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中秋佳节将至, 各处的下人都在忙碌的准备着。二月阁也没能得空闲,整日里忙进忙出,节日的喜庆很快冲散了她的这种失落。
王胡子和他的几个徒弟赶在八月十五之前把所有要用的花灯都做了出来, 外男不得进入内院, 故而花灯做好后暂时堆放在西院后面的厢房。
等时间差不多了,再由丫鬟婆子们抬到东院挂起来。
搬灯那日,南枝拉着她去看热闹。各式各样的花灯一盏盏排队抬出, 那场景蔚为壮观。
不仅有龙灯、兔灯、鱼灯、走马灯,还有小孩子们最喜爱的刘海戏金蟾、魁星踢灯,以及无论如何滚动都不会倒的滚灯。个个都巧夺天工, 惟妙惟肖。
光是摆在那儿便足够令人惊叹了, 等到了晚上点亮之后必定更为好看。难怪那么多户人家都抢着要请王胡子过府, 他的手艺确实堪称一绝。
今日珍宝坊也送来新打好的珍珠头面, 账房来人让她们去取。杏容怕底下的人出岔子,安顿好房里的各项事宜后亲自去了。
因为在路上又耽搁了些功夫,等从李晁家的那出来时天色已经晚了, 她便抄近道回二月阁。
穿过假山石洞,两侧草木葱翠, 花繁春序时见彩蝶蹁跹作舞,颇有曲径通幽之感。
再往前去数步, 眼前豁然开朗。楼台章阁隐于绿树之后,阳光斜照,蝉鸣如诗。
她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正欲往东边而去,忽然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只通体漆黑的野猫,猛的扑在她的脚下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
杏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握紧手中的匣子连连后退, 不料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她还没有看清身后是谁,就被那人用力推开,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紧接着,耳畔传来丁嬷嬷的怒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冲撞夫人?!”
杏容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暗道了声不好,慌忙跪在地上。
“大夫人恕罪,奴婢并非有意。而是方才有只野猫忽然冲出来,奴婢被它惊吓到这才”
徐氏眼帘轻抬,视线在她身上扫过,幽幽的道:“我记得你,你是姜氏身边的那个丫鬟,名字似乎是叫杏容?”
“正是奴婢。”杏容双手紧紧拽住裙摆,头几乎要埋到了胸口,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
“我记得你以前是服侍寂哥儿的,如何又到了姜氏身边?”
杏容如实回答道:“是爷见夫人身边无人照顾,所以便将奴婢派给了夫人。”
“夫人?”
徐氏冷冷一笑,眉宇间隐隐透出不悦之色,语气嘲讽道:“这还没被扶上正妻的位置,你们就先唤上夫人了,姜氏未免也太心急了吧?”
杏容暗暗一惊,心道之前担心的事情果然成真了,急忙解释道:“大夫人误会了,是爷吩咐我等唤做夫人,并非并非是姨娘的意思。”
“不管是谁的意思,只要我还在一日,姜氏就不要妄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大夫人冷哼道。
杏容咬住下唇,知道此时说的越多只会惹恼大夫人,于是乖乖俯首,不敢再多做解释。
大夫人缓步走到她面前,忽然伸出两指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惋惜道:“你生得也不差,又曾随寂哥儿南下。我本对你还算寄以厚望,没成想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
杏容像是被什么利刃刺中胸口,身子猛然怔住,眸色逐渐黯淡下来。
大夫人见状松开了她,居高临下道:“今日之事你可知错?”
“奴婢知错,还请大夫人责罚。”
徐氏满意的点头,“知错就好,你在此跪上两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至于是因为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
“是”杏容恭顺应下,脸上不敢有半分怨怼之色,只是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夜色渐浓,那边夕阳还未完全坠落,这厢一轮新月便已经斜挂在天际。下午陆寂早早就派人来过话,说今天公务繁忙,不回来陪她用饭。
晚膳是黄鱼羹、撺望潮青虾、炖鹿肉、五宝鲜蔬以及蟠桃饭,一律用龙泉青瓷盛着。
姜予微净手后在桌旁坐下,接过金蝉递来的白玉象牙筷,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又环视一圈周围,问:“怎么不见杏容?”
往常都是杏容服侍她用膳,忽然换成金蝉还有些不习惯。
金蝉一直跟在她身边,对此也不知情。旁边的竹韵接话道:“杏容姐姐今儿下午去取新送来的头面,然后奴婢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她一直没有回来?”
姜予微眉头紧蹙,立即又看向其他人,问,“你们也都没有见到?”
房间其他服侍的丫鬟互相看了一眼,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姜予微心底一慌,神情立即有些急切起来。杏容的性子向来稳重,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失这么久还不见踪影,定然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当即放下筷子,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吩咐道:“把院里所有人都叫来,分散到四处去寻。”
然而才走下石阶,姜予微忽然停住脚步。
只见杏容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搀扶着,步履艰难的走进来。她脸色十分难看,干裂的唇上不见半丝血色。走路的姿势也很奇怪,几乎大半个身子都依靠在那两个婆子的身上。
姜予微回过神来,急忙上前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似乎并无明显的外伤,心安了大半,柳眉紧锁问:“这是怎么回事?”
杏容扯了扯嘴角,声音虚弱沙哑,“方才奴婢在园子里不小心冲撞到大夫人,大夫人便罚奴婢跪了两个时辰。”
众人面面相觑,皆露出不忍之色。
姜予微脸色紧绷,已经大抵猜到是怎么回事,眸中闪过愧疚之色,对身后的人道:“快把人扶到屋里去,另外再派人去请个郎中过来。”
“是。”
竹韵和檀雪立即上前接过杏容,把她往扶到房间里去。金蝉脚程快,所以去请郎中的任务便落在她头上。几人分工合作,有条不紊。
姜予微又命人拿来两锭碎银子赏给那两个婆子,那两个婆子接过银子后满脸笑容,嘴角还不断说着恭维的话。
她没耐心听,摆手示意她们离开,随后也去了杏容的屋子。
裤腿一掀开,几个人的脸色变得凝重。
跪的时间太久,血液流通不畅,杏容的膝盖红肿得厉害,稍稍一碰便是钻心的疼。好在郎中不一会儿便请了来。
看过伤势后,郎中开了几剂汤药和一些外敷的药膏子,并且嘱咐她这几日最好不要下床活动,免得落下病根。
姜予微谢过,又命金蝉送郎中出去,其他人也都让她们先散了。
屋子里顿时清净许多,她拿起郎中方才留下的药膏。打开来里面的膏体呈现出浅绿的颜色,闻着还有一股清凉的薄荷味道。
她用竹片取了一些放在手心揉开,准备亲自上药。
杏容见状大惊失色,慌忙把脚缩回来。谁知牵动伤处,疼得她额头冷汗直冒。
饶是如此,她也先拦住姜予微的手,咬牙道:“夫人不可,您是何等身份怎可给奴婢上药?”
“你是受了我的牵连才有此祸事,有何不可?”
“那也不可,夫人,您还是让她们来吧。”杏容急起来,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的。
姜予微见她疼成这样还要坚持,也不愿再刺激她,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好生待着,我让她们给你上药 。”
旁边的南枝颇有眼色的接过药膏,笑道:“夫人,这里便交给奴婢,您先安心回去用膳吧。”
“南枝所言极是,奴婢只是小伤,休息两日就不碍事了。”
姜予微无奈,想到她在这里也没办法好好养伤,只得点头道:“那你好好休息,若是缺什么尽管跟我说起。”
“多谢夫人。”
姜予微不放心的又多看了几眼,这才转身离开。
其他人也都散去,屋内只剩下了她和南枝两个,南枝重新取了药膏细细涂抹在她的膝盖上。
清凉的药渗入到肌肤,灼痛的感觉缓解了不少,她的脸色也终于好看了些许。
杏容忽然想起白日大夫人的那句话,胸口堵得发闷,久久陷入到沉思当中。
“杏容姐姐?”
一声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杏容看向南枝,问:“怎么了?”
“姐姐在想什么想的如此入神?”
杏容顿了顿,轻声道:“没什么。”
南枝一边涂抹一边嘟囔道:“姐姐之前在爷身边也服侍了好几年,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大夫人何故如此不留情面?”
杏容沉默着,没有接她的话。
南枝也不以为然,忽然凑到她的面前,问:“姐姐,我听说夫人以前和别人有过婚约,可有其事?”
杏容瞪了她一眼,正色道:“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南枝讪讪,“就是就是听外院的那几个偶然说起的。”
“这话要是让爷听到,小心你的舌头。”
“知道了姐姐。”南枝撇嘴,“我往后不说了就是。”
第72章 第 72 章 上香
她上完药, 帮杏容把药膏子收到楠木金鱼纹闷户橱中,然后又去角落里摆放的四足盆架前用清水净手。
“这几日城里好生热闹,昨天我去醉仙楼替夫人买定胜糕时还遇到有人在那里斗诗呐。”
膝盖不似方才那般灼痛, 杏容整个人放松下来, 斜倚靠靠在旁边的秋香色细麻引枕上,看着窗的夜色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
“是进京来赶考的举子吧?我听说往年这个时候也都有举子在那里吟诗会友、把酒言欢。”
“原来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啊,难怪人长得好, 诗也做得如此之好。”
杏容闻言品出了些许不同的味道,眼帘掀起幽幽的朝她投去目光,调侃道:“你莫不是红鸾星动了?”
“杏容姐姐, 你说什么呢?!”
南枝脸颊迅速飞上一抹红霞, 半嗔半笑道:“那温公子是举人, 又有婚约在身。再说了, 我是何等身份岂敢去攀附人家?”
“知道他姓温,又打听到了来历,你还说没有看上人家?”
“姐姐!”
南枝羞恼, 耳尖连同脖颈红得能滴出血来。用力跺了一下脚,背过身去不肯再理会她。
杏容哈哈大笑, 散漫的扬眉。正欲说什么,忽然脑中一阵灵光闪过, 顿时怔愣在原地,手因为过度惊讶而微微发颤。
姓温的举人,还有婚约在身, 难道是
说来,前日她曾看到裴仪神色凝重的从陆寂的书房出来,谈话间好像提到了温则谦的名字,不会真如她所料想的那般吧?
不!不可能!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定是她想错了!一定是这样!
窗外新月西移,桂花浮玉,夜凉如水。姜予微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锦衾,半截藕臂露出来置于枕侧。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岚烟。春山颠倒,希夷一枕。
好梦沉酣之际,她忽然感觉到有东西在她脸上作怪,痒意袭来搅扰得到她不能安眠。
姜予微不耐烦的蹙眉,挥开那令人厌烦的东西,然后侧卧着蜷了蜷身子。
这时,耳畔听到一声男子低沉的轻笑,她脑子空白了片刻猛地惊醒过来。
回头一看,只见陆寂正坐在床边,身上携着未散的凉意,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的白玉螭纹佩,下面坠着石青色的流苏,方才作怪的便是此物。
见是他,姜予微紧绷的神色一松,人又歪倒在床上。缓了半晌才强打起精神坐起来,道:“爷,你回来了?”
“嗯。”陆寂轻笑点头,语气随意又带了些慵懒,替她拢起散在眉眼间的碎发。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亥时二刻。”
“亥时二刻?”她还未睡醒,双腿盘坐耷拉着小脑袋,喃喃的又重复了一遍。
距离她睡过去还不到一个时辰,难怪会感觉如此困乏。她眯起眼睛又醒了会神,鼻尖忽然闻到屋里有馄饨的香气。
越过陆寂的肩膀探头往桌上看去,发现那摆放着一个竹篾藤编食盒。
陆寂道:“回来时看到路边有卖馄饨的小摊,想着你爱吃就买了些回来。”
姜予微一喜,忙披衣而起来到桌边。打开食盒一看,里面果然装着碗馄饨,还冒出热气。
青翠的葱花配上皮薄馅大的馄饨,香气扑鼻,看着就十分有食欲。
“多谢爷!”
她迫不及待的尝了一个,虽然比不上之前在淮阳吃过的那个,但味道也还不错。
陆寂信步走了过来,也在她旁边坐下。
暖黄的烛光笼罩在他们身上,在小轩窗上投下两抹相互依偎的影子。陆寂侧首凝望,唇边一直挂着清浅温柔的笑,道:“明日是八月十五,母亲会去城外的静观寺上香,你可想同去?”
姜予微一愣,颇觉得意外。自从上次她从客舍逃走之后,陆寂一直看管得很严。这次居然会主动提出让她去上香,难道是想要试探她?
陆寂看穿了她的想法,屈指不轻不重的在她额头上敲了下,好气又好笑的道:“你想什么呢?我是看你在府里太无聊了。朝中事务忙,我又不能时常陪你,这才想让你出去透透气。”
无聊倒是还好,南枝变着法的带她在院子里摸鱼抓虾,就差上树掏鸟窝了。
姜予微暗暗松了口气,心想他也确实不需顾虑。京城是他的地盘,还怕自己能飞出掌心不成?
陆寂又道:“我是担心你与母亲一起去会觉得不自在,你若不想就当我没提过。”
“不!”
姜予微生怕他会真的后悔,丢下勺子急忙道:“我想去!爷放心好了,我定会陪大夫人好好礼佛的。”
朦胧灯影下,她发髻松散,几缕青丝随意吹在细白修长的颈侧。一双杏眸澄澈明净,隐隐藏着讨好之色。朱唇榴齿,柔桡轻曼,是不经意间恰到好处的撩人心怀。
陆寂唇边的笑如何也压不下来,道:“那明日让金蝉陪你去,到了寺中不许乱走,免得我担心,明白了吗?”
“明白!多谢爷。”
一想到可以出去,姜予微便再没有了睡意。美滋滋的样子如花树堆雪,让本就昳丽的五官越发明艳动人。
陆寂的眸色幽深难测,口舌发干喉结滚动,趁她不备揽住纤腰往床上带去。
纱幔层层落下,满室春色旖旎,偶尔有低哑难耐的吟笑声从里面传来。
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翌日一大早,李晁家的便准备好了马车,一行人往城外的静观寺而去。
摇晃近半个小时,马车停在山门前,早有沙弥得了消息在此恭候。
来接她们的有四人,为首和尚法号圆悟,生的慈眉善目,听说也是位佛法高深的大师。
圆悟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领着她们从山门而入。
大夫人颇有诚心,每次来都会从护法金刚殿一直拜到大雄宝殿,再绕到后面的药师殿参拜。
只要是供有菩萨佛像,再小的佛殿她都不会落下。当然,给的香火钱也十分丰厚。
她不喜姜予微,一路上连个眼神都没有赏赐给她,不过也没有刻意为难。姜予微乐得自在,悠然闲适的跟在后面。
等参拜完后,大夫人要去禅房听方丈了无大师讲佛。姜予微抓住机会终得了自由,带着金蝉在寺里闲逛起来。
静观寺是百年古刹,寺中随处可见两人合抱不住的松柏,就连山门前的那副楹联上也写着“古柏势参天,苍鳞不记年”的字样。
松柏虬枝盘旋,各具姿态。阳光从云层间散落,寺院一半笼罩在光影当中,更显庄严肃穆。
绕过廊庑和旁边的祖师殿,再往前面去不远有一扇小门,从小门出去便是后山了。山间修建有石阶,曲折蜿蜒隐于丛林,青苔密布,身同云虚无。
两人拾阶而上,入目处停僮葱翠、林荫树密,鸟啼声悠远绵长不断回响。蒙络摇缀,光影斑驳,幽深野趣。
只是行了许久,姜予微有些累了,气息微喘,额间细汗直冒。
旁边的金蝉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丝毫看不出疲态。她指了指前面的一座四角亭,道:“夫人,咱们可以去哪里歇歇脚。”
姜予微点头,在她的搀扶下来到亭中。
第73章 第 73 章 重逢
山间雨水充沛, 亭子顶部的青瓦中也生出许多杂草,有些藤蔓垂挂下来好似珠帘一般。
四根用来承重的楠木柱子上刷有红漆,经过洗礼此时斑斑驳驳的已经掉了大半, 露出底下原本的颜色来, 倒显得古朴自然。
亭子旁边还生有一株丹桂,眼下正是盛开的季节。簇簇花团累在枝头,清香盈袖, 沁人心脾。
姜予微凭阑而坐,任由吹来的凉风拂起墨发,燥意很快散去。难怪会有那么多人想要隐居山林, 常与松泉水月做伴, 确实能让人心情舒畅。
她用手撑住自己的下巴, 神情放松的欣赏起眼前的美景。
然而就在此时, 眼角的余光忽然撇见下面的山道上有一抹白色的影子闪过。
虽然那人很快消失不见,可尽管如此姜予微也还是看清了那样的相貌。刻骨铭心,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的一个人。
只听见脑中“嗡”的一声, 浑身的血液瞬间倒流。人怔愣在原地,久久都无法从那种震惊中回过神来。
是一阵短促而急切的灰惊鸟叫声唤醒了她
姜予微立即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 后背惊起一声凉汗,忙不动声色的去看旁边的金蝉。
金蝉也在往那人消失的方向张望, 眼神戒备,明显和她一样也注意到了刚才的动静。但好在金蝉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不由长松了口气。
趁着现在, 姜予微解下腰间的玉镂雕双鱼香囊藏在袖中,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是。”金蝉不疑有他,护住姜予微从原路返回。
在离开四角亭之际, 姜予微默默垂下手腕。藏在里面的香囊顺势掉出,悄然无声地打了几个滚后,落进道路旁的枯叶堆里。
不到一会儿,两人便回到那扇小门前。姜予微忽然惊呼了声,一摸腰间,声音急切的道:“不好,我的香囊不见了,快帮我找找。”
金蝉闻言,立即在附近找了起来。可是都翻遍了也没有看到香囊的影子,皱眉回忆道:“奴婢记得您去药师殿参拜的时候还带在身上,定是掉在了后山。”
姜予微脸色凝重,眼底透出为难,“这可如何是好?我脚疼得厉害,实在没办法再爬一遍山了。要不然你帮我去寻?我到禅房去等你。”
“这”
金蝉犹豫不决,道:“爷吩咐奴婢要守在夫人身边,寸步都不能离开。”
姜予微的心沉了沉,诺诺地开口道:“那香囊上绣了我的名字,若是让外男捡到,我便说不清了。大夫人对我又一向不喜,让她知道定会拿此做文章的。好金蝉,求你救我一救吧。”
女子的香囊乃是闺房私密之物,倘若真的让别的男子捡到有损到夫人的清白,那她也逃不了失职之罪。
物虽小,但兹事体大。
金蝉想了想,反正陆寂早在静观寺外布置了人手,离开片刻也碍不着什么事情。于是点头答应下来,“那夫人稍候,奴婢去去就回。”
“嗯。”她点头称是,“你快去快回。”
看着金蝉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枝叶扶疏的地方,姜予微并没有着急往白影消失的方向追去,而是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禅房。
行至一段长长的汉白石台阶前,她脚步稍微停缓,用余光看了眼周围。
确定一个人也没有后,姜予微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若无其事地抬步迈下第一节石阶,踩稳。
然而在迈下第二节时,她的身形陡然一歪,整个人直直地往下摔去。
接连滚下去好几节石阶,又在平地上打了两个滚后才堪堪停住。肩膀和手腕出传来一阵剧痛,姜予微趴在地上低低的笑了起来。
如果此时有旁人看到这一幕,定会以为她是个疯子。但只有姜予微自己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附近是真的没有人,不仅是没有路过的香客,也没有陆寂派来的暗哨。
她忍着痛爬起来,拍掉衣裙上沾染的灰尘,又理了理发髻间有些凌乱的头饰,然后迫不及待的往那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走出小门后左拐,那里有一片很大的碑林。黑色的石碑屹立,足以挡住人的视线。
姜予微一排一排的找过去,神情越来越急躁,想要见到那人的心也在此刻达到了巅峰。像是泉涸水枯,困在井底的鱼儿渴望得到甘霖时的那种本能。
可是当她来到最后一块石碑前,那里依旧没有看到她要找的人。
山风吹动密林,婆娑作响。姜予微呆立在原地,心情也瞬间跌落在了谷底,甚至怀疑起那一刹那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想到大白天的她竟也做起梦来。
呆立了许久,姜予微惨然一笑。微微仰头,努力把鼻腔里的那股酸意憋回去。
再不走,就要被金蝉发现了
她在心里反复的提醒了自己几遍,轻轻一叹,正欲返回。
然而就在转身的瞬间,姜予微忽然浑身一震,眼泪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则谦哥哥”
温则谦就站在不远处那株盛开的木芙蓉之下,一袭雪白的圆领袍,上面没有任何复杂的装饰。墨发半束,眉眼依旧温润,只是看着清瘦了许多,身上也有了沧桑之感。
“予微”
分别半载,物是人非。温则谦急切的想要上前,可却在距离她还有三四米的位置猛的停住了脚步,双目猩红,眼神隐忍难言。
“姜姑娘,不知你近来可还安好?”
这声姜姑娘让姜予微痛彻心扉,剖开来更是鲜血淋漓,怎堪直视?
很多时候不见还尚可忍受,可是见了之后便会感觉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就比如眼下,无尽的苦楚仿佛要把她溺毙在此。
她强扯出一抹笑来,哽咽道:“我我挺好挺好的”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曾经无话不说的他们,没想到也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最后还是温则谦率先打破了这个僵局,如同小时候哄她开心的那般,语气温柔道:“再哭就要变成小花猫了。”
此花猫非彼花猫,幼时他们两人曾一起从树上救下来过一只纯白的小猫,大概只有两个月的大小。双瞳异色,再加上通体没有杂毛,生的十分好看,但同时也很调皮。
小时候倒还好,等长大些后总是爱在泥地里打滚,弄得身上脏兮兮的。所以姜予微在给它取名字时直接叫做了“小花猫”,温则谦也总喜欢用这个来打趣她。
再次听到这句熟悉的话,似是带有什么神秘的魔力。她顿时破涕为笑,只是心里仍然堵得难受,“则谦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进京来赶考,昨日接到好友相邀来静观寺访古。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所以自己现在附近逛了逛。”
“好友?”
姜予微蹙眉,眸色沉了沉,“他也是溧州来的吗?”
“非也,我们是在路上认识的,相谈甚欢便结伴同行。”
温则谦见她脸色不对,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姜予微压下心中的异样,摇头道。
从溧州到京城,明明也只相隔短短几月,可她却感觉自己度过了十几个春秋。这半年来只有在四下无人之处,她才敢偷偷想起以前的日子,那份心酸苦楚也无处说。
姜予微其实有很多话想跟温则谦倾诉,可是临到嘴巴却只化作了一句:“则谦哥哥,你过得可还好?”
温则谦不知该如何回答,隐藏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干笑了半晌才道:“没什么好不好的,一切如旧。”
一切如旧,也好,也不好,但已经是难得。
说完,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从衣服的最里面摸出一道护身符递给姜予微,道:“这是柳老夫人亲自去慈光寺求来的,托我到京城后转交给你。”
怕这珍贵的护身符在路上损毁,温则谦用帕子仔仔细细的包好,又贴身而放。
姜予微接过,伸出的手微微发颤,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小小的一张护身符,承载的却是两个人的温暖。慈光寺距离溧州城有十几里的山路,她外祖母年迈行动不便,但却还拖着病体去那里替自己求了这道符来。
眼眶情不自禁的又泛起了红,泪水须臾便模糊了视线,“是我不孝,都这么大了还让她老人家替我担忧。”
温则谦看到她这幅模样,心跟着也揪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伤口看着不大却疼得厉害。
他想要伸手替她拭去泪痕,但心里清楚以自己的身份早已不适合再做这样的举动,只能强迫自己克制下来,声音沙哑的道:“姜姑娘,只有你安然无恙,柳老夫人才能放心,所以你万万要保重自身才是。”
他顿了顿,到底还是补充了一句,“我心亦是如此。”
姜予微舌尖泛苦,松开握出血痕的掌心。扯起袖子用力一抹,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则谦哥哥,你放心吧,我定不会有事的。”
晴云轻漾,熏风无浪。两人相视浅笑,许多话都已经不必再说出口。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
姜予微一惊,忙回去看去,只见陆寂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身后还跟着金蝉,也不知道在这里听多久了。
“爷”
她喃喃的唤了一声,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的神色,心底忐忑不安。
陆寂倒是没什么反应,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
可他越是如此,姜予微便越慌,身子微微侧开挡在了温则谦的面前。
陆寂看着她的动作眸色顿时一沉,片刻后却又恢复如常。负手信步而行,片刻便来到两人面前。垂首看向姜予微,勾唇一笑,道:“怎么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
姜予微拿不定他到底是何态度,强作镇定的回答道:“不小心迷路便到了这里。”
“下次小心些。”
“好”
陆寂这才看向温则谦,一贯的温和有礼,“想必你就是温公子吧?”
温则谦也直直的看着他,不躲不闪,长身玉立,声音沉稳有力,“正是在下。”
风忽然变得很急,簌簌萧萧,似要将两侧的松柏都压弯。气氛十分古怪,两个同样出众的人就这样四目相对,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姜予微嘴角紧绷成一条直线,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
但是转念再想,事端本就因她而起。此时开口无疑是激化矛盾,于是只得在一旁干看着。
陆寂轻笑,上前与她并肩而立。男子神仪明秀,朗目疏眉。而女子则桃花玉面,莺惭燕妒,远远看着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初次见面,陆某久仰温公子大名了。”
第74章 第 74 章 盛怒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温则谦, 他眸色几变,负在身后的也紧紧握成拳头,手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起了白。
闻言, 笑道:“温某也久仰陆大人威名, 今日总算是有缘得见一面。”
“温公子进京可是为了准备来年的春试?”
“正是,陆大人神通广大,我这点小事怎么能瞒得过您的法眼?”温则谦不咸不淡的道。
“温公子说笑了, 我只是前日偶然听从溧州回京述职的同僚那提到过一句。”
陆寂挑唇一笑,又道:“不过温公子既是进京来赶考的,可需我为你引荐一二?你与内子是旧识又曾对她照顾有加, 我理应帮忙。”
姜予微身形一僵, 立即抬头看向他, 眉间阴沉沉的透着愠气。
温则谦脸上倒是并无太大起伏, 闻言不卑不亢,淡然道:“不用了,多谢陆大人好意。温某从少时起便一直寒窗苦读, 此次来京是有心一试,倘若不中也当是一次难得的教训。”
“温公子有如此胸襟让陆某钦佩不已, 那就祝公子早日蟾宫折桂。”
陆寂抬手作揖,仿佛面前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陌生人, 而他也像极了一个提携晚辈的大好人。
温则谦还了一礼,转而看向姜予微,态度疏离客气, 道:“方才温某误入此地,打扰到了姜姑娘,还请姜姑娘勿怪。”
他这话是在撇清姜予微的关系,若是陆寂事后追究起来, 姜予微也可以全部都推到他的身上,毕竟此前金蝉也曾看到了他在后山出现。
姜予微自是明白的他良苦用心,咽下喉间苦涩,欠身道:“温公子言重了。”
“在下的好友还在前面等我过去,先行告辞了。”
陆寂温声道:“慢走不送。”
温则谦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忍住想要再看她一眼的冲动。点头朝陆寂示意后,目光直视着前方,头也不回的提步离开。
金蝉看了两人一眼,手里拿着那只玉镂雕双鱼香囊,识也趣的默默退下,偌大碑林霎时只剩下了他们。
狂风未歇,带动腰间的宫绦在半空中翩跹起舞。草木摇落,疏桐吹绿。
姜予微舔舐了下发干的嘴唇,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沙哑,“爷怎么来了?”
陆寂垂眸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问:“怎么?卿卿不希望见到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倒显得是在心虚。想着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索性闭了嘴。
回去的路上,两人同坐在一辆油壁车上。陆寂自上车后便拿起书自顾自的看了起来,一直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姜予微偷偷观察过陆寂的神色,看上去与往常无异。但仔细瞧就能发现他眸中携霜带雪,分明是山雨欲来的架势。
她权衡再三,觉得陆寂让人摁住她打板子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那样陆寂自己的面子也不保。
府里的下人一打听缘由,第二日天不亮大抵就会传出头锦衣卫副指挥使头顶绿油油的谣言。不过,也未必有人会有这个胆子。
所以她猜测应该会像是上次那样的罚跪,至于是几个时辰,那可说不好了。
回到二月阁后,姜予微立即让杏容把之前做好的那套护膝拿了出来,提前绑在腿上。用裙子一遮,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做完这一切后,她心下稍安。
下面服侍的丫鬟们也都瞧出陆寂的不对劲,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伺候,生怕在这个关头触犯到主子的霉头。
夜幕将将降临,正厅里已经摆好晚膳。杏容和金蝉各自立在桌边给两人布让,竹韵、南枝、檀雪等手执巾帕、清水、香茶在旁边恭候。
一顿饭寂然无声,里里外外这么多人愣是连一句咳嗽都没有。
用完膳后,杏容让两个粗壮的婆子把镶云石圆鼓桌抬了下去。
陆寂接过南枝递来得棉帕净手,然而转身出了屋子,一言不发的往外间书房而去。
南枝见状,提起一盏明角灯忙跟上。
明眼人谁瞧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杏容叹了口气,怕姜予微多想,悄悄告诉她道:“爷担心大夫人和夫人路上不安全,特意向吏部告了半天假,眼只下怕是还要赶去处理白日积攒下来的公务。”
姜予微不置可否,寻思他今天应该是没空来搭理自己了。于是绕过屏风来到里间,卸掉头上的钗环。
青绉绸菊纹上衣一脱下来,杏容立即发出一声惊呼,“夫人,您怎么受伤了?”
从石阶上面摔下来时,手肘、肩头还有膝盖等地方都擦出了数道血痕。此时凝固在上面的血迹结成了血痂,青青紫紫一大片。再加上她的肌肤本就雪白,两相对比看上去颇是骇人。
“奴婢这就叫人去请大夫。”
“不用了。”姜予微拦住了她道。
大晚上的去请大夫过来难免会惊动陆寂,现在他又在气头上,自己还是缩起脖子当乌龟为妙。
杏容拗不过她,只得自己拿来清水白布替她处理伤口。一边清洗一边忍不住抱怨道:“金蝉也真是的,让她侍奉夫人竟然如此不用心,怎能让您摔成这样?”
“这事不怪她,是我自己的问题。”
“夫人,您怎么还替她说话?!”
“好了好了,你先消消气。”姜予微笑嘻嘻的安抚她道:“我这不是没事吗?一点小伤而已,过两日便好了。”
杏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手上动作越发放轻。清洗完伤口后,她又取来金疮药涂抹,折腾了近半个时辰才弄完。
姜予微换了件轻便的藕荷色团花织金锦长裙,让她先下去休息,自己则独自坐在窗前的黄花梨瓜棱腿夹头榫平头案前,拿出那道护身符放在灯下细细瞧着。心里又酸又涩,百般不是滋味。
“你在看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她吓了一跳,姜予微侧首看去,发现陆寂不知何时进的屋子,正站在屏风旁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她下意识的把护身符藏在掌心,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
陆寂也换了件藏青色暗纹直身,衬得他风姿卓然,玉质金相。闻言,他冷笑道:“从静观寺回来已有两个时辰,卿卿难道没有话想跟我说?”
姜予微心头一突,知道这是要开始了。只是人紧张到了极点后反而更容易冷静下来,她抬眸看向陆寂,神色自若道:“不知爷想听什么?”
陆寂气笑了,不疾不徐的来到她跟前。眸光森然,周身散发出迫人的寒意。
她呼吸一窒,身子不动声色的往后缩了缩。然而还不等她开口说话,陆寂忽然伸手夺过她那道护身符,捏在指尖把玩。
“这是今日温则谦给你的吧?不远千里送来一张护身符,当真是情深义重啊!”
姜予微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视线一直落在那张符上。眉间尽是急色,忙起身去抢,“还给我!”
陆寂把符高高举过头顶,见她竟然如此在意,甚至都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心中怒火更甚,眉头紧蹙冷冷的道:“姜予微,看来是我对你太过娇纵了!”
说罢,信手一扔。护身符从姜予微的头顶掠过,落入了摆放在角落里的那个铜盆当中。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即扑过去把符拿了出来。
然而竹韵傍晚的时候刚在盆中盛满清水,护身符浸湿后上面的朱砂晕染开来,湿答答的不成型已经毁了。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双手捧得护身符微微发颤,心如同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刺穿。懊悔、愧疚、无措,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脸上的表情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沉默半晌,姜予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无不嘲讽的道:“爷对我何谈娇纵?难不成给些吃的穿的,再哄我几句开心便是娇纵了?爷别忘了,我是如何来的京城!”
一字一句,戳破了血淋淋的事实。陆寂看着她只觉得无比陌生,胸腔像是被人拿着钝刀一遍遍凌迟,每次呼吸都如同受刑般痛苦。
往日她还同自己虚以委蛇,如今温则谦一来她却是连装都不愿意再装了。
想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森然道:“你说的对,你本就只是贺鄞送给我的一个玩物,今日我不妨就让你知道何为玩物!”
第75章 第 75 章 受辱
“你想做什么?”
姜予微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方才是所有情绪堆积在一起瞬间的爆发。现在理智回归后有些后悔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反将自己陷入到了更加不利的处境当中。
陆寂眼中没有任何温度,一言不发地取下旁边翘头海棠式楠木架上挂着的天水碧色曲水纹云锦斗篷, 裹在她的身上。随即拦腰抱起, 直往门外而去。
姜予微眼皮狂跳不止,红润水泽的樱唇吓得不见一丝血色,心口“咚咚”乱跳。
她挣扎着想要跳下来, 奈何实在抵不过陆寂的力气,只得用手不断地拍打他的胸口,声音微微发颤:
“陆寂, 你快放我下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手又麻又痛, 可是陆寂根本不为所动, 仿佛被打的人不是他一样, 阴沉着脸一脚踹开房门来到了院中。
守在外面的丫鬟看到这一幕也都吓了一跳,纷纷垂下头不敢乱瞧主人家的热闹。
唯有南枝眉心皱成一团,一瞬不瞬的盯着陆寂。脚下意识的往前迈了半步, 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还不等她开口就被杏容给拦住了,杏容面色凝重, 朝她轻轻摇头。
眨眼间,陆寂抱着姜予微已出二月阁, 穿过白石桥后直奔东角门。
早起时船外朝霞似锦,氤氲散成绮罗,颇是壮美绚烂。到了半夜, 反而下起蒙蒙细雨来。姜予微此时已经安静下来,任由他抱着前行。
头被迫靠在陆寂的肩头,能清晰的听见他那沉稳有力的心跳,眸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只怔怔地盯着一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出了东角门后,裴仪早就备好马在那里等候。陆寂把她安置在马背上,自己也踏着马蹬翻身而上。
雨淅淅沥沥的,似乎比刚才要急了些。他把斗篷扯紧不让雨打在姜予微的身上,只露出半张脸在外面。精瘦的臂膀从后护住纤腰,然后一扬马鞭。
数匹快马划破夜色,在京城的街道上疾驰,嗒嗒的马蹄声宛如两军阵前的鼓点,带着森寒的杀伐之气。
姜予微静静听者,更感觉像是在刑狱中等着被提审时听到前人痛苦的哀嚎。那种恐惧阴冷如毒蛇,摧残着人的心志。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马车停在一处宅子的后门处。陆寂把她从马上抱下来,径直往里走去。
姜予微透过斗篷的缝隙,发现这里似乎是间客舍,后门开在一处僻静的街角。
正疑惑陆寂为何要带她来这里,一个堂倌模样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的上前,赔笑道:“几位爷,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桑虎抛给他一锭十两的银子,冷声道:“少打听,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光影昏暗又没有月色,视线模糊不清。他一说话,脸上那倒骇人的刀疤也跟着抽动,更显凶狠可怖。
“是是是。”
那堂倌忙不迭的应声,拿了银子立即退下,根本不敢去看那俊秀公子怀里抱着的是谁。
陆寂没有理会这个小插曲,抱着人已经从后院的楼梯上到了二层。这间客舍没有同洲客舍大,但布局颇为相似。
一楼也是大堂,做待客之后,中间搭了个寸大的木台子,供说书人、伶人之类献艺。
二楼则有几间客房,因为不比后院清净,所以价钱要便宜许多。
这个时辰客舍已经打烊,伙计们也都各自歇息。一楼没有点灯,看上去阴森森的仿佛随时能从黑暗出扑出来一只能吃人的恶鬼。
二楼廊间倒是亮着两盏宫灯,陆寂推开其中一间的房门,将她放下后反手插上门栓。
姜予微急忙后退两步,与他拉开拒绝。这其实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她深吸了口气,戒备的盯着陆寂,道:“爷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陆寂仍是一言不发,伸手把她扯到身前,然后一把挥落花梨木卷草纹方桌上的茶碗,直接把人压在了桌上。
茶碗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姜予微没想到他带自己来这里竟然是为了这档子事,顿时又气又恼。双手抵在胸前用力推搡,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得逞。
然而双方之间体力实在悬殊,还没两下她就被陆寂抓住腕子反扣在了头顶。
陆寂腾出一只手来解开裹在外面的云锦斗篷,信手扔在旁边的熏笼上。
一灯如豆,黤黤无光。他欺身贴近,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姜予微耳后的嫩肉上,激起一阵战粟。
姜予微嘤咛一声,浑身酥痒难耐,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骨子里爬行。两颊酡红,不失胭脂颜色。
她不想让陆寂就这样如愿,趁他埋首颈窝之际用力咬住他的耳朵,顿时留下一个齿痕。
陆寂吃痛,“嘶”了声退开少许。一摸被咬之处,指尖残留丝丝血迹。
姜予微喘着粗气,冷冷的盯着他,道:“你带我来此就是为了这个?”
陆寂扬起一抹笑,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平素清雅矜贵的容貌在此刻变得妖冶艳丽,漆黑深邃的眸子宛如古井无波,冷得令人害怕。
“卿卿小声些,这里的房间隔音不好,让人让人听见。”
姜予微咽了口唾沫,她承认自己这一刻是真的被陆寂吓到了,更加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羞辱自己。
方才涌出的红潮瞬间褪去,削瘦的肩膀情不自禁的缩了缩。
陆寂见状,笑容更甚,阴恻恻的毛骨悚然。
藕荷色团花织金锦长裙落地,好在现在还只是初秋还不算太冷。
姜予微趴在花梨木卷草纹方桌上被迫承受着身后之人。贝齿紧咬住下唇,生怕自己露出一丝声音来。
雨越下越急,拍打在直楞子窗上发出窸窣的动静。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陆寂大张挞伐,见身下之人仍在抗拒着不肯彻底接纳,心中怒火更甚。俯身凑在她的耳边,薄唇轻启,一字一顿的道:“卿卿可知隔壁住的是何人?”
姜予微闻言,脑中挤出些许清明,回头不解地看着他。
陆寂冷笑了声,残忍道:“就是你那心心念念的则谦哥哥啊!”
姜予微顿时怔住,刹那间宛如当头棒喝,击碎了她所有的傲骨和尊严。手指死死扣住桌沿,哪怕抓出血来也丝毫感觉不到痛。
温则谦在隔壁,而自己却在这里和陆寂行此事,那方才的动静他岂不是已经听见了
姜予微苦笑了声,这种屈辱之感无以复加,眸中的光渐渐变得麻木而绝望,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见她终于肯放弃,陆寂并没有感受到半分痛快。
其实他心里也很不好受,可是只要想起白天姜予微看温则谦是的那个眼神,他便嫉妒得想要发狂。
那眼神分明就是余情未了!!
一番雨过云收后,他喘了口粗气,将人翻过来准备再次攻城略地。然而这时,他忽然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
低头一看,只见姜予微发髻凌乱,珠钗横斜。就这样躺在那儿仿佛一张破败的美人图,眼中毫无光彩,神情麻木好似失去了灵魂一般。
陆寂浑身一僵,忙帮她拢好衣服,手指轻颤的抚上姜予微的脸,轻唤道:“予微?”
怀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只呆呆的看着房顶。
陆寂彻底慌了神,立即取来斗篷再次严严实实地裹上,这次连头发丝都没有露在外面。抱起人下楼,驱马原路返回。
冰冷的雨拍在他的脸上,陆寂低头看了眼怀里一动不动的人儿,脸色凝重,把人护得更紧了些。
回到二月阁已是后半夜,各院都落了锁。寂静无声,也没有人走动。
南枝坐在廊下,旁边点了盏小琉璃灯照明。她心绪不宁,时不时便要抬眸往门口看上一眼。
见陆寂浑身湿透,抱着一个人踏雨而来。她一喜,忙打起伞迎了上去,道:“爷,您回来了?”
陆寂道:“怎么是你?杏容呢?”
南枝看了眼被他护得周密的姜予微,神色复杂,回道:“今晚是奴婢当职,杏容姐姐已经回屋歇下了。”
陆寂不悦皱眉,但没说什么,只道:“让人提两桶热水送来。”
“是。”
她刚说完,陆寂便已进到屋内。南枝咬了咬下唇,转身去隔壁房中把两个小丫鬟叫醒,让她们去厨房把水提过来。
为了主子方便,灶上常年备有水,用时只需派人取来即可。
南枝招呼她们把提来的热水送入房中,自己则趁机悄悄侧首瞧了眼里屋。
透过云母屏风,她隐约看到向来凛不可犯的二爷正抱着姜予微坐在玫瑰椅上,爱若珍宝般哪怕是到了屋内也不肯放下。
搭在她后背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低垂着头温柔安抚。
她紧握住手心,指甲几乎掐进肉中,扬声道:“爷,热水已经备好。”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陆寂的声音,“你们都下去吧。”
“是”
南枝领着其他人躬身告退,临走时把房门带上。
待退到廊下,她微微一笑,道:“今晚有劳诸位妹妹了,你们都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就行,待主子有吩咐我再去叫你们。”
第76章 第 76 章 变故
那几个丫鬟没有多想, 应声后各自回屋歇息了。侯府以往就有这样的规矩,只要不是主子召见,夜里留个当差的看守即可, 不必全部候在门前。
况且她们住的地方就在后面的罩房, 离得很近,随时都可以赶来。
见她们走远,南枝收起脸上的笑容, 回头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提起裙摆蹑手蹑脚地来到西窗下,手伸入窗户内沿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往里看去。
氤氲水汽当中,只见陆寂站在浴桶旁, 手持漆匜袖口挽起, 竟是在帮姜予微洗头!
南枝目眦欲裂, 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在她心目当中,自己爷从来都是清风明月般高不可攀的存在。
可如今自家爷居然会纡尊降贵地亲自伺候一个姨娘,牙关紧咬, 咯吱作响,脸上的五官几近扭曲。
她怕被人发现, 没敢多看。过了片刻又将窗户关上,失魂落魄的来到院中。
看着墙角特意并排摆放在一起的两把油纸伞, 自己那点小心思在此刻显得格外的讽刺。
她妒火中烧,冲上前将其中一把狠狠掷到雨中,胸口剧烈起伏着, 喷出的鼻息似都带着怒意。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起来,眸中闪过阴冷的精光。上前又把伞捡了回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屋内水声不断, 浴桶里的人双目无神,仿佛只是一个提线木偶般。
陆寂是第一次服侍人,手法生疏,折腾了许久才帮姜予微把头上的膏沐洗干净。
他眼睛没有丝毫不耐,动作轻柔地继续清洗身上那些暧昧的痕迹。
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她的肩头,一想这些是自己亲自弄上去的,陆寂心底忽然升起一种隐秘的占有欲,只可惜眼下时机不对。
等帮姜予微洗完之后,他身上的衣服也洇湿一大片,将就草草地把自己也洗了洗。
穿好衣服从屏风后绕出,只见姜予微仍是呆坐,水珠顺着长发滴落打湿了后背的衣服。
他叹了口气,拿起棉帕上前,一手握住姜予微还潮湿的青丝,另一只手仔细的擦拭起来。
直到擦得差不多了,他才哑声开口道:“去床上歇息吧。”
姜予微没有回答,也没有要挪动的意思。他只得将人抱起,撩开莲青色的幔帐。
然而才走到床边,姜予微忽然一个用力从他怀里翻了下来,然后滚到里侧背对着他,浑身写满抗拒之意。
陆寂莫名觉得有些想笑,干咳了声掩饰,转身叫人来把水抬了出去,自己也躺在床上。
窗外的雨似乎已经停了,看着里侧那个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的人儿,他伸出去的手顿了顿,到底还是缩了回来。
红烛垂泪,滴到黎明。
拂晓时分,天色蒙蒙亮。日头欲出未出,雾失京城雨脚微,人也正处在最为困顿之际。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
陆寂立即清醒过来,缓缓掀开锦被披衣而起,三步来到外间推门一看,只见来人是杏容。皱了皱眉,问:“发生了何事?”
杏容额头上有层细汗,喘息未定的道:“爷,裴统领有急事求见,说是与宫里有关。”
陆寂眸色一沉,看了眼床上仍在熟睡的姜予微,心疼的嘱咐道:“不要吵醒她,等她起来后再寻个医女过来帮她诊治。”
昨晚她一宿都没有闭眼,直到快四更才浅浅睡去。
“是。”
杏容没有多问,不过既然是请医女而非太医,那多半是伤在隐秘之处,也不知昨晚两人出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寂匆匆收拾一番便出得门去,房内的姜予微听着逐渐远处的动静,慢慢睁开了双眼。
她翻了个身,牵动腿间一阵刺痛,神色漠然的盯着头顶的山水溪白石纹帐子,不见有半分惺忪之意。
及至日上三竿,她才懒洋洋的起身坐在镜台前。杏容伺候她梳妆,紫檀雕花木梳从头顶直梳到了发梢。
乌丝如瀑,风鬟雾鬓,披散下来垂在腰间。朱唇未点,不施粉黛的模样更显清丽脱俗。
她看着铜镜中憔悴的人儿,道:“夫人,奴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姜予微放下手中的赤金盘螭璎珞,头也不抬的开口,声音虚浮带着凉意,“你若有话,不妨直说。”
“夫人知晓奴婢因家中变故曾陷教坊司数年,也最是清楚那些男人的秉性。表面甜言蜜语的哄着,实则背地里肮脏恶臭只为骗取你的真心好图一时之快,又或者只是为了在同伴面前炫耀。而在民间典妻、暗娼之类屡见不鲜。”
杏容咬了咬唇,道:“夫人可知何为暗娼?”
典妻一说,她在溧洲曾有听闻,只是不曾见过,“听说过一些。”
杏容垂首,语气里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悯,“所谓暗娼其实细分为好几种,其中一种便是被自己的丈夫硬逼着在私窠子里挂牌的。你若不从,先饿上几顿警告。若是还不从便是一顿毒打。哪怕是告到官府也无用,只因一句:你嫁到他家便是他的人。”
姜予微愣了愣,已经明白她想说什么了。原本侧向她而坐的身子不动声色的转了回来,面无表情听她继续说。
“女子之道艰难,能得良人是万幸,多少人提着灯笼都难找。奴婢知道夫人怨恨爷逼您离开溧洲,可您如今已经嫁入侯府,又何苦非要倔着性子和爷置气?您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这对您百害而无一利啊。”
姜予微深吸了口气压住心底的燥烦,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杏容,陆寂为何会忽然提起让我随大夫人一起去静观寺上香?”
杏容表情有些僵硬,眸底闪过一抹心虚,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
她的反应已经告诉了姜予微答案,昨晚她想了只整整一夜,不断条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终于想明白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那就是太巧了,无论是温则谦为何会在那个时辰出现后山,还是陆寂出现的时间都太巧了。
最开始她怀疑的那个人是金蝉,因为金蝉当时就在陆寂身后,想要引导陆寂过来也最是容易。
但细细一想,姜予微便发现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原因有二,其一是金蝉乃陆寂的人,看她之前在园中踢飞白竹的身手来看,很有可能还是锦衣卫,她没有理由要陷害姜予微。
其二,金蝉并不知道姜予微与温则谦的过往。而对他们关系知道得最清楚的人,当属杏容了。
姜予微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眼神凌厉,“你为何要设计害我?”
“夫人!”杏容敛起裙角,慌忙跪在一旁道:“求夫人听奴婢向您解释。”
“好,我听着,你且说吧。”
“那日奴婢偶然打听到温公子来了京城,就住在城西的福来客舍。奴婢一时糊涂,心生歹念便去求爷让夫人同大夫人一起去上香。”
杏容垂首,不敢去看她的神色,嗫嚅道:“爷心疼夫人,没有多想就答应下来。于是奴婢回到房中假借夫人之名给温公子写了封信,邀他中秋之日到静观寺一见。但那日晚上奴婢左思右想始终觉不妥,便没有把信送出去。至于温公子昨日为何会出现,奴婢实在不知。”
怕姜予微不信,她急忙又补充道:“那封信正在奴婢房中,夫人若是不信,奴婢现在就可拿来,求夫人明鉴!”
她的这番说辞与温则谦所言并不相通,而且她的字是温则谦教的。旁人或许认不出,但这一定瞒不住温则谦。
姜予微拧眉,觉得这说不定真的只是巧合。
杏容满脸愧色,双手肃拜在地,哽咽道:“奴婢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还妄图陷害夫人,自知罪该万死。还请夫人责罚,奴婢绝无怨言。”
她垂眸思索了许久,眉间终是一松,道:“起来吧。”
杏容一愣,惊愕地抬头看向她,小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夫人”
“我并没有证据证明是你所为,刚才也只是诈你。从溧洲到京城,这一路上都是你在尽心竭力的照顾我。数次相劝,也是真心为我考虑。功过相抵,所以此次我不会责罚你。”
姜予微顿了顿,语气一转,又道:“不过此事既然我能猜到,那你必然也瞒不过陆寂。届时他若是罚你,我亦不会过问。”
杏容眼眶泛红,俯首又是深深一拜,“多谢夫人。”
“起来吧,地上凉,别跪着了。”
“多谢夫人。”
杏容扯过袖子胡乱的抹了把脸,起身继续伺候姜予微梳妆。她的手巧,半晌便绾好一个朝云近香髻,取来点翠衔珠步摇簪入发间。
姜予微百无聊赖的翻动妆奁里的珠钗,状似随意的问:“爷今日何时能回来?”
杏容见她居然主动提起陆寂,顿时一喜,以为是自己方才的劝说起到了作用。但随即又是一僵,道:“这奴婢也不甚清楚。”
“今日早上爷走得匆忙,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情?”
杏容方才犯了错,正是想要表现的时候。几乎没有犹豫,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把自己听来的消息和盘托出。
“奴婢听说是淑妃娘娘小产了,眼下宫里已经乱做一团。爷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奉旨督察此案,想必一时半会的还回不来。”
第77章 第 77 章 解开
姜予微愣住, 柳眉紧紧锁在一起,想到的就更多了。
淑妃腹中的皇嗣可谓是刘氏一党中最重要的棋子,如今这颗棋子忽然没了, 那原本的局势自然而然的也会发生变化。所以无论意外还是人为, 刘家都会拿此大做文章。
难怪陆寂会如此急切,离开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她有预感,京城的上空风雨欲来, 也不知这场变故最终会走向何方?
收回心神,她嘱咐杏容道:“这些话你不要再向旁人说起。”
“夫人放心,奴婢知晓利害。”
夜来秋雨后, 秋气飒然新。团扇先辞手, 生衣不著身。及至夜阑人静, 月中薄雾漫漫白。
打更的梆子声响过三遍, 二月阁的门前才再次出现陆寂的身影。携着皎皎月色,破开雾縠涳濛施施而行,如庭前玉树, 光华照人。
今夜当值的人轮到了杏容,她入夜后便一直在注意这边的方向。听到有动静后立即迎上前去, 行礼道:“爷,您回来了?”
陆寂捏了捏眉心, 眼底露出些许疲态。闻言“嗯”了声,问:“夫人今日情况如何?”
“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没什么胃口, 用饭用的比平时少。也不大说话,一整日都坐在西窗下看书。”
杏容有意缓和两人之间的矛盾,又笑道:“不过早起时夫人向奴婢问起过爷,她问奴婢爷何时能回来。”
陆寂眸色一柔, 嘴角不自主的噙上了抹清浅和煦的笑,“可请了医女过来?”
“请过了,医女说并无大碍,只是需要忌两日房事”说这句话时,她面红耳赤的,声音越说越小不敢去看陆寂的表情。
“那就好。”
陆寂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忽然道:“这几日照顾夫人的事情暂时先交给金蝉,明日一早你自去领二十板子。”
杏容瞳孔陡然缩紧,随即低垂着头局蹐不安,也不敢为自己求情,怯生道:“是,奴婢领罚。”
陆寂没再理会她,抬步迈入房中。
屋内灯火通明,角落里的那只耀州月白釉长颈瓶中插了两支秋海棠。应是今早新换上的,此时开得正是娇艳。
他掀起珠帘来到里间,只见姜予微仍坐在西窗下。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潘鬓沈腰,姿态闲散舒适,手里握着一卷古籍,似是没有注意到他进来了。
陆寂倚靠在墙边,就这样静静的注视着她。温柔笑意尽染眉梢,如墨的眸中在此刻仿佛只能盛下眼前的方寸天地。
每次回来只要看到她在,便已心满意足。
又驻足了片刻,他提起一盏琉璃灯放在姜予微身侧的黄花梨荷叶式六足香几上。
姜予微正看得入神,忽然发现光线变亮了,立即回头一看,正看到陆寂那张剑眉星目的脸。在摇曳不定的灯火下,更显顾盼生辉。
“小心伤了眼睛,用这盏亮堂些。”
姜予微恍若未闻,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的继续去看手中的《宣室志》。
陆寂也不恼,兀自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问:“伤处可好些了?”
姜予微当然知道他问的不是手上的擦伤,而是别处。一时间又羞又恼,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扔掉书“腾”的一下站起来,坐去了镜台前。
只是那起身时的动作太大,走了这几步路又牵扯到那难以言说的伤口,刺痛不已。她越发气恼起来,连个眼神都不肯给陆寂。
陆寂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很是受用。追了上去故意凑到她跟前,巴巴的问:“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姜予微抿了抿沉默半晌,从袖子中拿出那张已经面无全非的护身符。
见她还如此妥帖的把这张该死的破符收在身上,陆寂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到底没说什么。
姜予微道:“这张符是我外祖母赶了十几里路,亲自去慈光寺求来的。她知道温则谦要来京城,所以托温则谦把这张符送到我手中。”
陆寂愣了愣,昨日看到他们两人相顾无言泪目婆娑的场景,他就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往这里细想。
心里不免生出几分自责来,道:“此事是我的不是,还请夫人原谅则个。”
说罢,双手作揖颇为郑重的向她行了一礼。
姜予微不是小气之人,但此时胸口只觉得闷堵得厉害。轻飘飘一句话便想抵消她所受的屈辱,若不接受恐怕还会被冠以不识好歹的罪名。
她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瘪嘴哑声道:“我幼时失恃,外祖母可怜我,一直对我疼爱有加。多年来未有报答已属不孝,可如今我却连她辛苦求来的护身符都没有抱住”
陆寂很不是滋味,特别是看到她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
上前拦住她的肩膀带入怀里,柔声哄道:“卿卿别哭,是我不好。你若是想她了,不如我明日就派人去溧洲把两位老人家接到京城来小住数月?”
姜予微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道:“还是不要了,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年事已高,又行动不便,如何经得起这样的长途跋涉?”
在朝中向来杀伐果断的陆大人此时也犯起了难,宫中出现变故,眼下局势瞬息万变,他实在脱不开身再带姜予微回去探亲,只能尽力安抚。
“那你写封信回去报个平安?我派人送去柳家,快马加鞭只需半月就能返回。等过了这段时日,我再寻个机会带你回去探望两位老人家?”
“嗯,也只能如此了”
姜予微把头埋到胸前,滚烫的泪水如珍珠般坠落,滴在了她的手背上。喉间发出微弱的哭声,更像只呜咽的小猫,瞧着让人心都快化了。
陆寂心疼不已,皱紧眉头将人扶起,用袖子一点点擦拭掉她脸上的泪痕,道:“好了,快别哭了。以后会有机会,我向你保证可好?”
姜予微兀自抽泣了一会儿,抬眸看着他。梨花带雨的模样甚是惹人怜爱,“爷,我想求您一件事。”
“何事?”
她拿起那张护身符,道:“我想再去一趟静观寺,一来,我想请方丈为这道符加持。二来,我也想为外祖父和外祖母祈福,还望爷恩准。”
陆寂闻言,眉心拧在一起,顿了半晌才道:“这几日天气骤变,山中恐有大雨,不如过段时间我再带你去。”
姜予微蓄在眼中的泪水霎时又砸了下来,一把推开他的手,愤愤道:“爷方才说了那么多话原来都是哄我的!什么改日再带我去,分明就是你的推脱之词,从始至终你都在怀疑我和温则谦有染。既然如此,爷不妨一剑刺死我,也好过让我背受这不白之冤!!”
陆寂一个头比两个还大,“你胡言乱语的都在说些什么?”
“胡言乱语?!”
姜予微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以帕掩面,一抽一搭的哭得好不伤心,一边哭还不忘一边控诉道:“爷若是信我,我何来昨日之辱?!我早就解释过我和温则谦已是过往,如今只是感激念温伯母往日对我的照拂之情,可爷就是不信我!”
陆寂叹了口气,“卿卿冤枉我了,我并没有不信。”
“那爷为何刚才还在跟我赔罪,转头却又不同意我去寺中祈福?在爷心中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我没说不让你去。”
陆寂无可奈何,只好道:“我答应你就是,休要再哭闹了。”
姜予微闻言,渐渐止住了哭声,这才肯回头看他,“爷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朝中事忙正是紧要关头,我抽身乏术。届时让桑虎护送你前去,只是你不可多生事端,参拜完后也需立即折返。”
姜予微顿时破涕为笑,缠住他的手臂,娇声道:“是,都听爷的吩咐。”
陆寂见她这幅促狭的模样,又气又觉得好笑,捏了捏她的鼻子稍作惩戒,“这下高兴了?”
她羞赧垂眸,如葱般的玉指搅动挂在腰间的湖绿色穗子。朱唇轻启,欲说还休。
陆寂暗暗叹息一声,眼底浮现出一抹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如饮鸩止渴,却又甘之如饴。
翌日,卯初一刻。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陆寂穿戴整齐,行过抄手游廊出了垂花门。
裴仪和桑虎早早就在垂花门外等候,见他出来,两人立即上前行礼。
裴仪禀告道:“爷,不出您所料。属下昨夜带人把凤仪宫里里外外都仔细搜查了一遍,果然在东南角的宫墙下挖出了巫蛊之物。”
凤仪宫是皇后住的地方,看来他们的目的真的皇后。
陆寂点了点头,并不感到意外,问道:“可有惊动什么人?”
“没有,属下按照您的吩咐暂时把此事压了下来,所有知情的人也全部带回了镇抚司衙门看管。”
“那就好,你先从挖出的巫蛊之物查起。既然是在宫里那就更好办了,材质、手艺皆有迹可循。”
“是,属下遵命。”
陆寂接过桑虎递来的镶玉鹿角鞭,大步往外走去。
两人忙跟了上去,裴仪神色凝重,迟疑的道:“爷觉得此事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他这话其实说的有些大逆不道,淑妃颇为重视此胎。凡是吃穿用物都要经过再三的排查,她还央求皇上把家中同样怀有身孕的表嫂接到自己宫里同吃同住。
美其名曰是作伴,但实则只是拿此人来试毒。如此严密的看管,若是人为,必然手眼通天。
这样的人屈指细数下来,无非就是皇后、太后和几个高位的嫔妃,其中又以皇后的嫌疑最大。
而且淑妃小产时的情景也甚是可疑,当时她是在凤仪宫给皇后请安的时候忽然血流不止的。更为奇怪的是,她那位表嫂并无异样。
陆寂明白他的意思,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迈错半步便是万劫不复。
“这几日看好凤仪宫,不要让可疑之人接近皇后娘娘,每日所用的吃食也由我们的人从宫外送入。”
“是!“裴仪抱拳离开,匆匆赶去安排各项事宜。
陆寂转而又看向桑虎,吩咐道:“明日你带几个人护送夫人去静观寺上香,切记收好山门,在夫人上香期间也不许任何人进入。”
桑虎一愣,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点头称是。
转眼之间,金乌又已经悬挂在半空。午后的阳光还是有些燥热,一如秋后的蚂蚱。姜予微只在园中逛了小半个时辰,后背的衣裳就已经被细汗浸湿。
澄湖明净如练,远远看着波光明灭,好似是鱼鳞般层层排列耀眼夺目。
原本接天连碧,如今只剩下些许残荷。若是碰上雨天,可以乘船而游,倒是别有一番韵味,也正应了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姜予微倚坐在六角亭中,吹着湖面刮来的凉风。登高望远,可以让人放空一切。
她正漫无目的的四处张望,忽然听到西院的方向传来嘈杂喧闹的声音。往那边一看,只见人来人往的颇为热闹,于是问:“那边是怎么回事?”
南枝顺着她的视线一瞧,笑道:“中秋已过,大夫人请来的那些扎花灯的工匠都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过几天便离开呐。”
姜予微这才想起前日因为护身符的事情不但花灯没有看成,就连原定的家宴也没有一起吃,好好的节日最后闹到不欢而散。
听说大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砸了一整套的建盏。
不过这些陆寂都没有跟她说起过,故而她也乐得当做什么都不知,反正也是由陆寂自己去解释。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眉头微微上挑,狐疑的问:“杏容到哪里去了?怎么一上午了都没有见到她人?”
南枝脸上的表情一僵,与竹韵两人面面相觑。倒是旁边的金蝉接话道:“杏容姐姐被爷责罚了,眼下正在房中养伤。”
其实那天从静观寺回来后她也因为办事不力被陆寂责罚了,只不过她皮糙肉厚的,休息一个晚上后便恢复如常,所以也没有把这件事跟任何人说起过。
姜予微摇动扇子的手顿了顿,难怪她今天早上总觉得屋里的气氛有些古怪,问道:“可有请郎中来看过?”
南枝道:“夫人放心,郎中已经来过一趟,也留了伤药。郎中说杏容姐姐的伤不算严重,只需修养几天便可以痊愈。”
“那就好。”
姜予微看向竹韵,道:“我记得闷户橱里还有上次剩下的半瓶生肌膏,此药治疗外伤最是管用,你待会回去后便把东西给杏容送过去。”
竹韵欠身回答道:“是。”
远处不知是何人在吹奏玉笛,悠远绵长的笛声散落在风中似有似无的传来。
南枝闻言,眼含笑意,“夫人待杏容姐姐可真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夫人都是第一个想到杏容姐姐。如今她受了伤,夫人也是如此关心。”
姜予微扬眉,“别说我对你不好,明日爷许我再去一趟静观寺,你可愿同行?”
“当真?!”
南枝眼前顿时一亮,满脸期许的看着姜予微,唇角都快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她莞尔一笑,“我何曾骗过你?怎么?你不愿意去?”
“怎么会不愿?!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多谢夫人,奴婢就知道夫人待我们最好了。”
南枝兴奋的搂住她的胳膊不停撒娇,头上的簪子还差点戳到她的脸上,幸好躲得够快。
姜予微又去问竹韵,竹韵说杏容身边还需要有人照顾便不一起去了。
她一想也是,轻轻推开还赖在她身上的南枝,道:“待会你拿一吊钱去厨房告诉尤妈妈,让她们做碗参鸡汤给杏容送去。”
南枝满口答应,“是,夫人!”
湖边风大,吹得久了难免会觉得身上发凉。又坐了一盏茶后,姜予微便带着她们几个打道回去了。
南枝从银匣子里拿了一吊钱,嘱咐在院中打扫的小丫鬟自己的去处后出了二月阁。
二月阁前种有两株木槿,还是老爷年轻时亲手种下的。历经数十载后,树冠繁茂已经是蔚然成景。花色粉中带紫,灿若舒锦。
只可惜此花朝开夕落,一场秋雨后尽数零落成泥。南枝扶起横生在道路中间的枝丫,继续往前。
不远有条岔路,左边那条通向厨房、后院等地方,而右边这条则是通往垂花门她没有犹豫,径直往垂花门的方向而去
第二日一大早,桑虎准备好了一辆翠幄青绸车等在东角门外。有两匹五花马拉着,高大威猛,神气十足。
宣宁侯府的东角门开在洪武街旁边的饮马巷中,由整块的青石板铺成,巷子不算宽敞。
此时巷子里足足围有十几个人,直把这里堵得水泄不通。
从服饰上看,这些人与普通护院并无什么不同。但细瞧便会发现他们的眼神十分凌厉,往那一站仅仅凭借气势便足以让人不敢靠近。
姜予微头戴幕离,不动声色的打量了这些人一眼,暗自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然后在金蝉和南枝的搀扶下进入车厢内。
上次只有她一人独坐,这次有三个人。出城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干坐着也颇为无聊,所以出发前她特意带上了六博。
一说玩六博,南枝立即答应下来。她本就是爱玩的性子,还软磨硬泡的拉上了金蝉一起,说是人多更好玩。
就这样三个人玩了一路,最后以姜予微赢得五百钱而告终。
这五百钱其中有四百钱都是南枝输给她的,下车时看到南枝那肉疼不已的表情,她便忍俊不禁。
无论是叶子牌、双路还是六博,只要是和姜予微一起,南枝都是输得最厉害的那个。
偏偏她又不长记性,这次输完没过多久,下次兴冲冲的还拉上姜予微一起玩。
有时候姜予微都忍不住在怀疑,她每月的那点月俸是不是都输给了自己?
从山门而入,一行人轻车熟路的来到了大雄宝殿。平素络绎不绝的香客此时都不见人影,只有圆悟大人带着众多弟子在殿内做早课。
姜予微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怕是山门已经守好了人。
大殿内的佛祖金身有数丈之高,施阿弥陀佛接引印,法相庄严。微微睁开的佛眼慈悲怜悯,俯瞰前来参拜的云云众生。佛像前的香案上除了供奉有宝烛香火外,还有新鲜的瓜果、清水等物。
姜予微跪在蒲团上诚心许愿,唯愿她所在意的人都能长命百岁,无病无忧。
参拜完后,她去寻了方丈了无大师。跟大师说明自己的来意之后,大师沉眸犹豫许久,终是同意帮她为护身符加持。
姜予微大喜,再三道谢,又让南枝去添了些香油钱。
因为加持前还需要稍做准备,所以她们先去后院的禅房歇息。
南枝鲜少来静观寺,一路上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央求姜予微带她去寺中逛逛。
姜予微因为前几日那段无辜生出来的事端,本不想再节外生枝,免得又惹陆寂不快。可奈何实在熬不住南枝又磨又缠的撒娇,只得答应。
她没好气的敲了下南枝的额头,笑骂:“你这丫头成日里只知道玩闹,哪有像你这样伺候人的?”
南枝捂着被她敲过的地方,眉头上挑,面露狡黠。略带稚气的脸上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天真娇憨。一袭葱黄色撒花洋绉裙,上配天青色绣花小袄。秋水明眸,顾盼神飞。
“那是因为夫人您好,所以奴婢才敢如此放肆啊。”
看到她这幅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姜予微简直苦笑不得,带上她们继续在寺中闲逛起来。
上次她主要去的是后山,这次特意挑了相反的方向。
绕过钟鼓楼往北边而去,行了约莫有数十步远,穿过月洞门后迎面看到不远处坐落着一座气势恢宏的琉璃塔。
第78章 第 78 章 昏倒
塔身足有十三层之高, 意寓佛教在传入中原之初的十三宗派。高耸入云,似与浮云平。
塔内最底层的中央供奉着西方三圣,旁边则是增长天王、广目天王和持国天王像, 再往上是明王五尊和十伎乐天。
十伎乐天之上依次是华威世界、极乐宫和琉璃圣境。飞檐风铎、瓦当斗拱, 无不精美绝伦,令人叹为观止。
上次来时没有仔细观赏过这座琉璃塔,还真是她的损失。
在塔内流连了小半个时辰, 几人才意犹未尽的出来。再往前去就是角门,角门外有一片松林连接着后山,枝繁叶茂, 颇有遮天蔽日之势。
林间有一条溪涧, 从山谷缓缓流下。溪水清澈见底, 偶然见到小鱼小虾畅游在水滴卵石之间。此景倒正是应了那句“泉声咽危石, 日色冷青松”。
姜予微玩心大起,提起裙摆从溪涧上跨过,来到一块孤石旁蹲下。手心掬起一捧冰凉的溪水, 朝两人泼去。
金蝉身手好,又习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一个闪身立即躲了过去。但南枝却被她泼了个措手不及,身上溅了不少水。
她忙用帕子擦了擦, 用力跺了一下脚,嗔怪道:“夫人,您也太坏了!居然偷袭奴婢?”
姜予微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横波入鬓,转盼流光,恍若神妃仙子,“你不服, 咱们就来比比看如何?”
南枝当然不肯示弱,踉踉跄跄的下到溪边也朝姜予微泼起了水。
银铃般的笑声萦绕在松林间,温澜潮生,让人瞧着不免生出阵阵暖意。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几人嬉闹了片刻后便准备原路返回。山间林密,正值晌午也不觉得炎热。
姜予微玩得尽兴,眼睫上沾着水珠。南枝拿出帕子替她擦拭,道:“夫人,您瞧瞧,您身上的衣服都湿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肯让我?”
南枝得意一笑,“战场之上岂有随意相让的道理?”
草草擦过一遍后,她准备把帕子拧干些再去擦身上。
然而这时,她的眼睛忽然撇向姜予微的身后立即瞪得如铜铃般。喉间发出一声惊呼,恐慌万状的拉住姜予微的手急急往后退。
姜予微不明所以,下意识的回头看去,只见头顶的松枝上挂下来一条蛇,离她的头堪堪只有数丈之远。
蛇通体灰褐色,上有花纹。身体足有婴儿的手臂粗细,头呈三角,眼神无比怨毒。吐着猩红的蛇信子。蛇头往后一缩,竟然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姜予微吓得脸色霎时惨白,双腿重得如同灌了铅般呆立在原地连一动也不能动。
她从小最怕蛇,这么近的距离还是第一次见到,顿时吓得三魂七魄离体而出了。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身旁的金蝉忽然一个箭步上前,单手掐住了蛇头,把它从树上拽了下来,然后另一只手捏住蛇的七寸。
方才还嚣张得不可一世的蛇顿时气焰全消,尾巴乖乖缠绕在金蝉的手臂上。
姜予微这才回过神来,拍着胸口长舒了一大口气,急忙后退几步与那可怕的东西拉开距离。
金蝉解释道:“这是五步蛇,有剧毒,常栖息在溪涧旁阴冷潮湿的地方,应该是方才咱们的动静惊扰到了这条蛇。”
姜予微见她一脸淡定的说着这些,既佩服又害怕,“幸好、幸好你身手了得,不然我今日就要葬身在蛇口之下了。”
南枝走了过来,也是一脸的惊魂未定,道:“好险啊,奴婢都快吓死了,幸好有金蝉在。”
金蝉不置可否,“它离我很近,想要抓住不难。”
南枝不解,“你为何会对蛇如此了解?”
“以前学过些皮毛。”
南枝顿时古怪的看了她一眼,嘟囔道:“好端端的,你学这种骇人的玩意儿做什么?”
金蝉没有回答,只是对姜予微道:“夫人,此蛇胆小,方才也是受到惊吓才会忽然攻击夫人,不知可否放它一条生路?”
佛门清净地,禁止杀生。姜予微原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看着这蛇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头不由自主的又往后仰只想再离得远些,勉为其难的点头同意了。
金蝉道谢,走出去数十丈后把这条蛇给放生了。
那蛇甫得了自由,立即消失在灌木丛中。
这里出现毒蛇,姜予微是说什么也不敢再继续待下去了,忙招呼两人回去。待进入角门后,她那一直提在嗓子眼里的心才算真正的落回原地。
为了以防万一,她问金蝉道:“若是不小心被方才那种五步蛇咬了,该如何是好?”
“可先将伤口化开查看里面是否有毒牙残留,若是没有便挤出毒血。然后在离伤口往上三寸的位置用白布捆绑起来,其余的就要看天意。”
金蝉想了想,又补充道:“奴婢听说在这种毒物生活的地方周围,大多会有解毒的草药。不过奴婢不懂医术,故而也不知真假。”
姜予微眉头一皱,唏嘘不已。幸好刚才命大,看来往后这种地方不能再随意靠近了。
想着,她突然有些好奇的问:“看你抓蛇的手法干脆利落,只一招就把那蛇给制住了。你、你不怕吗?”
金蝉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来,“夫人放心,奴婢年少时有奇遇。寻常的毒药或者迷药都对奴婢无用,哪怕是被咬了也不会伤及性命。”
姜予微目瞪口呆,顿时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陆寂让你来服侍我,还真是大材小用了!”
金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爷说奴婢太笨了,不适合待在锦衣卫。”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姜予微还是很不厚道的笑了出来。
赤子之心,不染尘埃,确实不适合待在锦衣卫那种地方。
回到禅房后不久,有小沙弥送来了斋饭。静观寺的斋饭乃是京城一绝,在来的路上南枝就嚷嚷着想要尝一尝了。
姜予微看了眼桌上的菜,有东坡豆腐、清炒枸杞芽、翡翠白玉汤,其中还有两道最为别致。
一道叫做煿金煮玉,乃是取嫩笋以料物和薄面混在一起,再用热油煎炸。其色泽如黄金,甘甜脆口。
另外一道叫做玉灌肺,乃是用真粉、油饼、芝麻、松子、胡桃、莳萝六者碾碎成粉,在入瓮蒸熟,切做肺样块,再用辣汁供。
姜予微笑道:“此处不是侯府,也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们也坐下一起吃吧。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可吃不完。”
“多谢夫人。”两人道了谢,分别坐在姜予微的两侧。
南枝迫不及待的夹了一筷子枸杞芽吃,惊叹道:“真好吃,夫人您快尝尝这个。”
姜予微依言夹了些放在嘴里,枸杞芽特有的清香顿时在舌尖蔓延开来。
之前侯府厨房里的妈妈做过这道菜,是只取中间最新鲜的那两片幼芽,其余的都不能要。再也大火猛炒锁住香气,故而才会如此爽嫩可口。
不过静观寺的做法似有不同,吃着还有股淡淡的甜味。
南枝又给两人都盛了碗翡翠白玉汤,笑道:“夫人,您在尝尝这个。别瞧只是用豆腐、菘菜所做,但味道可不比鸡鸭鱼汤逊色。”
静观寺所用的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粗陶柴烧碗,古朴自然。灰褐色的粗陶碗中盛着奶白浓郁的汤汁,看上去很是诱人。
姜予微以宽袖遮面,浅尝了几口,道:“果然不错,难怪会被称为京城一绝。”
南枝嘿嘿一笑,见金蝉那碗还没有动,问道:“你怎的不喝?”
金蝉咽下嘴里的玉灌肺,端起碗一饮而尽。那姿势颇为豪爽,不知道还以为她是在喝酒而不是喝汤。
三人大快朵颐,饱食了一顿。等用过膳,姜予微在禅房中休息。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日影西斜后,气温逐渐凉了下来。
她早料到需要等上一段时间,所以特意带了一卷书来,坐在疏影横斜之处悠闲自在的看着。
也不知是否是逛累了的缘故,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变得模糊不清。眼帘也越来越重,人直犯困。
这时,耳边忽然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她回头一看,只见坐在旁边杌子上陪她看书的金蝉已经倒在了地上。
姜予微还没明白到底是这么回事,自己头一歪也昏倒在了楠木方桌上。
迷迷糊糊当中,她仿佛看到有个人影朝她走了过来
南枝看了眼不省人事的金蝉,神情一慌。忙上前用力晃动姜予微的肩膀,语气焦急的唤道:“夫人,夫人,您快醒醒!”
连唤了几声,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南枝紧皱的眉头忽然放松下来,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扶起姜予微,朝外走去。
出了房门后,南枝先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空无一人才带着姜予微迅速离开。
绕过几间客堂,往北约摸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来到了另外一间禅房。
推开房门进去,南枝随意的将姜予微往床一扔。额间热汗密布,气喘吁吁的站在旁边以手做扇子,给自己扇了扇。
别看姜予微身量纤细,但拖着一个死气沉沉的人走了这么远的路差点没有把她给累死,还好没有被人发现。
休息了半晌,她看向姜予微那张脸,眸色晦暗不明,抿唇冷冷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所以你也不要怪我,谁叫你的出现挡了我的路呢?”
说罢,她估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反身关上房门,静静等那人的到来。
可是足足等了一炷香,已经超过了他们约定好的时间,禅房外还是不见有人的身影。
南枝的心情越来越急躁难安,咬牙狠狠的咒骂道:“这该死的泼才,若是误了姑奶奶的大事,我定非扒了这蠢货的皮不可!”
也不知林顺给的药到底有没有用,金蝉不会是快要醒了吧?
正想着,院中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南枝一喜,急忙打开了房门。
然而当看到来人的那一刻,她顿时愣在了原地,“你你是何人?你为何会在这里?!”
第79章 第 79 章 反转
来人墨发半束, 随意垂在腰间。脸部轮廓流畅分明,仿若精心雕刻而成。一双桃花眼中含着浅淡笑意,自带三分潋滟风流。
身穿大红色圆领锦袍, 更衬他皮肤白皙、容颜艳丽夺目。美得雌雄莫辨, 令人甚至都不敢正眼直视。
“南枝姑娘,幸会。”
南枝被他瞧着心神一荡,脸颊生出两抹红霞。羞涩垂眸, 连声音都不由自主的放柔了两分,“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难道我们以前见过?”
他莞尔一笑,濯濯如春月柳, “见没见过不重要, 重要的是姑娘今日要等的人来不了了。”
“你你说什么?”
南枝迷失在他那醉人心魂的桃花眼中, 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脸色霎时泛起了白。
那人从袖中拿出来一封信,缓缓举到了她的面前。
南枝瞳孔骤然收紧,宛如一道惊雷正劈在头顶。因为那封信十分眼熟, 是今天早上出发前她亲手交到门房小厮福来手中的!
“这可是姑娘所写?”
南枝的指尖掐入掌心,暗骂福来这个蠢货, 让他去送封信居然也会出现差错。面上强作镇定的扯出来一抹笑,直直盯着他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人眉梢一挑, 似笑非笑,“信上的内容我已经看过,上面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请温公子午后务必到静观寺后院一叙。其中还特别强调要从后山的小道上来以避人耳目,否则她恐有性命之忧。至于这落款人嘛,乃是姜予微姜大姑娘”
“既然落款人是姜大姑娘,那又怎会是我写的?!”
南枝眸色晦暗, 冷声呵斥道:“此乃宣宁侯府女眷的休憩之所,我家爷乃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陆寂。你若再不速速离开,我可就要喊人了!”
那人似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嗤笑了声,道:“这里哪还有其他人?守山路上的锦衣卫不是已经被姑娘的同伙给支走了吗?如若不然,我又是如何能到这里来的?”
南枝闻言顿觉脊背发凉,脑海一片空白,掩藏在袖中的手忍不住微微发起颤来,“你、你到底是何人?来此有何目的?!”
这个人对自己了如指掌,可自己对他却是一无所知,还有比这更为可怕的事情吗?
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她的头顶,压得她快要喘不上来气了。倘若今天她所谋划之事败露,那等待她的将会是怎样的下场?
南枝根本不敢去细想,因为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会她追悔莫及!
那人笑而不语,竟然还饶有兴致的欣赏起她这幅恐慌失措的模样来。
这种戏谑又无所畏的态度逼得南枝几欲抓狂,上前用力拽住了他的衣襟。刚想要开口逼问,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进入禅房之时,她曾特意检查了一遍。这间房中连只多余的耗子都不会有,能发出动静的除了鬼以外,那便也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南枝胸口剧烈起伏,方才的热意早已全部化作了冷汗,将里衣洇湿。她四肢僵硬,像是跪在刑场上等候刽子手落下砍刀的囚犯。
缓缓地回头往后一看,只见姜予微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在她的注视下站了起来。神情清明,丝毫不像是中过迷药的模样。
她踉跄的后退半步,肩膀撞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双目圆睁,满是不敢置信的看着姜予微,哆哆嗦嗦道:“你你为何没有昏过去?”
姜予微淡淡的撇了她一眼,低头拍去衣裙上沾染的灰尘,声音似寒泉击石般好听,“因为我根本没有喝那碗汤。”
“你说什么”
小沙弥送来斋饭时,是南枝去门口接的。待那小沙弥走远后她便把一早藏在怀里的迷药尽数撒在那碗翡翠白玉汤中,然后装作无事人般把食盒提进来。
姜予微彼时正站在窗前,把整个过程都看得一清二楚。
南枝咽了口唾沫,唇舌干得厉害。掌心的疼痛让她勉强找回了些许理智,摇着头道:“你既然知道汤有问题,为什么不说出来?”
话音刚落,她立即僵住。看了看姜予微,又看了看门外的陌生男子,顿时明白过来,错愕的道:“你、你是故意的?!”
姜予微不置可否,唇边勾起一抹很轻的笑容,道:“自从我来到京城,你就视我为眼中钉,欲拔之而后快。你先是挑动徐盈月,想让徐盈月与我为敌。可徐盈月志不在此,你的谋划落了空。”
她看向别处,目光沉了沉又道:“所以等她一走,你又把目光投向杏容,想离间我与杏容的关系,让她设计来陷害我。那日我与温则谦在碑林偶遇之事,其中也有你的手笔吧?”
南枝见事情已经败落,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把头高高昂起,冷哼道:“是又如何?杏容也是个没用的废物,都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可临了她又犹豫不敢动手,我只好帮她一帮了。只是,此事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那日杏容跟她坦白之后,姜予微便一直心存疑惑,所以暗中传信让人去调查了温则谦的那位同窗好友。
“南枝,是你做的太不周全了。据温则谦的同窗交待,七日前有一个女子给了他笔银子,让他那日约温则谦到静观寺的后山相见。”
姜予微垂眸,看向她腰间挂着的杏色缎牡丹纹香囊,“那女子头戴幕离看不清相貌,但他闻到那女子身上有股特别的香味。不仅有佩兰、辛夷、蔷薇,还有从西域来的月离草。你腰间佩戴的香囊里,不正加了这些东西吗?”
他的那位同窗好友虽然有些才华,可却常年混迹在烟花柳巷,对女子所用之物甚是了解,所以一下子便闻了出来。
南枝咬牙恨道:“所以你今日也是故意带我来静观寺的?!”
姜予微轻笑,“那是自然。”
那日回去之后陆寂盛怒,但并没有因为把她赶出侯府,也不曾冷落。南枝没有达成目的势必要另想办法,所以她才主动提出,试问南枝又怎么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南枝抬眸看着她,牙关紧咬,不甘心的问:“我到底是哪里露了馅?!”
姜予微缓步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撇了眼她这幅自命不凡的姿态,好心解释道:“从一开始我就不曾信过你!”
“你说什么?!”
南枝愣住,眼神变得有些呆滞,人也摇摇欲坠。
“在我与你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杏容就跟我说过,是你向她提议带我去六角亭游玩。而你正巧在那时与梅香发生争执,看似句句都在为我鸣不平,可你的这番举动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姜予微抚平袖口上凌乱之处,慢条斯理的又道:“此后无论是玩叶子牌还是六博,你次次都输给我。可杏容也说过,你的牌技很好,那些小丫鬟都玩不过你。我牌技又不好,总不能次次都这么好运吧?”
她这么做无非是想拉进与姜予微的关系,好博取姜予微的信任。
南枝的脸色难看至极,浑身脱力般地倚靠在门上,勉强支撑着才不至于自己滑下去。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想到竟然早就被看穿了。
自以为是的忙碌了这么久,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笑话!!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不向爷告发我,反而要把我留到今天?”
姜予微扬眉,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道:“我为何要告发你?”
南枝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听到这个回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眉头紧皱成团能夹死只苍蝇。
在此之前,姜予微其实就已经设想过利用上香的机会逃离京城。但是这个办法很难实现,其一是金蝉。
其二是她若来上香,就算陆寂不陪同也会安排其他人随行。她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甩得掉这些人?
而且自从她碑林与温则谦在静观寺见过一面之后,金蝉看管她是越发的警惕慎重了。
想要像上次那样寻个借口把人支开已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另想办法。
正在她苦思冥想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谁知南枝却忽然送来了枕头。于是她索性将计就计,以局来破局。
首先,她必须要弄清楚南枝的目的是什么。
从种种推断来看,南枝应该是想冠她以私通的罪名,好让她被陆寂厌弃。
想通了这个,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姜予微先是利用护身符向陆寂提出再来静观寺一次,然后便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南枝。其目的就是为了给南枝抬好台子,好让她有机会来陷害自己。
其次是要知道南枝的计划是什么?这其实也并不难猜。
既然私相授受不足以让被陆寂厌弃,那么就只能是捉奸在床了。
姜予微看向旁边桌上摆放的绿釉狻猊香炉,走过去打开来一看,香炉里果然有未燃烧过的香料。
她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何物,但大抵也能猜出来。
先是写信引温则谦来静观寺,又把她带到如此偏僻之处,此香多半是催情之用。
而南枝的计划想要成功也有两个难题,首先是要把金蝉从姜予微身边引开而又不能让人怀疑到她头上,其次是如何把温则谦悄无声息的送上来。
想让温则谦顺利到达后院禅房,那么势必要引开守在山道上的锦衣卫。
这两个难题不正与姜予微的难题重叠在了一起吗?
借力打力,她只需要坐享其成就好。
姜予微无意和她解释那么多,不过寻常迷药对金蝉无用这件事倒是出乎她的所料,所以她很好奇南枝是如何做到的。
南枝冷笑了声,道:“她以前是锦衣卫,与林顺亦师亦友。别人或许不知什么药对她有用,但林顺还能不知吗?”
林顺这个名字听上去颇为陌生,但从她的话里不难知道出此人也是锦衣卫,而且与金蝉关系匪浅。
想到此处,姜予微“哦”了声,恍然大悟道:“所以是这个叫林顺的人帮你寻来迷药?如此一说,也是他帮你引开了守在后山的锦衣卫?”
“是又如何?!”
她眉眼弯了弯,道:“你与这个林顺是什么关系?”
南枝喉间一滞,吞吞吐吐了半晌都没能说出个大概来。目光闪躲,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姜予微暗叹了声,心想金蝉这个傻丫头还真是遇人不淑,这其中也包括了她。
第80章 第 80 章 路引
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问上一句,“南枝,我自认为待你不薄, 你为何要如此费尽心思的来陷害我?”
南枝看到她这张脸, 忽然又想起了那天晚上陆寂把她抱在怀里耐心细哄的场景,嫉妒得双眼发红,脖颈处青筋暴起。
她不甘心, 咬着牙声嘶力竭的怒道:“还不都是因为你?!我从小侍奉在爷的身边,爷说过长大以后会娶我的!”
禅房里静默了许久,姜予微的眉头几乎拧成一个死结, 表情十分古怪, 有种难以言喻的别扭之感。
陆寂心狠手辣而且杀伐果断, 你要说他小时候杀过人, 那她会信。但你要说他以前对南枝说过要娶她的话,怎么听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非是她脸皮厚自夸自擂,而是陆寂绝非那种耽于情爱的风流公子。
南枝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 指着她的鼻子又是一顿痛骂:“我自知身份卑贱,不敢肖想爷的正妻之位, 能当上姨娘已是心满意足。可自从你来了之后,爷全然忘记之前对我的承诺, 眼里也不再有我,姜予微你凭什么让爷另眼相看?!”
她说的言之凿凿,好像陆寂当真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姜予微沉思半晌, 很不理解的问:“他负你,你为何不恨他?”
南枝一愣,似乎也是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理直气壮的道:“我为何要恨他?爷是爷, 爷永远都不会错!定是你在其中作梗,爷才会如此待我。”
姜予微失笑了,“照你这么说,是因为我来了陆寂才冷落你,那当初为何随陆寂南下的人不是你而是杏容?”毕竟当初连她也认为陆寂会纳杏容为妾。
谁知一提起这个,南枝的反应更加激烈起来。五官扭曲在一起,看上去颇是狰狞可怖。
“那是因为杏容那个贱人蛊惑了爷,否则怎么会轮得到她随爷南下?!”
陆寂像是那种能随意可以蛊惑的人吗?姜予微不经产生了怀疑,她说的和自己认识的当真是一个人?
但看南枝神色癫狂,说起来话也是前后矛盾,明显脑子都有些不正常了,所以她的话未必可信!
姜予微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懒得再继续和她纠缠下去,转头又看向站在门口的李叙。
李叙立即会意,抬步走了进来。
南枝见他靠近,吓得连连后退。双腿不停地打着哆嗦,声音发颤的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姜予微,你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
姜予微歪头坏坏一笑,故意闭口不言。只主动退开几步让出些位置,好方便李叙动手。
南枝再蠢也意识到不对,拔腿想往外跑去。然而才跑出去两三步,就被李叙像拎小鸡崽般抓了回来。
她不算矮,但男女之间力量的悬殊是与生俱来的。李叙扯下悬挂在房中的青色帷幔,三两下功夫就把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然后又撕下她的半只袖子堵在嘴里,随意往后一推,正如她之前对姜予微的那样。
南枝顿时摔倒在地,头重重磕在榉木束腰脚踏上,磕得眼冒金星。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朦朦胧胧的看到姜予微蹲在了她面前,幽幽的道:“你不是不想再见到我吗?我今日就可成全你。只是要如何向陆寂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那就是你的事了。”
说罢,姜予微勾唇一笑,从李叙手中接过那封信。粗略看了眼后丢在她的身旁,随即起身朝外走去。
南枝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喉间发出阵阵呜咽声。眼神如同淬了毒般,怒目圆睁的样子竟与地狱变中的恶鬼有几分相似了
下山的路格外顺利,也不知道那个叫林顺的是用了什么办法。
只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便来到山脚下,前面的小道旁早有一辆不起眼的油壁车在那等候。
赶车的是一个四十岁开外的中年男子,皮肤黝黑,结实健硕,看模样就觉十分的可靠。
李叙示意她先上车,自己和那个中年男子则退去四五米外的地方。
姜予微上车后看到角落里有一个包袱,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件草白色细葛襴衫。她急忙换上,身前用白布紧紧裹住,卸掉钗环重新绾了个男子发髻。
等再掀开帘子时,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清秀瘦弱的白面书生。
李叙看到她这幅打扮,清隽中带有几分书卷气,还真像是那么回事,笑道:“你这身打扮可比上次那件短褐要顺眼多了。”
姜予微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抿唇一笑,催促道:“别贫嘴了,快上车吧。”
两人不再耽误时间,也跳上了车。中年男子熟练的扬起马鞭,马不是回京城,而是朝着鄠洲的方向疾驰而去!
姜予微怕引起那些丫鬟们的怀疑,什么行礼都没有拿。只是在前一天晚上趁守夜的竹韵睡着之后,偷偷把几张大面额的银票藏在贴身的衣服里。
这还是因为陆寂昨天没有回来她才有机会,不然恐怕是连这几张银票都没有。
她出门时身上几乎不会带银子,若要打赏下来只需要吩咐金蝉就可。说是大户人家的规矩讲究排场,倒苦了她现在了。
除了银票外,她身上只有这些带出来的首饰了。万幸陆寂给她置办的这些东西都价值不菲,随便一件就够她数月的花销。
她把卸下来的四支金簪子、一对点翠耳坠、一只羊脂白玉手镯和一支金累丝红宝石步摇,连同刚换的衣服一起打包好背在身上。
准备等到了鄠洲后再找家当铺,把不惹眼的金簪子先拿去当掉。
钱到用时方恨少,特别是她现在要跑路,顿时后悔为何没有在头上多插几支簪子再出门?
不过来寺中上香,确实不好打扮得太过华丽。感慨几声后她放下了这个念头,转而拿起一面巴掌大的龟游荷叶纹铜镜。
对着铜镜把鬓角处的碎发尽量多拨散些下来,好遮挡住耳洞。这样做当然也能看得出来,但好过方才那样直晃晃的摆着。
等到了鄠洲后可以去医馆让郎中在耳穴上埋豆,如此一来也就不用再担心被发现了。
除了这些外,还要注意的地方便是喉结。她又不是男子,自然不可能凭空长一个出来。不过李叙准备的这件衣服领子很高,正好可以挡住,这倒是省了不少心。
李叙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忙来忙去的,唇边漾出一抹浅笑。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是姜予微反复确认自己再无遗落之处后,这才想起他也坐在车上。尴尬的笑了笑,道:“那个多谢你不远万里的跑来京城帮我。”
李叙一扬眉,满不在乎的笑道:“大姑娘哪里话?你我也算是有过命的交钱。你有难,我岂能不来帮你?”
他说话时闲倚靠在秋香色引枕上,眉眼疏朗,侃侃而谈。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与往日大相径庭,仿佛像是换了一个人。
头戴青玉螭纹冠,腰佩沉香镂雕银香囊,俨然一副富贵人家公子的打扮。
自从在春林镇两人分开之后,李叙便南下去了定远城。定远城比之淮阳更为繁华,他想去那里谋个生计养活自己。
结果在路上遇到了一只商队,商队的大当家姓佘,祖籍也是在溧洲,只是后面为了方便便定居在临海的青洲。
佘大当家自小随父亲走南闯北,赚下一份不小的家业。此番去定远城乃是因为有批货物出了问题,所以要赶去处理。
他见李叙孤身一人又是同乡,故而邀请他同行。李叙身无长物自然再愿意不过,立即答应下来。
一行人来到定远城后,佘大当家急忙赶去处理那批有问题的货物。
谁知买了这批绸缎的几个掌柜联合起来,非要佘大当家以三倍价格来赔偿他们的损失,否则便再也不与他们商队往来。
以往最多是赔偿货物总价的两成,哪有翻好几倍的?而且这批货物数量巨大,三倍赔偿足以让他倾家荡产了。
佘大当家不肯吃下这个闷头亏,因为绸缎到定远城后一直放在仓库当中。如今发霉了,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两厢僵持不下之际,李叙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原来是掌柜们存放货物的仓库漏了雨,这些绸缎被淋湿也没人注意到,时间一久就都霉变了。
他们不想亏损银钱,所以想把此事赖在佘大当家的头上。
李叙把知道的一说,那几个掌柜打死都不肯承认,仍一口咬定是商队的问题。
其中有两人见他生得好看,嘴里不干不净的竟还说李叙是兔儿爷,急赤白脸的跑出来是给自己的主顾撑场子来了。
如此羞辱人的话,连一旁围观都百姓都听不下去。
李叙平时最厌恶别人说他是兔儿爷,当即抄起旁边猪肉摊上的剔骨刀,挡在几人面前。
横眉冷目,破口大骂,硬生生靠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他们骂得哑口无言,最后那几个掌柜只能夹起尾巴落荒而逃。
佘大当家很是感激,想邀请他加入自己的商队。李叙一想,反正自己也无处可去索性便同意了。
就这样在佘大当家的照拂下,他慢慢在商队当中站稳了脚跟。
一个月前,佘大当家的商队要送一批定窑瓷器来京城。李叙此前便派人打听到,姜予微那日与他分开后不久就被陆寂又抓了回去。
他放心不下,趁这个机会随商队一起来到京城,结果进城那日正好碰到丁嬷嬷派人去请王胡子过府扎花灯。
佘大当家的与王胡子是旧相识,本是欲请王胡子去酒楼一叙,不料撞个正着。
丁嬷嬷派来传话的小厮回去后,他们几人在醉仙楼的雅间内小酌。席间李叙说起了他们在淮阳发生的事情,想请王胡子帮他一个忙。
王胡子也是仗义之人,听说陆寂不仅拆人姻缘,还强纳良家女子为妾室。当即一拍桌子,直言只要用得上他尽管开口!
于是李叙混在了王胡子的那群徒弟当中,也进到宣宁侯府。
那日南枝拉姜予微去后院看花灯,她一眼就在人群当中认出了李叙。只是当时人多眼杂,故而不敢声张。
过了几日之后趁陆寂上朝不在府中之际,姜予微借口去园子里逛逛,途中甩掉了杏容,这才终于找到机会与李叙在假山下见了一面。
为了两个人的安全考虑,他们约定好只有重要事情才联系。若是事成,则以玉笛为信。
徐盈月离开前提醒姜予微要小心身边之人,她本来怀疑的人是杏容。但自杏容跟她坦白之后,她立即意识到藏在背后的人可能是南枝。
她把自己的想法和计划写成信,趁游园时藏在假山的石洞里,让李叙帮忙去调查温则谦的同窗。结果,果然不出她的所料。
随后她想到可以利用南枝,反其道而行。
在六角亭听到玉笛声后,她知晓李叙已将一切准备妥当,于是也开始了自己的计划,故意告诉南枝要带她去静观寺。
今日一早,她们的马车前脚刚离开,福来就鬼鬼祟祟地往温则谦所住的客栈而去,幸好李叙暗中把人拦了下来。
不仅如此,他还拦下了去给陆寂报信的另外一个小厮。否则这个时候陆寂早就该到了,岂容他们有时间这样悠哉悠哉的离开?
姜予微的计划其实算不上有多精妙,随便哪个环节出现差错都可能会害了自己和李叙。万幸的是,一切都很顺利。
马车行驶过白柳堤,再往前去有条岔路。一条通往京城,另一条则是去鄠洲的。
白柳堤上遍植数丈高的柳树,经了几场雨后枝叶逐渐泛黄凋零。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风乍起,雁引愁心去。
赶车的黄大叔吆喝了一声,道:“三东家,咱们就要过白柳堤了。”
李叙听到动静,挑起帘子往京城的方向眺望了一眼。见姜予微端坐如定,问道:“你好不容易能与温公子见了一面,当真不去向他辞行?过了白柳堤可就真的没机会了。”
姜予微眸色黯了黯,整齐叠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握紧,弄皱了衣摆,沉声道:“不去了,这样对谁都好。”
推算下来,陆寂此时应该差不多得到消息了。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多做停留,不能再浪费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况且她之所以会把那份信留下,不仅是想要南枝败露,也是想撇清与温则谦的关系。
陆寂虽非君子,但绝非不是小人,不会因为她逃了就迁怒到无辜之人的身上。但前提是,温则谦与她确实再无私情。
无论是谁只能往前看,错过便是错过,纵使有万般不舍也是不可以回头的。
人到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他们的缘分已尽,怎可拉拉杂杂的再纠缠不休?
温则谦离开她后,定会遇到一个比她好千百倍的女子,成亲生子,举案齐眉。而她,也会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李叙暗叹了口气,不再多言。马车没有停留,驶过白柳堤继续在官道上疾驰,扬起漫天的黄尘
到达鄠洲时天色已晚,山衔日落,残阳如血。
城门口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有人挑着空了的担儿着急出城回家,也有像他们这样想要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去的旅人。
鄠洲虽然不比京城,但八街九陌、物阜民安、人稠物穰,也算是繁华之地。
朱漆大门前有数十名腰挎横刀的官差把守,凡是进城之人都需要查看路引,对比无误后方可放你入城。
为了出入方便有序,城门大多用木桩子分隔开。一侧用于出城,另一侧用于进城。
李叙打开车厢的夹层,从里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路引递给她。
姜予微打开来一看,发现路引上面写的名字是贺游,覃洲人士,年十八,出生年龄也都记载得一清二楚。
他们下了车,排在队伍的最后。此时进城的人寥寥无几,很快就轮到了他们。
李叙和黄叔都在她前面,他们的路引自然没有问题。待官差放行之后姜予微定了定神,上前把自己的那张递了过去。
那官差看了一眼,眉头忽然皱了起来。抬眸又端详了姜予微一眼,凑近了些仔细去看路引上记载相貌的那两行小字,神情似乎有些疑惑。
此人年龄不大,做事极为认真。姜予微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砰”地一通乱跳。
已经进城的李叙和黄叔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也为她捏了把冷汗。
那官差问:“你来鄠洲所谓何事?”
其他人都没有问,轮到她忽然问了一句,显然是有所怀疑。李叙脸色霎时一变,紧张的看向姜予微。
姜予微倒还算镇定,笑道:“我表兄来鄠洲做生意,我是随他一起来游历的,好增长些见识。”
“前面过去的那人就是你的表兄?”
“正是。”
那官差摸了摸下巴上刚站出来的胡茬,沉吟了好半晌,也没想通这种不对劲之感从何而来。
但见她长相清秀、双眼明亮、面容平和,不像是坏人,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旁边另外一个查对路引的官差“啧”了声,道:“看这么久作甚?没瞧见后面还排了不少人吗?赶紧的,别偷懒!”
姜予微回头一看,发现她身后不知何时排起了长队。不少人还牵着满载货物的骡子,大抵是支想要进城休息的商队。
那官差见她还在耐心等候没有多言,也不好意思起来。憨憨一笑,合上路引交还给她,道:“你可以进去了。”
“多谢官爷。”姜予微拿过,步履从容地进了城。
待拐过一条巷子彻底看不见那些官差,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李叙道:“好险,我还以为被那官差给瞧出破绽来了。”
姜予微勾唇浅笑,眉梢上露出一抹俏皮得意之色,“我的运气向来不错。”
李叙见她还有心情说这些,肩膀也跟着放松下来,笑道:“那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是先找个客栈休息一晚,等明日再出城吗?”
“时间不早了,只能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只是等明日城门一开,我们需立即离开。”
姜予微咬了咬唇,她知道以陆寂的本事应该很快就能查到这里。
虽然李叙事先另外准备了一辆相同的马车往西边的雁洲而去,但这瞒不了多久。所以明日一早必须出城,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是在出城之前,她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去办。
想着,她对黄叔道:“黄叔,麻烦您先去找家客舍,我与李叙还需要出买样东西。”
“买东西?”李叙不解,问:“什么东西如此重要需现在买?”
“你别问那么多了,先跟我走吧。”
城中有宵禁,再晚所有的商铺都要关门了。姜予微返回车内,拿起那只包袱背在身上,然后拉上李叙往人最多的地方而去。
穿行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两侧林立各种各样的幌子,让人看着便觉眼花缭乱。她在这些幌子中挨个看过去,终于找到了她想找的那家。
铺子坐落在长街的尽头,门口的幌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当”字。
“等等!”
李叙见她抬步就要进去,忙拦住她,皱眉道:“你不是要买东西吗?来当铺作甚?咱们现在不缺银子。”
姜予微神秘一笑,“待会你就知道了。”
当铺一进去便可以看到一张足比人高的柜台,平日伙计就站在高高的柜台上收货。除此以外再无他物,甚至连用来歇脚的椅子都没有,大有即来即走的意思。
姜予微踮起脚尖往柜台里张望,看了半晌什么也没看到。
因为这柜台实在太高了,最多能看到三四寸的位置,她不得不求助李叙。
李叙站在门口逆光处,夕阳的余晖披洒在他身上仿佛镀了层金光,更显容貌妖艳摄魂。他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无能无力。
姜予微有些泄气,心道自己还是来晚了不成?可是既然开着门,柜台里又怎么无人看守呢?
她正思忖要不要喊一嗓子,头顶忽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像是鬼魅一般,“公子可是要典当东西?”
姜予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一个人头从柜台后面缓缓地探了出来,黄豆大的眼睛半死不活盯着她看,那情形别提有多渗人了。
她咽了口唾沫,脸色发白,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我有几只簪子想请你看看。”
那人用手指轻叩了下柜台,道:“公子放上来即可。”
姜予微忙从包袱里拿出那四只金簪递了上去,道:“还请你给我估个价。”
那伙计拿去簪子仔细看了看,沉吟道:“这簪子出自京城的撷芳阁,公子可是从京城来的?”
不愧是开当铺的,一眼就看出了这几只簪子的来历。姜予微道:“我们确实是从京城来的,怎么?你们这里不收?”
“非是不收,只是当铺有当铺的规矩,不收来历不明之物。公子是一介书生,身上怎会带着女子的饰物?”
姜予微轻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这簪子是我妹妹的东西,我妹妹不便出门所以让我代她前来。”
那伙计又道:“我瞧两位公子的衣着打扮非富即贵,怎么沦落到需要典当首饰的地步?”
旁边的李叙不耐烦起来,“你怎么这么多话?谁规定穿得好就不能典当东西了?本公子瞧你在此也干了不少年了,难道没见过那些赌坊里的常客来换银子的?”
那伙计一愣,显然是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
姜予微看了李叙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言,道:“不瞒伙计,这簪子是我表妹的物件。表妹昨日不慎打碎了她婆母最喜爱的琉璃灯,她怕婆母责罚便想买个新的补上,可银钱又不够,只好叫我帮她这个忙了。”
“好吧,只是公子这四只金簪实在贵重,若是全部典当,小店所有的银子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够。”
姜予微抿唇,道:“我表妹急需用钱,还请伙计帮我想想办法。”
那伙计迟疑了半晌,道:“此事我需去问过我家掌柜的才可。”
“那你去吧,我就在此等你。”
“两人公子稍候。”那人留下一句这样的话便急匆匆的走了。
姜予微还是没有看到人影,不过听到了开门的动静,心下稍安。
只要不是鬼,那她就放心了。
李叙到现在都还没有弄明白她到底想要做什么,见这里没有其他人,悄悄凑了过来,低声问:“姜大姑娘,你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姜予微撇了他一眼,道:“往后要唤我贺游或者贺公子,别再唤错了。”
“好好好,贺公子。咱们现在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好歹让我心里有个底啊。”
“放心吧,不会害了你的。”
李叙知道她向来都是个有主意的主儿,只得耐住性子。
两人约莫等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柜台后忽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柜台角落里一扇隐蔽的小门被打了开来,从里面走出一个身形肥硕的中年男子。粗腰宽胯,腆着个大肚子,身穿深青色回纹直身,头戴网巾,脚踩青布鞋。
那中年男子一看到姜予微,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快步上前道:“敢问可是公子要典当那四只金累丝花树簪?”
“正是。”
那中年男子作了一揖,道:“看公子仪表堂堂,身份来历定是不凡,方才小店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别与我等一般见识。”
姜予微见他长袖善舞、处事圆滑,便知自己没有找错地方,还礼笑道:“不知掌柜的贵姓?”
“小人姓徐。”
“徐掌柜可看好那四只金簪了?”
“看好了看好了。”徐掌柜连连点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两位公子移步到内堂详谈。”
姜予微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看了李叙一眼后便随他从那扇小门进去。
柜台后的地方不大,用木板架起了一层像是个阁楼,旁边另还有一扇小门通向后院。
他们从这里出去,又绕过了一座半山亭后终于来到他所说的内堂。
徐掌柜请他们两人坐下,吩咐丫鬟奉茶。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四周黯淡无光,唯有天际还剩下些微残霞,欲散不散的样子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姜予微心急如焚,不断估算着时间,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喝了几口茶压住内心的急躁。
徐掌柜的挥手让伺候的丫鬟们都退下,这才道:“这位公子,您这四只金累丝花树簪做工精美,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小人斗胆一问,公子可是真心想要典当给我?”
“徐掌柜,我若不是真心何必这个时辰找到您这里来?”
徐掌柜搓了搓掌心,眼神中闪动着兴奋,“既然如此,那小人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一支金簪,小人算你三百两。四只总计一千二百两,您看如何?”
一千二百两?!
佘大当家的商队从南边的儋州运货到北边的雁洲,历时一月有余也才赚得这个数目,李叙在旁听着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姜予微也吓了一跳,她知道这些物件值钱,但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值钱,还以为最多四五百两呐。
她干咳了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稍作掩饰,道:“徐掌柜是行家,就听你的。”
徐掌柜一喜,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小店如今账上只有七百两的现银,我全都给公子,算做是定钱。剩下的那五百两,可否请公子明日再来取?”
姜予微勾唇一笑,不紧不慢的道:“不用了,七百两就好。”
“什、什么?”
徐掌柜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不敢置信的看着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李叙也愣住了,完全不知她这是在做什么。忙轻轻拉了下姜予微的衣袖,示意她不要乱说。
姜予微没有理会,淡淡的又重复了一遍,“我只要七百两就好,剩下的那五百两,我想请掌柜的帮我办一件事。”
徐掌柜的眸子沉了沉,正色道:“公子请说。”
“我想请掌柜的帮我弄一张路引。”
此言一出,堂内陡然安静了下来。李叙更是不解,明明她手中已经有一张路引,而且方才进城时也并没有被瞧出异样,为何还要再帮一张?
徐掌柜仔细打量了姜予微好几眼,问:“方才听我的伙计说,这几只金簪是令妹之物,公子此举是否有些不妥?”
“徐掌柜放心,你只需知道我可以随意支取这笔银子即可。”
徐掌柜脸色凝重,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姜予微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凡需要通过这种隐秘方式来办路引的,多半是有见不得光的事。
她也不急,换了个更加闲适的姿势,道:“五百两银子换一张路引,徐掌柜的是个生意人,应该知道这是一笔很合算的买卖。”
“不知公子要这张路引有何用?”
“徐掌柜何必多次一问?每日进城的人数以万计,就算是官府追查下来也查不到你这里。想必你也不是第一次做这门生意了,怎得还这般迟疑不决?”
正所谓龙有龙道,蛇有蛇道。能把当铺开在鄠洲城最繁华的地段,想必还是有些手段的。
那些收来后不好转手的货物总不能一直烂在柜上,定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卖出去,只是不能为人所知罢了。
徐掌柜想了想,一咬牙道:“好,小人做您这单买卖。不知公子是何名讳?籍贯何方?欲去何地?”
“姜柳,籍贯就写这里,欲去蓟州。”
“公子何时要?”
姜予微道:“今日!”
“今日?!”徐掌柜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为难道:“今日恐怕有些为难,公子可否等到明日?”
“就今日!我知道徐掌柜的定有门路能帮我弄到手。”
从当铺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幸而月色明亮,让他们不至于抹黑找去客栈。
街上空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没有。两人并排走到一起,把影子拉得格外的长。
李叙再也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刚才为何要再买一张路引?而且还花了五百了!你知道你手里现在这张,小爷我才花了多少钱吗?”
他竖起两个手指,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姜予微道:“二百两?”
“二百你个头!是二十两!我的姑奶奶,你知不知道五百两都快把他那家店给买下来?!!”
姜予微看到他气得想要跳脚的模样,不由的笑了出来。
“你还有脸笑?!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姜予微勾唇,解释道:“这张路引我有大用处,此次能不能成功便看它了。”
李叙愣了愣,知道她说的不是虚妄之言,便闭上嘴静静地伴在她身侧。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