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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番外一:皎皎与娇夫


    姜云婵被风推着一步步靠近他。


    他久违的气息包裹着,真实得让她鼻头一酸,视线也朦胧了,“我……我就要青蛙叫,不要什么百灵鸟。”


    青蛙就该有青蛙的样子,若是装了百灵鸟的叫声,那还是他吗?


    高大的男人望着眼前泪眼斑驳的清秀女子,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可是……花灯里已经装好百灵鸟叫声的装置了,若是改换,需得重新把灯笼拆开呢。”


    “我不管,我就要青蛙叫!”姜云婵背着手,矜傲地扬起下巴。


    她这四年周旋于生意场中,已成熟稳重了许多。


    在这一刻,又回到了姑娘时的娇憨模样。


    男人蹙了蹙眉,但见她霸道,也不好多说什么,来回翻转着青蛙灯,思忖要如何改装。


    姜云婵瞧他一脸认真,注意力全在青蛙灯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清了清嗓子,“灯咱们可以回去慢慢改,现在……是不是该做些别的?”


    他们已经四年不见了呀。


    其实他夜夜都入姜云婵的梦。


    她梦见凤舞九天的花灯下,他笑意温润,祝她“长命百岁”。


    梦见那个桃花飞舞的窗台前,他轻吻她的唇说“想她”。


    亦梦见他贴着她的小腹,问孩儿“娘亲有没有想爹爹?”


    ……


    那些梦里的画面有多让人心暖,醒过来时,心里就有多空。


    可惜从前,她那些想念不能为外人道,只能放在心里默默发酵。


    而今,一切拨云见日。


    她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对着天地宣告:“阿砚,我想你了。”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话说出口,她自己先红了眼眶,微微仰头,闭上了眼,迎着他。


    晚风拂过山坡,像轻柔的吻落在她脸颊上,那般让人心动。


    她呼吸微微加快,静等着久别重逢的拥抱。


    可良久,并未得到回应。


    姜云婵撑开一道眼缝,只见男人站在她一臂之遥的位置,饶有兴味打量着她的脸颊,却纹丝不动,“夫人……这是想作甚?”


    “谢砚!”


    她想作甚,他看不出来吗?


    才刚回来,又耍弄她!


    久别重逢的伤感被羞愤掩盖,姜云婵推了男人一把,转头要走,“不理你了!”


    一只大掌拦在了她身前。


    姜云婵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弧度,却又故意紧绷着脸,“现在想要,可没机会了!”


    她轻哼一声。


    男人走到她面前,朝她伸手,“不是,夫人,花灯钱还没付给我。”


    姜云婵讶然望他,他一本正经道:“你家孩儿让我送花灯来给夫人,不过……她忘了付银子,一两银钱!”


    “娘亲,你怎么跟花灯师傅在一起?”


    此时,小糯米团子不知从何处而来,钻进姜云婵的臂弯,抱着她的腿,得意地望着她,“桃桃特意按娘亲说的青蛙灯,让花灯师傅做了一盏一模一样的送你给,娘亲喜欢吗?”


    “花灯师傅?”姜云婵讷讷盯着眼前的男人上下打量。


    男人被盯得有些局促,叉手为礼:“若是旁的物件儿夫人拿去也无妨。可花灯,我只能卖,不能送。”


    “师傅说他的花灯只能送给自家夫人,旁人只能交易。”桃桃适时补充道。


    男人拳头抵着唇,有些窘迫地轻咳了一声。


    他穿着粗布白衣,看上去并不宽裕,俨然是靠编花灯为生。


    但伸手要银子这件事,还是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这与四年前,那个睥睨天下,什么事都成竹在胸的谢砚截然不同。


    姜云婵不可置信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腕:“谢砚!你看清楚,我是皎皎啊。”


    她深深看进他眼底,可对方眼中波澜不惊,没有丝毫多余情绪。


    “这是桃桃……”


    姜云婵又将孩子拉到身边,解释道:“桃桃是我们的孩儿,我就是……就是你夫人啊,你忘了?”


    男人抽手后退了半步,与她保持距离,“夫人认错人了,我姓沈不姓谢,而且……我已经有夫人了。”


    最后半句话,像匕首扎在姜云婵心尖,她神魂恍惚了一下。


    刚要抓住他的手腕再问,男人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与她擦肩而过,往她身后奔去。


    姜云婵寻着他的行迹而望。


    不远处的山坡上,正有个背着药篓的姑娘,年方二八,朝谢砚遥遥挥手。


    谢砚加快脚步,朝姑娘跑去,接过了姑娘手里的药篓,“药都采齐了吗?”


    姑娘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点了点头:“都办妥了,我们早些回去,莫要让家人担心!”


    “好,辛苦你了。”谢砚点点头。


    两人并肩离去了。


    苍茫旷野中,风吹得绿浪翻滚,年轻的男女同行,衣袂飘飘。


    好像一幅男耕女织的田园画,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偏偏,这烟火中已经没有了姜云婵……


    谢砚离开了,早把姜云婵抛到了脑后。


    姜云婵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怔忪良久。


    “姑娘……”夏竹上前扶住她,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可能只是长相相似,世子他毕竟……”


    “他就是谢砚!”姜云婵与他生活在一起数年,怎么会认错人?


    “那个花灯师傅是爹爹?”桃桃一听,惊呼出声,一时急得哽咽:“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爹爹是不是找了新夫人了?有了新宝宝了?”


    稚嫩的话音断断续续,眼睛也揉红了。


    夏竹忙蹲身抚了抚桃桃的背,手抵着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小姐,莫要胡说!”


    若这四年,谢砚真的另外娶妻生子,最伤心难过的当属一直孤守的姜云婵才是。


    夏竹担忧地看了眼姑娘。


    姜云婵脸上并没有太多伤怀的表情,反是揉了揉桃桃的脑袋,“桃桃莫哭,咱们把爹爹抢回来就是了。”


    “娘(姑娘)说什么?”


    夏竹和桃桃动作整齐划一,瞪大眼睛张开嘴,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桃桃生生把眼泪咽了回去,怯懦懦道:“夫子说抢东西不是乖孩子。”


    “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先来后到,抢回来又有什么不对?”


    姜云婵早不是从前那个胆小怕事的表姑娘了。


    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得想尽办法争取。


    经历这么多千回百绕,她总相信第一眼看到的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


    她和谢砚已经因为误会错过太多了,这一次总不能又不明不白擦肩而过,起码得搞清楚来龙去脉。


    “桃桃可知道爹爹住在哪?”姜云婵问。


    桃桃还是有点发虚,“那若万一我们去找爹爹,爹爹执意要同旁人在一起呢?”


    “那就雇几个小子,蒙了脑袋,打他一顿,打残了为止!”


    谢砚若真如此负心,姜云婵也饶不得他!


    不撕烂渣滓,如何对得起自己?


    *


    翌日,夜幕降临,姜云婵便带着十个打手到了城西谢砚的住处。


    她决定先礼后兵,示意打手们先屏退了,自己孤身进了小巷。


    这条巷子乃平民居所,谢砚住的小院也不例外十分陈旧。


    院门和栅栏腐朽,墙根也生了裂缝。


    但院子不见枯草落叶,收拾得十分整齐雅致。


    院子中间种了一棵桃花树,挂着满树的花灯。


    兔儿灯、螃蟹灯……都是谢砚曾经给姜云婵编过的样式。


    星光杳杳,让漆黑的夜尚且留有一丝温度。


    戌时,院子里间断响起蛙鸣蝉叫,显得聒噪。


    谢砚孤身坐在房檐下全神贯注编着灯笼,不被外界打扰。


    如今的他虽朴素了许多,但骨子里的清贵尤在,总透着一股遗世而立的气质,似乎不太与人来往。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更不像另有家室的样子。


    姜云婵提着食盒悄然走近,与他并肩坐着。


    姑娘身上的胭脂香钻入鼻息,谢砚才回过神来,连忙往离姜云婵远些的地方挪了挪,“姑、姑娘怎么来了?”


    姜云婵偏又往他身边靠坐过去。


    今夜她盘着幼时最喜欢的双螺髻,一身粉色襦裙,置身飘零的花瓣,如同桃花仙落在谢砚身边。


    她托着腮,朝他眨巴眨巴眼睛,“你怎么不叫我夫人了呀?”


    “夫……姑娘莫要说笑。”谢砚耳尖溢出一抹淡粉色,垂下头去,完全不敢看她,只慌手慌脚的继续编着灯笼。


    姜云婵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有些好笑,“昨日,你不是一直夫人夫人的叫得很顺口吗?”


    “姑娘误会了。”谢砚扯了扯唇,“我口中‘夫人’是尊称,并无别的意思。”


    “可我当真了呀!”姜云婵挽住他的胳膊,“再叫一声试试?”


    “姑娘你别……嘶!”谢砚急着抽开手,竹篾意外扎进了指尖,顿时冒出血珠来。


    他赶紧将手指蜷起,背到了身后。


    “我看看手!”姜云婵分明看到毛刺还残留在手指上。


    所谓十指连心,若及时不剔除,得多疼。


    她强硬牵过他的手,用丝帕擦净血迹,又吹了吹他指尖,“疼不疼?”


    “我……我没事。”谢砚还要抽开。


    姜云婵朝他甩了个眼刀子,谢砚莫名地手一僵,一时不敢乱动了。


    姜云婵才抱着他的手,透过月光帮他剔了毛刺,又看到了他指腹上纵横交错的划伤。


    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看他的手。


    她印象中,他这双手骨节匀称、修长如玉,提笔挥剑,都如高洁的仙一般不染尘埃。


    如今她才知他手心里全是竹编的划伤。


    他曾为她编了一百盏花灯,受了太多伤,又从不肯说。


    有些毛刺就永远长在了肉里,拔不出来了。


    姜云婵眸色起了微微涟漪,指尖抚过他的手心,“从前怎么什么不说呢?”


    谢砚被她挠的手心有些酥酥麻麻,蜷着指头,“姑娘,我真的没事的。”


    他还是收回了手,与她保持着疏离的距离。


    他好像真的完全不记得她了。


    也不知道这四年,他发生了什么事?


    姜云婵失望看着落空的手,缓了缓情绪,从食盒里取出一枚桃花酥递到他眼前:“我女儿说你做的花灯很漂亮,所以我做了些点心给你,要尝尝吗?”


    姑娘手上淡粉色蔻丹与糕点的颜色一样,粉粉嫩嫩的,离谢砚那么近,若有似无的桃花香钻进鼻息。


    谢砚莫名地呼吸发紧,往后扬了扬脖颈,“姑娘,都是买卖而已,你大可不必如此的……”


    “尝尝嘛!”


    姜云婵想试试味觉能不能唤醒他的记忆。


    她将桃花酥直接递到了谢砚唇边。


    谢砚连连后退,她步步紧逼,直至谢砚的后背抵在了回廊的柱子上。


    他退无可退,脊背紧贴柱子,抿紧嘴唇,一副誓死不屈的贞洁模样,“姑娘,男女授受不亲!我夫人看到会生气的!”


    “什么瘦不瘦的?你要再不吃,我就……”


    姜云婵一只手臂抵着柱子,困住了谢砚,忽而微启红唇,迎向他。


    他吓了一跳,赶紧撇开头。


    姜云婵的唇却堪堪蹭到了他的耳尖,男人耳尖立刻通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四年不见,他倒羞涩了许多。


    这让姜云婵反生出一种掌握主动权的前所未有的快意。


    “听话些,乖乖吃,不然我就啊……”她说话的时候,唇珠刻意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动着他的耳垂,“亲你!”


    轻软的话音吹进耳朵,谢砚的耳垂烫得如火烧般,着急忙慌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的桃花酥,囫囵吞枣咽了下去,“我、我吃了!姑娘请退开些!”


    姜云婵没退,反而将残留着口津的指尖在他眼前晃了晃。


    “让你吃桃花酥,你吃我手作甚?”


    “我……对不住!”


    谢砚也是方才太仓促,不小心咬到了她的手。


    他赶紧取了绢帕,握住她的手细细擦拭。


    身边传来女子娇俏的笑声,“公子,软吗?”


    “啊?”谢砚懵了片刻。


    姑娘的指尖在他手心挠了挠,痒痒的。


    谢砚才意识到他自己正牵姑娘的一双葇荑,那样的软若无骨。


    他仓惶丢开,“姑娘莫要说笑!”


    “占完我便宜,就丢手啊?”姜云婵将细软的手送到他眼前,上面还残留着他留下的指印红痕,“你夫人知道你在外面占别个姑娘的便宜吗?”


    “我没有!”谢砚把手帕也丢了。


    姜云婵瞧他紧张的模样,一时忍俊不禁,从食盒里取出一碗鱼汤,舀了一勺递给他。


    “那这样吧,你把我的鱼汤和桃花酥都吃完,我就不计较你的轻薄之罪,可好?”


    这两样都是他们从前在一起时,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食物。


    她总还是希望他慢慢记起的。


    瓷勺递到了他嘴边,谢砚却眉头拧成了一团。


    “尝尝嘛!我亲手做的,你以前最喜欢的呀。”姜云婵不依不饶。


    谢砚眉头越蹙越深,甚至生了几分厌恶。


    此时,背后响起女子的声音,“你说你是沈大哥的夫人,怎么连他不能吃鱼也不知道呢?”


    昨日那个采药女提着食盒走进了小院。


    “隔壁李婶家杀了老母鸡,送了我们半只,沈大哥尝尝汤可合口味?”采药女盛了一碗鸡汤也递到了谢砚眼前。


    白茫茫的气雾中,姜云婵看到谢砚如蒙大赦松了口气。


    他接过了采药女手中的鸡汤,颔首道“多谢芊芊,麻烦你了”,而后将汤一饮而尽。


    瓷碗挡住了谢砚的神情。


    姜云婵只看到他喉头一滚一滚,似乎爱极了那碗鸡汤。


    而姜云婵手中的鱼汤却无人问津。


    她尴尬地收回了手,望着平静的汤水中自己的倒影,自嘲地扯了扯唇。


    他已经不喜欢她的鱼汤了呢……


    虽然姜云婵一直说服自己冷静,可这一刻鼻头还是有些酸。


    “你不知道吗?”身边传来采药女的声音。


    “沈大哥小时候过得苦,没食物没柴火,曾生吃过庵里的鲤鱼充饥,所以他很反感鱼,甚至可以说是恶心,一直如此。”


    姜云婵怔了须臾。


    采药女看出她全然不知,又问:“那你知道他后背有多少伤吗?从何而来?”


    “再或者,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吗?”


    “桃花酥,鹿梨浆,粉色。”耳边传来谢砚僵硬的声音。


    姜云婵讶然侧头,只见谢砚眼神迷蒙,嘴里正念念有词。


    他把她的喜好刻进了骨子里,所以下意识脱口而出。


    可是,姜云婵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并不知道他的喜好,不知道他受了多少伤,更是从来不知道他对鱼有着如此深恶痛绝的记忆。


    他不曾说过,她也不曾关注过,还曾一次次将鱼汤递到他面前。


    姜云婵一时无言以对。


    “这不是夫妻之间最基础的了解吗?如此疏离算哪门子夫妻?”采药女摇了摇头,根本不信姜云婵和谢砚的关系,反倒觉得姜云婵的接近不怀好意。


    “沈大哥我们走吧!今晚还要连夜出城呢,别让其他人久等。”采药女给谢砚递了个眼神。


    谢砚也赶紧站了起来,跟在采药女身后。


    他抱着未编好的灯笼匆匆而去,远离了姜云婵的气息,他肉眼可见舒了口气。


    院子里空下来,家具日常用品一应收拾得干干净净。


    姜云婵记得桃桃说过花灯师傅云游四方,此番离开盛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谢砚!”姜云婵站在回廊下叫住了他。


    谢砚正要跨出门槛,忽地脚步一顿,转头望她。


    可他眼里是防备,是局促,是避如蛇蝎。


    扪心自问,姜云婵从前从未关心过他。


    所以,她挽留的话忽又说不出口了。


    这四年她的记忆越来越浓,他的记忆却越来越淡。


    他们似乎已经错过了最爱彼此的时候。


    若他已经心有所属,再强留他又有什么意思呢?


    姜云婵牵了牵唇角,“一路顺风,后会无期。”


    晚风吹起得桃花树沙沙作响,落英缤纷萦绕着姜云婵。


    她弯着眉眼,露出如月牙般纯净温柔的笑意,朝他挥了挥手。


    既然已经错过了,就好生道个别吧。


    把最好的样子留在彼此心里。


    门外,谢砚望着被纷飞桃瓣中粉衣姑娘的模样,怔了须臾。


    很快,被一只手拽走了。


    门亦被风带上,将姜云婵的视线阻隔。


    一滴泪从她笑颜上滑落。


    终究还是有些忍不住。


    有些东西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反反复复。


    她有些不堪重负,跌坐在地上,将头埋进了膝弯。


    许久,似有脚步声迟疑着,越靠越近。


    “你们跟上去,等他走远些再打,莫要让他知道是我派人打他的。”姜云婵吸了吸鼻子。


    好印象是要留的。


    可姜云婵守了四年,痴心错付,这口气也是要出的。


    “你们别把他打死了,但也别打得太轻。”


    “拿绳子倒吊在树上,用鞭子抽,但是别抽脸,他也就剩一张脸能看了。”


    “这样会不会太血腥了?还是拿沸水泼他,让他惨叫!让他追悔莫及!让他半生半熟半死不活!”


    姜云婵断断续续哽咽道。


    来人却未离开,反而蹲下身来,“姑娘你在说什么?”


    低哑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姜云婵讶然抬起头,来人不是打手,而是谢砚去而复返。


    姜云婵神色一凝,“我……我没说什么,我在说……”


    “说鱼的烹饪方法!对!就是烹饪!”姜云婵笃定地点了点头,长睫上悬着的一滴泪从脸颊滚落。


    粉白的脸上泪痕斑驳。


    谢砚没想到这条鱼的做法这么复杂,要她光背烹饪方法就絮絮叨叨背了小半个时辰。


    他心里生出愧意,又不知该如何安慰,索性端起石阶上的鱼汤一饮而尽。


    “别喝!汤冷了!”姜云婵忙出手去拦。


    那碗汤凉得腥味愈浓,上面还漂浮着桃花瓣和她的眼泪。


    可来不及了,谢砚已经囫囵吞了下去,一滴不剩。


    他喉头艰涩地上下滚动,“我已经喝了!别……别哭了吧。”


    他俨然并不是受用这汤,几番干呕,却又怕姜云婵不高兴,咬牙忍着,忍得面色发绿。


    姜云婵破涕为笑,“有那么难喝吗?”


    “没!”他被那腥冷的鱼汤腻得说不出话,清了清嗓子,“好……呕……好喝的!”


    他的话一点都不诚恳,但他主动回头,姜云婵心里还是好受了许多,托着腮,泪眼巴巴看着他,“你这是在哄我吗?”


    谢砚与她含着春水的眼对视片刻,虚晃开了。


    “你哄我,不怕你夫人不高兴吗?”姜云婵又问。


    “我夫人她……”谢砚眸中闪过一丝晦暗和痛楚,“她不要我了。”


    第87章 番外一:皎皎与娇夫


    “所以,你才回来找我?”姜云婵问。


    “不是!”谢砚连连摆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来。


    但门关上的瞬间,他看到桃花纷飞中,姑娘一滴眼泪垂落,他的心口像被什么攥了一下,脚步不受控调转回来。


    此时看着她笑,那团堵在嗓子眼的棉花才化去。


    他抿了抿嘴角的汤汁,“汤我已经喝了,姑娘别哭了,快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他站起身来,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喝了我的鱼汤,还没付钱,怎么就走呢?”姜云婵朝他摊开另一只手,“一百两!”


    “这……”


    谢砚有种被人宰了的感觉,困窘地摸了摸口袋,“姑娘,你的鱼汤未免太贵了些。”


    “那当然了!鱼汤是我给自家夫君煲的爱心汤,自然是价值千金,你是我夫君吗?”


    “当、当然不是!”谢砚惶恐地退了半步。


    姜云婵起身,伸着手逼近他一步,“你不是我夫君,却喝了我夫君的汤,是不是要给银子呢?”


    “这……”


    话好像是有几分道理。


    可谢砚哪里拿得出一百两银子呢?


    姜云婵看出他的窘迫,“现在呢,有两个法子,要么你给我当夫君。”


    “那怎么行?我有夫人的!”谢砚连连摆手。


    “那就只有第二个法子了。”姜云婵朝他眨巴眨巴眼睛,“你给我编一百盏花灯抵债如何?”


    “一百盏?只怕一时半刻来不及。”


    “那便不急于一时半刻,你跟我回府慢慢编,一年编一盏不一样的,编到一百岁总能还清我的债,嗯?”


    “姑娘又说笑!”


    谢砚蹙眉摇头,“一百盏不重样的花灯很难的,我游走江湖多年见过的花灯样式也不到百种,且大多都是颜色、形貌上有所不同,若想出新的花样,还需用心设计,实在不好办。”


    姜云婵如今才知那一百盏花灯的分量。


    曾经,谢砚定是日日夜夜苦思冥想设计、制作,才能做出那么多不重样的灯。


    如他所说,有心才行。


    可惜姜云婵从前从未细看过他送的花灯,每次都把玩片刻,便放进库房了。


    自然,也从未体会过他的巧思和心意。


    “没关系,这一次我陪你一起做花灯。”姜云婵扬起唇角:“我们可以做会变色的兔儿灯,钳子会动的螃蟹灯,还有……能骑的凤凰灯……”


    “凤凰灯要这么大!”姜云婵站在回廊下,撑开手臂,滔滔不绝讲着她的花灯设计。


    皎白的月照在她身上,清风扫鬓发,朱唇贝齿不停开阖。


    谢砚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姑娘,脑海中似乎有画面呼啸而过,可想抓又抓不住了。


    他眉头深锁,趔趄了一步。


    正兴致勃勃的姜云婵忽见他面色沉肃,赶紧过来扶住他,“阿砚,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谢砚诧异望着她,瞳中浮现几许异色,是独属于谢砚的那份镇静沉稳。


    姜云婵趁热打铁,“你想起来吗?你是谢砚,我是姜云婵,我们有个孩儿叫桃桃,你说过要陪我们长命百岁的呀……”


    “唔!”谢砚却忽地一口血涌了出来。


    高大的身躯不堪重负,往后跌倒。


    姜云婵扶不住他,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谢砚的身体开始抽搐,战栗,双臂环抱,蜷缩成一团,像是受了伤的幼兽。


    “阿砚你怎么了?”姜云婵拨开他凌乱的发丝,才发现他瞳孔布满血色,目色浑浊,似乎已经听不到她说话了,只嘴角的血不停地往外涌。


    怎么会这样?


    姜云婵拿绣帕帮他擦拭。


    身后一只手却拦住了她,将她与谢砚分开了。


    “姑娘莫再接近他,沈大哥受过重伤,一旦受到刺激会不受控的。”采药女将她扶到了廊下,又赶紧取了铁锁,将谢砚的手臂拴在桃树上。


    那样高大的人躺在泥地里痛苦挣扎,不停呕血,无人敢靠近。


    谢砚曾经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呐!


    他连向人低头都不曾有过,若从前那个山巅之上的公子看到如今自己跌落泥泞的模样,是何感受?


    姜云婵不忍心,起身去扶。


    采药女抱住她的腰肢,“姑娘不知道,沈大哥发起病来会伤人,也会伤自己,你别去!”


    此时,铁链铮铮作响。


    他拼命挣脱,手腕被铁链磨出血痕,血水顺着铁链潺潺而流,嘴里呜呜咽咽的,像被困住的野兽寻不到一丝慰藉。


    “让我试试!”姜云婵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这般,夺了采药女手中的钥匙,奔向谢砚。


    她解开谢砚手腕上的枷锁,下一刻,谢砚疯了似推开她,朝树上撞去。


    “阿砚!”姜云婵上前去拦,他一头撞在了姜云婵肩膀上。


    两个人滚落一团。


    一阵钝痛袭向姜云婵,还未来得及缓和,锁骨处又传来撕裂的疼。


    谢砚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深深咬着,咬破了皮儿。


    姜云婵顿时脸色煞白,倒吸了口凉气。


    采药女赶紧捡了铁链过来。


    姜云婵抬了下手,“不要拴他!”


    他是曾经名扬北盛的公子啊,又不是野狗野兽!


    她不敢想象方才他若是撞在树上,得伤得多严重。


    亦或是,他被铁链拴着得被硌出多少伤口。


    他这四年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姜云婵心口比肩头更疼,她抬起痛得发麻的手臂,轻抚着谢砚的后背,“别怕啊,我在。”


    绵绵柔柔的声音贴在谢砚耳边,他痉挛似乎好了许多。


    姜云婵侧脸轻蹭着他的头发,“我给阿砚唱曲子吧?唱姑苏小调。”


    她轻哼着爹娘定情小曲,婉转绵柔,丝丝入扣。


    像是轻柔的羽毛轻轻拂过他的耳朵,细细密密的酥痒没入血液,舔舐着血液里的狂躁。


    他渐渐松开了她的肩膀,口中她的味道却迟迟不散。


    他竟有些贪念这种味道,喉头微微滚动,绷着濒临崩溃的意志,撑死手臂,一字字挤出牙缝:“你……你先离开,我会……伤你。”


    “没关系的,阿砚,我抱着你。”姜云婵反而将他抱得更紧,让他压在她身上。


    从前他的伤、他的痛,她没有参与。


    往后,她想与他甘苦与共了。


    她抚着他的脑袋,“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好不好?”


    她温柔的让人不忍拒绝。


    那只遍体鳞伤的小兽在这世间寻寻觅觅,终于寻到了依仗。


    他在她肩膀处轻蹭了蹭,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依赖。


    姜云婵从未见过他这般黏人的模样,一时心酸又心软,将他紧紧拥着,“那……跟我回家,我给你做桃花酥好不好?”


    谢砚终于也拥紧了她。


    良久,在她耳边呢喃:“桃花酥……很甜……”


    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进了姜云婵颈侧。


    她侧头看他,那个无所不能的人藏在他颈窝,红了眼眶,慢慢昏睡了过去。


    她轻抚着他,等他彻底平复,才往门外看了眼,“夏竹,带世子回家。”


    夏竹早就等在外面,一行人连忙将谢砚扶起,正欲离开。


    “等等!”采药女拦住了姜云婵的去路。


    “现在我要去找太医,给他治病。至于他到底认谁是他的夫人,理应等他痊愈再说不是吗?”姜云婵拢了拢衣领,盖住了牙印。


    采药女掠了一眼她肩头的伤,却突然笑了,“好了,现在我相信你真的是沈大哥的夫人了。”


    姜云婵怔然,抬起头来。


    “我叫芊芊,原是东陵的医女。一次我和夫君在乱葬岗采药时,偶然救了沈大哥,他便与我们以兄妹相称,跟着我一家游走江湖。”


    芊芊笑容澄澈,“所以,嫂子误会了,他的夫人不是我。”


    姜云婵:“那他口中的夫人是……”


    “自然就是嫂子你!”芊芊对姜云婵福身行了个礼。


    “我救他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枚药丸,口口声声说是要救自己的夫人和孩子的。


    所以即便之后他失忆了,仍记着一件事:就是他要找自己的夫人。


    他这四年跟着我们浪迹江湖,为的也是早些找到夫人。”


    芊芊这些年带着谢砚行走江湖,因为谢砚生得极好,又有一双会编花灯的巧手,确实引来不少姑娘的爱慕。


    故而,芊芊以为姜云婵和那些姑娘一样,故意假借名头接近谢砚的。


    直到刚刚芊芊看到谢砚在姜云婵怀里安稳下来。


    他那般依赖她,与平日少言寡语的模样截然不同。


    芊芊才敢相信姜云婵和谢砚真的关系匪浅。


    “大哥终于得偿所愿找到嫂子,我也替他高兴呢。”


    “多谢姑娘!”姜云婵朝芊芊福了福身,感谢她这四年的照顾,又担忧地望了眼被搀扶出门的谢砚。


    他到现在还昏昏沉沉,身子恹恹耷拉着。


    “阿砚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姑娘可知道四年前,东陵皇室一件秘辛?”芊芊压低声音。


    这四年,东陵最大的趣闻非李妍月和陆池之间的爱恨情仇莫属。


    听闻当年,大荒山东陵兵败后,陆池趁热打铁杀回皇城,当场斩杀了他的皇兄。


    至于当时还是贵妃的李妍月,却被陆池私藏起来。


    两人纠缠不休了四年,如今竟也修成了正果。


    不日,陆池便要迎娶李妍月为后了。


    “此事与阿砚何干?”


    “李妍月当年随军前往大荒山时,带回了一个人,那人被巨石碾压,粉身碎骨,其实已经很难存活了。


    但李妍月将他囚于深宫,穷极东陵之力寻回了一颗能起死回生的丹药救了那人。”


    “李妍月掳走的人是谢砚!”


    姜云婵如今再回想,当初送回明月村的尸体血肉模糊,根本辨不清形貌了。


    原来,谢砚当时并未死,而是被李妍月掉包带走了。


    “那后来呢,阿砚怎么又流落江湖了?”


    “因为大哥其实并未服用那颗救命的丹药,而是将药私藏了,撑着已经快要枯竭的身体逃出了宫。


    之后便遇到了我们,他央我带着他一同前往北盛找他的夫人,把解药给他的夫人。”


    芊芊这话,叫姜云婵心中一紧。


    也就是说谢砚在大荒山临死之前,亲眼看到了那朵小白花飘散。


    他是怀着绝望的心情昏死过去,又被囚于东陵皇宫的。


    在那种身心受创的时候,他还没舍得服用那颗救命的药丸,他要把它带给她和桃桃。


    他竟一直没有放弃救她和她腹中的孩儿……


    姜云婵指尖紧扣着手心,“那为何这四年,他又没去姜府找过我?”


    “他去了!”芊芊想到当时还剩一口气的谢砚,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意志,长途跋涉,山水迢迢,一直撑到了京都。三年前的八月十五,他一落地京城,就拿着药去了姜府。


    不过,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像被抽掉了魂一样倒在地上,三天三夜没醒。”


    “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是桃桃的生辰。


    三年前的那一天,也正是桃桃认顾淮舟为干爹的日子。


    姜云婵为了桃桃在学堂不被人欺负,特意把认干亲的仪式办得很隆重。


    谢砚约莫是看到她和顾淮舟抱着孩子宴宾客,又听孩子叫顾淮舟爹爹。


    他误会了,所以才悄然离开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和夫君实在没办法再救醒大哥,只能擅自做主把那颗药给他用了。”


    芊芊唏嘘道:“自从那以后,他对夫人的记忆就越来越模糊了,只要刻意去想夫人,就会头疼欲裂……”


    芊芊将一本书册递到姜云婵手上,“不过大哥从来没放弃过找回夫人,哪怕偶然捕捉到一些碎片,他也会忍着痛将那些记忆记录在书册中。可惜的是,后来他连这本书册也忘了。”


    人的身体是会自我保护的,许当初她和顾淮舟抱着孩子那一幕,深深刺痛了他,他才会逐渐遗忘了伤心事。


    而那些伤心事皆由姜云婵而生,所以,他再记不得她的模样了。


    姜云婵怅然接过那本册子翻开。


    页脚全是被手指攥起的褶皱,字迹歪歪扭扭,汗滴晕开墨迹,干涸了。


    俨然,这是在他身体十分痛苦的情况下写的。


    其上足足五十页,全然记录着她和他的点点滴滴。


    从慈心庵,到闲云院,他记着她的一颦一笑。


    记着她每次去闲云院探望,穿了什么衣服,送了什么点心。


    记着她的喜好。


    再后来,他记着他们同室而居的日子,记着她每一次对他温言细语,对他言笑晏晏。


    姜云婵细数才知,原来这十四年她对他笑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幸而,上天给了他们重来一次的机会。


    以后他们皆要笑口常开,岁岁年年好。


    她将书册收进衣袖里,朝芊芊郑重福了福身,“这几年多谢姑娘照料,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芊芊自是乐见大哥寻回爱侣,福身相应,“只是若想大哥找回记忆,需得循序渐进,不能强行刺激,否则就会像今日这般不受控……”


    谢砚的身体已经不允许自己想起那些痛心的过往了。


    姜云婵也释怀了,“既然不能想起,那便不想吧。”


    往事难追,前路灿灿。


    从前的事太满太苦,谢砚又把自己藏得太深,什么都不肯说。


    如今,能重新认识彼此,对他们来说未必是坏事。


    只要他在,一切就都刚刚好……


    第88章 番外一:皎皎与娇夫


    姜云婵与芊芊道了别,便也上了门口候着的马车,一路往姜府去。


    马车轻晃,一盏茶的功夫后。


    谢砚嗅到了丝丝缕缕的桃花香,迷迷糊糊睁开眼,他正靠在姜云婵肩头酣睡。


    姑娘笑着挥挥手。


    谢砚一怔,眼神立刻清明过来,避嫌地挪到了马车角落,慌张掀开车帘往外看。


    芊芊一家的板车也正背道而驰,离京了。


    “我、我这是去哪儿?”谢砚这就要下车去追芊芊一家。


    姜云婵起身手抵住马车,将他困在了角落,“你是我的夫君,我孩子的爹,你说你该去哪儿呢?”


    谢砚仰望着立在身前的姑娘。


    她的身影将他笼罩,明明娇小,却气势逼人。


    谢砚面上的惊恐之色更浓,“姑、姑娘,你别逗弄我了!”


    姜云婵扬了下眉稍,“那方才是谁紧抱着我不放的?是谁埋在我颈窝撒娇了?”


    “我没有!”


    “真的没有?”姜云婵一双灵动的眼睛兴味盎然逼视他。


    谢砚眸光一晃,“我不是撒娇,我只是、只是……”


    谢砚也说不清。


    他只知道方才她不顾一切抱住他时,他好像浮萍寻到了根。


    有一道暖流没入血液,身体的痛与空一瞬间消失。


    他和她之间难道真的有某种关联?


    谢砚有些不确定,“你真的是我夫人?”


    “我是不是你夫人,试过不就知道了?”


    “什么?”


    谢砚不明所以。


    姜云婵摁住了他的肩膀,俯身迎向他。


    清秀的脸放大在眼前,肤若凝脂,面若桃花,无一处不娇美。


    可谢砚的目光却全然被那双红唇占据。


    那样绵软,那样水润,好像一颗一咬就流出汁液的红樱。


    谢砚胸口起伏不已,猛地把头侧到一边,本欲避开她的气息,唇珠却与她的唇珠相蹭。


    这样奇异的触觉,让谢砚浑身僵硬,不禁又回眸看了眼她的唇。


    她红艳艳的上唇瓣,沾染了他的口津,更添一抹风情。


    谢砚呼吸一滞。


    姜云婵抿了抿唇,将那抹属于他的水泽咽了下去,喉间微微滚动。


    这样的画面冲击着谢砚,他的身体如过电一般,脸红透了。


    他这个样子倒像初出茅庐的小子,与从前蛮横强势的样子大不相同。


    别有一番意趣。


    姜云婵心中暗笑,捧住他的右脸颊,拇指摩挲着他颧骨处的一抹红晕,故作懵懂,“你脸怎么红了呀?”


    “我……”谢砚自知理亏。


    明明姑娘并未做什么过火的事,可他就是抑制不住的血液沸腾。


    他隐在袖口里的手,死死扣进掌心,气息才稍微平和了些,“马车里太闷了,有些透不过气。”


    “哦,透不过气。”姜云婵兴味盎然品味着他的话,“那旁的姑娘这样对你,你也透不过气吗?”


    “我有夫人,怎会与旁人如此?”谢砚断然摇头。


    姜云婵“噗嗤”笑出了声,“那你又为何对我脸红?”


    “我……”谢砚被问得哑口无言,有些无助仰头望她。


    抬头的一瞬间,姜云婵毫无阻碍吻上了他的唇。


    唇瓣相贴,牙齿轻磕了下。


    一丝丝清甜漫入他口中,他的眼神、他的思绪陷入兵荒马乱。


    姜云婵却未与他分开,覆着他的唇瓣轻声问:“阿砚现在什么感觉?”


    谢砚张了张嘴,下意识要推拒。


    “要说实话,不能讳疾忌医哦!”姜云婵灼灼目光深深与他对视,“我是不是你夫人,你真的感觉不到吗?”


    他们隔得那样近,那双明媚的杏眸中只有谢砚的影子。


    谢砚好像从她眼中看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虽还记不起过往的点点滴滴,可他的身体不会骗人。


    他似乎很欢迎她的靠近,也很想念她的靠近。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诚实道:“我……呼吸有些难受。”


    “所以呢?”姜云婵问。


    他悠然掀起长睫,晦暗的眸凝着她的唇,“所以,想要更多……”


    马车光线幽暗,寂静无声。


    唯有男人的嗓音沙沙的,似能穿透人的胸腔。


    明明是姜云婵主动撩拨,此时她却心口一滞,心跳骤然加快。


    她捧起他的脸,“那阿砚猜猜我什么感觉?”


    谢砚摇了摇头。


    她贴近他耳边,“我也,想要更多。”


    他们久别重逢,本应更热烈一些,再热烈一些的……


    绵软的声音缠住了谢砚的神思,他僵在原地,怔然与她对视。


    月色正浓,月影在两人之间摇曳。


    两人面面相对,目色缱绻。


    时间慢了下来,很慢很慢,慢到姜云婵腰都弯得发酸了,两人还是保持着对望的姿势。


    姜云婵撑着他的肩膀,才勉强稳住身形,有些怨念,“你怎的不动?”


    谢砚抿了抿唇。


    “你不会啊?”姜云婵问。


    他悻悻然点头,“嗯”了声,“不知如何叫你开心。”


    他什么都忘了,连如何吻她都忘了,却开始凡事遵从她的意愿了。


    其实姜云婵也未曾对他主动过,可总得有人打破隔阂。


    她迟疑了片刻,轻启朱唇,舌尖撬开他的齿关。


    他尚有些僵硬,张着嘴,不敢动弹,任由她的气息侵占了他的口腔。


    直到,她绵软的舌尖勾住了他的舌。


    他血液开始躁动,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地吮吸了下她的舌尖。


    “疼!”姜云婵倒吸了口凉气。


    他吓得连忙退回了自己的领地,那尾妙舌却勾着他舌不放,唇舌之间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别急,我慢慢教你……”她没放开他,反而圈住他的脖颈,坐回了马车板凳上。


    谢砚怕她磕着,托住了她的后脑勺,翻身上来。


    如此位置反转,她被他锁在了马车一角。


    她一边仰头轻吻他,一边红着脸轻声道:“两口相咽,男含女下唇,女含男上唇,一时相吮,茹其津液……”


    这些都是从前谢砚教她的腌臜话,谁能想到有一天会从姜云婵口中。


    甜软又羞怯的声音充斥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时断时续,与吮吻声相合。


    谢砚脑海里有什么过往画面一闪而过,不可抑制地闷哼了一声,试探地唤她:“皎皎。”


    姜云婵睁开眼,他也正虔诚地看着她。


    却在此时,马车剧烈震颤,窗外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姜老板你也是女子,如何能坑害一个孩子呢?”


    “做生意,如此昧着良心,不怕遭报应吗?”


    ……


    吵闹声打破了旖旎气氛。


    两个人唇瓣分开,尴尬地僵持了片刻。


    姜云婵推了推他的肩膀,“先、先退开。”


    谢砚深邃的目光还盯着她微微红肿的唇,像未吃饱的孩童。


    “晚些再……”


    姜云婵红着脸从他臂弯下钻了出来,整理好云鬓,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眼。


    姜府门前,正有一对年轻夫妻抱着孩子,跪地嚎啕大哭。


    两人面前还放着一匹仿佛是姜家的绒布。


    姜云婵这些年行商,从寂寂无名到第一布商没少遇到闹事的人。


    她心生不好的预感,拍了拍谢砚的手,示意他在车上等候,自己则提起裙裾下车。


    走到年轻夫妻面前,只见他们怀里的婴孩身上遍布疹子,有些地方都流脓了。


    男人起身,指着姜云婵的鼻子,“咱们信得过你们皇商的名声,才买你们的绒布给孩子做襁褓的,却不想你们竟以次充好,将破布烂布老鼠啃过的布卖给我们,你居心何在!”


    “姜老板你也是有孩儿的人,不知道孩子娇嫩受不得脏吗?我孩儿因为你们的布被染上了鼠疫,你们还我孩儿命来!”女人哭得撕心裂肺。


    姜云婵这才看清那匹绒布上还沾染了老鼠屎和老鼠啃咬的痕迹。


    刚出生的婴孩接触了这脏东西,难免伤了皮肤。


    女人的哭喊顿时也引来的街坊邻居的围观,一人在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中叫嚷,“怪道这么快发家,原是昧着良心做生意。”


    “连孩子都伤,难怪她死了夫君!许是被她克死的吧!”


    “扫把星!滚出东京!滚出东京!”


    ……


    百姓中,一时群情激昂,烂菜叶子、臭鸡蛋纷纷朝姜云婵身上扔。


    汹涌而来的怨气,将姜云婵一个瘦弱的女子包围了。


    谢砚瞧见这情况立刻下了车,推开人群,往中央去。


    此时,风暴中心,响起女子的怒喝,“扶苍!给我这些闹事的人都拿下!”


    姜云婵反手给了闹事的男人一巴掌,指着男人的鼻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受薛严指使,污蔑我姜家!有本事就去公堂上对峙。”


    男人被姜云婵的气势吓到,捂着脸愣了片刻,“别、别以为旁人不知道!大理寺顾大人是你的情夫,你就是靠他……”


    啪!


    又是一巴掌。


    男人的脸顿时红肿起来,左右对称。


    姜云婵个子虽小,威压却足,嗤笑道:“朝廷命官也容得你如此污蔑?是薛严看不惯我们姜氏布坊压过他们一头,才屡次挑事是吧?”


    姜云婵捡起那一匹绒布,递给各位看客,“我们姜氏的布匹在右下角都会缝一个桃花的印记,这匹布粗制滥造,分明就是薛家布坊自己纺的!”


    “分明就是他们贼喊捉贼,想坏我姜家名声!”姜云婵杏眼一瞪,“扶苍,把他们押去官府!”


    “臭娘们,你敢……”男人眼见诡计被拆穿了,扬起一巴掌,想要打回去。


    一只大掌握住了他的手腕,虎口收紧。


    谢砚虽然失忆,但身手尚在,制服几个混混如同捏死蝼蚁。


    闹事者在他手底下疼得面容扭曲,牙齿打颤,“你、你是谁?我跟这姜家理论,有你什么事?”


    “这怕也是姜老板的情夫吧!”


    “姜老板在哪儿找了个穷酸男人当情夫?眼光还真是独特呢!”


    周围好事者的目光投向谢砚身上,嘲讽与不善包围了他。


    谢砚神色一滞。


    他这四年毕竟受了太多苦,心里又有伤,姜云婵怕他多想,赶紧上前挽住了他的臂膀,“他是我夫君!”


    她当着众人宣告,没有一丝迟疑。


    谢砚微怔,望向她。


    姜云婵在他臂弯处调皮地轻挠了挠,冲他眉眼弯弯地笑,像一道明媚的春光。


    谢砚也不禁牵起僵硬的嘴角。


    那闹事者却不服,“京城谁不知道她姜云婵是个守不住寂寞的寡妇!要不是她四处勾引男人,给她的死鬼夫君戴绿帽,她能有这份家业……啊呀!”


    话到一半,男人手骨“咔嚓”一声断开了,鲜血四溅。


    谢砚指腹一松。


    男人捂着血淋淋的手臂,跌坐在地上,“穷秀才,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她夫君!”谢砚将姜云婵拉到了身后,沉声道。


    姜云婵讶然望向他的后背。


    他清瘦了很多,但这一刻他的威压与曾经的谢砚别无二致。


    他一字一句道:“我夫人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不劳旁人多言!”


    “你夫人?这娘们能勾搭上顾大人,还会甘心和你这穷秀才……”


    一道沉甸甸的目光割过,男人的话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眼前的人明明瞧着温良,可眼底蕴藏着一股杀气,一旦泄出,立刻就会把人吞没。


    男人心里发慌,爬起来要逃。


    “把他抓住!”姜云婵沉声一令。


    姜府下人倾城而出,将好事者押去了衙门。


    看热闹的人群纷纷散去。


    谢砚身上的戾气也散了,眉眼温顺下来,问姜云婵,“你没事吧?”


    姜云婵早就习以为常了,不以为意摇了摇头,“我没事!随我进府吧。”


    青葱玉指伸向他,那般白玉无瑕,天生就该不染尘埃。


    谢砚染了脏血的手指微微蜷起,摩挲着掌心狰狞的伤痕。


    “嘶!”姜云婵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子一个趔趄。


    谢砚赶紧上前一步,护住了她,“怎么了?”


    她跌进谢砚胸口,瘪着嘴,将手腕递到他眼前,“方才那贼人把我抓伤了。”


    白皙的肌肤上果真红了一大片。


    谢砚慌忙捧住她的手查看伤口。


    纤纤玉腕一转,与他十指紧扣。


    “有阿砚牵着就不疼了。”她冲他狡黠一笑。


    谢砚方才平复的脸,又红了。


    “哎呦我的妈呀!”扶苍正走出姜府大门来迎,忽地看见这惊悚的一幕,忙捂住眼睛,藏到了朱漆大门后。


    他家世子从前做事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有他撩拨二奶奶的份儿,哪会被姑娘撩拨得面红耳赤?


    这画面也太诡异了!


    “天都塌了!”扶苍忍不住撑开一道指缝,偷偷看去。


    “你懂什么?听老婆话发大财!”薛三娘白了扶苍一眼,打着团扇,扭着腰跟上了姜云婵二人。


    “你去哪儿?”扶苍叫住她。


    “去后院,看看他俩谁在上谁在下啊。”


    从前她家姑娘总被谢砚压着欺负。


    如今谢砚是个傻的,姑娘如何不能“报复”回来呢?


    今后这府上,谁在上谁在下可是要翻个个儿了。


    薛三娘掩唇轻笑,“你不去看?”


    “污言秽语!”扶苍拂袖而去。


    离开两步,忽又转头,三步并作两步往后院去了……


    彼时,姜云婵和谢砚正穿过后院桃花林。


    路上,免不得又被小厮丫鬟们暗地里相看。


    姜云婵甩了个眼刀子,一行人才垂着头散去。


    “府上做生意,所以难免人来人往的,你适应几天就习惯了。”


    “还有啊,若再遇到不与你好脸色的,该揍就揍,或者你告诉我,我帮你揍!”


    ……


    姜云婵一边交代着,一边牵着谢砚从桃花林走。


    她在前,他在后。


    她牵引着他,他沉默不语。


    姜云婵转过头来,看他心事重重,犹豫地张了张嘴,“阿砚,别人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扪心自问,若是姜云婵被人堵在人群嘲笑“不配”,心里也会不爽快的。


    何况谢砚骨子里那般傲气,甚至是自命不凡。


    姜云婵能体会他的低落,抱住了他的腰肢,贴在他怀里,“反正方才阿砚挺身而出保护我的样子,在我心中勇武不凡,无人能敌!”


    谢砚脊背一僵,垂眸,撞进了她笑意嫣然的眼中。


    他耳垂微烫,清了清嗓子,“我不是在想此事,我是在想……”


    谢砚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问:“我在想,你从前就这般凶吗?”


    姜云婵笑意凝固。


    她为了支撑起家业,这些年是变了些,有时候甚至也会像谢砚当初管家时一样,做些杀伐决断之事。


    谢砚这样问,叫她心里生出委屈:“你嫌我凶?”


    “不!不是的!”谢砚连连否认,“我是想说,这几年你很辛苦吧?”


    这世道,女子立足难于登天。


    而他缺失了四年。


    她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管家,可想而知有多难。


    没有人在她困苦的时候给她撑腰,她就只能自己变成一只刺猬。


    谢砚眼底漫出疼惜之色,“是我对不起你。”


    姜云婵一怔,“你一路上都在想这个?”


    谢砚诚挚地点了点头,“我想补偿你。”


    姜云婵的眼眶一瞬间酸了。


    他不在的时候,她尚且觉得生意场的矛盾,孩子的调皮,府上的杂事她都能如鱼得水地应对。


    可他一回来,她满腹的委屈都涌了上来,一滴泪悬于长睫上,瓮声道:“想补偿我,以后就得待我好,顶顶得好!”


    姑娘泪眼朦胧,像是被春雨打湿的桃花。


    他略显生涩捧住她的脸,拇指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花,“我以前怎样待你的?”


    他如今拥有的不多,不知道怎样才能顶顶得好。


    他一脸认真地请教:“告诉我,我以前如何待你的,我定还像从前一样好生待你。”


    第89章 番外一:皎皎与娇夫


    “啊?”姜云婵嘴角抽了一下。


    像以前一样行径恶劣吗?


    姜云婵没道理告诉他,他以前有多霸道,多蛮横。


    如今他在她手上,当然任她捏扁揉圆。


    “你以前嘛……你最老实诚恳,从不惹我生气,不忤逆我。”


    “这是夫君应当做的。”谢砚接受程度良好。


    姜云婵当然得寸进尺,“你要每天亲自下厨给我做饭,我喜欢吃没有刺的鱼,只有蟹黄的螃蟹,不带皮儿的芝麻糖……”


    这每一样都颇费功夫。


    谢砚“哦”一声,瞅着眉一一记下了。


    “从现在开始,你每天都要唱曲子哄我睡觉;我要是睡不着,你就得陪我熬夜,不可以先睡。”


    “我说什么你都要应承,时时刻刻都要取悦我;我不开心,你要想办法哄我开心。”


    “最重要的是,守夫德,一个字都不许骗我!”


    ……


    姜云婵一一交代着,谢砚的眉头越皱越深,有些疑惑:“我以前真是这样的人?”


    “当然!你以前是最乖顺最听话的小郎君,不信你问他们!”姜云婵指着桃林深处。


    三颗藏在树后偷看的脑袋定住了。


    夏竹和薛三娘连连点头。


    只有扶苍还想挣扎一下,被薛三娘一巴掌打在后脑勺,老实了,点头了。


    众望所归,谢砚也认同了。


    毕竟他欠了她四年,怎么做都是应该的。


    谢砚这就挽起袖子,“厨房在哪儿?快到晚膳时间了,再不准备怕是来不及了。”


    “今天先不用!”姜云婵拉住了他。


    往后时间多得是,这“仇”总得留着慢慢报。


    “不急,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拉着他朝往寝房去了。


    方才谢砚发狂抱着她的时候,她摸到谢砚后背上凹凸不平的伤痕。


    从在瞿昙寺被石板压,又被埋大荒山,之后又在东陵浪迹,不敢想他受了多少伤。


    姜云婵心里一直担忧着,让他坐在榻上,解开衣衫,查看了下他的后背。


    伤势比想象的还要严重,纵横交错的伤如数十道蜈蚣盘踞在后背上。


    新伤叠旧伤,不忍触目。


    姜云婵一一拂过他的伤疤,指尖微颤:“疼吗?”


    感受到绵软的触感,谢砚脊背一僵,“已经不疼了。”


    可他的伤分明并未痊愈。


    一处撕裂伤从后腰一直盘踞、延伸进小腹深处,残留着脓血,被封存在皮肤之下,成了痼疾。


    外面看着好了,实则疼在深处。


    只是这伤的位置太过私密,他自己够不着,又不好让不相干的人帮忙,所以只能默默忍受。


    “你忍着点。”姜云婵取了刀具,伏于榻边,帮他挑破了脓疮。


    浓烈的血腥味刺鼻。


    姜云婵鼻头一酸,一边挑了金疮药给他涂抹,一边吹了吹他的伤口,“要是疼,就说出来。”


    谢砚照旧摇头。


    “方才你答应我什么了?”姜云婵故作气闷,药刷在他腰际故意挠了挠。


    酥痒顺着脊骨直窜,谢砚脑海里响起“守夫德”三个字。


    他侧过头来,正见姑娘趴在他身侧,春水盈盈的眼凶巴巴瞪他。


    “还有点儿疼!不过……”他脱口而出,笨拙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过现在有你,就不疼了。”


    “你倒会说话哄我了。”姜云婵努了努嘴,“腰上的伤怎么来的?怎么迟迟不见好呢?”


    谢砚本不想说过往的事惹她担忧。


    可姑娘微嗔,他怕说谎惹她更生气。


    他抿了抿唇,“嗯……逃出东陵皇宫的时候,被毒箭射中了。”


    东陵皇宫防守严密,谢砚又伤得重,根本无法强行武力逃脱。


    幸而那时候,李妍月允许他每日在御花园放风半个时辰。


    他便凭着从前出使东陵时,对东陵皇宫的记忆,从御花园挖了一条密道。


    密道虽颇费功夫,但他每日挖一点,每日挖一点,终于在半年后重见城墙外的天地。


    他逃跑那日,城墙上的白羽箭如网一般袭向他,要将他缚住。


    好在,他还是逃出来,找到夫人了。


    “都过去了。”他抚着她的脑袋,轻声安慰。


    姜云婵的心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疼得紧。


    当初他在大荒山伤成那样,可以想象活命都难,却还要护着药逃出皇宫。


    那年,他定身心绝望吧?


    “你平日里聪明得紧,这件事倒犯傻了!”


    姜云婵有些心疼地轻嗤:“东京城离东陵京都路途迢迢,便是快马加鞭也得半月。若我真的性命垂危,你就算取到药,一路顺利,不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吗?”


    “可是,总有一线希望啊。”


    谢砚他愿意为了这一线希望,不顾自己的性命。


    他不曾悔过。


    姜云婵心中掀起涟漪,从后圈住了他的腰,脸颊贴着他的后背小声嗫嚅,“怎么这么笨?你既千山万水回来了,怎么到了京都,又不来见我们了?”


    谢砚一噎。


    回了京都的事,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但听到身后些微哽咽的声音,他的手迟疑地覆上她的小手。


    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如何安慰人,小心翼翼道:“对不起,让你这几年受累……”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云婵默了须臾,“你是有很多对不起我的地方,不过……我也有错。”


    说到底,她也曾经伤过他的心,他已经不信她对他有感情了。


    所以,在看到她和顾淮舟并肩而立时,他立刻就有了定论,绝望失忆。


    再往前算,她在未查清真相的情况下,险些要了他和桃桃的命,总归也是对不住他的。


    “我也该说声:对不住。”


    “不会。”谢砚轻拍了拍她的手,“夫人永远都不必道歉。”


    “可你都不知道我做过什么?”姜云婵讶然。


    谢砚摇了摇头,“不管夫人做了什么,我想我都会原谅。”


    他不需要记起什么,他的身体、他的心跳如此眷恋着她,便已说明一切。


    “夫人永远都不会错,我永远……心向夫人。”


    那般虔诚的誓言让姜云婵心跳停了拍。


    她从后拥着他,久久。


    直到谢砚咳起来,她回过神,“先尽快处理伤口吧。”


    入夜了,夜风寒凉,总赤着身子不好。


    可其他位置的伤口都处理完了,只有小腹下那一道伤姜云婵迟迟未动。


    “你、你把中裤解开,我……我帮你清理下面的伤口。”


    “啊?”谢砚小腹一紧。


    姜云婵亦红了脸,僵硬点了点头,“伤、伤总要治的!何况我们是夫妻,有什么大不了?”


    这话是在安慰谢砚,也是在给她自己鼓气。


    那道伤口从后腰一直延伸到隐□□,总藏着掖着可不行。


    反正,他的什么她没见过?


    有什么好别扭的?


    姜云婵深吸了口气,蹲到他身前,指尖勾住他的裤腰,徐徐往下扯。


    精壮的三角线渐次露出。


    谢砚忙摁住了她的手,“我、我自己来!”


    他的夫人是仙娥一样的人儿,怎能叫她做宽衣解带之事。


    他拳头抵着唇轻咳了一声,迟疑地解开腰带,腰腹的轮廓如此直白地展现在姜云婵眼前。


    姜云婵整张脸烧得通红,眸光一晃避开视线,只专注他的伤口。


    “伤口太深了,要……要剃了这一块的毛发。”姜云婵的声音越来越小。


    “嗯!”谢砚鼻腔发出的声音沉而僵。


    他也撇开头,目光恰落在俯趴在他面前的姑娘身上,有什么画面浮入脑海。


    姜云婵正剃着毛发,忽见他徐徐抬起了头。


    她从前从未认真看过他,如今被迫看着,到底被他的狰狞吓到了,呼吸渐渐发紧。


    柔而浅的呼吸像蓬松的猫尾,细细的绒毛撩动着最敏感的肌肤,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


    偏又隔靴搔痒,不得要领。


    谢砚心里蚂蚁夹似地难受,摁住了她的手,将衣裤整理好,“算了,不用处理了。”


    “这怎么行?”姜云婵仰起头来,脸上浮着淡淡红晕。


    她此时只穿着宽松的寝衣,领口松松落落的,谢砚自上而下,恰能看清半隐在衣领下的冰肌玉骨。


    那般的皮肉细嫩,莹白无瑕,好像一块无瑕的玉,只锁骨处留下了牙印。


    是他今日发狂时咬下的痕迹,独属于他的痕迹。


    他眸色暗了下去,涩声道:“我……我怕我忍不住。”


    话音未落,姜云婵的手背被什么鞭打了一下。


    她慌忙收回手,手上的炙热温度迟迟不散,甚至没入她的血液,让她的心绪也汹涌起来。


    “伤、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姑娘撇开头,将刀放下。


    “对不住!”谢砚也慌张起身,想要去喝口冷水压压火气。


    一只纤白的手拽住了他的衣摆。


    没有点灯的寝房中,月色溶溶。


    月影在姜云婵脸上流动,让她身上镀了一层银白色的光。


    那样圣洁,让人不忍亵渎,又让人有冲动想把这份纯洁狠狠揉碎。


    谢砚指骨扣紧掌心,手背青筋隐现。


    姜云婵眼巴巴望着他,轻晃他的衣摆,“阿砚,我腿蹲麻了。”


    “啊?”谢砚紧张地弯腰抱起她,将她放在榻上,“我帮你揉揉。”


    他欲蹲下身去。


    姜云婵立刻圈住了他的脖颈,两人一同倒在了榻上。


    “我、我何时说过让你忍了?”一道红霞从姑娘脸颊一直延伸到耳后。


    姜云婵知道他想要她,可如今的他把她看得太高高在上了,不敢僭越。


    而她只想与他做身心相通、两不相欺的普通夫妻呀。


    这一步终究得姜云婵主动打破。


    她贴在他耳边,红唇微启,“阿砚,不要害怕,其实,我也想要你的。”


    最后半句话钻进耳道,电流一般顷刻席卷全身。


    谢砚的脑海里炸开了花,理智统统崩盘。


    他的双手撑在她脑袋两侧,眸色愈深愈浓,恨不得将身下的人吸纳进去。


    “吻我,阿砚。”姜云婵朱果般的唇轻启,循循善诱。


    谢砚俯身下来,唇一边轻轻触碰她的唇,一边暗自观察她的表情。


    见她并无不悦,才又继续试探着轻轻触碰。


    细细密密,轻轻浅浅,像三月里的春雨。


    他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本能。


    姜云婵蹙了蹙眉,“不舒服。”


    谢砚立刻抬头,离开了她的唇瓣。


    姜云婵扣住他的后脑勺,仰头咬了下他的唇,“马车里教你的,这么快就忘了?”


    “没有!”谢砚此时才明白她的‘不舒服’是什么意思。


    她想要更浓烈一些。


    他想她好,想她任何方面都好。


    得了她的允许,谢砚轻易撬开了她的唇齿,唇舌轻抵,呼吸也交缠着。


    冲破禁锢的吻热烈而缠绵。


    姜云婵的空气很快被他索取,脑袋昏昏沉沉的。


    而谢砚从来学什么都快,他抚慰过她的唇,又寻到了她耳际的敏感点,吮吻着,碾磨着。


    姜云婵将头侧到一边,迎合着他。


    衣衫从瘦窄的肩膀滑落,露出粉色心衣露出尖尖一角。


    半边春光从心衣两侧泄出,随着她的呼吸起伏,波光潋滟。


    谢砚的视线被夺去,他身子伏得更低,与她纤腰紧贴着。


    “皎皎,可以了吗?”他下巴上些微胡茬刺痛了她的脖颈。


    她拉长颈线,双目迷离,“阿砚,你过来。”


    被肆虐过的慵懒声音回荡在静谧的房间中。


    气温陡然上升……


    “娘亲、爹爹你们做什么?桃桃也要!”


    忽地,一张肉乎乎的小脸从两人之间中间冒了出来。


    桃桃不知何时也爬到了榻上,坐在姜云婵身边兴冲冲眨巴着澄澈的眼。


    两人一个激灵,赶紧分开,背对背各自拢起衣服。


    桃桃反被丢在两个人中间,看看床榻左侧的娘亲,又看看床榻右侧的爹爹。


    两个人都脸红红的,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呆坐在中间的桃桃摸了摸头上的呆毛,委屈道:“爹爹娘娘是不是背着桃桃做坏事了?”


    “不是!”


    两人异口同声,方又意识到孩子的话只是字面的意思。


    谢砚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娘她冷,爹爹给她捂捂。”


    桃桃狐疑地望着姜云婵,扬声道:“都快入夏了,娘亲还冷吗?娘身上明明烫烫的……唔!”


    姜云婵抵住孩子的唇,往窗外看了眼,“天色晚了,你去跟夏竹姑姑睡吧。”


    “桃桃才不要呢!娘亲以前都是跟桃桃睡的。”桃桃委屈巴巴瘪着嘴,“娘亲现在是不是只喜欢爹爹,只想跟爹爹睡了?”


    孩子奶声奶气,又是个大嗓门。


    姜云婵心虚不已,往外看了眼,“你别胡说!”


    谢砚见此站起来,深深吐纳,“好了,你们娘俩睡吧,我去偏房。”


    他正要走。


    一只小手拉住了他,轻轻摇晃,“爹爹也跟我们一起睡吧!桃桃想爹爹娘娘都陪着我。”


    琉璃般的大眼睛满是渴望和期待。


    毕竟这孩子从小没享受过爹爹的疼爱,黏人也是有的。


    谢砚和姜云婵相视一笑,只得暂时把别的情绪压了下去,“好,爹爹陪你和娘亲睡。”


    “太好咯!”桃桃一时兴奋地在榻上蹦跳起来,被姜云婵一个眼神吓退,才灵巧地钻进了被子里。


    “娘亲睡里面,爹爹睡外面,桃桃睡中间。”桃桃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小脑袋。


    两个人倒也不想扫孩子的兴,合了帐幔,依言躺下。


    小小的空间里只有月影如水,静谧流淌。


    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三人紧紧依偎。


    “桃桃好幸福哦。”孩子牵着爹娘的手放在自己身上,露出满足的笑意。


    许是,这夜太过美好,桃桃很快睡熟了。


    谢砚大掌覆在姜云婵手上,贴着孩子的肚子,感受着孩子的呼吸起伏,感受着夫人柔软的指尖。


    心中竟然出奇的充盈。


    也许这正如桃桃所说,这就是幸福感吧。


    他的手默默穿过夫人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两人隔着孩子,遥遥相望,姜云婵也屈指扣住了他的手。


    这一夜姜云婵竟出奇地没再怕黑,很快就睡踏实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姜云婵睁开朦胧睡眼。


    男人英朗的脸正在眼前。


    谢砚正蹲在榻边,眸色浓稠凝望着她。


    “我怎么睡到外面来了?”姜云婵的声音尚带着几分未苏醒的慵懒,软软糯糯的。


    “你晚上睡觉不老实啊。”


    昨晚,姜云婵和桃桃在床上滚来滚去。


    三个人从床的一头转到了另一头,整个位置大轮换。


    谢砚倒没想到平日雷厉风行的夫人,夜里睡觉跟孩子一样喜欢贴着人黏着人。


    他一时忍俊不禁,伸手将她头顶上的呆毛捋顺。


    姜云婵瘪了瘪嘴,有些没面子,“是不是我和桃桃太闹腾了,你昨晚没睡好?”


    谢砚的肩头染了一层薄雾,周身凉嗖嗖的,俨然早就起床了。


    姜云婵愧疚道:“要不然今晚你去隔壁睡?”


    “不用!我睡得很好!特别好!”谢砚脱口而出。


    怕她不信,他又顶着微红的脸道:“我就是怕是一场梦,所以,醒得早了些。”


    他有太多次梦见与夫人重逢了,那般渴盼的事情突然实现了,难免让人不知所措,难以入眠。


    所以他鸡鸣时就醒了,蹲在她身边,一时看着她看出了神。


    “傻瓜!”姜云婵哭笑不得,抬头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下,“现在相信不是梦了吧?”


    柔柔的声音抚慰着他的仓惶。


    谢砚怔了须臾,眼中破了冰,眼底皆是受宠若惊又无所适从的笑意。


    “我、我熬了鱼片粥,给你盛些来。”谢砚不知如何表达心底的喜悦,起身要去。


    “不急!”姜云婵拉住了他通红的手,放进了被子里,搓了搓他的手背,“手都冻坏了。”


    他十指沾满阳春水,冻得发僵,并不敢把寒气过给她,手往回缩了缩,放在离她身子三寸远的距离,却又忍不住拨弄她柔软的指尖。


    “今日只有鱼粥,你要的蟹膏我去市集瞧过了,蟹还不够肥,这个季节吃太寒凉,等到秋天吧。”


    姜云婵一怔,才恍然想起她昨日随口点了菜。


    他都记得,他一大早就去办了。


    姜云婵心里突然很踏实,眼眶红红盯着他,“我不想吃鱼,想吃些别的。”


    “一定要吃蟹吗?”谢砚蹙眉认真想了想,“要是多加些姜丝,配黄酒中和一下寒凉,倒也不是不能吃,那我现在就去……”


    “笨呐!”姜云婵敲了下他的额头。


    人失忆了,怎么连情趣也没了?


    姜云婵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愤愤然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刚一转过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求知欲,“娘亲想吃什么?桃桃也想要。”


    桃桃咽了咽口水,对美食充满了渴望。


    一前一后,两个小傻子。


    姜云婵一噎,僵硬地扯了个笑,“桃桃,你不是要去看灯会吗?得快些起身准备。”


    “灯会!”孩子的眼睛立刻亮了,“爹爹娘亲会陪桃桃一起吗?”


    “自然。”两人异口同声。


    “好耶!”桃桃心花怒放从被子里跳了出来,穿好衣裙,蹦蹦跳跳出了门。


    “夏竹姨姨,薛姨姨,扶苍叔,爹爹娘亲要陪桃桃看花灯啦。”


    “我爹爹可是天下最厉害的花灯师傅哦!”


    小小孩童的身形在院子里穿梭,双臂张开,破笼的鸟儿一般。


    姜云婵看着窗户上的影子,嘴角不自觉盈满笑意,“阿砚,今晚灯会人多,我们早些去观星楼占位置。”


    孩子盼了好些年,今年不能再让她失望了。


    姜云婵随后下了榻,梳洗完毕出门。


    身后,一只手掌握住了她的臂弯,将她带进了怀里。


    姜云婵吓了一跳,慌张抬头。


    谢砚刚好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吻来得突如其来,唇齿相磕,姜云婵倒吸了口凉气。


    谢砚目光灼灼看着她,“夫人方才要的是这个吗?”


    “……”姜云婵圈住他的脖颈,歪着头笑,“你会不会反射弧太长了些?”


    “我……下次不会了。”他喉头滚了滚,再度吻了上来。


    “不可以哦。”姜云婵撇头避开了,“我已经生气了,罚你忍着。”


    她狡黠眨了下眼,从他臂弯下钻出来。


    他局促地站在原地。


    姜云婵已经跑到了院里的桃花树下,冲他招手,“阿砚,快些,花灯会开始了!”


    花瓣飞舞,衣摆翩翩。


    他怔了须臾,展颜一笑,“好!等我!”


    他小跑着追上母女俩,从落英缤纷的桃林,跑进了灯火流光的街市。


    第90章 番外一:皎皎与娇夫


    夜幕降临,街道两边万盏花灯闪烁,照得穿城而过的河面上波光粼粼。


    天地一色,仿佛浩瀚星河。


    街市上人潮涌动,流光溢彩。


    姜云婵穿着和桃桃一样款式的粉色襦裙和藏青色马面。


    母女俩穿梭在人海中,在摊贩间游走。


    她今晚要比桃桃还贪玩,身姿灵巧,跑得极快。


    谢砚抱着母女俩买的花灯、香包,在人群中寻寻觅觅,终于在一个面具摊位前,找到了她们。


    彼时,桃桃戴着猫儿的半脸面具,冲她娘张牙舞爪做鬼脸。


    姜云婵也不甘示弱,戴着毛茸茸的兔儿半脸面具,鼓着腮帮子逗孩儿。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


    姑娘双颊微鼓,鼻头红红,呲着牙,兔儿成了精。


    谢砚站在灯火阑珊处,出神望着光下的她们,眼底是化不开的笑意。


    “嘿!”姜云婵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


    谢砚转过头来,姜云婵将一只狐狸面具在他眼前晃了晃,“阿砚,看我送你的礼物,我帮你戴上可好?”


    “我戴?”


    那狐狸面具红白相间,眼尾魅惑上扬,耳朵上毛绒绒的,分明是姑娘家才喜欢的物件儿。


    谢砚退了半步,“我还是不要……”


    “阿砚要拒绝我的礼物吗?这可是精心挑了好久的。”姜云婵失望地长睫低垂,声音越来越小。


    “不是!”谢砚怎好再惹她生气,舌头打了个滚,“有劳夫人。”


    谢砚弯下腰,方便她戴。


    姜云婵踮起脚尖,将面具给他系好,顺手把他的发簪抽掉了。


    青丝铺散下来,不束不扎,随风飘扬。


    月下的白衣男子,竟带着一股媚而不俗的气质。


    “哇!娘亲说得没错,爹爹好像狐狸精!”桃桃欢呼出声。


    “什么?”谢砚惊讶地瞳孔放大,眼尾攀上一抹红。


    他生得白皙清秀,又有一双桃花眼,加之穿着白袍,可不就像话本里的狐狸精吗?


    姜云婵从前就这么觉得,只不过他从前凶巴巴的,姜云婵不敢打扮他。


    如今,他落在姜云婵手心,姜云婵当然要按照自己的喜好来。


    但姜云婵怕他接受不了狐狸精的设定,一口咬定:“是像狐仙!才不是什么狐狸精。”


    话虽如此,桃桃的尖叫还是引来了不少路人的瞩目。


    提着花灯的姑娘们三三两两经过,红着脸不知在小声说什么。


    谢砚忙要取下面具。


    “不要取,这样好看!”姜云婵摁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小声道:“今晚扮成这样,才给你亲。”


    谢砚的动作一顿,清了清嗓子,“没有要取,只是整理一下。”


    她立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乖阿砚。”


    谢砚下颚一僵,声音更柔了几分,“我背夫人上观星台看花灯吧。”


    这观星台有六层楼,未免太高了些。


    桃桃仰头眺望,望而却步,“爹爹,桃桃也累了。”


    “孩童要多锻炼,才能长高高。”谢砚揉了揉桃桃的脑袋,“跟着爹爹,加油。”


    桃桃目送爹娘的背影,笑不出来了。


    一家三口到了观星楼。


    露台上早早站满了百姓,人头涌动,纷纷伸着脖子往北城门一丈高的灯架看去。


    “桃桃你看,那是盒子灯!”


    姜云婵极爱花灯,可惜从前难得出侯府,后来又因生意忙,好久不曾参加灯会了。


    她眼里难掩兴奋,蹲身去抱桃桃。


    谢砚先一步将桃桃扛在了肩上,站在姜云婵身后,替她挡住了拥挤的人群。


    一方安稳天地里,姜云婵无甚可操心,凭栏而立,满怀期待等着盒子灯。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而响起一声尖锐的炮鸣。


    灯架上一根引线炸开火花,火苗迅速往上攀升,第一层盒子灯落下。


    一片粉色的桃花林赫然落于眼帘。


    灯火荧光,如梦似幻。


    随着人群啧啧称奇,第二层花灯落下,是茫茫竹林,是渔村的小院……


    花灯一个接一个展现在眼前,比那戏曲皮影还要变化莫测。


    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开出什么花灯。


    “好看!阿砚,你猜下一个花灯是什么……”姜云婵一边兴奋地拍手,一边转过头来,恰撞进狐狸面具下深邃的眸。


    谢砚从头至尾都没有观灯,而是凝视着姜云婵的一举一动。


    偏他那双桃花眼在璀璨灯光下,愈显得浓情缱绻。


    姜云婵脸颊微烫,掰过他的脸,“看我作甚?好好看花灯!”


    他浅浅一笑。


    刚好,盒子灯的引线攀上最高峰。


    火花四溅。


    一盏美轮美奂的凤凰灯从盒子中飞出。


    凤鸣九天。


    凤凰展翅奔向皎月,六条凤尾逶迤,在天际划过一道弧光。


    凤凰所过之处,有粉色的花瓣倾洒下来,在天地之间下了一场花瓣雨,花香满城,似花神的赐福。


    “娘亲,你快看!”此时,桃桃拉了拉姜云婵的衣摆,指着观星楼下满城灯火,“每一盏花灯上都印着桃花呢!”


    姜云婵寻着孩儿指的方向望去。


    阁楼下,来来往往的少男少女们提着各式花灯,纷繁璀璨,但底部都画着一朵小小的桃花。


    天上人间,桃花花瓣飘满了整座盛京。


    姜云婵伸手,一片桃花花瓣打旋落在她手心。


    她明白过来:“所有的花灯都是阿砚做的?”


    谢砚点了点头。


    其实他年年都会做很多很多花灯,包括盒子灯。


    他对夫人的记忆只有支离破碎的画面,所以他每行至一处,便会把这些画面做成花灯。


    他卖出去的花灯也都会在底部画一朵桃花。


    他想如果他一直找不到夫人,也许夫人有一天能看到花灯,会来找他呢?


    他的心愿达成了,他的夫人没有抛弃他。


    这满城寻她的花灯,便成了他们重逢的礼物,感谢她不曾放弃他。


    他观察着她的神色,如奉珍宝,“夫人,喜欢吗?”


    姜云婵自然欢喜,欣然眺望满城花灯。


    那盏凤凰灯却已经逐月而去,看不到踪迹了。


    “凤凰灯呢?怎么还没回巢?”


    “凤凰何须回笼?它本就属于天际。”谢砚道。


    历经世事,心境百转,他的凤凰灯和从前一样好看,但又好像不一样了。


    姜云婵心中掀起涟漪,“那……如果凤凰飞得太高太远,你找不到了怎么办?”


    “天高水远我都会随她而去,又怎会找不到?”他与她对视,眼里有星辰瀚海。


    他的爱从此是送她扶摇直上的风,不会再是困住她的囚笼。


    姜云婵眼眶微酸,“阿砚,这是我此生收到最美的花灯!”


    “你说什么?”


    人潮拥挤,谢砚未听清姜云婵的话。


    姜云婵扑进了他谢砚怀里,大声道:“谢砚,我喜欢这样的你!一辈子都喜欢!”


    她的声音如此清晰,如此笃定。


    他怔了须臾,俨然有些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姜云婵捧起的脸,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所以你也要大胆地喜欢我!”


    她知道他现在失去了记忆,失去了身份,他觉得自己“不配”。


    他待她小心翼翼,他待她如供奉的神女。


    可这些并不是姜云婵要的。


    “阿砚,大胆喜欢我吧!”


    城楼之上,姑娘的表白声如此炽烈又直白。


    行人纷纷驻足。


    她不在意,只热烈地对他笑。


    谢砚才突然意识到他已拥有了这世上最弥足珍贵情意。


    其他缺失的东西已经不重要了,旁人的眼光更无足轻重。


    他要做的只是用尽全力爱她。


    “皎皎,我也喜欢你,一辈子!”他紧紧拥住她,下巴放在她肩头,“碧落黄泉,三生三世也只有你。”


    身后烟花绽开,照亮了天地。


    茫茫人海中,一对爱侣在烟花下缱绻相依,心贴得如此近。


    从此以后,白首相依,岁岁年年皆有了盼头


    ……


    “我朝这几年跟西域常来常往,民风真是开放了不少啊。”


    “细数咱们京都除了姜老板,还没见过哪个女子如此雷厉风行的。”


    ……


    城楼下,几个衙役仰望露台上相拥的人,揶揄道。


    “女子开化,是我朝的福气。”


    身边,穿着补服的顾淮舟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劳烦二位多派人巡逻,务必保证百姓安全。”


    今年的花灯节因为神秘花灯大师来京,城中游客格外地多。


    大理寺和兵马司全部出动,在城中维持秩序。


    顾淮舟今日下了朝,连官服也没来得及换,便随下属们一起巡逻。


    走到观星楼附近,人潮拥挤,有不少游人正抬头望楼上看。


    顾淮舟本无心凑热闹,随便掠了一眼,却瞬间锁定了那个熟悉的倩影。


    露台上的女子正是姜云婵。


    至于那男子,虽背对着他,可能令姜云婵喜笑颜开的,不肖多想,唯有一人了。


    顾淮舟脚步停滞了须臾,眸色微暗。


    “顾大人在想什么呢?”随从跟了上来。


    顾淮舟摇了摇头,“没什么,走吧。”


    顾淮舟其实早就知道姜云婵不愿离开京城,是在等谢砚。


    她在布坊的每匹布上绣上桃花,是为了让谢砚看到。


    虽然,这四年她不去谢砚墓地探望,其实潜意识是希望谢砚活着的。


    如今,她得偿所愿了。


    挺好的。


    顾淮舟深吸了口气,今晚风凉,跟软刀子似地刮着嗓子。


    他声音微哑,“后日就准备离京赴任吧。”


    “大人不去向姜夫人道别吗?前些天,姜夫人还说要为大人准备送行宴呢。”随从跟在身后道。


    顾淮舟回望了眼城墙上的爱侣,扯了扯唇,“不必了!”


    总归,他和谢砚还是不见面为好,免得又生出祸端,最后难做的也是婵儿。


    “走吧!”


    “干爹!”


    脚刚迈出去一步,城墙上却忽地传来孩子稚嫩的声音。


    桃桃趴在栏杆上,遥遥冲着人群招手,“干爹,我爹回来啦!”


    “你快看,我爹长这样!”桃桃颇为得意指了指身后的爹娘,又对顾淮舟道:“干爹不是说今晚陪我和娘亲游船吗?不是还有礼物送给我娘亲吗?我爹回来了,不如我们四个人一起玩……唔!”


    桃桃话到一半,姜云婵赶紧捂住了这张小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两个男人都听到了。


    第91章 番外一:皎皎与娇夫


    谢砚的目光投射下去,充满了陌生,又充满了警觉。


    他虽不记得那人是谁,但似乎骨子里就带着敌意。


    姜云婵赶紧清了清嗓子,“顾大人是我朋友!我去跟他打个招呼,你和桃桃先走。”


    顾淮舟照顾了她们母女四年,总不可能谢砚一回来,姜云婵连搭理都不搭理人家了。


    何况她和淮舟已经说清楚了,单纯的朋友寒暄有什么好心虚的?


    姜云婵提着裙裾拾级而下。


    顾淮舟也有些尴尬,但既然已经面对面了,断没有故作不认识的道理。


    顾淮舟拳头抵着唇清了清嗓子,随即迎上姜云婵。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顾淮舟弯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带着姜云婵往观星楼背后的隐蔽处去了。


    谢砚站在阁楼上,凭栏望着两人,脚步也下意识跟随两人去的方向。


    “爹爹!我们去放河灯吧!”桃桃拦住了他的去路,将一盏莲湖灯递到谢砚眼前。


    谢砚的目光却没有离开消失在夜幕的两个人身上,眉头越蹙越深。


    桃桃寻着他的目光看去,不以为意摆了摆手,“爹爹不用等娘亲了,娘亲每次和干爹说话都要好久好久呢!有时候能闭门讲上一整日,还把桃桃赶走!”


    桃桃颇为委屈,拉住谢砚的手,“娘亲只和干爹天下最最好,幸好爹爹回来了,以后桃桃就和爹爹天下最最好!”


    “……”


    这话未免忒怪了。


    谢砚心里不舒服,蹲身问桃桃,“你娘和干爹都讲什么?需得这般神神秘秘。”


    桃桃摇了摇头,“娘亲不许我乱说话。”


    谢砚不知从哪变出来一根糖葫芦,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桃桃的眼珠子黏了上去,一口咬了上去,口水顺着糖葫芦蜿蜒流下来,打湿了谢砚的手。


    谢砚把糖葫芦从她嘴里拔了出来,背到身后。


    “爹爹欺负人!”桃桃泪眼汪汪委委屈屈瘪着嘴。


    谢砚无动于衷,挑了挑下巴。


    桃桃小脸皱成一团,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


    肉乎乎的小手贴在谢砚耳边道:“爹爹不准跟娘亲告状哦!其实,桃桃趴在窗台听到他们说什么了!


    娘说等爹爹三周年过了,再谈其他的事,干爹说他等不及了。”


    “……”


    谢砚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他们等不及做什么了?”


    “干爹说什么霞帔、却扇、茜纱……桃桃听不懂。”桃桃咬着指尖拼命回忆,“好像还说要一起回姑苏呢。”


    那位干爹说的物件分明是嫁娶所用。


    是不是说明若然谢砚今年没出现,他们就要一同归故里,他们要……


    谢砚心头有些酸,涩着嗓子问:“那你娘答应跟他离开了么?”


    应该不会吧。


    毕竟谢砚现在回来了,她总不可能抛夫弃子。


    她说过要一辈子喜欢他的。


    但也难保外面的狐狸精不知羞耻,会勾引人。


    谢砚把糖葫芦递给桃桃,“你去把你娘找回来,就说爹爹晕倒了。”


    “娘,爹爹说他晕倒了。”桃桃抬头就脱口而出。


    谢砚寻声望去。


    姜云婵不知何时站在谢砚身后。


    两两对望,姜云婵眼里充满疑惑。


    “是险些晕倒!”谢砚舌头打了个滚,扶住太阳穴,倒吸了口凉气,“许是人太多了,呼吸不畅,不如我们去别的地方转转?”


    “我不去了,明日要离京一趟,得早些回府收拾行囊。”姜云婵见他果真面色惨白,有些不忍蹲下来,“不如让扶苍陪你转转?”


    明明说好,今晚一家三口坐船游湖的。


    怎么狐狸精一来,什么都变了?


    谢砚心里发闷,撇开头,“行啊!城外空气好,今晚就不回来了!”


    “也行。”反正姜云婵也要离开京都好几日,他想出去玩玩散散心也是好事。


    “那桃桃你跟娘走!”姜云婵起身,朝桃桃勾了勾手,“明日娘亲和干爹带你去……”


    声音越来越远,被周遭的嘈杂掩盖。


    谢砚转过头来,母女俩手牵着手,被淹没在了人海里。


    谢砚面色黑如锅底,步履匆匆跟上了母女俩,超过了母女俩。


    “阿砚,游船在北城门。”姜云婵指着北边。


    谢砚回头,与满面春风的她对视,“船被贼人偷了梁,沉了!”


    “……”


    姜云婵不明所以摇了摇头,去寝房收拾行囊去了。


    屋子里,桃桃和她自己的衣箱皆被打开,摆满了一地。


    姜云婵几乎将四季的衣服都塞进了行李中,恨不得把屋子搬空。


    这是要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还是要携崽潜逃?


    谢砚倚靠门边观察了她半个时辰,她都未曾回头。


    谢砚终究忍不住,拳头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夫……夫人要去哪儿?”


    姜云婵自动忽略了他的话,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叠着衣服。


    昨晚她穿的那件粉色亵衣也虚虚耷拉在她的行囊上,俨然是要一起带走的。


    他心里越发不悦,悄然蹲在姜云婵身后,将那件心衣塞进了衣袖中。


    姜云婵背对着他,丝毫不曾察觉。


    他又悄悄将她叠放进行囊里的衣服一件件放回了原本的衣箱中。


    她叠一件,他收一件。


    待到姜云婵终于整理好行李,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转头清点时,行囊中竟空落落。


    “我衣服呢?”姜云婵茫然四顾。


    谢砚指了指房梁,“被猫叼走了,这里的猫坏得很,喜欢觊觎别人的东西,改明儿弄点老鼠药……”


    “阿砚!”


    姜云婵双目一眯,锁定了他衣袖里露出的粉色衣角。


    谢砚忙将手背到身后。


    姜云婵眼疾手快俯压下来,他跌坐在地,手臂撑地。


    姜云婵的手绕过他的腰肢,从他衣袖里扯出那件心衣。


    “好了,你别闹了,我明日有极重要的事,今晚没空陪你,嗯?”


    姜云婵往窗外看了眼,才发现院子里灯都灭了,估摸着已经二更了。


    她从床榻上抱了被褥给谢砚,“我还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今晚你去偏房睡,可好?”


    “我不用,我帮你……”


    “不是说过要听我的话吗?”姜云婵可不认为他在帮她。


    捣乱还差不多。


    姑娘杏眼一瞪,谢砚的话噎在嘴边,心有不甘,垂头抱着被褥往偏房去了。


    路过回廊时,两个小丫鬟正坐在回廊台阶下嗑瓜子。


    “听说了吗?夫人明日就要和顾大人离开了?”


    “顾大人守了夫人三年,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像顾大人这样温柔、体贴、善良又俊朗的郎君,夫人动心是早晚的事!”


    “不过世子也回来了,夫人与顾大人走了,世子怎么办?”


    “咱们夫人是北盛第一女商,就算是一个正室,一个偏房又有何要紧的?”小丫鬟捂着嘴戏谑。


    “可顾大人和世子身份贵重,谁做偏房啊?”另一个丫鬟当了真,挠着脑袋,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


    谢砚迈向偏房的步子挪不动了,怎么看这个“偏”字都刺眼得紧。


    他一转头,步履匆匆又回了正房。


    “怎么回来了?”姜云婵并未回头看他,蹲在地上专心致志收拾行李。


    谢砚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甚,将被褥一股脑放回正室的榻上,倒头睡了。


    可这夜里,辗转难眠。


    正室、偏房两个词在他耳边轮番响起。


    脑海里的画面碎片像破碎的琉璃,刺在他心尖。


    “世子,我要给淮郎啦。”容颜俏丽的姑娘在他耳边轻声道。


    待嫁的姑娘,笑靥如花,满怀期盼。


    ……


    谢砚猛地坐起身来,面对着漫无边际的黑夜,急促地喘息着。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他的呼吸断断续续,带着无尽恐惧。


    “阿砚,你怎么了?”姜云婵刚睡下,忽闻身边男人的剧烈动静,忙也坐了起来。


    残灯下,谢砚孤坐着,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可是做噩梦了?”姜云婵抽了手帕帮他擦拭额头。


    柔软的指尖抚过他的脸,清雅的桃花香钻进他的鼻息。


    他讷讷转头,看着与他同榻而坐的姑娘,一时恍惚。


    “皎皎?”谢砚摆了摆头,“你怎么在东陵?”


    “什么东陵?这是我们的家呀。”姜云婵猜测他又因这些年的经历梦魇了。


    她拥住他,轻抚着他的后背,“噩梦都过去了,阿砚回家了。”


    “噩梦……”


    谢砚垂眸望着怀里乖巧软绵的姑娘,眼神渐渐清明过来。


    从前都是噩梦,现在他们已经不一样了?


    他伸手试着拥住她。


    她未有任何反抗,反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谢砚脊背一僵,嘴角不禁牵起一抹笑,“你……你叫我什么?”


    “阿砚啊。”


    温柔的声音从她口中吐出,唤着他的名字,极好听。


    谢砚呼吸停滞了一拍,竟想要更多,“那天皎皎不是这样叫我的。”


    “哪天?”姜云婵湿漉漉的眸茫然望着他。


    谢砚也期待地望着她,许久没听到她的回应。


    他扶着额头,倒吸了口凉气,鬓边青筋隐现。


    “又头疼了吗?”姜云婵真怕他又不可自控发狂,抚着他,“我给你唱童谣?再或者……”


    姜云婵手忙脚乱中恍然大悟,“夫君!夫君别怕,皎皎陪着你,皎皎会一直陪着夫君。”


    她轻轻柔柔在他耳边述说着,如同那日她安抚发狂的他一样。


    昏暗逼仄的帐幔里,充斥着姑娘的蜜语甜言。


    谢砚埋在她颈窝,感受着她的气息。


    那样柔顺又温暖的气息,他从未真实感受过。


    她心里有他的感觉,真美妙。


    他眷恋地环紧她,一分一毫都舍不得分开。


    姜云婵有些呼吸不畅,推了推他的肩膀,“阿砚,要是你好些了,就先放开我。”


    “我没好,而且病得不轻。”他趴在她肩头,不肯松开,带着浓浓的鼻音,“明日,要劳烦夫人陪我去看大夫了。”


    “明日?”姜云婵断然摇头,“明日不行,我要出门,让扶苍陪你去吧。”


    “那若再遇到薛严那种混不吝呢?”


    “……”姜云婵一噎,“我多派几个打手跟着你。”


    “那若大夫用错药,把我治死了呢?”


    “亦或是我在路上被马车撞了?”


    “也有可能掉进河里,我不会游泳,淹死了。”


    ……


    “阿砚!”姜云婵被他荒诞的理由给惊着了。


    她看出来了,他不想她明天出门。


    她扶住他的肩膀,郑重其事道:“明天对我很重要,所以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去,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


    “没有可是。”姜云婵的手抵住他的唇,“乖乖睡觉,不然我会把你送去偏房。”


    贬为偏房?


    谢砚心里不舒服,想争几句,可当初他就是争得太多了,她才要离开他。


    谢砚总不能再重蹈覆辙,只得不情不愿不甘地躺下了。


    睡不着。


    他侧躺看着她的背影。


    没点灯的房间里,她后颈裸露出来的肌肤皎白如月,莹莹发光。


    谢砚忍不住伸手,越过中间的桃桃,拨了拨她的耳垂。


    “阿砚!”姜云婵转过身来,却见他戴着狐狸面具,以手撑着左脸,趴在床榻外侧。


    “皎皎在花灯会答应过我什么?”


    “我……”


    姜云婵答应过他只要听她的戴上面具,就允他亲。


    她不能说话不算话。


    何况他这个样子,很难让人拒绝啊。


    “就一下,胡闹完赶紧睡。”


    姜云婵话到一半,谢砚已经俯身过来,手臂撑在她脑袋两侧吻她的唇。


    他吻得极轻,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


    但他并未离去,深邃的双眸隔着面具深深凝视着她。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他眼底,照得他眼中星光碎落,好生得破碎感。


    姜云婵耳垂发烫,推了推他的肩膀,“好了,可以了。”


    “夫人嫌弃我没学好?”


    “不是的。”姜云婵撇头避开了他若有似无的气息。


    他不是没学好,而是进步飞速。


    就这么轻轻一吻,姜云婵的心跳就莫名地快,“已、已经学得很好了。”


    “既然学得好,理应温故知新。”谢砚浅浅一笑,将她的鬓发掖到耳后,再次俯身下来。


    姜云婵下意识避了一下。


    他的唇刚好贴在她耳边,“夫人怎么教的来着?”


    “两口相咽,男含女下唇,女含男上唇,一时相吮,茹其津液……”他一边重复着她教的话,一边再度吻了过来。


    这次吻得极密,从唇角到唇珠,一点点细细品尝。


    软的唇包裹着她饱满的唇珠,舌尖绵绵卷起她艳红的唇脂,红梅香味在他口中蔓延。


    他一一吞咽。


    因着他与她唇瓣相依,姜云婵连他吞咽的声音都听得十分清晰。


    男人的声音低哑而沉稳,扰得一抹红霞蔓延至她整张白皙的脸。


    “别舔,脏。”


    唇脂留在唇上一整天了,方才忙完了,就寝时没有洗去。


    姜云婵稍稍撇开头。


    谢砚偏又追了上来,继续咬含着她唇瓣,将唇脂几乎都吃干净了,“哪里脏了?我喜欢夫人的味道。”


    他委屈地看着她:“难道夫人不喜欢我的吗?”


    “我……”


    “夫人说过要以后我俩都要坦诚相待,不能说谎的。”谢砚沉声补充道。


    姜云婵自己定的规矩,自然没有自己破坏的道理。


    于心底里,她应是很喜欢他的吻的。


    她咬着唇瓣,几不可见颔了颔首。


    下一刻,他埋进她颈窝,轻咬了下她的下颚。


    微微刺痛的感觉让姜云婵咬住唇瓣,扬起了脖颈。


    谢砚滚烫的唇随即滑进她的颈窝里,舌尖轻揉慢捻着她的肌肤。


    她的身躯一阵颤栗。


    他茫然抬起头来,“我又学岔了?”


    “没有。”姜云婵摇了摇头,眼中沁出的泪花却愈显迷离。


    到底四年没跟男子如此亲密过,她的血液有些躁动,指尖紧扣着被褥,涩声道:“很好了,睡吧。”


    他攀着她的手臂,握住了她紧张的手,“那不如……我们把昨夜没做完的事也做完可好?”


    “什么?”


    “夫人不是说过,会一样一样亲自教我的吗?”他目光灼灼,眼神炙热而虔诚的,“我想早些学成,让夫人日夜欢愉。”


    他笨笨的,姜云婵为了自己的将来,终归是要教他的。


    可是……


    她瞟了一眼望向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桃桃,“孩子还在呢。”


    桃桃睡得香,趴在枕头上边梦里憨笑,边流着口水。


    谢砚拧起桃桃的后衣领,将她丢到了床榻另一侧。


    桃桃在床角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吧唧了下嘴,继续睡了。


    姜云婵眼睁睁看着孩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安稳落地,懵了。


    “孩子不能受凉。”姜云婵要将孩子抱回来。


    谢砚丢了个小被子覆住了她的身,又贴心地将被子拉过头顶,盖住她的眼睛,“好了,夫人。”


    “可是……”姜云婵还是担忧。


    谢砚的双臂从身后圈住了她。


    他不知何时摘掉了面具,软的唇在她侧脸上轻轻游走,冰凉而高挺的鼻梁也抵着她的软肉。


    “夫人,教教我吧。”灼热的气息喷洒,指腹隔衣轻轻拨弄着。


    一股若有似无的酥痒从心口直窜脑门。


    触感一圈圈被放大。


    姜云婵脑袋一阵嗡鸣,身软如水贴在了他怀里。


    她到底不是刚及笄的小姑娘,在有些事上隔了许多年,反而敏感了许多。


    夫君就在身边,断没有苦了自己的道理。


    只是,桃桃随时都会醒,这样慢吞吞的指不定待会又被桃桃抓了正着。


    她摁住他的手,“你这样不行。”


    “那夫人喜欢怎样?”


    从谢砚的角度俯视下去,恰见她低垂眼眸,睫羽颤颤。


    她拉着他的手往下,同时头恨不得扎进地底。


    谢砚漫不经心拨弄了下她的指尖,她忍不住溢出声来。


    谢砚赶紧俯身将她的吟声吞没,“疼了?”


    姜云婵想说是,却又不是,一时缄默不语。


    谢砚索性托住她的腰肢,让她面对面跨坐在自己腿上。


    她的羞怯、迷离、沉沦被一览无余。


    姜云婵软若无骨般推了推谢砚的肩膀,“放我下去。”


    谢砚不肯,反而贴在她耳边低声道:“夫人,自己来。”


    “啊?我不要!”姜云婵慌得要从他身上逃离。


    “为何不要?”他摁住了她的腿,手指顺势抚向她战栗的小腹,轻揉慢捻着,“夫人明明也很想。”


    “我……”


    “还是说,夫人想我自己摸索?”谢砚有些为难望着姜云婵,“我怕没轻没重伤着夫人,还是夫人教得好。”


    “……”


    姜云婵想到上次他咬破了她的舌头,实在莽撞。


    若在此事上也莽莽撞撞,只怕她明日伤着了出不了门。


    她圈住了他的脖颈,犹豫了片刻。


    “夫人……”他忽地在她耳际呼了口气。


    她心神一荡,身子如水般滑了下去。


    某根神经被拨了一下。


    女人的浅吟和男人的闷哼几乎同时在月凉如水的夜响起。


    姜云婵对他对视了一眼,立刻双颊红透,埋进了他胸口。


    谢砚忍俊不禁,吻去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夫人怎么生了孩子,还这般……”


    “你别说了。”姜云婵一时激动,小腹一缩,又觉撕裂得疼。


    她轻轻舒了口气,腹诽道:“不是已经四年不曾……总之,别说了!”


    “好!不说了……只做……”他温声哄诱,指尖顺着她脊背徐徐往上。


    至脖颈处,指腹一松,小衣系带顷刻顺着光洁细腻的肌肤滑落。


    姜云婵心口一凉,下意识要去遮羞。


    他却先一步品尝到了她的滋味。


    热流涌入颅顶,姜云婵本能地扬起长脖颈,将自己全然送于他。


    随即,视线开始摇晃、破碎、忽高忽低……


    窗外,夜风潇潇,压弯了桃树。


    未开新桃悄然绽放,千树万树万千风光。


    到了丑时,风声渐歇。


    室内仍呼吸起伏,连绵不绝。


    第92章 番外一:皎皎与娇夫


    姜云婵仰躺在榻上,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声音仍是破碎的,“你去打水沐浴。”


    “夫人这是什么话?”谢砚倾身压着她,拇指擦拭掉她眼角的泪痕,“这才刚刚开始。”


    姜云婵朦胧泪眼中看到了他眼底的侵略之色,腰腹顿时一阵酸痛,抵着他的肩膀,“已经够了。”


    谢砚从前都还尚且顾惜着她,二三次便止。


    今日竟反反复复要了她五次,毕竟两人长久不在一起,姜云婵倒也顺着他,迎着他。


    可此时真真是骨头散架了。


    她见谢砚仍意犹未尽,赶紧从她臂弯下钻了出来。


    刚下榻,走出几步。


    高大的身影从背后拥住了她,坚实的臂膀将她困在圆桌一角。


    他躬身,压弯了她的腰肢,在她耳边道:“这次换夫人喜欢的方式,可好?”


    “我……我什么都不喜欢……唔!”


    话未说完,一股强劲地力量从背后侵蚀了她。


    伴随着热流直冲颅顶,姜云婵再次不可自控。


    姜云婵最终已不记得何时停止,何时上的榻了。


    她太累了,窝在床上半昏迷般睡了过去。


    到了翌日,日上三竿,阳光照在姜云婵脸上。


    她才猛然惊醒,艰涩地睁开了眼睛,“现在什么时辰了?”


    “午时。”


    谢砚正提着食盒进来。


    他穿着一身青色襕衫,身姿挺立,逆光走来。


    见姜云婵要起身,疾步上前摁住她的肩膀,将她鬓边碎发掖到耳后,“夫人夜里辛苦了,多休息会儿,为夫给你熬了鱼汤。”


    谢砚转身去取鱼汤。


    姜云婵抓住了他的衣袖,另一手将锦被护在胸前,“来不及用膳了,去把衣箱里那件竖领对襟衫取来。”


    昨夜被谢砚折腾得狠了,手臂上、脖颈处都落下不少淤青,这要如何见人?总得用宽松些的衣服遮住才是。


    “既然不方便,就在屋里好生歇息,何必出门?”


    谢砚将她打横放在榻上,与她一同躺下,“夫人若不想用膳,不如我陪夫人在歇会儿?”


    他的手臂拦在她肩头,姜云婵本就无力,根本动弹不得。


    他尤嫌不够,指尖拨弄着她。


    姜云婵心口一阵酥麻,未做什么腿已软了。


    她此时再不得趣味,只对他不知餍足的样子感到害怕,拉开他作乱的手,自个儿起身取衣服去了。


    可下半身如马车碾压过一般,勉强撑起身子,坐到榻边额头已是汗涔涔的。


    “别去了,若有什么事让扶苍去办不就好了?”谢砚从身后揽住她。


    “扶苍可替不得我。”她推开了他的手。


    原本以为她累着了,便不去了,没想到她如此倔强。


    谢砚心中发闷,“到底何事非得与顾……”


    话到一半,怕她生气,他又生生憋了回去。


    但无论如何,他不可能去做偏房。


    这件事上,绝不妥协。


    谢砚咽下烦闷,“不如我陪你去吧?”


    他跟着她,才能些微放心些。


    “不用的。”姜云婵连连摆手。


    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夫人,顾大人已经在府外等了一个时辰了,他担心您是不是身体抱恙?”


    “一个时辰?”姜云婵讶然:“你们怎不让他进来?”


    “不是夫人传话让他在院子里等么?”


    “我何时……”姜云婵一噎,望向谢砚。


    谢砚仰头望天。


    正是初夏,午间院子里日头也毒,怎有这般待客的?


    姜云婵心知肚明,白了谢砚一眼,跨步出门。


    刚踏出一步,姑娘腿便软了,往后一仰。


    谢砚忙将她护进怀里,“还是我陪你吧,你自己也走不了……”


    姜云婵恍然大悟他昨晚为何如此热情地折腾。


    可没法子了,她自己一人肯定是出不了远门。


    她狠狠捏住谢砚的鼻子,“你要是再敢捣乱,今晚住偏房!”


    “我不会了!”


    谢砚不想当偏房,老实了,安静了,乖乖跟在夫人身边伺候。


    三人坐在同一辆马车里,空气凝固了一般,一路无话。


    马车驶出京都,到了阳城。


    夫妻俩和顾淮舟一同到了一间染布作坊。


    院子里挂满了红绸,轻纱随风飘扬,一派喜庆。


    那布坊老板娘是熟人,见着顾淮舟和姜云婵下马车,堆着笑迎上来,猫着腰请他们进院。


    “顾大人、姜老板,你们选的凤冠霞帔已经备好了,用的都是顾大人画得绣样,姜老板选的料子,定让顾大人和姜老板满意。”


    凤冠霞帔?


    谢砚寻着布坊老板指的方向看去。


    院子里的绣架上,红色丝绸逶迤拖地,用金线绣着凤舞九天,十分华美。


    另一绣架上男子的喜服绣金龙,正红色。


    正房用的正红色。


    谢砚脚步一顿。


    姜云婵和顾淮舟略过他,并肩去绣架前欣赏绣品了。


    “天上地下也找不出比这更相配的了。”布坊老板一拍大腿,陪笑道。


    姜云婵和顾淮舟好似也十分满意,春风满面指着凤冠霞帔商议着什么,仿佛一对即将大婚的爱侣。


    谢砚被抛在冷风中,心中焦躁,无从发泄,蹲在墙角。


    他不想与人共侍一妻。


    再不济,他不能做小!


    谢砚撇头闷哼了一声。


    不远处,一只黄狗叼着骨头,朝他摇尾巴。


    那模样和它的主人布坊老板一样,谄媚货色!


    谢砚意味不明勾了勾手,那黄狗抬着轻快的蹄子,朝他奔来,尾巴摇出了花。


    刚到谢砚脚边,屁股登时挨了一脚。


    黄狗惨叫出声,耷拉下尾巴,遮住惨痛的屁股,脚底抹油似地跑了。


    黄狗乱撞,所过之处,布架子倒了一地。


    满院子的红纱纷纷落地,七零八落。


    凤冠霞帔也被黄狗撞落在地。


    “我的嫁衣!”姜云婵忙要去捡。


    谢砚拉住了她的手腕,“皎皎,此地有疯狗,我们先离开吧。”


    “谢砚!”姜云婵如何不知又是谢砚捣乱,愤愤然瞪他。


    “对不起我错了。”谢砚红着眼睛,先一步开口。


    口头说是错了,行动上没改,暗自把男子的喜服往泥巴里踩了一脚。


    姜云婵才看懂他的小心思。


    “你跟我来。”姜云婵把谢砚拉到了墙角,“凤冠霞帔是给李妍月和陆池准备的。”


    谢砚讶然张了张嘴。


    “我呢,其实一直想把生意做到东陵去,从前一直没有契机,原本想着等你三年祭过了,便去东陵实际考察一番。”


    谢砚涩声:“那和凤冠霞帔有什么关系?”


    “圣上令姜家为东陵帝后大婚准备贺礼。这可是国礼,我自然费心做好些。


    如此便能在东陵权贵中打开口碑,之后我再想去东陵做生意不就水到渠成了吗?”


    “那他……”谢砚越过姜云婵肩头,望了眼顾淮舟。


    顾淮舟尴尬地拳头抵唇,轻咳了一声。


    姜云婵回眸望顾淮舟,与他客气地颔首以礼,“皇上令阿舟全权掌管贺礼之事,所以这贺礼是不是该给他过目呢?”


    谢砚无话可说了。


    “现在该安心了吧?别捣乱了,嗯?”姜云婵哭笑不得,敲了下他的额头,转身去办正事。


    谢砚拉住她的手不肯放,“夫人没有别的心思,不代表旁人没有。”


    “阿舟今日就要离开京都,你多虑了……”


    姜云婵发现她怎么解释,他都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像个不讲理的孩童。


    她竟哄不好他了,只得拿出哄孩童的法子,温言细语道:“那阿砚要怎样呢?”


    谢砚抬起长睫,小心翼翼与她对视,“与我重新办婚礼,有了名分,自然安心了。”


    都四年了,谢砚竟还惦记着这事……


    姜云婵还真不好让他遗憾终身,捧着他的脸郑重道:“好,我答应阿砚,等我从东陵回来以后,我们就办大婚。”


    谢砚终于露出喜色,片刻,又眸色一紧,“你还要去东陵?”


    “自然的。”这件事姜云婵不会妥协,“阿砚你要知道,现在的我除了你,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谢砚防备望向顾淮舟。


    “不是说阿舟!是说我的姜氏布坊。”


    她还想把爹爹和娘亲的产业全部收回。


    她还要把姜氏的商业版图扩大。


    她已经不想再做拘泥一方的女子了,她有她的抱负。


    当然了,她喜欢的男人也必须握在手心。


    姜云婵圈住他的脖颈,轻靠在他肩头,“我姜云婵后半生,唯有姜氏商号和谢砚乃心中挚爱,此生不渝。”


    她轻轻柔柔的声音瞟进他耳朵,如此温柔,却又如此笃定。


    谢砚知道他不该再怀疑她的真心。


    他们两个已经成为密不可分的整体,没有人再能插入他们之间。


    他亦紧拥住了她,“那你打算去东陵多久?我陪你去。”


    “少则十月,多则五年吧。”


    去东陵之行早在姜云婵计划中了。


    此番给东陵帝后送礼,是最好的契机,她必须要趁热打铁去东陵扩大名声。


    这条路注定不会平顺。


    谢砚的身子骨不好,对东陵又有着不好的记忆,姜云婵不愿他去受苦,“你就在京都养着,乖乖等我,我们来日方长。”


    “又是三年五载啊!”


    他们才刚重逢呢。


    谢砚心里有些失落,却又不忍再束缚她。


    他沉默了良久,扯出一抹笑,“那你再答应我一件事,便是十年二十年,我也守着你,绝不干扰。”


    “何事?”姜云婵讶然抬起头。


    谢砚俯身吻住她的唇,在她唇齿间低哑轻笑,“当着他的面,吻我!”


    “谢砚,你混球!”姜云婵慌张看向身后。


    彼时,顾淮舟早已打马独自离开了。


    他知道谢砚“过世”时,他都无法挽回姜云婵的心。


    如今,谢砚活生生站在姜云婵面前,他已再无机会。


    他挥动马鞭,消失在了天际线尽头。


    那里有更广阔光明的天地,需要他去追寻。


    他已无法再爱她,那便好好爱她所生活的这片土地。


    让她目之所及再无晦暗,前途漫漫皆清明璀璨


    ……


    姜云婵目送顾淮舟的背影消失,无奈点了下谢砚的鼻间,“阿舟都已经放下了,你也太幼稚了些,当爹的人了,还这般争强好胜。”


    “我不争强好胜,何来的与夫人长相厮守?”谢砚俯身吻向他的夫人。


    谢砚后悔过很多事,唯独将她抢回身边这件事,再来一百次,他也义无反顾,绝无后悔。


    夕阳之下,桃花树前。


    他拥紧她,缱绻缠绵的吻落下,一点点吞噬着她理智。


    她步步沦陷,在即将彻底沉溺时,忽而睁开眼,望着眼前冷峻的容颜,“谢砚你恢复记忆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恢复的?”


    谢砚朗然一笑,扬了下眉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恢复记忆。


    约莫如她所说,他争强好胜,感知到夫人要被人抢走时,血液中的好斗觉醒了?


    ……


    数月后,谢砚恢复身份,重新入朝,并将玉麟军被陷害的证据呈给圣上。


    镇国公府和玉麟军重见天日。


    谢砚袭承镇国公爵,重新成为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权臣。


    而姜云婵继续扩张着她的商业版图。


    在过完花朝节后,姜云婵便动身往东陵去了。


    此去漫漫长路,她坐在马车里望着身后渐行渐远的京都,心里却格外踏实。


    她知道自己不再是浮萍了,她有了想走的路,也有了可归的家。


    “阿砚,等我。”她挥手道别京都,放下纱帘。


    身后,马蹄声疾驰,越来越近。


    “皎皎!”清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姜云婵掀开车帘往外看,只见一白马银鞍的将军踏着离离青草,打马而来。


    阳光倾洒在银色的盔甲上,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银亮的光。


    红璎飘扬,铁甲铮铮。


    “阿砚!”姜云婵惊讶不已,“你怎么来了?”


    “护你!”他朝她伸出手。


    姜云婵迟疑地将手放在他掌心,“那国公府怎么办?朝堂之事怎么办?还有……啊!”


    话音未完,谢砚借力将她拉到了马背上。


    他双手圈着她,护着她,“我已自请戍边。”


    原本镇国公一族也不该在京城玩弄权术的。


    何况,姜云婵将来要来往东陵边境,他怎能不顾惜她?


    “往后皎皎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那……那京中的一切你都不要了?”


    明明圣上如此器重谢砚,他可以继续做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谢砚不置可否笑了笑。


    他这半生有过太多身份,从国公府小少爷,到侯府世子,从内阁,再到将军……


    纷纷扰扰,到头来他才看清自己唯有一愿。


    做姜云婵心上的夫君。


    在她心上,可抵万千富贵……


    “皎皎若真觉对我不公平,不如想想给我一个怎样的大婚呢?”


    “听闻南境有男嫁女娶的风俗,不如阿砚就手持却扇,守在闺房,等我八抬大轿来娶如何?”


    “不知皎皎以何为聘?”


    “以我之真心,换你之真心,如何?”


    “乐意至极!”


    ……


    一对爱侣坐在马背上,幻想着他们即将到来的大婚,消失在霞光普照的天际线。


    路还很长,幸得彼此……


    第93章 番外if:青梅竹马


    北盛五十五年,春。


    姑苏城中,桃花灼灼,灿若云霞。


    玉麟军大胜东陵军的消息,让这个春天又增添了几分喜色。


    姜府大院,灯笼红绸绕满整座府邸。


    “门两边的灯笼要再对称些。”


    “还是有些歪了!你们办事都利落些,莫要让客人看笑话!”


    ……


    姜府的女主人纪婉正在垂花门前,指挥小厮们装饰府邸。


    贵夫人的青丝被一丝不漏地盘起,眉眼利落强势,但不掩容色风华,指挥小厮头头是道。


    “五年不见,婉婉比从前口齿更伶俐了呢!”此时,身后传来一道打趣的女声。


    纪婉闻声转过头来,穿着银色铠甲手持红缨枪的女子正抱臂立在桃花树下,笑意嫣然。


    “倾倾!”纪婉瞧见沈倾,紧拧的眉头登时展开,盈笑迎了上来,假意朝她福身行礼,“恭喜我们沈将军又立军功!”


    “不对,应该是恭喜沈侯才对。”纪婉屈膝改了口。


    “休要打趣我。”沈倾皱了皱鼻头,挽住了纪婉的胳膊,“可准备了好吃的?我饿了!”


    战场厮杀的女将军在此刻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俏皮。


    纪婉无奈笑笑,也挽住了沈倾的手臂,“我啊,早让我家老姜做了你最喜欢的桃花酥,你一路也累了,趁热吃些,酥酥脆脆更适口。”


    “还是我们婉婉会疼人。”沈倾撒娇似地在纪婉肩头蹭了蹭。


    两人相携着往大堂中去。


    十五年前,沈倾嫁给谢如松后,因过得不如意,曾来姑苏找过纪婉麻烦。


    后来,两个姑娘不打不相识,成了闺中密友。


    再三年,谢如松死于一场瘟疫中,沈倾重获自由身,带着谢砚重回镇国公府。


    此后,便跟着镇国公南征北战。


    沈倾有一身斩将擎旗的本事,十年之内,军功赫赫,大有风头盖过镇国公的势头。


    一门之下,出了一公一侯,可谓风光无限。


    在她和镇国公的引导下,刚及弱冠的谢砚也成了边境人人敬畏的小将军。


    一家人纵横沙场,已有五年未回中原了。


    沈倾此番刚踏足中原,便急着到了姑苏。


    一进大堂,沈倾便令人将自己的三个行李箱子抬了上来,打开一看,里面尽是边境各国的红蓝宝石翡翠珍珠。


    “这些都是我和砚儿给皎皎带的礼物,我们也不知皎皎喜欢哪种,索性都带了些回来。”


    沈倾将其中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递给纪婉,“这是砚儿破匈奴时,从王帐中取来的红钻,听闻天下只此一颗,给皎皎拿去玩儿吧。”


    纪婉打开锦盒,瞧着那宝石鸽子蛋大小,一眼便知价值连城,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她一个小丫头,要这么贵重的珍宝作甚?”


    “咱们皎皎可是江南首富之女,此物能配她,是这红宝石的福气。”


    沈倾坚持将锦盒摁在了纪婉手中,又瞥了眼门外倚靠在树下吹口哨逗鸟的谢砚,嫌弃道:“就像我那便宜儿子,能与皎皎相配,也是他的福气!”


    “你呀!哪有这般说自己的孩儿的?”纪婉嗔了他一眼,掩唇轻笑,“我瞧砚儿性子随和,是极好的,和皎皎很登对。”


    “你这般觉得,那就甚好!”沈倾一抚掌,“其实今儿我来,是想问问婉婉的意思,要不要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来?”


    纪婉和沈倾走得近,自然他们的孩儿姜云婵和谢砚早就指腹为婚了。


    只是谢砚这些年游走于沙场,与这个未婚妻鲜少打照面。


    上个月姜云婵已经及笄了。


    沈倾思量着也不能让姑娘不了解自家便宜儿子,便盲婚哑嫁了,这对姑娘不公平。


    于是,此番赴江南沈倾特意带上了谢砚,想让儿子与未来儿媳多些接触。


    纪婉自也是乐见其成的,便叫丫鬟唤了姑娘来。


    一炷香后,姜云婵被夏竹搀扶着款步入堂。


    正值花季的姑娘穿着粉色的襦裙,肌肤欺霜赛雪,颊边晕开一抹红霞。


    白里透红,腮边还藏着未褪的奶膘,真真和春日的桃一样水润稚嫩。


    坐在大堂上首的沈倾越瞧越喜欢,朝她招了招手。


    姑娘便乖乖巧巧地上前,福了福身,“见过沈姨母。”


    姑娘的声音也稚嫩软糯。


    沈倾一时心都化了,再看门口吹着口哨、吊儿郎当的谢砚,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生孩子,怎么人家肚子里就是个乖乖巧巧的闺女,她肚子里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混世魔王?


    沈倾剜了一眼谢砚,“蠢东西,还不进来见过你妹妹!”


    “哦!”门口的少年心不在焉应了一声,伸着懒腰,姗姗进门。


    少年穿着黑色骑装,用红丝带束起高马尾,逆光而来。


    “妹妹好啊。”谢砚打着哈欠应付道。


    整个过程莫说折腰行礼,就是正眼也没给姜云婵一个。


    姜云婵可是姜府的娇娇明珠,何曾被如此敷衍对待过?


    姑娘顿时委屈得眼眶泛红,却也不好失礼人前,恭敬地屈膝以礼,“见过子观哥哥。”


    对方没有回应。


    姜云婵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许久,有些窘迫地轻掀濡湿的长睫。


    一张裹满白布条的脸突然落入眼帘,近在咫尺。


    “啊!”姜云婵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夏竹上前扶了她一把,她才缓过神来,定睛一看。


    谢砚的头被白布缠了一圈又一圈,仅有一双眼睛和出气的鼻孔、嘴巴露在外面,眼眶和耳朵附近大片血迹晕湿了白布。


    看上去,简直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姜云婵神魂出窍,胸口剧烈起伏,可又觉得方才大呼小叫实在失礼,强迫自己扯了个得体的笑,问:“子观哥哥怎么伤成这样了?”


    “哦!我睡觉的时候被蛇群咬烂了脸。”少年不以为意道。


    “蛇群?睡觉怎么会遇到蛇群呢?”


    姜云婵毕竟是姜家夫妇唯一的女儿,养在深闺,光专门伺候她的丫鬟小厮都足足二十人。


    小院里,莫说是蛇,就是虫蚁也不可能出现在大小姐面前。


    姜云婵有些发懵,不可置信看着谢砚。


    谢砚耸了耸肩,“妹妹不知道,我们行军打仗为防半夜被敌军砍了头,常常不住营帐,在野外睡,很容易招蛇的!被咬得肠穿肚烂都是常事!”


    “肠……肠穿肚烂?”姜云婵想到那场景,吓得花容失色,双腿发软。


    若非夏竹扶着,早瘫软在地上了。


    沈倾见势,催动掌力,猛地将八仙桌上的茶盏推了出去。


    茶盏如暗器,势如闪电飞向谢砚。


    一道残影划过姜云婵肩头,堪堪袭向谢砚眉心。


    谢砚下腰闪避,青花瓷盏击中门扉,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好小子,娘打你,你都敢躲?”沈倾是个暴脾气,上前拧住谢砚的耳朵,将他拧到了姜云婵面前,“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吓你妹妹作甚?还不快向皎皎妹妹道歉!”


    姜云婵余惊未定,退了半步,“不、不必了。”


    “皎皎,我家小子野惯了,将来你多包容些。”沈倾抱歉地望着眼前玉软花柔的姑娘。


    姜云婵哪里受得住长辈的歉意,屈膝道:“子观哥哥是真性情,就……就挺好的。”


    “是啊,妹妹都不在意呢!”谢砚捂着吃痛的耳朵,剜了他娘一眼,“娘,你看不出妹妹就喜欢我不修边幅的样子吗?”


    谢砚嗓门大,顿时引来屋里屋外人的瞩目。


    “我……我没有说过喜欢……”姜云婵越说声音越小,羞得脸都快要滴出血来。


    姑娘家怎么可能大庭广众说喜欢男子?


    再说,她何时喜欢他了?


    姜云婵咬着唇,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沈倾赶紧狠狠拧住了谢砚的耳朵,令副将,“少将军胡言乱语,把他拎下去,打五十军棍!”


    “皎皎,姨母帮你出气,你莫委屈。”沈倾对着她露出一个慈祥的笑,拧谢砚耳朵的手也丝毫未放松。


    仿佛耳朵都快掉下来了。


    姜云婵未觉得安慰,反而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从前见过苏州军的军棍,胳膊那么粗,体弱些的人打十来棍就已经活不成了。


    打五十棍,岂不是把肺腑都打出来了?


    瞧谢砚母子此番你来我往,莫不是两人平日就是这样打打杀杀的?


    那若将来姜云婵嫁过去,岂不是也得日日腥风血雨?


    姜云婵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将来,可怜兮兮往娘亲方向看去。


    纪婉自是了解沈倾的,刀子嘴豆腐心,岂能真把儿子打残了?


    纪婉拉着姜云婵上前,拦在争论的母子中间,“好了倾倾,砚儿也不是故意吓皎皎的。你要真把砚儿打见血了,才真吓人呢!”


    “可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娘非要……”


    沈倾正扬起巴掌要打谢砚,转头就撞见少女水汪汪,如小鹿般清澈的眼神。


    性情使然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尴尬地收了手:“皎皎啊,砚儿平日里也算孝顺,不知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


    不过皎皎你莫担心,我们家平日很和气的,是吧,阿砚?”


    “是啊是啊,和气得我都快升天……”谢砚忍着痛断断续续。


    忽而一个眼刀子甩过来。


    谢砚的话生生噎在喉咙里,噎得翻了个白眼,“对!很、很和气!母慈子孝的!”


    姜云婵蹙起柳眉,对母慈子孝有了一种全新的理解。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诸人各观其色,只有谢砚头上的白布条不停渗着血。


    他的半边脸越来越红,姜云婵的脸却被吓得越来越白。


    纪婉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拍了拍姜云婵的后背,“皎皎,你去给你子观哥哥上些药吧,看着伤得挺严重呢。”


    “我去?”姜云婵求助地望向娘亲。


    “乖,去吧!”纪婉点了点头。


    闺女到底快要成亲了,也该学会照顾人的。


    姜云婵自小就乖巧,虽有些不情愿,但娘亲的话自是要听的。


    “子观哥哥请随我来。”姜云婵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砚背着手,大摇大摆跨步而出,身后马尾摇晃。


    习武之人,走路如一阵风似得疾。


    姜云婵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踉踉跄跄,才勉强跟上他。


    少男少女一前一后,隐入了院中的桃花林。


    沈倾望着娇娇女跌跌撞撞的背影,更愧疚了:“本应砚儿多照顾皎皎才是,如今反倒让皎皎照料他!臭小子今日不知撒什么野?婉婉对不住啊。”


    纪婉不以为然摇了摇头,“砚儿啊,他是个好孩子。”


    虽说是谢砚面上瞧着有些不着四六,但方才茶盏飞溅的时候,纪婉瞧见谢砚下意识挡在了姜云婵身前,挡住了碎瓷片。


    孩子本性是不坏的,也有担当。


    所以,孩子们自己的婚事,何不让孩子自己多接触接触,再做决断呢?


    *


    彼时,姜云婵跑得香汗淋漓。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小院,腿脚发软坐在桃花树下的石凳上,一边连连拭汗,一边吩咐夏竹:“你去把爹从西域带回来的金疮药取来,给子观哥哥上药。”


    “喏!”夏竹正要退下,一只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谢砚坐在姜云婵对面的石凳上,扬了下眉稍,“姨母不是说让妹妹帮我上药吗?”


    “我?”姜云婵看着他满头的伤,眼中闪过一丝惧意,“你伤得太重,我不会包扎。”


    “妹妹以后嫁给我,总归要学会伺候夫君的呀。”谢砚挺直脊背坐着,扬起头,等着她伺候。


    姑娘坐在对面,紧绞着手帕不肯。


    谢砚半晌没等到回应,斜眼打量了下规规矩矩端坐的姜云婵,“三从四德,以夫为纲,妹妹莫不是要违逆祖宗的教诲?”


    “我没有!”


    这帽子扣下来,对北盛闺中女子来说可是大罪。


    姜云婵也是读女德女训长大的,虽是不情愿,但还是站起来走到谢砚身前,一圈圈拆开他脸上的布条。


    他的伤太严重了,血迹几乎浸透了布料,能拧出血水来。


    那血尚且温热,姜云婵哪怕翘着兰花指,也不可能避免手上全染了他的血。


    她半闭着眼睛不敢看,持着药刷胡乱往他脸上涂药。


    忽而,尾指触碰到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


    “嘶!”谢砚倒吸了口凉气,玩世不恭地笑了笑,“妹妹往哪儿摸呢?”


    “对不住!”姜云婵也不知自己摸到了什么,仓惶睁开眼,俯视下去,正对上谢砚那张血肉模糊、已经辨不清五官的脸,其上全是血迹和伤疤。


    “啊!”姜云婵连忙扔了布料,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不、不是说被蛇咬得吗?”怎么会毁容?


    姑娘带着哭腔。


    少年却不以为意耸了耸肩,“被蛇咬之前,还被沙漠的狼撕了脸皮,还有战马踩碎了鼻骨,还有……”


    谢砚瞧着姜云婵已经吓得呆若木鸡了,摸了摸血糊糊的脸,“所以以后,劳烦妹妹得习惯我这张脸了。”


    这怎么习惯?简直比《山海经》中的精怪还吓人。


    若真与他成婚,岂不夜夜要对着这样一张鬼脸入睡?


    姜云婵怯怯退了半步,小心翼翼打量那张辨不清五官的脸,“难道没有军医能治好吗?再不行,可以去京都找太医呀。”


    姑娘的话音软软糯糯,满是关切。


    少年则不以为然摆了摆手,“治好了也没用。”


    “为何?”


    “因为……因为治好了也还是会再受伤啊!”


    “战场不比你们江南水乡安稳,哪日不得挨刀枪棍棒?伤了又治,治了又伤多麻烦?”


    “再者啊,下个月我还立了军令状,攻敌营,指不定身首异处,还治这脸作甚?”


    ……


    “身首异处?”姜云婵想到他这颗血肉模糊的头在地上打滚的场景,险些晕过去。


    赶紧屈膝行了个礼,“金、金疮药不够用了,我去取药。”


    话音未落,姑娘步履匆匆往桃花林外走了。


    走着走着,提起裙摆,小跑着逃之夭夭了。


    谢砚目送姑娘仓皇的背影离去,回眸饶有兴味摩挲着石桌上的半罐金疮药。


    副将从桃树林里走出来,不明所以挠了挠头,“少将军何苦吓人家姑娘?”


    “不吓她,如何退亲?”


    谢砚可不想娶妻。


    他的外祖是镇国公,母亲是安平侯,他怎可落后?


    他的志向在战场,不在内宅。


    可是,他若直接登姜府的门退亲,一则娘亲非得扒了他的皮,二则姑娘家被退了亲,定然受人指点,以后再嫁也难。


    所以,倒不如他装出一副纨绔模样,吓退姑娘,让姑娘家主动退亲。


    日后旁人谈起了,也是他谢砚不才,配不上姜家姑娘。


    第94章 番外if:青梅竹马


    谢砚抹了把脸上的玫瑰汁,令副将,“你再给我多涂些玫瑰汁在脸上,我估摸着还得装些时日。”


    谢砚看得出这位小表妹是定然不会喜欢他了,接下来便是姜家姨母姨父,只要讨得他们不喜,这门婚事定是成不了了。


    谢砚将白布条又一圈一圈缠回了脸上,顶着一张裹尸似的脸在姜府桃林寻觅了一圈。


    刚走出几步,便听见姑娘家稚嫩的哭声,断断续续,呜呜咽咽,惹得听者肝肠寸断。


    副将跟上谢砚的脚步,“少将军,好像是姜姑娘被吓哭了,您要不要去安慰安慰?”


    “咦惹~”谢砚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


    他才不要哄什么姑娘!


    六年前,他途经姑苏时,曾经顺手端过一个匪窝。


    当时,从匪窝里救出了一群姑娘。


    尤记得其中一个姑娘爱哭得紧。


    从匪窝出来一路哽咽,扰得人心烦不已。


    谢砚实在受不住,将刀抵在那姑娘脸颊上,“再哭,你这漂亮脸蛋可就没了!”


    那姑娘顶着满脸泥巴,泪花在眼里打转,瘪着嘴忍了又忍。


    没绷住,哭得地动山摇,哭得晕厥在山路上。


    谢砚当时就想立刻逃跑,可又不能把人丢在匪窝,不得不背着她走山路。


    她在梦里还哭,脸上的泥巴和眼泪蹭了他满背。


    那魔性的哭声在谢砚梦里萦绕了三月半载,挥之不去。


    从此,谢砚决心不娶妻,哄马儿养刀剑,可比哄姑娘省心多了


    ……


    谢砚此刻听着姜云婵的哭声,避之不及,调转脚步就往反方向去。


    背后忽传来姑娘话音绵绵地撒娇,“爹爹娘亲,皎皎不要嫁谢砚!皎皎不想离开你们!”


    桃花树下,纪婉和姜晔正并肩坐在石桌前。


    姜云婵揉着红彤彤的眼睛,“爹爹娘亲没看到,子观哥哥的脸……他的脸毁容了,以后都不会好了!”


    “皎皎,姑娘家嫁人重品行不重外表。砚儿就算是毁了脸,那也是为保护黎民百姓,品性定是贵重的。


    倘若再与你相一个只会甜言蜜语的绣花枕头,那才是害了你呢!”


    纪婉拉着姜云婵的手劝。


    “可是,可是他真的极不讲究!”姜云婵养在深闺,自是瞧不上这种浑身是血,小小年纪就胡子拉碴的男子。


    “若是在沙场上,他不修边幅倒也罢了,来旁人家里做客,也不知收敛,能是个什么好郎君?”


    “皎皎,人不可貌相!”纪婉脸一沉。


    姜云婵见纪婉说不通,又可怜兮兮望向姜晔,“爹爹,女儿要是去了北境,以后就见不着爹爹了,唔……”


    “皎皎乖!”姜晔瞧着闺女落泪,满脸疼惜,拉了拉纪婉的胳膊,“皎皎讲得也不无道理,她身子弱,嫁去北境莫说自己受不住,也拖累沈倾母子不是?”


    “咳咳!”姜云婵赶紧配合着掩唇咳了两声。


    纪婉轻易捕捉到了父女俩的小动作,甩开了姜晔的手,“我算是看出来了,如今你们父女俩是一个鼻孔出气,拿我当外人,概不听我的话了。”


    “什么外人?谁是外人?”姜晔神色一紧,重新握住纪婉的手,“为夫也觉得婉儿说得极对!皎皎也该跟着去北境历练历练,总不能一直做温室里的花儿。”


    姜云婵:???


    江南第一耙耳朵果然名不虚传。


    爹娘是真爱,她才是意外。


    姜云婵暗自唏嘘,面上乖巧地福了福身,“爹爹娘亲若非要让我嫁,女儿没有不从命的道理。只是……”


    “边境风沙大,若女儿喘症发作,不幸死在边境,就没办法为爹娘尽孝了。


    到时候,我已经嫁为人妇,尸身想回姑苏也是不能了,只盼爹娘能去边境看看我,莫让我走得太孤单。”姜云婵一边期期艾艾地说,一边拭着眼角泪花。


    真是好一副若风拂柳的样子。


    远处的山坡上,谢砚抱臂看戏,嗤笑摇头。


    桃花林里,姜晔瞧着也是心疼,左右为难,试探道:“婉儿,就算是历练吧,也得循序渐进,要不……再缓三年,等皎皎年岁大些,身子好些再行定亲?”


    纪婉思忖了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历练要循序渐进。”


    姜云婵眼里闪过希冀的光。


    却听纪婉又道:“那不如此番就让皎皎随砚儿一起去边境吧。”


    “娘?”姜云婵只当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


    “娘的意思是,既然你不放心砚儿的品行,不如跟着你沈姨母和子观哥哥住上一段时间,彼此了解了解。


    若是合适,咱们明年就把婚事定下;若是不合适,也可彼此放开手不是吗?”


    “可是……”姜云婵如遭雷击。


    原本,就算是今年定亲,也可缓个一年两年再大婚。


    如今好了,现在就要与那糙男人同行!


    她还约了好姐妹们下个月逛灯会呢。


    金玉坊下个月要到一批新的宝石,她还要第一个去挑选的。


    锦绣坊新出的云锦,刚给她送来,她还想着做十件新衣裙呢……


    若去了那荒凉之地,她要如何度日?


    姜云婵越想越委屈,断了线的小珍珠一颗颗掉了下来。


    “去收拾行李吧,我与你沈姨母交代一番。”纪婉也是心疼姑娘的。


    可姑娘被惯得未免太娇气了些,总得磋磨磋磨,免得日后受不得一点挫折。


    纪婉唏嘘摇头,离开了。


    姜晔亦步亦趋跟在夫人身后。


    独留姜云婵一人站在原地,受冷风吹……


    “没想到纪姨母瞧着柔,与我娘倒是一样的烈性子,怪不得两人都能成为好友。”谢砚看着全程,不免感慨。


    本想着纪姨母和姜姨夫疼女儿好说话,这桩婚事也就顺理成章没了。


    如今看来,凭姜云婵一己之力悔婚是不能了。


    他得在纪姨母面前多“表现表现”。


    谢砚扯了个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迈着八字步准备离开了。


    身后传来姑娘的冷哼,“都怪谢砚没用!演戏都不知道做全套!”


    谢砚眉心一蹙,转过头来。


    姜云婵粉雕玉琢的脸上愤愤,提起裙摆,露出绣花鞋鞋尖,狠狠碾脚下的花瓣,“笨蛋!谢砚是笨蛋!”


    姑娘全然把花瓣当谢砚碾磨,碾得粉身碎骨。


    咬牙切齿的模样和在人前乖巧闺秀截然不同。


    夏竹上前扶住自家小姐,“姑娘说少将军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是演的?”


    “自然是演的!”姜云婵十分笃定,“我虽不喜欢他,但他好歹也是南境闻名的小将军,要真是个纨绔,早死在战场上了。”


    “那……那姑娘知道他是演的,还配合他?”夏竹讶然。


    姜云婵皱了皱鼻头,“我本也不乐意与他成婚,他要装纨绔,我自然配合他!奈何他道行不够,没惹娘亲爹爹生厌!笨死了!笨猪头!”


    笨?


    远处,谢砚不可思议指了指自己。


    副将拳头抵着嘴唇轻咳,掩饰尴尬。


    谢砚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诋毁他,这就下坡要与她理论一二。


    姜云婵已挽着夏竹悻悻然往桃林深处走了,“算了,笨猪头是指望不上了,我得用自己的法子退婚!”


    “姑娘,还是先把手上的血洗一洗吧。”


    “什么血?就是笨猪头弄的玫瑰汁装神弄鬼呢,血包都不会做,笨……”


    两个姑娘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桃林中。


    原来,姜云婵心里什么都清楚,只是故作害怕配合谢砚演戏。


    好一只心机坏的白毛黑心兔!


    谢砚倒要看看她能想出什么妙计退婚,提步跟上了姜云婵。


    此时夜幕已临,姜府外小巷灯火阑珊,人迹罕至。


    一个粉团子似的小脑袋从后门里探出来,左右探探,察觉无人,提着裙摆悄然从后门离开了。


    姜云婵孤身一人,驮着鼓囊囊的包袱离了府。


    包袱实在太沉,压得姑娘弯下腰,脚步踉跄,几次险些摔倒。


    她就这般一边抹汗,一边弯着腰负重前行,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姜云婵到了穿城而过的苏州河。


    拱桥桥墩处,一白衣书生环抱双臂,瑟缩着,坐在青石台阶上。


    夜风潇潇,冻得他鼻头通红。


    “萧郎!”姜云婵朝书生招了招手。


    书生眸光一亮,赶紧起身迎上来,接过她的包袱。


    只那包袱太重了,书生兜不住,险些闪了腰。


    “婵儿拿什么这么重?”


    萧郎吸了吸鼻子,憨厚地挠了挠头,“不是说好今晚要一起看花灯吗?拿着这个不方便。”


    “来不及看花灯了!”姜云婵抓住他的衣袖,郑重其事道:“我们得私奔!赶紧走!不然我娘就要让我去北塞边境了!”


    “噗!”此时,头顶的桃花树上传来一声嗤笑。


    谢砚慵懒倚靠在停停盖盖的花枝中,险些把嘴里的桃花酥都喷出来。


    还以为这笨兔子能想出什么办法退婚呢。


    原来是私奔?


    “笨兔子,就是笨兔子!”谢砚抱臂腹诽。


    怎料夜色静谧,姜云婵轻易捕捉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她竖着耳朵四处寻觅,真真像只警觉的兔子。


    寻觅了一周,也没瞧见头顶上方的谢砚。


    但她总归是有些心虚,拉了拉萧郎的衣袖,“走吧!我们现在就走,不然我爹娘发现,我们就跑不掉啦。”


    “现在?”萧郎下意识退了半步,眸光一晃,“我、我还得准备准备呢!”


    萧郎是个孤儿,如今在苏州府当差,其实也是个可有可无的闲差。


    他身后应无牵挂才是。


    姜云婵只当他担心将来他俩的生计,蹲身,解开包袱给他看,“你放心吧,我带了好多好多私房,够我们此生无忧了。”


    姜云婵从她的大包袱里一一拿出各种金银首饰、银票,还有上好的绫罗绸缎,上好的胭脂水粉……


    层层叠叠摞在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


    简直一座价值千金的金山银山。


    萧郎俨然没见过这架势,结结巴巴问:“婵儿……你确定要带这些东西与我走?”


    “是啊!”姜云婵抬头看见萧郎懵懵的,不明所以道:“是……不够吗?”


    “啊?”萧郎更惊,“不够?”


    “是有点少哦。”姜云婵蹙眉想了会,眸色一亮,“对了!我名下还有十间铺子、百亩良田,我可以把铺子良田都典卖了!”


    “十间铺子?百亩良田?”萧郎吓得咽了咽口水。


    “还不够吗?可能我记错了,应该是二十间铺子,三百亩良田!”


    姜云婵赶紧翻包袱,要核对地契。


    把包袱翻了个底朝天,姑娘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仰望萧郎,“完了!地契被我垫桌角,忘了带了!”


    “地契垫桌脚?”


    这姑娘每一句话都像冰凌子打在萧郎身上。


    萧郎一个哆嗦,又一个哆嗦。


    良久,才缓过神来,蹲下来与姜云婵面对着面,扯了扯唇。


    “虽说婵儿你带的银子已经够多了,但咱们就算私奔,以后还是得自力更生啊,总不能坐吃老本,所以……我觉得地契还是有必要带着的。”


    “也是。”姜云婵深以为意点了点头,眼见天色还早,“那我现在回府拿地契,半个时辰后,我们在此地相会?”


    “行,我也得回家准备行囊。”萧郎搓了搓她通红的小手,“婵儿要小心点,莫要被你爹娘发现,打了手板,我心疼。”


    “我知道!还是郎君疼我!”姜云婵笑得眉眼弯弯,挥手与萧郎告别,“你等我哦!”


    姑娘娇俏的声音消失在了夜幕中。


    留下满地金银珠宝,在月下熠熠生辉。


    萧郎目送姑娘离开,望着脚下珠宝,目色沉了沉。


    桃树上,谢砚本觉这戏到此处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正欲翻下树离开,忽而察觉到一抹诡异的笑。


    他是战场厮杀出来的战士,轻易能嗅到危险,眯眼望向树下那个萧郎。


    萧郎正将姜云婵的私房一一收起,鬼鬼祟祟左顾右盼,消失在了小巷尽头。


    谢砚几乎是本能性地扶剑追了上去。


    萧郎钻进了一处破落的农家小院。


    很快,一个少妇人走了出来,帮他卸下包袱,“夫君,和那小傻子看完灯会了?”


    “看什么灯会?你猜怎么着?”萧郎鄙夷地笑了笑,“那傻子要我和她私奔呢。”


    “私奔?”妇人立刻警铃大作,一手叉着腰,拧住了萧郎的耳朵,“你敢!”


    “自然是不敢的,我的夫人诶!”


    萧郎连连呼痛,腿一软跪下来了,“我心里只有夫人,咱们不是说好了骗那傻女子的钱财,就远走高飞吗?”


    萧郎邀功似地将姜云婵的包袱打开,“夫人你看!”


    包袱里面,金光闪闪。


    少妇人顿时眼冒金光。


    萧郎又谄媚道:“那傻女子还有二十间铺子和三百亩良田呢,等我带着她私奔,把她的地契骗到手,再把她买去青楼里,这些银子够咱们一辈子挥霍了……”


    小院里,响起男女不怀好意的笑。


    谢砚在外,摇头唏嘘,“当真是只傻兔子,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他本不欲跟姑娘过多纠缠,但也没道理看着姨母家的妹妹往火坑里跳。


    于是,抱着剑,折返回去告诉姜云婵这残酷的真相。


    彼时,穿着粉色襦裙的姑娘正提着裙摆,悄然小跑到了苏州河河堤。


    毕竟是第一次私奔,还是很紧张的。


    姜云婵迎着河风深深吐纳,寒凉的冷空气钻进鼻腔,冻得她鼻头红红的,脸颊也红红的。


    谢砚瞧见傻兔子呆立河边,悄悄走到她身后。


    “嘿!”他在她耳边猛地一喝。


    姜云婵转过头来,恰撞见黑夜里一颗满缠满白布的人头。


    “鬼!鬼啊!”她一把推开谢砚。


    谢砚不动如山,她却往后仰去,双臂船桨似地打转,眼见就要掉下河堤。


    谢砚忙伸手拽了她一把。


    姜云婵一头扎进他怀里,一阵晕眩。


    “你、你跟踪我作甚?”


    “少自作多情,谁跟踪你了?”谢砚退了半步,离开了那团软棉花。


    姜云婵更是连连退了好几步,急忙忙拍着肩头的灰尘,仿佛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谢砚心头有些不悦。


    再怎么样,他也比萧郎那个渣滓干净些吧,有必要这般嫌弃吗?


    好好一个小姑娘,可惜眼盲心瞎呢!


    意气正盛的少年生了些莫名其妙的好胜心,挑了下眉梢,“哎,我有礼物送你,保证你惊喜无比。”


    “我才不要。”姜云婵断然拒绝。


    “随我来。”


    “我没空……啊!”姜云婵话未说完,被谢砚隔着衣袖拉住她的手腕。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奔跑。


    到了拱桥下的石洞,谢砚手抵着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姜云婵刚要挣扎离开,头顶上,有脚步声响起。


    “那傻姑还没来呢?该不会是骗你的吧?”


    “不会的,我估摸着傻姑私房还不少,需些时间才能全部翻找出来。”


    ……


    是萧郎的声音!


    姜云婵瞳孔骤然放大,嘴巴张了张。


    谢砚捂住了她的唇。


    而桥上凭栏而立的两人却全然未察觉。


    萧郎正洋洋得意,“夫人你不知道,那傻子对我死心塌地,心心念念想嫁我呢!绝不会生二心的。”


    “那你呢?你可别瞧着她的好模样,真动了心思吧?”


    妇人剜了他一眼:“你给我老实点!拿来地契,赶紧把她丢窑子里去!”


    “夫人多虑了,这种哭哭啼啼的大小姐我早烦透了!等把她榨干,我与夫人便远走高飞!”


    ……


    萧郎猫着腰跟在夫人身后,消失在了夜幕里。


    那谄媚模样,跟在姜云婵面前的腼腆书生样截然不同。


    “你瞧瞧我送你的这礼物怎么样?”谢砚摇头嗤笑,“姜大小姐好生看看清楚,你选的人都是什么货色,还好意思嫌弃我……”


    话到一半,谢砚手背上没过一股温热。


    姑娘泠泠水眸中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在他手背上落下一串泪痕。


    谢砚的手仿佛被灼了下,赶紧缩回手,原本想“讥讽”她的话凝在了嘴边。


    第95章 番外if:青梅竹马


    谢砚莫名心跳一滞。


    最怕的场面还是来了!


    他一边拼命搓干净手上的泪痕,一边舌头打了个滚,“这……这有什么好哭的?及时发现渣滓,不也是好的吗?总比你傻乎乎的,被人卖了还数钱得好。”


    “你才傻乎乎!你才被人卖了!”


    姜云婵并未觉得安慰,一把推开谢砚,坐到了河边的青石台阶上,双臂抱膝,埋头抽泣起来。


    “你……你知道什么?好多年前,我被山贼拐走,是萧郎救了我。”


    “那时候我脏兮兮的,他还夸我漂亮呢……”


    “他不仅安慰我,他还背我下山。”


    “他从前明明是顶好的人呀,怎……怎么可能是什么唯利是图的小人?”


    “银子难道比真心相爱还重要吗?呜!”


    ……


    姑娘抽抽搭搭,越说越伤心。


    泪珠儿一颗接一颗的滚落,绣花鞋下都快要汇成小河滩了。


    寂冷的夜,风声萧萧,似软刀子刮进人骨头缝了。


    孤清之感涌上心头,姜云婵拢了拢单薄的襦裙,还是感受不到一点温暖。


    这夜,空寂无人。


    她寻觅四周,谢砚正坐在最下面临水的台阶,抱着自己的蓝宝石匕首细致地一点点擦拭、清洗。


    刀锋被他照料得锃光瓦亮的。


    连把破刀都有人照料!


    姜云婵心中委屈更甚,朝他后背丢了颗小石子,“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吗?”


    “啊?”谢砚茫然回头,“你刚说什么?”


    “我……我……”姑娘眼眶红透,“我说那点臭银子,难道比两情相悦还重要?”


    谢砚认真思忖了片刻,“对于大部分百姓来说,银子当然比无聊的男欢女爱重要啊。”


    “你!”


    男人果然都是没心没肺的狗!


    姜云婵不想理他了,提起裙摆,起身便走。


    谢砚早困了,要不是怕她想不开跳河,早就想回府就寝了。


    见她往回走,谢砚也打着哈欠,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姜云婵走得疾,他也走得快。姜云婵顿住脚步,他也漫不经心停下。


    可他就是不出声,不道歉。


    姜云婵心里憋闷得紧,盈盈含泪白了他一眼,上下打量。


    “我决定了!我嫁你!”姑娘带着泣音突然开口。


    “你说什么?”谢砚的瞌睡全被吓醒了,不可置疑指着自己。


    “对!我嫁你!”


    姜云婵已经单方面决定好了。


    既然男人都是狗,嫁谁都一样,那还不如嫁给谢砚这条狗。


    起码他会跟着主人。


    而且身体健壮,遇到危险,可以放出去咬人。


    姜云婵越想越妥,“萧郎他敢一脚踏两船,欺骗我感情,我如何不能也找个备选呢?他要两个女子,我也要两个男人,气死他!”


    “你……”谢砚被她的胡搅蛮缠给惊到了,“那你把我当什么?”


    “报复萧郎的工具呀,不然你想当什么?”


    “我……”谢砚无言以对,“反正,我不娶。”


    “你说了又不算。”姑娘耸了耸鼻头,抬步要走。


    “别啊!”谢砚赶紧拦在她身前。


    这桩婚事双方父母本就极力赞成,若是姜皎皎再一点头,他娘非得摁着他的头当场拜堂。


    他,好像的确没什么发言权。


    谢砚压了下手,示意她深呼吸,“你冷静些,成亲是大事,你别冲动啊!


    我又懒又野,不爱洗澡,脚臭口臭,爱逛青楼,一点都不可靠的。”


    “你什么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姜云婵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


    她只是想用他报复萧郎而已。


    她又不在乎他怎样。


    “……”


    谢砚一噎,发现跟刁蛮大小姐讲道理毫无用处。


    他可不想娶妻,更不想终生伺候这爱哭还无理的大小姐。


    “好了好了,我安慰安慰你,你别冲动行吗,我的大小姐?”


    谢砚环顾四周,拉着姜云婵重新坐到了河边,“你在这儿缓口气,等我!”


    说着,谢砚猴儿一般钻进了身后的小竹林里。


    过了会儿,少年抱着一捆竹篾,与姜云婵并肩坐在了青石台阶上,对着月色细细编织。


    很快,竹篾在他手上变成了一只小兔子形状。


    他又将火折子塞进了兔身,捧着递给姜云婵,“兔子花灯,如何?”


    花灯虽有些粗糙,但他就地取材,编出的兔儿已十分灵动了。


    加之,他用了巧思,在兔儿眼睛上做了机关。


    花灯轻轻一动,兔儿眼睛也跟着晃动,极可爱。


    姜云婵的双眸被花灯点亮,双手小心翼翼捧过花灯,与兔儿对视,“你怎么还会做花灯呀?”


    “这有何难?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呆呆的,笨笨的,被人……”


    谢砚双臂撑在青石板上慵懒坐着,刚想揶揄她两句,转过头来,却撞进她琉璃般的大眼睛中。


    昏黄的光线下,姑娘粉白的脸泪痕斑驳,鼻头红红的,眼睛却亮亮的。


    她这个模样,跟她手里的呆兔子花灯,还真是如出一辙。


    谢砚嘴里闪过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神神秘秘勾了勾手,示意姜云婵附耳过来,“我为何会编花灯这件事,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你想知道吗?”


    姜云婵兴奋地点头如捣蒜。


    无他,深闺生活太单一了,就爱听些八卦故事。


    谢砚清了清嗓子,面色严肃下来,“其实呢,许多年前,我在战场受伤失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那时候很穷苦啊,就只能靠编花灯为生,我呢,就在每一盏花灯上做了一个桃花标记,希望我家的傻兔子有天能看到我编得花灯,找到我。”


    “兔子还会辨认花灯?”姜云婵濡湿的长睫颤颤,满眼的好奇。


    谢砚瞧她的娇憨模样,有些好笑,“对啊!笨兔子都喜欢花灯的。”


    姜云婵讷讷“哦”了一声,“那后来呢?你家兔子找到你了吗?”


    “没有,可能是它实在太笨了,只会呜呜咽咽地哭。”谢砚唏嘘道。


    “那后来呢?你怎么回家的?”姜云婵追问。


    “后来啊?”谢砚故作痛苦叹了口气,“后来兔子找不到我,我就心如死灰了,就……”


    “就什么?”


    “就万念俱灰,转世轮回了呗!我过孟婆桥时,趁着孟婆打盹少喝了半碗孟婆汤,虽然忘了前世的事,不过编花灯的手艺倒没忘,可能是对那只笨兔子有执念吧!


    这一世我编的花灯,那傻兔子要再认不出来,我就拧起她的长耳朵摇摇摇,把她脑袋里的水全摇出来……”


    “上一世?”


    姜云婵蹙眉思忖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你!你在浑说什么?”


    什么上一世、孟婆汤,未免太离奇了。


    反倒那句笨兔子,他意有所指。


    “你才是笨兔子!臭兔子!”姜云婵愤愤然推开他。


    谢砚侧身一闪,姜云婵扑了个空,眼看就要一头栽进湖中。


    谢砚拽了她一把,姑娘一头扎进他怀里。


    “还说自己不是笨兔子?”谢砚乐开了花。


    姜云婵刚收住的眼泪又在眼眶打转。


    “别哭啊。”谢砚道。


    姜云婵掀起湿漉漉的眼眸。


    谢砚笑得捧腹,“哭了就更像兔子……”


    “谢砚!”姜云婵杏眼一剜,忽地抽出他腰间的宝贝匕首丢了出去。


    “哎!我的匕首!”谢砚伸手去抓。


    平静的河面溅起浪花,抓不住了。


    “姜皎皎,你知不知道那宝石匕首是我攻匈奴的战利品?”


    姜云婵瘪着嘴,只顾得哭。


    “我还要靠着它领军功,鼓舞士气呢!这次能不能我独自领兵出征,就靠它啦!”谢砚急得在岸边乱窜。


    姜云婵扬着下巴,湿漉漉的脸满是矜傲,“你惹本姑娘生气,本姑娘自然不能让你好过。”


    “你!”


    这哪里是什么大家闺秀?


    分明是彻头彻尾的刁蛮小姐,讲不了一点道理。


    谢砚嘴唇翕动,一头扎进河水中找匕首去了。


    出乎意料,少年并不像飞鱼一般快且稳健。


    他用的竟是狗刨,双手飞速地抡起来,一咕涌一咕涌才勉强游出去五步开外。


    正值初春深夜,河水尚且冰凉刺骨。


    少年水性不好在水里起起伏伏,跟青蛙似的。


    姜云婵托腮在岸边看着,不由“噗呲”笑出了声。


    “你、你爹娘知道,咱们乖巧懂事的大小姐是坨黑心棉花吗?”谢砚不知何时咕涌上了岸,手臂撑着膝盖连连喘息。


    “你们镇国公府知道小少爷用狗刨式吗?”姜云婵扬了下柳眉。


    “我……我常年在沙漠,不熟水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吗?”谢砚梗着脖子,脸上却一阵青一阵白。


    毕竟是战场骁勇的将军,狗刨式实在有损观感。


    “你、你管我用什么?”


    “那你的狗刨式能找到匕首了吗?”姜云婵眨巴了眼睛,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哦,没找到呀。”


    “我、我……”


    那匕首可是谢砚的命根。


    可他潜入水中三五次,都捞不到匕首,身体已经是极限了。


    谢砚又气又冷,一个哆嗦,指着姜云婵的鼻尖,“姜皎皎,你别以为你是女子,我就不敢把你……”


    “把我什么?”姜云婵悠然从衣袖中抽出匕首,在他眼前晃啊晃。


    匕首上的蓝宝石在月光下闪出熠熠光辉。


    在谢砚眼前一晃又一晃,刺得人眼睛生疼,“你没扔?”


    姜云婵得意耸了耸肩。


    “姜!皎!皎!”


    原来,她根本没扔匕首,她就是把他当狗耍。


    谢砚咬着牙,忽地伸手去夺匕首。


    姜云婵赶紧把匕首藏到身后。


    奈何身手不及习武人快,谢砚抽出刀柄,姜云婵手中徒留一把刀鞘。


    下一刻,匕首刀刃抵在了姜云婵脖颈上。


    一道银光乍现。


    没见刀光剑影的姜云婵脸都白了几分。


    谢砚学着她的样子挑了下眉梢,“给我道歉,哄我开心,考虑原不原谅你。”


    “谢砚!你!你胜之不武!”姜云婵鼓着腮帮子。


    “胜之不武又怎样?胜了就行。”


    谢砚从不吃女子这一套,匕首沿着她的脖颈徐徐向上滑动,俯身逼视她,“你知道匈奴单于是怎么死的吗?”


    “把皮肉一寸寸割破,取下整整一张完整的皮,再把头骨剔干净做酒杯……”


    谢砚的话阴恻恻吹进姜云婵耳朵里。


    姜云婵被迫扬起脖颈,话音颤颤,“你、你要是这样做,姨母不会放过你的。”


    “她知道什么?我悄悄做,然后把罪名嫁祸给你的萧郎。”谢砚的脸藏在斑驳的树影中,温热的吐息一阵阵喷洒在姜云婵脸颊上,“快道歉,不然我就把你……”


    “对不起!”姜云婵泪眼汪汪,脱口而出。


    不讲理是不讲理了些,认怂倒快。


    谢砚揉了揉耳朵,“你说什么?太不真诚,我听不见。”


    “我……”姜云婵咬了咬唇,“我不该惹子观哥哥生气的,以后子观哥哥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一切以哥哥为尊。”


    姑娘的话音软软糯糯的,还算诚恳乖巧。


    谢砚十分受用,“那你学两声兔子叫给我听听?”


    “兔子叫?”姜云婵委屈摇头,摇得钗环散乱,“我不会。”


    “不会可以学,不是说过以后以我为尊吗?”谢砚的匕首在她细腻的脸蛋上划过。


    姜云婵被凉意一惊,“那要是把姨母引来了,怎么办?”


    “引来了就说你自己非要学兔子叫的。”谢砚不以为意道:“你要敢在我娘面前胡说八道,就别怪我背地里也对你……”


    “对她怎么?”此时,谢砚的后颈突然被一把拧住了。


    沈倾拎小鸡儿似的把谢砚转了个头,面对着她,“我当你去哪儿鬼混了,原是把妹妹拐出来欺负,还让妹妹学狗叫?”


    “我什么时候拐她了?是她要和旁人私奔……”


    “姨母不是子观哥哥拐我的,是我自己自愿跟他出来的。”


    身后,姑娘稚嫩的声音打断了谢砚。


    谢砚回过头来,正见姜云婵跌坐在地面上,裙摆铺散开,可怜巴巴仰头望着沈倾,乖巧得跟个瓷娃娃似的。


    她分明是早就看到沈倾靠近,才故作乖顺。


    谢砚有口难言,齿间碾磨着“姜皎皎”三个字。


    姜云婵则又好心替他解释道:“姨母,子观哥哥也没让我学兔子叫,是我自愿的。”


    “皎皎莫听狗崽子胡说!”沈倾自然听到方才谢砚对姑娘的威胁了。


    弯腰扶起姜云婵,递了帕子给她拭泪,“我们沈家向来女人做主,没有什么夫唱妇随这一套!就算是他外祖国公爷也得听外祖母的,他算哪根葱?”


    姜云婵的头低得更深了,怯怯望了谢砚一眼,“皎皎不敢僭越。”


    “你别怕他!”沈倾瞧这小可怜件儿的,白了眼谢砚,“去给你妹妹学狗叫。”


    “我?”谢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凭什么学狗叫?”


    “那你妹妹又凭什么学兔子叫?”沈倾一巴掌打在谢砚后脑勺上,“不学就别随我去边境了,回国公府跟你外祖一起,好生学学夫德。”


    “我……我……”


    外祖上个月打了胜仗,一时忘乎所以,忘记了外祖母的嘱咐多吃了些酒。


    所以,被外祖母一封急信召国公府,现在还跪在院子里背外祖母立下的夫德。


    堂堂七尺男儿,不背兵书背什么劳什子夫德?


    “汪!汪汪!”谢砚满眼怨念,叫了两声,龇牙咧嘴,仿佛没吃到骨头的阿黄似的。


    姜云婵“噗呲”破涕为笑,乖顺地福了福身,“姨母,我已经原谅子观哥哥了,就莫要再罚他了吧。”


    “皎皎也太懂事了。”沈倾感慨不已,揉了揉娇娇女儿的头,“等你随我们去了边境啊,如果狗崽子再敢欺负你一分一毫,你尽管跟姨母说,姨母必让他百倍奉还。”


    “什么去边境?”谢砚一听太阳穴直突突,“她弱不禁风的,去边境作甚?”


    话说出口,又觉自己人微言轻,疯狂给姜云婵使眼色,“我的意思是,妹妹身子不好,不宜受风沙,妹妹肯定不愿去边境对吧?”


    沈倾的目光也同时聚焦过来。


    今晚宴席上,纪婉特意提了要让姜云婵去边境历练。


    但毕竟姑娘娇养惯了,沈倾自己都不舍得小姑娘跟着风餐露宿,故而一切都得听姜云婵的意思。


    两双期待的眼睛同时望向姜云婵。


    姜云婵思忖了片刻,微微颔首示意,“我听爹娘和姨母的安排,我去边境。”


    第96章 番外if:青梅竹马


    “什么?”


    谢砚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要去边境,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呀!”


    话未说完,被一巴掌打了后脑勺。


    沈倾横眉冷对,“妹妹肯跟你去,你倒挑剔起来了?早些回去帮妹妹收拾行李,明日我们就出发。”


    “是!”谢砚知道自己毫无发言权,一声喟然长叹。


    三个人就此说定,往姜府去。


    沈倾性子风风火火,步子也快,很快就走远了。


    谢砚默默跟着姜云婵,低声溢出齿缝,“你跟我们去边境作甚?”


    “遇到负心人了,想出去散散心咯。”姜云婵瓮声道。


    “那是边境啊,我的大小姐。”


    “你可知边境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吃穿用度困难,哪是踏青散心的地方?”


    “而且漠北常有部落冲突,战火纷飞,你要被部落给掳了,小命可就没了,再者……”


    “我听说漠北有沙漠玫瑰、芦荟,都是滋养圣品,你知道哪里能得吗?”姜云婵全然没在意谢砚说什么,对着月光翻看了下自己的手背。


    “我受不住牛乳,不知道芦荟可不可以用来护手,听说沙棘也不错,到时候你陪我找些来,我要送给我的小姐妹。”


    “……”谢砚从她脸上已全然看不出被辜负的苦楚了。


    真是只没心没肺的兔子。


    可怜他倒成她的仆人了。


    “我可不知道什么芦荟、沙棘,我还要打仗呢,没空陪你玩。”谢砚摆了摆手。


    姜云婵不服,“可我娘和姨母都说了:夫君对妻子好是天经地义之事,以妻为纲乃夫德之首要。”


    “那是我娘和你娘自己编纂的,世上哪有什么夫德?”谢砚眉稍一挑,“再说我们可没大婚呢。”


    谢砚不以为意双手抱臂先行一步,高马尾在身后摇晃着。


    姜云婵脚步一顿,对着远方快要消失的沈倾的身影,“姨母!我突然觉得不用去边境了,我现在就可以嫁给谢……唔!”


    一只大掌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谢砚看出来了,大小姐一生气,真敢把婚事豁出去。


    谢砚佩服,“大小姐,你想去哪就去哪,我奉陪,我奉陪到底。”


    只要她不提嫁给他,怎么折腾都行。


    夜空中,一道雷鸣震天。


    谢砚突然觉得头顶乌云密布。


    从前是一朵乌云,现在是两朵。


    新来的这一朵还是外面白,里面黑的积雨云。


    一不顺心,就是狂风暴雨。


    *


    翌日,谢砚倚在后门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仰头望天数着过往的乌云。


    一朵,两朵,三朵……


    就像这姜府里的小厮,从他身边络绎不绝来来回回。


    后巷里,沈家军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


    可姜云婵的行李箱子还在陆陆续续往门外搬,箱子高高低低摞在一起,足足十三个。


    副将被这架势惊呆了,“大小姐这是要把整个闺房都搬去北境吧?”


    “随她,她只要搬得走算她的本事。”谢砚抱臂旁观着。


    昨儿个夜里回来,姜府上下整宿未眠,都在为他们的千金大小姐准备行李。


    谢砚随意瞟了一眼,大小姐一共带了五箱衣服,三箱首饰,加之什么绣样、花灯、熏香……零零总总二十箱起步,算下来得五辆马车驮运。


    军中哪有那么多闲置的马匹供大小姐使唤?


    何况他们玉麟军一向崇尚轻装疾行,他娘沈倾甚至严令全军上下,每个人的行李不得超过两个包袱。


    沈倾若看到姜云婵这般拖沓的行李,定然斥责。


    大小姐断然也不会委屈自己,减省行李。


    “我赌,大小姐今日去不了了。”谢砚挑了挑下巴,示意副将往行李箱处看。


    沈倾正拧眉与姜云婵讨论着什么,眉头都能夹死苍蝇了。


    “砚儿,你来!”


    “好嘞!”谢砚心中暗喜,朝沈倾跑过去,“是不是要我帮妹妹把行李搬回去?”


    “搬回哪儿去?”沈倾嗔了他一眼,“我是让你把你的战马套上马车,给皎皎驮行李。”


    “我的战马?”


    谢砚笑不出来了,怔了好一会儿。


    他的战马可是他破敌营时,从王帐夺回来的。


    马儿自小受他驯,跟着他征南闯北,敌军闻风丧胆,怎么说也是北境赫赫有名的战马,怎能给人驮行李?


    谢砚摇了摇头,“战马给了妹妹,那我如何去北境?”


    “你陪妹妹坐马车啊。”沈倾嫌弃地看了眼不成器的儿子,“妹妹从未出过远门,怕路途颠簸,妹妹不舒服,你得随身陪着。”


    谢砚才不要日日哄女子,“让妹妹少带些行李不就好了?”


    “我听子观哥哥的。”姜云婵乖巧点头,一副弱风扶柳的模样。


    “你妹妹身娇体贵,哪能减省?”


    沈倾拍了下谢砚的后脑勺,“还不快去套马!”


    “可是……”


    “你若再不听话,就陪你外祖父背夫德!”


    “我去,我去!”谢砚高举双手投降,悻悻然套马去了。


    预计早上出发的大军,因为清点姜云婵的行李愣是拖到中午烈日当头,迟迟未动。


    “什么东西还没搬完?”谢砚瞧两位副将小心翼翼抬着大箱子,不耐烦地掀开看了一眼。


    只见那箱子被上好的云锦包了边,中间放着各式餐具。


    什么金的、银的、瓷的、木的……各式都有一套。


    若是带些衣服珠钗也就算了,竟连餐具也带了五套。


    谢砚心疼自己的战马啊,拎起一只瓷碗,往姜云婵坐的马车去了。


    车帘掀开,清雅的桃花香扑面而来。


    马车里点着熏香,青烟袅袅。


    车门两边,挂着两只兔儿灯笼,在谢砚眼前摇摇晃晃。


    而姜云婵正坐在窗边贴窗花。


    整个马车被布置的与女儿家的闺房一样香软。


    “马车不过代步工具,花这些心思作甚?”谢砚掀开衣摆,提步上车。


    “你等等!”姜云婵指着他沾了泥巴的靴子上,“你脚脏,脱了靴子再上来。”


    “……”


    太夸张了。


    马车地面上还铺了白狐毛地毯。


    谢砚属实涨见识了,脱了鞋,翻身上车,把瓷盘递给姜云婵,“大小姐,毛毯就算了,但你一个人要吃几份膳食呢,需要带五套餐具?”


    “你懂什么?”姜云婵不紧不慢贴着窗花,“不同的餐具要配不同的食物啊,比如说你手上的粉色桃花瓷盘就适合装点心,桃木碗呢适合装汤食,银碗适合装米酿。”


    “所以,用不同的餐具装食物,味道会不同吗?”


    “不会啊,但心情会好。”姜云婵满意看着自己的红梅窗花,笑得眉眼弯弯。


    谢砚把玩着手里的粉色瓷盘,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值得心情好的,“那你知不知道漠北连喝水都困难,你的好心情餐具可能只能用来……”


    装沙子。


    谢砚本想好心提醒她,不过想来大小姐也不会听他的。


    姨父姨母把她娇养得太好了,估摸着根本想象不出边境的苦。


    一想到到了北境,大小姐站在风沙里,捧着她精致的碗,瘪着嘴欲泣不泣,端着一碗黄沙。


    画面还真有趣。


    谢砚不劝了,后脑勺枕着胳膊闭目养神。


    军队到了下午,终于缓缓驶出了苏州城。


    期间,大小姐先跟爹娘抱头痛哭了一番,又跟好姐妹抱头痛哭了一番,最后又在马车上暗自垂泪了一番,最最后兴高采烈去金玉坊、锦绣坊添置了不少衣饰。


    马车才顺利离开苏州府。


    马蹄哒哒,伴着姑娘的哽咽,十分催眠,谢砚靠在马车角落睡得安稳。


    到了一处山林,军队停下来休憩。


    谢砚才睁开朦胧睡眼,落入眼帘的是姑娘梨花带雨的容颜。


    都道姑娘是水做的,如今谢砚可算见识到了。


    姜云婵那一双眼睛肿得跟桃似的。


    谢砚实在看不下去,“要不我快马送你回家?再远些可就真回不去了。”


    姜云婵摇了摇头,湿漉漉的眼睛眨巴眨巴,“我想吃桃汁冰酪。”


    “什么?”谢砚当自己出现了幻听。


    “桃汁要阳山蜜桃。”


    “啊?”


    “羊乳要细细过滤三遍才行,牛乳不好克化。冰也要碎些,要沙沙的口感。”姜云婵一边吸鼻子,一边断断续续道。


    谢砚茫然望了眼四周的金戈铁马。


    如果他没记错,现在是在行军吧?


    哪来的桃汁、羊乳、碎冰啊?


    谢砚皱了皱眉,“这,我上哪去给你弄这些物什?”


    “这只碗就是装桃汁冰酪。”姜云婵白皙的双手捧着那只粉色桃花瓣形状的碗,满眼哀怨望着谢砚。


    她本也没有想吃甜点,可粉粉嫩嫩的碗在手边了,她又想家,想吃点家乡甜点以解思乡之情,不过分吧?


    “是你把碗拿来的,自然你得负责。夫德第二条:要满足妻子的一切要求。”


    谢砚不以为然:“什么夫德?都是歪理。”


    “姨母!”姜云婵毫不犹豫掀开窗户,朝军队打头的沈倾招了招手。


    “别啊!”谢砚瞌睡全醒,忙把车帘放了下来。


    姜大小姐现在是拿到沈倾这把尚方宝剑了,谁能争得过她啊?


    不过呢……


    驯兔子自有驯兔子的法子。


    谢砚饶有兴致打量了下粉嫩的姑娘,“想吃冰酪是吧?我知道有个地方冰酪管够,去吗?”


    姜云婵从他眼里看到一丝丝的不怀好意,可由于太热太渴,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离队,去了附近的峡谷。


    峡谷深处,森林茂密,雾气缭绕。


    阴寒之气阵阵拂来,软刀子似地吹进人骨头缝里。


    姜云婵双手环臂,拢了拢衣衫,“你带我来这作甚?”


    “不是要吃冰吗?外面炎炎烈日哪有冰,不过山谷中积雪未化,定是能找到冰的。”


    谢砚在前,抽剑劈开纵横交错的荆棘,带着她跨过过膝的草地,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看到了一个山洞。


    山洞里积雪未化,挂着亮晶晶的冰凌子,晶莹的水滴掉落敲打着岩石。


    “喏,这就有冰。”


    “好脏!”姜云婵蹙了蹙眉,有些却步。


    “哪里脏了?”谢砚拉着她上前,蹲在山洞里,掰了块冰凌在手心,“此地人迹罕至,冰凌子最是洁净,不比京都冰窖里的干净?”


    姜云婵接过晶莹剔透的冰凌,翻来覆去查看,倒真没有任何杂质。


    “你去挫冰。”姜云婵将桃花碗双手递给了他。


    大小姐还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


    谢砚暗笑,耸了耸肩,“大小姐不是要吃桃汁吗?我还得去山上找野桃呢。”


    若挫好冰再去寻桃子,做出来的冰酪定是口感不好了。


    姜云婵蹙起柳眉,“那怎么办嘛?”


    “怎么办?”谢砚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反复打量。


    那双白皙的小手细嫩如丝绸,想是用羊乳日日养护着的。指甲上染了蔻丹,点缀了花瓣、宝石,一双手比那珍宝阁里供着的金银玉器还珍贵。


    “这么好看的手,不用来干活多可惜?”谢砚将匕首放进她手心,“有句话叫:自给自足。”


    “可是我不会挫冰……”


    “那要不我来挫冰,大小姐去山上找桃?”谢砚歪头反问。


    姑娘百般不情愿瘪了瘪嘴,却也没别的法子,“那你快些回来接替我!”


    “放心,我肯定……很快回来,等我。”谢砚敲了下她的额头,起身离开。


    姑娘只得悻悻然接过匕首,挫石壁上的冰。


    结着冰凌的山洞里温度低,碎冰飞溅,姜云婵的手和脸一会儿便冻得红扑扑的了。


    碎冰屑散落在头上。


    她摆了摆脑袋,精致的双螺髻乱了,一个呆毛竖在头顶上,挂着小水珠。


    谢砚远远看了会儿面壁的呆兔子,无奈摇了摇头,往深山去了。


    刚出去十来步,他忽而脚尖点地,腾身而起坐在了一棵桃树的枝丫上,伸手便摘了一个桃,悠闲地吃着桃。


    姜云婵根本没发现,她身后就有桃树。


    而她身后的桃树上,谢砚正以手撑鬓斜躺在摇晃的枝丫上,居高临下看着她的手都快抡出火星子。


    这大小姐刁蛮任性,见识见识江湖险恶,吃吃苦头就老实了。


    此地没有沈倾撑腰,岁月安好。


    谢砚打了个哈欠,打算小憩个把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半昏半睡间,桃树突然剧烈晃动,谢砚虚晃一下,险些摔下去。


    他揉了揉朦胧睡眼,透过繁茂的树叶,一眼看到了树下粉色襦裙的姜云婵。


    身边还有个壮汉扛着斧头,“姑娘,真要把树砍了做花瓶?这木质我瞧着极好,用来做床榻、柜子也是极好的,单做一只木花瓶太浪费了……”


    话未说完,姜云婵从衣袖里取了一张银票递给壮汉。


    壮汉看见银票眼睛都直了,舌头打了个滚,“我觉得这树能给大小姐做花瓶,是它祖宗八倍修来的福气!”


    壮汉谄媚一笑,二话不说挥斧砍向树干,也不知哪来的大力气,树顿时断成两截。


    谢砚还未反应过来,随着树一起轰然倒地,堪堪摔在姜云婵脚边。


    “谢……谢砚?你怎么在这儿?”姜云婵惶恐地退了两步,一脸的懵然。


    脸朝地的谢砚更懵,将叼在嘴里的桃递给姜云婵,满腹怨念,“摘桃啊!”


    姑娘嫌弃地抽了抽嘴角。


    壮汉眼观鼻鼻观心,猫着腰上前,“大小姐,这种小野桃哪配得上大小姐呢?我们去给你找桃,保证找最鲜嫩多汁的给您送来。”


    说着,朝身后招了招手。


    谢砚才看清,这山洞附近三三两两全是附近村民,有人在挫冰,有人在给大小姐原地取材雕花瓶。


    更有三个壮汉一路小跑,去林子深处找桃去了。


    谢砚踉踉跄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巴,“你从哪找来这么些个马屁精?”


    “花银子请的咯!我爹说了,有钱什么都能办,如果不能办,就是给的不够。”


    姜云婵离家之前,爹一把鼻涕一把泪,偷偷塞了厚厚一叠银票,再三嘱咐:遇到难办的事就使银子,莫要吃苦受罪。


    方才姜云婵挫冰时,见有村民经过,随手给了一张银票让他帮忙。


    没想到那壮汉热情得很,将亲戚邻居全请来了,自然就不用她再出手。


    姜云婵悠闲地蹲在地上采摘野花,轻嗅了嗅:“山间野花配木花瓶,再来一碗纯天然的桃汁冰酪倒别有意趣。”


    姑娘春风得意,俨然没吃着一点苦头。


    谢砚颇为遗憾,抱臂叹息,“你知不知道钱字头上一把刀啊?有时候过于露富不仅办不成事,还会害了人……”


    姜云婵一个眼刀子,刚要反驳。


    山洞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死人了!”


    姜云婵和谢砚寻声望去,只见洞口处有一壮汉躺在地上,额头被石洞上方掉下来的冰柱砸开了花。


    男人躺在地上血流潺潺,温热的血水将地上的冰都融化了。


    姜云婵何时见过这等血腥场景,一时呆若木鸡。


    村民们蜂拥而至,抄着农具将两人围住了。


    为首的妇人牵着三个幼童,鬓发凌乱扑向姜云婵,“你还我当家的,还我当家的。”


    “还我爹爹,还我爹爹!”三个孩童也一起上前,拉扯姜云婵的衣裙。


    姜云婵被哭天喊地声围在中间,手足无措掏出银票,“对、对不住,我、我可以多赔些银子!”


    “谁要你的银子了?”妇人声嘶力竭地怒吼,“当家的没了,我们一家老小十多口都得饿死,你那点银子有什么用?”


    “赔我爹爹命,赔我爹爹的命!”孩子们哭嚷着。


    村民们的锄头高高举起,对着姜云婵。


    姜云婵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手足无措躲到了谢砚身后,“你、你说句话啊。”


    谢砚抱臂,望了眼身后紧紧攥着他腰带的姑娘,“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我要吃冰酪的。”


    “你!”


    哪有这样见死不救的?


    姜云婵心中愤懑,可此时除了谢砚,她无人可求助,水汪汪的眼睛似小鹿望着谢砚,“救我,子观哥哥救我。”


    谢砚揉了揉耳朵,“这会儿知道谁是哥哥了?”


    姜云婵重重点头。


    “那以后谁听谁的?”


    “我听你的!”姜云婵不假思索。


    反正,她不想被锄头抡死。


    娇小的姑娘缩着脖子,怯怯举手,“我发誓,以后我都听你的,绝不再拿姨母威胁你!我以我未来夫君的命发誓!”


    “算勉强有点诚意,抱好!”谢砚一应声,姜云婵立刻乖顺地抱住了他的腰肢,树袋熊一般不肯撒手。


    下一刻,谢砚揽着她的肩膀,凌空跃起,踏树而行,从愤怒的人群中逃离出来。


    “好高呀!”姜云婵望着脚下密密麻麻追来的村民,吓得声音发抖。


    这种脚底悬空的感觉,实在不美妙。


    “我、我、我怕高!你飞低一点,飞稳一点。”


    “我的大小姐,我又不是鸟,哪能控制飞低飞高?”谢砚无奈摇头,“闭眼。”


    姜云婵赶紧乖巧闭上眼,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她还是怕,脸紧紧贴在谢砚胸口,断断续续的呼吸喷洒在谢砚心口。


    柔柔的,痒痒的,似猫尾撩拨。


    谢砚身子一僵,“你、你抱太紧了,放松些。”


    “我不要!”姜云婵怕他丢开她,反而抱得更紧,整张脸埋进了谢砚怀里,两团软棉花似地压着他。


    谢砚气息一乱,脚下轻功也不扎实了。


    两人慌乱坠地,寻了一个隐蔽的山洞钻进去。


    芭蕉叶随即垂落,盖住了洞口。


    第97章 番外if:青梅竹马


    “你先放开我,冷静点。”谢砚后退了半步,想要离开那团软棉花。


    “我……我也想冷静啊。”姜云婵牙齿颤颤,手臂僵硬地锢着他,根本不由控制。


    洞外,村民们已经赶来,正在四处寻觅。


    这山洞浅,若姜云婵再这般抖如筛糠下去,很快就会被人发现踪迹。


    谢砚孤身一个人,还带着个拖油瓶,未必能跑得过那群地头蛇。


    若再闹出事来,娘亲那里也不好交代。


    谢砚一咬牙,拥住姜云婵的肩膀,“这样呢,好点了吗?”


    恐高之人最需要的便是支撑。


    他身形健硕,稳健的气息环绕着姜云婵。


    姜云婵心神稳了稳,咽了口气,“好、好一点了。”


    话虽如此,身子还抖得厉害。


    谢砚抱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略显宽大的短袄里娇躯颤颤。


    女孩家的骨架竟那般瘦小,仿佛一折就断,让人本能地想护更紧些。


    谢砚折下腰,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整个笼罩。


    “这样呢,还怕吗?”少年刚过变声期的声音,略显沉哑,叫人安心。


    “好多了。”姜云婵终于停止战栗,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轻软的呼吸喷洒在谢砚耳侧,“再抱抱,就好了。”


    姑娘娇音带泣,回荡在逼仄的山洞里,层层叠叠。


    谢砚耳垂一烫,“哦”了一声。


    目不视物的空间里,少年少女相拥,除了彼此的呼吸,再不闻其他动静。


    洞外,村民来来回回寻觅,时间变得很漫长。


    谢砚的鼻息全是她发间的清香,丝丝缕缕,让人呼吸不畅,心跳也乱了节拍。


    他莫名局促,开口想要说些什么,肩头忽地一片濡湿。


    姑娘的眼泪滑落,透过衣料,渗透他的肌肤。


    谢砚懵然垂眸。


    姜云婵缩在他怀里,也正惶惶然看他,“我是不是害死人了?”


    姑娘濡湿的长睫上挂着泪珠儿,粉腮泪痕斑驳,少见的乖觉柔顺。


    这一次,她是真被吓到了。


    谢砚嘴角浮现一抹意味盎然的笑,“是哦。”


    “啊!”姑娘一惊,梨花带雨的脸也藏进了他胸口,生怕被村民发现似的。


    “还当姜大小姐有多天不怕地不怕呢。”谢砚无奈摇了摇头,指尖挑开芭蕉叶,透过缝隙往外探查。


    一缕阳光照进洞穴。


    “别!”姑娘摁住了他的手,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仰望他,“那妇人若抓住我,定会送我去官府,我会不会坐牢?或者会不会被拉去菜市口砍头?”


    “亦或是那壮汉会不会变成厉鬼,找我索命?”


    她越说脸色越白,自己给自己吓得腿软。


    谢砚再多唬她一句,她能当场晕倒。


    “笨兔子。”谢砚忍不住敲了下她的额头。


    今日谢砚确实没成想会遇到这么一出杀人偿命的戏码。


    不过方才那妇孺蹊跷得很,夫君受了伤,不第一时间找大夫,反而和姜云婵纠缠不休。


    可见她夫君被冰块砸死是假,讹这傻姑娘的银钱是真。


    此地常受战火纷扰,百姓穷苦。


    姜云婵这样露富,别人看上她的家底实属正常。


    可怜这傻姑娘没见过江湖险恶,轻而易举就被人蒙骗了。


    “那些村民是故意受伤,想多讹你的钱,哪敢报官?”谢砚掀开芭蕉叶,打量四周无人,“没事了,走吧。”


    他先行一步,走出一段距离,姜云婵却仍愣在原地,讷讷揉着额头,“就为了几百两银子,故意把自己砸得脑袋开花?”


    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完全想不通。


    谢砚调转脚步,拉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一边往山下走,一边唏嘘,“大小姐可知一百两银子就够他们一家人五年衣食无忧了?


    我听他们口音,约莫是北方来的难民,流离失所,生活拮据,你口中的‘就几百两银子’够他们全村老小保命的了。”


    姜云婵瞳孔微微一震,她的一套桃花碗都不止一百两。


    谢砚又道,“所以,我娘提倡轻装简行为的就是节省军费,让更多的银子流向百姓难民之手,就算不能,起码不加重他们的赋税。”


    “原是如此。”姜云婵生在富贵江南,从不听闻这些,如今才后知后觉,“那我带的行李岂不是会加重他们的负担?”


    谢砚不置可否耸了耸肩。


    姜云婵默了下来,心不在焉被他牵着。


    半晌,忽而拽了拽他的衣袖。


    “要不……”她柳眉紧蹙,咬着唇瓣,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要不把我的行李全都送回姑苏吧,我不要了!”


    谢砚有些意外,眉稍一挑,“没想到大小姐还挺顾全大局……”


    姜云婵:“不过我有要求!”


    谢砚赞赏的话到一半,又生生凝在了嘴边,防备地打量她,“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我……我……饿了。”姑娘支支吾吾许久,窘迫吐出三个字。


    早间光顾着哭了,午间又嫌火头军的饭菜不合口味不肯吃,好不容易费时费力做个冰酪也没吃上,可不就得饿了?


    “把我爹准备的糕点给我留着,行吗?”


    “远水哪解得了近渴?”谢砚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姜云婵,“吃这个吧。”


    姜云婵掀开布包一看,里面放着一块干硬的饼,跟石头似地能砸死人。


    “这是人吃的吗?”


    “将士们都吃这个的。你要是不吃,可以送给流民,他们说不定还会千恩万谢呢。”谢砚作势要把饼收回。


    “我吃!”姜云婵实在饿了,就着他的手一口咬住了干饼。


    可饼太硬了,姑娘贝齿紧咬,拼命摇摆脑袋,饼没扯下来一块来,差点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谢砚扶了她一把,“味道如何?”


    “我吃不动。”姜云婵满脸哀怨望他。


    那圆饼边沿上落了一圈牙印,却一点没缺。


    谢砚忍俊不禁,揶揄道:“要不我咬碎了喂给你?”


    “咦惹~”姑娘嫌弃地撇了撇嘴,与此同时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


    天大地大,饿肚子最大。


    姜云婵当真饿得心慌了,心内百般挣扎,将饼推到了谢砚嘴边,“那、那你咬给我吧。”


    “这会儿不嫌了?那我咬啦。”谢砚弯下腰,张开嘴欲去咬饼。


    姜云婵忙又护住饼,“你别流口水,我不吃人口水。”


    大小姐还是那么有底线。


    谢砚“噗呲”一笑,没去咬饼,而是拉着她寻溪流声去。


    两人坐在溪边,谢砚用芭蕉叶舀了一汪清水给她,“把饼放在里面泡泡,就可以吃了。”


    行军路上的干粮以轻便、好收纳为主,故而做得十分干硬,得泡发了才能吃,哪能真的硬咬?


    姜云婵半信半疑依照他说的,把饼放水里泡了片刻,再咬下去。


    麦香味和甘泉的清甜同时没入口腔。


    她眸色一亮,“还挺好吃的!”


    “好吃?”谢砚自知那玩意儿填肚子还行,好吃实在谈不上。


    “好吃的呀。”姜云婵笃定地连连点头,“有点甜甜的,糯糯的,和糯米糍差不多。还有些回甘,比一品居的糯米糍还好吃呢!”


    姑娘嘴唇不停开阖着夸夸其词,嘴角还挂着一水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很是灵动。


    谢砚不知不觉被她嘴角的那滴水吸引,一瞬不瞬盯着,“不是饼好吃,是人受饿的时候,哪怕树皮树根都觉得是珍馐美味。”


    “树皮树根都觉得是珍馐美味?”


    “是啊,北境荒漠的难民可能连树皮树根都吃不上,甚至易子而食。”


    “连树皮树根都吃不上?易子而食?”姜云婵吓得忘了咀嚼,呆呆微张着嘴,嘴角挂着的水珠也显得呆呆的。


    谢砚下意识伸手抹去她嘴角的水渍,“不过没关系,终有一天我会让他们都吃上白面馒头。”


    少年指腹上的薄茧摩挲过姜云婵细嫩的肌肤,微微刺痛。


    姜云婵侧目扫过,才见他手上全是刀枪剑戟的伤痕。


    刚及弱冠的少年手比她爹爹还要粗糙,更与姑苏那些纨绔少爷们截然不同。


    其实,论起来他是国公爷的独孙,沈将军的独子,本应也是富贵窝里长大的。


    如此一对比,姜云婵心里有些愧疚。


    默了默,她拉过他的手,将厚厚一叠银票递到谢砚手上,“你把这些银钱分给那妇人一些,给她男人治病。剩余的银钱,换成白面馒头给难民吧。”


    谢砚一愣,望着两人交叠的手,又与她诚挚的目光对视。


    他没想到她虽骄矜,但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混不讲理。


    适应能力也强,不怨不怒的。


    “是银子不够救灾吗?”姜云婵见他迟迟不说话,补充道:“我爹在北境盘了几间铺子,原是给我做嫁妆的,我也可以捐出来给你……”


    “不用,男人哪能用夫人的嫁妆给自己挣功勋?”


    谢砚脱口而出,方觉这话僭越,舌头打了个滚,“我的意思是……是……给银子粮食治标不治本,终究还得上下一心驱逐鞑虏,百姓才能安稳。”


    “上下一心,驱逐鞑虏?”姜云婵半懵半懂点了点头。


    “可我不会动武,没法跟你一心呢。”她愁得瘪着嘴,“我连投壶都投不中,蹴鞠总射进自家球门,打马球把马蹄子撅了,我要去战场不添乱就不错了,我……”


    姜云婵絮絮叨叨讲着,忽地抬头,正撞上谢砚玩味的眼神。


    姜云婵才反应过来她竟在他面前自爆了许多糗事,那他以后岂不是更笑话她是笨兔子?


    “我、我那是没人教,才不是我笨!”姜云婵梗着脖子。


    她身边的贵女大多早早定了亲,自有未婚夫君陪着学骑马、学投壶。


    姜云婵家中无兄弟姊妹,爹爹整日围着娘亲和生意转,有个未婚夫君,又远在北塞。


    每每游戏,人家都是双双上场,把她打得落花流水,输了游戏,还被嘲笑,她能怎么办?


    “游戏而已,本姑娘才不在意!”姑娘狠狠咬了一口饼,垂落的鬓发遮住了她气鼓鼓的脸蛋。


    谢砚不禁伸手,将她的鬓发掖到耳后,“等北境平定,我陪你回姑苏,帮你赢回来。”


    “你说什么?”姜云婵侧过头来。


    谢砚的手指刚好划过她的唇,那样的软绵。


    他碾了碾磨手指,扯出一抹笑,“我说我帮你,我俩组队必不比他们差。”


    “你说得对,我俩一队,简直天造地设。”姑娘转怒为笑,眉眼弯成了月牙。


    谢砚可是将军,马球投壶于他而言,简直小菜一碟。


    姜云婵只要跟着他,必能大杀四方。


    她怕他反悔,朝他伸出尾指,“那我们拉钩!”


    “不要,幼稚。”


    “就要!”姜云婵强行拉过他的手,与他尾指相勾,“拉钩上吊,以后谢砚只准和姜皎皎一队,此生不变!”


    “盖章!”她掰开他的拇指,与他指腹相抵。


    指尖柔软的触感传递过来,似有淡香萦绕,将两只手缠绕在一起。


    她要和他一对儿,还说此生不变……


    谢砚指尖倏地一烫,僵着嗓子,“无、无聊。”


    *


    两人归队后,姜云婵的行李被送回姑苏,军队轻装前行。


    疾行半月后,抵达漠北边境。


    郁郁葱葱的树林不断倒退,前方渐次荒芜,猎猎长风裹挟着飞沙走砾,迷了人眼。


    谢砚打马打头阵,抬手示意,“原地休息,今夜三营随我突袭阿如部。”


    “好日子结束咯!”副将感慨着。


    虽说行军路上苦楚,但起码在水源丰沛、物质丰富的北盛,对于将士来说已经算舒适了。


    一旦进入戈壁军营,缺水少粮的艰苦日子才真正到来。


    何况北境战火不断,一来便又要投身战场,四处奔波。


    “也不知姜大小姐受不受得住。”副将往将士休憩的空地看去。


    火头军正在熬粥。


    满是黑垢的大铁锅中,烟雾沸腾。


    士兵们捧着碗排队领晚膳,身形魁梧的士兵中间夹着个小姑娘。


    她比前后的男人都矮了一个头,被阴影遮罩着,更显娇小。


    因着漂亮衣服都被送回姑苏了,她这半个月只有三件衣服轮流穿,都起球了,显得短了一截。


    且漠北风沙大,她面上已有些皴裂,不似从前白里透红。


    只有手里捧着的桃花碗尚算精致。


    姑娘伸长脖子,眼睛几乎黏在了锅中。


    忽感觉一束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寻着看过来,朝谢砚遥遥招手,“谢砚,今日的粥里放了肉糜,快来排队!”


    说到肉糜,姑娘咽了咽口水。


    谢砚怔了片刻。


    他确没想到,自从那日跟她讲过道理后,她与大军同吃同住,再未耍过性子,更再未要求特殊对待。


    半个月的时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都快蜕变成吃苦耐劳的小乞丐了。


    姑苏三月的桃开在北荒,似乎失去了本有的光彩。


    “你这狗崽子,现在满意了?”


    愣神间,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沈倾不知何时打马走到了谢砚身边,“媳妇是用来疼的,哪有把媳妇当兵练的?”


    “这有什么?军中一视同仁,纪律严明,就是外祖和娘亲也一样,她自不能例外!”谢砚揉了揉后脑勺。


    沈倾摇头叹息。


    到底是被镇国公带大的狗崽子,和他外祖一样认死理,倔巴头。


    “别怪娘亲没提醒你,爱人如养花,你不爱惜,自有人帮你爱惜。”


    “反正军纪不可破!”


    谢砚能在人才辈出的玉麟军中声名鹊起,靠得就是铁律。


    军纪高过一切,怎能随意破坏?


    谢砚心里乱糟糟的,不想听娘念叨,调转马头往溪边去了。


    “小子!”身后传来沈倾的声音,“你还记得皎皎多久没威胁要嫁你了吗?”


    原来沈倾一直都知道两个人背后的小打小闹。


    谢砚脊背一僵,“不威胁岂不更好?”


    他又不是什么贱骨头,旁人不威胁他,他还不高兴不成?


    现在姜皎皎不说要嫁他了,他一身轻松,开心还来不及好吗?


    谢砚轻哼一声,扬鞭跑马去了。


    入夜,晚风徐徐从耳边呼啸而过,飞沙走砾打在脸上,吹散了沈倾的话。


    可很快那些话又在脑海里拼凑起来。


    谢砚脑袋里有个声音不停在问他:姜皎皎从何时不再提嫁给他了?


    似乎是从桃汁冰酪之后,她变乖了,就再不提此事了。


    她怎么就突然不威胁要嫁他了呢?是因为最近两人太和谐,鲜有争吵,她没机会威胁他吗?


    还是因为她不打算嫁他了?


    谢砚心跳莫名停了一拍。


    此时,不远处草丛里传来姑娘甜软的声音,“阿峰哥,水太冰了,当心受寒。”


    “婵儿妹妹莫忧,这点寒气都受不住,怎么打仗?”男人憨笑一声。


    谢砚眯眼望去。


    过膝的草丛中,穿着粉色短袄的姜云婵蹲在溪边,捂着通红的手哈气。


    她身边还蹲着个士兵,一边帮她洗衣,一边与她眉开眼笑,相谈甚欢。


    两人说着说着,便肩挨上了肩。


    “咳咳!”谢砚下意识清了清嗓子。


    姜云婵寻声回望,“谢砚?你、你怎么在这儿?”


    “……”


    他怎么知道他怎么在这儿。


    “散、散步!”谢砚声线僵硬,目光没离开两人相蹭的肩头。


    少将军虽年龄不大,威压却强。那士兵吓得一个激灵,将衣服丢在岸边的石板上,脚底抹油似地离开了。


    “阿峰哥……”姜云婵伸头张望。


    谢砚翻身下马,挡住了她的视线,沉郁的目光笼罩着她。


    姜云婵知道让士兵帮她洗衣服是有违军纪的。


    她自知理亏,默不作声端着未洗完的半盆衣服搓起来。


    谢砚蹲到了她身边,余光瞟着她的侧颜。


    方才她和刘阿峰在一块还喜笑颜开的,怎么见着他就立刻愁眉苦脸了?


    谢砚心里有些堵,扫了眼石板上还残留着刘阿峰指印的短袄,手指一弹,将衣服弹进了清水中。


    粉色短袄在水中散开,指印被涤去,谢砚心头开朗了些。


    姜云婵白了他一眼,把衣服重新捞起拧干,放回了石板上。


    谢砚指尖又一弹,短袄又掉进了水里。


    “谢砚,你做什么?”姜云婵小脸一皱,“你要再作弄我,我就,我就……”


    “就什么?”谢砚一瞬不瞬盯着她嘴唇翕动。


    良久,没等到后话,姑娘的一滴泪先从眼角滑落下来。


    “今日手冻伤了,一洗衣服就骨头疼,阿峰哥看我可怜才帮我一次,就帮我洗了一件而已。”


    “我又不是天天违反军纪的,你何苦得理不饶人?”姜云婵的手递到谢砚眼前。


    谢砚笑意一滞,正见她原本纤细白皙的手红肿起来,像个胡萝卜似的。


    手上肌肤也不似从前细腻,皴了破了。


    “阿峰哥帮我洗的那件衣服,你已经丢水里,我也重新自己洗过拧干了,不算违反军纪了吧,你还要怎样?”


    “我……”


    谢砚不是这个意思。


    可此时看着她满是冻疮的手,一时也想不清方才逗弄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最后话锋一转:“你手受伤了就跟我说,我不会帮你洗吗?找刘阿峰作甚……”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闷。


    姜云婵才不相信他,悻悻将手拢进衣袖里,“你只会跟我说:违反军纪,劳师动众,一视同仁……你会帮我?”


    “谁说我不会?”他脱口而出。


    两人对视一眼,皆怔住了。


    谢砚沉默良久,郑重道:“我会!以后,我会帮你,也会护你。”


    姜云婵半信半疑张了张嘴。


    谢砚对着身后夜幕吹了声口哨。


    战马从黑夜中奔腾而来,在他们面前扬起前蹄,嘶鸣了一声。


    谢砚摸了摸马头,示意马儿屈膝,又对着姜云婵道:“随我去个地方。”


    姜云婵仰望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马儿,“去哪儿?”


    “你信我一次。”


    谢砚将她抱上马背,用披风护住她,带着她驰骋入荒漠。


    天已微微亮,远处似有兵刃打斗的声音。


    姜云婵透过披风缝隙看了眼,不远处是一片绿洲。


    玉麟军与阿如部交战正酣。


    姜云婵久在军中,听将士们说过。


    阿如部盘踞于此片绿洲,时常滋扰北盛。


    此番谢砚和沈倾回中原,阿如部便趁玉麟军群龙无首,突袭北境。


    谢砚和沈倾这才疾行回边境支援,计划带兵直捣阿如部老巢,打他个措手不及。


    “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外面枪林箭雨,姜云婵吓得往他披风中缩了缩。


    “别怕,有我!”谢砚略微嘶哑的少年音落下来,听着轻狂,却又带着几分稳重。


    姜云婵心下稍安,深吸了口气。


    谢砚带着她策马冲进了厮杀的士兵中,一路直捣腹地。


    两侧血腥场面迅速倒退,耳边风声呼啸,隐约听到身后有将士们惊喜道:“少将军来了!少将军来了!”


    被困在玉麟军中的阿如部首领也寻声看来。


    那人身长八尺,身披虎皮戴狼牙链,举起狼牙棒冲谢砚而来,一声嘶吼,如野兽咆哮。


    姜云婵缩了缩脖子。


    谢砚夹紧马腹,马儿前蹄跃起。


    少年手持弯弓,三支白羽箭从指尖飞出,破空而去。


    势如闪电,掀起一阵劲风。


    三支箭堪堪刺穿首领心口,壮硕的首领顷刻双膝跪地,轰然倒地。


    姜云婵被眼前雷厉风行的场景震慑到了,讶然抬头望他。


    少年的鬓发随风而动,五官锋利,眉眼间的少年意气藏不住。


    姜云婵被震慑到了,脱口而出,“好厉害。”


    谢砚的马却未停,径直踏过首领的尸体往后山去,将将士们的欢呼抛在了脑后。


    绿洲腹地,葱葱郁郁,连空气也湿润了许多,四周鸟语花香。


    姜云婵才从方才的烽火硝烟中回过神,“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谢砚翻身下了马,伸手扶她,“我听闻阿如部有一种植物对女子极好,他们的姬妾都用此滋养肌肤,所以……所以带你来看看能不能医冻疮。”


    谢砚怕战场刀剑无眼,一旦玉麟军胜,定会第一时间烧掉阿如部的后花园,所以谢砚这才带着姜云婵直奔战场来寻那所谓的滋养良方。


    少年心思说出口来,他又有些无所适从,僵硬指着眼前的绿地,“他们说的滋养良方应该就是这一片植物。”


    姜云婵放眼望去,眼神一亮,“这就是我说的芦荟呀。”


    此物在中原少有,千金难得,却不想北境有取之不尽的芦荟丛,一眼望不到边。


    谢砚见她脸上终于有了光彩,也跟着嘴角上扬。


    少年奔向芦荟丛中,取了片芦荟,如奉珍宝递到她眼前,“试试,能不能治冻疮?”


    “好呀!”


    姑娘到底对胭脂水粉一类兴趣甚浓,一瞬间把旁的事抛诸脑后,坐在青草离离的山坡上,掰开芦荟。


    手被刺扎了一下,姑娘浅浅倒吸了口气。


    谢砚忙蹲下来,看着她指尖一滴血,不觉蹙起眉,“要不……我帮你上药吧?”


    “先吹吹。”姜云婵倒不扭捏,把手递给他。


    谢砚耳根一红,捧过她的手轻轻吹开血珠,将芦荟透明的汁液小心翼翼涂在她的十根手指上。


    十指渐渐消肿了,她的指尖重新恢复了水灵的模样。


    “真有用啊!”谢砚松了口气,眉目染笑,“等下次征讨柔然,我给你带最新鲜的沙漠玫瑰,定让你的手和从前一模一样。”


    少年炙热的吐息喷洒在姜云婵手上。


    姜云婵指尖蜷了蜷,“不会违反军纪吗?”


    “不偷不抢,违反什么军纪?”少年还在细细涂抹着芦荟。


    姜云婵不放心,“不是你说军中要一视同仁吗?”


    “你不一样。”谢砚掀起眼眸,正撞进少女诚惶诚恐的眸中。


    姜云婵在军中看多了士兵因为违纪,被谢砚罚军棍,打得血淋淋的场景。


    她怕被打,她有些后怕,“有……什么不一样?”


    谢砚默了须臾,忽而鼓足勇气在她侧脸上轻啄了下,“姜皎皎是我未来的夫人,自然与众不同。”


    清风拂山岗,清亮的少年音吹进她耳里,掀起一片涟漪,久久不散。


    谢砚曾笃定要做好一个将军,必要秉承众生平等,一视同仁的铁律。


    可当他看到姑苏最生机勃勃的桃花在他手心日渐枯萎,他竟也起了私心。


    他想:若连心上之人都呵护不好,又何谈大庇天下呢?


    再后来他才知:许身予国,与许心予她,从来不冲突。


    正因为有了她,他才更有所向披靡的勇气,想把世间一切美好皆奉于她眼前。


    自那日起,战场上的少将军越发勇武。


    每次出征,除了带回捷报,也会带回各种新奇玩意,戈壁的奇石,天山的雪莲,或是迷路的小白狐……


    塞北的日子渐渐开始有了生机。


    某个静谧的傍晚。


    铺满绒毯的营帐里,宝石珠帘随风摇曳,流光熠熠。


    姜云婵坐在珊瑚炕桌上逗弄着小白狐。


    夏竹终究不放心姑娘一人在塞北也跟了来,一边焚着姑娘喜欢的香,一边闲聊,“奴婢启程之前,那个萧郎还去姜府找姑娘了呢,说是要姑娘再付点工钱。”


    “给他些银子,打发他走,莫要让子观哥哥看到便是。”姜云婵蹙着柳眉,语气满是厌恶。


    夏竹掩唇轻笑,“当年谢小将军从山匪手中救了姑娘,姑娘对少将军一见钟情,也是人之常情。姑娘与少将军直说就是了,何苦非要让那个什么萧郎陪着演戏?”


    “我才没对谢砚一见钟情!”姜云婵轻哼了一声,耳边漫出淡淡的粉色。


    当初姜云婵被山匪绑走,她其实一直知道是谢砚救了她,她一直等着谢砚来娶她。


    奈何谢砚来姑苏时,竟是那般拒婚的态度。


    姜云婵于是在路边随手抓了个叫萧郎的人,让他配合着演一出负心郎的戏码,姜云婵才顺理成章跟着谢砚来了北境。


    之后种种,不管是哭着撒娇,还是乖巧懂事,亦或是可怜兮兮,真真假假都不过是动他的心弦。


    她虽喜欢谢砚,但才不要做先开口的那个。


    “需得他求着我哄着我,我才要喜欢他!我娘说了,先低头说喜欢的那个人一辈子都在下面。这一辈子,必须我在上,他在下!”大小姐刁蛮话音回荡。


    身后同时响起撩门帘的声音。


    姜云婵赫然转过头。


    刚打胜仗回来的谢砚铠甲上血迹斑驳,还未来得及清洗,就急着来见姜云婵了。


    却不想刚一脚踏进门,就听到姑娘如何步步为营算计他。


    谢砚笑意凝固,与她两两相望。


    营帐中的气氛变得微妙。


    “姜皎皎,没想到你竟然……”


    “我……”姜云婵忙站了起来,心虚到舌头打结,“子观哥哥你听我说啊,我、我……”


    “你竟然很久以前就喜欢我了吗?”少年挠着后脑勺憨笑。


    脸上漫出红霞,与他后腰别着的那束沙漠玫瑰一样纯粹而热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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