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虎裹着老粗布厚棉被, 撅了个大腚,趴伏在望楼上的窗洞边。那窗洞方方小小的,还正好能嵌下他一张满是胡子的大方脸。
外头雪仍在下, 窗沿积了不少雪, 被二虎不厌其烦地扫下去。他过了晌午便一直是这幅模样,见着个隐约像沈娘子的人走来,便急切地将脸拔出来,咋咋呼呼叫嚷:“来了来了。”
认错了好几回,屁股挨了胡麻子好几脚, 这才老实了。
雪天虽冷,但相较之下更不易走水, 今年其他教头管辖的厢坊只生了两场小火,但都很快扑灭了, 并未酿成大祸,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胡麻子和张六保、曹兴所在的桥北望楼不算大,平日里一共留四人值守,其余弟兄, 有巡街的、有守门的,还有调去御街上扫雪的。
平日里无大事,那只要熬过寒冷与饥饿, 这差事倒也不算太过辛苦,起码比跳进沟洫里铲雪强上许多。此刻,他们正围在一处猜豆子, 边玩边等沈娘子送餐食来。
曹兴背过手去, 随意抓了点豆子,扣进破碗里,在桌上晃个不停。他斜眼瞥了瞥二虎, 又趴下来与胡麻子、张六保取笑道:“快报数!输的人洗碗。嗳,你们看二虎,有他趴在窗子边也好,他那脸能把窗堵得严丝合缝,一丝风都进不来,这屋子里都显得暖和多了。”
胡麻子听着碗里豆子响动,琢磨道:“十五!”
张六保接着报:“九!”
二虎把脸拔出来,脸上勒出一圈窗框当印子,回头一边伸手挠屁股一边道:“十!”
曹兴眯着眼,嘿嘿一笑:“麻子多了,六保少了,再报!”
二虎正欲开口,眼角余光瞥见远处,瞬间跳起,凑到窗洞看去,大喊道:“不玩了不玩了,这回当真来了,我瞧见了!沈娘子赶了辆驴车呢!”
没人理他,胡麻子思忖片刻,继续报数:“十二。” 旋即又对曹兴、张六保道,“这一个时辰,他喊沈娘子来了都六回了,指定又认错了。”
张六保也不挪窝,道:“十四。”
二虎急了眼:“真来了!” 他一把扯过身旁的张六保,拽到窗口,“你瞅瞅!是不是,还不快下去,你不是那劳什子团长么!”
张六保揉了揉眼,伸出头去一瞧。
竟真是!
“他这回没诓人,真是沈娘子。” 他赶忙甩下身上被褥,急匆匆下楼去接饭菜。
这望楼楼下一层,本是存放柴火、干粮、衣物、火叉、水桶等物的仓库。
张六保麻溜地在一堆破烂里将四人平日用的碗筷寻出来,垒在一起。
恰在此时,沈渺到了。
驴车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下头还有炉子,进来时,被褥一掀开,里头还冒着热气呢,夹着暖暖的香味就扑出来了,张六保没忍住,先咽了咽唾沫。
只见六大盆菜摆放得整整齐齐,另有两盆,一盆是馒头,一盆是杂粮饭。
依照昨日记下的单子,张六保递碗报菜,沈渺手持大勺子,突然觉着自己像个食堂阿姨。
她先把饭打满,压实,再盖上菜,每样菜都给满当当的一勺,也不手抖。可装着装着,沈渺发现个问题,众人的碗大小不一,有人碗里饭菜冒尖,有人却才半碗。
饭菜混在一处,菜汤浸在饭里,也有些影响用餐口味。长久下去,难免让人觉得不公平。
沈渺将这小细节记在心里,暗自思量,要不下回统一提供餐具?虽说能用最便宜的竹碗,可如此一来,成本便也上去了。
等会儿若碰上蔺教头,得与他好好商议一番,琢磨个法子才是。
饭菜打完,沈渺取回小票,又留下明日的食单,便准备向下一个望楼而去。
她这般从头走到尾,返程时再从尾走到头,刚好能把厢军们点菜的单子收齐,这样便能知晓他们都点了什么菜,有什么饮食偏好。也方便她按量准备,哪样菜该多做些,哪样少做些,一目了然,便不会造成浪费了。
她跟张六保福了福身道了别,又摸摸驴子,便拿起伞,赶着驴车走了。
张六保送沈渺出去,这才惊奇地发现她的驴车格外不同,不仅带着刻有“沈记”招牌的油布棚子,就连拉车的驴,头上都戴了个精心编制的小斗笠,身披防雪的蓑衣。
那驴脖子上,还挂着个铃铛,铃铛下悬了块特制的小木牌子,上头刻着“爱驴沈十一郎”,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他没细看,但写的应当是沈记的地址。
张六保看傻了都,谁家好驴叫沈十一郎啊?
随着驴脖子上的铃铛声渐渐远去,张六保赶忙转身回去,发现竟没人下来取餐,气得对着楼梯扯嗓子喊道:“饭都来了,你们几个难不成还想让我给你们端上去?都自个儿滚下来拿,我又不是伺候月子的老妈子!”
“来喽来喽。” 二虎第一个连滚带爬下了楼,端起自己的大盆和馒头,顺手还把胡麻子的那份也带上楼。曹兴见状,骂道:“你怎的不帮我也拿了?” 好在他刚走到一半,张六保便将他的饭菜递了过去。
四人终于能围着火盆,大快朵颐起来。
“这扣肉好生美味!”
二虎第一口就吃香喷喷的梅菜扣肉。
他把一大块油光红亮的五花肉,直接一口塞进嘴里,那肥肉部分连着肉皮,蒸得软糯无比,入口丝毫不觉油腻。瘦肉部分更是吸饱了梅菜的咸香与浓郁酱汁,每一丝纹理都越嚼越香。
单吃这梅菜也格外顺口。这菜干与酸菜不同,不仅散发着独特的香气,与五花肉一同烹煮后,还变得油润柔软,咸中带着回甘。将梅菜的酱汁浇在米饭上,就着这油滋滋的饭,二虎觉着自己哪怕就着这一道菜都能连干三碗。
“这梅菜做得真是好,我嘴笨,想不出其他的话来了,就是好,好极了。”二虎一边大口吃着梅菜,一边扒拉着饭。
肉吃多了,他又顺手夹起一筷子醋溜白菘,吃了两口,也激动地唔唔直叫,手里拿筷子指着那菜,来不及咽下去便与胡麻子道,“白菘也极好!”
“我试试。”胡麻子不客气地伸出筷子往他饭碗里挟了一口醋溜白菘,入口也直点头。
果然不错,脆爽可口,酸甜开胃。
白菘本是冬日里常见的菜,胡麻子原以为自己早已吃腻,可这独特的酸味一入口,滋味全然不同。菜帮子咬起来嘎嘣脆,白菘叶子则吸饱了酸味,吃起来滑滑软软的。醋味、酱味、咸香味都在菜叶之上,吃起来格外解腻。
还有清炒冬瓜,看似朴实无华不起眼,其实炒制得恰到好处,顶部吃起来还带着清脆,越靠近瓜囊的部位,又越是软糯绵密,很甜。
吃过梅干菜扣肉这般味道浓郁的菜肴,再尝尝这冬瓜,更能尝到有种清新的余味。
全都合胃口!二虎吃得兴起,最后连汤汁都没剩下,全扒拉干净了 。
胡麻子也是,最后吃完,懒洋洋地瘫在那儿,手里捧着空碗,还在回味方才的菜。
那宫保鸡丁居然这样好吃!不愧是岳将军也喜欢吃的鸡丁啊!那鸡肉又嫩又弹,入口先是一丝微辣,之后又吃出甜来,辣又不算太辣,甜也不算太甜,反而将鸡肉的嫩和鲜美都衬了出来。
这菜其实还有酸味,指定是加了醋了,但吃起来一点都不古怪,那醋味裹在香脆的花生米外面,嚼起来清脆又香,还有里头胡萝卜、黄瓜炒得也爽脆,让他一口接一口吃得停不下来。
蒜末芜菁也好吃,切成块的芜菁每一块都沾上了蒜末,炒得还有些脆,比炖得口感更好吃,尤其蒜末强烈的味道还恰好中和了芜菁原本的寡淡。
反正怎么吃都觉得好吃。明明只是些简单的菜肴,却也令人吃得格外满足。
这便是沈娘子的本事了。
她总能将普普通通的菜,做得比别家食肆铺子强出许多。既未添加什么珍稀食材,也没用什么奇特调料,纯粹就是家常便饭的做法,可吃进嘴里,那滋味,就是不同,怎么都不同。
张六保抹了抹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喃喃自语道:“速食汤饼虽说也可口,可连着吃也腻。今日能吃上一顿热乎的菜饭真好。吃完这一顿饭,我连手脚都暖和透了。”
曹兴则埋头苦吃,吃得专心致志压根不想说话,吃完以后,还把掉落在身上的米粒也一颗颗捡起,塞入口中,这时才呼出一口气,满足地喟叹:“我本不喜欢把菜汤浇在饭上吃,可沈娘子手艺太好,我吃着竟丝毫不觉腻。现在肚子虽说饱了,可嘴里总还觉着馋,好似还想再吃些什么。”
张六保一听,猛地想起明日的菜,赶忙伸手掏出食单:“沈娘子给了明日的食单了,我给你们念念啊……哎,怪了,好像和今日又不一样了?第一种是江南西路(江西)三杯鸡饭?里面含水蒸蛋、豆豉包菜一份。嘿,沈娘子莫不是连各地州府的南菜都会做,想来是跟往来的商贾学的吧?上回我还瞧见有人兜售洪州的茶叶。沈娘子这也太厉害了。”
“下一个是红烧肉饭,配菜也是蛋和包菜。最后一个是蒜薹炒腊肉饭,配菜一样。不过比今日还多了汤,是榨菜清汤。你们打算点哪一样?我要吃江南的鸡,我活那么大还没尝过呢。”
“我也要鸡。”
“红烧肉,我最爱吃红烧肉了!”
“那我点蒜薹,咱几个又能换着吃。”
四人围着那食单,肚子暖暖的,分明吃得很饱了,却还是讨论得热火朝天。如今在这值守,竟好似因为能吃上好吃的饭菜而有了盼头,一点儿都不觉得日子苦闷了。
沈渺送完餐,回去路上正好见到巡街回来的蔺教头,她当时脑里已然想出调整餐盒的法子,与蔺教头商议后得了首肯,便径直前往陶窑,定制了几十个方形盘子。
那盘子四边微微翘起,中间稍稍凹陷,外表和后世不锈钢餐盘差不多,沈渺还让陶窑师傅也做出三格分隔,正好用来放置菜和饭,如此便不易串味了。
届时她送餐时带着这些盘子去,订餐的厢军只要交上盘子的押金即可。
若是不想订餐了,还能退回押金。这样便不会因为又增加了打包费而令人感到不满了。
沈渺已经盘算着要把这快餐事业逐步做起来。往后单独盘下一家小铺面做快餐,与自己卖汤饼的小店分开。这快餐店,最好找一家离大部分望楼和开封府衙中线距离差不多的地方,里头空间不必太大,毕竟主要做团餐,租一小间便足够,想来租金也不会太贵。
不过店里最好也能摆上几张桌子,这样偶尔有些到店吃快餐的食客仍可以接待,但主要还是以外卖和团餐为主。
她准备过几日去找邓讼师谈谈,她掏点银钱,也借他在衙门里吃得开的人脉关系,让他帮着引荐引荐,好去和衙门里各司曹的小吏谈谈这团餐的事情,看看可行不可行。
如果顺利,元宵过后,衙门启印,说不准便能将盒饭团餐从厢军那儿,拓展到开封府衙门里去。
这么一来,她还得雇人。不过么,反正开春后鸭场里也要雇人,正好一并解决。
这快餐店,菜品都是家常炒菜,在炒菜已普及的大宋,不算什么特别的,更没什么秘密,所以不必买奴仆,正常雇工就行。
沈渺准备还是找矮子牙保来牵线,给自己寻鸭场的工人和擅长炒菜的熟练厨子,再雇两个送餐的伙计、一个账房便成了。她的快餐店规模不准备搞得太大,有这三个人,便足以支撑日常营生。
至于快餐店的菜,沈渺也不打算亲自掌勺,而是交给雇来的厨子,她还是主要在汤饼铺子里忙。快餐店里的生意,她主要把控每日菜谱和上新菜之前的品控——到时先让厨子做出来,自己尝过觉得没问题,定下标准和口味便妥当了。
毕竟这快餐店的定位,并非追求极致的美味,而是要做到方便、快捷、实惠。因此吃起来在她的标准里能达到中上水平,便够了。
沈渺细细数了数自己这段时间营业的利润、操持宴会挣来的外快等等积蓄,估量着差不多能覆盖这些投资花费。
钱藏在地窖里,那是不会生钱的。
前世她踌躇不定、顾虑重重而不敢迈步向前的时候,爷爷便常对她说,要学会做生意,就得先学会花钱,生意不断拓展,才能钱滚钱,财富越来越多。
当然,步子也不能迈得太大,否则扯了蛋就不好了。
沈渺觉着自己一路走来,行事还算谨慎,所选择的营生风口,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需求才有供应,她以后世人的眼光留心注意到了这些需求,便要趁风口而上,抢先培养食客的用餐惯性。
人是有惯性的,习惯了某一家店的口味、菜色、运营模式或是开店时间,下意识便会常去吃的。
而她这种团餐模式,正适合那些忙得抽不开身出去买饭的古代牛马人、工坊匠人、手艺人和被关在书院、私塾只能吃食堂的学子等等。
前者时间紧凑,没空外出觅食;后者别无选择,为了丰富口味也会订上几次的。
从一开始,沈渺便将自己的市场定位拿捏得精准而“狭小”。她这快餐店,并非为普通的食客而设,而是专为那些忙碌的人打造。
厢军便是其一,他们虽说不算太忙,可离不开岗位,又没有食堂,大多还是没成家的单身汉,对这团餐的需求可大了去了。
而开封衙门。沈渺是因打听陈汌被拐的案子去过好几回,她观察过,官吏当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尤其是衙门里的那些胥吏,他们是最基层也是最辛苦的。他们没有品级,俸禄亦薄,全靠像邓讼师之流的人“孝敬”而产生灰色收入才能体面生活。
但往往,这铁饭碗也不好端,上头需要他们孝敬应酬的上峰也不少,一级压一级。
这都是邓讼师闲聊时透露给她的。
据她几次观察下来,衙门里大部分小吏,表面上都挺光鲜的,但自带膳食,或有仆役送饭者,仅占少数。他们大多也没那么富裕,有一人需供养全家十几口的,也有家里“双职工”的,妻子还会另寻些零碎活补贴家用;还有背着房贷的。
沈渺定位的快餐正好物美价廉,味道又还不错。正好现在就是个机会,先从厢军开始试点,再看能否谋求与开封府衙达成合作的机会。
如果不错,或许往后国子监、其他衙门,也能试着去谈谈生意,开展合作。
济哥儿所在的辟雍书院,那小饭桌也能推行这团餐模式。要是有了专门做快餐的小店,便不怕忙不过来了。即便路途远些,用车送过去便是。
如此一来,沈渺寻思着可能还得买两头驴、两辆餐车。那餐车得设计成内部能放置饭菜大桶的样式,四面封闭,还得能保温,这样饭菜就不怕凉了。
这种专门给写字楼供应团餐的活儿,沈渺上辈子也弄过。那时候容易,大号泡沫外卖箱,外面再套带轮子的户外帆布推车,货车运到地库,装上就能拉着走。后世保温手段太多了,根本不用担心。
在宋朝嘛……沈渺自己决定找杨老汉,画个图,让他先做个能用驴拉的箱盒式餐车试试。
沈渺牵着自家沈十一郎回家的路上,也慢慢全想好了。其实这都是她上辈子走过的发家路。如今就像在千年前踏着自己的脚印重走一遍。
一二三四……细数下来,她要做的事儿可不少,沈渺又充满干劲了。她喜欢这样的感觉:所有曾经付出的努力都在向未来的自己汇聚,她一步一步地向前,日拱一卒、日有进益。
每一日都是新的自己,真好。
她是为自己而工作,所以并不觉得辛苦,更没有抱怨,她挣的每一个铜板都是为了自己挣的,有什么好可抱怨的呢?
她哼着“卷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的歌,刚走到杨柳东巷的巷子口,就瞧见岳郗两位将军又来了。
这回他们都牵着大马,身上换上了骑马御寒的装束,身披皮毛大氅,头戴毛帽子,一看便知是要出门远行。
岳腾听见铃铛声,回头一看,见是沈渺,微微一拱手,笑道:“临行前再来尝一次沈娘子的手艺。”
郗飞景把他浑身全黑一根白毛都没有的大黑马栓在了汤饼铺门口,也扭头,很是亲和地道:“沈娘子别见怪,正月里又来打搅你了。”
沈渺瞥了眼郗飞景的马,心想,这应该算法拉马。她一边在心里给人家的马贴牌,一边将驴车停好,又问他们想吃些什么。
岳腾不假思索:“还是想吃豆腐。”
郗飞景则接口道:“我吃羊肉。”
沈渺便笑眯眯地说道:“那便做一道东坡豆腐,这东坡豆腐是煎得金黄再翻炒后,加些香榧子用小砂锅炖煮的,很香,岳将军应当会喜欢。郗将军,那您要不尝尝羊肉的拨霞供?这样的雪天吃起来最舒服了,清汤里只放点葱和萝卜,拿炉子煨着,涮着薄薄的鲜羊腿肉蘸麻酱吃,很好吃的。”
听着都有些馋了,二人便都称好。
沈渺领着两位将军进了铺子里,请他们稍坐。她便进灶房里备菜,蹲下来在装肉的筐里挑肉,她想找一根嫩嫩的羊腿来片羊肉。
铺子里,岳腾已安然坐下等候,郗飞景却瞥见自己栓马时不知蹭到了什么,弄脏了手,黑乎乎一块。还是有些讲究的他,用帕子没能擦干净,便上前到柜台处问道:“沈娘子,借水洗洗手。”
沈渺已经在烧热水、切羊肉,忙抬起头来回话:“郗将军,您只管进后院来便是。”
旋即又伸头吩咐在院子里整理丝线的阿桃:“阿桃,帮我兑一盆温水来,给客人洗手用。”
阿桃忙把簸箩放下:“来了!”
郗飞景低声说了句:“叨扰了。”便撩起门帘走入沈家后院里了。
他颇为好奇地看了眼沈家的小院。
这小小的院子收拾得很整洁,雪没有扫干净,似乎特意把雪留出来玩的,菜畦边排了一溜用雪堆的大大小小的雪人。
目光所及,墙上还挂了不少斗笠、扫帚、畚斗的东西,沈娘子收拾东西的习惯似乎与旁人大不一样,但这样一排排挂着,连钉子都钉得整整齐齐的,又莫名令人看着舒心。
他的目光又扫过角落里临时搭起的驴棚子,那只刚刚拉着车的驴,脖子上挂着个名牌,正悠哉地嚼着麦秸杆。
回过头,他所站着的地方,身后不远处还有个冰封的小水池,池边堆积着未化的雪,也插了一块写了字的木牌:“蛙蛙已冬眠,春天再见”。
他忍不住会心一笑。
院子里还有两条狗,一条缩在廊子里的被炉里,两只前爪抱着只胖猫,正认真地给猫舔毛,另一只则不停追着鸡跑。
有点怪。他纳闷地看着那小点的狗,闹不清为何它一直想咬鸡屁股?
这鸡屁股有什么好舔的?
正觉着狗奇怪,忽又听得身后传来孩童的声音。他扭头一瞧,只见一个身着红棉衣的小女娃,正与另一个年岁相仿的小男娃,躲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廊柱后头嘀嘀咕咕。
这俩孩子一脸的严肃模样,不知在说些什么。
郗飞景素来不正经,见此情景,立马靠在廊柱上,伸长了耳朵,连小孩子家的话也要偷听一听。
那白胖白胖的小女娃,压低了声音说:“小汌,刘豆花、狗儿他们人多势众,咱阿兄又没出息,已经‘阵亡’了,我们要赢,你得听我的。等会,我出去将他们引出来,你就躲在这里,等他们走进来,差不多走个几步,你便拉起绳子,把他们绊倒,我再冲上去将他们一举拿下。你懂了么?”
那小男娃点了点头:“好。”
郗飞景一听,明白了,敢情这俩孩子是在玩“领兵打仗”的游戏呢,当下不禁来了兴致。
说罢,那小女娃便蹑手蹑脚换了个较为显眼的地方躲藏起来——她躲到了鸡窝后头,背对着院门,还故意露出了自己半个脑袋。
没过一会儿,后院门口果然又晃来俩鬼鬼祟祟的小身影,料想便是她口中所说的狗儿和刘豆花了。这俩孩子小心翼翼地从门外探出头来,一眼便瞧见了那小女娃藏身之处,顿时一脸喜色,以为有机可乘,相互对视一眼,便迫不及待地要冲上去抓她。
却不想,雪里早被那小女娃和小男娃埋了根绳子。那小男娃瞅准时机,猛地一拉绳子,狗儿和刘豆花二人猝不及防,“噗通” 一声,一下便被绊倒在地。
那小女娃见状,“嗖” 地一下冲了出来,不等他们爬起来,用她那胖嘟嘟的身子,一下子便将二人死死压在雪里,紧接着大声招呼陈汌:“小汌,快出来帮忙!”
刘豆花和狗儿被压在她身下,急得手脚扑腾,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她这五指山。
随后,只见那小女娃伸手在狗儿身上假装割了一刀,嘴里喊着:“狗儿‘阵亡’!”,却并未处置刘豆花,而是一把“劫持”了她,低声吩咐她几句。
随后刘豆花只能屈辱地佯装无事,站到门边大声喊道:“曾鼻涕,我们把湘姐儿拿住了,你快过来帮忙。” 门外那最后一个脸上拖着鼻涕的小子听了,果然上当,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他亲眼看着,这小女娃果真以少胜多,将她的对手们一网打尽。
原来这便是九哥儿口中常提起的湘姐儿,想必就是沈娘子的妹妹了。
郗飞景心里一下猜到了,同时又不禁生出几分惜才之意。心里暗暗道:这般小小年纪,也没人教导,与玩伴玩闹竟能无师自通地用上兵法……
那几个输了的孩子垂头丧气,只好乖乖给湘姐儿一人一兜糖。湘姐儿兴高采烈,抓了两只手满满的,蹦蹦跳跳跑了回来,又很大方要跟陈汌分糖。
郗飞景方才就着阿桃递过来的水瓢洗好了手,如今也不走,反而蹲下身子,看着湘姐儿,温和问道:“小娃儿,你可是沈娘子的妹妹?”
湘姐儿嘴里塞了糖,听到问话,扭过头,脆生生答道:“是啊。”
郗飞景又问:“你刚刚扮的是何人呀?”
湘姐儿得意地把小脸一仰:“是花木兰啊,我是女将军。” 说着,还伸手指了指身边的陈汌,“小汌是我的亲兵。”
陈汌吃糖吃得脸颊鼓鼓,还配合地点点头——反正他不在乎当什么,只要跟湘姐儿一队就行。因为刘豆花她那队,是常输将军,玩不过湘姐儿。
他才不要老是输呢。
郗飞景不禁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湘姐儿机灵得很,一听这话,立马警惕地盯着他:“我阿姊说了,不能跟陌生人说自己的名字,也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你怎么在我家中,你是来做什么的?”
郗飞景被当成坏人,不禁哈哈大笑,又指了指她的手,问道:“那我能不能看看你的手掌呀?我瞧着你的手掌好像挺宽大,脚也不短嘛。”
这孩子穿得这般厚实,又生得奶胖奶胖的,跑起来却一点儿也不慢,应当是个好苗子。
谁知,湘姐儿愈发警惕,大声道:“不可以!阿姊说了,小娘子的手不能随便给人看,尤其是男孩儿,你在人家家中,怎的还这般不礼貌!”
郗飞景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连声道:“好好好。” 笑罢,又接着问道:“等九哥儿回来,你愿不愿意跟九哥儿学我们郗家的棍法呀?等过完年,就让九哥儿教你,可好?”
湘姐儿这下懵了,也顾不上生气了,好奇地眨了眨眼:“你认得九哥儿啊?你怎么认得九哥儿呢?”
郗飞景点头道:“当然认得了,九哥儿的棍法有一半也是跟我学的。”
湘姐儿还是不解:“那你为什么要让我学呢?”
郗飞景反问道:“你不是想当女将军吗?”
湘姐儿歪着头,疑惑道:“学了就能当将军了?”
郗飞景笑道:“学了倒也不能立马就当将军,但学了棍法能防身健体,不被人欺负。待你长大了,若是还想做女将军,可让九哥儿送信来幽州,我便派人来接你。”
既然认得九哥儿,那想必不算坏人了。
湘姐儿认真想了想,应道:“好吧,但我也不知能不能学会呢。我阿兄说我连树都爬不上去,只怕没什么天分。”
“你阿兄看人不准,我瞧着你很有天分。胆大心还细。”郗飞景望着她机灵聪慧的样子,也想念起自己两个女儿小时候的模样了。
他低声笑了几声:“先学着,反正你我两家迟早是一家人,学了总归没坏处。”
正说着,沈渺已端着锅从灶房出来伸头来唤他了:“郗将军,您怎么和孩子聊起来了,拨霞供好了。”
郗飞景闻言,拍拍膝盖上的雪,站起身来,眉目温软地对湘姐儿说道:“那我便走了,小将军,日后……有缘再会吧。”
湘姐儿抱着糖点点头,忽然又仰起头问:“幽州在哪儿啊,万一我想当女将军,你却不记得我了,我日后怎么找你呢?问九哥儿么?”
郗飞景思索片刻,竟干脆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玉雕成的小匕首,递给湘姐儿:“这是个不值钱的物件儿,你拿着。只是你还小,回头交给你阿姊保管便是,别弄丢了。平日里也不必常拿出来。等你以后还想当将军,再拿出来不迟。这便算是我给你的信物了。”
只见那玉匕首只有半个巴掌长,刀柄处刻着 “郗飞景” 三个字。湘姐儿捧在手里端详半天,三个字里只认得一个 “飛” ,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就约好了,你好好习武,也要好好长大。”
郗飞景弯起眼笑了笑,甩了甩袖子,轻轻松松回到前头吃他的羊肉“拨霞供”去了。
第82章 跟风秘密
转眼过了正月初十。
天色甫明, 康记汤饼铺的门板被卸下了,寒风扑面而来,康掌柜不禁紧了紧身上的棉袍。他倚在门框边, 惆怅地张望着那已有行人往来的街市。
元宵将至, 汴京城中各街市已开始张挂过街灯,御街之上也开始运送竹木,匠人们燃膏继晷,即将搭起一座高十六丈、阔三百六十五步的鳌山灯。届时灯山上扎彩色丝绸、悬挂千百盏花灯,金碧相射, 极为壮观。[注]
但康掌柜今年却没什么观灯的兴致了。
他自后堂取来畚斗与笤帚,慢慢扫去门前台阶上的积雪。此时路上已有浑身挂满花灯的货郎, 肩挑担舆,往来穿梭。还有些顽皮孩童, 一大早便出来烧爆竹,抛掷落地即砰砰作响的小烟火炮。
他每扫一下,耳边便能听见“呲啦”火花窜起又“砰”地炸开的脆响,孩童们如一群群羊羔子般追逐嬉笑, 从他面前奔跑而过。
康掌柜扫了一圈地,直起身,回到冷冷清清的铺子里, 他站了会,又把柜台和桌椅都擦了擦。元宵没过,铺子里诸多伙计、庖厨皆不愿上工, 故而这些琐碎杂事只能由他亲自来做。
与此同时, 汪厨子肩上披了条扎染褡裢,打着哈欠从街角转过来。见康记的铺门已打开,忙加快了脚步, 迈步进去时,就见康掌柜一人在铺子里忙活。
他裹在绸缎布里那膀大腰圆的背影都显得有些寂寥了。
汪厨子连忙上前接过康掌柜手里的抹布,瞥了眼愁眉苦脸的康掌柜,忍不住问道:“掌柜的,您今年缘何这般早便将我唤回?这上元节都还未过呢。”
往年过了上元节,才是正式开工之时。
甚至有不少铺子上元节过后多日仍未开工。汪厨子乃是康记五个厨子中住得最近的,他家就在内城。故而康掌柜来请他,他思量家中暂且无事,又能多挣些银钱,便应承下来。
可他心中实在困惑,早些开工他自是占了便宜,无论做得多寡,都算一日工钱。但此时正值走亲访友之际,哪会有什么食客上门呢?
康掌柜只叹了声:“你以为我愿意么?”
他也不想啊!
这话听得汪厨子一头雾水。
“掌柜的,你这话从何说起啊?叫人听不懂,既不愿这么早开门做生意,那便多歇息几日便是,这是你自家的铺子,想做几日做几日,又没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开门不是?”
康掌柜两眼往上翻了翻,指了指耳朵:“谁说没有?你听?”
汪厨子闭上嘴,学着康掌柜的样子侧耳倾听。
天已大亮,雪又停了,这街市上便也越来越热闹了,瓦子里说书和唱曲的声音都飘了出来。汪厨子没听出什么来:“什么?”
“你仔细听啊,可曾听见铃铛声?” 康掌柜说着,走到门边。
汪厨子跟着过去,耐着性子继续听。
这这下果然听见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摇铃声传入耳中。他正要问铃铛又怎么了,却见康掌柜朝外头扬了扬下巴,有气无力地说道:“喏,来了,你自个儿看了便知晓。”
随着清脆铃铛声,一个伙计打扮的男人赶了辆奇奇怪怪的驴车来了。
伙计倒没什么,寻常人打扮,生得也普通。
那拉车的驴子也是正经的栗毛驴子,只是那驴的主人只怕不大正经——那驴子头上戴着一顶特制的棕布帽子,还用杏黄色丝线绣了宝相花纹在上头,角落里还绣着 “拾壹” 二字。
驴脖子上也系了条同料同绣样的三角巾围脖,围脖下还有个带名牌的大铃铛,正是这铃铛随着驴走动而叮当作响。
惹得这驴子装扮得倒像个体面的郎君似的,愈发显得人模驴样的。
真是闲得慌啊,这驴主人。汪厨子看得眼角直抽。
不仅如此,驴拉的车像是拉着一只大箱子似的,双轮的平板车上头四面都围了木板,用卯榫钉得严丝合缝,顶上带盖,有把手可以打开。
箱子后头还有插大棚伞和招子的地方,那棚伞上画了一圈的青瓷回字纹大碗,碗里盛着各色冒尖的饭菜,旁边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招子上写着 “沈记快食店” 几个大字。
那车身箱子上还刻着 “美味实惠,尽在沈记快食” 的字样,漆着鲜亮的红漆,再配上驴的铃铛声,先声夺人,又以这奇特的驴、怪异的招子、独特的车引人瞩目。的确……汪厨子愣是在原地硬看了半晌,还是挪不开眼。
直到那辆驴车从眼前驶过,他才茫然回首,讶然望向康掌柜那面如死灰的模样,问道:“这是沈记汤饼铺的驴车?”
康掌柜默然点头。
汪厨子认得些字,纳闷地问道:“快食店又是何物?”
康掌柜幽幽一叹:“说来话长啊……”他满脸沧桑地转过身,对汪厨子招了招手,“你且进来,我与你细细说道。”
汪厨子依言进来,只见康掌柜拖来两张条凳,二人坐定后,康掌柜开口第一句,便令汪厨子为之一震:“那沈娘子自大年初一那日开始,便未过一日歇,直到今日,都在捣腾她那快食团膳的新营生。”
没歇业!汪厨子大受震撼。
过年!一年中最大的日子,她居然不歇业?
“其实那团膳她也是弄些简易炒菜,没有什么出奇的。只是这餐食起先专供厢军吃用,价钱倒也实惠,较外头食肆便宜几文。她先于桥北望楼一带供应,连做带送,将闲汉营生一并揽去。未曾想竟做出些名堂,后来州桥处管辖的教头也来寻她,她便两处忙活。而后,我又听闻她大正月里四处雇厨子、伙计,厨子虽未雇到,好歹临时雇了俩半大小子帮忙送餐。如今更是了不得了,前几日楼务店牙行一开,她即刻寻了药罗葛,要租新铺子。”
汪厨子总算听明白,这营生听起来确是不错,好些人忙时寻闲汉送餐食,既麻烦又费钱。这沈娘子啊……汪厨子打心眼里佩服,从夏日里出了烤鱼那档子事起,她便爱折腾。
那时,康掌柜还欲整治她,没承想自己反倒吃了亏。
后来康记也想学沈记做些花样,最终却惨淡地草草收场,成了拾人牙慧的笑谈。康记如今也有贵宾卡,但办卡者寥寥,存菜之人更是少。归根究底,还是康记既无沈娘子那般无可替代的手艺,也无一道令人欲罢不能、一炮而红的当家菜肴。是以做这些活动,便难以达到沈记的成效。
即便冬日没了烤鱼,沈娘子又弄出炙鸭,每日依旧卖得红火。如今只怕存鸭子之人比存鱼的还多,毕竟那鸭子每日数量有限,当日吃不着,便花钱存上,明日来早了必能吃上——因为那沈娘子惯会给食客倒迷魂汤,常道:“您是沈记尊贵的白金会员,自然优先。”
说得那些持卡来吃鸭子的食客,都觉着自己比旁人高了一截似的,走起路来挺胸叠肚、昂首阔步。
听闻她还购置了城郊的十亩塘地,预备自己养鸭子。
如今鸭场尚未建成,她又忙着开分店,做起快食。汪厨子摇了摇头,真不知她这头脑究竟如何长成的?怎的与他们这些寻常人不同呢,这新鲜点子一个接一个,偏偏还都能做成。
不过沈娘子要做快食这事儿,汪厨子细想之后又不大吃惊了——或许她当初做出速食汤饼之时,便已想到日后要做快食了吧?以速食汤饼试探汴京城中是否对这类便捷吃食有所需求。她一定是发觉颇有市场,又积攒了钱财,便即刻付诸行动。现下快食店开了起来,竟也像长期谋划的其中一步。
想明白后,汪厨子与康掌柜不约而同,皆叹了口气。
康掌柜沉默了片刻,又颇感遗憾地道:“我有个在衙门当胥吏的亲朋,是我侄女夫家的堂兄弟,他前阵子来铺子里吃饭,言及沈娘子的快食都送进衙门了。且他们还说,王府尹便时常买沈记的炙鸭至衙门分给众人吃,甚至有人传言,今年大内除夕宫宴上,宴席上也有沈记的炙鸭。这沈娘子入了官家及诸贵人的眼,咱们这些小民,实难撼动她了。日后啊,康记的生意只怕愈发难做。我这铺子又是租赁而来,若当真不行,只怕到时要关店返乡了。”
汪厨子大惊:“怎么就到了这地步?年前我们铺子里食客不是还挺热闹的?”虽说比起沈记开店前,的确少了大半。
康掌柜却不乐观:“沈记与樊楼不同,樊楼高不可攀,那是富贵人家出入之所。沈记与咱们皆在这市井谋生,离得近、又同样做得是平头百姓的生意。咱们与沈记还都是汤饼铺子。如今做得不如人家,自然要慢慢败落。你不盘账不知,我盘了去年半年的账,扣除租钱、雇工银及买菜买粮的银钱,几乎没剩什么,故而才有此感慨。今日你正巧应我之邀早些来了,我便与你掏心窝子说上一说。眼见客人越来越少,日后我也无需这么多庖厨了。待元宵过后,我八成会辞两个庖厨和伙计。”
汪厨子亦有些戚戚然,虽说康掌柜当面说了这话,想必不会辞退他。但他心里仍有些不安。康记若是愈发萧条下去,自己日后只怕也要换东家。
他心中一时沉重起来。
“比不过也无可奈何,沈娘子若非康记的对手,我倒真心挺赏识她的。一介女流,还是个下堂妻,竟能有今日成就,实在不简单。何况,她手艺这般好,竟从不满足现状,又勤快得令人咋舌,你说我能怎么办?”
比手艺比不过,比勤快更比不过。
他认输了!
康掌柜无奈摇头,又拍了拍汪厨子的肩头,“不说了,你去后厨备点菜吧,只盼望真有客人上门。”
汪厨子却没动,他想了想,康掌柜对他有知遇之恩,看着康掌柜一脸萧索的模样,他忍不住拉住了康掌柜的衣袖:“掌柜的且慢。”
康掌柜扭过身来:“怎么了?”
“掌柜的可曾想过,也效仿沈记做这快食?” 汪厨子一针见血地提议道,“铺子里生意不好,咱们有厨子有伙计,不如也做快食。掌柜的不是也认得不少作坊里的人吗?你说沈娘子已揽下厢军、衙门的生意,那咱们便不与她相争。她的快食店即便做得再好,也无法送全汴京城的餐食。她负责这一片,咱们的快食店负责旁的地方,如此咱们也不至于要关张。”
康掌柜一愣:“这样妥当吗?会不会被沈娘子找上门来打骂?”
汪厨子却觉得无妨:“此事又非盗取旁人的祖传菜谱或秘方,虽说咱们总是效仿,落了下乘,名声不大好听,但日后肯定还有别的铺子学沈娘子。不是咱们,也会是别人。那咱们何必守着这自尊挨饿呢?趁着沈娘子也才刚刚开始,咱们正好分一杯羹。等沈娘子新铺子开了,厨子也雇到了,只怕咱们想掺和都没机会了。”
康掌柜一想,确实有理,激动地抓住汪厨子的手:“还是你精明,幸好有你!那我今日便去给相熟的缫丝工坊问问此事。”
说罢,康掌柜回屋拿了帽子,换了件见客的好衣裳,匆匆而去。
汪厨子望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希望康掌柜这最后一搏也能如意,他在康记待得时日长了,习惯了,不想换东家了。
沈渺不知道已经有跟风者出现了。她正跟着药罗葛去看铺子。
这回铺子选在御街与金梁桥中间那一条街,往北可通往开封府衙门,往南则便于给厢军望楼送菜。
不过对于跟风的事,她一开始便有所预感。
快餐无法垄断,势必会成为一个行业,商业越发达的朝代越是如此。所以她并未为此焦虑,因为要把团餐做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团餐看似做快餐,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似的。实则关键是要做细致贴心的服务。这里头的含金量并非仅在于菜做得有多好吃,当然菜的味道也不能差,但所谓的“客户体验”更为关键。
因为团餐的市场狭小,是精准投放人群。
做好饭菜,能抓住这群人的胃;注重细节,更能抓住他们的心!
局外的旁人看她做这个不过是雇个人、炒个菜、送个餐似的,轻而易举一般,可她每一步其实都走得极为谨慎,力求做好每个细节。
何况,连她都才刚刚开始,摸着石头过河,也不知日后如何呢。她上辈子也是踩过坑、见识过的。团餐若做得不好,亏钱也亏得厉害,说不定会一下把自己拖进大坑里去。
这便是沈渺为何一留意到餐具的问题,立刻便要想办法改变的原因。
餐盒是否精致对快餐也很重要。这段日子在厢军里打出名声后,她立刻与邓讼师一起把开封衙门里几个大的司曹官都送了礼,也顺利得了首肯。那司曹是拿着官架子,对沈渺居高临下看人,还捻着胡子再三交代:“这是看在邓先生的面子上,沈娘子的名声我虽听过,但有些话还是要说一说,你这饭菜定要干净,若是乌乌糟糟的,可不许再送进来了。”
沈渺笑着福身请他放心。
她顺势便将盒饭陶盘更新到第二代——盘子加深,最左边设计出放勺子筷子的地方,接着是一个圆形格子与方形格子,一个放蛋一个放肉,中间再设一个特别小的方格子,用以放蘸料或榨菜、酸菜之类小菜,之后便是最大的放饭格子,饭格子上面是两个同等大小的素菜格子。
而后她还要求陶窑用白陶土制作,如此做出的盘子干净、漂亮。第二代盘子主要在衙门和瓦子里试点,是针对这部分人群特意做的,果然极受欢迎。
那司曹后来见了沈渺送来的这光洁的白色陶盘、里头分类清晰、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的膳食,真一点都挑不出毛病来。
小吏们虽私下拮据,但面上还是要光鲜的,所以让他们仍能保有“虽是丫鬟命却有小姐病”的优越感,便能虏获他们的心了。
而且沈渺如今还推出定制菜品,时常询问厢军和小吏们想吃什么菜。高档精致餐盒加上定制菜品,很符合古代衙门里的需求。
除了衙门,沈渺还将目光投向金梁桥附近最大的一间瓦子。里面有许多唱戏说书的伶人,也很需要这种“剧组”餐。
当红的角儿自然有丫鬟伺候,然有很大一部分没什么名气的伶人,每日唱戏已很累了,若有人送餐上门,自然再好不过。
沈渺一心二用,一边想着事一边跟着药罗葛看了好几个铺子,她都嫌有些贵。御街的铺子又比金梁桥的更贵了些!
果然不管古今中外,只要是首都,这物价房价都挺吓人的。
“可还有小一些的铺子?”沈渺想了想问道,“倒不用那么大的。”
这可把药罗葛难住了,他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忽然想到有一处似乎符合沈渺的要求,便立刻转头问:“沈娘子可在意与旁人共一个铺子?有位店主生意不景气,欲将铺子一半租出,他用木板将铺子一分为二,连灶房也可分成两个。如此沈娘子只需付一半租银即可。”
这不就是后世惯常做法么?沈渺觉得不错:“可以过去瞧瞧。”
二人便往御街赶去,远远药罗葛便为她指了指位置,沈渺踮着脚看了看,那铺子位置倒是挺好——竟离大内的东华门很近,离开封府衙也就几百步之远,只是离金梁桥远了些。
沈渺望了望大内的宫门,她还是第一次离大内如此之近。平日里无事,她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她和药罗葛避开一堆运送竹木的匠人,御街正中央正在搭鳌山灯,满地的竹木和麻绳,所以有些乱糟糟的。
“就是这里,沈娘子进来看看。”药罗葛在前引路道。
沈渺好奇地迈了进去。
就在她看铺子时,大内,太后所居的万安宫里,正飘着一股烤鸭的香味。
太后保养得宜,年约五十有几,看上去却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她生得极美,即便年岁渐长,仍能瞧出她年轻时美人的影子。
尤其那眉目,恰似秋水一般。
殿内,青玉暖香笼里袅袅地散着清淡的蔷薇香气。殿门两边侍立的宫娥屏息静气,内殿深处,重重珠帘垂落,朦胧地映出了太后端坐在上首的身影。
今日她穿着家常衣裳,也没戴沉重的头饰,只有几根珍珠簪子插在盘龙髻上,姿态悠然地坐在紫檀木圈椅里,正含笑看着宫人为她包鸭肉,还嘱咐道:“加一条那细细的山楂条。不要葱。”
“是,娘娘。” 宫娥弓着身子,用筷子夹了鸭肉、鸭皮、黄瓜、山楂条,以薄如蝉翼的荷叶饼卷起,将饼皮开口翻过来压在底部,小心翼翼地举过头顶,又微微屈膝半跪,将炙鸭呈到太后面前。
太后便端过盘子,坐姿依旧端正,用筷子夹着,慢条斯理地吃。
这炙鸭着实美味,只是吃起来稍显麻烦,不太雅观。
太后自打成了太后之后,便极注重养生,平日里奉行食不过饱、饮食清淡,饭前还要打坐片刻,甚少食用荤肉。
一切的转变,都要从今年的宫宴说起。
官家赵伯昀在宫宴上,给参加宫宴的近臣重臣每人额外赏了一盘炙鸭,那盘子小小的,大约能包三个鸭肉卷,想多要一个都无。
太后面前亦放了一盘,她原本嫌太油腻,有些嫌弃地不愿动筷。结果官家在旁吃得津津有味,那香味弥漫直钻人鼻头,还在她鼻尖萦绕不去。
她往上首宝座上瞄了一眼,赵伯昀那副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的模样,竟然让她也生出了些食欲来,便将信将疑命宫娥伺候着尝了一块。
没想到后来竟不知不觉吃完了一整盘。
这让她自己都大为震惊——她已许久未曾吃过这般美味的荤肉了。
赵伯昀吃到一半,侧头一看,见太后也吃光了一盘,同样震惊不已。后来他悄悄让梁迁出去买炙鸭时,便让他多买半只,用来每日孝敬给太后。
嬢嬢不爱吃肉,买半只应当就够了,多了吃不完岂不浪费?
于是么,今日太后便也吃着官家送来的半只炙鸭。
她非但没吃腻,反而愈发觉出这鸭子的美味。
尤其赵伯昀一早来请安时,还为她细细介绍了沈娘子如何改进了这炙鸭的做法,还加了山楂条糕一起包着吃。
太后本以为这又咸又甜的吃法,吃起来会很古怪,没成想在赵伯昀的怂恿下试了试,果真格外美味,特别解腻。那鸭肉与山楂的香甜味毫无冲突,反倒似天生就该搭配在一起的,堪称绝配。
太后将嘴里最后一块烤鸭咽下,满足地漱了口,用宫娥奉上的帕子擦了擦嘴,见身边的亲信内侍欲言又止,便让他上前来,令其他人退下。
“说吧,可是打听到了沈记的底细?”
太后虽知官家一定已派人查过沈记,一定是没问题才会放心吃那沈娘子做的炙鸭,但她习惯了事事握在手里才放心,便又派人再去暗中探听。
没想到,沈娘子的确没什么问题,只是她竟探出与她那前夫有关的旧事。
内侍低声说完沈家父母之事,默默退后了两步。
她神色恍惚,喃喃道:“你是说,那沈娘子亡故的父母,便是三年前因徐家案受到牵连的小贩之一?竟如此巧合……”
“正是,当年酷吏江从奉先帝旨意秘杀徐昇一家,不想做事露了马脚,倒叫谢家的三郎追查不放,不得已之下,只能再设法遮掩。结果这回却是乐江侯办事不力,闹出了当街纵马之事,还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先帝当时被他气得当着御医的面便吐了血,之后身体又愈发不好了。”内侍低低道。
太后眼眸微微闪烁。这些事她都知晓。那时晋王已急不可耐,先帝也无暇顾及这些事,只能先强硬地定了徐家的罪,亦未处置乐江侯,只是将他纵马的门人打入大牢,推说是惊了马,一场意外,算是含糊过去了。
当时先帝也是无奈之举。因晋王妃是徐家女,徐家天然便站在晋王身后,所以晋王也天然便能得到高门士族的青睐。偏偏他还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与诸多高门关系甚密,世家皆欲推举他为储君。
先帝没有嫡子,晋王为长,其生母薛婕妤亦是世家出身。但先帝不想再受世家裹挟压制,他在位期间皇权难以施展,朝堂上世家抱团自成一派,党争愈演愈烈。
他力排众议,将当今官家赵伯昀抱给太后抚养,硬要给他一个嫡子的出身,惹得前朝对“立幼不立长”之事极为不满,屡次上书要他收回成命。
从先帝登基伊始,便不断与世家斗争,到了临终之际,他放心不下,所以要以血腥和人命震慑世家的气焰,让他们不敢再翻出风浪。
拿徐家开刀,还能削弱晋王,是一箭双雕之计。都说虎毒不食子,但天家也无父子啊……太后回忆起当年晋王之乱引发的腥风血雨也不禁胆寒。
但此计果然奏效。若非她那个前夫又蠢笨如猪,竟搞砸了事情,便也不会留下把柄,还连累了其他无辜的人。
先帝当时极为恼怒,本想将谢家也重判,但谢婕妤抢先一步陈愿自戕。谢家其他人也还算清醒,知晓局势紧张,立刻做出退避之举,表达了忠心。
想到谢婕妤,太后亦怅然,在心中默默地想起那清风修竹一般的女子:“她那般美丽温婉,心性又坚韧果断,能比旁人更早看清局势与先帝的心思,且即刻做好了舍弃自己而全家族的准备,着实令人敬佩。”
顿了顿,太后望着那被吃干净的烤鸭盘子,心想:“其实官家和先帝颇为相像。”皆有着帝王的凉薄。
她又想起把自己典卖了的乐江侯,这位前夫也是她的一块心病,他又短视愚钝,像是黏在她手里甩不脱的污点。
当年先帝刻意留着他,还把他架起来……如今官家也是如此,既不为徐家翻案,亦不处置他,莫非也是为了留个制衡她的把柄?
她养了赵伯昀五年,从十一岁养到十六岁,又险些一同经历过生死。但人啊,只要坐到那个位置上,明面上再孝顺听话,其实也不再是她的儿子了。她也不敢真将赵伯昀当成自己的亲子。
他是官家。
太后转动着手上的佛珠,面上带笑,心中却是微微发凉的。
幸好她这一生,从来没想过要相信男人。
官家已然长大了。今年瞒着所有人,偷偷调回两岳郗两位将军便是一个信号。宫宴上,岳郗二人全副甲胄随行在官家身后左右,可算是惊得京中的文武百官都是一身冷汗。
岳家不必说,郗家也不算门阀士族,他们家是在先帝朝才提拔起来的,郗家是先帝珍重地交到官家手里的人。他们以前被徐薛郭姜等高门大族鄙夷为 “寒门武将”,就差直言郗家无底蕴了。
太后想起最先被废的郭皇后,眼眸微微一暗。官家待她孝顺,可是……官家在警惕世家的同时,又何尝不警惕外戚呢?
否则如今在贵妃之位上的,为何是个连娘家都没有的乐伎呢。
或许该寻个时机,旧事重提了。
即便不为徐家翻案,也该给被枉死的百姓一个交代。
她曾是被丈夫典卖的妻子、王府卑贱的女婢、无关紧要的侍妾……一路经历过多少艰险才走到今日,乐江侯这个把柄,绝不能落在她身上。
太后垂下眸子,缓缓地转动着手持佛珠,暗自思忖着。
***
汴京城晴了雪,陈州却下起了丝丝绵绵的小雨。
谢祁与十一娘站在沿街小脚店檐廊下避雨。十一娘手里捏着块芝麻糖糕,仰着又圆了些的脸看雨丝丝缕缕落下,边与谢祁闲话边等自家的马车来接。
她咬下一口糖糕,忍不住又瞥了眼阿兄身后那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有陈州蒲菜干、淮阳黄花菜干、肥大辛辣的陈州大蒜……除了吃的这些土产,还有“黑如漆、亮如镜”的两箱陈州黑陶器具。
这些便罢了,阿兄竟然还寻摸了小孩儿才玩的陈州“泥泥狗”,买了一箱子动物泥人,算是把十二生肖都买齐了。
不止,因上元节快到了,这连陈州的各色花灯也买了两箱子。
据说周大今日还赶车去家里蓄养牛羊的庄子上,捆了两头槐山牛,还再挑了一名会养牛的奴仆要一块儿带走。
阿兄还对周大细细嘱咐了,那牛一定要挑公母各一头,到时候沈娘子才好蓄养在鸭场附近,由那奴仆帮着照料。不日便能产奶繁衍,为沈娘子耕地,沈娘子和弟弟妹妹们还都能喝上牛乳了。
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十一娘记得阿兄是这样说的:有一日,他陪沈娘子上街买菜时,遇见有个有农户沿街兜售牛乳。沈娘子看了看,终究没上前买,只是喃喃自语说牛乳太贵了,不然便能熬奶茶喝了。
他便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了。如今有了机会,正好给她带两头牛回去。
没错,这堆得小山一般多的东西也都是要带给沈娘子的。
十一娘又咬了口糖糕,忽然想起家里二婶时常说的话。
二婶总说女儿外向,嫁了人便想着婆家了。且不说这话是对是错,反正二婶甚少说些对的道理,只当是笑话来听。
但怎么……到阿兄身上却好像反着来了?阿兄还没和沈娘子如何呢,就恨不得把他能搬的东西都搬过去了。
回来过个年也是神思不属,叫他陪着放会子烟火,他只知晓望着手里拿小小的烟花棒发呆,这幅皮囊还在陈州呢,魂都不知飘哪儿去了,最后连烧了手都不知晓。
十一娘暗自摇头,再咬了口糖糕,转头问又默默在出神的谢祁道:“阿兄,你上元节真不在家里过了么?”
谢祁回过神来,点点头:“阿娘已答应了,我等周大回来便启程。等会周二来接你了,你便自己回家去吧。”
十一娘瘪了瘪嘴。
要她说啊,这男儿才外向呢。
第83章 什锦锅子
汴京城也开始下雨了, 虽是霏霏小雨,但御街上搭了一半的鳌山灯还是淋湿了,工匠们匆忙扯起雨布遮盖, 连厢军都被调去帮忙了。
爆竹碎屑与烟火残烬混在泥泞之中, 那卖灯的货郎,三三两两躲到路边的檐廊之下。正月里本应热闹非凡的街市,在这雨意中,忽然添了几分冷清。
雨水湿润的味道弥漫进来,沈渺坐在柜台后头, 算盘珠子噼啪响。
趁着有空,她把去年的账彻底盘过一遍。
自开店后算起, 她铺子里每月营业额平均能达到一百五十贯上下。累积到年底,沈记的营业额已有一千三百五十贯之多。
其中, 毛利占全年营业额的百分之六十,纯利约在百分之四十五左右。菜品与粮食的成本占百分之三十,调料及易耗品占百分之三,油费占了百分之二, 冬日里柴火炭火价格上涨,合起来占了百分之三。
有余、阿桃、唐二、福兴四人的人工费用,占了百分之十二。另外, 还需缴纳总计百分之五的税赋。
再加上上门做饭的额外收入(其中冯家贡献了大头),沈渺去年以来,竟挣得了大约两千多贯。
与后世相比, 此时的利润更为可观。毕竟后世人工成本及各项支出远高于此时。在这里, 她因无需为员工缴纳五险一金,倒是节省了不少银钱。
沈渺暗自思量,往后过年过节以及发放年终奖的时候, 还是要多给他们几个发些银钱。今年快食店既然已经开起来了,也要努力多挣些钱给他们涨涨月钱。
她略一思索,便下意识地开始琢磨薪酬管理的每年涨幅,是该设为百分之五,还是百分之十…… 毕竟,等着员工忍无可忍来提涨薪,是不对的。
主动涨薪才是好老板。
虽说在这世道,人力最为轻贱,但沈渺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世人都称人如草芥,可在她眼里,人非草木,她打心底里珍视身边的每一个人。她身为东家,对伙计们的好与坏,从铺子里高速顺畅的运转中,就能清晰地感知到。
沈渺合上账本,回头望向灶房里——唐二、福兴和阿桃都在偷偷“加班”。
剁菜、切菜、洗菜,他们从初七开始,就常常早早起身,帮她备齐团膳所需的食材,如今已非常熟练了。沈渺虽然总是让他们和几个孩子出去玩耍,毕竟铺子里生意不多,她自己慢慢备菜也能应付得来。
阿桃埋头择菜,轻声说道:“耍也耍够了,也该收收心了。”
唐二则手起刀落,飞快地切着肉,接口道:“怎能看着娘子一人操劳,我们却在这里享清福?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福兴在一旁煮着例汤,也说道:“我们几个闲着也是闲着,不过搭把手,娘子就能做得快些。”
后来,连济哥儿也过来帮忙。
有他们在,沈渺肩上的担子已经轻了许多。何况如今外头还临时雇了两个闲汉帮忙送餐,除了自家的十一郎,还额外租了一辆驴车。等元宵过后,雇到厨子,快食店就能独立运作起来了。
沈渺已经签下了那半间铺子,因不需要后头的宅子,一月才二十贯的租银,正合她的预算。
做团餐其实利润不低,沈渺上辈子做团餐时,利润常常对半分。因为不需要太大的店铺,只要有厨房、两三个做饭的阿姨,再加上送餐的人就足够了。而且盒饭分格越多越细,看着越是精致,实际上能装的饭菜就越少。餐食定价平价,是因为本身成本就足够低。即使在后世人工成本数倍于此时的情况下,她都曾有过高峰期一月十万的营业额。
但她还不算做得最好的那一批,据传那些做餐饮营销极为厉害的朋友,甚至有过一月十六万的进账。[注]
实际上,许多看似不起眼的小摊小店,都很赚钱。
沈渺老家的小镇上,有一家在路边摆摊卖小笼包的,月收入可达两三万。在那经济不算发达的小镇里,这收入已经超过了大部分体制内人员和企业员工。不过,这种越平凡的营生也着实辛苦,天还没亮,就得起来揉面做包子。
话说回来,这平凡而普通之人活在世上,又哪有不辛苦的活法呢?大洋彼岸的灯塔国里,还有不少人一日打两份工,却仍然难以保住自己的房子。
多劳便能多得都已算是幸运,沈渺已经十分知足了。她喜欢如今的生活。
快食店如今略显匆忙,只是因为人手不足导致的。但正月是个打开市场的好契机,其他食肆都关门了,才适合沈渺搞事情。
如今她手里已有厢军约五十人份、开封府衙约三十人份的订单。在瓦子里,也和极为吃得开的矮子牙保一起去谈过了,团餐人数虽然还没报过来,但想来几十份总是有的。虽说订餐人数并不是每日固定不变的,有人今日吃了明日就不吃,会有些波动,但大体维持在七八十份的范围之内。
快餐店人员到齐,渐渐步入正轨之后,沈渺觉得其利润应当不会低于汤饼铺。
沈渺还托唐二去外城水门边一趟,寻了年婶娘。与她约好了,日后由她来送瓦子里的餐食。这样一来,年婶娘就不用辛苦缝衣洗衣,冬日里也不用再把手泡在冷水里。送餐的活儿相对轻松些,沈渺给她开的工钱,比她原来在瓦子里每日还高出五文钱。
年婶娘已经答应了,若非沈渺快食店的灶房还未改造好,她都想当日便跟唐二回来上班了。
新铺子需要重新砌造灶台,她还和铁匠铺定制了两个直径2尺2(70cm)的巨大铁锅,就像后世农村流水席上用的那种,一次就能炒50-70人份的菜,配套的锅铲都有4尺多(1.5米)。不过……她要找的厨子,恐怕得是个格外强壮的大汉才行,平常人真的难以挥动这锅铲。
当时,矮子牙保原本在家中翘着二郎腿逗鸟,悠悠哉哉的,却临时被沈渺拉着去谈生意,之后听她雇庖厨的要求更是直呼要了他的命,不过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元宵过后便替她寻摸人去。
顺便,沈渺也在自家铺子门板上,用浆糊张贴了 “招工” 二字。
算完账,沈渺便也进灶房去忙活了。
外头雨声淅淅沥沥,湘姐儿和猫狗都没法出去玩了。
但院子里静悄悄的,这让沈渺警惕地探头看了眼。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果不其然,在冬日里秃了不少的老桂树下,因为下雨积起了不少水洼。雨势轻柔,就像雾气,几个孩子戴着斗笠、撑着伞,领着两条狗在和泥巴玩。
原本这也算正常,可不知是谁起的头,竟然你一把泥我一把泥地互相涂抹起来,偷摸着玩得不亦乐乎。沈渺发现时,陈汌、湘姐儿和两条狗都是浑身泥点子,回过头来那叫花鸡的模样,令她两眼一黑。
幸好家里灶房里不缺热水,她双手叉腰,把人和狗都叫了过来,转身回去抬了一盆水来让他们自己擦洗。
雷霆和追风自知犯错,两只狗眼不住地瞥着沈渺,尾巴都夹起来了。
湘姐儿拉着陈汌,也不敢出声,手拉手站到沈渺面前,乖乖地用帕子擦脸洗手,他俩连头发都黏成了一团了。
“湘姐儿,是不是你又拉着小汌胡闹?天本来便冷,你们还敢在雨天玩泥巴。”沈渺一边拧着帕子给狗擦身,一边瞪了湘姐儿一眼,“人家明儿便要去邓讼师身边学律法了,脏兮兮的去像样么?这时候又洗不了澡。”
沈渺请邓讼师一块儿去衙门里谈生意时,顺带将陈汌在律法上的天赋跟邓讼师提了一嘴,沈渺卯足了劲儿夸陈汌,当时邓讼师也没说什么,只是后来特意挑了一日过来瞧了瞧他,考较了他几条律例,见陈汌都十分流畅地背了出来,他又看了他自学的字,便松口让沈渺正月里便把孩子送到兴国寺,从此跟在他身边当学徒。
他会教他写字、算学、起草契书、写状纸,日后还能考专门的讼科,只待考中长大后便能正式入行了。当讼师虽需费心经营与衙门的人情,但算是很体面富裕的行当了。
那几日,陈汌一直都很高兴,平日里有些面瘫的脸都透了笑了。甚至今日便将明日要穿的衣裳找出来,请阿桃用茶壶底子帮他熨烫过了。可见他是很期盼的。
沈渺平日也不怎么管他们玩闹,只是如今香水行都没开门呢,头上弄脏了不好洗。
湘姐儿盱着沈渺的脸色,发现阿姊并不是真的生气,便小声地拉着沈渺的袖子撒娇辩驳:“我是怕小汌去上了邓讼师那儿整日要背书,没空玩了,才带他玩的。阿姊你别罚他的糖,罚我的吧。”顿了顿,又加了句软乎乎的,“好吗?”
以往湘姐儿和陈汌调皮捣蛋,沈渺便会没收他们的零食。陈汌刚来那会儿看不出来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那时候他身体不好,还是个惊弓之鸟。但后来不知是不是被湘姐儿带坏了,如今他特别喜欢吃糖,兜里每天都装着一两颗糖,夜里常常还抓着糖睡觉。
她其实是担心这俩孩子玩得太疯,着了凉。这时候可没有疫苗,伤风着凉可难受了,全靠硬抗。于是,她板起脸,又说了湘姐儿几句,让他们知道玩闹也要注意身体就罢了:“别总是用撒娇来糊弄阿姊,下回可不许再这么玩了,知道吗?万一真着了凉,你们俩都得喝苦药,岂不是更难受?”
结果湘姐儿听了,忽而举起被她抓住的那截衣角,不满地撅起嘴说:“为什么九哥儿跟阿姊撒娇,阿姊就答应了,我就不行呢?阿姊偏心眼。”
沈渺的脸瞬间热了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九哥儿那时不也拉着阿姊的袖子撒娇么?我都瞧得真真的呢!”
沈渺瞪大了眼睛,整张脸都热得发烫,平常在外讲价营销,能一口气说上半个时辰不打磕绊的她,此时竟然惊得结巴起来:“你你你你你…你怎么会瞧见呢!你们那时候不是去滑冰了么!”
“是要去的,可是刘豆花又说她家刚做好一板豆腐,专门留了豆腐脑出来,她娘还熬了红糖浆,浇在豆腐脑上再拌点白糖可好吃了,让我们吃了再去呢。所以我们去她家吃了才去玩呢。”湘姐儿捂着嘴偷笑,“吃饱了出门,砚书又歪着脑袋说好像听见九哥儿的声音了,我们就都趴在门缝外面偷看呢。”
原来那时,院门外头一个脑袋垒一个,一串孩子双目炯炯,在偷看她和九哥儿……
天塌了。
沈渺不敢想那画面有多美。
“没事的阿姊,我与他们说过了,不许他们再外头乱说。”湘姐儿义气地拍了拍胸脯,“我放出话了,阿姊跟九哥儿成亲之前都不许说出去。狗儿和刘豆花都在我跟前赌咒发誓了的,阿姊你放心吧。”
“成亲!我何时说过要成亲了?”沈渺羞赧到极限反倒气笑了,伸手去捏她的胖脸,顺带把旁边偷笑的陈汌也捏了一下。
“阿姊,那你怎么还答应人家说好呢,你这样好像戏里唱的负心汉。”湘姐儿揉了揉自己的脸,又小声地靠过来,人小鬼大地说,“不过…阿姊,你就算是负心汉,也是我的阿姊,那日后咱们便不搭理九哥儿了。”
“……我谢谢你。”沈渺脚步都虚浮了。
“不客气!”
沈渺炒完大锅菜,闲汉们把餐食都拉走了,她都还在突如其来的社死中恍惚。
她坐在无人的铺子里,见桌椅旁晃过一条竖起的胖毛尾巴,便顺手抓过正巡视领地的麒麟,抱在怀里。她撸着猫,静静地望着外头雨幕下的街道。
浸在雨雾中的汴京城,有种特别温婉的美,她看得便入了神。
湘姐儿和陈汌已经回屋里去烤头发去了,沈渺听见湘姐儿又在考陈汌哪个女将军最厉害。她突然想起了郗将军留给湘姐儿的那只玉制匕首,沈渺找了两条红绳把匕首串起来,放进了湘姐儿用来装她 “宝贝” 的小木盒子里。
沈渺也因此得知了郗将军与湘姐儿的约定。
刚刚听说这事时,她心里的确弥漫上了一点点忧心:行军打仗、戍守边疆,多苦啊。而且刀剑无眼,要是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但这个念头才刚刚从心里冒出来,便又消融在湘姐儿明亮的双眼里,她把这玉匕首举起来给沈渺看时,眼睛亮得像含着露珠的黑葡萄,她骄傲地说:“阿兄说得不对,飞将军说,即便生得胖、不会爬树都不要紧,他说我胆子大,当将军也很有天分。”
她不认得郗字,所以管郗飞景叫飞将军。
“飞将军还说,等九哥儿回来,我就能跟九哥儿习武了。” 她掰着指头,把所有玩伴一个个数过,“刘豆花喜欢做豆腐,小汌会背律法,阿兄读书很好,要考进士;狗儿说私塾先生说他资质不足,只怕考不上秀才,所以他日后要改当账房先生了。他们以前问:‘湘姐儿你呢’时,我总答不上来。但现在 ——”
湘姐儿紧紧地抓着那玉匕首,笑着张开手臂围着沈渺绕圈,果真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阿姊,我现在也能答得出来了,我以后要做大宋最厉害的女将军!”
沈渺怔了怔,便笑了。
她真是杞人忧天,那是湘姐儿的人生啊,她该为她高兴才是。
苦也好,甜也罢,最紧要的是心甘情愿。
所以之后,她便将这事儿丢开不想了。湘姐儿还小,此时她想做女将军想习武,不论将来如何都值得鼓励。她身为阿姊,不论湘姐儿长大后是否真的要远赴边关,她做她身后那个只要回望便一直在的家,便足够了。
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总是会飞远的。
她听过人说过,孩子的成长从开始便是一场离别,而第一个为他们送别的便是抚育他们长大的人。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悲伤,但好像也只有这样,长大的孩子才能去过那一份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人生。
不论是为人父母还是身为长姐,都要好好放开手,像放风筝放到最后,捏着手里那最后一截线头,要松开手,遥望着她独自高飞。
沈渺抚着麒麟的背毛,原先羞赧的思绪也被朦胧的雨带走了。
年快过完了,九哥儿在陈州应该过得很热闹吧?谢氏族人众多,只怕初一拜年都要拜一整日,走到脚酸呢。
当初来汴京的路上她也曾途径陈州,那是个古拙的老城,水磨青石板上坑坑洼洼,屋檐低低,有许多田地里种着菜条鲜嫩,色泽明亮的黄花菜。
没有汴京热闹,但也算繁华之地。
莫名的,她忽然又想起九哥儿了。之前忙得很,每日忙完便倒头就睡,心思也简单,如今不过一场雨,却勾起了她一丝怀念。
“麒麟啊,你会想九哥儿么?”她把麒麟竖着抱起来,手托着它的前臂下头,与它亮晶晶的眼睛对视,声音低低,悄悄地问道,“这话可不敢与旁人说,倒是能问问你。”
谁知它忽而伸长脖子,耳朵抖一抖,鼻头又动了动,随即便扭身一挣扎,喵喵喵地跑出去了。
“嗳,麒麟,不能出去。”
沈渺忙站起来,追去铺子外,脚步却又慢慢顿住了。
麒麟没有跑远,它喵喵喵地扒拉着门前一匹枣红大马的马腿,试图从马腿上爬上去。骑马的人利落地翻身下马,稳稳地落在地上,先把猫捞进臂弯里,才仰起脸来对沈渺微笑。
沈渺有些呆住了。
谢祁一人一骑,像是从朦胧的雨中变出来的。
可是细细看便知晓,风帽之下,他白皙的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风沙,发髻乱了,细碎的发丝被雨水润湿,黑软地落在耳畔,连手脸都冻得发红。
他身边连砚书都没带,不,或许砚书与周大等人都还在后头。
只有他是快马兼程、不顾风雨赶回来的。
沈渺提起裙子想上前来,谢祁却单手抱住猫已迎了上来,他将她挡在了屋檐之内,垂下还沾着雨珠的眼睫:“别淋着雨了。”
分明是又冷又潮湿的天,她心中却似燃着什么,她微微仰脸看他,细细地看他,他睫上的雨珠被天光折射,又慢慢浸湿了睫毛,那睫毛一簇簇拧在一起,显得眼眸更加黑白分明,连目光都湿漉漉的。
“这么急做什么?”沈渺终是先移开了视线,声音轻轻的,没头没脑地问了这句话。
可是谢祁却听懂了,他只是依旧这样望着她,没说什么。
年前与沈娘子道别时,他并没有与沈娘子说过归期,但过完年后,他明面上瞧不出什么,心里却隐隐急躁着,像坐在热锅上,做什么都没心思。
在陈州,望着大雪满庭院,他坐在廊子下,却想到沈家的小院。桂树的枝桠应当会被积雪压弯吧?麒麟与雷霆一定又依偎在被炉的炭火中睡去了,湘姐儿堆的雪人他总认不出是什么动物……他将沈家的人与物都想了一遍,唯独放在心上的人不敢多想。
否则,他怕他忍不住想见到她。
可忍了又忍,日升月落,还是忍不住了。
一开始乘车出了陈州城门,他怀疑起了周大赶车的手法是否退了步,怎会赶得如此之慢?之后他便干脆自己骑马先行,让他们慢慢晃悠着来,不必着急追他。可即便是疾驰在马背上,他仍在盼望身下的马能长出八条腿来,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离汴京城越近,他心便跳得越厉害。
终于停在沈记汤饼铺前头,见到了沈娘子,这一身的焦躁不安、恍惚无趣便在与沈娘子目光相触的那一瞬烟消云散了。连冻麻的手脚都渐渐回暖,好似有滚烫的血流过了每一寸肌肤。是啊,他的身子比他的心更为坦诚。
下了马,风捎来了雨水和沈娘子身上食物的气息。
他好似还闻到老姜淡淡的辛味,沈娘子方才一定在切姜。
谢祁忍不住一弯眼睛。
两人在门前面对面杵着吹风片刻了,沈渺受不住了,胡乱伸手将谢祁浑身的水汽都拍了拍,一招手:“快进来暖暖吧,你真是的……这身上都湿完了,可带衣裳了吗?”
谢祁顺从地跟上,老实道:“衣裳都在后头,只怕要明日才到了。不过西巷宅子里还有几身,我回去拿。”
沈渺深吸了一口气:“你若是不介意,我让唐二去取吧?穿着湿衣裳淋了雨再吹了风,别着凉了。你先进屋烤火,别走动了。”
谢祁自然说好,飞快掏出钥匙来。
他一点儿也不介意。
雨天天黑得快,天光昏昏然,谢祁不一会儿换上干爽衣裳,被沈渺摁在被炉里,暖洋洋地置身在了到处都是沈娘子的气息与痕迹的沈家小院。
他抱着热乎乎像个小胖手炉的麒麟,扭身去看正举着长竹竿踮着脚点灯笼的沈娘子,又忍不住出声道:“我来挂吧。”
沈渺扭头抬手制止:“不许动,你就坐着。”
谢祁刚抬起的臀又只好坐了回去。
沈家小院的灯火渐渐亮起了,他的心也彻底安定了。
安定下来后,饥饿也从身体深处涌了出来。
他两日没好好吃饭了,正巧灶房里传来骨汤在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
谢祁的肚子也不争气的咕嘟了一声。
他赶紧捂住腹部。
没想到还被耳尖的沈渺听见了,她笑着放下竹竿,又去点另一盏灯,回头道:“今晚吃什锦锅子,已经好了,一会儿我去端出来。”
好生丢脸啊。谢祁脸泛红,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了,却还是强装镇定地点头应了:“多谢了。”
当沈渺点亮前廊下的灯笼,他才壮着胆子又看过去。
她穿着带风毛的绯红色长褙子,领口雪白的兔毛拢着她线条柔和的下颌,她正踮起脚将灯点上,仰起头时微微露出一小截细长的脖颈。灯笼被沈娘子举过头顶了,灯烛摇曳的光将她笼罩。
她浸在驱散晦暗的暖光里。
谢祁目光随着那烛光渐渐上移,慢慢地落在了她发间的簪子上。
白玉流云,隐于她发间。
谢祁垂下眼眸笑了。
沈渺挂好灯笼,拍拍手跳下来,没留意到谢祁那小媳妇般恨不得低头拧手帕的神色,径直进了灶房将砂锅端了出来。
这样湿冷寒冷的冬日,正该吃什锦锅子。猪骨汤加鸡架子做鲜汤锅底,往里头放炸丸子、炸豆腐、菌菇、白菘、腐竹、白萝卜、木耳、夹板肉、鹌鹑蛋焖煮十分钟便能吃了,汤味极鲜。
里头最需要讲一讲的便是那炸丸子。
在捣成肉糜的猪肉里加入葱姜水、鸡蛋、姜末、淀粉、五香粉等调料搅打上劲,锅里油约莫八成热时便下丸子炸,炸得金黄中微微带着点虎皮般的焦褐色便能捞出了,单吃沾酱也好,放进锅子里浸满汤汁吃也好,都格外美味。
撒上葱花,趁着还在滚沸,连砂锅一并端出来放在被炉桌子上暖着吃。
小雨在檐下点滴,廊子里热气氤氲。
谢祁自己还没吃,便先捞了一颗鹌鹑蛋,细心地吹凉掰开,才喂给麒麟吃。
麒麟趴在他膝盖上,就着他手掌心,伸出粉舌头来卷进嘴里,吃得一边呼噜一边喵呜,吃个蛋吃得忙得很。
雷霆和追风也有他们的热汤热饭,沈渺特意给他们煮了一块带肉的骨头,没有放盐,两条狗也吃得吧唧吧唧。
福兴热了屠苏酒来,每人分了一碗。正月里要喝屠苏酒,是从唐朝便传下来的习俗,听闻是孙思邈先生酿造,能防范伤寒。
对门的顾屠苏便是因在正月里出生,家里又是酿酒的,而得了这名儿。
阿桃把谢祁的劳斯莱马牵进了驴棚里,与沈十一郎并肩栓在一起。沈家也没有马厩,不与十一郎一起,它在外头要淋雨,更容易生病。
“委屈你了,先和十一郎凑合凑合吧。”阿桃拍了拍那马儿的背,也回来吃锅子了。
劳斯莱马低着头进了驴棚,直起脖子时,那马脑门便顶在了棚顶上,它又只好憋屈地低下头来。
侧过脑袋,它看见了一只驴戴着驴帽,还围着领巾,正旁若无马地嚼着麦秸杆,对粗粝的干草也十分享受的模样。
马儿无语且嫌弃地打了个喷鼻。
沈渺给谢祁又盛了碗热汤,挟了一大碗冒尖的菜和丸子,还与他说起郗将军和湘姐儿的缘分。
谢祁红着耳廓道了谢,他方才接过碗时指尖似有似无地擦过了沈娘子的手指,此时正心头乱跳呢,听见沈渺说起郗飞景还愣了愣:“我舅舅?”
“还夸湘姐儿厉害,让湘姐儿跟我好好学郗家棍法?”他又低头看了眼身畔坐着的湘姐儿,湘姐儿也仰脸对他咧嘴一笑。
怪不得呢,他说怎么湘姐儿今日这般主动坐在了他身边。原来是因为这个。
湘姐儿拉了拉他衣角:“九哥儿愿意教我吗?”
谢祁默默琢磨了会,坚定点头:“既然舅舅说了,湘姐儿也愿意学,我自然要用心教。”
湘姐儿欢呼了一声,还大方地给谢祁挟了一筷子炸丸子:“九哥儿你真好你多吃些,阿姊炸的丸子可香了。”
沈渺被逗笑,佯装骂道:“看这小鬼灵精,这就开始拍马屁了。”
谢祁也笑。
他心里也美滋滋的:那他岂不是日日都有正当缘由来沈娘子家了?太好了,他再也不必每日绞尽脑汁寻些借针头线脑的借口了!
第84章 烤烤蛋挞
元宵前一日, 沈渺早早在铺子门前挂上了歇业的牌子,也提前让几个闲汉都去衙门、望楼和瓦子里提前说了今日要休息的事儿。
没错,大年初一都不休息的沈渺竟然决定要休息了, 倒不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 而是因为砚书几人带着牛和几车满当当的东西到了。
陈汌开始每日早起去邓讼师处学一个时辰的字和律法再回家来,湘姐儿也正式跟九哥儿开始学站桩、吐纳等基本功。
这孩子胆子的确大,她还和九哥儿说很想试着骑骑马。于是谢祁便与沈渺商量着,不如用过午食一块儿去城郊骑马,也算松快松快。
沈渺想到出城正好还可以绕过去看看鸭场施工情形, 贺待诏年前时已经搭好鸭舍了,但仓库、围墙还未做好。这段日子忙着过年、做团膳, 她也有好些日子没去瞧瞧了,如今正好去瞧瞧。
她便欣然同意了。
今日还是个格外难得的大晴天, 雨水收了,雪也化尽了。这正月里萎靡不振的阳光总算争气了一回,将汴京城烤得像沈家土窑里正在烘烤的蛋挞,连空气里都莫名有种蓬松暖和的酥皮之感。
杨柳东巷各家的院墙上都架起了长竹竿, 晾满了各色花纹的被褥。如九哥儿这样个高之人,从西巷走到东巷,得一路低着头, 从被晒出阳光与棉絮味道的被褥下头穿过。
沈家小院里,湘姐儿搂着麒麟,砚书搂着一只三个月大的小牛犊, 俩馋嘴猫端了两张小板凳, 一直守在散发出浓郁奶香的土窑跟前。
砚书是昨晚深夜到的,他和秋毫、牛倌、周大一家赶了三辆车,一辆是九哥儿的行李, 一辆全是九哥儿搜罗来的陈州土产,另一辆载了头还在带崽的黄牛。因带的东西太多,带了活牛,一路停停歇歇,他们比谢祁多走了两日才到。
今早起来,砚书便带着牛和一堆土产来敲门了,当沈渺见到一地大大小小的箱子,以及这一对黄牛时,人都有些呆滞了。
九哥儿回来这几日,竟只字不提他给她带了这么多的东西来。
光收拾九哥儿带来的各类特产,都花了一个时辰。但九哥儿带来的东西都好生实用啊,沈渺拆箱子归整时竟然全都能用上:黄花菜、大蒜等食物她日常开店便能用上,陈州大蒜真的又大又辛,味道浓郁,做炸蒜油很香。
两箱陈州的黑陶是同一个窑口、同个师傅做的,表面的黑釉光洁如镜,直接将她铺子里因制作批次不同、外观也不统一的碗筷勺盘全都换掉了。
如今面碗、菜盘都换成了釉色均匀明亮的黑陶,好看的陶器用来盛面,好似把最为普通的阳春面都衬得高贵了起来。
花灯和“泥泥狗”也是,大大小小,各种样子的都有,直接将湘姐儿几个孩子虏获了,她围在那装花灯和泥泥狗的箱子前,“哇哇”地挑了半个多时辰,连济哥儿那么大了都没忍住好奇,也拿了一个绘了文士衣衫手握书卷的泥人小狗,回头便摆在了他的书桌前。
陈汌“补习”回来正赶上了,湘姐儿让陈汌也挑完了自己喜欢的泥泥狗,发现还剩下好多呢,她琢磨了会,还有些小心地问谢祁能不能把这些分给刘豆花他们几个。
谢祁莞尔:“本来便是带来给你们玩耍之物,想分给谁都可以。”
自己家人都已经分过了,湘姐儿还把自己最喜欢的都偷偷藏进屋子里了,便高兴地把巷子里的小伙伴都叫过来分。一时间沈家小院热闹得堪比过年,刘豆花感动极了,和湘姐儿说她要一辈子跟她做好朋友,最好的那种。
更别提最重磅的牛了,甚至连养牛的牛倌都来了。
牛倌是谢家蓄养的家奴,因世代为谢家养牛,十分简单随意地冠了个牛姓。他也十分随意地被爹娘取名叫牛三十。
待得久了,沈渺也已知道这时好些人用数字取名字的来源了:八成是大年三十或是某一月三十日出生的。
牛三十神色自得,抬手轻拍这头母牛,为沈渺介绍:“九哥儿要能产牛乳的牛,我左挑右选,才在一群牛里挑中这只。它是庄子上最壮实温顺的母牛,当初生牛犊时都不用人帮着扯犊子,自己顺顺当当便生下来了。”
沈渺好奇地接近它,试探着给母牛闻了闻手,它用温和的眼神注视着她,轻轻地摆动尾巴。牛三十道:“它不生气呢,沈娘子骑上去也无妨。”
“它还带小牛呢,不骑它。”沈渺便只是伸手摸了摸它的背毛,牛的毛没有猫狗那么柔软,有点粗糙,但沈渺心里也很喜欢它。这头黄牛的毛色偏浅,不像其他黄牛是较深的棕黄-色。它是麦穗色的黄,瞧着嫩嫩的,眼睛又很大,看人时神情很沉稳,鼻头还是粉色的。
而且它额头宽阔,耳朵圆润,浑身骨架也不小,大概有一米三那么高,这在母牛里算很高大的了,快赶上成年公牛了。
很难得能见到这样一打眼便能看出模样清秀的牛。
而且牛三十还说,这头母黄牛才四岁,正是最健壮、产奶最多的时候。它正好又还在产奶高峰期。沈渺便蹲下来看它给小牛犊喂奶,它生的小牛也是母牛,和它长得很像,只是鼻子上、蹄子、腹部上都有几块白色花斑。
等牛犊吃饱不吃了,牛三十还给沈渺挤出了一斗的奶(7升多)。
牛奶!是她一直没舍得买的牛奶!
沈渺看着这刚挤出来还温热、乳白微黄还带泡的奶两眼发亮。
无数与牛奶有关的面包蛋糕从她脑袋里飞掠而过:牛奶蛋糕、蛋挞、烤牛奶、炸牛奶、蛋奶饼、双皮奶、红豆乳酪饼……还有奶茶!甜奶茶、咸奶茶,后世各种口味的奶茶岂不都能喝上了!
沈渺被馋得咽了咽口水。
谢祁抱着猫坐在廊下,静静地凝望着沈渺那眼睛亮晶晶的喜悦模样,沈娘子很高兴,他的心里也像浸泡在香甜绵软的牛乳中一般,跟着欢心地弯起眼睛,嘴角不知不觉便翘得老高。
他只记得沈娘子遗憾吃不到奶茶,却不知沈娘子竟这么喜爱牛乳,若是早知晓,他早早便该送过来了。谢祁还在内心自省,觉着自己送得太晚了。
但沈渺却很快从有了牛乳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嘱咐牛三十帮着将挤出来的牛乳用小火煮沸,便回身坐到谢祁身边来,认真地问道:“九哥儿,这牛需多少银钱?吃食便罢了,牛这样贵重的牲畜,我不能这般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谢祁含笑道:“十文。”
沈渺无语,正色道:“说正经的。”
耕牛在此时是十分宝贵的,而且牛比羊、驴子等牲畜更难饲养,一头好牛便也贵很多。她心里略微估量了一下,“起码也要几十贯吧?”
“沈娘子心中不必不安,”谢祁举起猫爪子左右摇了摇,温润一笑,“便将此牛当做我与砚书、秋毫日后常来沈娘子家中蹭吃蹭喝的饭资吧。”
她家又没有龙肉,几十贯能吃到什么时候了!何况先前谢祁考院试时便交了三十贯钱了,现在都还没吃完呢。沈渺还想开口,谢祁却转而怅然地低头蹭了蹭猫,与麒麟一般,拿一双清澈的眼睛由下往上地瞅着她,叹道:“也不过走了几日,沈娘子便与我如此生分了……”
沈渺一噎。
“今日不过为了一牛便分了你我,明日我还敢上门来么?”他眼底又涌上些可怜,生怕被辜负般望着沈渺,“那日……沈娘子不是应了么?”
沈渺顿时想起了湘姐儿前几日有关负心汉的论断,童言无忌,可她此时竟然真有种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沈世美的错觉。
在谢祁乌浓明亮的目光注视下,她受不了了,干咳一声,寻了个十分蹩脚的借口:“好像听见牛乳煮沸的声音了,我去做些蛋奶千层酥的小点心来。”
望着沈娘子强装无事发生溜进灶房里的背影,谢祁忍着笑垂下眼眸,对上麒麟不明所以的大杏仁眼,他伸手揉了揉它的圆脑袋。可最终还是没忍住笑,他抱着猫无声地笑得肩头微微耸动,仰面往后倒在了廊子上。
他早已发现了,沈娘子是吃软不吃硬的。
身为长姐的沈娘子,习惯了以精明强干的面目在人前,张开双臂护佑着身边的人与还未长大成人的弟妹们。她无坚不摧、世事洞明,可她的心,其实又柔软得像春溪融冰的汴河。
随方就圆、柔怀纳之,她曾数次不知觉地润泽了他。
或许她时至今日都尚不知晓,可谢祁心里一直记得,记得她曾说人不会永远倒霉的,记得她说人唯此一生,记得她说遇见他,她也觉得很幸运。
他记得她为他做过的每一样美味食物的味道。
谢祁抱起猫咪,将整只猫都盖在了自己的脸上,他便也埋进了软绵绵的猫肚子上,在温软中他闭上了眼。
被他按捺在心中那汹涌的心意,太过露骨而无法坦言,但是……他确是如此想着的——他所有之物,及乎己身,都愿献给沈娘子。
只愿她要。
***
沈渺一进灶房,逃脱了九哥儿那哀哀谴责的目光,周身都被柴火气和奶香所包裹,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牛三十正用勺子搅拌着深桶形陶瓮里的牛乳,里头细小地冒泡翻滚,淡白色的牛乳已经滚沸一段时间了。
牛乳煮沸约莫一刻钟左右,能达到杀菌去腥便行了,不必久煮。
沈渺让他将陶瓮抬到一边,让牛乳自然冷却到温热状态。
之后开始便开始揉面做蛋挞皮。
沈渺有个十分简单的万能蛋挞皮做法,做熟了一般不会翻车。
先做油酥面团:在宽口陶盆里倒六两面粉、一勺盐、两勺白糖、半瓢凉水、猪油一勺。充分揉搓揉均匀,使每一粒面粉都能均匀地裹上油,这个过程非常关键,蛋挞皮能否酥脆,全仰赖这个步骤了。
另取一碗,注水与糖,用筷子搅拌均匀成糖水。再在糖水中加三个蛋黄,继续用筷子搅拌均匀,再加六两面粉,用手将面粉与液体揉成个光滑面团,这就是水油皮面团。
水油皮是用来包裹在油酥面团外面的,在烘烤过程中,水油皮中的水分会逐渐蒸发,将油酥面团层层撑开,才能使蛋挞皮变得层层酥脆。
之后将制作好的油酥面团和水油皮面团都拿到外面去,灶房里太热了,它们需要比较寒冷的室温去放松放松,大概两刻钟。
等面团放松的时候,沈渺另取一小陶罐来,架在灶上,先捻了一撮茶叶在锅里小火炒出焦香,再倒入一些冰糖与茶叶继续炒,炒到焦黄冒泡,便将煮过的牛乳倒进去煮一会儿,加上点蜜豆,焦糖红豆奶茶便大功告成。
煮好奶茶又可以接着做蛋挞了。
取回已经变成松弛的面团,将两个面团都放在案板上,分别用手将其按压成一个稍大的圆形薄片,油酥在上,水油皮在下,把两个面团的圆心对齐,叠在一起。
接下来,用手将水油皮的边缘向上提起,包裹住油酥面团,将接口处捏紧,确保油酥面团不会从水油皮中漏出。这样就完成了包酥的步骤。
包好酥的面团,再用擀面杖轻轻擀成长方形。然后从较长的一边开始,轻轻地向另一边卷起,就像卷纸筒一样,卷成紧密的长条状面团,最后用刀切成小剂子,用手压成一扁圆片。
接着取些宽口的小陶杯子来充当模具,将这个圆形薄片放进去,用手指按压得跟杯子贴合,这样,一个杯状蛋挞皮便成型了。
把蛋挞皮都先放进土窑里烘烤,等待的时候做蛋液。糖、牛乳、鸡蛋液混合在一起,用纱布过滤两遍,去除浮沫和未充分搅拌均匀的颗粒,这样更加细腻,口感也会更加嫩滑。
烤第一遍的蛋挞皮烤得边缘微微焦黄成型便可以拿出来了。先单独烤蛋挞皮是因为此时沈渺用的是没有温度显示的土窑,全靠经验判断,蛋挞皮烤两遍能更好控制酥皮的酥脆程度,倒蛋液的时候也不会把底部浸湿。
倒的时候也千万不要贪多倒太满,不然再烤就会溢出来了。
沈渺今日来不及做淡奶油和黄油了,所以这是中式酥皮纯牛乳蛋挞。纯牛乳水分比较多,烤的时候要格外注意面粉、鸡蛋的比例,搅拌蛋液也不要过度,掐准时间,蛋挞表面开始出现金黄-色的斑点,再稍微烤一会儿就能吃了,不然就很容易烤得塌陷。
蛋挞是真的香,还在土窑里烤,那种微微焦甜的奶香味便已弥漫得院子都是了。这个世道平民家的孩童自幼鲜少有机会能吃上乳制品,济哥儿和湘姐儿应当是一岁断奶后再也没尝过奶味了。现在这香味刚刚冒出来,湘姐儿便已经没心思玩了,搬了个凳子,聚精会神坐在土窑边上等。
砚书也是,牛乳是珍贵的东西,哪怕谢家蓄养了不少牛羊,他身为仆役也没什么机会能吃到,更何况是这样蛋奶混合、费了那么多功夫烤制的新点心。
整个汴京城只怕都没人吃过呢!
本以为加了黄乳油的蛐蛐饼已是最好吃的点心了,没想到沈娘子又想出了新的做法。砚书一边闻那香味也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土窑。
沈渺花了一上午,也做坏了些,最后做出来了三盘还算完美的“蛋奶千层酥”,虽然形状与后世不同,但是味道大体是一致的,正好与煮好的焦糖红豆奶茶一起搭配着吃。
每人分了俩,很快便分光了。
唐二、福兴站在灶房门口吃,好奇地先闻了闻,才小心翼翼地沿着酥皮边咬下去一口。阿桃坐在桂树下,烫得直挥手,却不舍得吐出来一点。
沈渺递给谢祁一个,两人则坐在廊子下看几个孩子们吃。
尤其是看湘姐儿和砚书吃东西,两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吃得头都不抬,单单看他们吃东西都会觉着俩孩子手里的东西一定很好吃。
刚出炉的时候蛋挞是吃不进去的,光闻着香,层层叠叠的酥皮托着厚实、颤巍巍的蛋挞芯,咬下去却烫得舌头都疼,便只能耐心地等一会儿。
湘姐儿这急性子,沈渺都来不及交代,她已经被烫了一下,但之后也不生气,鼓起脸使劲地吹。
砚书见她被烫,便也不敢下嘴,伸出舌头试探了一下,很快也跟湘姐儿似的,两人都鼓着腮帮子用力吹。
像两只小青蛙。
略等片刻,俩孩子先喝了半杯奶茶解解馋,奶茶也好喝,甜滋滋的,湘姐儿和砚书喝得嘴唇一圈都是奶渍,两人还用舌头去舔下来。
终于等到蛋挞外头的酥皮不怎么烫手了,里头的温度便也正好。
这样便可以开吃了。
烫烫的、甜甜的,里头的蛋奶芯极嫩,又滑又甜,外头一层层酥皮咬下去便不住地往下掉渣。湘姐儿急得不行,不断从衣襟上捻起碎屑往嘴里塞,但往往还没进嘴,手里的酥皮又碎得更细了,吃都吃不进嘴。
“掉了好些呢,都没吃上。”湘姐儿心疼地用手接着。
“等我,我去拿盘子!”砚书机灵地跑进灶房里,取了俩盘子来,两人便用盘子垫着,那些酥皮碎渣便能平安地掉在了盘子上,等他们俩吃完手里的,便能再吃掉碎渣了。
陈汌吃这蛋挞则更为谨慎,如临大敌一般,先用嘴咬住蛋挞皮,却不彻底咬下来,然后便像是要趁蛋挞不注意似的,飞快把蛋挞芯吸一口进去,这样裹着酥皮、吃着蛋奶浆子,一滴不漏地全进了嘴里。
然后下一口依旧是这样。
济哥儿便矜持多了,他在书院独立生活过后,性子变得更加稳重安静了,也有了这个年纪的大孩子才有的那种羞涩了,他是自个躲在房间里吃的,似乎不想让人看见他满衣裳碎渣子的狼狈模样。
用猪油做的中式酥皮就是要这样现做趁热现吃,不然凉了以后这猪油的味儿便会反出来了,就会有些腻口了。
沈渺吃完一个,开始喝奶茶,心里便想:得了空还是得做点黄油出来。
这个天气正好能冻成黄油砖,吃一点切一点。
到时候烤一盘热乎乎、又酥又蓬松的菠萝包,中间切开,但不要彻底切成两半,在开口处夹一片冻得冰冰凉的咸黄油片在中间,趁着还没完全化开一口咬下去,那才好吃呢。
这是广式茶楼的吃法,沈渺上辈子去吃早茶必点黄油菠萝包。
对于“蛋奶千层酥”,谢祁也没吃过这样的吃法,吃得特别新鲜。
用薄薄的小勺在杯子与那酥皮中间轻轻一划,便能小心翼翼地捏着高于杯缘的皮边将蛋挞完整地脱下模来了。
托在手里不敢用力,层层薄酥裹着的蛋奶浆嫩得会在皮子里轻微摇动,表面上还有层烤成褐色的糖焦皮。
谢祁以往喝牛乳总容易腹泻,所以也很少吃牛乳。
奶茶他便愧疚地婉拒了,但这蛋奶千层酥却香得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香气弥漫,叫人忍不住便张嘴吃了。
他怀着“腹泻便腹泻”的壮士断腕之心几口就吃完一颗。外皮酥脆得几乎被牙齿一碰便碎了,之后便是嫩嫩像鸡蛋羹的蛋奶浆融化在舌头上。
太…太好吃了。
谢祁惊讶无比地看了看手里的“蛋奶千层酥”再难以置信地抬脸看向沈渺,被这样又甜又奶又香的东西袭击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沈渺也在吃,她还在想着下回怎么改进呢,便瞥见了谢祁那震动的眼眸,她抹了抹自己嘴边的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极好吃。”谢祁摇摇头,又垂眸咬了一口手里最后半个,第二个微微有些凉了,但里头的蛋奶浆凝固得像奶冻,好吃得令他眉毛都舒展了。
方才,他都在怀疑沈娘子怕不是灶神下凡了。
她怎会想得出这么多美好可口得令人能抛却烦恼甚至感到幸福的美食呢?谢祁吃完了以后,仍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砚书吃完一个蛋挞,望着手里最后一个,都有些舍不得吃了,第一个吃得大口大口,第二个便吃得细嚼慢咽,恨不得一个蛋挞能吃一日。
但蛋挞终有限,吃完后他又把盘子里的碎渣倒嘴里了。
之后便默默地跑到驴棚里——小小的驴棚里现在挤了一头驴、一匹马、两头牛,虽然有一头是小牛,但也挤得马儿十分焦躁。
周大心疼马,已经把马牵出来了,准备先带马去街上慢慢地遛几圈。马是不能被困起来的动物,等今日去郊外骑完马,这匹劳斯莱马便又会被周大带回陈州,他会另外换驴子过来。
若非这回带了太多东西来,九哥儿又归心似箭,是不会动用它的。没法子,谢家豢养的那么多马里,却也仅有这一匹马能被称为“千里马”,是跑得最快了。
砚书跑到驴棚里,掠过了一直吃草吃不停的沈十一郎,蹲到了母牛“沈十二娘”身边,他小声地伏到牛耳朵边,轻声恳求道:“一会儿出了城,我一定留心着,给你挖最鲜嫩多汁的野菜吃,你喜欢马齿苋还是荠菜?都喜欢也成,那你吃了我的菜,一定要多产些牛乳啊。”
“原来你的牛乳做起酥点来竟这般好吃。”砚书自顾自与牛约定好了,还抱着牛脑袋回味着方才的滋味,舌头舔了舔唇,喃喃地感慨不已,“早知道该劝九哥儿多带几头牛来了……”
蛐蛐饼终究还是输了。砚书将蛐蛐饼从心里最好吃的点心里挪了下去,郑重地将蛋奶千层酥列为这世上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点心!
没有之一。砚书严肃地点点头。
沈渺烤完蛋挞,又用土窑烤了两只全鸡,再翻找出些冻梨、糖霜柿子饼、大枣、杏子干等小零食,几人便准备出城去骑马玩了。
沈渺问阿桃、唐二和福兴去不去。阿桃立刻站起来把他俩都挡在了身后,斩钉截铁道:“不去,娘子与九哥儿带几个孩子去玩便是了。”
“唐二和福兴也不去吗?”沈渺还是探头再问了句。
唐二和福兴嘴巴刚张开,便被阿桃左右俩肘击挡了回去,他们俩之后便都异口同声地摇头说:“不去了,不去了。”
福兴说要烤鸭,唐二说想把羊皮的毛洗一洗,剪下来,回头纺成毡线,能做些北边常见的羊毛毡帽来。
两人理由十分充分,沈渺便不强求了。只是……阿桃笑得怪怪的。
她笑眯眯地看向沈渺,又看了看谢祁,那笑容莫名慈祥得很。
周大也遛完了劳斯莱马,回来了。
昨日他们赶车来时有三辆车,便有一共四匹马了。若是阿桃他们也去,便干脆套两辆车坐车出去。但现在他们要留下,马便正好够了。
除了劳斯莱马,另外三匹都是用来拉车的驽马,个头矮小,但脾气好,走起路来很平稳。周大便让自己的儿子周初一也过来帮忙牵马,扶着湘姐儿、陈汌坐一匹;济哥儿、砚书坐另一匹。
沈渺原本自觉要去坐剩下那匹矮墩墩、可可爱爱的小驽马。
谁知九哥儿一脸认真道:“沈娘子原没骑过马,又没有旁的熟知马性的人能牵马了,沈娘子不如还是坐红骥吧?由我来牵马吧。”
此言一出,沈渺还没说话呢,阿桃便忽然接话道:“娘子不是还想去看看养鸭的塘田么?这样慢悠悠地晃出城去,只怕是天黑都来不及回来了。”
她一本正经地建议道:“不若九哥儿与娘子共乘一骑,先快马带娘子出城去看田。湘姐儿济哥儿后头慢慢来便是了,这样便不会耽搁时辰了。”
谢祁先是愕然随即恍然大悟,轻咳了一声,拱手谢过阿桃:“还是阿桃想得更周到。”之后又转身红着脸问沈渺,“那…那时辰不早了,事不宜迟,我…我托沈娘子上马吧?”
他垂下眼眸,不敢看她,只露出双泛红的耳,遥遥向她伸出了手。
沈渺瞪了阿桃一眼,但在看见谢祁的手时,心里却又软了。
他的手宽大修长,虎口覆有薄茧,是能紧握长棍扫出烈烈劲风之人。可是此时,他的掌心向上,那微微弯起的指尖,却紧张到在微不可闻地颤抖着。
心里像被什么蛰了一下,沈渺怔了怔,终究还是上前迈了一步。
她将自己的手,稳稳搭入了他温热的手心里。
第85章 一起骑马
“前脚掌踩脚蹬, 别怕,一口气蹬上去。”
握着九哥儿的手,在他坚定的支撑下, 沈渺终于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马背。她平日里因要干活不穿裙长到脚背的裙子, 今日便是一身蝴蝶纹开叉的夹棉长褙子配上棉裤裙,正好方便骑马了。
大宋的马鞍都比较宽大且平坦,鞍翼呈弧形向外伸展着,外层包裹着柔软的牛皮,是一个人骑马或是两人骑马都不受妨碍的。
一个没有学过骑马的人, 头一回骑马连上马都十分艰难。
幸好劳斯莱马性子温顺,一直像匹假马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哪怕沈渺动作蹩脚又紧张。但坐到马鞍上后,她因视线忽然高远而有些慌的心, 很快又渐渐安定了下来。
因为谢祁手抓缰绳,一个利落地翻身,已坐到了她身后。
宽厚温热的胸膛贴在她后背上,挡住了风。
“骑马风大, 沈娘子披上披风吧。”他声音很轻,似乎比她更紧张。
沈渺没敢回头,更不敢看其他人, 虽然她耳边似乎若有若无地听见了阿桃压抑在喉咙里的奇怪呜咽声。
她脸正渐渐发烫,像个不断散发热气的蒸屉。
只能抓着马鞍的边缘,几不可闻地应了声。
没过一会儿, 沈渺的肩头便微微一沉, 领口露出的一截肌肤已触到了厚实丝缎的软滑。他将自己常穿的狐皮披风解了下来,从后头为她系上,修长的手臂穿过了她的肩头, 骨节匀亭的手指上缠绕着绣满云纹的缎带,准备在她脖颈前系了个牢固的双环结。
沈渺微微扬起下巴,避免碰到他的手,但她一仰头,耳垂却意外触碰到了谢祁手腕上凸起的尺骨。
他打结的手随之一顿。
冰凉的耳朵擦过他的手骨,像是被他的手温点燃,顺势便热了起来。沈渺跟着僵住,有些别扭地维持着姿势,愈发不敢动弹了。
幸好,谢祁飞快为她系好了披风,也有些慌张地缩回了手。
那带着风毛滚边的大兜帽几乎罩住了她半张发烫的脸。谢祁比她高不少,他的披风也十分宽长,几乎能将她整个人都裹进去。
“走了。”
身后传来他发哑的声音。
谢祁的手从她身侧伸出来抓住了缰绳,他的腿轻轻夹了夹马肚子,劳斯莱马便默契地缓缓向前行进,街道人流都被披风遮挡了。
她听见砚书和湘姐儿在身后摇头晃脑唱童谣的声音,听见歌声里混着陈汌与济哥儿讨论律法的声音,听见驽马们的马蹄声也缓缓跟随上来了。
她垂下眼,细密柔软的狐毛裹住她,眼前昏暗而摇晃,鼻腔里是这披风上熏过的柏木与雪松的淡淡味道,她像站在一片名为谢祁的松林里,四周都是树脂干燥而略带凛冽的气息。
沈渺以前便很喜欢木质的味道,很喜欢闻木头原始的香味。雪松如果不去森林里,大概便是铅笔屑的味道,但如果在凌晨天未亮时走进满是雾气的松木林中,会闻到截然不同的爽利木香。
谢祁的味道,沈渺想了半天,约莫便是这样,是隐秘的山风拂过松针,是天未明时山林中才能嗅到的冷空气,像雾中的树木在安静地呼吸着。
这样反倒令她松弛了下来,哪怕身后源源不断地传来了谢祁身上的温度。
等慢慢地远离了熟悉的金梁桥,过了桥,很快又出了城门,沈渺便彻底松了口气。
人们为了生计忙忙碌碌,没有人看她,顶多看一眼格外高大的马。
她终于敢抬起眼看马背上的汴京城了。
她变高了,视线高过了屋檐,两边挤挤挨挨、较为矮小的贫民房屋、棚户似乎都变小了一点,有时还会被两边斜斜挑出来的招子拂过头顶。有些人家的院墙太低矮,她甚至能看见院子里晾晒的衣物与簸箕上的香菇干。
居高临下,原是这样的感觉,并非傲慢,而是好奇。
等出了外城,劳斯莱马终于能在宽敞的驿道上慢慢奔跑起来,湘姐儿他们的驽马几乎一瞬便被甩得老远。风呼呼从耳畔吹过,鼓动起她的衣裳,沈渺还不会骑马,马一旦飞快地奔跑起来,她便觉着自己的大腿和臀都腾空了!
好快,原来马跑得这么快!感觉像后世开车一样快。
这还是敞篷车!
沈渺吓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
就在她害怕得缩起肩膀时,想叫出声音来时,谢祁原本尽量不触碰到她的手臂猛地向她身前收紧了。
“别怕,微微前倾,适应它。”风中传来了谢祁的声音。
他像她身后坚韧的高山似的,结实有力的前臂环住了她因颠簸而几乎东倒西歪的身体,将她牢牢地箍进了自己的怀抱里。沈渺的后背紧紧贴住了他的前胸,她的腰被他用手臂支撑,就像终于在飙车时系上了安全带。
顾不上害羞了,颠簸感顿时减轻,臀部终于能不再浮在半空中了,她的大腿也不再疯狂撞击着因奔跑浑身肌肉变得坚硬突起的马身。
沈渺觉得自己活下来了。
怪不得一旦马失控,人若是马技不娴熟便会立刻被甩下来了,马奔跑起来之后的力气和速度都超乎了沈渺的想象。
毕竟在后世她还没富裕到有足够多的闲暇去学骑马。而景区里骑的那些被人牵着慢慢走的马,自然也体会不到这样马踏如流星的感觉。
疾风拂面,将沈渺的帽子都吹落下来了。
谢祁竟还短暂地松开一只手,单手持缰,又飞快地将帽子扣了回去。
没过一会儿,自然又吹掉了。
谢祁执着地再扣。
他顺带解释道:“风大,会吹得头疼。”
如此循环了几次,最后沈渺面无表情地自己伸手抓住了帽缘。
谢祁在她身后闷闷地笑出声来。
如今有了靠山,沈渺也慢慢适应了这速度,望着驿道两边飞快掠过后退的田野,她竟然还有点闲心评估劳斯莱马的速度了,若是用后世的时速计算,起码得有五六十公里每小时。
日行千里虽说有些夸张,但劳斯莱马一日狂奔数百里说不定真能做到呢!怨不得历史上的辽金骑兵那么厉害,在冷兵器时代能做到如此高效投放士卒,已经是开挂一般了。
也怨不得官家心心念念想要大宛马呢。
而且,过弯时它都不减速,跑得又快又稳,谢祁只能无奈地从后头压低了身子,他的气息便混在风里,几乎贴在了沈渺的耳边:“对不住,它关在家里好几日没跑了,今日似乎过于兴奋了……”
“没事,让它跑个够吧。”沈渺便也跟着伏下身子,几乎抱住了劳斯莱马的脖子,它更像撒欢似的,“嗖”的一声便跑过弯,冲出了老远。
不到两刻钟,沈渺便到了城郊自己的那一片塘田附近。劳斯莱马似乎还没过瘾呢,谢祁向后拉缰绳,吁了好几次,它都还舍不得停下,最后不得不用鞭子手柄拍了拍它的脖子,它才颇为遗憾地慢了下来。
险些跑过了头。
下马时,谢祁先跳了下来,单手抓紧缰绳控制着兴奋起来的马让它稳定站立,另一只手才向沈渺伸了出来,他仰起头:“没事,手扶着马鞍,右脚先脱开马镫,跨过来,不怕,我会接住你的。”
沈渺破罐子破摔了,她的右腿跨过了马背,侧坐在马身上时便向着谢祁弯下了身子,他的手立刻环绕上来,从她胳膊下,将她像抱孩子似的抱了下来。
等脚底接触到了田埂地上,沈渺也扶着他的手臂站稳了,便抬头看向谢祁,本想说些什么,才发现他比她更努力压抑着什么,连眼角都微微红了,面对面凝望着她的眼眸里却像盛着一汪清水,那样动人。
初春的阳光难得这样明媚,天色碧蓝,游云浅淡。四下无人,唯有空荡荡的风来去,撩拨着田野、发丝与心尖上泛起的阵阵悸动。
在这世间,若要问有什么人愿完整而毫无保留地属于她——
“九哥儿。”
沈渺踮起脚,将自己重新又投入了他的怀抱里。
脸颊撞向他的胸膛那一刻,她听见了他立即变得汹涌慌乱的心跳。
——只有九哥儿。
“我不会当负心汉的。”
沈渺松开了他,仰头弯起眼睛笑了笑。
“我会对你负责的。”
***
沈记汤饼铺门口,欣慰地看着沈娘子与谢家九哥儿乘马离开了,阿桃哼着小曲,脚步格外轻快地扭身回了院里,顺带将没眼色的唐二和福兴也轰回去了。
真是的,九哥儿喜爱娘子的眼神根本都藏不住,他只要来了沈家便只会看着娘子,这俩憨货竟然没发现?他们俩的眼睛只怕要去配一副叆叇来戴了。
阿桃怒其不争地摇摇头。
幸好还有她这个明白人,阿桃悠悠地叹了口气,进院子里先给追风、雷霆喂了食,再去捡了鸡蛋、喂了鸡,还去柴房搬了麦秸杆来喂十一郎和十二娘。
麒麟则单独开小灶,谢家九哥儿还给它从陈州带了好几罐子的鸡肉来,已经煮好了,装在密封的陶罐里,在雪里冻成了肉泥冻,这样天气冷储存起来也不会坏。阿桃用干净干燥的勺子费劲地挖了一半出来,在灶上隔水化开,又加到温热,才给麒麟吃。
把家里大大小小的小动物都喂饱,她叉着腰呼出口气。
为了这个家她也操碎了心。
福兴老老实实杀鸭子去了,今日的鸭昨日便订出去了,一早福兴已经烤完了,食客也陆续拿走了。他如今准备的是明日的烤鸭。
唐二耸耸肩,也回院子里去漂洗羊毛了。
沈娘子有一回问他羊毛能纺线么?他便想起了辽人的毡帽,他的家乡有不少辽国边民会用羊毛和狗毛纺线,被称为“犬羊之裘”。如今便试试吧——剪下来的羊毛脏兮兮的,泥土、灰尘、草屑无所不有。唐二用草木灰和皂角水揉搓了好几遍,直到冲洗后的水不在浑浊。
他进屋跟阿桃借了把细齿木梳子,再耐心地将羊毛梳开。阿桃拿了个冻梨在吃,好奇地围着他看:“这羊毛真能纺出线吗?”
“俺见辽人是这样弄的,试试呗。”唐二把毛都梳得松散顺直了,再放在灶上烘干,然后用手指捻成一束一束,放进篮子里,“走,俺们跟顾婶娘借纺车,看能不能行。”
铺子今日反正已歇业了,牛三十在牛棚里照顾小牛犊,阿桃便让他看家,自己拿起平日里做绣活的簸箩,兴致勃勃地跟唐二去顾家看怎么纺羊毛线了。
她簸箩里还有好些碎布头,一边看顾婶娘纺线,还可以给新来的沈十二娘也做个帽子戴戴。她最近爱上了给家里的动物们做衣裳。
追风、雷霆和麒麟自不用说,它们仨过年都有一套狗衣裳、猫衣裳呢,阿桃给追风和雷霆,一个做了立领对襟秋叶纹粗布狗袍,一个做了蓝布底吉祥纹的;尤其麒麟便更多了。麒麟爱睡觉、爱干净,不像追风成日里追驴撵鸡的,滚得脏兮兮,衣裳做了也糟蹋了,阿桃便也偏爱麒麟,为它做得衣裳最多了:有斗篷、有褙子、有裙子、还有带流苏的项圈。
她连家里的鸡都用碎布做了个对襟梅花扣的领子。
沈记的铺子难得关上了,街市上却因御街的鳌山灯搭好了而聚了不少人。好些人都往御街去了,先围着今年的灯山点评一番,才四下闲逛逛。
开封府衙门的押司张虞山与贴司李崖饿着肚子从衙门里出来,便被御街上拥挤的人潮挤得有些烦躁起来。
“沈记怎么偏偏今儿歇业?”李崖步履匆匆,他瘦得竹竿似的,年纪轻轻,已经眼下青灰挂着俩大眼袋,脸上麻木又疲累。
开封府中,贴司为辅佐推官、判官整理案牍的吏员。平日里他不仅事繁务杂,需要四处搜集各类证料,还要与案中当事人、证人反复沟通取得证人证言。而且,所获得的证据,他还要详加分类、编号,编纂成档,以备查考。凡经过他手的档册文书,也要由他管理维护。府尹、推官所需的证言证物,他必须了然于胸,需要时立刻便要找出来。
所以他已累得灵魂出窍,今儿还没有团膳吃,更是心累不已。
张虞山也差不离,他脸色泛青,不断地揉着手腕。身为押司,他是衙门的笔吏 。凡上行呈文、下行公文,以及与他衙往来公函,皆要由他起草誊抄。偏偏他的上峰贾孔目性极严苛,凡事较真。——他昨夜刚将一份文书改到第十八版。
几乎一夜未睡。
今早,他将第十九版文书呈给了贾孔目的桌案,也不知此番能否合了他心意了。可他也没办法,唯有经过贾孔目审核通过的文书,才能正式印发或上报给衙门里的左右巡院。
张虞山已改得脑子都木了,却仍忐忑难安,生怕等待他的又是劈头盖脸的严词斥责又或是满纸朱笔圈出来的修改之处。
今年他们俩恰是轮到正月里在衙门值守的胥吏中其中之二,饿着肚皮,要做的活比平日里还多,这怨气自然不小。
这段日子里,好歹还有沈记每日送来的团膳,真是帮了大忙了!窝在自己那一方乱糟糟的小桌案后头,一边翻文书一边狼吞虎咽,节省些时辰的同时又能吃饱吃好,也算安慰。
结果今日沈记竟然歇业了!
虽说昨日便有人来知会了一声,可张虞山心里仍是好不烦闷。
如今出来了,与李崖在这街上晃悠了半条街,也不知吃什么好。
“上回沈记的食单里有三杯鸡,你可点了?那鸡真好吃啊。”李崖眼角余光瞥见一家卖炙鸡的招子,往前看了眼,鸡烤得干巴巴的,瞧着肉就柴得很,顿时没了胃口。他摇了摇头,抬脚便走,嘴里却还跟张虞山念叨着那三杯鸡。
张虞山摇摇头应道:“我那日点的,好似是红烧肉。红烧肉肥嘟嘟肉又软又烂,也很好。”
李崖咂咂嘴,还在感叹:“那三杯鸡算是好吃到了我心坎里。” 都过去这么些日子了,他嘴里仿佛还留着那滋味浓郁、鲜嫩多汁的鸡肉味道。
张虞山也感叹:“沈记送来的团膳,回回都叫我满意。如今我每日最盼的,便是沈记送餐时那清脆的铃铛声。”他的桌案上还特意备了一根胡萝卜,专门用来喂沈记家的那头驴。
张虞山可太喜欢沈记家的那头驴了。
那驴子被收拾得俊俏干净,脑袋上戴一顶高高圆圆的小帽子,脖子上还围着个小围脖。不像旁的那些驴子,浑身臭烘烘的,停在门口便能噗噜噜拉三斤屎。沈记家的这头驴子,它就干净得很,就连那白色的驴尾巴都毛茸茸的,只要喂它吃萝卜,它一边吃一边还会摇尾巴呢。
李崖神色间又透出几分倦怠,望着熙攘的、张灯结彩的街市,兴致寥寥。御街附近大大小小的食肆,他与张虞山早前大多都光顾过。
他轻皱眉头,喃喃自语道:“也是奇了,沈记承办咱衙门的团膳,算起来也就送了七八日,可我竟好似已吃惯了一般。每日就盼着在衙门里等着那口热乎饭,连出来吃其他的心思都没了 。”
“或许是外头的早吃腻了。”张虞山接话道。
沈记做团膳之前,他俩每日便在这周遭来回晃荡觅食。太远的食肆去不得,衙门里的活儿多如牛毛,若去远了误了公事,活计干不完,夜里都要留在衙门里睡觉了。近处这几家食肆,他俩已吃了好些年头,来来回回那么几家,真是腻了。
况且元宵还未过,好些店家竟还未曾开张,这可真叫他俩没了去处。
最后俩人逛了一圈,被养刁的嘴什么也没看上,将就在一家炊饼摊前买了俩大炊饼,便唉声叹气回衙门里做活了。
二人啃着炊饼,刚踏入衙门,却见几个小书吏围作一团,正捧着竹木盘子在吃团膳。李崖见状,满脸惊愕,脱口而出:“咦?你们怎还有团膳吃?莫不是沈记又开张了?”
其中一个书吏摇摇头:“这是康记做的团膳。”
张虞山好奇地凑上来看了眼:“康记竟也做起团膳了,味道如何?”若是不错,他也点一份!
另一个书吏苦笑:叹道:“吃惯了沈记的,再尝这康记,实在是谈不上好吃。而且,你们再瞅瞅……” 说着,他将筷子往一旁一放,把康记的餐食盘子露了出来。
康记的餐食盛在寻常的竹木盘子里,并无分格。主食并非米饭,而是两个馍馍。且没有例汤,仅摆着三样菜。再看那菜色,炒制的卖相远不及沈记,色泽暗淡,毫无诱人之感。
里头的白菘都炒得软趴趴塌秧出水了。肉丝倒还行吧,但好似也没吃出多么好吃。
“康记团膳的价钱和沈记无二 ,可那食单上能点的菜,依我看远不如沈记的好,沈记的团膳食单上总是荤素搭配得刚刚好,而且有清淡的便也有口味重的,有辛辣的便也有甜口的。”
那小书吏平日里便精打细算惯的,撇开菜色,为了这竹木盘子都满脸不悦,连连摇头,“下回说什么也不买他家的了。这菜比不上沈记的好吃,餐盘一样要收押金,可这做工却如此粗糙。我看是那康记掉钱眼子里了吧!”
他伸手指着那竹木盘子,气呼呼嚷道:“就这么个破玩意儿,竟索要十文钱的押金!我要这劳什子有甚用?等会儿便去退了,拿回押金!”
想那沈记的餐盘,虽说押金要十五文,可人家盘子做得精细,用的还是白陶土。这般好盘子,就算不还回去,那也一点不亏。把这盘子拿回家,那用处可大了去了,尤其是给家里吃起饭来乱七八糟的小娃娃使,还正正好!
李崖与张虞山四目相对,又瞧了瞧手中那硕大炊饼,二人皆暗自松了口气 。此刻再嚼这炊饼,心里竟觉舒坦不少,没了先前的失落与不情愿。
好歹今日没花冤枉钱,挺好挺好。
二人拱手作别,各自回转平日当差的厢房。张虞山一迈进屋内,便有同僚投来分外同情的目光,他顿感心头一紧。快步走到堆满案牍的桌案旁,果见今早才呈交上去的文书册子正静静躺在那儿。
“贾大人说,他觉得你昨夜所写,措辞用典较之前日的还更差了些,他极不满意。如今时限紧迫,左巡院使又催得火急火燎,他让你不如将前日那一版略微修一修呈上,省些麻烦了。”同僚怜悯地转达道。
前日写的?他前日写了什么鬼玩意他早就忘了!
他不如去跳汴河好了!
张虞山忍不住双手死死揪住发髻,仰起头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
因沈渺心血来潮关店休息而痛苦的,还有好不容易从家乡返京的宁奕。
前些日子,官家将大小士族查抄一番,宁家也未能逃过此劫 。宁父丢了那小官职、失了大量钱财,无奈之下,只得带着宁奕回了陈留镇的老宅,在那儿过了年。虽说没了官身还抄没了田,但一家人好歹都平安无事,已算是大幸了。
如今年近元宵,宁奕牵着驴带着书童又回来了。
毕竟元宵过后,各地州府便要正式启印办公,院试也差不多要放榜了。但具体何时放榜还未可知,宁父便让他尽早回来等着放榜,生怕错过了这等大事。
宁奕心里也早就盼着回来呢 。
他在陈留镇时,已写了大半本他的食录了。他把沈娘子烹制的各类菜肴,都详细记录其中。尤其是那炙鸭和烤鱼,他写起来洋洋洒洒,足足写了六千字,根本停不下来。而后,他又还把南熏门的羊肉饼、樊楼的水晶肘子、梅花汤饼、广寒糕等等美味也收录其中。
不知沈娘子近日是否又有新菜了?即便没有新菜,能吃上一顿那喷香的炙鸭也好。
宁奕怀里揣着一沓“沈记鸭票”,兴冲冲地拉着自己那头放屁驴,大步穿过金梁桥。
没想到,迎接他的,只有紧闭的门板和上头被风吹得摇动的“今日歇业”的木牌。
又一次晴天霹雳了。
宁奕呆了,他抓住自己的发髻,也发出了痛苦的叫声。
怎地每次他一来,沈记都歇业啊!
第86章 定亲吗亲
正月里冬小麦刚刚开始返青。
细弱的麦苗上犹挂着残剩的雪水, 田中的土壤也尚未全然化冻。塘里的水因雪融而水位猛涨,满盈盈的。水面之上,漂浮着断枝残叶, 但水还算清澈, 倒映着瓦蓝的天空,以及岸边刚抽出新芽的荻花。
谢祁默不作声地跟在专注巡田的沈渺身后。
他臂弯上搭着那件被沈娘子穿过的披风。沈娘子向前走,他也向前走,沈娘子停下看着什么,他便也恍恍惚惚地停下。
他果然成了沈娘子的小尾巴。
不过他如今有些恍惚。他的身子虽正下意识追逐着沈娘子, 可他的魂灵却似乎早在沈娘子拥抱他的那一瞬便飞了出去。
他的神智还遗留在原地。
遗留在沈娘子转瞬即逝的怀抱里。
沈娘子聪慧又自矜,总能镇定地先挣脱出来。拥抱过后, 她对着他俏皮地皱起鼻尖,浅浅一笑, 便转身去瞧她的田、她的水塘、她的麦苗。
可他却没法恢复如常。
他像一豆灯火,正在灰烬中竭力喘息。
谢祁未曾想过,自己竟会这般渴盼触碰。被沈娘子的胳膊环过的腰,至今还滚烫着。被沈娘子贴过的胸膛, 像被她轻轻一碰便软陷进去了一般,令他几乎不能呼吸。
他像被这一个怀抱撞开了截流的闸,洪水冲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难以遏制地想要再多碰碰沈娘子。
想执她的手。
想再次拥她入怀。
想……谢祁一脚踩歪,就要掉进沟渠里。
沈渺正好转过身,她本打算拐到另一头再瞧瞧, 没想到就看到谢祁失去了平衡东倒西歪还努力稳住身形的样子。
她赶忙伸手拉他一把。
“土刚化, 又浸着雪水,许是有些滑。”
谢祁被她攥住手腕,借力重新站稳之后, 沈渺的手跟着便要松开。
他心里一急,反手握了上去。
在沈渺睁圆的眼神里,他垂下头抿了抿嘴,不愿松开。
僵了一会儿,心跳如擂鼓的他蹩脚地寻了个由头:“……这田埂狭小湿滑,执着手不易摔倒。”
沈渺眨了眨眼,也没有再挣开。
她骨子里仍是现代人,牵牵抱抱之事,对她而言倒也没那般难以接受。只是瞧谢祁这模样,好似鼓起了毕生的勇气,脸都快憋得冒烟了。
“那边再转一圈,就回去接湘姐儿他们吧。他们应当在去春庄那条路上候着了。”沈渺神色自然地说道 。
“好。”谢祁艰难地发出了模糊的应声,他好似已紧张到喉舌麻痹不会言语了。
两人不过执手走了两步,他掌心里竟微微冒出汗来。
虽说四下无人,谢祁还是将叠起的披风换到了另一边,盖在了他和沈娘子交叠的手上。在外头,他即便头脑混沌,仍还记得要顾虑沈娘子的名声。
沈娘子待他这般好,不顾旁人眼光回应了他,他更得爱惜她的一切,不能让她因自己的缘故遭人非议。
沈渺垂眸,瞧了眼那盖住他们手的披风,也知道了谢祁的心意。她心头一软,蜷起手指,回握了谢祁的手。
谢祁脚步微微一顿,再往前走时,僵硬得同手同脚。
“九哥儿,我们的事你爹娘知晓吗?他们会愿意你与我这样的市井女子共度余生吗?”沈渺侧头看了他一眼,但又想到九哥儿已经搬到了西巷来住,他的家人却回到了陈州,好似已经证明了什么……
“阿娘知道。”谢祁深吸了一口气,“爹爹知不知道都无妨,他听我娘的。”
沈渺点了点头,知晓便好。
其实从九哥儿回来那日起,她心里便有了要和九哥儿定亲的念头。她才不是负心汉呢,她是个会对九哥儿负责的好姑娘。
既然已经决定要与九哥儿在一起,便也要思量起现实的事。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一点都没有后世被扭曲过的程朱理学式的礼教束缚。世家大族里或许有各式各样的规矩,可市井里的平民百姓却没这些讲究。
一旦定了亲,两家便成了一家人,会相互帮衬着干农活,一同过节过年。若是住得近,串门见面都不是什么大事。
没人会说定了亲便得在家绣嫁妆,再也不许出门;也没人会说和未婚夫见面不妥当不规矩;更没人会念叨着要女子三从四德,日后不能抛头露面了。
当初沈大姐和荣大郎开始说亲后,荣大郎几乎天天都来沈家铺子里献殷勤,还被人当作好女婿的典范呢。
所以沈渺觉着,这般明明白白地挑明了更好。她不喜欢偷偷摸摸的。喜欢一个人,为何要像做贼似的呢?她与九哥儿相互的心意,本应是光明磊落、拿得出手的。
上辈子,她见过太多奇形怪状的高质量男性了。正因为阅人无数,她今生信得过自己,也信得过九哥儿。这不是恋爱脑上头,她压根没长那玩意。
她的原则一向如此。
爱便要坦坦荡荡。
而且她也没啥可惧怕的。
九哥儿若是敢辜负她,大不了再和离一次 。
都离过一回了,这事她有经验。
而且……宋朝的社会习俗和法律都倾向保护女子的嫁妆和婚前财产。她听陈汌详细读过有关女子财产的法律条文:“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
女子陪嫁的奁产,诸如首饰金银、随嫁的田土屋业之类,皆是女子私产。即便女子出嫁后,这些财产以及其产生的婚后利益,依旧独立于夫家财产之外,夫家任何人都不得随意侵占或动用。
平日里,要是夫家想动用女子的嫁妆,也得先征得女子同意。唯有女子主动拿出来的嫁妆,夫家方能使用。
甚至夫家要分家或是欠债,不经妻子同意,都不能用妻子的嫁妆来偿债。要是买的田宅借用了妻子的嫁妆钱,到时候分家和离,都得把那部分银钱单独核算出来,折算归还给妻子。
当初沈渺被休,能顺顺利利拿回剩下的嫁妆,便是这个缘故。不管是从舆论道德,还是法律层面来讲,只要她不愿意,荣家都没任何由头留下她的财产。
所以么……当初荣大郎能把大姐儿的嫁妆用得一干二净,纯粹是因为大姐儿被这渣男哄骗了。是大姐儿念着夫妻一场的情分,才拿出来供他读书的。
沈渺当时要是跟荣家耗下去,甚至能和他们打官司把钱要回来。只不过扯皮嫁妆这事儿太费时日,她势单力薄,身体也还没调养好,金陵又不是她的地盘,最后她还是选择早早离开那群人渣,自己重新开始新生活。
当初没能帮大姐儿报仇,沈渺便决心替她照顾好弟弟妹妹。如今沈家的面馆起死回生,她自己名下也有了田地和商铺,济哥儿和湘姐儿也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了,她心里也多少宽慰了些。
希望大姐儿在天之灵不会怪她当初的选择。
不过荣家要是日后胆敢再来招惹她,她如今倒是不怕跟他们打官司 。
总之,此时结婚和离婚,反倒不必担心婚后财产得分给男方一半,或是得冷静冷静不能离婚。据邓讼师说,给衙门塞点钱,哪怕是妻子主动提出休夫,丈夫不同意的,妻子上衙门去告丈夫,挨板子也能轻轻打两下就糊弄过去 。
只要有钱,喂饱了那些小吏,没有离不成的婚。
好的坏的,她其实都思量周全了 。
她决定了。
沈渺往前走着,看着前方,似乎在和谢祁商量明日买什么菜一般,稀松平常地接着说道,“既然大娘子已知晓,那……九哥儿过些日子不如抽个空回一趟陈州,请大娘子着个媒人来说亲吧。我们可以先定亲,定亲后我们即便相见也不必偷偷摸摸了,九哥儿更不必担心会对我名声有碍了,但是我们定亲后我想晚两年再正式成亲,可以吗?我还想把铺子打理得更好一些……”
沈渺话还没说完,就觉着手臂被扯动了一下 。她转过头,这才发现谢祁在田埂上站定,像只小狗似的可怜地望着她,似哭似笑地说了句:“我走不动了。”
“嗯?”
“我的腿…在…在发抖……”
天上突然掉了馅饼,快要将他砸晕过去了。
***
在沈渺和谢祁在田埂边谈及人生大事时,湘姐儿一行人都已进了谢家的春庄了。湘姐儿还奇怪呢:“阿姊竟然还没到么?”
济哥儿手里拎着冻梨,答道:“或许是看田地看得仔细些吧。”
周大在前头引路,春庄后头有一片蓄养马匹的草场,正适合跑马。
“无妨,那等会儿铺上垫子,叫周大围上幔帐,我们坐着吃些东西等沈娘子和九哥儿吧。”砚书说着紧了紧肩上的布带子,他背后的行囊里背着沈渺出门前烤制的两只鸡,他一路上都闻着窑鸡的香味,馋得口水都要下来了。
陈汌也背着柿饼,走路别扭地叉着腿——没有骑过马的他,骑得大腿根有些火辣辣地疼。
没过一会儿便走到了。
砚书帮着周大、周初一挂幔子、铺上覃席和棉褥子,这样坐着便暖和又舒服了。又让庄子里留守的仆役送来炭盆和炉子。
窑鸡冷了,架在炉子上热一热。
还能取暖用。
湘姐儿则认真地望着被串在竹签上的窑鸡,心想,等会把两根鸡腿都掰下来,单独给阿姊和九哥儿留着吃。
砚书把幔子挂好,又神神秘秘地跑来跟湘姐儿说:“我方才被草地里的兔子洞拌了一跤,湘姐儿要不要一起去逮兔子?”
湘姐儿眼睛亮了:“在哪儿?”
“那边。”砚书往土坡侧面有块岩石的地方指了指,“兔子都爱在石头边上打洞,我看见好几个呢,洞口还有兔子粪,里头一定有兔子。”
“阿兄和小汌也一起抓吧,等阿姊来了,说不定咱们还能有兔子吃了呢。”湘姐儿摩拳擦掌,一手拉陈汌一手推着济哥儿,“走走走。”
逮兔子很简单,用潮湿的树叶、树枝、干草堆在兔洞洞口点燃,把烟扇进兔子洞里,兔子很快便会从洞里跑出来。
再趁兔子跑出来的时机把它抓住。
说干便干。几个孩子四散开来,不一会儿,湘姐儿便抱来一些被雪水浸湿的枯枝败叶,陈汌则找来了一些厚实的蒲草。
济哥儿将这些东西缠绕成一堆堵在洞口,砚书从怀中掏出火镰,“嚓嚓” 几下,很快便引燃了树叶和蒲草。火苗一蹿,浓烟滚滚而起,直冲洞内。
砚书还卷起自己的衣衫往洞口使劲扇风,嘴里还念叨:“快些出来!”那烟雾顺着洞口,源源不断地灌了进去。
约莫过了盏茶工夫,洞内还是没动静。湘姐儿不禁有些气馁,嘟囔道:“莫不是熏错了洞,洞里压根没兔子?”
砚书却摇头,笃定道:“别急,狡兔三窟,兔子洞里深得很,让烟再灌一会儿,指定还在里头躲着呢。”
正说着,洞里突然传来一阵动静。几个孩子瞬间来了精神,眼睛直勾勾盯着洞口。只见两三只大灰毛兔子,猛地从洞里蹿了出来。
“在这儿呐!”
砚书大喊一声,扑了过去。湘姐儿紧跟其后,一边跑一边伸手去抓。结果这些兔子身手敏捷,跳起来在草丛里左躲右闪,跑得极快。
陈汌瞅准时机,朝其中一只飞扑过去,奈何兔子动作太快,他扑了个空,还吃了一嘴巴草。
兔子已经四散奔逃,朝着山坡下奔去,眼瞅着就要没了踪影。说时迟那时快,湘姐儿急得捡起一块石头,手腕一甩,“嗖”的一声,石头擦着野兔尾巴飞过。灰毛兔受了惊,方向一拐,朝旁跑去。
济哥儿一直在旁边观察兔子逃窜的方向,这回提前几步,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猛地一扑,竟将兔子双手摁住了。
“抓到啦!抓到啦!”湘姐儿和砚书兴奋地叫嚷着,几个孩子都闹得额头全是汗,围拢过来,欢呼雀跃地笑着闹着,声音在草地上回荡许久。
沈渺和谢祁终于到春庄与他们汇合时,就看到四个孩子围着只灰毛大兔子,神色纠结地讨论着什么。
那兔子两颗黄板牙长长的,露出了嘴巴外面,模样非常凶悍,一直愤怒地跺脚,还不停地啃咬着周大寻来的竹笼子。
“你们哪儿来的兔子啊?”沈渺臂弯里还搭着披风。
“抓的。”湘姐儿激动地向她描述了他们抓兔子的英雄壮举。
沈渺笑着夸了夸他们:“这么厉害?”
湘姐儿骄傲地点了点头,但没一会儿又沮丧了起来,与砚书、陈汌对视了一眼,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本想抓兔子来做拨霞供吃的,可是现在我们又不想吃它了。”
砚书点点头,也捧着下巴愁眉苦脸地叹了气:“周大说,这八成是母兔子,它身上的毛又秃,应当是之前拔了身上的毛做窝呢,所以这洞里八成还有它的兔崽子呢。”
陈汌早已可怜兔子了:“还是把它放了吧,它还有孩子呢。”
济哥儿点点头:“我们不缺这口,还是不要吃它了。”
沈渺自然也支持:“放了吧,你们想吃兔子,阿姊回头买几只人家养的肉兔来,阿姊给你们做红烧兔肉、麻辣兔丁或是麻辣兔头,都好吃。”
几个孩子对视一眼,便由湘姐儿用小草棍把竹笼子的门栓拨开了,那兔子立刻便蹿了出去,一会儿便没影了。
砚书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消失的兔子上收回来,这才发现九哥儿像失了魂似的站在沈娘子身后,呆呆的,傻傻的,也不知想什么。
“九哥儿?九哥儿!”
谢祁才猛然回过神来:“什么?”
砚书愈发狐疑。
沈渺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早知九哥儿反应这么大,这件事她便回去再说了。
说完定亲的事,她与九哥儿在田埂边寻了个还算干燥的石头上坐了好久,他才大梦初醒般缓了过来。后来骑马往春庄赶时,他将她抱得好紧,停下时,头甚至无力地垂落在她肩头蹭了蹭,声音愈发嘶哑:
“阿渺。”
“阿渺。”
他喃喃地低声唤她的名姓,重重复复。
沈渺不知为何,他也没有多说。
只是接她下马时,他仰望着她,眸光浓郁,唯倒映着她一人。
那一刻沈渺才察觉到了,谢祁心如汹涌的江河、绽开的烟火,只是他性情如此,习惯了平和安然,即便再强烈的情感表现出来的也不是大喊大叫,更不是癫狂失态的动作。
他反而是表面镇定自若,实则喜得腿软摔跤。
沈渺忽然便觉得他有些可爱。
她便也忍着笑,再不提了,让他好好缓缓。只是他这样也没法教湘姐儿骑马了,后来还是周大扶着湘姐儿,教她怎么上马、抓缰绳,沈渺便与济哥儿、陈汌和砚书美滋滋地吃着油亮诱人的窑鸡、冰凉水甜的冻梨。
“太好吃了。”砚书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他又伸手撕下一块鸡肉,沈娘子烤鸭厉害,烤鸡也不差啊!这鸡烤得太香了,鸡是晒干的荷叶包着烤的,吃起来还带着荷叶香呢,外皮焦香,里头鸡肉的纹理间都裹上浓郁的酱汁,他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给湘姐儿留了一只大大的鸡翅膀。
看着垫在鸡肉下头枯干的荷叶,沈渺却想到另外一道菜:荷叶糯米鸡。夏日里摘下来晒干储存的荷叶还有好几张,回家了还能做糯米鸡吃:糯米里有鸡肉、叉烧、排骨、咸蛋黄、冬菇等馅料,入口满是荷叶清香,鸡肉味道完全渗透到糯米之中,又鲜又香。
明日便吃糯米鸡。她暗自点头,又吸了口梨子水。
顺带瞥了眼九哥儿。
他抱着狐皮披风,屈着长腿,侧颜安静地坐着。
沈渺摇摇头:完了这不是,九哥儿被她震飞的魂还没回来呢。
***
日子倏忽而过,元宵节包了红糖汤圆,看过热闹的花灯,这边算过完年了。
这些日子一切都好,唯独谢祁还是三魂七魄少了两魄似的。走路撞墙、吃饭掉筷,连台阶都摔了两三回了。惊得砚书赶忙翻箱倒柜寻了一堆花里胡哨的符纸、平安符出来,把谢祁从头到脚都挂满了。
他还奇怪地围着谢祁看了两圈:“奇怪了,这是霉运又回来了?可是这回怎么瞧着有点儿不一样呢?”
沈渺每回都蹑手蹑脚地溜走了。
再过几日,汴河渐渐融冰,宝元四年的春天也正式降临了。
一早梁迁便领着小内侍来买炙鸭了,沈渺将鸭子仔细装进食盒里,递过去时便笑盈盈地道:“梁内官拿好,顺带还有一事要麻烦梁内官,不知可否麻烦您替我引荐引荐漕运司的吏员?我好托人搭漕船往南边去买鸭苗。”
梁迁也记得这事儿呢,接过鸭子道:“沈娘子不忙,官家早已都安排妥帖了,等漕船将要启运之时,便会有人来铺子里与沈娘子相商的。”
太好了。沈渺温言软语恭送梁迁出门,直至其登上马车离去。
她得了这个准信,便又赶忙去李婶娘家中,与李婶娘商议前往金陵购鸭苗之事。
购置鸭苗这事儿非得有信得过、且精通挑鸭子的人前去不可。这种事情哪怕得了官家的首肯,也不能全指望漕运官,人家公务繁忙,又并非专养鸭子之人。况且路途遥远、耗时颇长,若途中没个靠谱的人照料,极有可能花了大笔银钱,最后运来的尽是病鸭、死鸭,那可就血本无归,亏大了。
此前,沈渺便曾与李婶娘提过一嘴,想麻烦她带上银钱,跑一趟金陵,挑一批顶好的鸭子回来。若是李婶娘放心不下狗儿,大可将狗儿送至沈家,由她来负责狗儿的一日三餐、接送他上下学的一应事宜。
要托她出远门办差,沈渺自然也准备了丰厚的酬劳。
那时李婶娘还有些顾虑,毕竟她大半辈子都在杨柳东巷这一方小天地里打转,从未离开过汴京城。如今突然要让她奔赴这般遥远的地方,她的心中难免也有些发怵。
这次,再听沈渺讲,一路上都能搭乘漕船,船上也有官吏照应,到了金陵,买好鸭苗便即刻返程,来回约莫也就一月时间。
李婶娘咬咬牙,终于应承下来:“行,那…那我便与你李叔一道去。狗儿便真托付给你了。”
她到底还是不敢独自出远门的。
她们家锔瓷的营生近来也不景气,李挑子在外奔波一日挣不了几百文钱。何况沈大姐儿还说了,此番出门,无需他们自掏腰包,在外一应吃喝用度,都记好账,回来告知她便可。
此外,还会额外给他们好几贯钱当作酬劳。
李婶娘已经认清了狗儿没有什么读书的天分了,在私塾里先生已经委婉提过几回了,狗儿读书很勤勉,但就是没那根读书的脑筋。
她为人父母的,也只能趁着自己还干得动,多给儿子攒些银钱。
沈渺听闻李婶娘答应,不由得长舒一口气。不然,她都打算让唐二跟着李婶娘,学些速成的挑鸭子、喂鸭子的本事,然后派他出门跑这一趟了。可一个初学者,怎能与经验丰富的老手相提并论呢?一路上保不准会碰上各种各样的状况,唐二不一定能应付得来。
李婶娘能应下此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就在李婶娘夫妇即将随漕船启程时,院试放榜的消息,也透了出来。
第87章 纸皮烧麦
进了二月,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了。
未时,巷子口的大柳树抽发了新枝,嫩绿如烟。顾婶娘与其他几位邻里坐在树下做针线、择菜, 暖融融的日头晒满全身, 顺带招呼在街上卖杏花的童子,买上几朵花来戴。
趁着午间客少,沈渺牵着雷霆和追风出来遛,便听见她们很是真情实感地热烈讨论着从去年盛演不衰到今年都还座无虚席的杂剧。
顾婶娘正纳鞋底,漫不经心问道:“《王相公休妻》演到第几折了?我有两日没去看了, 瓦子里排戏也忒慢了,七八日才出一折子, 瞧不到终篇,看得我心痒痒。”
“演到第十二折《潘娘落水痛失儿》了。说是潘娘子被那可恨的小妾污蔑, 落了水,连孩子也没保住。那王相公竟还护着那妾室数落潘娘子,真是看得我牙根痒痒,直想冲上台去, 将那扮王相公的伶人都揪下来狠打一顿!”曾家阿奶气呼呼道。
古家嫂子也唉声叹气:“太可怜了,潘娘子当初便不该心软叫那婢妾进门,若非如此, 哪还有这一遭祸事?”
顾婶娘重重一哼,手中鞋底拍得啪啪作响:“依我看,祸根还在那王相公身上。应当叫潘娘子上衙门去告他, 上回沈家的小汌子来家里耍, 还念叨什么‘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就该叫青天大老爷打死那王相公去!”
沈渺被俩条狗拽着飞过了婶娘们身边, 还抽空与她们打了声招呼,但她们讨论得太过入迷,也就顾婶娘头也不抬地敷衍了一声:“哦,大姐儿遛狗呢……啥?那王相公竟敢为妾休妻?直娘贼!这破戏本子是谁写的?气死我也!潘娘子就该告他,多给衙役些银子,狠狠打他一顿,再另嫁个好的!留这等卵子针尖大的泼贼作甚!”
“即便不告官,也该送信回娘家,叫娘家兄弟持棍棒来教训他!”
“就是的!合该打死那鸟人!”
风送来婶娘们愈发激动的声音,沈渺这个整日忙着挣钱从不看戏之人这回才恍然大悟——原来古代也有连续剧啊?
还以为一折戏便是一个故事呢,不过细想想也是。京剧里也有连台本戏,元杂剧里也有不少以包拯为主角的系列单元杂剧,看来在古人眼里,只怕看戏和后世追剧也是一样的。
而且他们看得还是现场呢,伶人们近在咫尺,听闻瓦舍勾栏里最当红的“末泥”——便是后世的一番男主角。末泥唱罢一出,不仅台上绫罗、银钱满掷,听闻连他的戏冠上也能簪满了贵妇们赏赐的交子。
沈渺遛了半个时辰的狗,气喘吁吁、一头汗地回了家。
如今每日抽空带着雷腾和追风出去转转,她也算有氧运动了。这俩狗越来越重了,她上回抱了抱雷霆,都怀疑它有七十斤了,追风也有四十多斤的样子,两条狗一起跑起来,还真有些拉不住了。
沈家小院里,阿桃在扫地,三只鸡在院子里悠闲踱步,低着头咕咕地找虫吃。闲汉们带着十一郎、十二娘出门送快餐了。自打十二娘来了以后,沈渺便将之前租赁的驴车退了,现在由它们俩拉着两辆“餐车”一起送餐。
可惜矮子牙保还没给她寻到好厨子,这让沈渺正心烦呢。幸好那半间铺子的灶台快砌好了,铁锅也打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个身强力壮的厨子了。
顺利的是,李婶娘与李叔已经顺利登船南下,沈渺一路送到了外城水门,笑着听李婶娘唠叨了快两刻钟的狗儿才回家。
等她回来后,驴棚里又空了一些:周大也已揣着九哥儿厚厚一沓的家信,带劳斯莱马一同出发去陈州去了。
所以,驴棚里便只剩小牛犊一只,正站在食槽边吃柔软多汁又营养的苜蓿草,它已经半断奶了,如今十二娘产的奶几乎都是供给人吃喝了。
小牛犊断奶后,牛三十说母牛还能继续产奶将近七八个月,虽奶量渐少,但每日挤两次,还能挤下来十来斤奶不成问题。
牛三十挤奶时还唱曲给牛听,说是听曲挤得多呢。虽说他唱得荒腔走板,如拉锯一般,听得连追风都捂耳朵,但奇异的,十二娘似乎没什么不适,还跟着毫无规律的曲调摇头摆尾。
估摸着从小听惯了。
如今多亏了沈十二娘,家里已实现了牛乳自由。
沈渺让家里的孩子每日晨饮一杯热牛乳,效果显著。济哥儿、陈汌身高蹿升飞快。廊柱上记录三个孩子身高的刻度,数他们俩,一道比一道宽。
湘姐儿个头长得比他们慢一些,但也高了不少,阿桃说湘姐儿的袖子都短了,她寻个空得给她加一截缝上去。湘姐儿脸上的婴儿肥也因抽条而消了大半下去,如今都像个大孩子了。
沈渺隔三差五也会煮一杯奶茶来喝,加老姜、红糖、红枣、桂圆同煮,滋补得很。但也不能日日喝,怕上火。
进了家门,把狗绳取下来,沈渺让两条狗自个去耍,便入屋擦汗,换了身清爽的亵衣。遛狗给她遛得一身汗,真不知是谁遛谁了。
她出来时,往济哥儿屋子的窗看了眼。他正坐在靠墙的桌案上奋笔疾书,过几日书院要开学了,沈渺才知晓讲学博士给他们留了好几篇“寒假作业”,结果过年春假玩得倒爽快,如今可算想起来一篇都没写,自个急了,日日窝在里头赶呢。
沈渺是从来不管济哥儿做没做作业的,全凭其自觉。一是她压根教不了济哥儿什么,那种根据四书五经里某一句写一篇策论的题目她也写不出来。二是读书终究大部分时候靠自己,填鸭式教育弊端多。
所以……自己的作业自己做,学得是好是歹,也都自个承担。
不过这会儿屋子里另有人替她看顾济哥儿做作业。
谢祁头上蹲了一辆猫,正站在济哥儿旁边,微微弯腰看他写的文章,时不时伸手在纸上点一点,轻声纠正着什么。
窗棂漏进的光,照得他侧脸光洁白皙又干净,靠近耳畔之处,甚至微微能在光里看见一些绒毛。
沈渺喉头滚动,忽然想起一个词:鲜嫩欲滴。
他今日还穿了件宽大敞袖的祥禽瑞兽纹绸缎曲裾袍,以郭络带束腰,裙裳便呈了弧形,绕身而裹,衬得整个人高高瘦瘦,挺拔得好似春日新竹,嫩嫩的,好似那竹上犹带露珠。
沈渺早发觉了,宋人也很时新慕古的装扮,九哥儿这一身便是典型的魏晋风貌袍服,周身就差一个戴漆纱笼冠了。
九哥儿么,是前两日闷在自己的宅子里闷了一整日,写完家信后神智才恢复正常的。
沈渺也不知他往信里写了什么,竟然能将信封皮撑出一块板砖的形状,厚得信口都封不住了,沈渺亲眼看着他又折了一个信封,勉强从信口套了进去,这才滴上蜡封。
要知道这时的人写信说话都极简洁,劳烦谢家大娘子找媒人来说亲罢了,写那么多字做什么?沈渺这个实在的俗人,脑筋想破都没想明白。
谢祁还不告诉她。
但他终于缓过来了谢天谢地,又像平日一般会说会笑了,只是好似比往常更粘人了些。沈渺只要不是在灶房里忙,三步之内必有九哥儿。
他也不做什么,早早来了教湘姐儿习武,之后便帮济哥儿辅导作业,或是给麒麟梳毛喂饭,或是帮着在铺子里记账当跑堂。他自得其乐,把自己完美融进了沈家的日子里。
正因如此,有时沈渺自己一晃神没见九哥儿的身影,都会不觉犯嘀咕,九哥儿这是跑哪儿去了?
窗子里隐约传来九哥儿清粼粼的声音:
“君子不器这句话要拆解不难,但济哥儿你仅从‘君子不应拘于一技之长,当博通诸般,以成大用’来谈便稍显狭隘了。你且想想,‘器’者,有形之具。可君子之德是一件有形有质的器具?君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广博无涯,非如器具。这一层当要解。最后,只说不做如何能行?你还要当从君子如何践行这句话去解。”
顿了顿,谢祁又细心替他总结道:
“拆文解字一类的题,必然要层层拆解、还要正反论证,不会只有一层寓意的。最后更要落到实处。写经世文章全是空话是决计不成的,心系民生与天下,才能将你的文章立意拔高。济哥儿你一定要记得,科考入仕是为官。为官者便要抛却作为民的思想,要用官的眼界去看待天下事。做考题时要谨记这一点,才能写得好。”
济哥儿听了,果然有所悟,赶忙援笔疾书。
这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之后还教了方法论啊!连沈渺也隔着窗子听懂了,更加放心了——济哥儿这迫在眉睫的寒假作业有九哥儿这样的外挂算是稳了。
她转过身,一边走一边伸了伸懒腰,松松快快地进了灶房。她在灶房里扫了一圈,取过小贩送来的新鲜食材,开始准备今日的晚食。
今日难得,灶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福兴、唐二带砚书去打听放榜消息,这会儿还没回来。这还是沈渺听说要放榜了才赶紧叫唐二福兴去打听情况的。
否则九哥儿竟然没想去打听!
她自己都比他更紧张。九哥儿呢,还有兴致辅导济哥儿写作业,悠悠哉哉,一点也不在乎,他一脸淡然好似去之前参加院试的人不是他。
沈渺原本以为他是很沉得住气,是他性子天生沉稳,没想到砚书啃着烤菠萝包夹黄油,一边捻起碎渣往嘴里塞一边大喇喇地接话:“沈娘子莫急,以九哥儿的命数,能考完便是大吉,考中与否都无所谓了。”
一语道破梦中人。
谢祁听了也笑着点头:“正是此想。”
沈渺不管,考完了自己能撩开了不想很好,但查分数还是要查的。外头为了这事儿早就热闹过了,一大早便有不少书生聚在贡院附近流连不去,就想着能头一个看到榜。还有人专门是帮人看榜的,手里拿着纸笔,急得拉磨驴子一般来回转悠。
至于湘姐儿、陈汌和有余。
他们几个也忙呢。
陈汌是去邓讼师那儿学律法去了。湘姐儿上午绑沙袋站桩,完成练武功课,便带有余、狗儿、刘豆花去古大郎家玩。听说古大郎给阿宝阿弟也捉了狗崽子来养,是黑白花的,刚断奶,连牙都没长,生得毛乎乎圆滚滚,走两步自己左脚绊右脚很快便滚作一团。
自己家里臭狗已经不可爱了,三人可稀罕人家的小狗,都去看了半天也不回来,连午食都是留在古大郎家吃的。沈渺在巷子里伸着头怎么喊都喊不回来,最后古大郎从自家门口探出脑袋来,端着个大碗:“大姐儿别唤了,孩子们在我家吃了。”
得,沈渺摇摇头,便放任不管了。
这会子,她开始切笋丁。如今街上已经有人卖刚刚冒出泥的春笋了,这时候的笋是最嫩最香的。虽然有些贵,但沈渺还是便忍不住买了几颗。
中途来了几个客人点了汤饼吃,她又放下手里的活先给他们下面,端出去时,还有个脸熟的食客留意到她换了碗筷,夸道:“沈娘子,你换的新碗是陈州陶吧?我一瞧便知晓,这么好的釉,在汴京可不多见。”
沈渺笑道:“您是讲究人。”
“不讲究,只是我家隔壁就有个瓷器铺,这样的黑陶我见过,可不便宜呢。”
沈渺没多说,笑着拱手:“您慢用啊。”
之后又来客了,一波接一波,沈渺一连做了十多碗面,连带着铺子里的卤肉也卖光了。街上突然有不少人往御街的方向跑了,之后便传来了好些敲锣打鼓的热闹声,看来是放榜了。
再过一会儿,唐二驮着手舞足蹈的砚书,和福兴一块儿跑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他们三个几乎是跟敲锣的报喜人同时回来的。
那会儿沈渺还在灶房里包纸皮烧麦呢。
今晚上的主食就是纸皮烧麦了,顺手再炒两个菜,晚上就先这样简单地吃一顿。昨日沈渺已征求了全家老小的意见,晚上弄一顿烧烤来当夜宵吃,哪怕九哥儿没考上,但只要考了便开始庆祝也是沈家的传统了。
怎么会突然想吃烧麦呢,其实也是因为前几日做了回荷叶糯米鸡,吃着吃着便又让她想起烧麦来了,馋意顿生。
今日买齐了食材,立刻便动手做起来。
沈渺也不管这东西是不是当早点比较多,想吃的时候立马就想吃上,并不管晚点早点。
反正烧麦就是主食包主食,作为某一餐的主食来吃岂不是正合了它的调性?
她刚刚已经用精筛过的洗面粉来揉过面团,正盖着湿布在旁饧面。其实纸皮烧麦的皮就是擀得很薄很薄的饺子皮,做法是一样的。
沈渺很熟练地做好了。
至于做烧麦的馅料,沈渺比较喜欢吃丰富的那种,后世烧麦做法多样,有一些烧麦里面可能只用糯米,但沈渺会加猪肉、鲜笋、香菇丁、咸蛋黄,有时还会放梅干菜。
先把五花肉切丁用热油锅煎肉丁到出油,然后就能放胡箩卜丁、笋丁、泡开切碎的香菇丁等调料进去翻炒,炒出香味冒热气,就开始加调料:酱油、五香粉、半勺白糖、一点自制的豆酱——这是用来代替此时还没有的蚝油。
之后把提前上锅蒸好的糯米倒进这堆馅料里搅拌均匀,用洗干净的手团成球形,放进擀得跟纸片一样薄、半透明的饺子皮里,用捏包子的手法去捏出褶子就行了。
包好直接上锅蒸。
蒸的时候就特别香了,很快整个灶房里都是纸皮烧麦的香味。
沈渺继续包下一笼,忽闻铺外吹吹打打。
砚书也冲进来了,兴奋地嚷道:“咦?好香好香……不是,沈娘子,九哥儿考中了!九哥儿考了头名呢!九哥儿是头名!”
“头名啊!”沈渺惊喜不已,当即便把手里的糯米团子和饺子皮放下了,擦擦手走出来,济哥儿和谢祁也听见动静出来了。
不,是整条巷子的人都出来了。
“秀才公,我们杨柳巷也出了个秀才公了!”
砚书招待报喜的人,比沈渺的速度还快些。沈渺走出来时,他已熟练地给报喜人倒茶、取赏银了,喜得两眼弯弯:“多谢多谢!您坐着歇歇喝茶——”
砚书虽贪吃,但之前跟九哥儿出门,在外打尖住店都是他忙活,因此与人交际的胆子早都练出来了。
随九哥儿出门,他还要替九哥儿管大半钱财呢。毕竟九哥儿常遭人骗,有时街上有人卖身葬父,他见人哭得凄惨,便想着施些钱财,谁知那死了的爹立即便跳起来,劈手便抢他钱袋子跑了。
还有什么跳河要寻短见的、遭人拐了没路费归乡的、被后娘虐待出走的可怜孩儿……被骗得多了,九哥儿也警惕了起来,但之后他又能遇上更离谱的。所以他便养成了习惯,出门给砚书管一半钱,这样自个被骗光抢光了钱财,至少砚书那儿还有些能用。
砚书遇上今日这样的大好事儿,也不小气,他一人取了一块碎银子打赏,喜得那几个报喜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吉祥话好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冒出来。
等送走了那些人,街坊邻里也进来恭贺了。
谢祁一下便淹没在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
巷子里的婆婆们、婶娘们拉着他上看下看,还有几个老婆婆拽着他的右手不放,还要用另一只手摸他的发髻,说是要蹭蹭谢祁好用的头脑和文气好回家传给自己的孙子。
谢祁被街坊们蹂-躏过后,连头发都乱了。
曾家阿奶还惋惜道:“若不是你要与咱大姐儿定亲了,我真想把侄女介绍给你。我那侄女虽不及大姐儿能干,却也不差的。”
谢祁脸红,但坚定地摇头道:“多谢曾家婆婆,我只愿娶沈娘子为妻。”
沈渺听得也脸上发痒,毕竟婶娘们立马又一哄而上围着她,问她什么时候定亲什么时候成亲,甚至连生孩子的吉日都推算出来了。
其实,沈渺如今都不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好似一夜之间,巷子里每每家每户都知晓谢祁要与她定亲之事了。
她问顾婶娘哪儿听来的,顾婶娘说是李婶娘说的,问李婶娘哪儿听来的,李婶娘反问道这是好事儿啊,怕什么!谢家这么好!
话虽如此,但到底怎么传出去的啊!
沈渺每日进出巷子都要被人打趣,脸都笑麻木了。偏偏九哥儿的魂找回来以后,对这些“流言蜚语”很乐在其中。人家看到他便说恭喜恭喜,他便也笑答同喜。有人说你也是好福气啊,大姐儿这么能干,他自然而然地接口道是他高攀了才是。有人问那你们何时成婚啊,他也会笑言届时一定发帖子给您。
回答得滴水不漏。
但回了院子里,他又是那个与她对视都会脸红的少年郎了。有时候趁着没人注意,沈渺不过轻轻拉过他的手握了握,他便能立刻化身煮熟的虾子,从额头红到胸口——沈渺当然没看见胸口,只是他整个脖子连同锁骨上都通红,她便也合理猜测。
越是这样,她越喜欢逗他。
有时候院子里没人,她偶尔会从背后抱他一下,很快又跑开,然后九哥儿那一整日都会神思恍惚到撞柱撞门绊脚,可好玩了。
以好茶、好点心送走街坊们,沈渺又让唐二、阿桃带砚书进灶房吃烧麦去,别瞎凑热闹了。顺便让福兴去古大郎家把几个小孩儿都叫回来。
院中一时只剩她与谢祁。
风都安静了下来。二人相对而立,沈渺见他发髻都被大娘们摸松了,便上前抬起手,想将他毛躁的碎发抚平,谁知,谢祁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去。
他像抱着麒麟时一般,微微弯腰,低头,将下巴抵住她的肩头。
沈渺张开手臂回抱他:“真好。往后定会越来越好,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艰难的。”
“原来我也有被上天眷顾的时候。”他闭上眼睛,深深嗅了一口她身上烧麦的味道,喃喃,“先前我很担忧自己会拖累你。”
“怎会呢?我自认识你,运气越来越好,想来你是有旺妻命的。” 沈渺听着他的心跳,笑着靠在他胸膛。
谢祁的胸膛大体是硬邦邦的,但又有些肌肉的弹性,沈渺没忍住用脸颊蹭了一下他的衣襟。
忽然,灶房门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发出哐的一声,里头似乎兵荒马乱的不知发生了什么,沈渺顿时脸一红,赶忙将谢祁推开。
谢祁手臂顿在半空中,略带遗憾地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但他很快又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因为沈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把将灶房门推开了。
阿桃和唐二顿时作鸟兽散,在灶房里来回走动,突然很忙似的。
唯独砚书茫然地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专心致志地吃着烧麦,见沈渺进来,举着手里半个大烧麦,激动得呜呜直叫:“沈娘子,这个和糯米鸡一样好好吃,刚刚吃得我舌头都要吞进肚子里了。”
沈渺被他逗笑:“砚书,可有什么是你不喜欢吃的吗?”
砚书被问住了,还认真思索:“没有。”
他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每一个都爱吃!尤其是沈娘子做的,最好吃最爱吃!”
砚书的世界似乎很简单,只有好吃的和九哥儿。说完便满足地捧着烧麦又大口大口嚼了起来。
沈渺也走过去,用竹夹子从蒸屉里挟了几个出来,自己尝了一口,点点头。
挺好,没翻车,本来以为没有蚝油做不出这种鲜香味,但用豆酱代替也别有一番风味。
蒸好以后,烧麦皮薄如纸,里头的肉油把皮都浸得油汪汪地透明了起来。吃起来软糯鲜香,放在那透亮又好看,比普通烧麦美味。
而且沈渺包得挺大的,整个就沉甸甸的,吃起来很扎实,即便是大人吃两三个也够饱了。第一笼蒸的每个烧麦里面都有半个咸蛋黄,裹在糯米粒上,吃起来有种沙沙润润的口感。
第二笼沈渺又多包了几个梅干菜的,吃下去是口口饱满的咸香软糯,味道也很不错。
而且梅干菜就是蒸起来非常非常香。沈渺蒸好以后端出去,巷子里很快都是香气了,香得顾婶娘都拿了自己做的粉干过来换了几个回去吃,还扯了扯自己身上腰身变紧的衣裳,跟沈渺笑着抱怨:“大姐儿你每日捣腾这么多好吃的,连婶娘都胖了。”
自打沈渺开了店,顾婶娘常来买汤饼、羊肉,后来也爱买烤鸭,自家都懒做饭。而且家里两个没良心的男人,吃惯了沈渺的手艺养叼了嘴,又开始嫌弃她做饭不好吃了。
气得顾婶娘那日用门栓将门反锁,让他们俩都滚去酒坊打地铺不要回来了。
隔了会,顾婶娘端着烧麦进了院子,拿了一个去给前面看铺子的顾屠苏吃。试探地问了句:“大姐儿要跟那谢家九哥儿定亲了,你可知晓?”
顾屠苏拿脖子上的帕子擦了擦汗,取过烧麦来就往嘴里塞,吃完了才点头:“挺好啊,那谢家的书生,看着还算正派。”
顾婶娘见他神色平静,松了口气:“你能看开就好。”
顾屠苏小心翼翼地滚着酒缸,嘟囔:“我有啥看不开的?”
等顾婶娘回了后院,他才直起身来,望着黄昏下人来人往的街市。
说来也奇怪,自打观莲节他干过那桩大事儿后,他对沈大姐儿也渐渐变了,往日那些情愫像随着那水波消散了。或许也是因为,他真的再也无法从大姐儿身上找到她曾经的影子了。
那次以后,他的心也不会疼痛了。好像一切都过去了,连梦里的大姐儿也消失在他的梦境里了。
他再也没有梦见过她了。
可明明大姐儿就在眼前啊?她热热闹闹在对门过着自己的日子呢。顾屠苏有时也迷迷糊糊,分不清究竟怎么回事。
***
陈州通往汴京的驿道上,崔宛娘又是一身胡服男装,唇上贴着胡子,正要带着人骑马出城。
她坐在捆着包袱行李的鞍马之上,双手紧紧攥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强忍着泪,却一次都没有回头。
黄昏黯淡昏黄。
城门边,停着一辆挂着崔字灯笼的桐油马车,车帘半卷,看不清里头的人影,但站在马车旁的侍女,却是崔家大娘子身边贴身伺候的婢女。
车的影子被拉得斜长,有一半投在了城墙上。
崔宛娘忍下难咽的酸涩,挺直脊背,双手轻抖缰绳,开始催促马儿前行。
马蹄哒哒,溅起尘烟。
随着马速渐快,她离城门也越来越远,那辆马车也在漫天黄土中变得愈发模糊而渺小。
崔宛娘想,她把分红的银钱交给沈娘子后,便要立刻返回幽州了,不能耽搁了。
这些日子在陈州她偷偷见了母亲好几回,如今还是要分离了。此去山高水长,归期难料,这一别,不知下一次与母亲相见又是什么时候了。可是她不敢回头,怕多看一眼母亲,她都怕自己丧失远行的勇气。
她只能紧咬牙关,在心里暗自发誓:日后有一日,她定要做下难以叫人磨灭的事业来,从此能够堂堂正正地与母亲团聚。
另一头,大内福宁宫里。
赵伯昀批完了今日呈递的奏疏,一口气拨了几十万两银给兖州、莫州等地兴建汤饼作坊,刚刚装满的内藏库又空了一大半。
他不由心疼这银钱,实在太不经花了。
而且剩下那些也保不住——为他凿空西域的使团也要出发了。
赵伯昀默默叹气。
坐了会儿,隐约听见宫墙外市井的喧闹好像比平日里热烈不少,叽叽哇哇的。
对了,今日是院试放榜的日子。
忙着给岳将军建作坊,他倒给忘了。
赵伯昀想起后,便有些好奇地扭头问梁迁:“今年院试的头名是谁?甲榜前三写的文章可递进宫来了?”
今年是他临时增科取仕,所以他比往年更重视些。而且,他为了给寒门铺路,还禁锢了好些士族三代不可科考入仕。今年没了郭薛徐姜等大族子弟,想来这榜上一定能多录取些寒门之才了。
结果他满怀期待看向梁迁,便见梁迁露出个略显尴尬地笑来:“头名是谢祁,出身陈郡谢氏;其次是孟庆元,他倒算富农之子,他爹花钱捐了个员外郎,才叫他能进辟雍书院读书。但除了他……甲榜上一至第二十三名,无一例外,都仍是士族出身的子弟……”
赵伯昀噎住了。
他已经增科扩士,还把最厉害的豪族都抄光了,怎么还是如此!仅有一名,竟仅有一名。
他长叹一口气。
要叫寒门出贵子,短以时日,终是难啊!
“把谢祁以及孟庆元的卷子都递进来,朕倒要看看那谢祁文章能写得有多好。”
赵伯昀还是不服气,黑着一张本就黑如锅底的脸,阴沉沉地坐在宝座之上,挥了挥手,“不,将甲榜前十的卷子,都递进来。”
第88章 肉松吐司
“喔喔喔——”
天刚亮, 李家的大公鸡便飞到墙上引颈打鸣。
东边的小屋,窗子上挂着碎布头缝起来的粗布帘子。李狗儿眼皮都没睁,从被褥里伸出胳膊, 在炕头胡乱摸索了一通, 终于摸到昨日特意在地上捡的一块小石子。
捏在手里,用手肘向上顶开窗,看都不看便往墙上扔。
石子啪一声打在墙上,惊得一黑花羽毛的公鸡咯咯叫着飞了下来,伸缩着脖子, 在院子里迈着腿踱步,时不时咯一声。
他家的鸡如果不管, 会一直打鸣到李婶娘冲出来拿勺子打它。李狗儿重新倒回炕上,抓起李婶娘给他缝的全是大牡丹花的红底厚棉被, 蒙住头,准备重新再睡回去,刚又迷糊起来,院子外头又响起熟悉的吵嚷声:
“刘豆花!你这贼妮子, 是不是又偷我绢花了?”
“我没有!”
“你再说没有,瞅瞅你嘴上涂的是什么?那分明是我的胭脂!你这小泼皮,休要跑!看我不狠狠撕烂你的嘴!我都跟你说了上百回了, 我不在家时不许乱翻我屋子里的东西,尤其是我的胭脂水粉,你是耳朵塞了驴毛, 还是脑子进了水, 咋就听不懂呢!”
噼里啪啦,刘家院子不知是不是簸箕被撞倒了。
“哇呜,娘哎, 娘快救命啊!阿姊她要打死我啦!爹呀!爹——”
“你叫玉皇大帝来也没用!”
李狗儿顶着一头乱发,两眼无神地拥着花开富贵的被子坐了起来。他呆呆地扭头看向窗子,一边听刘豆花被她阿姊追打的惨叫、刘家叔叔和婶娘无奈地劝架声,揉着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彻底睡不着了,他满脸困倦地起来穿衣裳。
收拾好了,他推了门去院子里打水洗漱,嘴里含着牙刷子,顺道去灶房生起火来,这样锅炉旁连着的水灶便能顺带烧好一天的热水。
爹娘出远门了,将他托付给沈家阿姊。
沈家阿姊叫他来沈家住,和陈汌挤一挤,方便照顾他。但他还是想在家里住,便没去。家里还有这么多鸡鸭鹅要喂,阿娘临走前交代最多的除了怎么烧水怎么烧炕,就是怎么喂鸡鸭了。
等水灶里的水热了,他兑了温水洗脸。洗完脸,总算精神了,他便俭省地将这水便拿来拌糠皮与麦麸,再切点碎菜叶子,加些没脱壳的谷子,混在一块儿喂给鸡鸭吃。
他娘说了,隔三差五得喂一顿谷子,鸡鸭才愿意下蛋。
李狗儿举着盆子刚进院,鸡鸭便围了上来,咕咕嘎嘎地啄他的鞋子,他一边抬腿赶一边弯腰往竹子食槽里倒上鸡食鸭食。
又给鸭子们换了干净的清水,一切弄好。巷子里正好响起湘姐儿的远远地叫唤声:“狗儿!过来吃饭了!”
“来了!”李狗儿也扯着嗓回了句,便赶忙舀了水洗了手,打开院门,准备去沈家吃饭。
他刚走出门去,只听斜对面“砰”的一声,刘家的院门被猛地拉开又砸在墙上,刘豆花像一只被爆竹炸得吱哇乱叫的耗子似的蹿了出来,身后跟了个怒目圆睁的凤眼少女:“贼妮子,有本事你别回来!”
李狗儿被吓得贴墙走,经过那怒气冲冲的少女身边,他几乎是点头哈腰:“豆蔻阿姊早啊,好久不见,你从通宝县回来了?”
“是狗儿啊,嗯回来了。”刘豆蔻瞥了他一眼,淡淡地算是应了,“你去沈家吃饭?你去吧。”
“那我走了。”李狗儿讪笑着,赶忙溜进了沈家。
沈家院子里早已是一片生机勃勃了。
热腾腾的炊烟在屋顶上升起,像是这天上的云朵都是从各家各户的灶房里喷出来似的。雷霆和追风围上来嗅他的裤子,他弯下腰笑着搂了搂雷霆粗壮油亮的脖子,左右搓了搓它的狗头:“雷霆好乖。”
一扭头,看到追风也仰着毛脑袋摇起尾巴期盼地望向自己,李狗儿的手顿了顿,犹豫了会,还是先把袖子拉长,手藏在袖口里,垫着衣袖也飞快地摸了摸它的脑袋:“追风也乖。”
付出了摸头才可通行的公验,李狗儿顺利过了沈家的双狗闸。往里一望,有余都比他来得早。这会子刚卸下扁担,沈家几个大水缸已经灌得满满当当了,在清晨的光线里波光潋滟。
她正满足地直起身子,刚要抬手抹汗,麒麟便像走钢丝一般,沿着狭窄的窗沿敏捷地跳到不过两指宽的缸沿上,然后便在众目睽睽下,低头喝起了水缸里水。
这可把有余急坏了,啊啊地指着猫。
“别喝这个水,这是要做饭的水,猫毛掉进去可不得了。”济哥儿赶忙过来将猫提溜抱走了,一边走一边跟猫讲道理,“你不是有杯子么?九哥儿那么些个好杯子都给你了,你怎么又改喝水缸的水了呢?”
麒麟不满地在济哥儿的胳膊弯里喵喵叫。
一人一猫经过了廊下,湘姐儿正仰着脖咕噜噜地刷完牙漱口,漱了好几遍都还皱起一张脸,她浑身抖了抖,连忙伸头去看苦参味的牙粉还剩多少,一看还剩半罐子,沮丧又悲恸地喊道:“阿姊啊,这牙粉也太苦了,啥时候能用完啊!”
“口齿铺的郎中说刷了不易蛀牙,哪晓得这般苦。”沈渺从灶房端着热好的牛乳出来,正听见湘姐儿那扯着嗓子的哀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自打买了这苦参牙粉,全家刷牙都刷得龇牙咧嘴、满脸痛苦,不知情的还以为沈家的牙刷会蜇人呢,“罢了,明儿咱便去换一个冰片薄荷味的!”
“那还是算了,等这罐用完再买吧,这一罐子也不便宜。” 湘姐儿悻悻地把牙粉罐子放回原处,砸吧砸吧嘴,坚强道,“没事儿,多漱几遍口也就没啥味儿了…… 哎,狗儿,你来啦。”
李狗儿笑着点头,大步走上前来,瞧见湘姐儿额前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便问道:“你起这么早?刚练完棍法吧?”
湘姐儿应了一声,随手拿帕子胡乱擦了擦额头上汗湿的碎发,说道:“是九哥儿来喊我的。如今天气暖和起来,天亮得早,我和陈汌都跟着九哥儿绕城跑呢。”
不同的是,陈汌跑完便直接去兴国寺寻邓讼师去了,他如今都跟邓讼师一块儿吃朝食,在家的时候少了,进门在背书出门也在背书,可勤勉了。湘姐儿心里明白,他盼着快点长大,多学些律法,不光是为了找爹娘,更是憋着一股劲儿,想把那些拍花子的坏胚子都送上菜市口的绞架。
湘姐儿她绕着城跑回来还要练功。她站桩吐息加跑步练了两月了,回到家再接着练棍法招式,已经学到第三招了。
“不吃朝食就去跑么?”李狗儿惊讶。
“是啊。” 湘姐儿一开始也觉得累,肚子还饿得咕咕叫。可九哥儿像是摸透了她的体力,刚开始只让跑两条街的距离,慢慢往上加,最近才加到跑半圈。如今她竟也习惯了,每天到点自个儿就醒,都不用人催。
瞧见狗儿一脸佩服,湘姐儿胸脯一挺,满脸骄傲:“是这么回事儿,九哥儿说跑步是为了练体格、耐力还有吐息,早起洗把脸,喝一杯糖盐水就出门跑,吃饱了再跑容易肚子疼。”
李狗儿似懂非懂,但打心眼里觉着湘姐儿练武之后变化不小。她长高了,脸没那么肉嘟嘟的,从胖圆脸变成了鹅蛋脸,皮肤却更亮更嫩,整个人白里透红,看着气血十足。
如今天气还不算很暖和,李狗儿都还睡暖炕、穿棉袄呢,湘姐儿已经只穿夹棉的短褙子,里头就单的一件衫子,她竟说热得很。
天气暖和后,沈家院子里重新又摆了桌子。沈渺把牛乳和杯子放在桌上,转身去看土窑里的面包烤好了没,顺便叮嘱道:“狗儿、湘姐儿,你们先坐着喝牛乳,回头狗儿还得去私塾呢,可别耽搁了。”
李狗儿便挨着湘姐儿坐下,眼睛盯着那冒着热气的牛乳,直咽口水。他也是来了沈家才喝上了牛乳的。
“这个给你吧,落苏的杯子。”湘姐儿替他倒了一杯。
李狗儿好奇地捧着沈家的大陶杯子,里头装了热牛乳,入手暖烘烘的。沈家的杯子做得又深又大,还带着单耳把手,外头用粉浆精心粉饰成各种瓜果蔬菜的模样,有白菘杯、落苏杯、林檎杯、樱桃杯——这些都是给客人用的。
李狗儿手里的抱着的便是紫色的落苏杯子,圆滚滚的肚子,杯盖上的提溜竟还做成了带叶的茄子柄,做得还挺像的。
湘姐儿用的便不同了。她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奶,见李狗儿盯着她的杯子看,她便也笑眯眯地摇了摇手里的杯子:“好玩吧?这都是阿姊的主意。阿姊之前托陶窑师傅做团膳餐盘时,得先订泥料,当时订了五六捆,做完餐盘还剩下半捆泥料,她就叫陶窑师傅照着九哥儿画的图,刻了一套杯子。你能看出我的杯子刻的是谁吗?”
李狗儿早就瞧出来了,她的陶杯也是白陶土制成,上头刻绘着一只伸着舌头、咧嘴憨笑的大黑狗头,便脱口而出:“这不是雷霆嘛!”
“对对对!这些都是九哥儿画的,再让陶窑里的师傅一笔一划照着刻上去,最后用颜料上色。我们家其他人的杯子也是这般,上头刻着不同的动物。阿姊和九哥儿的都是麒麟,一个是睡觉的麒麟,一个是扑蝴蝶的麒麟。济哥儿的是戴帽子的驴头,有余的是小白公鸡,阿桃的是牛,唐二和福兴的是花毛母鸡和黄毛母鸡…… 可怜陈汌,陶窑送杯子来的时候他还在邓讼师那儿,等他回来大伙儿都挑完了,就剩下张着大嘴的追风了。”
李狗儿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着陈汌用这样的杯子喝水,还能喝得下去吗?怕不是会总觉得水里有股怪味?
湘姐儿想起分杯子那天的情景,忍不住比划着跟李狗儿说:“他还想跟有余商量着换呢,说只要她肯换,连他攒了一盒糖也送给她,有余聪明着呢,抱起杯子‘不不不不’地往后退,可把我笑死了。”
沈渺蹲在院子里的土窑前,听他俩笑话陈汌,也笑着摇了摇头。又等了一会儿,她戴上厚实的棉布手套,打开窑门,用铁钳把里头的铁制烤盘拖了出来。刹那间,四排蓬松金黄的烤馒头散发出浓浓的麦香、蒜香还有些香葱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今儿个的早饭是不揉面的吐司配牛乳。
牛乳吐司算是最简单的面包了。在精筛的麦粉里加糖、面肥、鸡蛋、黄油、牛乳,一通搅拌,最后团成一团,发酵两刻钟,面团就差不多好了。
沈渺家里人多,她便一次性做了不少,分成了四大团。之后再擀一擀,就可以撒上些喜欢的东西,像蜜豆、花生碎、葡萄干、抹茶粉、肉松,看当天想吃什么,放什么都行。
撒好料再卷起来,接着大概重复两次擀和卷的过程,原地再发酵两刻钟,就可以送进土窑烤了。
既不需要揉成手套膜,也没其他繁琐的工序。
沈渺这回做的是咸口吐司:两个黄油蒜香味的,两个香葱肉松味的。自打有了十二娘,能熬出黄油,还有了牛乳,沈渺做面包再也不用畏手畏脚了!她有时候吃腻了中式早点,就会烤点面包换换口味。
湘姐儿、济哥儿都对“烤大馒头”赞不绝口,陈汌上回带了一个给邓讼师尝尝,邓讼师吃完当晚就跟着来了沈记,留下钱,拜托沈渺明天再给他烤两个,说要带回家给孩子一块儿吃。
蒜香味的吐司还得另外做黄油蒜酱,也简单:黄油、蒜末加一点盐,最后再撒上一点荆芥碎。宋朝虽没有欧芹,可荆芥也有类似欧芹那种独特的清香,加一点点进去代替,烤出来的吐司也香得很。
肉松香葱味的便更简单了,擀面团时直接将肉松和葱卷进去,不需要额外做什么。
做好之后放进预热过的土窑里烤两刻钟,就能出炉。
烤出来的吐司表面带着黄油的焦黄色,切开一看,里面层层拉丝。这吐司因为加了牛乳和黄油,口感极为柔软,里头裹着蒜末、肉松和葱,趁热咬上一口,堪称幸福。
她还另外煎了蛋,吐司切开把蛋裹进去,就能当成三明治吃。
沈渺在切吐司时,李狗儿早就馋得直咽唾沫了。
他来沈家这几日,才知道原来一日三餐还能这么好吃。李婶娘平日里节俭惯了,很少带他下馆子,都是自家做饭吃。虽说李婶娘做饭手艺也不算差,也有几道拿手菜,可跟沈家阿姊的手艺比起来……李狗儿嘴上不敢说,但在心里实在没法站在自家亲娘这边。
除了在家吃饭,其余时候他又被关在私塾里读书,吃的是先生家的饭菜,更没什么机会在外面下馆子。
之前因为给沈家阿姊帮忙,他吃了沈家阿姊送来的烤鱼,那滋味,现在都还叫他念念不忘呢。后来他娘给沈家阿姊养鸭子,家里便时常能见到沈家阿姊送的烤鸭。那烤鸭,真是李狗儿长这么大吃过最好吃的鸭子了。
所以他很知道沈家阿姊做饭好吃,可没想到顿顿都这么好吃。而且沈家阿姊做的这些好吃的,也不是啥都往铺子里卖的,像这些花样百出的烤馒头,她铺子里买不着,外头更是见都见不到。
怪不得沈家阿姊的生意那么红火,这手艺,谁吃了能不惦记呢?
“狗儿要吃什么味的?” 沈渺开口问道。
“谢谢沈家阿姊,我要肉松的。” 李狗儿一提到肉松,眼睛都亮了,他可太爱吃肉松了。
沈渺便给他切了两片肉松吐司,又夹了个荷包蛋,用油纸包好,递给他说:“还有些烫,小心着点儿。”
李狗儿又谢了一声,接过手来。
那吐司热乎又柔软,被他一握,就捏出了手指印,凹陷了进去。他吹了吹,张大嘴巴便是一口咬下去。
牙齿切入吐司,软乎乎的,就像咬在棉花上。紧接着,绵软的面包裹挟着咸香的肉松、浓郁的葱香,一股脑在嘴里散开了。
李狗儿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塞了两个汤圆,边嚼边含糊嘟囔:“真好吃。太香了这个,烤馒头比蒸的香。”他吞下一口,连忙又补上一口,嘴角沾满肉松碎屑,手上也满是油光。
两三下,半块吐司就进了他的肚子,没了踪影。
湘姐儿机智地要了双拼,一片蒜香的,一片香葱的,中间夹着蛋,捧在手里吃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满脸都是满足。
满院子都是麦香味,连麒麟都忍不住跳上了桌,蠢蠢欲动地想对桌上还剩下的吐司伸出爪子来了。
沈渺没看见,她专门给有余切了厚厚的两片,有余站在水缸旁边,早就眼睛亮晶晶地等着了。沈渺把面包递给她,她接过来便冲沈渺傻呵呵地笑,她比起刚来沈家那会儿,神色轻松快活多了,眉眼间一点害怕的影子都没有了。
她没什么烦恼,见人便笑。客人少时,沈渺看见她乖乖地蹲在院子里,看地上一队蚂蚁搬家,总会满心治愈,不自觉露出笑容来。
“快吃吧,你也喝一杯牛乳,你干活重,得多补补。” 沈渺又给她倒了杯牛乳,“乖乖喝完。明儿阿姊给你烙你最爱吃的羊肉烧饼。”
有余一听羊肉烧饼,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她太爱吃肉了。年前济哥儿放春假回来,路上便在南熏门停下,买了好些羊肉烧饼回来给大伙儿吃,有余至今都还记得那味儿呢。
济哥儿洗漱完,正好看见麒麟想偷吃,顺手把麒麟抱下桌,抓着它的爪子晃悠:“你不是刚吃饱么麒麟,咋又想吃了?你这大脸馋嘴猫!”
“喵!” 麒麟可不乐意了,用没伸出爪子的前爪拍了济哥儿一下,气鼓鼓地跳下去,甩着大胖尾巴走了。
“它难不成能听懂我说话?” 济哥儿坐下来,疑惑地摇摇头,又对拿着刀分面包的沈渺说,“阿姊我也要肉松的。”
说着,还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
“好,那我一会儿再烤两个肉松的,你带去书院里吃。”沈渺手脚麻利地给他切好,又问,“真不用唐二送你去吗?”
济哥儿大口大口吃着,香得来不及咽,忙不迭点头道:“孟弘和说了,让我搭他的车一道去,他家刚换了头大骡子,拉两个人的行李不成问题。午后他爹娘会过来捎上我。”
家里的驴和牛都要帮阿姊送餐,济哥儿不想让阿姊烦难,和他同个学舍的孟弘和昨日特意来沈记吃汤饼,还热络地邀请他一块儿坐车,沈济便跟他约好一道去书院报道。
他想起孟弘和问他写了几篇文章了,心里便是一阵庆幸——幸好家里有九哥儿在,他昨日已经赶完了所有要写的文章,今日总算能松口气了。
“行,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再多烤一个吧,你拿去分给学舍里的同窗吃。”沈渺说着,便准备回灶房再揉点面,顺道招呼忙着烤鸭的福兴、备菜的唐二以及在前头招呼客人的阿桃,让他们抽空吃点东西再忙。
近来唐二熬的甜沫和做的萝卜馅饼愈发好吃了,也不知是不是做熟练了的缘故,大早上就有人来吃。那萝卜馅饼尤其受孩子们欢迎,时常能瞧见头顶扎着冲天辫的小孩儿,扒拉在餐车边缘,踮着脚递上铜板嚷着要买馅饼。
“济哥儿你吃完,去西巷看看九哥儿和砚书好了么,叫他们来吃早食了。”今早九哥儿和砚书送湘姐儿回来后,便回自家宅子沐浴去了,还没过来。
沈渺温声细语地交代完,便提起裙子,快步进灶房揉面团去了。
李狗儿瞅着沈家阿姊高挑瘦长的背影,压低声音说起刘豆花挨她阿姊打的事儿:“没想到豆蔻阿姊回来了,这下刘豆花的舒坦日子可算是到头喽。”
湘姐儿没见过刘豆蔻,一口奶一口吐司,好奇地问道:“刘豆花竟然有阿姊?我怎么不知道?平日里没见豆花提啊,也没见过呢。”
“你是忘了吧!不过豆蔻阿姊我也才见过几次,她打小在乡下陪着刘家阿婆住。” 李狗儿有个万事通的娘,因此也知晓不少事儿,他神神秘秘地小声道,“你可千万别跟旁人说,我娘讲啊,刘家阿婆是个厉害角色,表面上谁都瞧不出来,可私下里净折腾儿媳妇,她是故意把豆蔻阿姊留在身边养,就是想让她媳妇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好拿捏人呢。”
湘姐儿惊得张大了嘴巴:“啊?那豆花的阿姊也太可怜了。”
“是啊,所以刘婶娘可疼豆蔻阿姊了。她很少回来,刘家还一直留着她的屋子,她只要一回来住上几日,家里啥好东西都紧着她。豆花就只能排在后头了。你们去年四月才回来,所以不知道这些事儿。豆蔻阿姊这两年大概都是过完年回来住些日子就走。”
湘姐儿和刘豆花要好些,心里自然更偏向豆花:“原来早上外头的动静是豆花挨打闹腾出来的啊……幸好我阿姊性子好,不打人。”
“而且我娘说,刘家今年把全家攒的钱都拿去给刘大哥儿在外城买铺子了,豆蔻阿姊的嫁妆这下又没着落了。虽说已经跟人定了亲,可照这样下去,估计得留到二十出头才能嫁人了。” 李狗儿吃饱了,打了个饱嗝,“怪不得她这回回来脾气大呢。”
湘姐儿还不太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是满脸钦佩地看着李狗儿:“狗儿,你咋啥都知道啊?”
“我娘说的。”李狗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沈渺出来打水,听见两个小娃娃凑在一块儿一本正经地唠这些家长里短,心里觉着莫名有些好笑。
果然人类的本质是八卦啊。
她刚要迈进灶房,阿桃急匆匆跑过来喊道:“娘子,那个汤郎君又来啦!”
沈渺一听,赶忙快步赶过去,果不其然见到了崔宛娘。只见她站在铺子里,正仰着头瞧墙上的画,却没有坐下。沈渺让她进来坐坐,吃点东西,她却回头微微一笑,说道:“不了,我这便要启程了。这个,沈娘子拿着。”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布包,等沈渺靠近时,她才在她耳边小声道:“这里头是一张六百贯的交子,去年汤饼作坊的分红。拿好了。财不外露,回屋后你再打开。”
沈渺一听,连忙点头,飞快收进怀里。
崔宛娘见她这般迅速藏钱的动作,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下彻底放心了。她牵着马,与沈渺道别:“那我便走了,日后作坊若有什么事,我会托人送信回来。沈娘子,祝你开年生意兴隆……再会了。”
崔宛娘背光站着,身影莫名瞧着有些孤独,沈渺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难过,上前抱了抱她:“崔娘子,你一路也要保重身子。”
崔宛娘被她这温暖的怀抱一拥,只觉心头一软,愣了好一瞬,才抬手轻轻拍了拍沈渺的背:“多谢,我走了。”
说完,她转身出了铺子,利落地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沈渺送她到铺子门口,一直站在原地看她策马前行,直到过了桥再看不见了,才转过身去,结果就吓了一跳。
谢祁站在后堂与前铺相连的那道门上,他头发才半干,没有全束起来,湿湿的发落在脸颊边与肩头,正倚着门框含笑望着沈渺,抱着胳膊也不知默默地瞧了多久。
“吓我一跳,你怎么不出声?”沈渺斜他一眼。
谢祁无辜地耸耸肩:“是济哥儿唤我来的。”
沈渺不和他贫嘴,她怀里藏着六百贯呢,如今只想赶紧回屋悄悄拆开看一看六百贯的交子是何模样,再看看要去哪个钱庄兑钱。
“你去吃吧,等会凉了。”沈渺走上前,摁住了他的手臂,把人翻过来转了个向,便推着他往院子里去,随口便唠叨道,“头发怎么不烤干了再来?一会儿你去炕上烤头发去,别出来吹风了。”
谢祁那么高大的一人,被沈渺推来推去也不反抗,还弯着眼笑得春风拂面一般,只会乖乖应:“好。”
真好啊,他心想。
被痛苦狠狠地冲刷过终究又站了起来,崔家阿姊如今看着过得不错。这便足够了。
他装作不认得。
嗯,他本不应认得汤郎君。
沈渺一把九哥儿摁在板凳上,给他手里塞了两片吐司夹蛋,让唐二给他倒一碗汤来——九哥儿不喝纯牛乳,她心里都记得。
谢祁坐在树下,手里是温热喷香的食物,眼前是忙碌又活泛的沈娘子,风静静地吹来,檐铃叮当响。
他幸福地垂下眼,咬了口葱香烤馒头。
嗯,好吃。
大内,福宁宫中。赵伯昀手里抓个卷着饼的烤鸭,正俯身端详谢祁的卷子。
谢祁的卷子两尺七寸长,平整地摊在他的御案上。
且不说这文章写得如何,单单是这卷上的字,便让赵伯昀服气了——那么长的卷子,全文千余字,没有打格的痕迹,每个字都是方正工整的小楷,写得端正有力、无一字涂改。
便是刻印出来,都能当活字印板了。
孟庆元的字,虽是甲榜第二名,就已不如谢祁多矣,他的字一看便是为了科考练的,工整清晰,却刻板得没有灵气了。
谢祁难得就难得在,他的字足够好看,哪怕是写小楷,笔锋里也尽是风骨。
再看他的文章,赵伯昀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了。
谢祁的文章乍看没什么华丽的字眼、绝妙的用典,他像是平铺直叙地述说着事情,但却如滔滔江河一般,写得流畅博大。他通篇不强说理,却足够令阅卷者达意,像是手执匕首,冷不防刺破暗夜,漏下一地天光。
赵伯昀来来回回看了数遍。
院试于科考而言,不过第一步罢了,因此题目也很简单,最后一场的考试,只是取了《论语》里的:“君子学,以致其道”一句。
可他却写出了赵伯昀想要的答案:学当务于有益、有效,不可盲目为之。既学有所得,便当践诸于行,怀“我行四方,以日以年”之志。
这是韩愈的诗。
学以致用,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心怀真谛,永不言弃。
可恶,写得这么好。赵伯昀心里骂骂咧咧,狠狠地嚼着烤鸭。他不得不承认,拔擢其为第一甲第一名,实至名归。
世家与寒门的差距,全在这些卷子里了,也在他们截然不同的眼界与心智中。赵伯昀坐在宝座上,望着满桌的卷子,喟然而叹。
他开辟雍书院,便是为了让小官小吏之家及良家子弟,也能受到与官宦士族等同的教化。他增科,也是为了多给他们进身良机。他抄家,为他们先扫除了那些盘根错节、不遵政令的世家。
可最终还是不能一蹴而就。
赵伯昀面色黑沉、胖脸紧绷,呆坐片刻,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决心化悲愤为食欲,准备进偏殿吃鸭子去——这些事都急不得啊,还是需要时间。
幸好他还年轻,还等得起,终有一日,他的朝堂上一定也会有不少能超越世家的寒门子弟,他们的才学能耐不输任何人,能为他匡扶社稷。
结果才刚刚迈开步子,便见梁迁袖子里揣着个火漆封蜡的卷筒,急匆匆从殿外上前来:“官家,有御史以密折弹劾乐江侯数件不法事。”
第89章 春日午后
晌午一过, 铺子眼见冷清了。
除了不睡觉的她和要去书院报道的济哥儿,家中那些醉碳的宋朝土著们一到点便头昏眼花,纷纷进屋歇晌去了。
此时, 微风拂动阳光的影子, 东一块西一块地照亮小院。桂树被雪冻得光秃的枝丫长出新叶了,砖缝里也开出了零星的贴地野花。在阳光最好的东南角,沈渺用两张旧矮桌拼了张小床,铺上苇席,猫狗都不约而同躺在那晒太阳。
皮毛被暖融充沛的阳光洒透, 麒麟晒得露出肚皮,摊成了一长条猫。连追风滚得灰朴朴的毛都晒得根根分明、蓬松柔软。
沈渺进屋替济哥儿收拾去书院的行李, 经过院子瞥了眼晒得懒洋洋的猫狗们。天气太冷,她一个冬天没给狗洗澡, 雷霆还好,本就是黑狗,看不出脏。追风可不得了了,她日日见灰毛的追风见习惯了, 今天突然想起来——哎不对啊,我这不是奶黄色毛的狗吗?
曾经那么小的狗崽子,刚来家的时候像个敦实饱满的奶黄包, 还是流心的那种,摇着小尾巴跟着人脚边走,还爱咬人裤脚, 瞧着便叫人喜欢。
如今真看不出原本那可爱样子了, 成了个大号脏脏包。
手痒了。她眯了眯眼,一会儿就把狗给洗了。
追风原本侧躺着,睡得打呼噜还流出一滩口水, 却莫名浑身一抖,于是又把自己往阳光里挪了挪。
沈渺走进济哥儿的屋里,他已将包袱拾掇停当。沈渺手里拿着用油纸包好的三个大吐司,塞到他包袱最上层,嘱咐道:“你换洗衣裳可有多捡几套?鞋子也要拿两双。对了,顾婶娘送的紫草皂角装了么?往后天渐渐热了,蚊虫也多起来了,用紫草皂角洗身子洗脸,不容易叫虫叮了。”
“带了,都带了。”沈济把随身的零碎东西塞进了塔链里,搭在肩头,用带子系好,仰头笑道,“阿姊别操心我,我能顾好自己。”
沈渺笑着给他把包袱皮打个结实的结,拎在手里掂了掂重量:“我本就不操心你,你是家里最不用人操心的了。”
沈济低头笑了笑,犹豫了会儿,又抬头对沈渺道:“阿姊,我想跟家里买一些速食汤饼和腊肉肠。回头唐二哥要是得了空,劳烦他给我捎到书院去,成么?”
沈渺奇怪道:“自己家人,做什么要买?我已经给你装上些了。”
“不是我吃的……有个事儿阿姊听了可别恼。”沈济小心地瞅了瞅沈渺,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去年你给我多带的汤饼,叫我送同窗吃,我没分出去,全卖了。你给我的俩炉子,我便常煮速食汤饼卖。那汤饼用小锅小炉子煮,比冲泡的香多了。不加腊肠和白菘卖十八文,加了就收二十文。没承想,我这小买卖还挺抢手……”
沈渺瞪大了眼睛瞧着济哥儿,他生得浓眉大眼、乖巧懂事的模样,哪曾想竟会有心在书院里做起煮泡面的买卖。不过,她还是问道:“二十文?你卖得是不是太贵啦?”
见阿姊没骂他,沈济松了口气,赶忙细细解释:“书院里的同窗大多家境殷实,二十文于他们而言,连根好毛笔都买不着。而且我们出去不方便,书院里难得能吃到好吃的。阿姊,你指定想不到,书院里好些人虽说没阔绰到能带书童陪读、有仆役使唤,可他们好些人热水不会烧、被褥不会套、帐子都不会挂。所以我给他们煮一碗汤饼才收二十文,他们都觉着实惠得很。我也不用管生意好不好,他们想吃汤饼了,自然会来找我,卖一碗是一碗。这都是读书之余才做的。”
沈济连忙说清楚,他可没有荒废学业。
沈渺这下明白了,怪不得年前济哥儿有那么多钱买羊肉烧饼,还给家里连人带猫狗都买了一个。原来这孩子脑筋这么活络呢。
不愧是我们沈家的孩子。
沈渺忍着笑,勾了勾手指,小声问道:“你如今攒了多少本钱啦?”
“我这小本买卖比不上阿姊。”沈济笑着伸出两根手指:“两贯。”
呦还不少呢。
“行啊,那你拿钱来,我给你批些汤饼。”沈渺也不客气,伸出掌心,沈济立即从自己衣裳内袋里摸出一串钱,“阿姊拿着。”
沈渺掂了掂铜钱,真没想到济哥儿在宿舍里给同学煮泡面还能挣钱。这东西不是打一壶热水,或自个取个炉子来煮一煮就行了么?
“阿姊你这样勤快的人是不懂的,我们书院课业繁重,好些人读得头昏脑涨,散学后啥也不想干了,平日里吃饭都让同窗帮忙捎带,有时吃饭都坐床榻上吃,所以宁愿花钱买煮好的汤饼。”
沈济看出了沈渺的不解,笑着解释道。
他一边说着还回身摸索着什么,终于从枕头底下翻出个缠枝花银镯子来,塞到沈渺手里,忽然抬脸看着她说,“阿姊,这本想过年当新年贺礼送给你的,但我只给你买了,怕湘姐儿没有心里难过,便一直没寻到机会拿出来。你刚从金陵回来那会儿,头上只剩一根磨花老旧的银簪子了,我那时便想过了,我要攒钱给你买更多更好的首饰戴。以后我的阿姊也要像旁人一般,能整天珠翠满头地招摇过市,如今我总算攒到一个了。”
买这只镯子的银钱,有他在学堂帮人抄书挣的,也有卖速食汤饼挣的,还有是从日常吃喝嚼用里节省下来的银钱。
他攒了很久很久。
他看着一脸吃惊的沈渺,慢慢地笑了:“虽说阿姊比我厉害,已经挣下那么大一番家业了,我们家也不像曾经那样捉襟见肘了。但这是我的心意,也是我对自己许下的诺言。这是第一只,日后……我还会给阿姊买新的。”
买很多很多。
当初他便想给阿姊攒一副头面出来,这份心依旧没有变。
他瞥向阿姊发髻上的白玉簪子,他知道那是九哥儿给阿姊的。但九哥儿是九哥儿,他是他。哪怕日后阿姊与九哥儿成亲后,什么都不愁了,他还是会给阿姊买首饰的。
沈渺低头看着手里银亮的镯子,有些愣住了。
直到院门处传来有人喊沈二郎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
她心里莫名有些酸酸的,轻轻锤了济哥儿的膀子:“你好端端的买这些做什么?你才多大啊,不用操心阿姊。你看阿姊像舍不得花钱买首饰的人么?阿姊只是不好这个,否则早买一匣子了。还珠翠满头招摇过市呢,我可不敢,不叫偷儿摸去,也要扭伤脖子的。”
沈济抓起沉沉的包袱,咧嘴一笑:“我不管,我就给阿姊买。我走了,阿姊你别送了,大中午的也回屋歇歇吧。”
说着便拔腿跑了。
他跑出门好几步,忽然又返身回来,突然张臂紧紧搂了沈渺一下,可他什么也没说,便一溜烟跑出了院子。与赶车的孟父行了礼,便爬上了门口停着的骡车。
“你做的题呢?快借我瞧瞧吧,我还剩一篇题目怎么也解不出来。”孟弘和已经坐在骡车上了,他脸上戴着圆又沉重的水晶叆叇,一边哀求沈济借他写好的题本,余光瞥见沈济那生得温婉清丽的阿姊送出门来,赶忙又坐直身子,往上托了托鼻梁上滑落的镜架,露出压红的鼻骨,还很礼貌懂事在车上对她行了叉手礼:“沈家阿姊好,我们走了。”
赶车的孟父也冲她点点头。
沈渺攥着镯子,最后只来得及说一句:“麻烦您了,路上慢点。”
随着骡车驶过,阳光跟着在逼仄低矮的屋檐上一片片滚落下来,济哥儿被晒得眯起眼,回头对她挥了挥手,骡车便驶出巷子,拐过了桥。
沈渺低头,把镯子套在了腕子上。她手腕细,镯子后头的活扣压到最小,戴着还是有些晃荡。但她举起手来对着阳光欣赏了好一会儿,才笑着把镯子往胳膊上撸,卡在小臂上,用袖子遮住了。
回了院子,她便毫不犹豫开始洗狗。
洗雷霆还算比较好洗的,它一脸生无可恋地蹲坐在那儿,被沈渺浑身搓出了泡泡,又拿狗梳子狠狠梳了一通,很快冲出了一地的脏水和浮毛。沈渺没想到原来雷霆也够脏的,只是看不出来。
洗完黑毛都亮得发光了。
洗追风便吵闹了,追风站起来扒在墙上,浇一瓢水便嗷呜一声,叫得寂静的院子里全是它的狗叫声,沈渺都怕吵到街坊邻居,赶忙捏住它的嘴筒子:“不许叫了!尽吵人!”
一松开还是低低呜呜嚎叫。
之后好不容易冲干净拿梳子给它梳毛,它还敢回头冲她龇牙咆哮,沈渺抬手就往它嘴筒子上扇了一下,威胁道:“再闹晚上不给饭吃。”
这下眼神清澈了,怂怂地吧唧吧唧嘴,再不敢闹了。
两只狗洗刷干净,沈渺又就着地上的脏水把地拖了。忙活完这一遭,她才把麒麟搂在怀里,到铺子里坐下。
偶尔来几个客人买卤肉,买了便走了。
沈渺正闲得发慌,都闲得开始数街上路过几个人了,冷不丁,瞧见砚书身上挎着个小布包,从巷子里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砚书,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沈渺撸着昏昏欲睡的猫,扬声问道。
砚书闻声扭头,见是沈渺,赶忙转身走过来,跟她行了个礼,才乖乖回话道:“去给九哥儿买眼药。哥儿眼皮忽然痒得厉害,我方才一看,他眼角都红透了,再耽搁,怕是要肿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早起还好好的呢。”沈渺蹙了蹙眉。
砚书却神色镇定,双手抓着包带:“沈娘子别担心,没大事儿,指定是春日里花粉多闹的。去年也有这么一回,沾了花粉以后便痒痒,去赵娘子眼科医馆买眼药滴上两日就好了。”
“那你快去吧。”沈渺说着也站了起来,把麒麟放下,拍了拍身上的猫毛,“那九哥儿岂不是一个人在家里?我去瞧瞧他去。”
“他还在歇午觉呢。”砚书说着却还是把家门钥匙掏给沈渺了,挤了挤眼道,“嘻嘻,那敢情好,沈娘子若得空,便帮我照看会儿九哥儿,我不出一刻钟便回来了。”
沈渺看着手里那串钥匙哭笑不得:“你不会把九哥儿锁家里了吧?”
“不然怎么办呢,万一我走了有贼上门如何是好?沈娘子你不知晓,九哥儿特别招贼,以前出去住客栈,店里那么多间房,就咱们那间遭贼了。”砚书挠挠头,他真把九哥儿锁在屋里了。
“方才怎么不知道来寻我帮忙呢?”沈渺忍俊不禁,赶忙摆摆手:“你快去吧,那我现下便过去帮你看着些。”
砚书吐了吐舌头:“书院的监生过几日也要开学了,所以九哥儿常嘱咐我,等他去了书院,我要是遇上些小事儿,不要总来麻烦沈娘子。”
沈渺叹口气,挥挥手:“去吧去吧。”
砚书便笑着跑走了。
沈渺垂眸看了眼手里的钥匙,捏了捏,便往西巷走去。
穿过各家的晾衣杆分割的婆娑光影,沈渺开了谢祁家的院门。和她家热热闹闹的不同,谢祁的院子里空荡荡的,两边竹竿拴着两根晾衣的细麻绳,其后便仅有一棵樱桃树了。
沈渺回身合上门,走进了静悄悄的屋子。
九哥儿的屋子也十分简单,她轻轻推门进去,便是一扇屏风,左侧有棋桌和蒲团,上面还摆着没下完的残棋。右侧是书案,书册垒成山,大小不一的数根毛笔挂在笔架上,另外还有一只笔筒插着好些画笔。
画筒纸篓摆在案边。
转过屏风便是床榻了。乌檀木无雕饰的床,半挽着素色的床帐子,他今日穿过的宽袖外衫挂在一旁的木架子上。
窗上蒙了青纱,又放下了苇帘,因此屋子里像水底一般,有些昏暗却又有光漏过帘子经纬编织的缝隙,水波般在午后微风中轻轻荡漾着。
谢祁裹在缎被里,在忽明忽暗的春日中,睡得正熟。
床榻边还有张小圆凳,应当是砚书坐的,脚踏上还放着一碟子吃了一半没吃完的蛐蛐饼、一本全是画的画本。
沈渺瞧着那画本眼熟,坐到凳上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个全图画的绢布折本,看上头那画风,八成是九哥儿替他画的。他给砚书画了好几个寓言故事,一个情节一幅图,有《日喻》、《小儿不畏虎》、《卖油翁》、《鸲鹆效言》等等,倒是画得很有趣,每幅画的右侧或左侧还有墨书榜题大致说明内容,但不看字也能猜得出画的什么。
有点后世连环画的味道了。
砚书这样不识字的孩子,肯定很喜爱,这绢绘本外头还仔细套了书封,看得出每日摩挲得纸张都起毛了,但却没有一点损坏。
沈渺含笑小心翻完,便也放回原位。
尘埃在斜射进来的细微光线中沉浮,沈渺无事可做,只得用手掌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谢祁睡着的样子,
他微微侧头睡着,身上的亵衣发皱睡得卷起,蹭开的交领处露出线条明晰的下颌与脖线,隐约还能望见喉结下一点锁骨。
沈渺忽然发觉,原来九哥儿的喉结上有一颗淡淡的小痣,因为太小了,便显得很不起眼。
她莫名盯着那颗小痣,看了好久。
渐渐西斜的光,与冰裂纹窗棂的影子,尽数落在他闭上的眉眼上。光照得他脸颊与耳廓发亮,睫下与鼻梁却投下密密的影。
再往下。
是九哥儿湿润微红的钝圆唇角,望之有种柔软的温柔。
目光有些慌乱地从他唇上移开,沈渺撑着下巴的手指不自觉蜷了起来,下意识在深深浅浅的昏暗中放轻了呼吸。
向上游移的视线却无法遏制,她将他的睫毛一遍遍数过。
幸好没一会儿,砚书便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沈渺才发现自己竟然看得入迷,连忙站起来,与砚书对了个眼神,略揉了揉坐得有些麻的腿,便赶忙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就当她没来过!
沈渺出去时还抚着胸口庆幸。
砚书瞧着沈娘子出门去了,这才转过身来,踮起脚尖将身上挎着的小布包高高挂起。而后,又顺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葫芦琉璃瓶,嘴里还念念有词:“那赵医娘说,一日滴两次,一次滴两滴……”
他心里牢牢记着这药量,生怕一个不小心给忘了,或是记混了。正自顾自默念着,冷不丁一转身,“哎呀亲娘哎!”吓得他一蹦三尺高,伸手一把抱住了身旁挂衣裳的黄梅架,扯着嗓子道:“九哥儿,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呀?你醒了怎么不吭气,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砚书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琉璃瓶呢,刚才一扭头,瞧见九哥儿竟睁开了眼,他这心猛地一紧,差点就把刚买来的眼药摔了。
谢祁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床帐子,游魂似的,没听见砚书的话。
“九哥儿你睡迷糊了?”砚书慢慢松开黄梅架,伸头一端详,嘴里不禁嘀咕道:“走的时候就眼皮红啊……”怎么现在一看,不仅脸红到脖子根了,连胳膊都是红的?
真奇怪啊,以往沾了花粉不会如此严重啊。
***
沈渺快步溜回了自己家中,阿桃他们都起来了。
湘姐儿在巷子里跟刘豆花兴跳花绳,两个小姑娘头上的辫子随着蹦跳一甩一甩的。
陈汌在院子里捧着书,一边踱步一边念念有词地背诵。
有余蹲在自家驴子旁,拿着半根萝卜,啊啊叫着逗驴子吃食。
牛三十在清理棚子,将新割来的草铺了进去。
大伙儿都忙活开了。沈渺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迈进灶房。只见灶房里堆满了好几个箩筐,原来是送菜的农户已将今日的蔬菜瓜果送来了。她托白老三当了中间人,与白家村的几家农户都签了契书,他们会每日给她送一回新鲜的瓜果蔬菜,要比在集市上菜贩子手里收的便宜不少。
这让她的团膳成本控制得刚刚好。
唐二和福兴正站在桌案前切菜备菜,在桌案上切得笃笃作响,唐二见沈渺进来,手上刀停了停,对沈渺往菜筐那努了努嘴:“娘子,今日菜贩额外送了一篮子香椿,说是树上新摘的,特意送来给娘子尝尝鲜。俺瞧着那香椿嫩得很,就多给了他几文钱。”
“好,正该如此,送菜的农户挣得辛苦钱,我们不白拿他们的东西。”沈渺晃了晃被美色熏陶得都恍惚的脑袋,把九哥儿全晃出去后,便蹲下来,把装满了香椿的篮子提溜起来一看。
里面都是刚从枝头冒出来的香椿芽,边缘微呈波状,泛红的叶片嫩生生的。
这时节正是吃香椿的好时候啊。
“那我们今儿就吃香椿。”沈渺也被这香味浓郁馋到了,又交代道,“明日农户再送菜来,让他们多收罗些香椿来,有多少要多少,咱铺子里正好可以卖一阵子的香椿拌条索。”
“俺记下了。”唐二应了声,将切好的菜分别放在大盆里。
除了固定的那几样面食和招牌菜,时令菜也是沈渺铺子里的一大特色。春日里能吃上香椿拌面,过些时日还能品尝春笋、芦笋和豌豆尖;夏日有麻辣蝲蛄、烤鱼和鲜虾面;秋日便要吃羊肉、莲藕、萝卜、板栗;冬日则要上各种锅子。
两人帮着备菜,沈渺便撸袖子开始做今日的快餐。
刚把饭菜炒好,和唐二、福兴一起装车,就见闲汉和年婶娘已经在铺子里喝茶等着送货了。年婶娘还带来一兜花生,递给沈渺说道:“这是我自己煮好再晒的,吃了不上火,嗓子不会疼。”
“一看就好吃,多谢婶娘了。” 沈渺眉眼弯弯,笑着道谢,又回过头想叫有余出来跟年婶娘说说话。
年婶娘却连连摆手,撑着车辕跳上了牛车,说道:“别叫她了,让她好好干活。我走了,免得耽搁了娘子的事儿,叫人等急了可不好。”
沈渺摸了摸十二娘的大牛头,让年婶娘慢点。
回去没多久,铺子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沈渺忙完一波客人,才得空拿了三个馍,又倒了一碗羊肉汤,打算去御街上自己那半间铺子看看灶台砌得怎么样了,顺便给泥瓦匠送饭菜。
那铺子帮忙砌灶台的匠人,还是贺待诏介绍的。贺待诏如今每天在沈渺的鸭场那边干活,忙不过来,就把这活计分给了和他要好的其他泥瓦匠。
贺待诏找来的这个蔡瓦匠干活十分利索,就是不爱说话,你若不问他,他便一声不吭。每次都得沈渺主动问他活儿做得如何了,要是银钱不够或是有其他啥事儿,尽管开口。沈渺问了好几回,他才结结巴巴地说:“能不能每餐再多给一个馍。”
沈渺做的白面馍,个个都有两个手掌合起来那般大,她每次带两个馍一碗汤,原以为足够了,没想到这蔡瓦匠胃口大不够吃,又不好意思说,硬是饿了好几日。今日沈渺便记着多带一个。
她正要出门,却瞧见刘豆蔻一脸踌躇地在铺子门口徘徊。沈渺臂弯挎着篮子,与她打招呼:“豆蔻,好久不见了。”
大姐儿是认得刘豆蔻的,豆蔻比她小几岁,小时候也一起玩耍过,不过她大多时候不在汴京,所以交情不算很深。
刘豆蔻连忙堆起笑容,上前问道:“沈家阿姊,你是不是正要招工?我娘说你在找厨子呢。”
“是啊,但我要力气大、壮实些的,厨艺也不能太差。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沈渺一听,心中升起一丝期望,她为找厨子的事儿也是愁得焦头烂额。如今矮子牙保都还没信儿呢。
刘豆蔻红着脸点点头:“是…是我的……”
沈渺眨了眨眼,一脸疑惑。
刘豆蔻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一股脑儿全说了:“我家凑不齐我的嫁妆了,我和丁大郎说好了,两家都穷得叮当响,干脆不要彩礼和嫁妆了,他来汴京城找活干,我们俩以后自己过。”
在这时候,嫁人没有嫁妆可是件很没脸面的事儿。刘豆蔻说着,难堪得眼圈都红了,但还是接着说道:“丁大郎,沈家阿姊还记得吗?他爹以前在金梁桥上卖馄饨,现在他们家在外城的城门处卖。他自小就长得高大,如今都有五尺四了,每天帮着卖馄饨,力气可大了。”
沈渺在大姐儿记忆的角落里搜寻,找出个疑似的人影,可还是没什么印象。于是她摇摇头说:“我不太记得了,不然你让他明儿上门来试试?”
刘豆蔻一听,喜上眉梢,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一定让他早些来。”
沈渺也笑了,又忽然想起湘姐儿和李狗儿早上讲的八卦,便小声问道:“你阿婆愿意放你回来么?”
刘豆蔻眼神复杂地点点头,眼里流露出一丝悲伤和自嘲:“是啊,她老了,没多少日子了,终于良心发现肯让我回来了。我终于不用再当阿婆折磨阿娘的那把刀子了……”
沈渺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你爹你娘都记挂着你。就算没有嫁妆也无妨,以后你成了亲,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刘豆蔻眼里这才有了笑意,她看着沈渺,掩嘴笑道:“沈家阿姊也要定亲了是吗?我都听说了!那谢家郎君生得真好看,和阿姊般配得很。”
沈渺眼前忽然闪过一截光影里的脖颈,那凸起的喉结上还生着一颗小痣,那颗小痣会随呼吸而颤动的喉结颤动着……
她倏然红了脸,轻咳一声:“别说我了。”
刘豆蔻抿嘴窃笑,又跟沈渺道了谢,便十分有礼地与她道别,还一直愧疚自己耽搁了沈渺的时间。沈渺也与她客气了几句。
望着刘豆蔻离开的背影,沈渺心里想,豆蔻这性子不是挺好的么?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听见巷子里传来一声能掀翻屋顶的咆哮:“刘豆花!你身上穿的谁的短褙子呢?你个贼妮子,又翻我衣箱子是不是!给我过来!你把湘姐儿松开,别躲在湘姐儿后头,看我不打死你!”
“娘!娘!你快来看!阿姊又要打人了!”
沈渺:“……” 得,这结论下早了。
她默默拎着篮子过桥而去,路上还遇到了带着手下的蔺教头正穿过金梁桥。沈渺笑着远远地与他打了声招呼。
谁知蔺教头却眉头紧锁,走上前低声对她说:“沈娘子留个心,衙门里好似在重查三年前的纵马案,某正奉命去寻当年卷宗上的证人。也不知上头是个什么思量。只是…… 那卷宗上正好瞧见了沈娘子的铺址,还有你家爹娘、你们三个兄弟姊妹们的姓名……”
沈渺心里奇怪,这事儿当初不是定成意外了么?赔了十几两银子便草草了事,怎么现在又翻出来了?
“多谢蔺教头告知,我会留心的。” 沈渺福了福身。
蔺教头点头,摁着腰间佩刀,大步离去。
她站在桥头,陷入了沉思——为何突然又要旧案重提?难道上头双目重现光明终于发现这是冤案了?
唉,不管了。
沈渺叹口气,往御街走去了。
他们这些小民啊也管不了,有时意识到这一点也挺叫人悲哀的。如她一般的小老百姓,其实就像汹涌波涛里的一片浪花,不管遇到什么大风大浪,也只能随波逐流。人家说是冤案便是冤案,人家说要重审便重审,她这个当事人家属,反而无力得很。
公平公正在弄权者面前,不值一文。
沈渺出门去了,沈家铺子里却来了个正经的贵客。阿桃、唐二、福兴、湘姐儿、陈汌站成了一排,微微张着嘴,呆傻傻地望着眼前之人。
“宁娘子,你今儿不是来喝羊肉汤的?”
汴京城里最吃香的官媒人——宁娘子怀里抱着一只绑住脚的活大雁,正努力摁着那大雁总想扑腾的翅膀,抽空答道:
“今儿不喝汤,我是受谢家之托,前来行纳采之礼的!”
“你们家娘子呢?”
第90章 香椿拌面
灶房里, 沈渺系着一条碎花布围裙,两只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精瘦有力的小臂。她将香椿焯过水, 再过一遍凉水。之后才把香椿整齐地码放在菜板上, 拿起一旁的菜刀,“哒哒哒”地切了起来,不一会儿,案板上便堆起了一小堆细碎的香椿段。
一股独特且浓郁的香气也弥漫了出来。
湘姐儿和阿桃悄悄趴在灶房的窗子外头偷瞄,见沈渺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做起香椿炒蛋来了, 不禁蹲下来对视了一眼。
“娘子都开始行六礼了,怎的那么平静呢?”阿桃捧着下巴。
“我也不知啊。”湘姐儿也学她捧起了下巴。
方才宁娘子刚走, 沈渺便兴冲冲地宣告晚上吃香椿拌条索和香椿炒蛋,还说春日里不吃这一口鲜, 就白过了这春天。
“我怎么觉着吃香椿炒蛋比成亲这事儿更让娘子激动?”阿桃懵懵的,扭头问湘姐儿,“香椿有这么好吃么?”
结果湘姐儿吸溜了一下口水,肯定道:“好吃。”
阿桃:“……”
她默默扭过头来, 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沈娘子在御街的快食铺子里被气喘吁吁的唐二叫回来时,一进门便见到宁娘子怀里那只脖上扎了大红绸花、脚扎红布条的喜庆活雁了。
沈娘子自然也一看便明白了。
在沈娘子回来之前,宁娘子已被阿桃、福兴、湘姐儿和陈汌等人激动万分地迎到院子里坐下, 吃上了糕点与热茶。他们还围着宁娘子叽叽喳喳激动地问了好多话了,譬如谢家来人了吗?来了谁呀?在哪儿?谢家都说了什么呀?甚至还问谢家哪儿抓来的活雁,也太有心了。
连珠炮似的, 问得宁娘子都快回答不过来了。
《礼记》中记载:纳采, 用雁。这是从周朝便延续至今的婚俗了。
雁是候鸟,秋往南飞,春复北归, 来去有时,从不失时节;且性坚贞,一只亡,另一只不再择偶,便有了忠贞和白头偕老的吉祥寓意。
但是近来活大雁愈发难寻了,活雁即便托人去猎也昂贵得很,如今好些人家都用鹅或者木头雕的大雁来糊弄了。富裕些的人家会打一对铜雁。
谢家送来这大雁又漂亮又大,棕褐色的头,有一条宽阔的白色眉纹从嘴基延伸到颈部两侧,羽毛丰满,这么大一只,扑腾翅膀的样子力气还不小了,好似还是头雁呢!
几人激动坏了,结果那会儿沈渺进来看见大雁和宁娘子,只是一笑。
之后落落大方福身:“宁娘子有礼了。”
“奴家也给沈娘子道喜了。”宁娘子忙起身见礼,她见沈渺神色自若,没有一点扭捏做派,先在心中一赞,又温言解释道:“沈娘子虽无父兄,但还有一伯父,奴家本要前往外城与其相商此事,但谢家特意从陈州遣派而来的主事之人叮嘱,让我来沈娘子家中提亲说合即可……因此今日我便冒昧而来了,望沈娘子不要见怪。”
阿桃听了两眼发亮:这时候行三书六礼,是不需要成婚的男女双方在场的,只需有媒人和家中长辈就够了。但沈娘子没有父母,按礼数是要把沈大伯和丁氏请来的,但哪怕是她这个后头才买来的仆役都知晓,沈娘子与她大伯一家子早不来往了!谢家……不,应当是九哥儿早已知晓她与沈大伯不合,特意与家中父母交代了吧?
呜,九哥儿心真细,还处处以沈娘子为重!阿桃察觉到这一点,心里便像吃了蜜糖似的,甜滋滋的。
果然,沈娘子也笑起来答道:“没有见怪一说,父母不在,伯父伯娘又不慈,我与伯父家早已闹僵,由他们来裁决又有何用处呢?他们更不会为我预备嫁妆,这婚事我自己拿主意又有何妨。”
好生直白犀利。阿桃又在心里狠狠称赞了自家娘子一声,我们家娘子好飒爽!不愧是当家惯了的娘子!坦荡!
这一番话,宁娘子也明白这位沈娘子的性子了。
正好,也不必兜圈子了,宁娘子当即便起身双手捧起毛色光洁、体态优美的大雁,递给沈渺,正色郑重道:“奴家奉谢家之托,今日特来向沈家纳采。这只大雁,是谢家的一点心意,还望沈娘子收下,以此鸿雁传情,启两家之良缘。”
沈渺便伸手将大雁接过,抱在怀中,又掏出两贯钱来,递给宁娘子:“辛苦宁娘子跑一趟了,请收下。”
“谢家已给过了。”宁娘子伸手推了,又露出笑来:“这便算行过纳采之礼了,回头沈娘子派人去金明池畔将这大雁放了便是。对了,等到了纳征时,谢家会列出聘礼的礼书,并派人抬聘礼来,沈娘子这边也要列出嫁妆单子,还要备上女方的婚书,届时一同交换。最后两家人再请个精通阴阳五行的先生,算好婚期便算定过亲了。”
阿桃竖着耳朵比沈娘子听得都仔细,心里都在畅想到时谢家抬聘礼来会是怎样热闹又排场的情形了,高兴得都想跺脚蹦跳了,结果沈娘子也只是点了点头,将自己要筹备的两样记在心里,又谢了宁娘子一次:“多谢宁娘子提点了,不如再坐坐,晚些便留下用饭吧。”
“不了,我还有几家要去说合呢。”宁娘子知礼地婉拒了。
“那我送送宁娘子。”她便送宁娘子出门去。
回来后,她见院子里大大小小都默默望着自己,还奇怪道:“怎么了?都看着我做什么?可是饿了?等会我们吃各式各样的香椿如何?还有,唐二你一会儿便帮我将大雁放了吧,别叫它这样一味绑着脚了。”
于是唐二便懵懵懂懂地捧着大雁出门去了。
阿桃总觉着沈娘子太淡然平静了些,这可是她的终身大事啊!
“阿姊你怎么好似去衙门里办差事似的。”陈汌也搂着雷霆这么说。
湘姐儿当时在旁边啃着卤鸡腿,跟着摇头:“不不不,阿姊方才好像再和宁娘子约着一块儿上街赶集买菜似的。”
阿桃狠狠点头,就是就是。
沈渺想了想,做作地从怀里抖出一条帕子来,在毫无湿气的眼角掖了掖道:“哎呦,真是太高兴了,叫我喜极而泣了。”
院子里顿时一片寂静,只有胖麻雀飞过头顶的吱吱声。
沈渺收起帕子一笑:“好啦,这不是早说好的事么?我心里是高兴啊,只是没露出来。时辰不早了,我去做晚食了,你们自去耍吧。”
阿桃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沈娘子进了灶房,开始洗早上农户送来的香椿芽,她垂眸操持厨事,神色一如往常。
“是沈娘子太厉害了,遇着这样大的事儿也面不改色。”阿桃下了定论,缩回了扒拉在窗沿上的手,回前头铺子里做自己的活儿了。
窗子里,沈渺正伸手探进竹篮,从中摸出几个圆滚滚的鸡蛋。“咔咔” 两声脆响,鸡蛋在碗沿上轻轻一磕,金黄的蛋黄和透明的蛋清便顺着裂缝滑进了碗里。她拿起筷子,快速地搅拌起来,搅得蛋清蛋黄上下翻腾,不一会儿就融为了一体,之后便把切好的香椿段一股脑儿倒进蛋液里,撒上一小撮盐,滴了几滴香油,再拌了一会儿。
起油锅,等油温热起来,便将搅拌好的香椿蛋液缓缓倒入锅中。
蛋液一入锅,便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在锅底摊开,边缘开始泛起金黄的小泡泡。与此同时,那股香椿的独特香味也随着热气蒸腾而起,弥漫在整个灶房里。蛋液逐渐凝固,等底部变色定型后,沈渺便手持锅铲,动作轻快而敏捷地将蛋整个翻面。
香椿的绿色星星点点地镶嵌在金黄的煎蛋中,香味也愈发浓郁。
用小火慢慢煎至两面金黄,出锅!
沈渺闻了闻那香味,满意地盛入盘子里。有些地方吃香椿不焯水,觉着有损了香椿的香气,但沈渺为了吃得健康还是焯了水。
香椿虽然好吃,但不焯水容易食物中毒。
焯水后过了凉水,还是能保持嫩芽原本具有的脆嫩甘美的,芳香也不会全然消失,但的确会比不焯水更淡一些。而且一旦焯水,红色的香椿便会变成绿色,不如原本那么好看。
谷雨前的香椿口感好,含有的亚硝酸盐也少,这吃一茬便够了。
沈渺把煎蛋放边上,接着开始做香椿拌面,刷锅时,她顺便抬眼瞥了眼窗外,窗子底部偷瞄的两个小脑袋瓜已经不见了,外头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她放下丝瓜囊,背过灶台,抚了抚胸口,深深呼吸了好几个来回,又悄悄打了一瓢水洗脸,才将自己那一直那自从宁娘子出现后便跳得格外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了。
好险,方才在外头好悬没崩住。
这辈子啊,若是算上大姐儿与荣大郎的婚姻,她这副身子是二嫁。但若是说她自己,这个身子里属于她的“魂灵”……两辈子加起来,却是头一回要与人成婚。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
沈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拾起菜刀,一刀一刀切着面条。
旁边煮水的锅已经沸了,她放了些豆芽进去焯水,又很快捞出来过凉水,和方才炒蛋没用完的香椿一起放进碗里备用。
她忽然想起前世爷爷问她为何一直不肯结婚,是不是因为现在社会压力大、工作忙,还是因为身边的朋友结婚后过得一地鸡毛?或是想做不婚主义者?还是不喜欢男生?
最后一个可能性险些把正在喝茶的沈渺呛住。
爷爷却一脸无辜:“你说嘛,不论你是什么理由,爷爷都支持你。”
沈渺便笑了。她一直都知道,她的爷爷比其他一味催婚的家长更开明,所以才会如此平气和地与她探讨着这个问题。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她一个一个否认了:“工作确实忙、压力也确实大,但不是因为这个。朋友结婚后弊大于利的确有警醒的作用,但也不是为了这个,我身边也有纯爱战士,两人过得很相爱幸福的。更加不是不婚主义、性别原因了。”
“那是为什么呢?”
当时沈渺望着外头万家灯火,声音放轻了些:“我就是想寻到一个我真心喜欢,他也真心喜欢我的人。一定要我喜欢的,很喜欢的。”
上辈子她没有遇到,便一命呜呼了。
但这辈子,很幸运的,她早早便遇见了。
一艘北上的漕船,一碗香菇肉酱烩面,一袋酸酸的沙果。
缘分那么浅,却又千丝万连。
沈渺想着旧事。手上却自如地接着做拌面的浇头:蒜末、葱花,芝麻;将花生米炸香,再碾成碎倒进去,泼入热油,香味便立刻被激发了出来。之后再往里加酱油、香醋和盐。
搅合搅合,简单又喷香的浇头便好了。
把面煮熟,捞出,再往碗里分好每一份面、豆芽、香椿、切碎的香椿煎蛋,泼上刚刚调好的浇头。
这面沈渺还打算明日开始卖呢,今儿便给大伙儿都尝一口鲜。
沈渺推开窗:“福兴,去叫九哥儿来吃饭。”又扭头唤阿桃,“面好了,摆桌子。等会都自个进来拿。”
沈渺的话音刚落,铺子里便有客上门,正扬声问:“请问有人吗?”
“有人有人!您稍等啊,马上来了。”阿桃把桌子摆好赶忙出去招呼。
沈渺从灶房里往外看了眼,那似乎是个中年男子,穿着件精美雅致织锦袍服,外头还罩着昂贵的蝉翼纱。
她只瞥见了一眼,因为那男子背着手又往铺子另一头走了,正好奇地昂首四顾,又似乎被墙上九哥儿的字画吸引去了。
好些新来的食客一进门都是这副模样,九哥儿的字和画都实在太打眼了。沈渺铺子里还专门有国子监或是书院的文人来提前订桌子办文会呢,还每回都要坐在那《炙鸭图》附近的长桌。
说起来,九哥儿这些字画真为她招揽了不少文人墨客。
沈渺便没在意,继续低头擦拭条案和灶台,顺便扭头嘱咐进来端面吃的湘姐儿和陈汌慢点,面碗还烫着。
不一会儿,阿桃便进来道:“客人说闻见了香椿的味道,也想吃一碗。娘子给他做吗?可是咱们还没写在食单上呢。”
沈渺道:“没事儿,给他做吧,做这个快,正好顺手。”
“那与客人说多少文一碗呢?”
沈渺略想了想,这时候的香椿没有后世那么贵和稀有,这东西就是个野菜,而且也没其他什么肉,便道:“收十二文便好了。”
阿桃嗳了声便出去答复了。沈渺在灶房里听见她脆生生地对那华服客人道:“能做,十二文就能吃一碗。您随意坐,咱们店里还有三文一碟辣白菘、醋花生,您看要不要也来一点儿?”
那中年男子有一把好嗓子,声线清润,像是笑着说的,轻轻飘了进来:“行,那便都来点吧。”
“好嘞,你稍等,我这就给您送来。”
阿桃又多卖了小菜,高兴地回来开腌辣白菘的缸子了,还和沈渺低声地评价道:“娘子,今日这客人生得好俊啊,看着年纪都四十几了,可还是好俊啊!是我见过除了九哥儿外,最俊俏的人了。”
沈渺被她说得都好奇了,低头问:“真有那么俊?”
四十几岁了还能用俊俏来形容?这可不容易。男人花期短啊,不论古今中外皆是如此,甚至如白老三,可怜的很,那是连花期也没有。
“真的。那么高!有九哥儿那么高。”阿桃还比划上了,“娘子一瞧便知,我真没夸大。”
沈渺把面拌好了,也跃跃欲试起来:“那我亲自把面端出去瞅一眼,三寸丁谷树皮看得多了,还没见过和九哥儿差不多高的。”
她把面碗放进托盘里,端着掀开了门帘子。
铺子里此时仅有那中年男子一个客人,他背对着沈渺,背手站在《炙鸭图》面前,果然很高,一身明丽古雅的织锦孔雀翎青蓝大袖衫,外罩挺括的纳纱,穿得好时新的中年人啊。
“郎君,您的面好了。”沈渺唤了一声。
他便转过身来,看见不是阿桃,眼里似乎有一丝波动掠过,旋即便微微一笑,问道:“你便是沈娘子?”
沈渺看见他的一瞬,果然明白了阿桃为何会说好俊了。
真的好俊。
他俊美非在皮相,而在骨与神,朗目疏眉,如春日般明秀,即便眼尾生了些皱纹,唇上留了一截短短的胡子,都无碍他的容貌引人瞩目。
沈渺都晃了一下神,福了福身:“是。”
他笑意更深了,将她上下打量,见她手里还端着托盘,便在身边的桌边坐了下来:“放在这里即可。”
沈渺便端了过去,他瞥见那盛面的黑陶碗又称赞一句:“好陶碗。”
阿桃这时也端着小菜出来了,听见了男人的话,便得意地道:“郎君好眼光,这是我们家还未过门的姑爷给娘子买的。”
那男子刚拿起筷子,闻言手顿在半空,睁圆了眼看过来。
沈渺脸一红,捂住阿桃的嘴,边倒退离开边陪笑道:“呵呵,这小妮子香椿吃多了脑壳吃昏了,您…您慢用啊。”
她赶忙把人拖走,低声道:“什么未过门的姑爷啊,不能用这个词。”
“那怎么称呼啊?”阿桃眨巴着眼,闷闷地在沈渺的掌心里问。
问得好,沈渺被噎住了。
身后似乎还传来了那中年男人低低的笑声。
沈渺脸更红了。
不过这时髦的郎君生得好似还有些面熟,总觉得哪里见过似的。沈渺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但这位郎君一定是头一回来。
面貌长得这样出色的人,只要来过一回,沈渺觉得自己应该是不会忘记的。她怔怔想着进了院子,湘姐儿、陈汌已经呼噜呼噜地吃着面了,吃得头也不抬。唐二还没回来,有余又去挑水了。
趁着刚刚招呼客人的空,九哥儿已经过来了,似乎是怕沾到花草树木,他和砚书远远坐在廊子下,福兴进了灶房把他们俩的面刚端出来。
沈渺见谢祁眼皮泛红,便走了过去。
谢祁眼睛痒又滴了药水,一直分泌着眼泪,看不清人,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去寻沈渺的身影。
他眼里湿湿的,眼眶又通红,莫名有种小媳妇偷偷哭过似的。
“眼睛好些了吗?”沈渺走到他面前,落在身边的手握了起来,忍住了心里想抚九哥儿眼睛的冲动。
只是见他这样,也不免有些担忧。
“好些了没事。”谢祁抬起脸来,对着眼泪朦胧中的沈娘子露出安抚的笑来,“已滴了药,过两日便好了。”
他抬起头,衣领下脖颈的线条便随之紧绷。
沈渺克制地没往下看,有些僵硬地笑了笑:“那便好。”
顿了顿,她忽然想起来大雁的事情应当要对九哥儿说,便将宁娘子已经来过的事情细细说了。谁知谢祁先是喜,后又奇怪:“可我怎么没接到家里的信?”又问道,“我家是谁来了?”
纳采后便要问名,家里应当要来个长辈送庚帖啊。
“宁娘子没说呢。”沈渺挠了挠头,她对这些流程细节也不熟悉,便也坐到谢祁身边,想了想道,“宁娘子只说之后纳征的事情。”
这不对劲啊,谢祁便更加不解了:“纳采、问名、纳吉之后才是纳征,怎会不提前头的,只提了后头的?”
按理说阿娘与爹爹不应当做出这样无礼的事,即便不亲自来,也该从族中叔伯中挑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来才是。
沈渺摇摇头:“或许已安排好了,因此宁娘子便没说吧。”
谢祁却不放心,用帕子捂着泪流不止的眼,当即叫过专心嗦面的砚书来:“砚书,你去一趟春庄,让留在春庄看庄子的家仆,拨两个出来,快马回陈州问清楚。”
“嗳。”砚书立刻加快了嗦面的速度。
沈渺赶忙制止道:“没事,明儿请人去问问宁娘子再做打算吧?别叫砚书那么晚了还出城去了,不安全。”
砚书嘴里塞着裹满了浇头和香椿碎的面条,茫然地看了眼谢祁又看了眼沈渺,不知要听谁的了。
最后还是谢祁软下声音:“罢了,那你便听沈娘子的吧。”
砚书喜悦地点点头,又低头嗦面了。
“你也吃吧,一会儿凉了。”沈渺把面条移了过去。
谢祁眼模糊不清,但早已闻见了满院子的香椿味道,笑道:“雨前香椿嫩如丝。我方才一进来,虽看不清,却已闻见了沈娘子家中春时的味道。”
谢祁要动筷时,铺子里又传来了那食客呼唤的声音。
沈渺赶忙起身,按住了吃了一半要起来的阿桃:“我去吧,你先吃。”
她撩起帘子走进去一看,那客人已将面都吃得干干净净,连小菜也没有剩下。正用随身的巾帕擦嘴呢。
“哎呀,这条索好吃极了。”那中年男子扭头看向沈渺,赞个不停,“这香椿叶厚芽嫩,香味浓郁,拌起条索来真是不错。”
“您用得好,我们也开怀呢。”沈渺也笑道,“回头您常来。”
“会的。”那中年男子含笑掏出半串钱来放在桌案上,“不必找了,这碗香椿,是春日第一鲜,值得这个价。”
沈渺顿时笑得眼如月牙,她就喜欢这样大方的客人,于是殷勤地感谢道,“过些日子我们铺子里还会上棉菜,把棉菜混进糯米粉里,做成棉菜糍粑也很好吃,到时候您来了我送您一盘。”
“那便多谢了。”那中年男子笑着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了,他走到铺子门口,忽然又回头问道,“沈娘子可知晓这附近有没有好糕饼铺子,我不常在外采买,想订些喜饼都没处去。”
沈渺道:“您家要办喜事?恭喜。金梁桥往北有一家魏家糕饼铺,开了二十年了,做得味道很不错,您可以去问问。”
中年男子又笑:“多谢。”
便转身要走了。
沈渺实在觉得他面熟,尤其笑起来的样子,心里一冲动,便追了两步问道:“方便问郎君的名姓吗?回头郎君若是再来,奴家万一不在,也好交代伙计们送棉菜给您。”
那中年男子刚回过头还没回答,沈渺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随后是砚书忽然变得万分吃惊的声音:“沈娘子我还想吃一碗……哎?郎君你怎会在此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