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乱哄哄的声音像是一下子飘远了。整个世界像隔了一层膜, 江明月只听见自己在大喊:“抢救车!推抢救车!”
鲜血浸透了林逸纯黑色的衬衫,血渍印在黑色布料上并不明显,看上去只是濡湿了一大片。
但他的脸色很快变得苍白, 手也慢慢滑落下去了。他终于松开了怀抱。
江明月连忙扶住他的肩膀:“林逸!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啊!”
林逸缓慢地、纵容地、一如既往温和地勾出一抹笑, 发出一道很轻很短促的音节:“好。”
几名医生推着抢救车奔跑过来,迅速把林逸弄上了车。那柄刀还插在林逸背上, 只能让他俯卧。
现在还不能把刀拔出来,拔了只会加速失血。
江明月有些语无伦次:“快!送抢救室, 请外科急会诊!对了,先去备血, 毛小东!找输血科要血!越多越好!”
段明爷爷失去了唯一的凶器,终于消停下来了。警察也赶到了, 毛小东正在跟警察讲事情的经过,听见江明月喊他, 当即撇下警察,跟在抢救车旁边, 给输血科打电话:
“你好,急诊科。有个病人被刀砍了,失血严重……什么?血不够用?”
江明月直接把手机抢过来:“血不够就去找别的血库调, 人命关天!”
电话里的人都懵了:“你谁啊?”
“我是江明月。”
“啊……江医生啊,现在闹血荒, 我们这儿库存真的不多了……你要什么血制品啊?”
“血浆、红细胞、冷沉淀,都要!越多越好!”
江明月一路数着林逸的脉搏,脉搏跳动的速度很快,呈现休克体征。好在人已经到了抢救室。护士围上来打留置针,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护士为难道:“江医生,这人失血过多, 血管都塌了,没办法开静脉通道。”
开通静脉通道是抢救的第一步。没有这个通道,就意味着没办法补液和输血。
“那就做深静脉穿刺!我找麻醉医生过来穿!”毛小东准备打电话摇人。
江明月道:“穿刺针给我。”
毛小东手忙脚乱地找来穿刺针递过去,看着江明月冷静持针,穿进了男人的颈内静脉,置入导管。
“盲穿啊……”毛小东默默感慨江明月艺高人胆大,“江老师,教教我呗。”
显然他问得不合时宜,江明月根本没理会这一句,而是催促他去准备手术室。
她自己则低下头,跟林逸说:“你现在的情况不太好,有生命危险。你家里人的手机号你还记得吗?我帮你联系他们。”
“不需要。”林逸的声音很低,听上去像是喃喃自语,“他们不会管我的。”
江明月想起林逸曾说过他父母都对他毫不在意,连生日都不陪他过。
她默了两秒,又说:“手术室已经在准备了,马上就推你过去。”
林逸问:“什么手术?”
“把刀取出来,然后清创,缝合。”
“我还能活着下手术台吗?”
江明月艰难地说:“会的。”
她希望林逸能活下来。但她心里真的没底。
现在还不确定那把刀有没有刺伤重要的脏器。如果伤到了重要器官,活下来的可能性就很低了。而且那把刀很脏,多半会造成感染。再者,这个县医院的医疗水平有限,很多危急关头救命的仪器都没有。
林逸也知道自己凶多吉少、生死难料。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更轻了,江明月没听清。俯身凑到病床边,才听见他在呢喃:“明月……”
“你说,我在听。”
林逸只是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眼眸里蕴着一点点不甘心的光,渐渐归于寂灭。
他像是在恳求:“最后一程……你送送我吧。我不想走的时候,太孤独。”
他的指骨冰凉、湿冷,江明月不禁轻颤:“……好。”-
沈归时把那个误服农药的病人送到ICU,安顿好了之后,听说急诊出了事,立刻奔跑下楼回到急诊。
毛小东跟他说了来龙去脉。
“那人脉搏没了,血压还在,不过很低,人已经昏迷了,刚刚推进手术室。”毛小东道。
沈归时问:“明月呢?”
毛小东说:“江老师陪同进手术室了。”-
术中探查发现,刀尖刺进了脊旁软组织,再偏几厘米就插进脊髓了。一旦脊髓离断,即便抢救回来了,腰部以下多半也会瘫痪,终身无法恢复。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林逸术中大量失血,血库告急,发不出血制品。江明月给成助理打了无数个电话,对方始终关机。
消息传到了沈归时这儿,沈归时问了林逸的血型。
和他一样。
这家县医院恰好有采血权。在沈归时的要求下,采血护士给他采了两大袋的血。
几个小时后,经过成分分离的血液,输入到了林逸体内-
成雷刚下飞机,关掉手机飞行模式,看见江明月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差点心脏骤停。
他胆战心惊地回拨过去:“江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我刚下飞机,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江明月轻轻叹气:“林逸受了刀伤,刚刚在做急诊手术,失血严重。本来想问问你有没有办法找附近省市的血库调剂一些血制品过来,现在不用了。”
成雷脑子都要转不动了:“林总他怎么了?还有什么叫……现在不用了?林总他是没……没救回来吗?”
“不是,有人给他献血了,他血红蛋白也稳住了,所以不用另外调血。不过他出现了感染,情况还是不太好,已经送到ICU密切监护了。你现在人在哪里?能不能过来一趟?”
成雷擦着头上的汗:“我刚落地海城,海关还没过。您放心,我这就搭最早的航班走,天黑之前一定赶到彤县。”
“你怎么没跟林逸坐同一个航班回来?”
“江小姐,林总他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你生气了?他说他要找你道歉,所以提前回来了。”
江明月微微静默,岔开话题:“你尽快过来,ICU是有探视时间的,过了时间就只能等明天了。”-
术后的第三天,林逸终于苏醒。
成雷险些热泪盈眶:“林总!您醒了!吓死我了!外面那几个医生还说您要是再不醒过来,可能这辈子就醒不过来了。”
林逸缓慢地扫视他。
成雷激动得想手舞足蹈。他按捺着自己喜悦的心情,向林逸汇报:“您重伤住院的消息我已经瞒下来了,现在外面一点风声都没有,林氏上下也风平浪静,大家都以为您还在澳洲出席活动。”
林逸用一种非常陌生的眼神望着成雷,许久没有发声的声带有些沙哑:“你是谁?”
成雷呆了一下,随即飞奔出去找江明月。
“江小姐,我们老板醒了!但他好像……失忆了!”
江明月叫上管床医生一起去看林逸。
那个曾经肋骨骨折都要住特需病房的矜贵男人,此刻屈尊在一间多人病房。但他似乎天生就有云淡风轻的气质,在ICU此起彼伏的仪器报警声中从容自若。
经过检查,林逸一切肢体功能正常,对答灵敏,语言流畅。
就是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江明月蹙着眉思索:“也没伤到头啊,怎么就失忆了……”
管床医生说:“人在受到巨大刺激的时候,也有可能会失忆的,这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他受伤的地方离中枢神经很近,又连续昏迷了这么多天,记忆出现问题也算是后遗症的一种。”
江明月点点头。
管床医生评估之后,建议林逸转到普通病房。
毕竟ICU病房24小时不关灯,经常有危重病人在此不分昼夜地被抢救,或者被放弃。对神志清醒的人来说,是一种折磨。
林逸表示同意。
管床医生去安排转病房的事。
江明月朝成雷点了下头:“成助理,你跟我来一下。”
“好的,江小姐。”
病床上的男人望着他们一同走出去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
来到安静的走廊,江明月简单地道明自己的想法:“林逸现在算是脱离危险了,但是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能不能恢复如初也是个问题。记忆的损伤对他的工作和生活肯定也会有影响。我建议他转院,回海城请专家会诊,也许会有更好的治疗方案。”
海城的医疗资源更丰富。林家的人脉网也主要分布在海城。
成雷认同道:“我明白了,江小姐。”
“他的伤口面积大,也比较深,后面还需要好好护理,按时换药。”
成雷打开备忘录开始记:“好的。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还有……这次真的很感谢他,幸好他活下来了,不然我恐怕会内疚一辈子。明年我回海城,一定登门拜谢。”
考虑到林逸现在失忆了,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江明月又补充道:“如果他欢迎的话。”
“我会为您转达的。以后您有任何需要,也可以随时联系我。”
交谈结束。成雷回到病房。
林逸问:“她找你干什么?”
成雷讶然:“您是说……江小姐?”
“对。”
“她建议您转院,回海城治疗。”成雷试探般地问道,“您还记得江小姐吗?”
“没有印象。”
成雷怅然若失,很快又打起精神:“我马上为您联系合适的医疗团队,预计三天内可以搭乘医疗直升机回到海城。您看可以吗?”
林逸抬手按着太阳穴,似乎在思忖,“暂时不转院,就地治疗。”
成雷道:“好的,林总。江小姐说很感谢您。”
“哦?”
“哦,您不记得了。您和江小姐之前就认识,这次受伤就是因为她。当时有人持刀行凶,您为她挡了一刀。江小姐说,如果您欢迎,她回海城以后一定登门致谢。”
林逸缓慢抬眼,牵动眉梢微扬:“好啊,我欢迎。”-
林逸转到普通病房后,江明月时不时抽时间去探视。
考虑到沈归时敏感又细腻的心思,江明月怕他多想,每次去之前都会特意跟他报备。
沈归时当然不可能阻拦她。
人家林逸为了她差点没命了,于情于理,江明月都不应该漠视不管。
沈归时表面上装大度,左一句“应该的”,右一句“没关系”。
实际上沈归时看得很紧,要求江明月每次探视时间不得超过十分钟。超过这个时长,他就亲自去病房抓她。
对此,江明月无奈道:“你别这么斤斤计较,林逸他已经失忆了,看我跟看个陌生人一样。”
当时沈归时正在给她剥橙子,闻言橙子也不剥了,就拿那双漂亮的眼眸望着她,较真:“你说我斤斤计较?”
“我不是这个意思……”见沈归时绷着脸,江明月的心都软成了一片,低头把他手里剥了一半的橙子拿过来,剥出一瓣橙子,讨好般地喂给他,“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用这么在意别人,我只喜欢你。”
沈归时想压一压唇角,可惜没压住。笑意流泻出来,瞬间消融了眼底的冰霜。
他可真好哄啊。沈归时没骨气地想-
成雷发现,林逸虽然不记得江明月了,但他依旧对江明月保持着很高的关注度。
成雷私下提醒过林逸,江小姐已经结婚了,和她老公的感情也很好。
林逸只是轻淡地扫他一眼,未置一词。
在成雷的强烈要求下,院方给林逸腾出了一间单独的病房。
林逸虽然没有去海城治疗,但他把海城的专家团队请到了彤县。
这天江明月去病房看他,四名专家正围着林逸的病床讨论病情。其中有两人江明月以前还在讲座上见过,是业内有名的大拿。
江明月见病房里人多,便打算悄悄退出去,改天再来探望。
也不知林逸怎么就发现了她,抬高音量问:“江小姐来了?怎么不坐一会儿再走?”
语气淡淡的,并无任何责难与埋怨,倒像是温情的寒暄。
江明月转身回来,笑吟吟道:“这不是怕打扰几位教授交流嘛。”
既然出声了,在场的几位前辈她也不能当没看见。
于是落落大方地自报家门:“各位老师好,我是海大附院生殖科的江明月。”
大约是看在林逸的面子上,几人都和善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讨论下一步该怎么给林逸用药。
江明月在旁边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听见几人判断林逸只是暂时性失忆,存在恢复记忆的可能,她不由松了口气。
成雷趁着几位专家交流的空隙上前,礼貌道:“林总为大家准备了下榻的酒店,几位教授不妨先去喝些茶水,稍事休息。”
在场都是医术和世故两手抓的人,哪里听不出来这是在委婉地请他们离开。几人笑着说了些“有劳款待”之类的场面话,然后都很配合地跟着成雷走了。
江明月看了眼时间,也准备走人。
她待了有一会儿了,再不走,沈归时就要来抓她了。
“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你也别一直躺着,起来活动活动,更有利于身体机能的恢复。”
林逸斜靠在病床上,病号服外面随意地披了件奢牌衬衫。
他朝江明月伸出了手:“扶我起来,可以吗?”
“可以啊。”江明月爽快答应。
她托着林逸的清瘦的腕骨,另一手垫在他背后,特意避开了他受伤的位置,让他借力起身。
林逸坐直身子,掀开薄被下床。江明月刚准备抽回手,便感觉到林逸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她怕他身体虚站不稳,手臂就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紧紧地扶着他。
林逸的手往后移,指骨微微用力,将托着自己腕骨的那只手,收进掌心轻轻握住。
这个动作他完成得很闲适。似乎只是在单纯地借力。
“江小姐,听我助理说,我们之前就认识,是吗?”
“嗯。”
“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
江明月愣了一下。
她想起那天林逸在寂静空旷的走廊上,低着头问她——“明月,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吗?”
江明月扶着林逸走到窗边,认真地说:“是朋友。”-
彤县的山水很美。病房的窗外,一望无际,毫无遮挡。远处起伏的山峦映入眼帘,如同写意的泼墨画。
沈归时过来时,就看见江明月和林逸一起站在窗边看风景。
透过病房门上的透明视窗,他看见两人挨得很近,里面的窗子半开着。
医院的窗子都经过特殊设计,不能完全打开。但还是有风从窗缝里吹了进来。
江明月的头发被风吹乱,飘高吹到了林逸面前。
他没有躲,任由那些发丝拂过自己的面颊。
沈归时冷笑着按下门把手,推门进去。
病房里的两人听见动静,转头过来。
沈归时这才发现林逸还紧紧握着江明月的手。江明月就这个姿势扶着林逸。
沈归时脚步一顿。
林逸是后背受伤,腿又没瘸,有必要这么小心地搀扶吗?
沈归时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护士站借了把轮椅。
很快他推着轮椅折返,心平气和道:“林先生,站不动的话就坐一会儿。你大病初愈,更要注意休养,不要勉强自己久站。”
轮椅推到了面前。江明月也担心林逸体力不支,顺势扶着林逸坐到了轮椅上。
林逸抬眸盯着她不放:“江小姐,我正好想下楼透透气,你方便推我下去走走吗?”
“不方便。”说话的是沈归时。
他上前,对江明月说:“老婆,毛小东一个人在那儿琢磨深静脉穿刺,你去教教他。”
江明月知道沈归时介意自己跟林逸待一块儿。
“好,我现在去。”她应承着,还不忘把林逸安顿好,“你想下楼走走是吗?我找成助理过来。”
林逸轻淡一笑:“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联系他就行,江小姐去忙吧。我们——明天见。”
最后一句,他说得不疾不徐,像是在做一个自然而然的约定。
“行。”江明月随口应了一声。
病房里只剩下沈归时和林逸。
沈归时的目光中带了些探究的意味:“林先生,你真的失忆了吗?”
林逸从容道:“很遗憾,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走到矮柜边倒了杯水。
几步路,步伐很稳,根本不像刚刚那样虚弱到要人搀扶的地步。
“沈医生怎么这么问?是因为我对江小姐的感情——没有变,对吗?”
沈归时陡然沉下了眼。
“别紧张啊沈医生。听说我生死攸关的时候,你还去为我献血了。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跟你道谢。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提,我一定鼎力相助。”
“应该的。毕竟你救了我老婆,我也不希望你出事。”
这是实话。沈归时是发自内心地感激林逸,如果没有他,这会儿躺在病床上的就是江明月,“所以你也不用谢我,应该是我谢谢你。如果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也请你直说。”
“那你能不能去办离婚手续,把江小姐让给我?”
沈归时沉黑的眼眸微凝。
林逸轻轻嗤笑:“不是你让我直说的吗?说了你又不愿意。既然做不到,就不要随便承——”
承诺的“诺”还没有说出口,便被沈归时冷声打断:“这是可以帮忙的事吗?”
他停顿,语气更加郑重:“虽然她跟我结婚了,但她又不是我的私有物,她有独立的人格,不会是任何人的附属品,所以不存在我把她‘让’给别人的可能性。也请你尊重她在个人感情中的选择。”
林逸扬了扬眉:“尊重她选择了你?“
沈归时平静道:“她爱我。”
那又怎么样?
“她现在爱你,以后可不一定。”
“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有本事就让她爱你一辈子,不要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一句话说得很慢,像是忠告也像是威胁,还有几分伺机而动般的期待。
沈归时转开视线。
他清楚地知道,从林逸为江明月挡下那把刀开始,林逸这个人就像那把杀鱼刀一样,以一种强势而决绝的姿态,插入了江明月的人生。
沈归时很介意。
但是没有办法。
这是人家拿命换来的-
几名教授级专家受林逸所托来彤县的事,虽然做得很隐秘,没有大张旗鼓,但瞒不住林氏内部的有心人。
外界虽然不知道内情,但林逸这么久没露面,还在私下请了这么多医学专家,很难不令人想入非非。
显而易见,林逸一定是身体出问题了,为了避免集团动荡,所以选择躲在一个小县城秘密疗养。
几天过去,传言愈演愈烈,越传越离谱。
直到林氏某个元老级高管在酒局中喝多了酒,醉醺醺地告诉众人:“你问林总?那小子从澳洲回来以后出了车祸,撞成植物人了,现在靠呼吸机续命呢。”
算是坐实了近期有关林逸身体状况的种种传闻。
成雷将外界的流言全盘告诉林逸,一脸担忧地说:“林总,集团现在人心浮动,局面对您很不利。您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不如尽早回海城主持大局。”
林逸缓声道:“不急。”
不急?
成雷整张脸都要皱起来了。
老板啊!当初您为了把林氏收入囊中,那可是实打实地筹划了好几年。后来地产行业式微,您力排众议,大刀阔斧推动集团转型,开展多元化投资,林氏的股价也因此翻了一倍。这些您都忘了吗?
好吧,确实是忘了。
成雷纠结了好几分钟,又硬着头皮开了口:“林总,我知道您不记得了,但我必须要提醒您,集团是因为您的很多决策才发展得这么好,不然早就像那几个老牌地产公司那样半死不活了。现在外面都在传您成植物人了,您再不回去镇场,您这些年为集团辛苦耕耘种下的果实,就要被那几个老股东瓜分了!那都是您的成果啊!怎么能拱手让人呢!”
成雷婆婆妈妈地说了一堆。
林逸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放心,我有分寸。”
成雷听着这句不痛不痒的安慰,满脸只剩无奈。
他怀疑林逸执意留在彤县,只是为了每天多看几眼江小姐。
还有分寸?
真有分寸,就不会盘算着介入人家的婚姻了。
成雷又道:“林总,专家建议您尽早进行心理干预,有助于记忆恢复。我给您预约了心理医生,时间是下午两点,时长大约一个小时。”
林逸说:“退了,我不需要。”
成雷忧心忡忡:“林总,集团还有好几万人等着您养活呢,您一直想不起来,也不方便布置工作啊。”
“你别操这个心,集团现在运转得挺好,在岗人员各司其职,出不了什么乱子。”
成雷沉默一阵,似乎找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规劝理由:“您想想江小姐,她一直很希望您能够恢复记忆。”
林逸悠悠道:“算了。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我想不起来,她还拿我当朋友。”-
又过了半个多月,林逸这边始终没有什么动静。林氏集团的不少高层审时度势,开始了新一轮的站位。一部分始终置身事外的股东也终于开始摩拳擦掌。
林逸就在这个时候决定回海城。
他对成雷说:“走吧,回去清理门户。”
入秋了,气温骤降。他的话里仿佛也冒着冷气。
成雷头皮发麻。
敢情您之前是有意按兵不动,就等着看集团内部的势力会怎么划分是吧?
成雷心想,这一趟回去,老板又要把集团上上下下重新清洗一遍了。
他都怀疑那个“出车祸变植物人”的消息,是林逸自己放出去的。
等等——
“林总,您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林逸但笑不语。
成雷回过味儿来。
现在一细想,才发觉这事儿从传闻的流出,到舆论的导向,再到势力的洗牌,每一步都布置得周详,绝不是一个失忆的人能办到的。
他之前竟然以为,老板执意留在彤县,只是为了江小姐。
是他格局小了-
江明月从成雷那里得知了林逸的航班号。
她问沈归时:“你说我们要不要去机场送送他?”
“我们”。
沈归时琢磨着这两个字,牵过她的纤细的指节:“应该的。”
林逸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所以没有动用医疗直升机,而是选择从就近机场起飞。
江明月没有事先跟林逸说自己要去送他,到机场之后才给林逸打了电话,问他人在哪里,她过来送送他。
林逸正在过安检。
贵宾通道空无一人,安检人员公事公办地说:“先生,请把手机放到筐里。”
林逸握着手机回头。
机场不大。
他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江明月。
她的穿着并不显眼,只是很普通的白T恤配牛仔裤,外面搭了一件针织开衫。不过由于她和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出挑的外貌,形色匆匆的路人们总是忍不住回头瞟上两眼。
林逸转身折返。
工作人员急匆匆地跑过来:“先生,先生……这里是单向通道,只进不出。”
林逸跟电话里说:“江小姐,我看见你了,稍等,我马上来。”
他稍有不耐地看着工作人员:“我要出去,走哪边?”
工作人员给他指了个出口。
林逸径直走去-
沈归时在看见林逸之后,将圈着江明月细腰的那条手臂收得更紧了。
隔着一段社交距离,林逸的目光只落在江明月的身上,眼底光华湛然。
“江小姐,谢谢你能来送我。这段时间在医院让你费心了。”
“没事儿,不用客气。”江明月从包里找出一个红色的小信封,“这个给你。”
林逸没接,只问道:“是什么?”
看着像个红包。厚度并不厚,应该不会是现金,但也难保不是存单支票之类的有价单证。
如果是钱,他就不收了。
“平安符。”江明月又将红信封往前递了递,“你拿着。”
林逸顶不住她催促的目光,伸手接过信封。
“有什么用?”他问。
江明月理所当然地说:“就是护身符啊,你带在身边,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林逸不禁笑了:“你一个医生还信这些?”
“当然了,俗话说得好,医学的尽头是玄学。我那个同事小毛,每次值急诊夜班都要在桌上放四个苹果,寓意‘四平八稳’。”
江明月闲聊般地说着,“这个平安符我也是听一个病人说的,说县医院附近那座山上的道观很灵,出院以后去请一个平安符带着,以后就会无病无灾了。我想你肯定没时间去什么道观,所以帮你请了一个。林逸,希望你余生平安、健康、顺遂。”
林逸慢慢收了笑,江明月能感觉到他的郑重与动容。
“谢谢。”
登机时间快到了。有个工作人员小跑过来,说:“林先生,飞机就要起飞了,请您抓紧时间安检。”
沈归时终于开口:“林先生快去吧,别错过了航班。海城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处理,不是吗?”
林逸又看了一眼那只扣在江明月腰上的手。
他听见自己气息顿了顿,然后轻声道别:“再见。”
江明月笑着说:“海城见。”
林逸跟随工作人员走向要客安检通道。
他的手伸进风衣口袋,捏紧那个红信封。信封的边角微硬,戳着他的掌心。
他忽然停住脚步。
三三两两的旅客从他面前经过,传来一阵愉悦的谈笑声。
但世界好像被调成了静音模式。
他听不见更多的声音。只有一句话在心底轰然回响。
林逸,希望你余生平安、健康、顺遂。
他不甘心就这么告别。
不远处,沈归时不知和江明月说了什么,江明月露出冥思苦想的神色。
林逸出声喊她:“明月!”
这个称呼……
江明月霍地抬头。
“再见。”林逸又说了一次。
他停顿一秒,深沉的眼底浮出恣肆的笑意,“维佳木。”
江明月彻底愣住。
再见。
维佳木。
我爱你-
沈归时抬手在江明月眼前晃了晃,语气酸溜溜的:“人都走远了,还看啊?”
江明月捉住眼前那只手,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手牵着手往机场出口走。
沈归时捏着她的指尖:“我刚刚问了你什么你还记得吗?”
江明月微微恍惚:“啊?”
沈归时提醒:“我刚刚问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江明月说:“想吃清蒸鱼。”
“还有呢?”
“再来个汤?蔬菜汤就行。”
“好。”
“我们直接开到菜市场去买菜吧。”
“行,你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一起买。”
两人走到停车场。
车还是他们之前为了出游临时租的那一辆。县城交通不便,有辆车确实方便了很多。这车开起来还算顺手,所以两人又续租了半年。
天气晴好,秋高风凉。
露天的停车场空旷安静。
江明月正要开车门坐进去,就被沈归时翻过来按在车门上。他低下头深吻她。
江明月指着不远处,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好像有摄像头……”
沈归时收敛了些,拉开车门,让江明月进去。
他倾身为她扣安全带,贴耳相问:“你什么时候去请的平安符啊?”
安全带扣在身上自动收紧,带来了轻微的束缚感,江明月如临审讯。
“就前两天……林逸说准备回海城了,刚好有病人出院了,说要去道馆请个平安符,我就……顺便去了一趟。”
“刚好?顺便?”沈归时幽幽地说,“你还挺记挂林逸。”
江明月知道这人又开始乱吃醋了。
她放软语气哄人:“那个道观在半山腰,风景还不错。等下个休息日我们一起去,给你也请一个平安符,怎么样?”
沈归时不知怎的想起了那对蓝宝石袖扣。
“我想要独一无二的。”
“比如呢?”
“有没有夫妻和合符?我想求这个。希望我们感情和睦,恩爱长久。”
江明月莞尔:“这个本来就有,不用再求。”
沈归时也跟着弯起了唇:“那你再多请几个平安符。给爸妈、亲戚朋友、还有你熟悉的同事,都请一份。”
反正不能让林逸再拥有什么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东西了。
他提到的“爸妈”特指江明月的父母。江明月心中柔暖:“好啊。”
沈归时从另一侧上车,刚按下启动按钮,就听江明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林逸他恢复记忆了,这平安符还真挺灵的。”
沈归时轻声冷笑:“他肯定早就想起来了。”
或者根本就没失忆。
“啊?”
“脑子是人体最重要的记忆器官,他脑子又没受伤,就算因为长时间深度昏迷失忆了,也不会持续很久,理论上很快就会恢复记忆,不可能拖这么长时间。”
“那他恢复了为什么不说?”
“谁知道他。”
江明月的手肘撑着车窗,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叹息。
车子上高速了。
江明月忽然想起自己前两天买了个车载小风扇,就在她包里。
她在托特包里翻找一阵,找到了那个小熊造型的风扇。拆掉外包装,夹在中控台上方的出风口。
“待会儿去菜市场看看有没有大闸蟹卖,这个季节也该上市了。”沈归时记得江明月爱吃这个,“买几只回去清蒸。”
江明月思索道:“那还要买把剪刀。宿舍好像没有专门剪食物的剪刀。”
她吃蟹从来不用那些花里胡哨的工具,但还是习惯用一把剪刀剪开蟹腿。
“有的。”
“有?”
“我前几天就买好了。我想着秋天到了,你吃螃蟹的时候肯定用得上。”
江明月靠着座椅上的软枕,偏头去看沈归时。
时近傍晚。
光线带了些橘红色,透过前挡风玻璃,映照在那张她百看不腻的脸上。他的侧颜被光线切割成冷白和橘黄两种颜色,明明暗暗,棱角柔和。
身后不远处的天际,一架飞机穿过云层,朝着海城方向越飞越远。
眼前车道空旷,晴空无云。高速两侧群山连绵,秋色斑斓。
出风口的小风扇悠悠转着,转过了宁静悠长的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