他有衣服在甄家,说明他在甄家住了很多天。
“你还来这里干什么?”魏铭用中指推了下无框眼镜,自然也没有好脸色。
“我是甄宝珠的合法丈夫,我们还没有离婚。”
魏铭活动脖颈,仰天呵笑,“那为什么你连甄家的门都进不去?”
黎铮开门下车,一把拽住魏铭的衣领,动作利落地把人重重摔撞在车身上,手臂抵着他的肩骨,冷森目光逼视魏铭,额角绷起狠厉的筋线,“你是故意让甄宝珠知道的,是不是?”
魏铭也知道自己打不过黎铮,干脆不反抗,只是一向温和的脸泛起狰狞之色,“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如果你能让宝珠幸福,我愿意瞒她一辈子,但你用下流的骗术伤害她。”
“这是我们夫妻的事,不用你来审判。”
“夫妻,”魏铭冷笑,“你知道你的妻子昨天做噩梦了吗?”
黎铮微怔,她在做噩梦?他怎么知道的?
魏铭狠推开黎铮,重新整理衬衫,说:“对于曾经的甄宝珠来说,吃不到好吃的东西,买不到想要的包包就是噩梦,但她昨天做梦,梦到的是去坐牢,这些都是因为你,她现在怕你,你明白吗?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得到别人的爱和怜悯,你死几次都不足惜,但别拉着宝珠下你的地狱。”
黎铮是个危险的人,那是魏铭经过调查得到的结论。
他可以和杀害父母的人握手言和再做生意,合作结束他赚到大把的钱,才转头把对方送进监狱。
魏铭不能允许黎铮再接近甄宝珠。
魏铭的恶言无疑像一根刺狠狠扎进黎铮心里,让他膨胀的嫉妒心迅速萎缩,只剩下对甄宝珠的担忧。
他本以为甄宝珠会像他一样,会不适应对方不在身边的生活,但他想错了,甄宝珠怕他。
是他的出现,让甄宝珠简单的生活变得复杂,她本来不应该背负他的人生。
“我想再见见她。”黎铮对他的情敌说。
“别再做梦了,甄家已经做了层层安保措施,你和她下次见面只会是领离婚证那天。”
魏铭驾车离开,留下黎铮将拳头狠砸在防弹车窗。
他离甄宝珠很近,却见不到她。
*
甄宝珠怀孕三十二周,魏铭陪着她去医院做了常规检查。
她在产科又见到刘医生,两人都愣了一下。
是有段时间没见面了。
刘医生从事产科很多年,见过很多孕妇,大多数孕妇到孕后期是不太注重打扮了,很多时候都是素颜穿着宽松的孕妇装来医院检查,从那些孕妇不施粉黛的脸上,能真实看到婚姻的幸福与不幸。
至于甄宝珠,她印象很深,不止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刘医生曾在黎铮的豪宅里,只关注着这一个孕妇。
甄宝珠整个孕期都化淡妆,穿精致昂贵的裙子,脸上总是富足幸福的样子,娇气得像个被宠坏的公主,被她数落少吃糖的时候,虽然脸上是要哭的表情,脸色还是白里透红,腮间的红晕像高级超市售卖的贵价苹果。
刘医生当然听说了甄宝珠离婚的事儿,她从来没想过这小两口的婚姻能有什么危机,黎铮是少有比孕妇本人还要上心的丈夫。
现在见了甄宝珠本人,她大为吃惊,没想到离婚对甄宝珠的打击竟然这么大。
甄宝珠虽然妆容依然清淡,裙子也依旧昂贵,但她脸上少有血色,苍白像纸一样,唇上点点粉红更衬病色,她坐在那里等待,过程中从没笑过一下,身边陪她的男人据说是从国外回来的青年医生,紧紧追随却并不能让她开怀。
甄宝珠也疑惑,“刘医生,你怎么又回市立医院了?”
刘医生说:“黎总不让我告诉你,其实当时我们约定好了,他给医院捐设备,我退休后在他那里待到你分娩,然后带着设备回医院,私人医生是挺省心,但我也不想荒废技术,后来你们黎总就让我带着设备提前回来了。”
甄宝珠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刘医生问她:“你的脸色特别不好,吃不好?还是睡不好?”
“睡不好,总是做噩梦。”甄宝珠说。
“现在怀孕几周了?”
甄宝珠低头抚摸肚子,“三十二周,我记得。”
聊了几句,刘医生发现甄宝珠话也特别少,不由考虑产前抑郁的可能。
她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个蓝色档案盒,打开前后翻了翻,又递给甄宝珠,“我走之前黎总给我的,你看看?”
甄宝珠接过沉甸甸的档案盒,在刘医生开检查单的间隙打开,里面记录了甄宝珠怀孕以来所有检查。
住在思懿庄园的时候,她没事儿就找医生用超生仪看胎儿,胎儿在孕肚里的照片也能组成一本相册,都被整理妥帖放在里面。
塑封的纸张,第一张是她在美国做的妊娠化验,黎铮刚劲有力的字体写在页眉,记录甄宝珠检查的时间。
每一页都写有她当下的孕期,书写内容也越来越详细,有时还附一大堆便利贴上去。
【甄宝珠孕5周】
【甄宝珠孕10周,人流未遂】
【甄宝珠孕17周,羊水穿刺结果正常:)】
【宝珠孕20周,四维彩超,附胎儿第一张照片】
【宝珠孕21周 12月25日晚间,第一次胎动,补充DHA】
【宝珠孕24周,糖耐筛查临界值,附营养食谱、高糖水果清单、妊娠期糖尿病危害及治疗方案】
甄宝珠看着那些黎铮手写的文字,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感觉,他怎么能做到一边欺骗她,一边事无钜细地关照她。
人性本来就是复杂的,他是复杂的,就像现在甄宝珠的心情也是无限复杂。
起码这些时刻,黎铮是爱她的吧?
刘医生递给她血项检查申请单,又开玩笑地问她害不害怕抽血。
甄宝珠摇头,勉强笑笑。
魏铭出去缴费,让她先上楼在检验科等他,他想为她拿手上的档案盒,但甄宝珠闪身躲过,怀里抱着档案盒,一言不发上了楼。
甄宝珠刚上楼,就在抽血窗口看到黎铮,他站在那扇窗口前,远远望着她缓慢前行的脚步。
窗口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但他像一个虚弱的影子,精神摇摇欲坠,他们像是两个无药可治的病人,都有着苍白的脸颊,失望的双眼,缺失水分的嘴唇。
他们隔着穿梭的人群对视,
视线迢迢,心距遥遥。
黎铮在那里等她,脚步却停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
甄宝珠的手指尖捏紧蓝色档案盒,也站在远处,无法装作没看到他。
攒动的人头仿佛静止,他们只能看到彼此,同时屏住呼吸,再相遇,还是一眼万年。
魏铭上楼之后皱紧眉头,挡住黎铮的视线,俯身对她乖哄,“去我办公室,我让护士给你抽血送到检验科。”
甄宝珠摇头,给了魏铭一个坚强的眼神,“已经来了,不用麻烦了。”
她走到抽血窗口坐下,很自觉捋起袖口,伸出胳膊保持弯起手臂的等待动作,偏头不去看护士的准备过程。
清瘦的两腮很容易就能看到骨节微动的形状,她咬牙忍着。
黎铮试着向前走了两步,一边脱下西装外套,拳头紧紧攥着,快要走到她身边,手臂也刚抬动起来。
“不用。”
甄宝珠嘴唇微动,声音很低,但他能听到。
采血针穿进她的皮肤,护士又换了几个采血管,针头在她的血管里旋转半圈,甄宝珠没有发抖,护士让她攥拳,她就攥拳,护士让她松手,她就松手,全程配合,一声不吭,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她自己按住棉签,起身就走。
黎铮愣愣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她走得缓慢小心,却没有回头。
她不怕疼了,
可是,
为什么他觉得,好疼。
*
甄宝珠一直空腹,等待结果时魏铭递给她面包和牛奶,她坐在长椅上啃面包,眼神却一直木木的,进食动作很机械。
魏铭的目光始终紧随,很久之后他忽然问:“你以前最怕打针了,现在怎么了?”
她喝了一口牛奶,仰头对着魏铭担忧的脸,勉强笑笑,“习惯了,你没听人说吗?女子本刚,为母更强。”
她想开个玩笑,让魏铭不要这么担心地看着她,但魏铭没笑。
牛奶顺着吸管掉了一滴在身上,她垂下头掐着一小片衣料搓搓,说:“如果我还娇气、脆弱,以后怎么给孩子做好榜样?”
魏铭唇角下弯,他宁愿甄宝珠永远是一朵温室里娇气的花。
喝完牛奶,她站起来去垃圾桶旁扔掉牛奶盒,忽然觉得肋骨后一阵阵地微痛。
她按住肋骨,走到产科门诊,“刘医生,麻烦你再给我做个胎心监护,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又做胎心监护,刘医生眉头微皱,说:“刚才还好好的。”
甄宝珠的心瞬间悬起,忙问:“什么意思?”
“这是宫缩,”刘医生说:“你待在医院观察,如果宫缩频繁就得准备住院保胎。”
甄宝珠愣了会儿,呼吸也变得急促。
疼痛感一直没有缓解,又做几次胎心监护之后,甄宝珠当天住院了。
*
黎铮得知甄宝珠住院的消息,只觉得大脑暂停了思考。
他问到甄宝珠的病房号,坐电梯的时候手一直在抖,按了上下两层楼,自己都没有发觉,走错楼层又登上步梯,他站在甄宝珠的单人病房门前,护士正推着输液车进去,他却被里面走出来的魏铭挡住去路。
“滚开。”黎铮脸庞冷峻,语气不容反驳。
魏铭恨恨咬牙,钳住黎铮的手臂,把他拉远,“宝珠一直好好的,今天见了你才要保胎,你还敢见她?今天你能见到她,老子跟你姓!”
黎铮怔忪在原地。
她对他的惧怕,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
他甩开魏铭的手臂,大步流星往病房去。
一向温和的魏铭摘掉眼镜,脱下白衣,冲黎铮脸上用力挥了一拳,狠声咆哮:“你他妈就是个丧门星,谁在你身边都逃不过厄运,甄宝珠不是你那该死的父母,离她远点儿!滚!”
黎铮擦了擦唇边的血迹,一双眼睛通红,“她现在需要我。”
“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你。”魏铭揎拳捋袖,怒气冲冲。
两个人将要缠打在一起,一道温柔的女声在走廊响起。
“魏铭。”
甄玉珠身后跟着几个保镖,在她说话间齐齐挡住病房的门,像一道坚固的人墙。
她俯身捡起魏铭扔在地上的白衣,平静地说:“你们都走,想打架去外面打,不要在我妹妹眼前。”
黎铮俯身紧攥住甄玉珠的轮椅扶手,桀骜双眼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我只是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别拦我。”
她冰冷回视,目光不再隐藏狠意,平静、但警惕,像一头保护幼崽的母狼,“想知道去问医生,宝珠现在不能见你,你要有自知之明,还是你想让我妹妹出事?如果你还有一丝理智的话,请你安静地离开,不要发出任何声音,甄宝珠现在怕你,但我不怕你。”
黎铮目光微动,胸腔起伏。心像被钝刀切开,他的口腔溢满血腥甜味,像他的人生,充满血腥,只有一丝丝的甜,他却没能守住。
是他的气味蔓延到甄宝珠的人生里。
是他把甄宝珠变得苦涩。
他一言不发,认命般点了点头。
他与甄宝珠的距离从咫尺,变成无限。
*
甄宝珠在单人病房住了四天,每十二小时打一针促肺针,每六个小时要监测一次胎心,还做了一些心理鉴定,她每天都睡不好,但仍迫着自己慌乱的心镇静下来。
那几天,甄玉珠和甄世明轮流陪着她。
玉珠说要打电话给爸妈,却被甄宝珠拦下,“我没事,我的孩子很坚强的,爸妈回来还要听到我和黎铮离婚的消息,咱们家这几个孩子都不省心,别让他们跟着难受了。”
甄世明陪她的时候,谨慎小心地对她说:“黎铮一直在问你的情况,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但是他说什么想最后见见你,我有点儿担心,他毕竟是孩子的爸爸,要不你们把离婚的事先放一放,等到你平安生下孩子之后也不迟,有我们在,他不敢怎么样的,你这个时候还要住院,我也担心你承受不了。”
甄宝珠摇头,输液的手指抠着床单,“我没事。”
沉默良久,甄宝珠又犹豫地问:“他说想最后见见我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甄世明看着妹妹担忧的表情,试探轻问:“要不,你当面问问他?”
甄宝珠闭上眼睛,半晌之后,她重新睁开眼睛,点了点头,“他就在外面,是吗?”
甄世明轻轻颔首,“他一直在外面。”
黎铮一直守在医院,甄玉珠在的时候他就离开,甄世明在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着,像一只流浪狗,被人驱赶得多了,懂得看脸色。
他帮过甄世明,他们都是父亲,甄世明多少能理解他。
甄世明走出病房,黎铮垂首坐在长椅上,甄世明轻叹一声,回忆起初次见到黎铮的样子。
这个男人风度极好、松弛潇洒、运筹帷幄,人群中你就知道他会是唯一的赢家。
此时黎铮抬起无神的双眼,仿佛精气神被人从眼里生拔了出来。
几天了,他总穿一套衣服,人消瘦太快,西装明显不合身,头发长了也没有修剪,落拓的样子和精致的红宝石婚戒极度违和。
“宝珠让你进去,记得别提孩子的事儿。”甄世明面无表情警告他。
黎铮的眼里似乎注入了一点微茫的光。
甄宝珠病房的门被轻轻打开,房间里安静无比。
她侧躺在病床上,扎了几次屁股针,无法平躺,肚子也坠得疼,腹部以下垫着一个软枕头,手背扎着留置针,定时吸氧的管子挂在脸上,那张脸很小,细管把鬓边的头发勒得凌乱,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无法扫去脸上病态的苍白。
她垂眸望着黎铮脚步缓慢走向她,时刻准备停下,不再靠近她。
“我能坐下吗?”他的目光扫过甄宝珠病床前的椅子。
她一直没说话,手掌无力地拍了拍床沿。
好像很久没见过黎铮了,他身上的变化实在太大,胡茬几天没刮,眼神中满是疲态。
他轻轻碰触她冰凉的手背,上面还有针头扎过留下的淤青,只碰了一下,又恋恋不舍地挪开。
甄宝珠哑着嗓子,微弱的声音说:“医生说我没事了,两三天就能出院。”
黎铮默默点头,自言自语:“那就好。”
“你说最后见我是什么意思?”她的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彷徨。
黎铮暗吸口气,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让你不再信任我,不管什么惩罚都是我应得的,但你不要折磨自己,我知道你现在怕我,也知道你担心你和孩子的安全,过几天我把这边安顿好,等我们离婚了,我就去美国,以后我不会再回来了,离你远远的,你放心。”
甄宝珠咬着唇壁,望向他长出青茬的下巴,不敢与他对视,那双眼睛一定很可怜,她怕自己心软。
“你是说,你要走?”她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开始颤抖。
“嗯,我给孩子留了一笔基金,到时候让关林和你交接,”他顿了顿,“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
他会重回伤心地,也不愿意留下,让这个曾经发生爱情的地方成为甄宝珠的伤心地,甄宝珠曾经解救过他罪戾的人生,他不能恩将仇报。
这几天他自己想通了,或许魏铭说的没错,他是个丧门星,这颗意外撞进他生命中的宝珠,他不应该让她黯然失色。
甄宝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摇头,说:“我不要你的钱。”
“除了钱,我也没什么了,”黎铮苦笑,“如果你愿意的话,生下孩子之后给我报个平安,短信就好。”
他伸出手,把甄宝珠凌乱的头发重新别回耳后,对她笑了笑,“甄宝珠,我同意和你离婚。”
第44章 第 44 章 黎铮,我长妊娠纹了。……
黎铮说些话的时候, 表情郑重、言辞恳切,听起来像在求婚,但望向甄宝珠的双眼缺少了期盼的光彩。
甄宝珠什么都没说, 只是看着输液滴管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坠落。
每落一滴,她的眼睛就眨一下。
一定是眨眼次数太多,所以觉得眼眶酸痛。
时间慢速流动, 仿佛要把娓娓道来的真心变成永恒。
甄宝珠觉得他突然变得特别话多, 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
“最近我想了很多, 始终没想明白一个问题, 到底在我们感情发展的哪个节点,告诉你真相才不会让你难过。”他无奈摇了摇头,“甄宝珠, 关于你的问题总是很难解。”
甄宝珠闭唇不语,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也很难。
“当我意识到你得知真相后会离开我,我做了错误的选择, 错误的决定, 完全出于自私的想法, 想要你,想要完全地占有你,也是那个时候, 我才明白对你不只是喜欢。”
“我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想明白了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爱上你的, 你这个人和我的择偶标准出入很大,但我爱上你却好像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黎铮曾仔细回想, 甄宝珠确是个爱笑的人,但他喜欢她、爱上她,好像都是因为她的眼泪。
喜欢她, 在她羊水穿刺的前夜。
黎铮在外地,用家里监控器看到她坐在沙发上抹眼泪,蜷缩成脆弱的一小团,让他生长出保护欲。
爱上她,在她抵在他胸膛哭泣时。
他看到一个同在异国他乡的年轻女孩,不惜大打出手,也要维护尊严,勇于向权威者提出质疑,那颗勇敢的心将他征服。
想到她的眼泪,他的眼眶也开始泛红,“想不明白的以后我到美国再慢慢想,现在我想和你说,对不起。”
甄宝珠的目光终于从冰冷的输液器上挪开。
清眸流转一个世纪,撞上一座火山。
血丝如熔岩在眼中弯折,汹涌地颤动。
“我知道说一万遍对不起都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好像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自觉离开你的生活,让你能够感觉安全和放心。”
他有千言万语,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但他紧紧看着甄宝珠,害怕说到什么让她不满,让她伤心。
她一皱眉头,他就不说话了。
断断续续也说了很久。
最后,黎铮喉结缓缓滑动,眷恋又不舍地说:“如果你没有想和我说的话,我、我就走了,不会再来打扰你,等到冷静期过后的第一天,我就去接你离婚,可以吗?”
他站起身,甄宝珠也没有半分要开口的意思。
直到快走出病房,甄宝珠忽然叫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站定,等着她说点儿什么。
始终没有等到,她看了一会儿他,侧过身去的动作像身体叹了口气。
黎铮的心深深沉下去,关上了门。
*
甄宝珠的眼泪在门关上的那一刻静默而出。
右眼的泪流进左眼,然后眼泪结伴,淌进枕头里。
她想和他说:“黎铮,我长妊娠纹了。”
她的嘴巴紧抿,大脑阻拦唇舌不要懈怠,真心话说出口,随之而来可能又是一场骗局,一个圈套,但心脏说它不相信,在腔骨内聒噪、蹦跳、大闹,眼睛被心脏折腾得难过,流下一把辛酸的泪。
*
对于黎铮来说,这也是一个很难的决定。
悬而未决是他从不喜欢的一种状态,稳定股价之后,公司的事情还有很多,他逐一安排好,对外宣称自己想放个长假,控股股东暂时不能改变,会引起新一轮的投资恐慌情绪,日后的事还要从长计议。
他每天在公司待十二个小时,直到凌晨才回家,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他买回家的山茶花早就断了头,躺在地上枯萎成干涩的尸体。
黎铮不敢开灯,怕想起些什么,也睡不着。
在凌晨三点走近书房,打开监控视频,几十块屏幕回溯时光,他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到甄宝珠的身影仿佛她还在身边。
那是她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他上班不在家,甄宝珠总是扶着后腰在客厅走来走去,缓慢地锻炼身体,又一遍遍地去卫生间。
她也和他讲过腰疼腿酸,但语气是撒娇的、轻佻的。
他不在的时候,甄宝珠走着走着就得停下来,一手扶着腰,一手按按抽筋的小腿,好几次,她疼哭了,一个人默默地擦眼泪,在他回家之前又整理出一张笑脸迎接他。
更多时候,是稍息陪着她。
她怀了孕,脱离单身朋友的群体,一个人觉得孤单就总是逗狗玩儿,把小狗抱在怀里当小婴儿,拆出纸尿裤跟着网上的教学视频反覆给狗穿上脱下,那是他们在孕妇学校上课之前,难怪她那么熟练。
在他回家前,她手握眉笔,一脸郑重地对稍息说:“黎铮快回来了,我们稍息漂漂亮亮迎接他好不好?他工作也很辛苦的,给你画个眉毛让他笑一笑。”
时光逐渐倒退。
她从挺着肚子,到小腹平坦坐在他身上,掐着他的下巴问他:“你装什么正人君子?”
他竟然没发现那天他进门的时候,甄宝珠就站在二楼风情万种地向他打招呼,他看着监控视频里甄宝珠气急败坏提起睡袍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他觉得眼睛热热的,甄宝珠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直到天亮,他仍沉浸在那些跃动的图像中无法自拔,他能在这里找到甄宝珠爱他的证据,虽然她从来没说过爱他,甚至说恨他。
她的爱,都在行动里。
他不用去从细枝末节推敲,她的爱恨向来是大大方方摆在明处,黎铮越来越清晰地醒悟,他配不上她,配不上她的爱。
*
他们正式离婚的那天,是春天的最后一天。
黎铮一大早就来接甄宝珠,开着送给她的那辆路虎揽胜。
甄宝珠穿了一条素白长裙,他新定制了一套黑西装。
两人领离婚证的衣服倒比结婚时更搭配,婚戒还各自戴在手上。
黎铮为她打开后排车门,她自己绕过他,拉开副驾驶坐上去,又自觉系上安全带。
她还是想再看看黎铮,和他并肩走一段路。
为了今天,他刮了胡子,剪了头发,头发比平时还更短一些,面容更加刚毅,下颌线也因为瘦了十几斤更清晰,整个人说不上容光焕发,但也精精神神。
那一段路很长,车也开得很慢。
音响里的温柔女声唱着那首他们喜欢的歌。
“该隐瞒的事总清晰,千言万语只能无语。”
“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原来你也在这里。”
他们静静听着、沉默着。
过了很久,甄宝珠低着头,问:“什么时候走?”
问完她又皱眉,觉得自己问得不对,她本来不想这么问的。
“今天下午的飞机。”黎铮的回答很平淡,好像已经全然接受这样的结局。
甄宝珠哦了一声,又沉默下来。
他已经计划好了,上午办完离婚手续,下午就离开这里。
甄宝珠一直抠弄自己的衣摆,好像那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但实际什么都没有。
“宝珠,”他轻轻叹息一声,仿佛已经预料到这个名字以后会很少提起了,“一会儿办完手续,你把车开走,房子装修也快收尾了,可以让魏铭帮忙看着点儿。”
甄宝珠摇摇头,“我不要。”
黎铮目视前方,浅笑了下,说:“不是送,想换你点儿东西,这个戒指,还有你的护身符,我想带走,可以吗?”
甄宝珠想了很久,点头答应。
那是她送给他的礼物。
她犹豫了很久,又和黎铮说:“孩子出生,我会给你报平安。”
她知道,就算她不说,黎铮也一定会从别的地方得到她和孩子的消息,可是,她还是想亲自告诉他,让他能少担忧片刻。
分离之际的人们总是很大度。
两个人大概早已流干了眼泪,所以一路上都特别平静。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黎铮的情景,忽然释怀地笑了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的错。”他很快地认错,几乎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甄宝珠说:“现在不想讨论对错了,我是想说,你那张证件照片,拍得挺好看。”
“大学时候拍的。”黎铮紧蹙的眉心也放松了些。
她回想起自己当时看着那张照片,想像他如何取精,现在想到还是控制不住唇间微扬。
她随口一问:“你捐精的时候在想什么?”
黎铮想了会儿,说:“女人。”
轻松的气氛只维持了一分钟。
甄宝珠忽然扭头,眯着眼打量他,“什么女人?”
黎铮沉默,目光斜睨过来,又迅速直视。
甄宝珠直起身,手指尖儿狠戳他的手臂。
“说话。”
“忘了。”
甄宝珠呵笑一声,明知道自己马上就没有资格问了,还是忍不住想生气。
不对,她现在还没离婚呐。
还有资格问!
她立刻上手,对黎铮又掐又扭,“现在想,她什么人?长什么样?”
“想不起来了,”黎铮身体躲闪,方向盘也跟着晃动了一下,“以后不要在车上跟人打闹,注意安全。”
他一边躲,一边小心翼翼看着甄宝珠生气的表情,没注意到对面极速驶来的汽车,那辆车全速冲路虎揽胜撞击过来,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黎铮紧握方向盘全力转动,车轮和地面擦动发出刺啦啦的厉响。
零点一秒之后。
砰!
路虎揽胜被斜撞出五米开外,瞬时的冲击力让车内所有安全气囊都弹了出来,短暂的窒息感包围黎铮,他眼前模糊不清,鼻腔里灌满汽油和浓烟味。
意识稍稍恢复,他立马看向甄宝珠。
她双眼紧闭,仰头昏迷。
主驾驶方向的车门变形无法打开,他压倒座椅,从后排爬滚出去。
初升的日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眼前重影连连,不远处那辆车却在他的记忆里无比清晰。
那是他送给朱莉的成年礼物。
来不及细想,黎铮猛力拉开副驾驶车门,甄宝珠已经从短暂的眩晕中逐渐清醒过来。
他颤抖的手解开捆绑甄宝珠的安全带,甄宝珠惊恐地环着他的脖颈,整个人都用力往他身上靠。
“别怕,别怕!”黎铮的声音都在抖。
甄宝珠惊魂未定,剧烈喘气,双手紧抱他的脖颈不肯松开,她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带着哭腔说:“吓死我了,我要是死了,你以后不得开坦克出门。”
黎铮轻拍她后背的手停顿一下,
想哭又想笑。
他把手臂伸进甄宝珠腿弯,想要把她抱出来,就听她在耳边轻颤低喘:“黎铮,我好像吓尿了。”
黎铮的目光定在座椅上,甄宝珠的白裙子湿了一大片。
第45章 第 45 章 甄羲出世。
“让一让!让一让!”
“这里有急救孕妇!”
平板床滚轮在市立医院的地面快速滑动, 平躺的孕妇呼吸急促、血压升高,她的丈夫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丈夫不停安抚极度惊惧的妻子:“别害怕,慢慢呼吸。”
破了羊水的孕妇借力撑坐起来, 指脸痛骂:“黎铮,你这个混蛋!你说啊,你到底在想哪个女人?!你还敢想别的女人, 真恶心, 呸, 恶心!”
丈夫赶忙摁住她的肩膀, “快躺下,躺下再骂。”
甄宝珠不服气地躺好,觉得委屈极了, 掉了两滴眼泪, 边哭边骂:“我恨死你了黎铮,我他爹把你放心里, 你他妈把我放坑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你问我了吗?!你要是问我也让你滚!你快滚, 美国不够远,你有本事滚去外太空”
她这样破口大骂,手却紧紧攥着黎铮一刻也不松开, 像是怕他真被骂跑了。
黎铮脑子里一团乱麻,不讲逻辑地回应, “行,你先躺好, 再一脚把我踹到外太空。”
前面护送的医生护士用不可言说的眼神互相对视,共同认为这个中气十足的产妇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这种情况还能把丈夫骂得像孙子似的。
平板床一路推进产房, 甄宝珠的骂声才被气密门阻隔,只剩下关门前嚎啕而出的只字片语。
“黎铮,我害怕,你别走”
*
此时是早上九点,所有人都闻讯赶来。
最先赶到的当然是魏铭,他刚上班,一路狂奔到产科,远远望见黎铮正倚着白墙壁。
黎铮灰头土脸,额头处的擦伤已经凝成血痂,剧烈的撞击导致眼球充血视线受阻,微微颤抖的手揉了揉眼睛,在阴.道分娩同意书和不送红包协议书里签下带着血迹的名字。
“怎么回事儿?”魏铭的视线停在黎铮沾血的衬衫上,紧紧皱眉,“宝珠受伤了?!”
黎铮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把签好的同意书递给护士,对魏铭说:“车祸,她没受伤,但受了惊吓,羊水破了。”
魏铭深吸口气,甄宝珠现在刚刚足月。
来不及理会黎铮这个丧门星,他跑到产房门禁旁,不停按下门铃,“我是魏铭,让我进去。”
刘医生脚步匆匆赶来,推开魏铭,掏出门禁卡。
魏铭刚要跟着进去,刘医生抵住产科的门,转头对他说:“魏医生,现在不需要骨科会诊,产妇马上要生了,别挡路,你不考虑产妇尊严也要尊重产妇意愿,请你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魏铭碰了一鼻子灰的同时,甄玉珠和甄世明也匆匆赶来,他们已经在路上了解到事情的大概经过。
出电梯的时候,甄玉珠和甄世明都在打电话,一个通知爸妈,一个处理车祸现场的事。
甄玉珠挂断父母的电话,想杀人的眼神彻底不藏了,“黎铮,你妹妹为什么开车撞你们?”
黎铮半蹲在地上,掌心用力搓了搓脸,已结痂的伤口重新洇出鲜红血液,“她想报复宝珠,不,是想报复我,我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她可能想让我死。”
朱莉始终觊觎他的财产,如果他死了,甄宝珠也死了,她就可以完全继承他的财产。
甄玉珠紧紧捏住轮椅扶手,阴沉的脸上牵起一抹极短暂的笑,“这件事由我们甄家来处理,以后你都不要再插手。”
“你妹妹还真是个狠人,”甄世明咬牙看着朋友发来的车祸现场照片,“防弹车都能撞成这样,想他妈同归于尽啊?”
黎铮只怔怔望着产房门口那扇小窗,内心复杂到难以言表。
巨大的利益背后是无尽的贪欲,贪欲又鼓动着胆量,这种事情他见多不怪,是他害了甄宝珠。
游悠最后一个赶到,她扛着两个待产包,跌跌撞撞推开人群从电梯一路喊到走廊,“唔该借借,哎呀!起开让我过去!宝珠怎么样?生了没生了没?”
几人围成一圈沉默不语。
游悠急得要命,擂了魏铭一拳,“说话呀,衰仔。”
“……没那么快生,你别咋咋呼呼的。”魏铭捂住吃痛的胳膊,转头瞥眼,视线定在不远处的黎铮身上。
黎铮被他们排除在圆心之外,身体僵直倚着墙壁,缓慢地调整呼吸,他一直偏脸看着那扇窗口,像一颗孤独守望的树。
魏铭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他眉心扭动,喊了黎铮一声,“你先去检查一下身体。”
黎铮迟钝地摇头,说不用。
他能把甄宝珠抱上救护车,来医院能跟着医生护士前后跑,他的防弹汽车功不可没。
魏铭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产房的门又打开,外面的人同时望向走出来的护士,黎铮离产房最近,跨步就到护士面前,护士被他吓了一跳,问:“谁是甄宝珠家属?”
“我是。”几个人同时开口。
“……”护士又问:“谁是黎铮?”
“……”所有目光都看向黎铮。
黎铮的心瞬间紧悬于喉,把声音也挤得扁平,“我是。”
护士皱眉打量男人受伤的面容,说:“产妇希望你陪产,你能行吗?”
“行。”
“那你跟我进来吧。”
在众人各种复杂的注目下,黎铮穿好陪产服,很镇静地接过游悠手里的待产包,就进了产房,进去之后他才明白,护士所说产妇“希望”还算是比较委婉的传达。
事实上,甄宝珠在单人产房边哭边嚎,骂声从进来就没有停过,所幸单人产房隔音较好。
“黎铮!你这个混蛋!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呀,我不让你走……你说好要陪我生孩子的,你也没跟我说这么疼啊!王八蛋你又骗我!”
“我也是个蠢货,竟然这么相信你,满嘴谎话的死男人!你都没生过孩子~”
刘医生一直站在她身边亲切安慰:“别嚎了!刚上了无痛,马上就不疼了,省省力气生孩子!欸,黎铮来了!”
甄宝珠躺在床上,转着头寻找黎铮的身影,她鬓角的头发已经全部湿透,嘴唇也苍白到与皮肤同色,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黎铮快步走到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人一对视,眼睛都通红通红。
“黎铮,我疼”
甄宝珠咧着嘴哭,忽然又什么话都骂不出来了,只想告诉他,她有多疼,他让她有多疼。
黎铮的手掌胡乱擦去她眼角的泪和额头的汗,眼泪又掉在她脸上,“我一直陪着你,你抓着我,我不走,我不跑。”
刘医生指挥黎铮给她喝点儿功能饮料,甄宝珠也慌慌张张、叽叽喳喳:“对对对,早上为了等你来接我,我都没心情吃饭,你也没问我吃没吃饭,你还敢说你爱我,你这个骗子!”
黎铮一边挨骂,一边给她找吃的东西。
他的手被她紧紧攥着,也不敢放开,只能侧身用一只手翻待产包,终于在护士的帮助下找到游悠买的纯黑巧克力。
刚递过去就被甄宝珠嫌弃地看了一眼,“你根本不爱我,你都不记得我不爱吃苦东西。”
黎铮又翻出一块抹茶小蛋糕,刚要撇到一旁,刘医生适时提醒:“吃点儿巧克力,高能量,有劲好生不会疼。”
甄宝珠一听这话,立刻夺过黎铮手上的巧克力和抹茶小蛋糕,就着一瓶红牛咽了下去。
她吨吨吨干了一瓶红牛,用黎铮的手背抹抹嘴,“我准备好了,开始生吧。”
分娩的过程注定是艰辛痛苦的。
就算打了无痛,甄宝珠仍感觉腹中乱七八糟绞动,身下撕裂一般,痛到无法呼吸时,护士给她插上了氧气管。
黎铮站在她身边,在医生的指导下也胡乱地给她打气,让她调整呼吸,适时用力。
甄宝珠脑海一片空白,只想自己伸手把孩子拽出来。
甄宝珠颤抖着身子,言语也破破碎碎,已经完全没了骂人的力气,额头的青筋凸起,数次的闭眼用力让眼球都跟着胀痛,发出她自己从来没听过的惨嚎。
那声音吓坏了黎铮,他以为甄宝珠快死了。
他张着嘴才能呼吸到空气,说不出一句话,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吸气!吸一口大气!”刘医生发出指令。
甄宝珠和黎铮同时吸气。
“手拉脚蹬!用力!再来一次!”
“头出来了,换气,再来一次!”
“甄宝珠!最后一次,使劲!”
甄宝珠用力抓着黎铮的手,指甲深深嵌进他的手背,每次用力都是一道红痕。
“啊!!我跟你拼了!!”
随着甄宝珠最后一次用力,疼痛感忽然在瞬间消失,肚子一下子空了,一种畅快的感觉让她全身抖擞。
“生出来了?”她看向黎铮,犹疑问道。
黎铮已经缺氧到无法开口说话。
响亮的婴儿啼哭回答了她。
回答了他们。
“出生时间,上午十二点,五斤六两,女孩。”
甄羲在太阳升到最高的时分降世,发出第一声响亮啼哭。
为了这一声啼哭,甄宝珠受了太多苦,此刻,她觉得一切值得。
女儿的出生,无疑是甄宝珠一生中最好的礼物,甄羲也同时获得她人生中第一份礼物。
毫无保留的爱,来自妈妈。
甄宝珠激动万分,拉着黎铮的手抹眼泪,“黎铮,你听到没?甄羲是女孩!甄羲是女孩!”
黎铮还没有从惊心动魄中缓过来,大脑有些迟钝,薄薄的眼泪却已经涌上眼眶,他回握甄宝珠的手,颤抖着说:“听到了,五斤六两。”
刘医生把未睁开眼睛的孩子放在甄宝珠的身上,“孩子爸妈,谁来剪脐带?”
甄宝珠推了推黎铮,“我不敢剪,你去。”
“我、”黎铮犹犹豫豫,问医生:“会疼吗?”
“不会,剪脐带母体不会感觉到疼,放心剪吧。”
黎铮郑重地接过医生递来的剪刀,胸腔却骤然缩紧挤压,热流顺着咽喉极速上涌,鲜血吐了一地。
第45章 第 45 章 RITA.RITA
临床急救人员的经验是:重大车祸现场, 吱哇乱叫的人可能没事,但说自己没事的人需要重点观察。
黎铮倒在甄宝珠的产房,直接被送到抢救室。
当黎铮满身是血被推出来的时候, 外面等待产妇的每个人都陷入凌乱、呆滞的状态。
医生护士的脚步急促,在他们身边乱成一团,护士急切地高声问:“黎铮的家属, 他还有没有别的家属?”
这时所有人才反应过来。
黎铮只有甄宝珠。
魏铭最先明白发生了什么, 也最先做出动作, 他对护士说:“需要签什么?我签。”
“魏医生, 这不符合规范,你签了是要扛责任的!”护士匆忙收起手里一大堆同意书。
魏铭掏出胸前口袋的笔,温和的声线有了些许波澜, “出事儿我扛。”
两人正纠扯着, 甄宝珠和甄羲同时从产房推了出来,所有人都围上去看甄宝珠。
甄宝珠目光流转, 看了一圈那些关心她、爱她的人, 露出一个让他们放心的笑容, 转头平静地对护士说:“我是黎铮唯一的家属。”
*
黎铮在抢救室生死未卜,甄宝珠已经被推到病房,病床四周站满了人, 个个都是熟悉面孔,爸妈也匆匆赶回来了。
他们表情复杂。
期盼、激动、焦虑、不安。
甄宝珠心如止水, 她无法哭闹,她得用冷静的意志静静等待, 就算心脏隐隐刺痛,她也不能掉下一滴眼泪,她不要把黎铮哭走, 她相信黎铮能感受到她的能量,只要她足够坚强。
他那不安的灵魂,需要她用理智收拢。
她填了出生证明,在父亲那一栏写下黎铮的名字,也签了三份病危通知书。
然后静静等待、祈祷。
黎铮说过,他要活到99岁,如果他敢死,她就去把他抽活。
他不会死。
他不会留下她一个人面对以后复杂纷乱的生活,他们要一起体会生儿育女的辛酸和幸福。
*
其他人看着甄宝珠,都默不作声。
甄玉珠怀里抱着孩子,甄世明愁眉苦脸,游悠把水递在甄宝珠嘴边。
苏秀抹着眼泪把甄厉海拉出病房,单人病房门外响起她尖锐高调的声音:“去把京市所有的教授都找来,我不管,一定得把黎铮救活,砸多少钱也得把他救活,我闺女不能当寡妇!”
甄厉海给宝珠爷爷打电话报平安,“爸,您不用担心,宝珠已经生了,黎铮也受了点儿小伤那个能不能把军医调来?”
魏铭进了手术室,一直捏紧双手、隔着玻璃看着。
现在他的情敌就躺在手术台,颅内出血、身体多处骨折、肺部破裂。
车祸发生时,黎铮那一把方向盘,背弃了一个正常人类求生的本能,他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只为保住甄宝珠,之后他抱甄宝珠上救护车,对曾经断裂过的肋骨造成二次压迫,是他体内急速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他撑到甄宝珠生下孩子。
魏铭不敢想,如果没有黎铮打方向盘的动作,甄宝珠会怎么样,他现在只有后悔,为什么当时已经有了提醒黎铮的意识,却不坚持让他去做检查。
他当时看过车祸的照片就觉得不对劲儿,如此严重的车祸,怎么可能两个人都只是皮外伤,是对甄宝珠的关心压倒了他作为一个医生的理性。
现在魏铭清醒理智,看着、等着。
等开颅手术做完,会有人通知他上手术台,那起码说明黎铮不会死在手术台上。
三个小时之后,他的对讲机里传出护士的问话,“魏医生,你准备好了吗?”
*
六个小时之后,黎铮从手术室转到ICU,依然是昏迷状态,不知道多久会醒过来,也不知道会不会醒过来。
专家会诊过几轮,所有高级精密的医疗设备都用在他身上,外部的力量已经在最短时间尽到极致,最终能否醒来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求生欲。
黎铮的灵魂再次仰浮于人间。
这一次,他驾轻就熟。
魂魄荡漾游动,被不知哪里来的风吹高、吹远,他觉得好轻松,只想被风带着漫无目的飘浮。
高防御心理总是让他的大脑规避回忆那些不堪往事,而现在“自我屏蔽”程序失效,那些记忆卷土重来。
微风带着他飘回费城华人街。
他的爸爸喜欢喝点儿酒,他的妈妈总是微驼着背,他们普通到走进人海会变成黑灰色。
黎铮是中了基因彩票的人,身上唯一像妈妈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双秀丽的嘴唇。
一整天结束,他们会做餐馆的善后工作,妈妈俯腰洗碗,爸爸拎着拖把,他甚至能闻到熟悉的食物油和拖地桶的味道。
看到他进门,他们笑着,用中文问他:“阿铮,回来了,大学生活怎么样?”
他羞于告诉他们,课业很紧张,他在学校表现并不耀眼,同学大多是天才,天才在天才堆里也不起眼。
更难启齿告诉爸妈,全额奖学金他没有申请,因为不想提供家庭经济状况证明文件。
他也没时间出去打工,快要没钱吃饭了,一个人去了精子银行,却得到冷嘲,那里的人说亚洲基因的售价普遍偏低,他的高智商基因可以充进精子库里,但大概率没人会买。
一想到世界上会有个孩子,DNA的分子蓝图里刻着他的基因片段,却和他毫无关系,他就有些退缩,还没下定决定要不要这样做。
他沉默不答,戴上手套,接过母亲手上油污的盘碗,让他们先回去睡,他留下来锁门。
黎铮听着朱莉新买的碟片洗碗,旧音响里在放一首听不懂的日文歌。她总是这样,音乐碟片永远都买不对。
他从一大堆碟片里挑出一张旧的,专辑名称叫我的失败与伟大。
温柔真挚的声音响起,倾诉着没有结果的爱情。
爱情,大概是富家子弟的游戏。
他还从来没想过。
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来说,他还在第一层和第二层之间挣扎金字塔的底层。
做完卫生扫除,他的目光扫过收银台的那只招财猫,爸妈有时会在招财猫底座压钱,五美元,十美元的小面值纸币,他拎起招财猫晃荡的手臂,确实有几张美元压在下面,还有一张红色纸币掺杂其中,上面有一张中国面孔。
他收起那几张美元,装进卫衣口袋,只留下一张。
望着招财猫,他在心里默默规划几十美元应该怎么花,可以花多久。
他当时的心情?
意外收获钱财的喜悦维持了几秒钟,悲哀却像巨流冲进亿万个细胞。
他有点儿想哭,拨了一下招财猫的手,让它摇晃的手臂像催眠钟表一样催眠自己。
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色黑透,大雨倾盆。
他没有伞,拉起卫衣帽子,站在门外锁门。
阴雨天,锁又生锈,他在门外站了很久,执拗地和生锈的锁较劲。
雨越下越大,冷风顺着卫衣领口灌进身体,让他牙齿发抖。
飞速驶过的跑车激起路边积水,重重拍在他的后背,肮脏的雨水渗进卫衣,紧贴皮肤,像爬了很多只蚂蚁,但他仍在和锁对抗。
终于,门上了锁。
他也没有任务完成的成就感,弯曲膝盖,在路边缓缓蹲下,在雨夜中埋低头,抱紧手臂,无声地发呆。
斜洒的雨时不时越过屋檐界限,像上帝对他吐了口水。
他想哭、想骂、想操上帝的父亲母亲。
暴雨掩住临近的脚步声,一把黑伞斜撑在他头顶。
“中国人?”
清亮的声音穿透暴戾的狂雨。
他微抬眼眸,目光所及是一双穿镶钻凉鞋的脚,那双鞋看起来很贵,钻石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纤细的脚,足尖水红,积水淹过她的脚背,像一条鱼跌宕在黑海里。
视线不由自主上抬,裙子太短,光裸白皙的腿仿佛看不到穷尽。
他不敢再向上看,这个时间,这样打扮,大概是站街女。
“FUCK OFF!”他发怒吼她。
声音如暴雨作响,视线却定格在伶仃的脚踝,那脚踝仿佛一手就能松垮握住。
女人笔直的小腿肌肉颤动,足弓绷紧,细白的脚踢起积水,溅在他脸上。
“FUCK YOdjxs.”挂了糖霜的声线对他说了句脏话。
小鱼游走,那把伞却坠落在他头顶,盖住他大部分视线,也挡住淋在他周身的雨,伞柄掉进他怀里,冰凉的钢骨蹭过他的手腕。
他仰起伞,她已经走开,在暴雨中向路边的红色跑车轻盈跑去,车上的同伴扬起酒瓶对她呐喊:“RITA!RITA!我们还要去下一场派djxs.”
喝醉酒的女孩浑身都被雨浇湿,她抬起手臂,身姿旋转,戏剧般的,像芭蕾中翩然起舞的白天鹅。
暴雨中的天幕仿佛她一个人的舞台,雨水从她漾起的短裙边掠过,恩赐般降落大地。
她是如此随性肆意,
仿佛她的人生永不落幕。
那画面对他的冲击力太大。
以至于第二天他又去精子银行,手里握着储精容器,眼前忽然出现一副雨中景象。
粉白的脚踝,纤细的双腿,看不清脸的女人,湿透的头发飞扬,裙摆像一朵绽开的花。
生命力勾动勃发的欲望。
他开始有了一些反应。
幻想握住花枝,让这朵花折倒,让他亲吻滴水的发梢。
RITA.RITA.
很美的名字。
腹部收紧,欲望满溢。
他的灵魂又一次飘浮。
*
飘啊飘,二十层的大厦也在他脚下。
落地窗外,工人正在用起吊器斜吊三米高的灯牌。
【远征集团】
是他要求的中文字符。
落地窗内的男人意气风发,站在顶楼办公室俯瞰傲视,身后是豪华的中式装潢。
他终于爬上金字塔顶端。
他站在落地窗前极目远眺,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妈,你们快到我的公司了吗?”
“快了,你的司机说还有两条街就到了。”
“嗯,我可以看到你们。”他俯视下去,两条街外的豪华商务车过了红绿灯。
“这车不少钱吧?”母亲问他。
“嗯,公司需要。”他笑了笑,“这边还在装修,不然我就自己开车去接你们了。”
车子穿过街口,离他越来越近。
母亲也在电话那头笑,“现在你越来越好,我们也开心,事业有成下一步就该结婚生子了,我和你爸等着抱孙子呢。”
说起这个,黎铮有些腼腆,“您是不是想得太远了?”
砰!
手机从他手中脱落,重重砸在地上。
百米之下,浓烟滚滚。
仿佛上帝手拿放大镜,对着太阳灼烤,与他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他狂奔下楼,灵魂仿佛追不上身体的速度,却在门口迎到了微笑的父母,他们站在公司楼下仰头看着起吊的公司标志。
他当时的心情?
先是迷茫慌乱,之后激动万分。
他引领他们,给他们介绍自己新开的公司,手臂挥扬之间都是成功者的姿态。
爸妈却一直微笑不语,他不敢中断,表现得像个博物馆讲解员,小到一个茶杯他都能讲出花儿来。
讲了太久,他觉得口干,提起茶壶却倒不出水。
他正要发怒,问问到底有没有人管这事儿,妈妈却忽然笑着说:“阿铮,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从来没有怪过你。”
他停下摇晃茶壶的动作,回头看着他们空濛的身躯,愣愣地问:“你们,不怪我吗?”
妈妈慈爱地笑笑,轻轻摇头,“阿铮,我们回家吧。”
他怔忪片刻,抬头颔首。
他会走向他们,张开手臂拥抱他们。
身后却被人紧紧抱住,他缓慢回头,那一张可爱的脸哭得像个花猫,刺痛他刀枪不入的灵魂。
甄宝珠声嘶力竭哭喊,“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我不会放你走,不能让你走!”
他回视父母,他们微笑不语。
一直在等他。
黎铮又一次陷入选择。
第47章 第 47 章 婚姻是长期博弈。
“我不会放你走, 不能让你走!”甄宝珠从梦中猛然惊醒,紧紧抱住纯白被子。
自从黎铮进了ICU,这是她睡的第一个觉。
梦中惊醒后, 她慌乱地寻找她的孩子,才忽然想起甄羲已经被甄玉珠和育儿嫂带走了。
她坐在床上急促地呼吸,掀起被子就下地。
轮流陪床的魏铭从沙发上起身, 迅速按住她, 眼底也是淡青色, 他看了看手表, 现在是深夜,甄宝珠也只睡了四个小时。
“宝珠,你怎么醒了?”
甄宝珠脸上的泪还未干, 她一言不发, 甩开魏铭的手,胡乱蹬脚踩进毛茸茸的拖鞋, 拖着疼痛的腰胯往病房外挪动。
“你要去哪儿?”魏铭伸手扶她。
甄宝珠神神叨叨地说:“黎铮要死了, 我抱不住他, 我得去找他。”
魏铭按住她的肩膀,一双眼睛微微泛红,“黎铮没死, 还在ICU,他还没死呢。”
甄宝珠猛地摇头, 眼泪跟随动作飞溅而出,只顾往前挪动脚步。
“你不要动了, 我去找轮椅推你,带你去ICU亲眼看。”
等到魏铭推来轮椅,甄宝珠已经扶着栏杆挪到了护士站。
她像还没从梦魇中醒来, 不停抽气念叨:“我不能让他回家,我才是家。”
轮椅上楼下楼,推到ICU的窗口。
单薄的玻璃不知承载过多少人的祈祷,每一个单调重复的滴声都牵动人心,各种冷冰仪器将黎铮的肉.体紧紧包围,他的身体是一个个起伏的波型、一行行跳动的数字。
甄宝珠的手紧贴在玻璃上,看不到黎铮的脸,只能看到纯白的床单,只有监护仪说明他还有生命体征。
她逐渐平静下来,却不肯离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坚定无比,“黎铮,我们有家,家里有我。”
魏铭站在她身边轻轻叹了口气,一直用同情可怜的目光看着她。
“回去睡觉吧,宝珠,你刚生完孩子,也得好好休息才行。”
甄宝珠摇头,又低下眼眸,很认真地说:“魏铭,对不起。”
魏铭蹲下身,眉心扭结,声音温柔问道:“为什么和我道歉?”
“我一直都知道你很喜欢我,但我却从来没有明确说过什么,我向你道歉。”甄宝珠与他对视,视线中多了一种成熟的、母性的柔光。
魏铭忽然觉得眼眶很酸,在他和甄宝珠认识的很多年里,他很少听到甄宝珠道歉,她把很多男人弄哭过,有的男人被她骂哭,有的男人被她抛弃而哭。
大多数人都爱她,她也享受着大多数人的爱,他卑微如尘的爱得不到她的青睐,所以魏铭的要求不高,只想能在身边陪着她,而她现在开口道歉,就连这低微的权利也要剥夺。
“如果我说没关系呢?你不表明态度也没关系,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明确态度。”
这是魏铭从来都没有表白过的原因,他不需要她的态度,因为他知道一定是拒绝,他愿意一直以没有边界感的好朋友身份呆在她身边。
甄宝珠望着玻璃窗,窗上有她和魏铭的倒影,但她的目光只能看到那片纯白床被。
“这段时间我经历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我爱上一个人,他带给我伤害,让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也一直在伤害别人,我受不了他给我的伤害,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被伤害过,也是因为我之前从来没有爱过。”
“你觉得,爱的背面是伤害?”魏铭的声音微颤。
“不。”
甄宝珠很肯定地说:“爱就是爱,正面反面都是爱,伤害是人性的产物。他复杂的性格伤害了我,我怨过、恨过,但如果让我失去他,我不愿意,他说婚姻是长期博弈,我愿意把所有筹码都压上,然后输给他。”
魏铭低头不语,沉默很久之后,他扬起脸说:“宝珠,你没有输。当我看到车祸现场的照片,我就在想,如果当时方向盘握在我手里,我会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吃喝玩乐,从来没有验证真心的机会,我一直想也想不出答案,但我知道,就算你们之间要论输赢,是你赢得了黎铮的全部筹码。”
魏铭始终认为,从小相识的感情就像一场马拉松,自己不一定跑得最快,但一定最有耐力,但却没发现终点站的甄宝珠也在奔赴,义无反顾向着心之所爱的方向。
那是完全不同的道路,他永远追不上她。
“对不起,魏铭。”甄宝珠回视魏铭失落的眼睛,郑重又郑重地道歉。
魏铭忽然笑了笑,说:“你知道吗?你现在特别有礼貌,特别像个大人,他果然让你改变了好多。”
甄宝珠现在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孩子的母亲,人生这片宽阔的海洋,她须抓紧名为责任的船桨,为她的小家遮风避浪。
“是往好的方向改变吗?”甄宝珠问。
“是好的方向。”魏铭也很认真。
魏铭轻松地呼出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起码我听到你这句道歉,忽然觉得这么多年也算有说法了,说实话还是很不甘心,你知道的,我一直是勤奋刻苦的类型,比不上很多人天生聪明,爱情不是靠努力这个道理,也是刚刚才想通,但也不算晚。”
魏铭笑笑,他承认自己的失败,也终于敢去面对这人生中少有的挫败感,黎铮是个躺在那里都赢过他的对手,甄宝珠也早已不再是任性贪多的公主。
“甄宝珠,我接受你的道歉,但以后我没办法和你做好朋友了。”魏铭说。
甄宝珠垂下眼睫,轻轻点头。
“我们做个普通朋友吧。”魏铭按了按她的肩膀。
“好。”甄宝珠也难得笑了笑。
普通朋友现在也应该推她回病房睡觉了,总不能一直让她在这里守着。
魏铭二话不说调转轮椅,甄宝珠却扒住窗框死活不肯走。
刚才还是个大人,现在又一副小孩儿的德行。
魏铭挺直腰杆数落她,
她默默听着手不松。
ICU病房里忽然变得纷乱,医生护士几个人同时奔向黎铮的病床,把他团团围住。
甄宝珠顿时感觉头顶发麻,仿佛心脏停跳,紧抠窗框的双手也控制不住抖动。
魏铭来不及管她,把她扔在原地,在门口刷下门禁卡,奔跑进去。
ICU的大门打开,里面纷杂的人声短暂传入耳中,让她泪流满面。
“黎铮醒了。”
*
黎铮醒了。
双眼无力地睁开,好像睡了很久,梦了很久。
一片片白色衣衫遮挡他的视线,他无法控制自己挪动身体,只有眼珠在不停转动,医生用小手电筒对准他的瞳孔,强光刺得瞳孔收缩,眼睛生疼,想流泪。
人流在病床间攒动,他终于在肩膀与肩膀的缝隙里,看到一张憔悴的脸。
她站在医护的包围圈外,离他不远不近,穿浅粉色病号服,头发挽得随意松散,两行热泪在苍白脸颊滑滚。
黎铮冷硬的轮廓开始有了些热丝丝的活气,深邃的五官变得柔和,干燥的嘴唇牵起一点浅浅的笑容。
他听到她的声音,艰难地活过来了。
魏铭一把扯过站在外围的甄宝珠,“他醒来了。”
“嗯,我知道。”甄宝珠站在他的病床前不知所措,只顾着流泪。
黎铮轻抿柔情嘴唇,撤回满眼期待。
他都进ICU了,她怎么还在和魏铭说话?他这么难都活下来了,她怎么还在和魏铭说话?不是她站在宇宙中心呼唤爱不让他死吗,她怎么还在和魏铭说话?!
还不如死了。
黎铮闭了闭眼,
准备再次去世。
甄宝珠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想触摸他,却不知道他身上还有哪个地方能碰。
她看黎铮脸色逐渐惨白,又慌忙无措地把手收回,贴在背后,屏住呼吸,探着身子看他,好像病床之内连一丝没经过消毒的气息都不能随意飘入。
黎铮望着她,她非但没摸他,还把手放在后背,跟领导视察似的,目光虽然还在他身上,诚实的身体快要撤出十里地。
真不如死了。
黎铮彻底闭上眼睛,
准备再次撒手人寰。
鼻翼间的呼吸不太顺畅,好像有什么东西阻隔气体流通,他呼出的热气又反弹在自己面中。
黎铮又缓缓睁开眼,贴近他鼻尖的白净脸颊挡住冰冷的白炽灯,甄宝珠身上的甜蜜气味钻入鼻腔,小巧的耳朵缓缓贴近他的嘴唇。
该死的唇角又不值钱地微提起来。
还是人间美好啊。
不死了。
医生让家属尝试和黎铮说话,以此查看他的记忆区和功能区有没有受损。
甄宝珠尝试叫了叫他的名字,想着黎铮现在很虚弱,就算能说话肯定也没力气,于是试着把脸贴近了些。
她的手指紧握床边的栏杆,听不到黎铮开口说话,脑海里瞬间涌入很多糟糕的情况。
黎铮不会不记得她了吧?或者不会说话了?
她喉头咽了咽,又贴近些,期盼他能说出只字片语,就算不是感人至深的告白,也起码应该叫叫她的名字。
温暖的嘴唇轻轻蹭过脸侧,痒痒的感觉又重新光临四肢肺腑,她心里忽然无比紧张,如果黎铮开口说爱她,她一定会告诉他,她也是多么爱他。
黎铮嘴唇微动,虚弱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语,别人听不到,但甄宝珠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看看腿。”
第48章 第 48 章 通知火葬场热炉子
甄宝珠脸上的眼泪还没干, 拧眉的动作又挤出眼眶的泪,她定了片刻,伸出手指把脸颊的眼泪弹开, 忽的笑了。
不屑一顾的、鄙视至极的笑。
无耻,简直无耻。
下流,简直下流。
黎铮说完那三个字又昏死过去。
如果这是回光返照, 黎铮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看看腿”。
甄宝珠发誓, 如果黎铮就这么死过去了, 她会把这三个字刻在他的墓碑上!
医生说他现在刚醒, 气力跟不上,以后还会再醒过来的,已经可以确定脱离危险了。
听过这话, 家属的情绪也很稳定, 就是病床旁的铁围栏快被她掰弯了,她感谢医生, 又自己坐上轮椅, 冷着脸让魏铭把她推回病房。
回病房的路上, 甄宝珠已经把黎铮的悼词想好了。
【今天我们怀着沉痛心情,送别一位优秀的青年企业家,他的一生是坎坷跌宕的一生, 是理性务实的一生,是审思明辨一生, 他生长在资本主义土壤下,却有一颗根红苗正的社会主义红心, 他善于反思、关心人类、参悟宇宙,并在弥留之际向世界呐喊出浓缩毕生追求的三个字,看、看、腿。】
【声音虽然微弱, 话语虽然简短,但一字一字、振聋发聩、令人深省。如果他能再次醒来,我想对他说四个字:你好骚啊!】
魏铭已经把轮椅推到她的病床边,她却依然紧紧扣着轮椅扶手。
魏铭笑了笑,问:“开心懵了?”
甄宝珠冷冷一哼:“是啊。”
“黎铮跟你说了什么吗?”
“他说了三个字。”
“我爱你?”魏铭问。
“别打听。”甄宝珠狠狠棱了他一眼。
魏铭:“”
*
那几天,黎铮频繁又短浅地醒过来,记忆也很短暂,一段一段的。
甄宝珠大多时候都在他身边,往往是一言不发,一脸不爽地看着他,有时候掰掰手指,在做重拳出击的准备工作,但她生气的原因黎铮不得而知,他早忘了昏迷醒来说了什么。
后来他转到普通病房,为了方便照顾,特意把病房安排在甄宝珠的隔壁。
两个单人病房,一墙之隔。
甄宝珠确实方便了许多,没事儿就去看望黎铮,他虽然转到普通病房,但身上还打满绷带,暂时下不了床。
甄宝珠端着水杯,却没打算给他喂水。
最近几天她每天都会问黎铮很多问题,每每坐在床边等着,黎铮一醒来就开始拷问。
她不知道他的脑子是真撞坏了还是装的,总是有很多反常的地方。
甄宝珠问:“想不想看腿?”
黎铮:“?”
甄宝珠问:“知道我是谁吗?”
黎铮答:“Rita。”
甄宝珠眨了眨眼,黎铮从来不叫她的英文名。
“我问你,捐精的时候在想哪个女人?”
“Rita。”
“你还会不会说点儿别的?”
“喝水。”
他可怜巴巴看着甄宝珠,甄宝珠端着水杯自己喝了一口,一边抬起眼眸打量他。
“858*170+285550是多少?”
“”
完了,黎铮算不出来了。
她放下水杯,立刻跑出去问医生,她得知道黎铮的脑损伤有多严重,是不是影响他以后当天才?
“医生,我问了他一道很简单的三位数乘法,他竟然答不上来。”
“你没让他写一套高考卷?”医生不堪其扰,短短叹气,“他现在大脑很脆弱,不能用脑过度,你得有耐心,慢慢引导。”
甄宝珠压根没听进去,只一味地幻想黎铮变成傻蛋她可怎么办。
她没走出医生办公室就迅速给甄玉珠打电话,“姐,黎铮变成傻蛋了,你赶快帮我联系一下智障康复训练中心。”
医生望着她离开的背影:“”
她站在黎铮病房门口,电话仍没挂断,她和姐姐说:“脑损伤估计不可逆了,离婚?姐你有没有人性,我怎么能抛弃弱势群体呢?”
黎铮正自食其力艰难地趴在床边喝水,一听她这样说,赶忙把刚想出来的数学题答案就着热水一起咽回去,喝得太急,烫水咽了一半,顺着唇角留了一半。
等甄宝珠打完电话回到病房,他平平躺在床上,眼睛紧紧闭着,脸色被烫得泛红,心脏砰砰直跳。
甄宝珠一眼就看到黎铮的口水顺着清晰的下颌线一路顺流到胸口,浸湿了裹胸的纱布,那张让她心动不已的秀美嘴唇流哈喇子了!
她赶忙抽出纸巾,解开他的病号服纽扣擦拭,边擦边在内心哀叹。
唉!真傻了。
虽然流口水也不影响英俊值,
惨兮兮的样子还挺想欺负欺负,
但她爱的是黎铮的灵魂!
傻了吧唧的黎铮
是不是没有反抗能力?
他都要看腿了,
她还不能为所欲为一下?
说起来,是很久没看过胸肌腹肌了。
反正他现在又晕过去了。
她鬼鬼祟祟偷瞄窗外,两根手指熟练地解开一粒粒病号服衣扣,粗糙纱布摩擦指背,顺着指尖传递的快感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兴奋的变态。
黎铮胸口前后紧紧包裹着几层纱布,看起来有种独特的破碎感,虽然躺了十来天消瘦很多,腹肌还有一点残存的痕迹,腰依然窄,平躺下人鱼线更加突出,脐下尚有蜿蜒经脉,腰跨两侧的骨骼顶着薄薄的皮肉,隔着单层病号服她都能看出来。
她的手指在纱布和皮肤的衔接处轻轻滑动。
粗粝、细腻。
起伏、平滑。
看着裸露的皮肤渐渐泛粉,她小脸通黄,轻轻伏在黎铮身上,不敢用力压他,凑近鼻尖在他坚硬的锁骨前闻嗅,她喜欢的苦涩味道大多被药味掩盖,但她灵敏的鼻子还能闻到一丝丝,把脸埋进黎铮的锁骨窝,深嗅的动作让胸腔微微鼓动,带动发涨的胸口紧紧贴着黎铮。
黎铮逼着自己强装下去,喉结却控制不住轻轻滚动,吞咽的动作吓到了甄宝珠,她立刻起身,像做贼一样目光乱飘。
“我、我就是打算给你换衣服,你可别多想。”
黎铮没有睁眼,病号服的裤子却支起来了,单层的布料,看得特别清晰。
傻了,但不影响功能?
甄宝珠托着下巴疑惑。
“算了,不欺负你了。”她又恋恋不舍地挠了挠他的下巴,“小可怜,放心吧,你下半辈子我管。”
她起身去衣柜里找新病号服,打算等黎铮醒过来再给他换衣服。
黎铮还敞开衣衫在那晾着,他自己费劲巴拉用打了石膏僵直的手扯过一小块被子盖在该盖的地方。
甄宝珠自言自语念叨:“以后你就跟着我,咱也不离婚了,我想办法治好你,治不好我养你一辈子。”
她抱着一套新病号服,转身坐在椅子上,瞥眼就注意到她很关注的地方被盖住了,再一看,黎铮唇边蕴着不易察觉的笑容。
甄宝珠舔舔唇角,无声哂笑,翘起腿在黎铮对面继续自言自语,“我听说外国有一种电击疗法,激活脑皮层,赶明儿我带你去好好电电。”
黎铮的笑意消失,眼睛还紧紧闭着。
甄宝珠背靠椅背,仰脖活动,一脸遗憾地说:“我一个人照顾两个人,忙不过来可怎么办?是时候考虑再找个男人了,咱们四个人一起过,我给甄羲喂饭的时候就让他给你喂饭,保证饿不着你。”
黎铮的眉头初见棱角,眼睛仍紧闭着。
“晚上我也不能放心让你单独睡觉,干脆拿铁链子把你拴起来,嗯”她认真想了想,续道:“就拴在主卧门把手上,主卧床大,反正叫.床你也听不懂了,婚前协议也撕了,我还能花点儿你的钱,你这么大的体格,一个男人帮我可能都不够”
“甄宝珠,”黎铮迅速睁开眼,气得猛咳两声:“我是晕过去了,不是死过去了。”
甄宝珠坐在他对面,立刻伸脚往前一蹬,正踹在他打石膏的腿上,“给我装傻?装睡?又骗我?”
黎铮的气焰瞬间被扑灭,话里有些暗戳戳的委屈情绪:“我没有是你觉得我傻了,要换男人。”
“离婚!”甄宝珠腾地站起来,双臂叉腰的影子覆盖在他身上。
黎铮垂着眼睫,艰难地翻了个身背对她。
甄宝珠:“”
她从床尾绕过去,又站在黎铮面前,“离、婚!”
黎铮闭上眼睛,默默又翻了个身。
如此反覆几次,在黎铮第五次翻身时,甄宝珠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刚打算狠捏一把,还没下手他就喊疼。
“疼疼疼,头也晕。你快出去,我需要休息。”
“别装!头晕是因为你翻来翻去。”甄宝珠抱着手臂鄙视他。
黎铮怨怨道:“刚才还说管我下半辈子,养我一辈子”
“我现在就让你没有下半辈子,”她扬臂大喊:“护士姐姐,把他氧气管给我拔了!我现在就通知火葬场热炉子,今天第一炉就烧你。”
黎铮却吃力地拉住她一只手,使不上力气也蜷回手指,不轻不重地握着,“你舍不得烧我,如果你舍得就不会抱住我不让我回家了,我这不是留在你身边了吗?”
甄宝珠惊诧到说不出话,一时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梦境,她怔忪地坐在病床边平复情绪,黎铮却像早已想通,很多事情无法用科学来解释,就像他能活下来本来就是奇迹,他现在既迷信,又确定,她就是宿命。
“我是你的万里挑一,你是我的命中注定。”
*
头上的伤和胸部的伤恢复得还算不错,伤筋动骨得一百天。
黎铮从昏迷中醒来也有十几天了,知道甄宝珠的病房就在隔壁,他有时能听到婴儿的哭声,甄宝珠也每天没事儿就来陪他,却从不见孩子。
关于孩子,他是一句不敢问,甄宝珠也不主动提。
那天下午,她在自己的病房给宝宝吃了口粮,就把甄羲交给育儿嫂,进黎铮病房时她还在低头系病号服的扣子,黎铮始终盯着她穿衣的动作,却欲言又止。
“这么看着我干嘛?你也饿了?还是馋了?”甄宝珠微挑眉梢逗弄他。
“不、不是。”黎铮脸色微红,“下次你穿好衣服再出来,小心着凉。”
“不冷,谢谢关心。”甄宝珠坐在他床边削苹果,削好自己咬了几口。
她总这样,来看他,削苹果,最后黎铮连个苹果核都吃不上。
甄宝珠手拿苹果,盈盈一笑。
这些天他不问孩子,她也不说,故意抻着他。
黎铮垂下眼睫,“母乳喂孩子疼不疼?你有堵奶吗?要是怕疼的话,早点喝奶粉”
“不疼不堵,谢谢关心。”甄宝珠又啃了口苹果,无所谓道。
“腰疼不疼?平时觉不觉得冷?月子病得重视。”
“我每天只喂奶,其他都不管,你已经够让我头疼了,哪儿还能顾得上腰疼。”甄宝珠挑眉问道:“黎铮,你还想问什么?”
黎铮连忙摇头,“不想问什么,就是关心你。”
“只关心我?不关心你的优秀基因?”
“那是你的孩子,”黎铮又摇头,“不关心。”
看他那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甄宝珠扑哧乐了,“本来还想说,抱来让你看看,认识认识,既然你也不关心”
黎铮的眼睛忽然闪亮,又不敢表现得太激动,十分不经意地说:“看看也行。”
甄宝珠眉眼弯弯,特别友好,“你等着啊,我去给你抱来。”
过了好长时间,甄宝珠才把宝宝抱来。
终于要和等待了十个月的宝宝见面,黎铮的心一直砰砰直跳。
甄宝珠抱着孩子推开门,黎铮远远就看到小小的包被,绣着可爱小兔子,看起来软绵绵的。
他顿时觉得全身骨头都好了,能抱着孩子跑十公里。
呸呸呸,他可不敢抱着孩子跑了。
那样甄宝珠会全球追杀他。
甄宝珠离他越近他心跳就越快,带动着眼皮一起跳。
他手臂还打着石膏,孩子只能由甄宝珠抱着,她俯腰把小婴儿递到黎铮期盼的目光下。
小婴儿身上有香甜的奶味,看起来有点儿营养不良,发色偏棕,头骨小小,长得漂亮极了,长睫毛、双眼皮、蓝眼睛。
等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