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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采访 我们好像一直在送别


    十一月初的上午九点, 温暖的冬阳铺洒在时装屋临街的窗子上。


    三楼的老板办公室内,桌面上杂乱的画稿书籍难得收拾得整整齐齐,堆叠在角落, 留出了充足的待客空间。


    纪轻舟端起飘着馥郁浓香的热咖啡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回到桌面上,随后姿态松弛地后靠椅背,看向对面一头卷发的年轻洋人记者, 笑意温和问:“采访内容会发往欧美是吗?彼尔德先生。”


    “当然了,我们路透社和世界各地的报刊商人都有合作。”名叫柯利福·彼尔德的年轻记者话语清晰地回答。


    这位路透社的记者朋友,是纪轻舟在普莱斯夫人的文艺沙龙上认识的, 头一回见面, 对方就对他的职业表现出了一定的兴趣,说过有机会要采访他,但一直也没有约时间。


    直到一个多月前, 高定秀的举办引起了上流圈层的震动, 对方才正式地向他发出了邀请。


    纪轻舟原本对接受媒体采访并不怎感兴趣, 直到鲍子琼针对他设计的“丑闻”事件爆发,才意识到面向外界经营他这“首席设计师”的正面形象, 对于品牌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因此两个月来, 凡是有类似的采访, 只要不带恶意,他都会尽量抽时间和记者见面。


    而路透社又是世界上最大的通讯社之一, 如果关于他的新闻报道能够通过此次采访传往各个国家, 这或许就是他打开国际市场的重要一步。


    “那我得谨慎些作答了。”


    “您放心,我准备的问题都非常友好。”柯利福面带着淡然的笑容说道,表现得很是有礼貌。


    身为路透社的记者, 他天然占据着某种优势,即便面对的是政府高官,也不必奉承讨好,反倒是对方要对他礼让三分。


    但此次采访的对象既不涉及军事政治,也不涉及国际舆论,全然是一个新行业的开拓者,是一位服装界的艺术家。


    对于这类人士,喜好文艺创作的柯利福总是对他们抱有好感。


    况且这位先生又生着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好样貌,语言交流也不卑不亢、轻松通畅,是他最喜欢的一类采访对象。


    “那么我开始了。”柯利福向着对面青年眼神示意了一下,得到肯定后,便打开了他准备的笔记本,提问道:


    “不知您是否听说过,‘推动世界潮流的东方人’这一称号?这是自从您的高定合集出刊后,许多外文报刊为您添加的介绍词,对于这一说法,您有什么看法吗?”


    “的确有看到一些类似的褒奖,”纪轻舟谦虚而坦然地回道,“不过‘推动世界潮流’,我目前还不敢当,只是尽心尽力地做出令顾客满意的作品而已。”


    柯利福一边点头,一边用自来水笔速记下他的回答,又问道:


    “通过您首次的高定作品系列,是否可以认为您所倡导的时尚风格,是使用简约凝练的线条与随性浪漫的裙摆,打造出凸显女性形体的服装廓形?”


    “准确地说,这是‘世纪’成衣系列一直以来的风格,我希望来到我店里试穿衣服的每位女性顾客都能找到她最自信的一面,为此一直在付出努力。”


    纪轻舟严谨地回复道:“在高级定制上,我倒没有特别明确地只忠于某个风格,在我看来,这是一门真正的艺术,因此设计高定作品,很依赖我个人的情感与精神状态。


    “例如最近和爱人感情不错,生活状态放松,在制作衣服时,我就会更喜欢舒适的裸色系,喜欢轻盈飘逸的面料,和晨袍一般慵倦惬意的氛围感。”


    “这听起来很有故事感。”柯利福意味深长地翘起了唇角。


    待记完笔记,便接着问:“那有什么是您觉得未来会流行的,经久不衰的元素吗?或许可以给预算有限的朋友们推荐一套永不过时的经典穿搭?”


    “这个问题我经常听人问起,但是……很难回答。”纪轻舟浅笑了声,考虑片刻后缓缓作答:


    “我个人观点里,‘经久不衰’这个词就不能和‘流行’放在一起,尤其是时尚这一行,是很易变的。今年冬季流行编织元素,流行温柔有层次感的叠穿,到了明年春季,也许大家就会喜欢充满辨识度的印花,夏季又会流行色彩的叠加,流行传统的扎染元素,这都有可能。


    “所以没有穿搭是永不过时的,我还是那句话,优雅得体的着装是永恒的经典。如果一定要推荐一套不容易过时的衣服,那我建议每位女性的衣橱里都可以准备一套适合自己身材的中性色调的日装裙。


    “不需要多么有个性,也不需要多么花哨的细节装饰,只要剪裁精致,质地优良,它可以从二十岁穿到三十岁。如果厌烦了简洁的穿搭,还可以通过搭配首饰、帽子、围巾、胸针等,将它变得多姿多彩,对于资金有限的人士而言,衣服贵精而不贵多。”


    柯利福的笔尖快速在纸页上摩擦着,几乎要冒出火花来。


    过了一阵,他记完笔记后,才又改了个问题角度,开口道:


    “在这一次的高定秀作品中,我们还看到了‘世纪’在珠宝设计上的野心。几乎每一个模特的造型中都能看到‘C.J’样式的项链、耳环、手镯、戒指等,这些珠宝往往没有大克拉的宝石镶嵌,也没有繁复华丽的设计,但足够奢华精致,适戴于日常生活,这是您对于高级珠宝的新解吗……”


    ……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眨眼已到了十点出头。


    纪轻舟借着喝咖啡的动作看了眼手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稍有些焦急。


    今天中午十二点半,骆明煊乘坐的那班邮轮就会开船。


    他原本想着十点钟采访结束,开车半小时去码头给骆明煊送行,时间正正好,便同解予安约好了,十点左右来南京路接他,哪知对方问着问着就超时了。


    这会儿,估计解予安都已经等在楼下了……


    他正这般暗自心急着,这时,对面的记者就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口吻轻快道:“最后一个问题,对于未来,您有什么期望吗?”


    听闻这句话,纪轻舟悄然松了口气,微笑回道:“那可太多了,我的野心还挺大的,但不好明说出来,说出来就好像在白日做梦。


    “选择一个安全的回答吧,希望我能一直保持一个好的状态,设计出更多灵动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也希望世纪这个品牌能收获大众的认可,用服饰为人们所铭记。”


    ·


    这一场重要采访,在柯利福为他拍下一张坐在办公桌旁假装画稿的照片后,便正式结束。


    虽然比原计划超出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但幸好超得不多,现在赶过去也完全来得及。


    送记者先生上车离开后,纪轻舟转身便坐上了等候在店门口的黑色小轿车,和解予安一块前往北外滩码头。


    他们抵达目的地时,已接近中午十一点。


    临近开船,邮轮码头上人声鼎沸,一批批的乘客提着行李背包,排着臃肿的队伍等待检票上船。


    其中光鲜亮丽的绅士小姐往往能获得提前登船的优待,剩下的则都是穿着旧西装或一身灰扑扑的长衫棉袄的二等舱、三等舱乘客,他们影影绰绰地拥挤在一起,在日光下化为一片喧杂的暗影。


    纪轻舟二人一下车,直奔日邮码头而来,很快便找到了带着几个手下等候在路旁,身边还堆着好几只手提行李箱的骆明煊。


    骆明煊今日打扮得颇为时尚,较厚的棉质条纹衬衣外套着那件几年前从纪轻舟手里购买的黑色皮夹克,手上戴着副牛皮手套,胳膊肘间还夹着个高档皮革手包,一身浪荡不羁的有钱少爷打扮,在码头交织的人流中,可谓相当有派头。


    瞧见他们二人赶来,骆明煊摘下了自己的黑色墨镜,朝着他们抱怨道:“怎么这样慢啊,我哥和我表兄都已送完我走了,我还在这码头等你们。”


    “早上有个重要采访,耽误了点时间,还好赶上了。”纪轻舟简言解释,扫了他身后的几个伙计几眼,又看了看他身旁那一堆手提行李箱,问:“你带这么多行李?”


    骆明煊插着口袋道:“也不多吧,这里边只有四箱是我的行李,两箱衣物,两箱别的物什。”


    “四箱还不多?你元哥当年搬去南京工作,也才两只行李箱。”


    “南京才多远,怎好相提并论?”骆明煊抬起了眉毛轻哼道,“我可是去香港啊,这路上航程来回相加得一个月呢,况且又是冬季,不得多带些衣裳嘛。”


    “这么久啊……”纪轻舟略有些诧异,他记得邱文信去法国才一个半月的航程,以为从上海到香港几日就够了,哪知竟然要半个月。


    “是啊,我想着既然都要花上一个月来回,那便干脆多住些时日,过年之前赶回来便好。”


    纪轻舟听他这么具体地一提,方有些离别的愁绪迟缓地涌上心头。


    骆明煊在上海的时候,哪怕不常约在一起吃饭,也总归是要热闹些的,想到接下来将有几月见不着这叽叽喳喳的话痨先生,还真有些怅然。


    “这么说,我们两个要再见你,得至少两个月之后了?”


    骆明煊先是点头,继而嘿嘿一笑:“那你们若想我,也可来香港见我啊,到时我也差不多该混成本地人了,带着你们吃香喝辣。”


    “得了吧,香港能吃上什么辣,说不准比苏州吃得还清淡。”纪轻舟轻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你就好好顾着自己吧,不晕船吧?”


    “诶,我们苏州人士怎会晕船,自小河里长大的,是不是,元哥?”骆明煊不无得意地朝着解予安抬了抬下巴。


    解予安不置可否地抿唇浅笑了下,转而正色提醒道:“香港势力混杂,行事莫太张扬,谨慎为上。”


    “我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到了当地我一定谨小慎微,不该碰的绝对不碰,你们放心吧。”


    骆明煊说着又将他的墨镜架回了鼻梁上,侧过头望了眼后方那金光粼粼的水面与头顶湛湛的天空,感慨道:


    “其实我早想过这种走南闯北的潇洒生活了,幸亏当年没听我爹娘的去结婚,否则现在就该窝在苏州老家带孩子了。嘿呀,这世界之大,可不就是天高任‘我’飞吗?”


    “就去个香港而已,才十几日的行程,别搞得好像要去环游世界一样。”纪轻舟半开玩笑地给他泼冷水道。


    “我这不是想体验一把和至交友朋挥泪道别的感觉吧。”


    骆明煊咧开嘴笑了笑,提到‘挥泪道别’时,声音似有些黯淡,却也并无悲愁。


    正说到这,后方的客轮发出了尖锐的鸣笛之声,给码头上正在道别的人士拉响了心头的警报。


    “好像在催上船了。”骆明煊回头望了眼那拥挤的乘客队伍,朝着面前两位兄弟绽开笑容道:“那便这样吧,我要走了,过年见啊!”


    解予安眼神温和地点了点头:“嗯,路上小心。”


    纪轻舟见他提起了行李,便扬起唇角给予祝福:“一路顺风,早点回来!”


    “好嘞!”骆明煊爽快地应声,说罢就带着几个伙计提上行李朝着码头方向赶去,路上还不忘回头朝他们挥一挥手。


    纪轻舟半眯着眸子,望着他们一群人的身影逐渐缩小,融进了那一片拥挤的乘客中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眼神中流露些许的唏嘘怅惘。


    “怎么了?”解予安正要带他返回车里,捕捉到他眼底的情绪,不禁询问了一句。


    纪轻舟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是突然想到今年已经两次送朋友离沪了,先是信哥儿,现在又是骆猴儿,我们好像一直在送别。”


    仿佛送别就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现在回想起来,上次和他们两个一起吃饭喝酒,还是在去年年底的时候。”


    “很快就会回来的。”解予安沉稳安慰道。


    作为这个时代的人士,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长时间的分别,也并不觉得一两个月的行程有多么的漫长。


    “我知道,骆猴儿这个英文水平,他能跑多远啊。”纪轻舟浅笑了声,很快调整好情绪,转身撞了撞他的手臂道:


    “走吧,赶紧回去吃个午饭,我还得收拾收拾去学校上课,今天可忙着呢……”


    他们一路闲谈着,走到了码头对面的马路旁,坐上了小轿车,从日邮码头驶离。


    随着车子调转方向,朝着外白渡桥而去,纪轻舟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了车窗。


    隐隐约约间,他望见了骆明煊的身影还站在码头的登船口处,似乎正张着嘴,向着他们的方向边呐喊边挥舞着手臂道别。


    以他的大嗓门,如果真喊出声了,估计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吧。


    纪轻舟这般想着,便将车窗往下扳动了一些,初冬的冷风立即灌入车里,远方的画面更清晰了,却只听到了瑟瑟的风声。


    倏然间,一辆墨绿色的电车从车窗旁驶过,等电车过后,已望不见那人潮汹涌的码头,唯有一艘庞大的旧客轮浮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正滚滚冒着黑烟。


    汽笛的轰鸣声再度响起,跟随着江风传向远方,纪轻舟收回了视线,听着那愈渐模糊的鸣笛声,耳畔似有一个轻柔的旋律一直回荡……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第222章 世纪大楼 我会永远记得您带给我的温柔……


    从电车上一跃而下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堤岸旁整齐的草坪。


    那苍翠而鲜嫩的绿意,令钟财难得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凛冬已过,春寒也已消散, 已是新一年春光烂漫的四月天了。


    他深吸了一口这江边的空气,转过身,望向马路的另一侧。


    在那一排高大壮观的西洋建筑中,一栋蔷薇红清水砖墙面的四层大楼坐落于公园草地旁, 那新造的大楼外观时髦又漂亮,正是自己此次的目的地。


    不,应当说是他即将入职的大公司。


    回想他前二十年的生活, 钟财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有过特别顺利的时候。


    年幼失怙, 自出生起就没见过母亲,作为流浪儿被送进慈幼院,念了两年义学后, 就开始起早贪黑地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原以为会这般碌碌无为地过完一生, 谁知却侥幸地获得了命运的眷顾, 令他拥有了一次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


    这些年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莫过于当年凭借着一腔热爱, 用着旧报纸画了一幅蝴蝶旗袍的美人图,连同他所写的读者信件, 一起投稿到了《纪元》杂志社的信箱。


    虽然那幅旗袍图最终没有入选, 但他却更为幸运地得到了世纪首场高定秀的入场机会。


    那一场绚丽浪漫的花园时装展览,带给他的震撼与影响可谓是无与伦比的深刻入骨。


    看完那场表演后, 持续数月, 他都会在夜里想起那一套套美丽的造型,一件件华美的服饰,情不自禁地发出长长的叹息, 并在空闲之时,用着拾来的铅笔头在旧报纸上描绘曾见过的那些时髦靓丽的裙子。


    也许他在这方面是有些天赋的,从未学过绘画的他,在之后两三年间持续地给《纪元》举办的设计比赛投过稿。


    从十一年的秋冬到十四年的春季,十季的比赛,其中竟有五次都入选了奖项,还有一次获得了最高奖的“纪元之星”称号,那幅作品也拥有了单独的展示页。


    而相比名誉上的收获,最令钟财感到振奋欣喜的还是奖金的收入。


    这五次获奖拿到的奖金相加超过百元,那本是他工作一辈子都很难攒下的积蓄。


    毫无疑问,这些奖金收入,令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因此在今年开季刊上,看到《纪元》杂志招收时装插画师的招聘启事后,他便秉着试一试也无妨的心态,将自己的简历和作品合集,一并投到了南京路的老杂志社。


    他想这份工作既体面,薪水又高,定然有无数人竞争,本未抱有多少希望,谁知不过一周时间,他竟真的收到了那封梦寐以求的入职邀请函。


    于是在这四月初的第一个礼拜一,他便仪表整齐地来到了外滩,来到了这座新造不久的世纪大楼门口。


    尽管对入职这一刻已期盼了许久,当真的穿过马路,站到这座象征着国内时尚行业翘楚的巍峨大楼前,钟财却又难以抑制地忐忑紧张起来。


    他如同当年去参加花园高定秀那般,再三地整理起自己身上斥巨资购买的灰色细条纹西装,随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走到楼房西侧的大门前,抬头确认了一下门牌。


    在那半圆券窗的红砖门楣下,清晰明了地镶嵌着“世纪大楼”几个端庄的大字,下方则是一串他看不懂的外国文字。


    在那对开的深色木门旁,还挂着一个铜质门牌,刻着“30”的门牌号,意味着这里是外滩三十号。


    若非知晓《纪元》杂志的总编辑和世纪时装公司的老板是同一个人,若非入职函上明确书写了请他到外滩三十号入职,钟财还真要犹豫一下自己会不会找错地方了。


    确定门牌没错,他再度整理了下自己的领带,稍后便拿着入职函踏上台阶,进入了建筑内。


    走进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半弧形的前台区,前台后方为贴着墙的木质楼梯,入门的右手边则是一大片的工作区。


    那蔷薇红砖包围的工作区内,由墙柱和嵌着玻璃的红漆木格门大致地分为了两块办公区域,门口分别挂着“编辑部”和“市场发行部”的铜牌。


    他透过那剔透的玻璃窗往编辑部内瞧了眼,便见临街一侧几扇半圆券窗旁,整齐对称地排列着一套套的办公桌椅。


    里面的员工众多,至少有十几位,他们或坐或立,或抱着一摞的新刊报纸穿梭在不算宽阔的走道间,皆在忙碌工作。


    这就是我未来的工作场所了吧,可真高档啊……钟财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难言的幸福感。


    能在这样宽阔明净的地方上班,哪怕每月只给他十元的薪水也很乐意。


    倘若父母在天有灵,一定也会为他感到骄傲的吧?


    正暗暗地兴奋感慨着,钟财神情恍惚地环视一圈后又对上了前台小姐的目光。


    对方一边忙碌着接电话,一边似乎知晓他来意般地朝他招了招手。


    钟财一时也顾不得多瞧,连忙走了过去,将自己的入职函放在了前台桌面上。


    “新入职的插画师,就你一个啊。”挂断电话后,前台小姐打开他的入职函确认了一下。


    钟财稍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接话道:“是的。”


    “那我带你去编辑部吧。”前台小姐这么说着,正要领这新人做入职流程,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位穿着黑色西服套装裙、提着酒红色漆皮手包的高挑女郎。


    对方纤细而坚硬的高跟鞋碰撞着地板,发出了清脆有力的响声,瞬间将二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良嬉姐,”前台小姐眼睛一亮,打招呼道,“您这么快就谈完生意了?”


    “不谈了,那洋人老头一点儿诚意也没有,想要拿到我们杂志在法国的版权合作,却还摆着一副傲慢的雄鸡样,跟谁求着他合作似的。”


    解良嬉冷着脸轻嗤了一声,抬眼瞧见站在前台旁站姿拘谨的陌生年轻人,不觉顿住目光,上下扫量了他几眼。


    “这是新来报道的插画师。”前台立即介绍道。


    “奥我知道,钟财是吧?”


    解良嬉打量了这站姿拘谨的年轻人两眼,认完脸后,就朝他招招手道:“跟我来吧,我带你入职。”


    钟财面对着眼前这位身量比自己还高的气质冷艳的女士,心里莫名地很有压力。


    忍不住扭头看向一旁面容亲切的前台小姐,想要让这位小姐继续带自己入职,结果对方却朝他微笑介绍了句:“这是我们的主编,解小姐,你跟她去吧。”


    “原来是主编,解主编,您好。”钟财吓了一跳,急忙弯腰鞠躬问好。


    “叫我良嬉姐吧,虽然我职位比你高,但也都是一起在我们纪老板手下讨生活的同事伙伴,不必太过拘束。”


    解良嬉略带调侃之意地提醒作罢,便提着包带着新人转身朝着编辑部的入口走去。


    “这栋楼的一层都是我们杂志社的办公区,除了我的办公室,公共区域你可以随意走动。


    “但楼上几层是世纪时装的公司部门,没有许可你不能上去,知道吗?”


    她这么叮嘱着,推开玻璃门时,有意地回头盯了新人一眼。


    “我明白,主编……额良嬉姐。”对上她的目光注视,钟财面庞微红、略结巴地点头应声。


    数年的打工经历,让他总是下意识地在上级面前表现出顺从听话的模样,以讨他们的欢心。


    然而解良嬉在瞧了他一眼后,却陡地移开目光,瞥向了他的后方。


    像是看见了什么熟人般,倏然高声喊道:“解予安!装什么路人,从我面前走过都不知打声招呼?你的礼貌教养呢?”


    钟财被她陡然抬高的嗓音吓得一颤,回过头一瞧,才发觉自己身后,不知何时有个黑色西装笔挺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提着公文包走向楼梯。


    那男子已经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庞,不冷不热回道:“看你正忙着训手下,不好意思破坏你威严。”


    “别狡辩,我就没见过你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解良嬉全然不信地冷哼了声,扫了两眼他的着装道:“你是出差刚回来?一回来就往这跑啊。”


    解予安面色淡淡点头,问道:“他在吗?”


    “在楼上吧,你去精品部看看,多半是在那改衣服。”解良嬉不假思索地回道。


    话落,见男子已迫不及待地朝楼梯走去,她不禁莞尔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


    正准备继续带新人参观杂志社,忽然又想起一事,转头朝楼梯喊道:“既然回来了,晚上叫轻舟一道回解公馆吃饭,听见没?”


    “知道了。”


    ·


    沿着乌黑油亮的实木楼梯径直上到三楼,转过楼梯口,透过那嵌在走廊深木色墙壁上的窗户,解予安一眼望进去,便锁定了里边熟悉的男子身影。


    他下意识地停住步伐,站在窗前,凝望着那道正在给模特试衣服的青年侧影,眸光柔和地看了一阵。


    旋即又迈动脚步,穿过走廊,来到了精品部半开合的房门口。


    但他并未进去,也未开口打招呼,仅是站立在门旁静静看着里边人工作。


    “手抬起来,我怕扎着你。”


    纪轻舟低着头,微微弯侧着腰,用着手里的一枚枚大头针,将殷珍珠身上这件连衣裙的衣身浮余量收束标记,使其变得更为贴合模特的身材。


    他细致地在模特身上操作着,作为模特的殷珍珠则放慢了呼吸,尽量不打扰他的思绪。


    已经习惯了这份工作的二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得体的,唯独站在门旁的某人嘴角微沉,眼底透出几分不高兴的情绪。


    “感觉怎么样?”


    片晌之后,纪轻舟直起腰问道。


    “非常舒服,衣服更加贴体了。”殷珍珠稍稍抬起胳膊活动了一下,说道:“轻盈得就像是我的第二层皮肤。”


    “嗯,背后我再看看。”纪轻舟说着,便转身走到模特后方,正要查看样衣效果,结果一抬眸却瞥见了门旁的黑西装男子。


    与那双总显冷淡的凤眸一对视,他情不自禁地绽开了一个浅笑,道:“回来了?去我办公室等吧,我等会儿就上去。”


    解予安也不知为何,方才还有些微微醋意,一看见青年朝自己绽露的微笑,心底那份被忽视冷落的不满便一下子冰消瓦解了。


    他状若寻常地点了下头,正要依青年所言,去他办公室等候,转身之际,又听对方出声道:


    “诶等等,你要是有空,帮我把胡经理送来的工厂上月的财务报表核对一下吧。”


    解予安顿住脚步,语声平静问:“在哪?”


    “桌上的哪个文件袋里吧,你找一下。”纪轻舟说着,又侧过头专心地忙活起来。


    解予安“嗯”了一声,凝视了青年片晌,见他没有别的嘱咐,便抬步朝楼梯走去。


    踏着木质楼梯走到四楼,转过楼梯转角便看到一扇对开的厚重房门。


    走进这道门,先是接待室,然后是秘书部,再往里走,才是老板办公室。


    如今公司规模越办越大,纪轻舟身边的人手也愈来愈多,光一个秘书早已忙不过来。


    因此便在一年前,这座世纪公司大楼正式建立后,专门增加了这个新部门,将季景含升为了主管,手下带着三个负责不同职责的助理秘书。


    在这几个秘书的问候下,熟门熟路地穿过秘书部,走进老板办公室,一间装潢布置沉稳舒适、光线明亮通透的西式房间映入了眼底。


    屋子空间宽绰,西、北两侧靠墙摆着一长排顶着天花板的大书柜,东侧近门摆着一套皮质沙发椅。


    沙发北侧靠窗,放着一张胡桃木写字台,那便是纪轻舟的办公桌了。


    解予安合上沉厚的办公室门,室内一下清寂许多。


    他将自己的公文包放在了门旁的柜子上,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办公桌旁。


    纪轻舟说工厂的财务报表就放在桌上的某个文件袋里,而这办公桌面上却堆满了稿子、画本和各种文件,乱得超乎他的想象。


    这些东西,估计秘书没得到老板的许可,也不敢随意整理。


    解予安便一边翻找文件,一边收拾书桌,将纸张分门别类地放到一旁,留出了处理工作的空间。


    然而桌子是收拾整齐了,在桌上翻找了一圈,却没看到纪轻舟口中的那份文件。


    但他也并未着急,凭靠着对某人工作习惯的了解,在办公椅上落座后,就后靠椅背,拉开了中间的抽屉,果不其然在其中看到了那份印着“世纪成衣加工厂”的大文件袋。


    他随手将这牛皮纸文件袋拿了起来,正要合起抽屉,视线扫视间,却是陡地一滞。


    只见这抽屉杂七杂八的纸笔、画本与裁缝工具中,一条风格甚为扎眼的黑粉配色蕾丝花边三角内裤和一件女士的粉色真丝内衣明晃晃地摊在其中。


    解予安第一反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心想也许是纪轻舟为他自己准备的,毕竟他的审美总是那么前卫又变幻莫测,偶尔想换个新风格的内衣裤也是有可能的。


    但当他提起这粉色内衣的肩带一瞧,看见那明显属于女子内衣的尺寸与形状,耳根便瞬间滚烫起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


    他烫手般地将其丢回了抽屉,目光沉沉地审查着里边的物件,倏然注意到那蕾丝花边的内裤旁竟还有一张名片大小的金边小卡片。


    他拿起那卡片扫了眼,就愈发的心慌意急、气涌如山。


    在这张无名的白色卡片上,他从未见过的娟秀字体写道:“我会永远记得您带给我的温柔体验。”


    文字下方,赫然挑衅般地印着一个口红唇印。


    第223章 醋坛子王 谁心里有鬼谁知道


    “拿去给裁缝, 按我标记的改小尺寸。”


    “这件可以了,熨一下拿去摄影棚。”


    “我的真丝粉红豌豆花裙呢?赶紧让珍珠上身试一下……”


    楼下的精品部内,纪轻舟仍在给模特调整新品的样板裙。


    龙门架上挂着的大部分服装, 都是夏季系列预备上架的新款,今日打算先挑选几个款式,让殷珍珠提前拍个时装海报。


    殷珍珠在连续三年作为纪轻舟高定秀的开场模特惊艳登场,并维持着良好的状态, 给世纪拍了大量的广告海报、杂志封面后,如今已然成为了这个时代的超A级模特。


    即便在世界范围内,模特“Pearl”都相当具有影响力。


    她的一些经典造型时装照, 早已被专干盗版勾当的商人盗印制作成了墙贴画、年历海报等, 销售传往南洋、东欧乃至大洋彼岸,成为了知名度极高、极具代表性的东方美人。


    纪轻舟起初选择将殷珍珠打造成品牌的形象代言人,是因为她本身的形象气质和镜头表现力都非常契合自己设计的衣服风格。


    后来他想, 要令模特行业崛起, 必然要先捧出一位风光无限的顶级模特, 令人们看到这个行业所能产生的价值,才会有越来越多的资本投入这块市场。


    于是, 他就开始集中手上的时尚资源,大量地倾注到殷珍珠身上。


    凡有秀场, 必将最华美的衣裳交给她展示, 《纪元》每年的开季刊、闭年刊封面,总有她展示的空间。


    每一次拍摄新款, 凡主推款必然都要先上一遍她的身, 由设计师选出最适合她演绎的款式,选剩下的衣服才能轮到其他模特。


    世纪对殷珍珠的营销无疑是非常成功的,短短三年时间, 这位模特在上海地区已是家喻户晓,身上的商业价值完全不亚于施玄曼等女星。


    模特这行业虽诞生也没几年,但名利终究动人心。


    事到如今,大家对于时装模特这行已然改观不小,不再认为这是一份出卖色相的工作,而将其视为一份能出名挣大钱的正当职业。


    甚至,自从一些花边小报上,登出世纪模特部的星探时常会在黄浦滩路和大马路上挖掘新人模特的假新闻后,没事穿着时髦衣裳上街闲逛的年轻男女都多了不少。


    外界尚且如此,世纪公司内部,模特们的竞争就更为激烈了。


    但纪轻舟并不在意这些,他只要模特们安安分分听他指挥工作,别将小心思耍到他面前来,那些姑娘们之间的事情,她们自己自会解决,他都当视而不见。


    “今天下午辛苦你一下,把我挑选的几个新品一次性都拍了。”


    在选款工作完成得差不多时,殷珍珠换上那件以豌豆花为灵感设计的洋粉渐变色真丝薄纱连衣裙从试衣间走了出来。


    一字肩的领口包裹着鱼骨收束的胸衣,下身拼接饰有多层薄纱木耳边的渐变浅粉扇形短裙,蓬松的裙摆,清透的色彩,时髦动感的X廓形,打造出蝴蝶般的灵动少女感。


    足够再搭上一双刺绣镂空长筒丝袜,整套造型充斥着甜蜜浪漫的女性气质。


    纪轻舟上下打量了她几秒,对这套衣服的上身效果还算满意。


    随后又问助手拿来一条粉色细网格头纱,盖在殷珍珠已盘好的头发上,用着一字夹、真丝烫花、蝴蝶结等直接在她头上做起造型来。


    殷珍珠化着小烟熏妆的眼眸,透过薄薄的网纱注视着面前的男子,倏然开口:“下午拍摄您在吗?”


    “下午啊,有点事。”纪轻舟随意回了句。


    固定完发夹装饰后,拿着剪刀破开了遮挡在她面前的头纱,问:“怎么,我不在这,拍摄的时候有人欺负你?”


    殷珍珠清浅一笑:“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谁敢欺负我呀。”


    “我想也是,你不是模特部一姐吗?”纪轻舟笑着打趣,继而补充道,“我得外出办个事,办完事还早的话就过来看看。”


    “嗯,您的事要紧。”殷珍珠语声柔和地说道,未打听他去办什么事,维持着员工与老板之间友好而又疏离的关系。


    这三年工作间,她也并非没有动过歪心思。


    尽管她现在已是行业顶峰,名声不亚于电影女明星,收入多时更是高达三五百元一月。


    住着高档公寓,穿着最时髦的衣裳,出行都有专车接送……但日子过得越好,她反而心生焦虑,因为知晓这一切的美好都是眼前这个男子带给她的。


    他今日可以高高地捧起她,明日自然也可以捧别人。


    届时作为被舍弃的旧人,她只能和现在那些巴结她的小模特那般,穿人家挑剩下的衣服,被工作人员忽视,甚至可能连一个出镜的机会也难以博得。


    因为这份患得患失的焦虑,她自然会想尽办法巩固地位,除了自律的锻炼和控制饮食保持状态,也想过趁着纪先生对自己正宠爱,使些手段成为他的情人,凭靠美色将他攥在手里。


    但很遗憾,她在舞台上的张扬自信都是装出来的,私底下的她只是一个胆小鬼,只敢那么想想,而没有勇气付诸行动。


    也或许,是她女人的直觉发作,知道自己一旦那么做了,只会迎来惨痛的教训。


    这三年下来,她和纪先生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数不胜数,哪怕有那么一次,对方眼神中流露出对于她本身的兴趣,她兴许就会勇敢迈出一步。


    但那样的机会一次也没有。


    每一次近在咫尺的眼神相碰,每一次手贴肌肤的亲密相触,他的目光中只有衣服,只有她的妆容、发型和整体造型。


    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样貌漂亮、身材标准的模特,和百货商场橱窗内的那些假人模特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她会动,是个能听懂指挥的活人而已。


    久而久之,她也就放弃了勾引对方的心思,全身心地将精力集中到工作中去,以超高的能力,维持自己业内顶级名模的身份。


    只不过偶尔还是会好奇一下,能将这个男子牢牢抓在手里的他的妻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也或许,纪先生压根对女子不感心趣,只喜欢工作?


    “好了,你去准备拍摄吧。”


    正当殷珍珠思绪发散之际,纪轻舟的一句话唤回了她的神思。


    反应过来后,她连忙点点头,转身对着镜子寻找起适合这套衣服的感觉,马上进入了工作状态。


    而纪轻舟完成了这边的事项,一刻也没多待,嘱咐了其他员工几句话后,便拿上自己的茶杯走出了房门。


    从昏暗的走廊出来迈步向楼梯,路过窗户时,骤然明亮的光线令他的眼睛闪过一瞬的疲惫不适,想了想便顿住脚步,走近窗前稍微眺望了会儿外面的风景。


    此时,窗口正对的马路上,一辆电车正缓速驶过,宽阔的马路对面是一排整齐茂密的行道树和碧绿的草坪,再往外便是波光粼粼的黄浦江了。


    到底是在外滩,视野相当之广阔……纪轻舟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心中悠闲感叹。


    这一栋公司大楼,是他三十岁这年,自己掏出大量积蓄购买的地产。


    原本的外滩三十号是被一座烧毁了顶层的□□会堂,他买下拆除后,请了一位德国建筑师与国内营造厂重新设计建造楼房。


    从民国十二年年初,到十三年的夏天,总共花了近一年半的时间建造和装修,在去年六月时正式竣工,并投入使用。


    虽然当初开玩笑说要在外滩买栋楼开公司时,觉得此事很是困难不切实际,但当真的做好计划迈出了这一步,便发觉只要存款和底气足够,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


    纪轻舟自认不是多贪心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的长远计划,不论这栋楼十几年之后会如何,起码此刻他拥有过这的风景,就满足了。


    在窗边稍微驻足了片刻,放松了一会儿眼睛和大脑,纪轻舟便转过身,顺着楼梯上到四层,穿过接待室与秘书部,回到了自己的老板办公室。


    推开办公室门时,他下意识地望向了自己的办公桌方向,不出意料地与一双熟悉的眼眸对上了目光。


    纪轻舟故作调谑般地哼哼笑了下,关上房门道:“等急了吧?哥哥来找你喽。”


    他挂着笑容,在某人寂然无声的凝视中走到桌旁,将茶杯随手搁在了桌面上。


    正要问问对方给自己的工作文件处理得如何,近距离看见男子脸上不含一丝笑意的冷然神色时,却是有些诧异,不禁伸手贴了贴他的脸颊问:“怎么脸色这么差,出差两天,思我成疾了?”


    解予安握住了他的右手,一声不响地盯着他,直盯得纪轻舟心底莫名发慌。


    正要问对方一句“到底在看什么”,就见解予安身体向后一靠,拉开了桌子中间的抽屉,眼神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质问道:“你怎么解释?”


    纪轻舟扫了眼抽屉中摊着的内衣裤,再看向对方满脸不悦的神色,就明白他误会了什么。


    他心里觉得很是好笑,却刻意没有解释,反倒抽出了手,侧身松弛地倚着桌沿,避开他的注视含糊其辞道:“啊,被你发现了。”


    解予安将他这番举动视为了心虚闪避,情绪愈发地翻滚起来,嗓音尽可能冷静道:“我给你解释的机会,这是谁的?”


    纪轻舟轻咋了下舌,慢悠悠思索道:“这个么……我们现在也到了七年之痒的时候了,要想日子过得去,总要追求点新鲜刺激感。”


    “想追求刺激,我可以满足你,为什么要找别人?”


    “反正我的心还在你那不就行了,就算有别的可能,也只是玩玩而已。”纪轻舟用着平素的慵懒口吻道。


    说话间侧头对上他的视线,逗弄般地轻飘飘开口:“我都忠诚于你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满足吗?”


    解予安一瞬愕然,未料到他真会说出这样一番不负责任的话来,一时间胸口种种复杂心绪翻涌,既心慌缭乱又委屈异常。


    但在心乱气急之时,第一反应却还是伸手抓住了青年搭在桌角的手腕,紧紧攥住,不给他逃离的机会。


    喉结吞咽了两下,片晌才开口:“看来我还是给你留了太多精力,让你在外面找女人。”


    “哦,那你能把我怎么样?”纪轻舟一脸无所畏惧地咧嘴笑了下。


    本还想继续逗他两句,但手腕上被攥得生疼的力道却令他有些装不下去,连忙恢复正色道:“解予安,你把手给我松开,骨头都快被你捏碎了。”


    然而正在气头上的某人却是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反倒直接推上抽屉,握着青年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扯了过来,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纪轻舟是知晓这小子的力气的,若要比扳手腕,自己两只手加起来都未必能抵过他两根手指,因此察觉到他的意图,就十分配合且顺从地侧坐到了他腿上。


    解予安当即环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身体,分明是他自己将人硬拉过来的,却还颠倒黑白道:“你现在讨好我也没用。”


    他手掌紧握着青年的肩膀手臂,怀抱被熟悉的温软填满,却只觉得心脏酸疼无比,黑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似是警告又似自言自语:“就这么不老实吗?是不是非要锁起来,你才能安分?”


    “你也太天真了,天下男人有几个老实的。”纪轻舟嘟囔了句,垂着视线神色散漫地看着他道,“怎么办呢,要我给你跪下道歉吗?”


    解予安一听见这话语,便又想起来那张印着唇印的卡片,想到自己出差之时,对方或许带了女子就在这办公室里做了背叛他的事。


    但具体的细节他却一点也不想多问,更不敢细忖,光是方才那般粗略地一联想,翻涌的怒气与怪怨便化为了酸涩与委屈染红了眼眶:


    “今后,我会每天跟着你,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


    “诶呦,怎么小珍珠都要掉下来了。”


    纪轻舟有些哭笑不得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扯起唇角道:“你说你这人,有时候真的脑子缺根筋,你要不仔细看看那内衣,是不是还贴着样品标签呢?”


    解予安轻微地眨动了下眼睫,听清他的话语后,心底顿如密布的乌云破开了一道日光辉洒的裂隙,涌起一股清明的希冀来,开口却依旧不冷不热道:“还想狡辩什么?”


    “没有狡辩,我这些年表现还不够好吗,这么信不过我,本来还想考验一下你对我的信任度呢,结果……呵。”


    纪轻舟侧头将抽屉拉开了一条窄窄的空隙,伸手将那套内衣裤都拿了出来,大大方方地扯出内衣角落缝着的样品标签,展示给对方瞧,嘴里平静解释道:


    “我打算创个子品牌,开家内衣店,这一套是新打的样品,早上送来给我过目的,我当时忙着呢,也没空看就先塞抽屉里了,放外面毕竟不雅观,不是吗?”


    解予安看着他翻出的标签,愣了愣,迟疑道:“你方才承认了。”


    “承认什么了?我可没说我出轨了,是你自己有被绿妄想。我就是说我们也到七年之痒的时候了,应该寻求点刺激,刚才刺不刺激?”


    “那这,你又如何解释?”解予安从一旁的文件袋上拿来那张写着暧昧文字的小卡片:“还有唇印?”


    “啊这个啊,但凡你仔细看看呢。”纪轻舟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了他手里的卡片,当着他的面用指腹在那唇印上反复磨蹭了几下:


    “你瞧吧,是不是抹不开也擦不掉?这是机器印上去的啊大笨蛋元宝,是创意部给内衣设计的特色标牌。”


    “为何要用这种设计?”


    解予安拿过卡片仔细地看了眼,经他这么一解释,才察觉到那唇印轮廓清晰分明,的确带着股刻意打造的设计感。


    包括上面的文字也像是使用某种特殊印刷设备,打印上去的,只不过出于纸品和字体的缘故,看着像是用钢笔手写的。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对劲:“这种标牌有何意义?”


    “我看看啊,”纪轻舟握住他的手读了遍上面的文字,“‘我会永远记得您带给我的温柔体验’,这宣传词中的‘您’所指的不一定是人,可能是指我们这个品牌产品。


    “但它这么设计,还印个唇印,确实有点在刻意渲染暧昧,搞擦边的意思,为品牌形象考虑,我肯定不会选用,回头我再和创意部强调一下,宣传内容要健康自信向上。”


    “创意部主管是谁?是男是女?”解予安此时心中的误解已基本消散,心情转好了许多,思维也清晰起来。


    他合理怀疑道:“刻意选用这设计,摆到你面前来,你不觉得有问题?”


    “你要说她在用这玩意儿暗示引诱我?”纪轻舟无奈轻笑了声,“你是不是太敏感了,这有什么意思,要引诱的话,这用词也太含蓄了。”


    “倘若是暗恋你的人,便觉得有意义。”


    “这只是你的主观臆测。”


    “他在挑衅我。”解予安断然道,“总之身为你的另一半,我感到冒犯。”


    解予安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如今这家公司规模越办越大,底下人手也越来越繁杂,他的恋人既是白手起家又才貌双全的公司老板,有钱有名又年轻俊逸。


    虽对外公开有妻子,这妻子却从未在公司出现过,再如何严防死守,难免会有人动歪心思。


    “创意部在二楼?等会儿我去找那主管聊聊。”


    这股歪风邪气,他必然得出面扼杀。


    纪轻舟也是拿他没辙了,退一步道:“行吧行吧,等会儿准许你跟我一道去创意部,但你不准开口,我先问问她这标牌的创意究竟是谁提供、谁审核的,要是人家给的理由合情合理,你就别多想了,知道吗?”


    纪轻舟深怕放任他独自去聊,改日自己在公司员工的八卦交流里,就会变成一个整天疑心别人喜欢自己的自恋狂。


    解予安考虑了几秒,勉强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方案。


    总算将此事揭了过去,纪轻舟瞧着他不怎高兴的冷峻面庞,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你说说你,这辈子多幸福啊,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全都有了,宽容大度点不行吗,你看我什么时候怀疑过你?”


    “你不该反思吗?为何总让我疑心。”解予安嗓音虽低,语声却格外清晰,习惯性地握着他右手环上自己的后颈,微仰起头在他颈项与面颊肌肤上亲吻起来,寻求更多的安慰。


    一边在那白净的肌肤上留下浅浅的红印,搂在青年腰侧的手掌却摩挲着西裤料子抚摸到了臀侧。


    “诶,摸哪呢?”纪轻舟按住了他的手,挑起眉道,“这可是在办公室,能不能正经点。”


    解予安微红着耳朵,理不直气也壮:“你不是想要刺激吗?”


    “究竟谁想要啊,”纪轻舟都快被他这副得理不饶人的气势给逗笑了,“拜托我现在正上班呢,外面好几个秘书,随时会来敲门的。”


    他仿佛安抚小狗般地摸了摸对方的下巴:“乖,晚上行不行?”


    解予安下意识地按住他的手,贴着自己的面颊蹭了蹭,随后又仰起头亲了亲青年的唇瓣,嗅着对方身上散发的淡淡馨香,肚子里积攒的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足感总算缓解了许多。


    纪轻舟见他情绪转好,便回过头来,拿起桌上的两件样品仔细瞧了瞧细节,忽而转头寻求建议道:“诶你觉得这个有没有做男款的必要?会不会有市场?”


    解予安打量了两眼那在他眼中可称得上是伤风败俗的蕾丝花边内裤,静静开口:“谁会穿?你吗?”


    “我是有三角款的,但我的观念和你们又不一样,这不是想让你从你们这个年代的人角度考虑考虑吗?”


    解予安就摇了摇头:“我不是受众,但也许会有人为了追求时髦而买。”


    “为了追求时髦,或者为了那方面的情趣是吧?”纪轻舟考虑着微微颔首,“那应该再加个纯蕾丝款的,说不定会更受欢迎,回头我让他们再开发几个情趣款试试。”


    解予安闻言,不知脑补了些什么东西,耳尖略有薄红,假作不在意地问:“蕾丝,能遮住?”


    “遮不住啊,这不就是要若隐若现的效果才有氛围吗。”


    “这种内衣的受众是谁?”


    纪轻舟瞄了眼他故作镇定的薄红面色,说:“可能是那种喜欢瑟瑟又不好意思说的闷骚男吧,那种人最喜欢买这种东西偷偷摸摸地送老婆了。”


    “你在说谁?”


    “谁心里有鬼谁知道。”


    “……”


    纪轻舟将两件样品内衣随手折叠放进了一个空文件袋里,转过头见他板着面孔、一副正人君子般的神情,刻意言辞暧昧地引诱道:“届时我打了样,你要不要拿一套回去?白的,粉的,黑色的?”


    解予安微抿着唇,默然不语,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把戏。


    “嗯?”纪轻舟朝着他纯然地眨了眨眼,“要不要啊?你不要我可就不做男款的内衣了。”


    解予安犹豫片刻,终是没忍住踩了圈套:“你挑,你眼光好。”


    “真要啊,”纪轻舟一副惊讶的表情扫视着他,继而微眯起眸子啧了啧舌,“都说你是性本色吧,还不承认,这么容易被我鼓动。”


    解予安一时又有些羞赧:“拜谁所赐?”


    “我我我,都是我的错,行了吧。”纪轻舟愉悦轻快地笑了两声,目光瞥向桌旁印着工厂名字的文件袋,问:“吩咐你的活给我干完了吗?”


    提到这正经事情,解予安便收敛起思绪,淡然点头应了一声。


    “效率很高嘛,刚才屯着一肚子气都不忘给我干活?太乖了吧,奖励亲亲一个。”他说着便转头挑起男子的下巴,在那淡粉的双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旋即挪开对方搂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站起身道:“既然干完活了,那走吧,你陪我去趟医院。”


    解予安神色微微一怔:“怎么了?”


    纪轻舟低头触及到他眸光中无言的担忧,便知他又脑补了什么,立即解释道:“不是我生病,是泰勒先生,他去年总是腹胀,去医院诊出了肝硬化,之后身体就不大行了。从今年开始,便没有再去学校上过课,仅是偶尔去学校转转。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好像六十出头吧,这一晃都七年过去了,已是年近古稀了。昨日听闻说发烧住了院,怎么说也得去看看。”


    听到是肝硬化这个病,解予安心里就有了数,说:“生死有命,莫太操心。”


    “你要实在不会安慰人,就别说话。”纪轻舟瞥了他一眼,待对方起身理了理衣服后,就拿上自己装了慰藉金的背包道:“走吧,早去早回。”


    “先去创意部。”


    “好好好,先去创意部,真是服了你,醋坛子王……”


    第224章 好久不见 十万火急,等待支援


    布莱恩·泰勒先生所住的是山东路的仁济医院, 这也是上海的首家西医院。


    当纪轻舟二人在护士指引下,来到泰勒先生的病房时,这位老人正躺在病床上, 上半身微抬起,靠着枕头,伸着舌头,吃着他夫人切好送到他嘴边的水果。


    这间病房的环境还算不错, 干净整洁,光线敞亮。


    因此,当纪轻舟在明亮光线中分外清晰地看到泰勒先生此时的状态时, 心中不禁摇颤了一下。


    在他的印象中, 这位英国绅士总是一身西装笔挺、精神奕奕的,拿着手杖,戴着礼帽, 面上挂着亲切温和的神态, 偶尔会露出一个狡黠笑容, 说明他又捉弄了某个年轻人,或是又说了一个无人在意的笑话。


    而此刻, 躺在洁白病床上的泰勒先生,却是身体浮肿, 面色蜡黄而消瘦, 仿佛短短数日就被病痛抽干了精气,眼神中满是憔悴之色。


    纪轻舟将路上购买的水果篮递给泰勒夫人, 坐到病床旁的椅子上, 目含担忧开口:“您这病……”


    还未等他说什么,泰勒先生便摆了摆手,侧着脑袋望着他道:“我这病, 是几十年操劳出来的。做我们这一行,不操劳是不可能的,但你要引以为戒,不要学我。”


    纪轻舟微叹了口气,看了看他略浮肿的手臂和疲乏的面色,问道:“您现在感觉怎么样,烧应该退了吧,能起来活动吗?”


    泰勒先生点点头,缓慢道:“可以,就是有些吃力。”


    “我认识一位医术高明的老中医,您要是愿意尝试,我介绍他给您认识。”


    “张医师擅长的是针刺。”解予安站在他身旁提醒道。


    “我知道,但说不定他的针刺疗法对这病也管用呢?”纪轻舟回了句。


    解予安动了动唇,未再多说什么。


    布莱恩·泰勒仅是露出淡淡的微笑,注视面前的年轻人道:


    “你把那医生介绍给我,我当然愿意试试,如果能医治我就太好了,医不好也没有关系……


    “我这一辈子,靠着一门手艺,勤勤恳恳地工作,到了中年便已累积起财富名声,家庭美满,事业丰顺,其实已经心满意足了。


    “而最令我骄傲满足的,莫过于从业四十年给无数位顾客裁制定做了合身漂亮的衣服,以作品的方式,参与了他们人生的重要时刻。


    “在晚年的时候,我又幸运地结识了你这位天资卓越的年轻后辈,看见了我们时装行业的蓬勃发展,还办了我理想中的裁缝学校,虽然它一开始很艰难,第一年只有三十名学生,现在却已有二百多名学生,去年还建了新教室……”


    他像是在回忆自己的一生般,缓缓叙述着,眼神渐渐有些迷离。


    “所以,即便我现在倒下,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唯一放不下心的,还是那所学校。”


    泰勒先生说到这,又转过视线,微有些浑浊的眼睛慈祥地凝视青年:“我已担不起校长的职责了,而我认识的同行晚辈中,最欣赏最喜欢的还是你,所以想要请你做校长。


    “你要是同意,那么学校我也转让于你,并在我死后,将我遗产的三分之一捐给学校作为教育经费,你愿意吗?”


    “您可真是,方才还叫我不要学您太过操劳,现在就给我安排活干。”


    纪轻舟扬起唇角似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即口吻认真回道:


    “能得到您的看重和认可,我很高兴,心底也是很愿意接受您的委任的,但我手上的公司事务实在繁多,每周能抽出两节课的时间已不容易,真接下了这校长的职位,恐怕也没有时间管理好学校,只怕会辜负了您的信任。


    “其实我觉得就学校管理而言,罗副校长就做得挺好的,她也是职业教育社的,您把学校交给她,想必她更能担起职责来。”


    布莱恩·泰勒却摇了摇头:“罗副校长的确是严格又尽职,但她是一名历史老师,她不懂裁缝,学校交到她手上,以后就未必还是以教授裁缝为主的学校了。”


    纪轻舟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表示,自己会帮忙看守他的学校,老人便语重心长劝说道:


    “这世上以教授文化课为主的学校不计其数,教授其他技术专业的学校也有很多,但教授裁缝专业的只有这一所,开设了时装设计课程的也只有这一所。


    “我知道这对你而言,不是一份好的委任,事务繁琐,也无法给你带来什么利益,如果你实在没有时间,可以雇佣一位专业的管理者帮你处理学校的事务,但只有你做校长,只有你在那个位置上,才能吸引来更多对这行业怀有憧憬与梦想的有天赋的孩子们,你明白我的顾虑吗?”


    纪轻舟听着这一番言辞恳切的话语,对上对方那期盼的目光,终究是未能拒绝,点点头道:“我懂您的意思,我会认真考虑。”


    随后,不等对方乘胜追击,他又绽开微笑:“但您现在也不必急着嘱托后事,说不定经过我介绍的那位老医师的治疗,您的病情便好转了,以后还能再活个几十年呢?”


    泰勒先生被他的好心态逗笑,乐观应道:“好吧好吧,但你一定要好好考虑。”


    “嗯。”纪轻舟面带着柔和笑意微微点头,郑重答复:“如果届时您真的需要我,我会帮您的。”


    ……


    泰勒先生的病终究未看到什么治愈的希望。


    张医师的针刺疗法,固然对他的病有些治疗效果,但也仅是延缓病情恶化发展而已。


    纪轻舟对此也算有了些心理准备,并未十分沮丧。


    虽然当时未直接答应布莱恩·泰勒的校长委任,但考虑数日之后,他心底已有了偏向。


    这一所学校毕竟是他看着一步步筹建创办起来的,况且他还教了好几届的学生,别的不提,光是公司设计部内,就有近三分之二的设计师来自于这所裁缝女校。


    如果真接下了这份责任,他也不期望将这所学校办成什么百年的设计名校,只希望凭借自己的财富与能力,在这战火频发的年代里,保住这样一所裁缝学校,令它能够健全持续地发展下去而已。


    虽然心中已有了决定,但泰勒先生目前的情况还算平稳,他也就暂时未提,每日照旧忙碌着公司的工作,偶尔去学校上节课。


    眨眼间一个多月过去,随着五月下旬的到来,世纪各家时装屋分店准备起夏季新款的上新,公司各部门都忙碌不休。


    这日下午,纪轻舟从学校上完课,回到外滩30号的世纪总部,才刚进办公室落座不久,季景含便敲门进来,神色匆忙地递给他一封电报信道:“先生,这是骆先生从香港发来的电报。”


    纪轻舟一见他这副状态,便知多半出了大事,连忙搁下笔接过电报信,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


    ——【十万火急,昨夜大批新货到码头被劫,是一恶势力帮派所为,我人手不足,无能为力,等待支援。】


    恶势力帮派,黑/帮组织吗?


    纪轻舟眉头顿然紧蹙起来,最近一批运输到香港的货恰是夏季的新款,每一季换新时发往各家分店的货量都是最大的……偏偏是这次被劫,倘若货拿不回来,那可真是损失不小。


    “怎么会有黑/帮劫衣服呢?之前不是都好好的吗。”


    纪轻舟神色顿然凝重起来,在香港做生意,只要走的是正规船运,终归是风险较小的。


    况且他运输的也并非是什么粮食矿物之类的硬通货,只是一批衣服而已,大部分还是女装。


    难道是他这品牌名声渐渐扩大,挡了同行的路,被人恶意盯上了?


    还是到货的时间太晚,那支帮派只是趁着夜黑风高临时起意劫上一笔,也没管劫的是什么?


    但不论如何,香港的黑/帮,叫他能怎么支援?


    香港的世纪分店开张都一年多了,他甚至还没去店里看过一回,只见过骆明煊带来的新店照片而已。


    纪轻舟烦闷地咋舌,对此简直束手无辞。


    连他这远在上海的老板都这么心焦如火,此刻位于香港的骆明煊,想必更是急得火上眉梢了。


    不仅着急,或许还很自疚。


    纪轻舟生怕这小子干出什么以卵击石的冲动事来,稍作考虑后,就看向季景含道:


    “你去发个电报给骆明煊,货拿不回就拿不回,千万别跟人家黑/帮硬碰硬,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他的生命安危更要紧,我们这里也会想办法去沟通。”


    季景含立即点了下头,转身步履匆匆地出了办公室。


    而纪轻舟对着电报信思索了片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拿起桌上那台西门子电话的听筒,旋转拨号盘,拨通了解予安办公室的电话。


    ·


    因这一起突如其来的劫货事件,纪轻舟一整日心神不宁,将事情通知给解予安后,对方表示会尽力动用解家在香港的人脉,和那劫了货的帮派寻求沟通,最好是能花点钱赎回货物。


    但解家的势力分布主要还是在江浙沪一带,对于此事也无太大的把握,即便是请了解见山出面,也只能尽可能地请香港朋友帮忙而已。


    正当纪轻舟一面焦急等待结果,一面考虑起购买船票亲自赶往香港一趟的时候,第二天下午,他又收到了骆明煊发来的电报,这次却是一个好消息。


    ——【有位厉害朋友得知我困境,已帮我讨回货物,不废一分钱财。过几日,我要同这位朋友一道返沪,届时你见到他,可要记得感谢他。】


    纪轻舟读完这封信,先是惊讶愕然地长舒了口气,心中的重担落了地,随后又开始好奇起来。


    骆明煊这小子还怪会卖关子的,都花钱发这么长的电报了,却不肯透露一下那位神通广大的朋友的名字。


    既然事情已解决,他当即便又打了个电话给解予安,让他撤回支援。


    顺便还问了对方一句,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同学或老战友之类的生活在香港。


    解予安的回答是,“也许有,但认识骆明煊,又有此等能力之人,没有。”


    听他这么一说,纪轻舟就更为好奇了,究竟是谁帮了他们的大忙。


    然而固然对于此事分外好奇,但专门为了这个问题去花钱发个电报也无意义,纪轻舟便暂时收起了这份求知欲。


    反正骆明煊也说他快回来了,那么迟早是能知晓答案的。


    夏季系列的新款顺利上架之后,纪轻舟转头便开始正式筹备起三个月后的1926春夏系列高定秀。


    忙碌工作间,他渐渐将那桩劫货事件抛却到了脑后,直到六月中的一个下午,骆明煊突然来到他的公司,笑容洋溢地推开了他的办公室门。


    彼时,纪轻舟正姿态放松地靠在他的办公椅上审视着几张设计图纸。


    仲夏时节的午后,暑气浓郁,燥热难耐。


    他穿着一件雪白透气的双层亚麻长衫,袖子撸到了胳膊肘处,头顶风扇呼呼吹着风,却依旧热得倦乏无力。


    门外敲门声响起时,只是懒洋洋地道了声“进来”,随后就听一道大嗓门伴随着开门声响起道:“哈哈,轻舟兄,可有想念我啊?”


    听闻这熟悉热情的高亢嗓音,纪轻舟下意识抬起眼睫,瞥向了门口方向。


    只见出门数月又黑了一圈的骆明煊携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一边用他的巴拿马草帽扇着风,一边咧着嘴大步流星地跨进了门来。


    纪轻舟不禁放下画稿,唇边扬起了明快的笑意,刚要抬手打声招呼,这时却又见骆明煊身后,一个穿着黑色衬衣西裤、系着细长领带的男子紧跟着踏进了门内。


    男子身材清瘦颀长,面容瘦削而凌厉,乌发浓深,褐瞳清冷。


    当触及到纪轻舟诧异的目光时,他眼神微微颤动,用着清雅的嗓音轻缓说道:“先生,好久不见。”


    第225章 复盘 回荡起一股久违的亲切与温存感……


    对于骆明煊信函中描述的那位厉害朋友, 纪轻舟想过许多种可能,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是祝韧青。


    在他的心目里,这位老朋友已经淡出他的生活许久许久了, 久得像是上辈子遇见的人。


    几年前,当祝韧青还是个电影演员的时候,他还时不时会在报纸上看到对方的名字,而自从对方结婚退圈以后, 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此刻,在这赫赫炎炎的午后,神思倦怠之时, 乍然望见对方顶着那张几乎没怎么变过的俊颜踏进自己的办公室, 他一瞬有些茫然惊愕,恍如白日做梦。


    直到听男子开口,说“好久不见”, 才骤然回过神, 点了点头起身道:“你这毫无防备地出场, 可真是惊讶到我了。”


    骆明煊闻言得意地嘿嘿一笑,拿着帽子的手指向身旁的瘦高男子:“轻舟兄, 这位便是帮我们拿回货物的老朋友了,是不是十分的惊喜和意外?”


    他的语气相当快活, 满脸皆是爽朗之色。


    当年祝韧青突然从纪轻舟身边离开, 其中缘故,他是一点也不知情的, 只当是祝韧青想要改行做电影演员, 才主动离职,去了张景优的影片公司,因此对于自己促成这一老友相见的场面, 打心底地感到自豪高兴。


    “的确是出乎意料。”纪轻舟不可置否道。


    “莫说你了,小祝在香港找上我的时候,我也是吃惊得很!”骆明煊挑起眉角,迫不及待地分享经历道:


    “你猜他如今是什么身份?嘿,你绝对猜不到,我们小祝先生魅力惊人,竟然被那华南船王何仲连相中,做了他的乘龙快婿!


    “嗨呀,早知我有这份人脉,我在香港何必那样低调,尽管维持我骆家少爷的派头便是。”


    “人家华南船王的女婿是小祝,又不是你,你有个什么派头。”纪轻舟轻轻嗤笑着,扫了眼一旁静静伫立的祝韧青。


    对方却是微微低头垂着视线,似不想多提此事。


    他见状也就未再多问,抬手示意了下窗旁的牛皮沙发,对两个年轻人道:“别站着了,都坐下聊吧。”


    顺便又叫门口的秘书去沏壶红茶来。


    骆明煊随手将帽子放在了茶几上,大喇喇地在单人沙发上落座,待纪轻舟转过身来,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便问道:“你们应该也好久没见了吧?”


    “好几年了吧。”纪轻舟随口应了声。


    祝韧青身姿端正地坐在长沙发上,闻言侧转目光,浅褐色的眼睛一个劲地盯着白衣青年,答道:“六年了,先生一点儿没变。”


    “轻舟兄这底子在这呢,再过十年也是一样的英俊潇洒!”


    骆明煊接过话,目光掠过二人,陡生感慨:


    “看到咱们三个相聚在此,便想到了当初轻舟兄给我改头换面的时候。似也是蛮热的时节吧,在那小巷铺子里,那些昔日光影都还历历在目呢。


    “真怀念啊,要是元哥也在这就好了,那我们沪上四大美男便齐聚了!”


    纪轻舟哼笑了声,半倚着沙发扶手,姿势放松地跷着腿道:“多亏他不在这,否则你就遭大殃了。”


    “啊?为何?”


    纪轻舟没有回答,顺着他方才提起的话题道:“爱巷的那家小铺子,连带旁边的两间,我找老板娘一并买下了,现在正在装修,过阵子准备在那开一家内衣店。


    “那一块现在发展得也挺繁华的,你们要是怀念,等开业了可以去逛逛。”


    “那相当好啊,有情怀!”骆明煊捧场地拍了下腿,随后疑问:“不过这内衣店是卖什么?”


    “你能想到的一切内衣都卖。”


    骆明煊眨了眨眼,脑中瞬间闪过了刺绣肚兜红罗袜,黝黑的面颊上不禁浮起一层红晕,似乎有些羞臊:“可那种东西不都是姑娘们自制的嘛,你卖这个,能有生意?”


    “先试试再说呗。”纪轻舟无所谓道。


    正于此时,负责待客的年轻男秘书敲了敲门,走进办公室来,将一壶红茶、一小桶冰块,以及一套雕花玻璃杯摆在了茶几上。


    他问了两位客人想要热茶还是冰茶,得到一致的冰茶答案后,便在那雕花玻璃杯中加入了满杯的冰块,夹了两片柠檬,提起玻璃茶壶缓缓倒入红茶。


    骆明煊看见壶口那沥沥流淌的茶水,忽然间挺起了背,抿着嘴唇欲言又止。


    过了会儿,待那秘书出去关上门,他才骤然起身,不好意思地朝纪轻舟咧了咧嘴道:“一下码头就赶过来了,尿急得很,我先借用下你的洗手间。”


    纪轻舟哧地一笑,朝门口抬了抬下巴:“出门右拐,赶紧去。”


    随着骆明煊快步消失在门口,室内的氛围陡然沉寂下来。


    祝韧青一言不发地拿起面前的玻璃茶杯喝茶,过程中时而侧头望一眼旁边沙发上的青年,似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纪轻舟察觉到他迟疑的目光,主动开口道:“现在混得可以啊,果然还是要自己出去闯荡,这名牌手表一戴,私人定制一穿,再戴个婚戒,就有成熟男人的气质了。”


    “您不也戴了吗?”祝韧青冷不丁地开口,视线落在对方那闪着金光的细白手指上。


    “我都结婚好多年了,已婚是我的出厂设置。”纪轻舟半开玩笑道,低头瞥向自己手上的多枚戒指,随手调整了一下那枚元宝戒的方向。


    继而又抬起头,挂起淡淡的笑意说道:“这回多谢你了,否则在那么远的地方出事,我真是要急得焦头烂额不可。”


    “不用谢,帮您是应该的。”祝韧青不假思索道,语气略有低沉,“当初没有遇见您的话,我也许早就和我母亲一起死去了。”


    纪轻舟没有多聊以前的事,转而问道:“你现在应该在香港定居了吧,这次来上海是有什么事?”


    “我岳父拿到了美国石油公司的代理权,要来沪设置一个代售点,这生意来往利润巨大,他不放心手下人,便叫我过来看着。”


    “奥,”纪轻舟大概了解地点了点头,“我还真有点好奇,你是怎么跟你妻子认识的?”


    谈及这个话题,祝韧青又收敛起目光,稍有些不自然地放下杯子,回道:


    “我第一次主演的那部电影《红白玫瑰》,投资商是位香港老板,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他就是我的岳父。我的妻子,她看过我出演的第一部电影《真假凤凰》,才令我岳父做了这影片的投资方。”


    纪轻舟身为电影的戏服设计师,隐隐记得是有这么回事:“所以,她是你的影迷?”


    “是的。”


    “那可真是追星的最高境界了。”纪轻舟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上道,“把自己的偶像带回家了。”


    祝韧青微微点了下头,倏而问:“当初我结婚时,给您寄的请柬,您收到了吗?”


    纪轻舟脑中顿时冒出了某人烧信的一幕,清了清嗓,从容回道:“收是收到了,没有时间去。”


    “是他不让你参加吧。”祝韧青一语道破,眸光恬静又略含温热地注视着他:“他待你好吗?”


    这个问题他其实是知晓答案的,光从青年那双一如既往神采飞动的眼眸中,便可知晓他这些年定然过得快活又精彩。


    但他还是问出了这一问题,既希望对方过得好,又希望他过得不好,心底的情感矛盾又复杂。


    “但凡他对我不好,我还能和他热恋七八年吗?”


    果不其然,是这个意料中的答案。


    祝韧青稍显失意地垂落目光,扯了扯嘴角道:“我这些年,总是会想起在南京因一念之差而走错路的那晚。要是那晚,我没有带你回你的房间,而是去了我那……”


    纪轻舟对那天喝醉酒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听他提起此事,回想一阵,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哦,想睡我啊?”


    祝韧青蓦然抬头:“你不生气?”


    纪轻舟反倒觉得好笑:“想睡我的多了去了,像你这样反复复盘的,属实少见。”


    祝韧青眼神怔怔凝视着他,仿佛对方这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比横眉怒目更令他感到不是滋味,追问道:“你一点也不生气吗?救了我这么一个轻薄之辈,好几年来心心念念的就是……”


    正说着,门口传来骆明煊和季秘书的聊天声音,他的话语顿然停止。


    “人有私欲很正常,但能理性克制私欲的才能称之为人。”


    纪轻舟率然迎着他的目光,口吻稀松平常道:“你已经结婚了,不管是因为什么而结的婚,好好待你妻子,别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


    他的话音刚落,骆明煊就开门走了进来,好奇问:“在聊什么呐?听你们的声音好像还挺严肃。”


    “还能聊什么,聊他的工作。”纪轻舟语声漫然回应。


    “哦,小祝现在是在给他岳父做生意吧?”


    放空了膀胱的骆明煊一回来,就端起玻璃杯咕噜咕噜喝下了大半杯冰红茶,随后往沙发上一靠,舒了口气道:


    “你知道吗,这小子现在英文可好了,在香港和那些英国人随意交流,果然学语言还是需要天赋,我都陆续跟着我那英文老师学了好几年了,也无什么长进。”


    纪轻舟未回应什么,祝韧青却是恢复成了一派文雅绅士的模样,若无其事地开口:“你的公司要是有出口贸易需求,在航运方面,我可以帮你。”


    “这倒不用,我走解家的路子,从上海出口会更方便。以后如果真的需要,再找你帮忙不迟。”纪轻舟虽然回绝,却也留下了一些余地。


    “说起这出口贸易,轻舟兄,我觉得你真可以考虑去国外开家专卖店,你的高定秀合集之前上了那纽约杂志,不是相当之受欢迎吗?”


    骆明煊正儿八经地说道:“我此次回来,在船上认识了一对留洋美国的夫妇,据他们所言,美国女子相当崇尚奢华,尤其是电影明星交际花,对这时尚服装一道,颇为讲究。


    “还有那些什么好莱坞的影片公司,为拍电影也会在成衣肆中聘请华人裁缝做顾问,只要服饰足够新颖华丽,薪酬随便你要开价。我看你不如干脆去纽约开家分公司,在当地建个加工厂,那才是你的淘金地啊。”


    “哪有那么容易,光运输货就麻烦得很,”纪轻舟摇了摇头,“我要是现在公司倒闭了,那我作为自由设计师去闯荡一下倒也无妨,但身为华人要在那开分公司,恐怕处处皆是阻挠。”


    “那便招个当地代理商,我们在背后做老板!”骆明煊说得相当干脆。


    纪轻舟挑了下眉:“那要不你给我去探个路先?”


    “啊,我这英文……”骆明煊面露难色,“我们不能一起去吗?”


    “我一时半会儿可走不了,不说这公司的事了,学校还有大把的工作呢。”


    纪轻舟随口提了提泰勒先生的病情,尔后鼓动对方道:“不会说英文有什么,你不是号称兄弟遍布五湖四海吗,即便没有会说英文的,大不了雇个靠谱的翻译。”


    “就我一人带着翻译去国外,那也太寂寞了,还是待你和元哥抽出空来时,我们再一道去进军纽约市场吧,大发他们外国人的洋财!”


    纪轻舟轻轻笑了笑,对这番充满着天真爽朗意味的话语不置一词。


    骆明煊发表了一顿高谈阔论后,也未再多言,起身伸了个懒腰,踱步到窗前,眺望着远方啧啧轻叹:“要我说你这总部大楼位置选得真好,瞧瞧这广阔的视野,连北外滩那一片的码头都尽收眼底。”


    纪轻舟也起身走了过去:“那下回你再出发去香港,我就站在这,跟你挥手道别了。”


    “那不行,你这也太偷懒了……”骆明煊不赞同地嘀咕,“你和元哥还是得来码头送我,信哥儿也得来,再叫宋兄来给我们兄弟几个拍张合影。”


    “就去个香港而已,还安排这么大排场。”纪轻舟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是浮现一抹愉悦笑意。


    随即余光瞥见一道黑衣身影走到自己身旁,定定伫立,他就转头看向了祝韧青问:“你呢,什么时候回香港?”


    “暂定三个月后。”祝韧青简言回道。


    “那届时如果来得及,可以来看我九月初的那场高定秀,”纪轻舟低声缓语道,“那于你而言,约莫也别有体会。”


    祝韧青微微一愣,听着他熟悉的语调与嗓音,胸口回荡起一股久违的亲切与温存感。


    第226章 假如时间能倒流(纯感情) 究竟谁满肚……


    这日傍晚, 当天光渐暗,日影西斜时,纪轻舟携带着公文包, 准时准点地下班出了公司大门。


    此时,正门斜对的马路旁,一辆保养得锃光发亮的黑色福特汽车已等候在那。


    纪轻舟径直地迈步过去拉开了车门,俯身钻入了车内。


    一关上车门, 便撩起长衫衣摆,舒展开双腿,靠着椅背轻舒了口气。


    “累了?”


    身旁传来男子熟悉的音色, 伴随着一只带有熟食香气的纸袋递到他手旁的动静。


    “太热了, 热得我都要翻白眼了。”纪轻舟口吻恹恹又无精打采地回了句。


    感受到手旁递来的物件,顺手接了过来问:“什么东西?”


    “沪报馆对面那家的卤凤爪。”解予安回道,“工厂回来恰好路过。”


    “那等会儿回去吃, 当个下酒菜。”纪轻舟随口应和着, 将鸡爪放到了一旁。


    待阿佑启动车子调转方向, 他放置自己的公文包时,忽然想起一事, 打开皮包从里边拿出了一只弧形玻璃瓶装的黑色气泡饮递到了解予安面前:“这个给你喝。”


    解予安看了看那玻璃上凸起的雕花英文标识,有些疑惑地接过了这好似瓶装中药的饮品, 研究着瓶身标签问:“这是什么?”


    “好喝的小汽水, 骆明煊给的,说是他在船上认识的一对留洋夫妇送他的。”


    纪轻舟见他轻轻一拧打开了玻璃瓶盖子, 目光凝视着瓶中的深色饮品, 似还有些犹疑不敢下嘴,便又挨近过去,压低声音补充:


    “我记得没错的话, 过两年你就能在上海街头看到它的广告牌了,这是一种风靡了百年的饮料,在我们那个年代都很流行的。”


    解予安闻言,这才拿起瓶子放到嘴边,对着瓶口少量地抿了一口。


    本以为会是如咖啡那般苦涩的味道,未料入口却是一股清爽而纯粹的甜味,还带着苏打水般酥酥麻麻的气泡感。


    顿然间,他便明白了这饮料为何能流行百年之久。


    “好不好喝?”纪轻舟眨着眼眸看着他问。


    “还可以。”解予安简洁评价了句,将汽水递给了他,问:“骆明煊回来了?”


    “嗯。”纪轻舟轻应了声,接过瓶子就半含着瓶口,仰头灌了两口小甜水,继而呼了口气道:


    “他还带来了那个帮了我大忙的香港朋友,你猜是谁?”


    “谁?”解予安心不在焉地接了句,视线落在了青年水润殷红的双唇上。


    这饮料似乎有越喝越渴的副作用,他看着对方唇角沾上的暗褐色水渍,不自觉便抿了抿唇,很想要尝尝那唇瓣上的柔软甜意。


    纪轻舟忽然侧转过头,朝他扬起笑容,露出两排洁白牙齿道:“祝韧青。”


    听见这个名字,解予安发散的遐思瞬间打断,眉尾微微动了下,不作一声。


    “原来他是和华南船王的女儿结的婚,好像是那个叫做华顺船业公司的老板,姓何。他手下还有好几家很有名的商行,你应该也听说过吧,总之蛮有来头的。”


    纪轻舟轻描淡写地讲述道,说完又似不经意地瞥了几眼男人的表情:“都怪你当初烧了婚礼请柬,否则我早猜出来是他了。”


    “嗯。”解予安淡淡应了声,未做任何评价。


    纪轻舟等待半晌,未见他有丝毫气闷不愉之色流露,不禁诧异出声:“诶呦,稀奇了!”


    他承认自己是存着点逗弄心态,故意提起祝韧青的名字的,却不料对方反应如此平静,完全不在他意料之内。


    随即便抬手捏了捏男人的脸颊,半开玩笑道:“你还是醋坛王子吗,居然这么淡定,平时不是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拈酸吃醋的吗?现在老情敌到我面前了,你反倒安静了?”


    “你不是正同我报备吗?”


    解予安端着一幅泰然自若的神态,好整以暇看向他道:“态度良好,值得表扬。”


    “谁跟你报备了,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纪轻舟轻嗤了声,说着就翻了个白眼偏头看向别处,拿起可乐瓶又咕噜咕噜地仰头灌了两口。


    解予安静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尽管青年脸上满是不屑,他却觉得在这张鲜眉亮眼的明丽脸庞上,即便是这样一副不耐烦的神情,也透着股磨人的生动俊俏感。


    他捏着青年的下巴,将他脸转过来问:“聊了什么?”


    “别黏过来,热。”纪轻舟相当无情地拍开了他的手,话语散漫道:“就香港那点事呗。顺便邀请了他看我九月的高定秀。”


    解予安前面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听见后半句,心口便又有些灼急起来:“邀请他做什么?”


    “他这回也算帮了我大忙了,请人家看个秀怎么了?”


    “……兴许就是他雇人去劫的,为的便是在你这讨个人情。”


    听见某人这明晃晃的恶意揣测,纪轻舟顿然失笑,转头扫量着他轻轻咋舌:


    “我当你真成长了,原来是憋着酸水呢!小祝道德水准是不高,但也没那么坏。哪像咱么解总啊,一肚子的坏心眼儿。”


    解予安被他这般一调侃打趣,浮躁的心情竟又奇异地平息了许多,不冷不热地回道:“有你坏吗?”


    “我也只是嘴巴坏,心眼儿可好得很,小学我的思想品德可都是考满分的。”


    纪轻舟不无得意地自夸了一句,习惯性地举起玻璃瓶喝了口饮料。


    此时,阿佑打着方向盘徐徐转过街口。


    西侧金色的落日斜辉透过车窗倾洒在青年脸上,为他浓密的发丝与轮廓鲜明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朦胧柔美的光晕。


    “嘴也不坏。”解予安凝眸注视着他的侧脸,禁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他鲜红的唇瓣:“很软。”


    “啧。”纪轻舟对他这随时随地动手动脚的习惯无言,张唇便咬了他拇指一口。


    尔后吐出手指,眯缝着眼乜着他道:“嘴软是吧,晚上叫你尝尝硬的。”


    他这话音刚落,解予安还未表露什么,前头驾驶座的黄佑树便没忍住发出了一声轻咳。


    听见这一声响,纪轻舟才陡地意识到现在车里不止他们二人。


    “想到哪去了,阿佑,思想不正经啊!”


    夫妻间的荤话被听见,他也不觉尴尬,反倒责怪起别人来,半是含笑半是严肃地提醒,“小小年纪,不该听的别听,专心开车。”


    “是,先生。”


    ……


    回到霞飞路的居所时,天色已渐渐擦黑。


    雇佣的阿姨早已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晚餐,两人回到家,便直接进了餐厅吃饭,纪轻舟还就着某人买的卤鸡爪,喝了点低度数的甜葡萄酒。


    吃过夜饭,纪轻舟带着点微醺的醉意,先回房间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轻薄透气的丝质睡袍。


    他衣带松垮地系在腰间,一边用干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走到柜子旁,拿起冷水杯喝了几口凉白开解渴。


    未开灯的卧室内光线昏暗,除了盥洗室透出的灯光,另一边半合着门的书房门缝处亦流泻出暖色的灯光来。


    纪轻舟将毛巾挂在了落地式的衣架上,顶着头潮湿的黑发,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房门口,推开房门往里望了眼。


    较宽敞的书房内,两侧法式长窗前洁白的纱帘半拢半垂挂着,窗外夏日余辉已褪尽,玻璃上倒映着屋内的枝形灯盏。


    桌角台灯的朦胧光芒中,解予安仍穿着那一身杏白衬衣与深灰西裤的上班装,正身姿放松地坐在藤椅上,握着钢笔唰唰书写着,似在审批文件。


    纪轻舟见状也就未进去打扰他,转身从斗柜上的笔筒里拿了把他们手工坊出产的贴有“C.J”商标的彩色编织小蒲扇,推开卧室的阳台门,走到了小露台上。


    半倚着铁艺雕花栏杆,眺望着夜景,用蒲扇扇着风乘凉。


    夏日夜晚,华灯初上,霞飞路这一条笔直大道经过这几年的发展也愈发繁华起来。


    不仅马路铺了柏油,商铺也越来越多,成了一条有名的时尚商业街。


    他记得刚住进这座505号别墅时,入了夜后,路上人流车辆便会锐减,而今这街道两侧餐厅、酒馆、服装店与百货商店林立,大多数过了八点依旧未打烊。


    一眼望去,马路两旁商铺、住宅、公寓与大楼窗子明亮,悬铃木枝叶间透着光影绰绰,很有现代城市风貌。


    “在想什么?”


    正当纪轻舟望着街景漫无目的地发散着思绪时,身后传来了阳台门开启的声音。


    他头也未回,照旧维持着不紧不慢的频率扇着蒲扇道:“吹吹夜风,找找灵感。”


    “外面蚊虫多吗?”解予安站在阳台门旁问。


    纪轻舟倏然回过头去,略潮湿的发丝下,一双明眸扫着男人道:“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解予安未有丝毫犹豫,下意识便依照吩咐走到了他身旁站定。


    纪轻舟旋即默不作声地直起身,拉着他的手臂帮他把袖子卷了上去,还解开了他衬衫领口的两粒纽扣。


    解予安以为他是怕自己闷热,也未拒绝他的贴心,心下正觉甜蜜温馨,就听对方道:“现在我安全了,你比较爱招蚊子咬。”


    “……”解予安哑然地张了张唇,稍显无奈道:“究竟谁满肚子坏心眼?”


    “我在夸你呢,听说香甜的人更招蚊子喜欢,咱们元宝确实是香香甜甜的啊。”


    纪轻舟带着一股哄人的意味笑着打趣,继而又别过了头,继续趴在阳台上给自己扇风。


    被当成了人形防蚊器的解予安固然无语,却也未放下袖子,就这般纵容地站在一旁陪他看夜景。


    “我没去过纽约,”安静了片晌后,纪轻舟忽而开启了新话题,侧过头看着他问,“你去过吧,你觉得华人在那好做生意吗?”


    解予安对上他温和朦胧的眼光,道:“谁给你的提议?”


    “你的好兄弟骆明煊,他说我在那能赚大钱。”纪轻舟坦然回答,沉默了几秒,忽而用扇子尖戳了戳他的手臂,道:


    “诶,将来如果能安排好这里的事务,将公司搬去美国,你愿不愿意跟我一道去试试?”


    他尽量用着稀松平常的语气问,眼神中却透着几分不自然的思虑。


    不可否认,今日听骆明煊提出一道去美国的想法时,他是有些心动的。


    今年虽然才过去一半,震动全国的大事却是接连不断,从三月的伟人病逝,到五月的重大惨案,直至本月上旬,上海仍在持续着大规模的罢工、罢市与罢课的示威运动。


    这一系列的事件令他闲暇思索时,总难以克制地感到惶惶不安,从未如此深刻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动荡年代。


    虽然现在的解予安已经改了行穿上了商务套装,可将来国家需要,他确定以对方的性格,一定会再去投军。


    纪轻舟从来厌恶战争,他自然也想成全对方的大义,但私心却更希望对方能听从自己的安排,跟着他去安全国度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解予安漆暗的目光宁静地望着他,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话语平静道:“我可以陪你去,但不能在那定居。”


    “你是不是还想着,要是战争爆发,你就接着去打仗?”他不自觉便吐露了心事。


    话落,氛围一时寂静,马路上嚣杂的声色光影也似褪成了无声影片的背景。


    解予安一声不语地迎着他的目光,答案已很明了。


    纪轻舟看见他这副不为所动的神色,便觉一股熟悉的无奈涌上心头。


    他垂下了视线,不苟言笑地说道:“我虽然知道正确的道路,但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你要走这条路,那就跟走钢丝一样,随时随地都会摔得粉身碎骨。”


    “比起同时代人,我有坚定的道路可选择,已经比他们幸运太多了。”


    男子平缓清晰的话语充斥着一股沉稳理智的意味:“我想世上任何一位爱国之士,倘若有我的条件,都不会畏难苟安。”


    “你这说得我好像很贪生怕死一样。”纪轻舟不悦地咕哝了句,“大不了我跟你一起呗。好歹,我小时候还做过少先队员。”


    “什么队员?”


    “你别管,我拿枪不行,做做后勤、送送物资总可以吧。”


    解予安倏然无言,他默然地伸出手,握住了青年搭在栏杆上的右手,那细白的指尖上还染着几分微粉的酒意。


    “你这双手怎能吃得了苦。”他低声道,语声里夹着难言的心疼情绪。


    纪轻舟抽出了手,满不在意道:“你也别小看我,抗压能力都是能锻炼的,真到了那个环境,硬逼着自己我也能适应。”


    “可你本就不属于这里。正如你之前所言,我在政治斗争中的牺牲是毫无意义的,你在战争中的牺牲也是毫无意义的。”


    解予安嗓音低沉清润,温柔却又充满着令人信服的力量:“战争留下的只有创痕,只会损害你敏感的神经,破坏你的艺术,你走你的道路,留下更多的作品,心随意愿,放达不拘地过完一生,那才是你本该有的命运。”


    在马路传来喧嚣中,他伸手握住青年的手腕,又顺着那温热的肌肤攥住了他的右手,温静说道:


    “倘若能为构筑你生活的时代献一份力,不论生死,我都会觉得很幸福。”


    “呵,你现在倒是会说话。”纪轻舟冷声轻嘲,也不知还能怎么再劝。


    也许他心里早就认了命,知道不论他怎么说,都改不了对方的想法,国家遭遇侵略危机,以解予安的为人处世,怎么都不可能装作视若无睹地逃灾避难。


    但说白了,倘若对方真是能被他轻易劝动的贪生怕死之辈,他大概也就不会那么喜欢他,非要吊死在这小子身上。


    “要是时间能倒流,我肯定不会来招惹你。”


    认清了事实后,纪轻舟只能责怪自己的择偶标准偏是这样的一个人,说气话道,“找个乖乖听我话的,能省太多事了。”


    “那便换我来招惹你。”解予安口吻淡然而笃定,“再来一次,我们还是会在一起。”


    “再来一次,我就不会去苏州,去了也不会住你家民宿。”


    纪轻舟抬眸瞪了他一样:“算了,反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操心再多也没用,说不定等到那会儿,你已经老得提不动枪了。”


    “……当也不至于,五十岁还是能提得动的。”


    “你五十岁我都五十五了,那是真干不动后勤了。”纪轻舟说到这,忽感好笑又无趣地摇了摇头。


    他有些意兴阑珊,就转身准备回卧室休息。


    结果才刚迈出一步,右手又被握住,身后同时传来了男人的轻声呼唤。


    “轻舟。”


    “又怎么?”纪轻舟条件反射地回过头,撞上了那双深邃静寂的眼眸。


    从树梢间掠过的夜风不断拂动着男子额角的发丝,二层模糊的灯影在他宽松的衬衣上摇曳着,将那张总显冷淡的脸庞衬得尤为安宁温柔。


    他映着柔和光影的眸子无声注视了青年片晌,继而低头从西裤口袋中拿出了一支崭新定制的金壳自来水笔,塞进了他手里,握紧着他的手指,语声低柔地叮咛:


    “别放下你的画笔。”


    第227章 选举 那我也同你卖个关子


    七月初的第一个礼拜日, 持续了半月朦胧而潮湿的梅雨季终于结束,但紧随其后,炎炎酷暑便毫无过渡地降临了。


    清晨时分, 解予安被缠绕周身的燥热沉闷所唤醒,半梦半醒间,听见有时断时续的沙沙响声传来,还以为是外面又下起了雨。


    为摆脱那股如影随形般的郁热, 他掀开了被子,捋起了额头汗湿的发丝,无意识地掀开眼皮, 被正前方阳台门半敞的窗帘口/射进的刺目晨光晃了下眼睛, 才陡然想起他所厌倦的黄梅天昨日便已消停。


    此时,耳旁又响起了那熟悉的沙沙声响。


    他眯着惺忪的眸子,侧头望向身旁, 不出意料, 看到纪轻舟已经坐起了身。


    他深蓝色的睡衣领口松垮半敞, 袖子撸到了胳膊肘,正支着条右腿斜倚床头, 握着自己送给他的那支金壳笔,低着头神色专注地在画本上“唰唰”作画。


    解予安翻转过身, 漫无目的地凝望着青年的侧脸醒了会儿神。


    视线从对方那线条流畅优美的嘴唇, 徐徐挪动到那双顾盼生辉的漂亮眼眸上,看得目不转睛。


    对方晨起未经梳理的黑发蓬松而凌乱地搭在额前, 东一缕西一缕地乱翘着, 却别有一番青春懵懂时期的鲜活朝气。


    这哪像一个已过了三十三岁生日的男人,莫非后世之人都这般的显年轻吗?


    解予安心中倏然闪过这想法,盯着纪轻舟低垂的浓密眼睫无声思索了片刻, 便情不自禁地靠了过去,抬手钻入对方画本与大腿间的夹角缝隙,搂住了青年的腰腹,将脑袋挨近了过去。


    隔着层薄薄的睡衣料子,侧脸贴着他温热柔韧的腰部肌肤,又满足地阖起了双目继续睡觉。


    纪轻舟在他伸手过来时,便及时停住了画笔。


    他垂眼看向男子恬然安谧的睡颜,握着笔的右手小拇指拨了拨他热得发红的耳廓,道:“醒了吧?醒了就起来。”


    解予安半张脸埋在他柔软馨香的睡衣里,嗓音低哑略带模糊的鼻音:“周末,休息。”


    纪轻舟捏着他的耳垂晃了晃:“你休息,我可不休息。”


    解予安静默了几秒,神思忽地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眸光肃静地目视他道:“又不遵守约定?”


    他所指的是二人近两个月定下的新规矩,不论多忙,每周末必须休假一日,彼此互为监督,若有违约,便要无条件地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自从那日去医院看过泰勒先生后,解予安就将老先生给予的“不能太过操劳”的告诫记在了心上,回头便与纪轻舟约法三章,每周末务必休假一日。


    哪怕是待在家中画一整日的图,也不准进入到世纪大楼、手工坊、时装店等充斥着工作压力的场所中去,总之要给自己空出一天在家休息的时间。


    “我不是去上班。而且什么叫‘又’啊,我这两月不是好好守着约吗?”


    纪轻舟一看他这副较真的表情,便知他误解了什么,低笑了声缓缓解释道:


    “今天是我们同业公会的活动日,同时还要进行三年一届的理事长投票竞选,平时的公会活动缺席也就罢了,今天这场还是得去参与一下的。”


    解予安凝神稍作思索,也抓不住他什么把柄,便只好默认了他这一新增的行程安排。


    只不过原本考虑着去四川路一家新开的花园餐厅吃午餐的约会计划就不得不延后了,但这炎热的天气,即便出门,恐怕也会很狼狈。


    想到这,他又恢复了神闲气定的模样,询问:“你可有给自己拉过选票?”


    “我拉什么选票?”纪轻舟继续提笔在画纸上添加创意,语声散漫道,“裕祥公司的严老板还在那呢,论行业内的资历,沪上没人比得上他,这次多半还是他当选。”


    “他若是识趣,就该主动退位。”解予安冷不丁道。


    听他的口吻,俨然是觉得自己的爱人更应该当选这理事长。


    “那还是别了,这同业公会的理事长,也就占个名头好听,既要组织管理公会活动,又要担起社会责任,制定规划推动行业发展,辛辛苦苦一整年也未必能捞着多少油水,这种职位我是一点儿也不想做,还是留给他们老一辈人吧。”


    解予安静静听着,未再反驳,心里却觉得此次的换届投票结果未必会如他所愿。


    纵使这些年,上海时装业在成功举办了多届联合时装大秀后,东方时尚之都的美称已然声名远扬,闻名世界。


    但明白人一眼便能看出,这国内时装业,唯有“世纪”是真正的一枝独秀。


    正因“世纪”是上海时装业公会的一员,正因纪轻舟这个已然成为了时尚代名词的设计师是这公会的成员,这一公会才拥有那为人敬慕的含金量,才有资格凌驾于其他时装业公会之上。


    故而,与其说是纪轻舟需要这个同业公会做靠山,倒不如说是这公会离不开纪轻舟。


    整个行业都需要依附着这位标新立异的领军人,才能使得上海时装业在国际上占据特殊的一席之地,这便是真实的现状。


    若说三年前那一次换届选举,他们还沉浸在整个行业蓬勃发展的欢欣中,看不清具体形式,之后连续三年世纪高定秀所带来的风靡世界的潮流影响,也该令他们察觉到彼此之间的差距。


    但凡严位良知情识趣一些,怎好意思在这位置上继续坐下去……


    解予安心中闪过这些思绪,面上却是一副淡然雅静的神情,仿佛只是在抱着青年发呆。


    纪轻舟见他默不作声,一边画着设计图,一边随口问:


    “你等会儿跟我去同业公所吗,中午一块在那蹭个饭?”


    他们的时装业公会如今也是越办越像样了,早年的公会活动,要么是在裕祥公司找个空房间开会,要么是一人出一块大洋,一道去饭店酒楼包个大包间吃顿饭。


    而今随着加入的同行越来越多,入会的时装店从起初的二三十家发展到了上百家,他们的公会资金也逐渐充裕了起来。


    约莫三年前,便由严老板提议,由所有成员共同出资,在静安寺路的一条弄堂里购买了一幢新建的二层洋房,作为时装业公所。


    因是大家集资购买的宅院,每个人都有使用权,公会成员偶尔带亲朋好友去参加次聚会,蹭个饭吃也是可以的。


    “嗯。”解予安静静应了声。


    “那你稍微躺会儿就起来吧,下午吃完了饭,回来随你怎么睡。”


    纪轻舟说罢,在纸上潦草画了几笔后,便盖上笔帽,将画本工具随意摊在了床头,起身下床先去洗漱。


    解予安抱着带有他体温的枕头又眷念不舍地闭了会儿眼,直到听见盥洗室里的洗漱声结束,才撑着床铺坐起身来。


    下床时,他目光无意间瞥向床头摊着的画本,发觉纪轻舟方才所画的并非是衣服和模特,而是似马路般平行的两条横杠,不禁心生疑惑。


    他好奇地拿来画本研究了下,未看出什么内容来,直到调转方向竖起画本一瞧,才蓦然惊觉,这是一幅秀场的设计图。


    狭长笔直的走秀舞台似夹在两座大楼之间,上面以虚线、箭头清晰明了地绘制了模特的走秀动线与点位图。


    走道两旁,观众席之间,还以简易的图标,标注了几处花朵、人体模特、衣架子的道具摆放点,却不知为何要这般设计。


    解予安琢磨了片刻,发觉自己还是不够了解爱人的奇思妙想,完全不理解这舞台两侧为何要布置衣架。


    但他也未多问,听见纪轻舟的脚步声传来,便合起画本放回了床头柜上,动作利落地起身套上了拖鞋。


    ·


    正式的投票选举时间定在中午十一点,投票结束后,才是公会聚餐。


    纪轻舟不想去得太早,就同解予安卡着点,赶在了十点半左右抵达了静安寺路。


    弄堂路狭窄驶不进车,黄佑树便将汽车停在了路口附近的行道树荫下,免得过两个小时出来,这车已被盛夏日光晒得滚烫如火炉。


    将黄佑树单独留在了汽车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饭后,纪轻舟和解予安沿着狭窄的石板路进了弄堂。


    走了约莫两三分钟路程,便抵达了钉有“上海时装业公所”门牌的独门独栋院落前。


    推开暗红色的院门,一座四四方方的砖木结构外廊式建筑出现在眼前。


    洋房是近年新建的,砌着时下流行的红砖清水墙,屋檐上方有两个向外凸起的老虎窗,给人以阁楼层的错觉。


    这会儿显然多数成员都已抵达,一走进院子,便听见闹嚷嚷的谈笑声从走廊窗口传来。


    洋房西侧单独建造的小厨房内,聘请的厨师伙计业已烧起了炉灶,烟囱口冒着黑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气。


    外边暑热难耐,纪轻舟一刻也未逗留,同茶房打了声招呼后,便带着解予安径直走进了大门。


    从正门进去,是一个用于待客的中堂小厅。


    堂屋左侧有一间上锁的大仓库,每一届时装大秀举办结束后,收拾的椅子坐垫、衣架、衣箱、镜子等常用工具,都存放在了这仓库中,等待下次再拿出来使用。


    右侧则为一间茶水休息室,里面设置了舒适的沙发椅,摆放了书柜、茶具、牌桌等休闲用具,还雇佣了两名专门的茶房。


    寻常时间,公会成员闲着无事,也可过来坐坐,约几个要好的同行喝茶聊天,其功能有些类似于俱乐部。


    从堂屋后侧的实木楼梯上楼,转过楼梯角便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公会大厅。


    深木色地板上摆放着数套圆桌椅,这里既是开会场所,也是聚餐的饭厅,东侧方位设置了一个会议讲台,讲台旁一道房门相隔的,便是理事长的办公室。


    此时大厅内人员密集,熙熙攘攘足有上百人在场。


    乍一眼望去,每个人都仪表整齐,穿着代表自身手艺的合体西装。


    ——在同业聚会里甚少见到这番场面,即便是在上海,多数商人都更愿意穿长袍马褂出席此类会议,这约莫也是时装业公会独特的一面了。


    除了公会成员,人群之间还游荡着几个眼熟的报人,约莫是严老板请来的记者。


    纪轻舟因工作繁忙,除了务必到场的重要会议,平时甚少来到这公所,有事也是电话联系严老板居多。


    今日来这一瞧,才发现会内又多了好几名新成员,他都未曾见过。


    一路寒暄、结交新朋友,应付着一些同行的殷勤趋奉,待他带着解予安碰上严老板时,都已是十分钟后的事了。


    “纪先生,我正想同你打电话,许久未来这,不会忘了我们公所的地址吧?”


    严老板一见到他,便面带笑容地揶揄道。


    “您这是在点我啊。”纪轻舟先是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继而话语圆滑道:“我虽不常过来,却还是一直将我们公会记挂在心上的,不至于那般没记性。”


    “听见你这番话,我便感心安了。”严位良面色慈和地点点头,转而又朝解予安问候道:


    “解先生一阵子未见,愈发的英俊了。我方才远远瞧见还疑惑,这会内除了纪先生,何时又来了这样一位英姿勃发的青年才俊?再一细看,原来是解少,那便不足为奇了。”


    “他是闲着没事,被我带来蹭个饭,您不介意吧?”


    “解二少愿意来蹭饭,那是我们公会的荣幸,我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几人相互客套着,被严位良引到了靠近讲台的前排桌席落座,茶房见状,马上为他们端来了新沏的茶水。


    严老板拉开椅子,面朝着纪轻舟侧坐问:“听闻你在静安寺路准备开家新店?”


    纪轻舟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爱巷路口正装修的那家内衣店。


    那店招牌都还未挂上,严老板倒是消息灵通。


    他心下思忖着,想起裕祥时装店就开在静安寺路上,遂坦然答道:“您放心,不会和您抢生意,那是一家新店,卖新玩意儿的。”


    “我与你又并非同一个路数,还怕你抢什么生意。”严老板温和笑道,话虽这么说,心底却悄然松了口气。


    转而又问:“那是卖什么新鲜玩意儿,可否稍稍透露一下?”


    “这个么,总之是好东西,您到时候便知晓了。”纪轻舟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刻意故弄玄虚道。


    “约莫九月初开张,届时您上下班路过,可记得来为我捧个场。”


    “你啊……”严老板略无奈地指了指他,继而正色道:“既然您要卖关子,那我便也同你卖个关子。等会儿投票开始前,我有一事宣布,纪先生可得仔细听。”


    “哦?”纪轻舟微挑起眉,好奇眨了眨眼睫。


    严位良只是笑了笑,随后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见时刻已近,便站起身来,让助理去安排大家入座。


    当成员们都已到齐入座,邀请的报社记者也在安排的位置落座,严位良走到会议讲台前,高声开口道:


    “转眼三年过去,又到了理事长的选举日。今日我邀请来了《申报》、《时报》、《晶报》和《沪上日报》的几位记者朋友,还邀请了名律师邵林轩先生,来主持此次的投票选举活动,希望在他们的公正见证下,能够选出一位深受大家信服的新理事长。


    “此外,邀请绍先生上台之前,我必须先告知大家一个消息。


    “我严位良,不参与下一届的理事长竞选,请大家在投票时,勿要将我名字写在选票上。”


    此言一出,大厅内顿时燃起纷纷议论声,诧异的疑问声传遍屋子的每个角落。


    纪轻舟同样愕然抬眸,面露松怔地望向严老板,便见对方朝自己露出了一个和善狡黠的微笑。


    显然,他方才所言的“卖个关子”,指的正是这一出乎众人意料的决定。


    “受大家信任,我已担任了两届的理事长,这六年来从无到有,慢慢创办起这样一个新行业公会,带领着大家成功举办了六届的时装大秀,本人对此也感到分外自豪。”


    严老板语声温和而有力地表达道:“但时装业是需要新益求新的行业,身为理事长,务必身怀新颖敏锐的洞察力与超前的审美能力,而如今我已年过半百,以我的精力,即便当选,也难以带着大家继续前进。


    “为了行业的未来考虑,我决定退出此次竞选。希望诸位都能客观地依照实力、依照每位同行在业内的贡献度,选出你们心中最有资格、最有创造力,最具有破旧立新的勇气及领导力的一位成员,推举他成为下一届的理事长。


    “而如果新任理事长需要,我也会尽我所能地辅助他,接手管理公会内的事务。最后,再度感谢诸位同行这六年来的信任与配合。”


    话落,他深深鞠了一躬,随后便抬手邀请坐在一旁的绍姓律师上台主持投票活动。


    随着那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年轻律师走到讲台后方,工作人员将一只红漆的投票箱送了过来。


    邵律师仔细检查了一番那投票箱的内外结构,尔后相当干脆地敲桌道:“我宣布,投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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