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遥浑身一震,心下千回百转,却迟迟不敢回头。
脚步声近了。
“回头!”语气听不出什么意味。
“这么晚不睡,又溜出来做什么?”
司遥直视他的眼睛,轻声说:“我醒来时你不在,就出来看看。”
山尘的脸色像是月光下的护城河,波光粼粼,却又冷意泛然。
他伸手将司遥落在脸颊的一缕散发别在耳后,随即握住她的手:“走罢!”
司遥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发现方向不对,停了下来:“走错了。”
山尘头也没回:“你不是想知道我出来作什么?”
“是!”这回司遥却坦然了,“你鬼鬼祟祟,行踪不定的,我的确想知道。”
山尘轻声“嗯”道:“我知道。”
小半炷香后。
“到了。”山尘说。
“县衙?”月色下,县衙显得沉默而肃穆。
“昨日下午,我收到密旨,皇上会于今夜子时抵达鲤州城,由当地府衙接待。”
“他来鲤州作什么?”司遥问,难不成是为近日频发的凶案来?司遥心中不安。
山尘捏了捏她的手,掌心温热:“不必担忧,此事县令与我皆未上报。”
司遥心下稍宽,这接二连三的凶案与皇家金乌卫有关,这实在骇人听闻。
保不齐道丰帝为保皇家声誉,会将他们这些参与查案的人通通肃清。
县衙内很安静,四处漆黑,连一盏灯都未曾点上,只有平日县令办案的屋子燃着灯。
才到门口司遥就见县太爷身着官服,双手插在袖中,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瞧见司遥时,面上一僵。
“阿絮,等我片刻!”
司遥点头,瞧着山尘的背影隐入门内。
“司姑娘,你怎么来了?”县太爷压低声音。
“那里头真是道丰帝?”司遥靠近县太爷,与其交头接耳。
“那是当然,本官还不至于老眼昏花!”
“那他来做什么?”司遥又问。
“听意思是来观河神大典的。”县太爷摸着胡须,细细思量着道丰帝说的话。
“河神大典?”司遥轻声呢喃,她怎么把春山镇这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给忘了?
“皇上既然来了,那今年的大典想必大人要颇费一番精力了。”
县太爷扫了她一眼:“还没问你,你怎么在这儿?”
“还有,那个白衣少侠究竟是谁?”
“京都伯爵世子!”司遥顺着台阶坐了下来,手掌撑着脸,“我睡不着,跟他出来晃晃。”
县太爷脸色几乎挂不住,他就说呢,皇上怎么突然驾临此地,原来是天子近臣在此办事。
那江世子数月前就来了,也不见他求助县衙,想来此事不可见人,他还是糊涂些为好。
小半个时辰后,山尘出来了,手中捏了一道明黄的卷轴,他冲着县太爷微微颌首:“皇上此次出行,还请大人务必保密!”
县太爷拱手弯腰,恭敬道:“下官知晓!”
他将司遥从地上拉了起来,两人一道离开了县衙。
“那是什么?”司遥瞧着他手上的卷轴,“又给你下了什么任务?”
山尘将圣旨递给她:“瞧瞧?”
司遥狐疑着接过,打开。
片刻后,猛地合上。
山尘眉眼含笑:“怎么?”
“你问过我了么?”司遥捏着圣旨,指尖却微微发烫。
“那你是不愿?”山尘有意逗她,“这可怎么好,抗旨可是要杀头的。”
司遥将圣旨按在他胸膛上,抬抬下巴:“我考虑考虑!”
山尘含笑着将圣旨收了起来。
待这件事结束,他便带她回京,他的阿絮,要永远,陪着他。
这几日山尘皆寸步不离地陪着司遥,东巷内时不时传出一阵孩童纯真的嬉闹声。
小元宝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只浑身彩色的鸟儿,尾巴尖却是赤红色的,好看得紧。
更有意思的是,这只鸟儿竟与鹦鹉一般,调教几日,便能口吐人言。
司遥问小元宝此鸟何处得来的,这孩子便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打算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
山尘捏茶杯,轻笑一声:“若我没看错,此鸟名为“不周鸟”,乃是江北国鸟。”
说完抿了口茶,不再看二人。
司遥眯起眼看着小元宝,“还不说?”
小元宝恨恨地冲着山尘哼了一声,而后垂下脸,委屈道:“是红衣哥哥给的。”
勾笛?
好久没瞧见这家伙了,上次说是要抓一只妖做灵宠,至今也没告诉她是什么妖。
“上次与你一道的,乃江北太子勾笛,此人善攻心计,接近你不知意欲何为,你……”山尘本不想过多干涉司遥,可他实在放心不下。
“我心里有数。”司遥说,
看着山尘紧凝的眉头,她坏上心头,靠近他,正想逗逗他。
“砰砰砰——”大门被急促地敲响。
“阿遥!”
“阿遥你在吗?”
“是汀汀?”司遥快步去开门,顾汀汀喘着气,头发微微散乱,她一把抓住司遥的手腕:“阿遥,张大哥,他……”
“他怎么了?”司遥忙问。
顾汀汀极力冷静下来,声音仍在颤抖:“ 张大哥命虽保住了,可他接受不了,不肯睁眼,也不肯开口说话,直至昨日,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便是,让我与伯母不许烦扰他。”
“今早,我给他送饭时,发现窗户是打开的,隐隐约约,我嗅到了一股极浓重的血腥味!”
“待我强行开了门,张大哥……”顾汀汀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司遥大脑一片空白。
“先过去瞧瞧!”山尘从屋里走了出来。
顾汀汀瞧见他,垂下了眼,像是不敢与之对视。
张均平家大门敞开,里头寂静无声,司遥走进屋内,就见张母坐在床沿,拉着张均平的手,目光呆滞,口中念念有词。
司遥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轻声唤道:“伯母!”
张母机械地扭过脖子,停滞了好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阿遥啊?早饭用过了不曾?”
司遥心中生出一阵哀痛之意,她勉强笑了笑:“用过了,伯母。”
张母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她在司遥的搀扶下慢慢起身,苍老枯皱的手覆盖在司遥的手背上:“阿平真的很喜欢你,他虽然不说,可我都知道。”
“你也能看得出来,对罢?”
眼中酸意一阵阵席来,司遥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张母笑了:“阿平性子闷,他配不上你!”
“汀汀多好的孩子啊,他怎么就不喜欢呢?”像是想不明白,张母捶了捶脑袋,“怎么就不喜欢呢?”
“对了,汀汀呢?”
“我在这儿,伯母。”顾汀汀双眼泛红,忙上前搀扶张母。
张母摸了摸她右脸的烧伤:“好孩子,你受苦了。”
“用过早饭没有?”
顾汀汀扶着张母去屋内休息,司遥绕到屋侧面,细细打量着那敞开的窗户。
窗户的插销被破坏了,上头陈旧的漆面被划开,露出底下的原木色。
司遥晃动了下两扇窗户,那窗户便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
“张均平如此,汀汀与伯母必定夜不安寝,这窗户声音这么大,她们没理由听不见。”
司遥又去了顾汀汀与张母的窗下查看,完好无损。
她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沿着墙根查看,只见墙草下有些许灰色的粉末,数量极少。
她的指尖捻起点粉末,正要置于鼻尖轻嗅。
“是安魂香!”山尘抓着她的手腕,盯着那点粉末道。
“也就说,对方先用安魂香将汀汀与伯母迷晕,再去张均平的房中行凶?”
“可迷晕汀汀与伯母后,他完全可以从门进去,何必走窗户呢?”
“他们,至少是两个人。”山尘说,“且功夫不错,窗户上并无脚印。”
两人来到卧房,张均平脸上覆盖了一方白布,司遥将白布掀开。
这张挺阔的脸已生气全无,司遥正要仔细查看。
“阿遥!”
司遥应声回头,就见顾汀汀逆着光,站在门口。
“不必验了。”顾汀汀走了进来,将白布重新盖了回去,“死因便是心口那一剑,一击毙命,与之前的,如出一辙。”
果然如此。
现下他们完全处于被动,毫无追查的头绪,只能等着对方出招,落下破绽,一点点收集证据。
可这样,接下去,死的又会是谁?
也许是顾汀汀,也许是她自己。
“阿遥,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张大哥,我不打算安葬,我舍不得。”顾汀汀继续说,“我听人说,故去不足十二时辰的亡者,在其口中放置一株百年老参,再将尸首置于冷窖,可保尸体终年不腐。”
“可这也非长久之计啊。”司遥说。
“我知道,阿遥,所以我求你,你帮帮我,你一定有法子的。”顾汀汀含着泪,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司遥有些恍惚,顾汀汀消瘦了许多,脸上不再含笑,眼底不再含光,也没有了从前的肆意张扬。
鬼使神差地,她答应了。
“三日后,来东巷寻我。”
人死尸身腐烂入地,魂归大地,乃生命轮回,是天意,不可抗拒。
死尸不腐,那是要起煞的。
或许她可以问问勾笛。
江北术法超群,说不定有更好的法子。
“对了,百年人参,可要帮忙?”司遥出了大门,忽然回头问了一句。
顾汀汀站在廊檐下,风吹起她的裙摆,她摇摇头:“从前我拜访伯母时,礼单内有一支百年老参。”
第112章 蜉蝣皆微尘,以身诱豺狼 河神祭祀一
农历十一月十日,初冬。
一声清亮的鸡鸣,卖货郎挑着担儿,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儿就传来了。
“刚出笼的包子!”
“肉馄饨!”
“发条糕!”
热腾腾的香气被冷风一吹,满巷子都是。
“小宝儿?还不赶紧起来?”云娘灶上煮了一锅红糖鸡蛋,回屋里一看,小元宝还在赖在窝里不肯起来。
她双手叉腰,冰冷的手径直伸进被子,揪住一只温热的耳朵,小元宝被提溜出来,冻得直叫唤:“娘,娘!这才五更天!”
云娘松开了手,给他套上一件外衣:“五更?往年还有更早的!”
“我问你,今儿是什么日子,睡迷了不是?”
小元宝捂着耳朵,瞌睡被赶跑了大半,委屈着嘟嘟囔囔:“没忘!哪敢呢?”
“那你倒是说说看?”
小元宝清清嗓子,扯过挂在床尾的童子服披上:“今儿是春山镇三年一度的河神祭祀大典,您的乖宝儿!”
他指了指自己,“小元宝!乃河神爷爷的乩童,清水河童是也!”
云娘失笑,啐了声:“人小鬼大!”
云娘将小元宝拾掇好送去了河神祠堂,门外头挤满了人,蹲在台阶上,吸溜面。
他们面上画着各色的脸谱,身穿着各色吉服,瞧见小元宝来了,纷纷打趣:“小河童来喽!”
“老邢,给咱们的河童也画画!”
巳时。
镇上最有威望的百岁老人跪在河神像前丢了签子,只听一声高呼,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小元宝坐在一顶晃晃悠悠的莲花小轿上,很是享受。
莲花轿下跟着八名小童子,手中皆抓着河神图腾旗,将小元宝护住。
刚开始还稀奇,才不大一会儿,小元宝便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在瞧见挤在人群中的司遥时,忙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臂:“司遥姐姐!司遥姐姐!”
扮演马婆的葛大娘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你现在是乩童,若非起乩,不可胡乱开口!”
小元宝瘪了嘴,可怜兮兮地看着司遥。
司遥忍不住笑。
人潮跟随队伍往前蛄蛹,忽地被人一挤,海浪似的,司遥被挤到了后头,等她回过神来,哪里还有山尘的影子?
她随着人潮寻人,小半柱香后,被挤得浑身冒汗,县太爷这是把河神大典当做官绩来办了?
瞧着阵仗,想必隔壁肃城伏龙镇,落花镇都来了。
“前头是不是状元公的轿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状元公?”大伙纷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状元公可不就是凡世文曲星,可要好好瞧瞧,沾沾才气才是。
“是江府的小公子,江长安啊!”
“我早知那孩子非池中之物!”
是江长安?他果然回来了。
司遥忙从人群中挤了出去,顺着摊贩留下的间隙,快步去了江府老宅。
官轿自街尾一路上来,在江府门前停下,方肃的轿帘被挑开:江长安端坐轿中,头戴官帽,身披赤色独鹤状元服,面如冠玉,眉眼风流。
他微微弯下腰从轿中下来,站在风中,看着宅门前油亮的牌匾上刻着江宅二字。
这是他离了多年的故地。
他曾不止一次路过此地,结满蛛丝的门头,斑驳腐烂的大门,被风雨吹垮的墙体,还有……
祠堂内无人上香的高堂。
可如今江宅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皆被修缮过,焕然一新,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江府坐落于街市中心,对面便是茶楼,下意识地,江长安看向对面的茶楼,只一眼,目光便跌进了一片炙热的尘光中。
金辰趴在二楼的围栏上,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那道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他没想到江长安会看过来,身子微微一僵,反应过来后,冲着江长安疯狂眨眼。
江长安不动声色地别开眼,数月不见,竟半点长进也无。
宅院里头打扫得很干净,布局没有变,一如数年前他离开时的模样,池塘假山,绿藻游鱼,房檐壁瓦,处处皆新。
江长安径直去了祠堂,当时他离开,并未将父母灵位请走,他舍不得他们跟着他,颠沛流离,受尽艰苦。
金辰很细心,就连祠堂都照顾到了,里头纤尘不染,烛火摇曳,香火旺盛。
江长安捻了一炷香,在烛火上点燃,跪于灵前,看着那两块纯黑的牌位,回想着记忆里已模糊不堪的欢声笑语,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
眼底忽然传来一阵苦涩之意,他垂下头,手中点燃的香蜿蜿蜒蜒飘向房梁,熏眼得很。
身后传来脚步声,在门前便停住了。
江长安忙掩去眼中泪意,站起身来,将香插在灵牌前:“爹爹,儿子不辱使命,状元及第,光耀江氏门楣,日后,必定匡扶社稷,清扫海寇,为爹爹报仇!”
平海寇,定乾坤!这便是他日夜苦读,悬梁刺股的意义。
江长安的目光落在另外一块灵牌上,眼前似乎浮出一抹模糊的青色身影,那姑娘回头,浅笑翩然,温声唤:“舟哥哥!”
他知道,他娘亲此生的心愿,便是看着他与蔚蔚喜结连理。
“娘,我此生愧对蔚蔚……”
江长安再次跪下,对着父母牌位叩了三首,这才站起身来,看向身后,又恢复了读书人谦谦君子的模样:“司姑娘!”
司遥倚靠在门上,闻言,微微直起身子:“江公子!”
江长安微微颔首,在前头领路,两人去了书房。
门被掩上。
“姑娘托人去的信,我已收到,此次回来,便是想将这些东西亲自交给姑娘! ”江长安慢条斯理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方漆木盒。
“里头有一些陆真捕快应该已经带回来了,下头的那些,是从大理寺托人拓印出来的,还请姑娘阅后即焚!”
乍然听到胖鱼的名字,司遥心中闷堵得慌,她略带感激:“我知晓轻重。”
江长安笑了,昏黄的烛火落在他的脸上,格外温润:“我虽及第入朝,到底人微言轻,江南的朝堂,盘根错节,我尽力了。”
“公子高义,蔚蔚泉下有知,定然心感宽慰。”司遥将木盒打开,将卷在里头的卷宗拿了出来。
“对了,官轿进城时,我在城门口瞧见捕快巡城,怎的没瞧见陆真捕快?”
司遥手下一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他死了。”
江长安怔住了,好一会儿,他才自嘲般的笑笑:“我早该知道。”
他早该知道,陆真只是一名小小的捕快,身如蝼蚁,却怀揣着那样沉重的秘密。
司遥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他拿到东西后,快马加鞭,连夜从京都赶回鲤州,却于鲤州城外五十里,遭人截杀!”
江长安沉寂了好一会儿,才说:“姑娘不觉,此事有异?”
“京都权贵的手段我是知晓的,若他们要斩草除根,便不会让陆真捕快活着走出京都,可陆真捕快不仅出去了,只差一点便回了鲤州城。”
江长安走到窗下,将窗户推开了一道小口子,不知丢了什么东西出去,只听外头“嘶”了一声。
司遥看向窗户。
江长安面不改色地掩上窗,“老鼠罢了。”
他走到司遥身旁,看着她: “对方当时一定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才一时腾不开手,又或者……”
“有人通风报信!”
司遥后背泛起一阵细密的冷意。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江长安所看到的,是他们从未想到过的。
司遥脸色微微泛白,手掌撑在桌面。
当时胖鱼上京是秘密进行的,就连县太爷都不知此事,只有她,张均平二人知晓。
可她从未在任何人前说过只言片语,这件事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司遥仍然记得,那天夜里,她与胖鱼沿着护城河走。
岸边杨柳低垂,明月高悬,胖鱼腰间悬刀,手握刀柄。
“司姑娘,这世间,有的是人将生死置之度外,我陆真,不过凡尘一粒,我不求身后名,只求,无愧于心!”
胖鱼说这话时,眼里的光波宛如冷月流转下的护城河水面,光影点点。
司遥将卷起的画轴递给他:“京都皇城无异于龙潭虎穴,你此去万万当心!”
胖鱼接过画轴,缓缓打开,借着月色,看清了画上之人,他惊然:“雨落青莲图?”
“此画乃江长安所作,此人数月前已北上皇城科举应试,以他的才情,状元及第不过探囊取物。”
“姑娘是想让我寻此人协助?”胖鱼问。
“正是!你可知上次金氏为何亲自登衙为其做保?”
司遥笑了笑,微微侧过脸:“金氏小公子心悦江长安,然金氏嫡长女,乃当今圣上唯一的妃子!”
胖鱼被这番话惊得不知作何反应,他五指微蜷,捏着卷轴:“我……知道了。”
“真,良善也,陆真捕快,果真人如其名啊!”江长安叹道。
司遥将搁在盒内最上头的卷宗拿了出来,手指抚摸着卷宗上批红的字,发着怔。
江长安解释说:“武林双侠案的细节与蔚蔚之案,有许多相似之处,我便一道拓印来了。”
“我一路回来,道听许多百姓流言,继蔚蔚之后,尚有人死于非命?”
“是!”司遥直言不讳,“如果还不能尽早抓到凶手,也许下一个,就是我!”
司遥抬起脸,静静地注视着江长安:“江公子,你觉得,这些枉死的人真的能够沉冤得雪么?”
江长安缄默不语。
这些卷宗他都看过,如果说武林双侠案与蔚蔚一案皆出自同一人之手……
司遥笑了笑:“其实你我,皆身如蚍蜉,若对方是棵无法触及的大树,又谈何沉冤?”
她忽然很怕,怕窥得一隅真相,怕真相后面,是尸山血骨,是绫罗为枯!
“敌方在暗,我在明,江公子,不如你我联手做一局大的?”
“姑娘有何妙计?”江长安问。
司遥摇头:“妙计谈不上,以身入局罢了。”
“请公子放出消息,武林至宝一寸心,在我身上!”
江长安没有回答,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应道:“好!”
司遥抱着木盒,出了江宅大门,外头日光正暖,明晃晃的,街道喧闹繁嚷,可她却觉得冷。
她忽然想到山尘,他父亲死的那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触棺而亡,他一定也很冷罢?
第113章 同床身异梦,假死做谋局 河神祭祀二……
农历十一月十一日。
今日是河神大典第二日,山尘昨夜子时才回来,沾了一身寒露,司遥迷迷糊糊的,往里头挪了挪:“怎么这么晚?”
“还不睡?”山尘的声音略微沙哑,像是寒风里的一捧沙。
他解了外袍,躺了上来,身上冰凉凉的,沾着冬夜的冷,司遥腾挪着就要靠过来,山尘按住她:“凉。”
司遥却不管不顾,一把搂住了他劲瘦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心口,嗅着那股熟悉的味道。
山尘双手揽住她的肩,下巴搁在她的发顶:“没办法,天子的活不好干。”
他说话时胸腔都在震动,沉闷闷的。
“等攒够成亲的钱,我便请辞,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你们伯爵府很穷么。”司遥问,手上却越发用力,将他的腰身紧紧箍住。
“不够。”但我不想委屈你。
司遥不说话了,把脸搁在他的脖颈处,额头蹭着他的下巴。
“你今日去了江府?”山尘突然问。
司遥松开了他,撑起身子,在黑暗中看着山尘,声线没有起伏:“你跟踪我?”
“近日事多,我放心不下你……”
“把人撤走!”司遥打断了他。
“我不喜欢被人监视。”
山尘默然,好一会儿才说,“好!都听你的。”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室内寂静一片,司遥背对着山尘,半张脸埋在被窝里,说:“我去江府是去送雨落青莲图了。”
山尘侧过身来,环住了她,吻了吻她的头发,轻声说:“睡吧。”
司遥知道,他没信。
猜忌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很快就会生根发芽,密密麻麻的,像血管似的缠满整颗心脏。
司遥睡不着,脑海里全是江长安说的话,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张均平稳重,必然不会张嘴说出去半个字。
那便是细猴?
她隐约记得,那次巫溪湖回来,庆功宴设在一品香大酒楼,细猴说胖鱼去京都办事,司遥心下虽有惊异,转念一想,二人自小一起长大,也没什么可瞒的,他们那一桌也没有生人,司遥只得佯装不知此事,随意应和。
让她想想,那一桌都坐了些谁?
她,细猴,山尘,张均平,顾汀汀,后来张均平被拉去别的桌喝酒,顾汀汀去了楼下。
五指蜷缩,司遥紧紧拽住了被子。
次日,才四更天,鸡还未打鸣。
“司遥姐姐!司遥姐姐!”
司遥困得睁不开眼,伸出手背挡住眼睛:“元宝啊,你娘没揍你么?”
小元宝手里拿着一块红糖发糕,呼吸间满是糕点香甜的味道:“山尘哥哥出去了。”
司遥“嗯”了一声,随意问:“他去哪儿了?”
“他去偷腥了!”
司遥睁开眼,给了他一个脑瓜崩,问:“谁教你的?”
小元宝捂着额头,面上却难掩得意:“葛大娘说的!”
“她说王老二经常出去偷腥!”
司遥无奈了,又重新躺了回去,摆摆手:“你今日不去河神祠堂了?”
小元宝揪下一块红糖糕,塞进司遥嘴里:“司遥姐姐,你再打我一下!”
司遥眼睛都没睁,又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半晌都没动静,司遥正要看,嘴里又被塞了一块红糖糕,小元宝额头略微泛红,目光灼灼地看着司遥。
司遥来了趣儿,手肘撑起上半身,卯足了劲儿,狠狠一弹。
“司遥姐姐,我讨厌你!”小元宝红着眼,捂着脑袋跑了出去。
被这孩子一闹腾,司遥彻底歇了睡回笼觉的心,她干脆爬了起来,穿戴好后去了悦来客栈。
才到客栈门前,便见跑堂的小二将一盆热水泼在地上,热水融化了地面的冰,他拿起扫把将积水朝着两侧扫去,最后跪下来,用搭在肩上的抹布将积水一点点擦干。
“嘶!”脑后突然被东西砸了一下,司遥吃痛,捂住后脑勺回头去,勾笛一身艳丽的红衣,歪着半边身子,斜靠在二楼的窗沿上,一条腿垂了下来,散漫地晃悠着。
感受到司遥幽怨的目光,他垂下眼皮,笑道:“没瞧见人,失手了。”
说罢,径直从二楼跳了下来,拍拍手掌的尘泥,一把勾住司遥的肩膀:“走!”
司遥毫不留情地一把撅起他的手指。
“疼疼疼!快松手!”
待司遥松了手,他捂着手指不满道:“啧,这么凶?”
“去哪儿?”司遥问。
“你贵人多忘事不是?”
司遥想了想,他说的应当是捉妖一事,于是她提醒道:“鲤州没有妖物!”
勾笛停下脚步,看着她:“有,你知道的!”
司遥摇头:“我不知道!”
勾笛笑了笑:“白云庙呢?”
司遥呛了一下,瞪大眼睛:“你疯了?”
勾笛双臂环在胸前,高抬下巴:“还说不知道?”
这人疯了!
“我不去。”司遥说,“你一开始,可没说是白云庙那只地仙!”
“地仙?”勾笛眯了眯眼,那只猫妖,是地仙?
司遥道:“你连那妖物什么来头都没摸清,就敢抓她做灵宠?也不怕被扯入阿鼻祖地狱。”
勾笛冷笑了一声,压着嗓子,摆出架子,唱:“吾乃神吾大帝坐下关门弟子,岂惧一小小地仙?欺吾者,岂管她是何方妖孽?待吾出手,必叫她灰飞烟灭——”
韵调落下,那双凤眼风情不再,端的是风刃生杀,寒霜凛然。
此人果真不是什么善茬,司遥脸色难看得紧。
唱罢,勾笛收起了架势,仍如春风十里,笑意涟涟:“如此说来,你是要反悔了?”
司遥忙道:“怎么会?”
“只是那猫妖数月前便跟去了边境,如今只怕不在白云庙!更何况,今日乃河神祭祀大典,香火旺盛,精怪法力增长,比平日更难对付!”
“你的意思是今日诸事不宜?”
司遥严肃地点头:“那猫妖已跳出精怪之列,不在五行之中,就凭咱们俩,只怕不行!”
本以为要费一番唇舌劝他收手,熟料,勾笛赞同道:“江北边境城时,我曾与那猫妖交过手,的确道行匪浅!”
“看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司遥猛点头。
“那依你之见,何时最适合?”
司遥抬手掐指算了算日子,说:“明日。”
“明日乃河神大典最后一日,深秋已过,立冬将至,四季轮回,皆属阴阳,盛阴转阳,大吉!”
勾笛双手负在身后,围着司遥转了一圈:“你有对付那猫妖的法子?”
“我没有!”司遥答得飞快。
勾笛忽然短促地笑了声:“那捕头虽已身死,可其母仍活着,哦,似乎还有位未过门的妻子?我这手许久不见血了,也不知生疏没有……”
对于他的威胁,司遥不为所动。
“吸取红煞丝本就有助你术法修行,这桩买卖并不等价!”
“你腕上的珠子不错,匀我一颗,明日那猫妖必属你囊中之物。”
话音落下,眼前一道红色残影闪过,勾笛已至身前,他一把掐住司遥的脖子,凤眼眼尾宛如一把带血的风月弯刀。
他极缓慢地靠近司遥:“你在跟我讨价还价?”
司遥面上不见慌乱,四两拨千斤般地拂开他的手:“你会答应的,不是么?”
勾笛敛了笑意,面色阴冷冷的,宛如一尊红衣杀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手腕上的佛珠褪了下来,捏在指尖慢慢滚动着。
忽然笑了声:“呵,有趣!”
他取下一颗珠子,丢给司遥:“只此一次。”
这珠子触手滑腻阴冷,怨力极重,当真不是凡品,怪道此人随身不离,只要将这颗珠子给张均平,便能保其尸身不腐。
随着那抹红色的袍角隐入拐角,司遥松了口气。
取到了珠子,她即刻去了张均平家,顾汀汀正在蹲在院子里,清洗大盆里堆积的衣裳。
见司遥来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阿遥?”
“你怎么来了?”她把手胡乱在衣角擦干,迎了上来,将盆里的衣裳挡在身后。
司遥没说话,目光越过她,看向盆里。
顾汀汀忙说:“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司遥收回目光:“伯母可好些了?”
顾汀汀只摇头:“不大好。”
厨房灶台上的碗筷还没洗,司遥忽然说:“汀汀,你有事瞒着我啊?”
顾汀汀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僵硬地笑了笑:“伯母身子不好,家务活我做不习惯,这些都是筷子都是中午的,所以多了一双。”
司遥冷了脸:“汀汀,可我没说筷子的事!”
顾汀汀脸色都变了,她极小心地朝着四周瞧了瞧,拉上司遥手:“跟我来。”
大门被关上,顾汀汀挪开米缸,掀开木板,下头是一条甬道,黑乎乎的。
她率先顺着木梯子下去,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阿遥,下来啊。”
司遥跟着下去,脚踩到坚实的地面,鼻尖传来陈旧谷物的气息。
顾汀汀点燃了油灯,四周瞬间被照亮,这是一处干燥但阴冷的地窖,地上堆满了红薯玉米等粮食。
前头是一条狭窄的甬道,顾汀汀拢着烛火,弯下腰走在前头带路。
甬道的尽头,是一方狭小的空间,张均平躺在石床上,面色平静,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感觉到有人来了,他睁开眼,微微侧脸,在瞧见司遥时明显愣怔,挣扎着便要起身,顾汀汀忙上前搀扶。
“阿遥,我们不是故意要瞒着你,那一日张大哥的确被人袭击,只是他心脏异于常人,那一剑歪了半寸,索性我便自作主张,将计就计了。”
“此事张大哥并不知情,你别怪他!”
她见司遥不吭声,失落地垂下眼皮:“我想,我说的话你绝不会相信,所以我不打算多说,只求你,此事务必保密。”
“你做得很好,汀汀。”司遥说,换做是她,未必有那么周全。
她转而看向张均平,“张捕头,想引出凶手么?”
张均平虽然不解,还是点了点头。
“三日后,伺机暗杀我!”
第114章 不知身是梦,困于心中魔 ……
竹屋外头寒风呼啸,宋清瑶坐在烛火旁,手里捻着针线,将破了的衣裳一针一线缝补好。
忽然,心头一阵绞痛,针尖刺破了指腹,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伴着寒风,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宋清瑶忙将指腹血珠吮净。
“嘎吱——”
门被打开,风灌了进来,烛火被吹得忽明忽灭。
“山哥哥?”
“还不休息?”关山掩上了门。
茶壶里的茶水还热着,宋清瑶倒了一杯递给关山,从他手里接过被寒气浸染的外袍。
关山一股脑把茶水灌了下去,身上才暖和了一些,他搁下茶杯绕去了屏风后头更衣。
“山哥哥……”
精怪修行到了她这一步,已有通天预知的能力,明日有一大劫,乃生死劫,可她算不出是否能安然渡过;如若不能,她此生最舍不下的……
目光落在屏风倒影上的人影,她心底没由来地生出一阵恐惧宛如潮水将她淹没。
“啊!”忽然头疼欲裂,宋清瑶额头冷汗涟涟,是宋娘子未散的残魂在做乱,她强行以妖力将这抹残魂镇压下去。
“娘子,你可是在怪我?”宋清瑶喘着粗气。
你救了我,我却贪图本该属于你的温情,妄图将他占据。
关山换好衣裳从屏风后出来,见宋清瑶脸色煞白,神色恍惚。
“怎么了?”他皱着眉将手背覆在宋清瑶的额头上。
“我没事,山哥哥!”宋清瑶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拉到脸颊处。
关山手掌温热,指腹间满是粗茧,当他抚摸她的时候,她就会生出无限的勇气。
烛火已燃了大半,关山垂着眼瞧着比平日更粘人的宋清瑶,手掌微移,绕去了耳后。
他捻着那片滑腻白皙的耳垂,细细揉捻。
“山哥哥。”宋清瑶艳丽的眉间染上了一丝醉人的情欲,她不由自主地蹭了蹭,关山的手便落在颈后,他不轻不重地捏着那不盈一握的后颈。
……
*
白云庙山脚下香火旺盛,贩香的商妇拿着一把香火,目光希冀地看着来往的行人。
司遥顺手接了一把,付了钱。
“你倒是闲情逸致。”勾笛的红衣被阳光照得越发扎眼,他抬眼瞧着前方层层叠叠的石阶。
旺盛的香火蜿蜿蜒蜒地升上空中,被风一吹,便散了开来了,只剩下香灰的味道,弥留风中。
“来都来了。”司遥随意答道。
二人上了石阶,才过正堂前便瞧见正东方摆放了一口巨大的香火缸,里头插满红烛香头,缸下堆满纸钱灰烬。
司遥将山脚下买的香点燃,朝着正东方拜了三拜。
一敬东岳大帝。
二敬主庙菩萨。
三敬各路诸神佛。
勾笛站在一旁,不曾言语,脸上却满是戏谑:“你们江南皇帝可真有意思,一头禁着玄术,一头把寺庙道观修得到处都是!”
司遥只当没听见他的叨咕,她留下三支香,将剩下的都插在香火缸内。
“今日就咱们俩?”司遥拿着香,越过勾笛,“可不是我打击你,你口中的猫妖乃是地藏王菩萨的坐骑灵宠,道行高深,平日受万民香火,只有你我,只怕是要无功而返。”
勾笛笑了笑:“急什么。”
“诺,帮手这不就来了?”
司遥捻着香,回头就见烟雾迷离处走来两道熟悉的身影,一黑一白。
待烟雾散去,司遥才发现来的是山尘与黎十娘。
司遥微微皱眉,这两人怎么又凑到一块儿去了?
山尘面色很冷,他一言不发地从司遥手里接过香火,随意插在香火缸内。
“生气了?”
司遥心知肚明他生气的原因,凑了上去:“天儿还没下雪呢,脸这么冷?”
她正准备去拉山尘的手,就听见勾笛啧了一声:“你们俩这是风花雪月来了?”
话音落下,一声幽长的钟鸣,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主庙,只见地藏菩萨的肩上不知何时端坐了一只通体乌黑的猫,土黄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四人,好一会儿它才歪歪头,慢条斯理地舔着身上的毛发。
勾笛直起身子,敛了笑意,悄无声息地将手腕上的佛珠褪了下来,大拇指与食指不紧不慢地盘弄着上头浑圆的珠子。
那黑猫轻盈地从佛像的肩头跳下来了,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顷刻间便化成了一个身着绯色云雾纱裙的美艳女子。
“这身皮相倒是不错。”勾笛音色轻浮戏谑,面上却严阵以待。
宋清瑶含笑着,每走一步,系在脚腕处的铃铛便“叮当”作响,四周的景象宛如潮水般退去,灰蒙蒙的,浓重的雾气自四面八方蒸腾而上。
又到了那片一望无际的寂静之地:灰色的天空,低沉沉的,脚下是黑不见底的水,水面没有一丝涟漪,四周没有风,没有声音,像是一片被隔离的世界。
“看来,你没长记性啊!”宋清瑶的声音很妩媚,听起来既清晰又缥缈,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音,一道黑色的身影不慌不忙地踩水走了过来。
宋清瑶面部并未维持人形,鼻尖到眉毛呈现一副倒三角的猫脸,两颗长长的尖牙顺着嘴角露了出来,十根指甲其长无比,眼里却媚态横生。
司遥后退两步,紧捏着千机铃,她的确不想招惹这猫妖,可勾笛此人,睚眦必报,为人凶狠毒辣,又是个言出必行的,若是真让他寻去了张均平家,不知会生出多少事。
他们的计划,决不能因此毁约一旦。
“你既不肯退去,那便,拿命来罢!”宋清瑶说完,猛挥衣袖,五指弯曲闪身朝着司遥一挥而下,其长的指甲像是一道铁爪,带着铁锈的腥味扑面而来。
司遥腰身向下弯去,躲过了那一爪攻击,还不等她起身,自宋清瑶身后忽地散出无数只黑猫残影,层层叠叠,张牙舞爪地飞扑过来,裹挟着凶厉的煞气与凄厉的惨叫。
司遥解下腰间的捆阴索,口中念着镇煞咒词,千机铃剧烈地摇晃着,急促的铃音像是一道梵钟,瞬间将那些黑煞猫影震碎。
借着这个空隙,司遥在水里滚了一圈,惊异地看着千机铃,没想到竟如此轻易便能破了宋清瑶的招,还是说她有伤在身?
宋清瑶面色阴沉得宛如脚下的无间水,这一刻她动了杀心!
司遥警惕看着她,忽然感知脚下传来一阵异样,她低头一看,只见黑沉沉的水“咕噜噜”地沸腾着。
四周热气蒸腾,像是被人丢进了一口沸腾的大锅。
宋清瑶站在烟雾缥缈处,笑了起来,那声音不似人,阴森又尖锐:“好好受着罢,我在十八层炼狱等着你……”
*
山尘提着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摊贩桌椅倒了满地,破烂的酒肆招旗被风吹地飘扬。
黄陵钱伴着灰沉沉的香火烬散的漫天。
一阵阵悲痛的哀泣哭声从四面八方出来。
“亡人起程,活人避让——”
“阴阳黄泉路,敬送亡故人;奈何桥上走,千万莫回头……”
“今敬买路钱,请领来生路!”
山尘不由得握紧了天命的剑柄,他顺着那道哭声来到了一扇富贵府宅。
那府宅门头上挂着两只硕大的白灯笼,牌匾刻着“伯爵府”三个大字。
他一把推开黑沉沉的大门,便瞧见缟素丧服的女子喃喃自语:“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山尘心口忽然一阵绞痛,他握着剑柄的五指指节泛着可怖的白色。
“砰——”的一声,鲜血飞溅在黑色的棺椁上。
四周景象逐渐消散,山尘闭上了眼,胸口剧烈起伏着,待他再次睁开眼,仍旧是那副场景。
“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不要!”山尘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不要,娘亲,不要丢下我!”江泊呈用小小的身子抱着了他的娘亲。
他的娘亲推开了他,头也不回地。
“砰——”
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
山尘牙关打着颤,他闭上眼,天命被丢在一旁。
“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山尘蓦地抬起眼,双目赤红,他踉跄着,想要制止,可手指却穿透了那道身影,他怔怔地楞在原地。
耳边又是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啊啊啊啊——”山尘痛苦地捂着头。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砰——”
那声音如同经年驱不散的梦魇,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砰——”
“……”
山尘捂着耳朵蹲了下来,雨水滴滴答答地砸落在他身上,浸湿了他的头发与白衣。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砰——”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这声音像是无孔不入。
山尘猛地起身,提起天命,胡乱飞砍,气血翻涌到喉间,他蓦地喷出一口灼热的鲜血。
心口沉甸甸的,山尘双膝跪砸在地,地面积起的水洼被雨滴砸落,飞溅出雨花,他撑着天命想要起身,心口又是一阵绞痛。
他忽然笑了,仰着面,笑声短促悲怆,他任由大雨冲在脸上,落进眼里:“都离我而去,都舍下我。”
“你们,都舍下我!”
“……”
*
“山尘!醒醒,山尘!”
山尘目光呆滞,听着熟悉的声音,满是鲜血的心口像是重新被找回了温度。
“阿絮……”
“阿絮……”山尘低声呢喃,
“别离开我!求求你。”
我什么都没有了。
“山尘,你快醒醒,再不醒来,我走了?”
别走!
山尘撑着天命,踉跄着站了起来,音色低哑,像是祈求:“别走。”
天命重新握在手里,山尘心中急切,他朝着四周幻境挥动着天命,天命赤红的光刃划破雨帘。
景象如玻璃似的碎成了千万片。
山尘睁开眼,就瞧见司遥满脸焦虑:“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不是梦。
下意识地,他一把将司遥扯在怀里,双掌用力地按着她的脊背。
司遥身子微僵,她察觉到山尘在微微发抖,安抚似的,她伸出手抚摸着山尘的背,温声说:“别怕!”
“你们俩调情能分场合么?”黎十娘的江北残刀吃力地压制住宋清瑶。
她此刻连基本的人形都维持不住,浑身上下遍布黑色毛发,四脚伏趴在地上,嘶哑咧嘴地朝着四人嘶吼。
司遥甩出捆阴索,捆阴索飞快地窜了出去,蛇似的缠绕着,将宋清瑶捆了个结实。
见妖物伏诛,勾笛露出满意的笑:“总算抓到你了。”
“待本宫剖了你的妖丹,看你还如何制造幻境。”
说到幻境,他的脸色便难看起来,只差一点,他就出不来了。
勾笛从靴子里拔出一把红刃匕首,正要插进猫妖的腹部取妖丹,忽然听到一声喝止:“住手!”
猫妖慌乱不堪,扭动着身躯剧烈挣扎,捆阴索却越绞越紧。
是关山。
第115章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
“太子殿下远赴江南,不寻本将军叙旧,反倒于江南地界作威作福?”关山的脸冷得可怕,身上带着边境的寒沙血气。
勾笛嗤笑:“我此行可是为你们江南除害,你不谢我反倒辱我?”
关山垂在身侧的拳头捏的“咯吱”作响。
“我劝将军莫要插手为好,若是让旁人知晓你以妖物为妻,藐视国法,只怕关氏一族皆要为你殉葬!”
气氛剑拔弩张,四周沉寂地可怕。
“咳咳——”那猫妖忽然剧烈咳嗽了几声,关山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勾笛轻哼一声,面上又恢复了平时轻佻模样。
猫妖看向勾笛,喘息着开口:“你抓我……不就是为了我的妖丹?”
捆阴索紧紧勒进她的皮肉,鲜血漫出,浸湿了皮毛,她艰难地咽下翻滚上来的痰血:“不必威胁他,我给你便是!”
勾笛抚掌拍击,捻起兰花指,掐着嗓子唱起了调:“好一颗赤忱妖心,舍丹为情郎,实乃人间痴情戏,真叫我掩面直哭泣呐——”
唱到“掩面直哭泣”时,便用袖口捂着脸作泣状。
关山目光沉沉地看着猫妖,没人能明白此刻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的清瑶复活时,他是很高兴的,可渐渐地,他发现这不是他的清瑶。
他开始疑惑,如果她不是清瑶,那么,她是谁?
难道这世间真的没有死而复生一说?
他不敢再面对她,他请旨去了边境,他更没想到,她会跟来。
她站在风里,单薄的衣衫勾出伶仃的躯线,她眼眶泛红,音色哽咽,问:“山哥哥……你,不要清瑶了么?”
他忽然不忍心了。
她一定是他的清瑶。
他把自己都骗过去了。
直到有一日,江北术士结队来边境城抓活人练煞,他被围攻,身负重伤,三魂七魄险些被人抽去。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看到一抹红色的身影,是清瑶么?
是了,她脚腕出系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铃铛。
他看着他的清瑶眼珠泛着诡异的土黄色,只挥了挥手,那些术士便“砰”的一声,被炸得七零八落。
当即他便知道,也许,他的清瑶真的回不来了。
“恨我么?”猫妖问。
关山在她面前蹲下,伸出手替她擦去嘴角的鲜血,缓缓摇头,我早知你不是。
猫妖习惯性的,用脸颊蹭着他的掌心,缓缓说:“我本是地藏王菩萨未得道前豢养的灵宠,自小便跟着他修行,不过须臾百年,我便开了灵窍,日日参禅,虽为精怪,却生了一颗佛陀慈悲心。”
“他时常夸我聪慧,我便更加勤奋悟禅,可他得道升天,却舍了我!”
“我心有不甘,肆意作恶扰乱凡尘,为祸一方,最终,遭受天谴雷劫,几乎命丧白云道!”
“是宋娘子,将我拾回继芳院,还送了我一只小铃铛,她性格温润,于关府日日受那原配打压,过得很是艰苦,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她的山哥哥!”
“她被下了毒,命悬一线,她说,她此生愧对于你,唯一舍不下的,便是你。”猫妖土黄色的瞳孔逐渐变黑,里头湿漉漉的。
“我修为受损,救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我不想她死,强留下她一缕残魂,日日以妖气浸染尸体,七日后,她化了煞,逃往骊山。”
“让你们成亲,是我唯一能做的。”
“滴答——”滚烫的泪滑落下来,灼伤了关山的手。
“今日乃我生死大劫,我早已算到,你尚有大好前程,不必为我舍去。”
关山拂去她眼下的泪,声音没有起伏:“你是我的妻,我怎可放任旁人辱你。”
猫妖怔怔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他知晓了她的身份,还能当她是他的妻。
关山缓缓起身,自腰间缓缓将刀抽了出来,他慢条斯理地擦着刀刃,说:“有太子殿下为我关氏满门殉葬,此等荣耀,在下不敢不领。”
勾笛脸色阴沉,端直了身子,黎十娘提着江北残刀走到了他身旁。
关山忽然扭头看向司遥:“不一起?”
司遥摇头。
“那,江世子呢?”关山的目光移到山尘身上。
司遥率先开口:“他奉旨行事,任务已了,将军自便。”
刀刃被擦得宛如寒霜,冬风扫过,万物调零,更显冷冽。
黎十娘率先冲了上去与关山缠斗在一起,勾笛腕上的佛珠断裂,凝成了一柄泛着凶煞红光的小剑,那小剑所到之处皆呈焦土之态。
关山纵使武功高强,分心与黎十娘对战已是乏力,更有勾笛在旁阴招旁出,一个不甚,他便被那柄小剑割伤了手臂。
只见被割伤之处并未有鲜血流出,而是冒着一股阴冷的寒气,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阴冷的手抓挠着。
勾笛眯起了眼,对黎十娘说:“掩护我!”
“是!”
没人能在红珠刃下活命!
猫妖紧张地看着战局,她知道她的山哥哥坚持不了多久,可这该死的绳索,她一动绞得就越发紧了。
“看着所爱之人受伤的滋味,不好受罢。”一道魅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猫妖回过头,才发觉身旁不知何时蹲了一个红衣妍丽的女子,她笑意盈盈,眼中秋水朦胧,脸覆面纱,面纱之下隐约可见蠕动的小人脸。
“你是谁?”
黎宛笑了笑:“我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想他跟你一起死么?”
猫妖身子微微发抖。
“别害怕!”黎宛语气越发温柔似水,“只要你听我的,我保证,没人会伤害他。”
“乖乖的,把妖丹交给我!”
猫妖恍惚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宛循循善诱:“你觉得你能逃过今日之劫么?你不能,你也舍不得他死。”
“噗嗤——”一声,是利剑割破皮肉的声音,黎宛挪动位置,挡住了猫妖投向关山的目光。
“还要再纠结么?”黎宛问,“再耽搁些日子,他便要先你一步去了。”
猫妖缄默着,黎宛也不催促。
“你说得对。”好一会儿,她才平静地说。
她改变不了,但她不能让关山为她死。
今日,并非她的生死劫,而是她的死劫!
她活得太久了,她已经记不清了,活那么久作什么呢,四季变化,日夜轮换,来来回回,日复一日。
她忽然想起来那人得道那日,金色的佛光笼罩在他身上,她仰着头问他:“你不要我了么?”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何为佛,何为人,何为妖?若有朝一日,你能参透此禅,本座便来渡你。”
猫妖笑了,她满腔愤懑,如今,她似乎明白了。
“慈悲为佛,良善为人,奉爱为妖!”
话音落下,天空突显一道惊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劈了下来。
“啊啊啊——”猫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颗赤红色的妖丹便从其腹部缓缓飞了出来。
“清瑶!”关山想要靠近,“轰隆”一声,又是一道闷雷落下。
“别……别过来!”猫妖被劈得焦黑,她断断续续地说,“我听见了,他……果真来渡我了。”
“山哥哥,对……不起,骗了你。”
“清瑶……”关山心脉几欲俱碎,捏着刀柄的手青筋爆起。
猫妖摇摇头,她想说,她名唤菩梦,可她没力气了。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花生花叶花隔世,美梦佛谒恍如昨。”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惊雷伴随闪电准确地劈了下来,浮在空中的妖丹瞬间失去光泽,“咕噜噜”滚落在勾笛脚边。
猫妖失了生息,身躯变化成了一只纯黑的猫儿,它艰难地摆摆爪子,呜咽了一声儿。
关山冲了上去,颤抖着将它拢在怀中,看着猫儿满身的血痕,他断断续续地笑出了声,无论他怎么努力,他的清瑶都会离他而去。
司遥看得心头闷涩不已,她拉上山尘:“我们走罢。”
“喵呜——”就在此时,关山怀中猫儿发出一声祈求的呼唤。
司遥寻声音望去,却见那猫儿目光希冀地看着她,这眼睛,像人。
她忽然想到猫妖说的,拼尽全力留下了宋娘子的一缕残魂,难不成?
她快步走了上去,摸出一张符咒贴在黑猫额前,紧接着咬破指尖在符上添了几笔。
司遥喃喃道:“果真世间一切皆有定数。”
她转而看向关山:“此猫体内禁锢了一缕宋娘子的残魂,不过方才三道雷击,这缕残魂几欲消散,需得寻一至宝温养着。”
关山呆滞着,像是反应不过来,半晌才哑着嗓子问:“何物?”
“青铜鬼灯!”
司遥其实也有私心,温养灵魂也有别的法子,只是她想借助关山之手调查青铜鬼灯的下落,她想知道,师父手札里所说的黑衣人究竟是谁?
“青铜鬼灯?”关山喃喃自语,“是江北皇室至宝?”
“是!”
“多谢!”关山艰难地起身,抱着黑猫离去。
白云庙再次空寂下来,远处响彻绵延不绝的撞钟声,那钟声像是送别,像是哀悼。
“啧,可惜了。”勾笛拾起脚下的珠子,将那颗妖丹捻在手里把玩,“白忙活一场!”
“不白忙活!”司遥说,“你不会以为那猫妖死了罢?”
“三道天雷,不死难道升天了?”
司遥笑了笑:“你别忘了,它是谁的灵宠!”
“地藏王菩萨曾有一句流芳百世的谒语:地狱不空,我誓不成佛,他的灵宠死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新生?”
“如此说来,这还算是一颗宝物了。”
“当之无愧!”
第116章 身在红尘漂,河神召河童 小元宝失踪……
“此事已了,本太子不日便启程回江北,你可愿一同前往,让本太子略尽地主之谊?”勾笛笑得宛如一只奸诈的红狐狸。
“不愿意。”司遥想也没想。
“啧。”勾笛略感遗憾,道,“从未有人拒绝过本太子的邀约,真令人心碎呐!”
勾笛看着司遥与山尘离去的背影,忽然说:“这样的术士理应出身江北才是。”
“殿下眼光毒辣,她的确隶属黎氏一族。”黎十娘说。
“哦?”勾笛来了兴趣。
“她三岁时遵循黎氏族训进入屠山洞,险些丧命,被人救了后便不肯再回黎氏了,如今多年不见,对属下也生分了许多。”
勾笛若有所思。
“殿下,属下已将山尘带来,殿下亦得偿所愿,该履行承诺了。”黎十娘提醒道。
勾笛笑了:“十娘啊,这些年来,你助我良多,本座一时还真舍不得放手!”
黎十娘脸色一脸,勉强维持住笑:“殿下这是何意?”
勾笛佯装无奈,道:“本座知你替婉婉寻容器耐心几欲耗尽,这样罢。”
“你若是能让她为本座效力,本座这儿的确也用不着你了。”
黎十娘知道他说的是司遥,她皮笑肉不笑:“殿下说笑。”
被顶撞了,勾笛也不恼,仍笑得阴恻恻的:“本座上次让人诓去了一颗骨珠,正烦心着,我瞧着你那一魂一魄,用来炼化补上倒是极好。”
黎十娘面无表情:“殿下言而无信,日后荣登大宝,何以号令群雄?”
勾笛脸色如同笼罩一层寒霜,他蓦地侧身,一掌凌厉地拍在黎十娘肩头上,那掌法至少用了五成功力,黎十娘不防,连连后退。
“娘亲!”黎宛惊叫一声,忙上前搀扶,目光憎恶地盯着勾笛。
“一个教训罢了。”
黎十娘捂着心口,她受制于人,不得不低头:“殿下教训得是,属下会想法子让殿下如愿以偿。”
勾笛没说话,不紧不慢地捻着腕上的佛骨珠,片刻后,那骨珠里头冲进来一道残魂。
那残魂像是被禁锢已久,惊慌失措朝着地四周逃窜而去。
黎十娘见状,忙将其收进灵窍。
“本座并非无情之人,先给你一魂,好好办差,可千万别让本座失望了。”
“十娘多谢殿下体恤。”
黎宛扶着黎十娘,目色阴鸷,一言不发。
“怎么?”黎十娘瞧她那样,这丫头旁的事上倒是极沉稳,有谋算,怎么到了她的事上,宛如稚童一般?
“娘亲可是用一魂一魄与殿下交易,换了青铜鬼灯?”
“嗯。”黎十娘应道,她突然板起了脸:“你怎么回事?又去练那邪功?我平日与你说的,皆是耳旁风?”
黎宛也不怕她,手掌覆在面纱上:“不过是张脸罢了,我只恨自己无能!”
黎十娘不吭声,黎宛这孩子重情义,自从她将她救出青山院后,她整颗心便扑在了她身上。
“娘亲既分身乏术,替婉婉寻容器之事便交给我,如何?”
黎十娘摇头:“哪有那么多合适的?”
她设立极乐坊,以物易物,获取典当者身上的物件,本想拼凑个容器出来,谁知道还没成呢,便被捣毁了。
“娘亲可是嫌我没用?”
“又胡思乱想?”
“对了,你怎么过来了,不是不让你来么?”
黎宛哼一声:“若不是我,娘亲只怕现在还困在那幻境里头呢。”
“那猫妖心悦关山,我便想法子将关山诓了出来,又寻了江世子的部下口技传人李氏在幻境外头伪装成关山的模样,那猫妖,果然方寸大乱!有了破绽司姑娘率先破阵,又助娘亲出了幻境!”
黎十娘点头,她还奇怪那幻境怎么突然破碎了,她对黎宛向来不吝夸赞:“你做得很好。”
“娘亲在幻境中瞧见什么了?”黎宛问。
“娘亲不说,我也知晓!”
**
从白云庙下来,回到东巷天色已然暗沉,一路上司遥对着山尘叽叽喳喳的,口渴得不行,连喝了两杯茶,还想再倒一杯,便被山尘从手里夺走了杯子。
“仔细肚子疼!”
山尘搁下茶杯,点燃了油灯,微弱昏黄的光逐渐照亮屋子。
“你去哪儿?”见山尘出去,司遥忙问。
“烧水!”
司遥这才宽心,她仰躺在床上,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山尘提着烧开的茶壶进来,将桌上冷掉的茶水换了,又倒了一杯放凉着。
司遥一骨碌从上床坐了起来,就瞧见山尘坐在桌边,手中捻了一本书,茶杯内滚烫的茶水雾气蒸腾,入玉般的侧脸隐在昏黄的火光下,隐在茶香四溢后。
“这是什么茶?”司遥凑了上来。
山尘捻着书侧了侧身,无视了她。
“山尘少侠,方才我救了你,你还生气,这是什么道理?”司遥歪着脑袋,凑到他眼前。
山尘眼皮都没抬,手掌推开这颗毛茸茸的脑袋。
司遥也不气馁,一把抽走了他手里的书,跨坐在他的腿上,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幻境中你瞧见什么了,一直喊我名字?”
很显然山尘并不吃她这一套,看着她,问:“为什么瞒我?”
“你明知那江北太子脾性,与他相交,几时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原来是吃醋,司遥清清嗓子,说:“我当然知道那人是什么脾性,这不是还有你么?”
“有你给我兜底,我不怕。”
山尘的面色阴转晴,很显然,这句话取悦了他,他抬手扶住司遥的腰身:“只此一次!”
“下不为例!”司遥快速接过话头。
山尘轻笑了一下,好看的桃花眼宛如初晴春霁,春光乍然。
司遥扫了眼外头黑沉沉的天:“什么时辰了?”
“亥时。”
“你去看看水烧好没?我要沐浴。”司遥催促他。
山尘声色低沉,拍了拍她的后腰:“起来!”
人支去了厨房,司遥才发觉手心出了汗。
亥时一刻。
油灯被吹灭,紧闭的窗户突然被一阵狂风吹开,扇页在寂静的夜里“嘎吱”作响,司遥站起身来,只见窗外闪过一抹明亮的刀光,一道黑色的身影闪了进来。
“哐当——”桌椅被劈碎,好大一声动静。
山尘正往灶台里头塞了一根柴火,明亮温暖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眼底是驱不散的寒霜。
他的阿絮,似乎有事瞒着他。
啧,这种离心的滋味儿很不好受,她越来越不受他的掌控了。
这可怎么好?
下意识地,大拇指摩挲着食指指侧,山尘闭上眼,感受着手上皮肉与皮肉之间摩擦时发出的温热与灼烧。
他的阿絮喜欢白衣无暇,正气浩然的少年郎,他不介意一辈子伪装,可阿絮,夫妻同心,前提是不能有所隐瞒。
“哐当——”忽然外头传来一身巨响,他蓦地睁开眼,起身快步出去,就见屋里头黑漆漆的,他心头一跳。
一脚踢开了门,就见一个蒙着脸,身着夜行衣的男子,提着把刀站在司遥对面,而司遥捂着手臂,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指缝中流淌下来。
山尘身形极快,只眨眼间,便闪至黑衣人跟前,掌心蓄力,猛然挥出,带了十层功力。
“咳咳咳——”司遥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子一软向后跌去。
山尘回头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借着这个间隙,黑衣人并不恋战,身手极为利索,转身便从窗户一跃而出,消失在了黑暗中。
山尘没有再追,而是折回一把将司遥接住,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阿絮……”
司遥脸色苍白,喘着气,断断续续道:“果然……轮到我了。”
山尘轻斥:“别胡说。”
油灯重新被点燃,看见伤口的瞬间,他松了口气,“还好,不重。”
司遥扫了一眼,并未见骨,张均平下手不轻不重,极有分寸。
山尘替她处理好伤口,脸色沉得宛如外头黑漆漆的夜。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你素日与人为善,也不曾得罪人,那人,是冲着一寸心来的罢。”
他替司遥将袖口拉了下来,抬起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阿絮,别说不知道,消息,是你放出去的,对么?”
“是。”司遥很干脆地承认了,山尘很聪明,欲盖弥彰,于他而言,没有意义。
山尘很平静,眼底像是一汪黑潭,深不见底,不见涟漪,他的声音不疾不徐:“阿絮,引狼入室,可算不上良策。”
“若有更好的法子,我何须如此?”司遥说。
“若你查到最后,发现此事始作俑者乃是一块你无法撼动的磐石,你当如何?”
司遥沉默。
“阿絮,别再查了,好么?”山尘紧紧抓着她的手,略带祈求。
“明知祸端而不为,梁上坐观者,实非君子,枉为正义士。”司遥看着他,“这是你说的,你忘了?”
山尘哑着嗓子,半晌才说:“我没忘,可世间之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能不能撼动磐石与我想知道真相,不是一回事。”
司遥的执着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他心底忽然生出一阵恐慌,像是粘稠黑沉的海水,将他淹没。
他沉默了许久,才说,“但愿……你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若我什么都不做,才会后悔。
“水好了么?”司遥突然问。
“伤口不能沾水。”山尘想也没想地拒绝了她。
司遥又想照常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歪缠。
“砰砰砰——”外头的大门被急促地砸响。
“又出什么事了?”司遥皱着眉,每次敲门声急促,准没好事。
待她开了门,才看清门外之人:头戴毡帽,帽子顶上有一堆高耸的鹿角,身上披了件色彩斑斓的神婆服,胸口处挂着一颗动物头骨——是河神祭祀的马婆葛大娘。
“葛大娘?”
葛大娘压匀了气息,语速急切:“云娘呢?”
“小……小元宝不见了!”
第117章 千千慈母心,踽踽恶鬼行 ……
“你说什么?”司遥一阵恍惚。
“云娘……云娘!”葛大娘扯着脖子就往主屋喊。
“她没回来。”司遥下意识地说。
“没回来?”葛大娘面上难掩焦急,“这可怎么好,娘俩都不见了!”
“怎么了?”山尘察觉不对,快步走了出来。
司遥木木地看着他:“她说小元宝不见了。”
“还有云娘!”葛大娘忙补充。
山尘好看的眉头拧了起来,问:“你最后一次见小元宝是什么时候?”
“一刻钟前!”葛大娘说,“今日是河神大典最后一日,县太爷亲自主持,于护城河上举办了河神舟比赛!”
“小元宝是河神轧童,坐在莲花舟上在终点等他们,哪一队先到就可以得到河神的圣水泼洒,佑其来年日进斗金。”
“县太爷亲自主持,大伙热情高涨的,河神舟到了终点,小元宝从莲花舟内舀了一瓢圣水正要泼洒,突然水面水花炸起,我滴个乖乖,好大一声炸响,那水花跟水帘洞似的,啥也瞧不见呐!”
“水花落下后,护城河恢复了平静,大伙都说这是河神爷显灵了,纷纷跪下来,对着护城河那是又跪又拜,磕头的,祈福的,乱糟糟的,等大伙回过神来,就见莲花舟轻飘飘地,在水上晃啊晃啊的,上头空荡荡的,哪还有河童的影子?”
“那阵水花怕是有问题。”司遥轻声说。
葛大娘像是没听见,兀自继续唠叨:“咱们寻思着是不是云娘怕吓着孩子,把孩子带走了?可王家大婆却说,今日都没瞧见云娘……”
三人来到护城河,河岸边已空无一人,只有县太爷及数名捕快在岸边仔细地寻找蛛丝马迹。
“大娘,天色不早了,您先回去歇着。”
葛大娘满脸担忧,可她知道她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离去。
柳岸地面上湿漉漉的,鞋底踩上去还能发出轻微的“淅沥”声。
一名捕快脚下匆忙,踩着水花小跑至县太爷身旁,佝着腰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县太爷眉头紧锁,宛如起伏不平的黄土坡,沟壑万千。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瞒不住了。”
“崔梁!”
崔梁蹲在柳树下不知挖着了什么,忽闻县太爷一声怒喝,吓得手里的折扇差点掉落,他忙起身,将折扇别在腰间,小跑着到了县太爷跟前,局促地笑着:“大人?”
县太爷简直没眼瞧:“张捕头没了,你们就跟无头苍蝇一样!”
说到张捕头,众人沉默,就连县太爷也意识到。
他不耐地摆摆手:“今夜若是查不出蛛丝马迹,都不许回去休息!”
说完急急忙忙地走了。
崔梁叹气摇头:“这案子,是越来越复杂了!”
“崔梁!”
崔梁身子又是一抖,直起了腰身,侧头一看,是司遥,那腰身又塌了下来:“司姑娘!”
“可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司遥问。
崔梁犹豫了片刻,司遥忙说:“你也觉得这场水上炸花有异?”
崔梁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道:“司姑娘,你跟我来。”
他带着司遥来到一棵柳树下:“你瞧瞧,可曾看出什么没有?”
司遥蹲了下来,指腹触上柳树下松软的泥土,她扬起脸:“这土是你挖的?”
崔梁摇头:“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司遥顺手从旁边抓了一根柴火棍,开始刨土,松软的泥土刨干净后,露出一口小小的泥洞。
黄泥洞壁边隐隐约约有星星点点的银色粉末,司遥用指甲剜下来一块儿,放在鼻尖轻嗅:“火药?”
山尘抓着司遥的手腕,凑近闻了闻,“是火药!”
“看来这场祸事是人为的。”司遥将泥壁上的火药一点点剜了下来,搁在手帕内。
崔梁伸了个懒腰:“哎哟,这事整的,咱们这些小喽啰可管不着咯!”
谁人不知,火药隶属军机处?而这军机处的掌权人,哪一个不是身份贵重,权势滔天的?
他说着取下别在腰间的折扇,摇着扇子就要走开。
“等等!”
崔梁停了下来,却并未回头。
司遥快步走到他面前:“崔捕快,你觉得张捕头,为人如何。”
崔梁自然知晓司遥话中之意,他微笑道:“自然极好。”
“那胖鱼,细猴呢?”
“四海之内皆兄弟!”
见他油盐不进,司遥索性直说:“你难道不想……”
“不想!”
话没说完便被打断,崔梁仍然微笑,“司姑娘,自宋娘子死后,平静多年的春山镇接二连三死了多少人?你不会看不出端倪。”
“人嘛,糊涂些好,活那么清楚作什么呢?”
“命没了,就什么也没了,好死不如赖活嘛。”
“你说呢,司姑娘!”
司遥哑然,此人平日不出挑,不出头,没个正形,如今看来,是藏拙。
她短促地轻笑一声:“说得在理,人各有志嘛。”
说着将手帕里头包着的泥火药粉给了崔梁:“拿去交差罢。”
崔梁接过:“大恩不言谢!”
“扑通——”就在此时,护城河桥头传来落水声。
“有人跳河了!”
借着月光,司遥瞧见了在水里漂浮的一片蓝布。
“是云娘!”
说着正要往下跳,山尘一把拽住她:“我去!”
说完便跳下了护城河,过了好一会儿,水面才有了动静。
司遥忙将两人拽了上来,云娘颤抖着嘴唇,目光茫然,满脸呆滞,口中仍不忘念:“元宝……元宝……我的元宝!”
“元宝!”她忽然瞪大了眼睛,像是想起什么,一骨碌坐起身来,“元宝,元宝……”
“云娘!”司遥去拉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的元宝呢!”云娘惊慌地一把抓住崔梁,五指力气极大,她撕心地喊,“你们把我的元宝藏哪儿了?”
众人沉默,她默默松开了手,蓝色粗布麻衣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平日里总是梳得有条不紊的头发此刻凌乱地散落着。
“元宝!”她跌跌撞撞沿着岸边跑,极力压低声音呼唤,“元宝啊,回家了——”
岸边潮湿的积水飞溅成花,月光一照,凄凉而冷冰。
“元宝,跟娘回家了……”
“云娘!”司遥不忍再看,她跟上去搀住云娘的手臂,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元宝在哪儿!”
“真的?在哪儿?”云娘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钳住司遥,“他在哪儿?”
“他去掏鸟窝了,他说要掏鸟蛋给你补身体,白日里他跟你说过的,你忘了?”
云娘恍惚,喃喃着:“掏鸟窝,掏鸟窝……”
“娘亲,我跟司遥姐姐去掏鸟窝,我要掏一颗最大最大的鸟蛋给娘亲吃。”
“是,他跟我说过,他去掏鸟窝了!”云娘冲着司遥露出一抹笑,“你瞧,上年纪了,我这记性!”
“那你,你快去把他接回来,山上不安全,有会吃人的蛇!”云娘像是想起什么,急促地说。
司遥含笑着应承,眼底却泛了红:“你先回去,睡一觉,我这就去接元宝,等你醒了,他就回来了。”
“好,好……掏鸟窝,睡一觉,元宝就回来了……”
司遥将云娘交给崔梁:“崔捕快……”
“司姑娘放心,我会把人安全送回东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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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骗她?”山尘在司遥旁边坐下,“其实你也知道,明日小元宝,回不来。”
护城河波光粼粼,寒光冷寂。
“为什么会是小元宝?”
“不应该是我么?”司遥痛苦地捂着头。
为什么?
武林双侠一家,因武林至宝一寸心,被神秘黑衣人残害致死。
那胡松萝呢?她只是平民之女,并不知晓什么武林至宝,还有方荣,顾氏全家,他们都不知道。
胖鱼,细猴因插手查案才被灭口,那她呢,她查到今天这一步,最该死的,应该是她。
“为什么会是小元宝?”司遥头疼欲裂。
巨大的谜团像是一坨打结的线球,它们环环相扣,却又越理越乱。
“不应该的,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山尘将她扯入怀中,安抚似的,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脊背,低声说:“也许,一寸心,只是掩人耳目。”
一道刺眼无声的闪电闪过,山尘看向远处,骊山坐落在黑暗中,满山环绕雾气,数道闪电惊闪而过,轮廓惊现,宛如一张巨口深渊。
“阿絮,要下雨了。”
司遥抬眼看了看天,深蓝而静谧,又看向远处闪电齐发,实非寻常。
“今夜并无下雨之兆……”司遥看着骊山雾气内不断闪出的雷电,皱着眉喃喃道,“此等阵仗,倒像是作法!”
作法?河神祭祀,清水河童?
司遥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来,“我得去骊山看看。”
山尘跟了上来,二人才至街上,就见崔梁急急忙忙地冲了过来:“司姑娘!司姑娘,大事不好了!”
司遥心中咯噔。
“顾……”崔梁急促地喘着气,用力咽了口唾沫星子,“方才县衙有人报案,顾小姐……让人劫走了!”
“往哪儿去了?”
崔梁指着西南方:“报案的是青梅庄卖酒的老刘,顾小姐买完酒要回去,一个蒙面黑衣人从天而降把人劫走了。”
司遥想即刻去追,可骊山……
像是察觉到司遥的不安,崔梁主动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你带人去一趟骊山,要快,务必仔仔细细搜寻一番,希望还来得及!”她转而看向山尘,“你跟崔梁一起去!”
司遥很坚定,山尘再不放心,也只得点头:“万事不可逞能!”
待两人离去,司遥迅速朝着西南方向追去,路过卖酒的摊贩,她瞧见地上零落着破碎的酒坛子,空中漂浮着陈年酒香。
老刘家的黄梅酒是江南一绝,口感醇厚,味道经久不散。
司遥一路嗅着那点若有似无的酒香追到了城外芦苇荡。
已是初冬,芦苇枯黄,随着江边吹来的夜风摇曳着。
芦苇荡内像是藏匿了无数双眼睛,司遥被盯得脊背泛凉。
脚踩在湿软泥泞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汲水声,就在此时,身后突然出现一只大手,一把捂住了司遥的口鼻,将她拖去了芦苇荡后。
第118章 水燕露剪尾,湿泥葬童骨 ……
“嘘,别出声儿!”
耳边响起熟悉而又低沉的声音,鼻尖萦绕着一股黄沙枯草凛冽的味道。
关山?
她轻拍了几下关山的手背,示意他松开。
关山松了手,司遥松了口气,忙侧过头,就见关山的脸隐在黑暗中,身后是一望无际,随风摇曳着的芦苇荡。
“关将军?你怎么在这儿?”司遥压低声音。
“方才我在老刘的青梅庄喝酒……”关山的眼珠子很亮,像枯原里黑夜蛰伏的狼,“嘘,他来了。”
司遥立马屏住气息。
不远处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簌簌”声,像是衣衫擦过芦苇发出的声音,司遥微微探头,便瞧见一个蒙着面,身穿夜行衣,体型偏瘦的男子宛如一只灵巧的水燕,极巧地在芦苇山峰飞走。
此人轻功极好,哪怕肩上扛着一人,脚尖仍几乎不沾地。
那阵“簌簌”声近了。
身旁的关山突然爆起,身形极快,像是扑食的饿狼,凶猛而又狠准地朝着那只灵巧的黑水燕扑了上去。
那人猝不及防,惊地连连后退,见来人不好对付,将抗在肩头昏迷不醒的人丢在地上。
借着昏暗的夜色,司遥看清楚了那张脸——是汀汀。
她正要上欲前查看,却被那只黑燕子察觉,他跳了过来,手腕翻飞着利剑,搅出一朵极绚烂的剑花,司遥不敌,只能吃力地闪躲,连连后退。
关山见状,从侧面一掌拍了过来,掌风凌厉,黑燕子伸出右掌,将周身的内力调集于此。
“轰——”的一声,二人对掌,巨大的冲击力将四处枯黄的芦苇炸得连根拔起。
司遥被两人的掌力推得连连后退。
待定下脚步,又想乘着二人战斗之时先将汀汀带走,可那黑水燕跟后脑生了一双眼似的,只要她一靠近顾汀汀,他便宁愿挨关山一掌也要过来阻止她。
看来得先协助关山将此人挟制才是,她对着关山喊了一声:“接着!”
关山反应迅速,即刻飞身接过,是一把匕首。
她则从腰间解下捆阴索朝黑燕子袭去,黑燕子余光瞥见,忙侧身闪过,这可给了关山可乘之机,关山即刻将匕首拔了出来,收住手腕朝着黑燕子切去。
黑燕子则下意识向后倒去闪避,再顺势以剑撑地支起身子,还没等他起身,关山便已如同阎王索命般闪至跟前,红色的刃光一晃而过。
眼见已无逃脱之机,黑燕子咬牙,只得使出看家本领,只听见其骨头断裂 ,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声音,眨眼间浑身的骨头便缩小了数倍不止。
他灵活地用双手扒住关山的腰身,身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从关山胯下钻了出去,躲过了匕首的攻击。
显然关山没料到此人竟还有如此本领,待反应过来,想去提人,却发现此人滑不溜手的,根本无法抓住。
眼见关山一时拿着黑燕子没辙,司遥甩动着捆阴索,口中念着咒词,挂在索头的千机铃发出了靡靡醉人之音,与平日听到的清脆声大不相同。
关山脚下蓄力,正要朝着那人腰腹处踢去,眼前突然一阵昏花,脚下虚浮,司遥当即抽出一张符纸,“啪”地一声贴在他的肩上。
冬夜的风穿过飘摇的芦苇荡,将千机铃发出的声音传的空旷深远。
黑燕子反应过来铃声有异,不等他采取措施,眼前便出现了重重叠叠的人影,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妄图将这些虚无的景象都甩出脑海。
关山闪身而至,猛抬右脚,踢了上去,黑燕子身子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又重重地砸在芦苇上,压弯了一片干枯的芦花。
捆阴索伺机而动,扭着身躯蜿蜿蜒蜒地扑了上去,正要将人捆个结实,芦苇深处突然劈过来一道凌厉的掌风,捆阴索急忙刹住,扭扭脖子,往回窜了回来。
司遥气急,斥道:“越活越回去了?”
新来的黑衣人,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像是夜色中的江水,平静而冷冽。
司遥与关山对视一眼,齐齐冲了上去,那人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摸出两颗黑乎乎的圆球,朝着关山的方向丢了过去。
隐约中,司遥嗅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心下惊异:“是火药!”
“砰”地一声,巨响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中,漫天飞溅着稀泥杂草。
耳边是“嗡嗡嗡”的震动声,天地一片旋转,恍惚间,她似乎听见关山急切的声音:“司姑娘?你没事吧?”
“司姑娘?”
这声音忽远忽近,忽上忽下。
鼻腔处传来一股热流,司遥一摸,流鼻血了?脑子瞬间清醒,她忙爬了起来,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鼻血。
“关将军?”
关山坐在地面,鲜红的血从额头上缓缓流淌下来,糊了满脸。
“我没事!”他摆摆手,任由司遥将他搀扶起来。
火药散去,四处弥漫着刺鼻的硝石味。
“他们跑了!”司遥看着前方那一簇被压塌的芦苇从,平静地说。
“咳咳咳——”关山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极力咽下去喉间的鲜血,“线索没断!”
司遥看向他:“何意?”
“与我交手那人使的是江湖上有名的断骨功,此功需得儿时一点点敲断浑身的骨头,再以秘方重塑,长大后,可自由变换身量胖瘦高矮!”
“咱们可以沿着着断骨功追查?”
“嗯。”关山说,“我常年在边关,也只是有所耳闻,若所料不差,此人所习的确是断骨功无疑。”
“具体的待我回去先探查一番,明日,姑娘可来关府寻我!”
“多谢!”司遥郑重地朝着关山拱手。
“不必言谢,姑娘出手留得清瑶一缕残魂,在下心有感慰!”
此事一结,司遥即刻前往骊山,谁知才至骊山脚下,便瞧见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山上下来,他脚下匆忙,边走边回头看,像是在惧怕有人发现。
待人靠近,司遥不禁瞪大眼睛,九天道人?
他怎么会在这儿?
司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九天道人身后,摸出匕首,将匕首刀刃横在他的脖颈处,幽幽问:“你去哪儿?”
九天道人身子僵硬,垂眼看着距离自己命脉不过咫尺的刀刃,脸上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嘿嘿,贫道睡不着,到处晃悠晃悠!”
“是么?”
嗯?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九天道人想不起来,正欲回头,便司遥被喝止:“别动,否则我割断你的脖子!”
九天道人再不敢轻举妄动,哭丧着说:“这位朋友,老道没钱没颜人还懒,何苦杀我,让自个背上一笔业障?”
“废话少说!”司遥极力压低声音,“今日骊山异相,是你搞得鬼?”
九天道人心思活泛,放松了语气,嘻哈道:“原来是同道中人啊!”
说着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贫道也是瞧见此山顶异相才上来瞧瞧的,谁知碰到了一群捕快,又怕他们不讲道理拿我下狱就先溜为上!”
司遥犹豫着该不该相信他的话,只略微思量,她便松开了九天道人。
她收了匕首,微笑:“好久不见,九天道人!”
九天道人回过头来,见是司遥,脏污泛黄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司小友!”
“怎么不见整日跟在你后头的那个男娃娃?”
司遥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问:“你刚从山上下来?”
九天道人咳了一声,声音轻了许多:“正是!”
司遥靠近他,眼睛死死盯着他,缓慢而又笃定地说:“你撒谎!”
九天道人梗起脖子:“我的确刚从上面下来!”
他忽然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你可知道,我在上头瞧见了什么?”
“瞧见了什么?”
“阵法!”九天道人说。
司遥皱眉:“阵法?”
“啧”九天道人以为她忘了,“棺材铺你给我瞧过的!阴邪得很。”
“你跟我去看看!”司遥不由分说地抓住九天道人,就往骊山上爬。
九天道人剧烈地挣扎起来:“哎哟,快撒手,我有事儿呢!”
司遥头也没回:“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喝酒么?”
被揭穿了,九天道人只得挎着脸,默默跟着司遥后头,现在的后生,当真是一个赛一个得没礼貌!
才至山顶,就见上头火把明亮,崔梁正带着人仔仔细细地搜查。
“崔梁!”
崔梁抬头,就见司遥快步朝他走来,身后还跟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那老道东张西望,还吹着口哨,掩饰局促。
欲盖弥彰,崔梁眯眯眼,这老头似乎就是他方才瞧见的人影?
司遥来到崔梁身旁,“山尘呢?”
“他……”
“火把给我!”司遥突然打断了他,将火把接了过来。
借着火光,司遥看清这块地面被清理过,画就了一副巨大的阵法:繁琐的纹路,吊诡的符文在昏黄的火光下泛着诡异的鲜红。
那艳丽无常的红令人触目惊心,司遥用手揩了一下,干净的指腹便染上了一抹猩红。
她将这红放置鼻尖轻嗅,瞬间松了口气,哑声说:“是朱砂!”
她的目光一点点的,仔仔细细地掠过阵法,眉头不自觉地紧锁,她越看越觉得心惊:“这阵法怎么……”
“有何来头?”崔梁也蹲了下来。
司遥摇头:“眼熟得紧,我想不起来。”
胡松萝,方荣,彩华身上皆有此阵,凶手到底想做什么?
他做的这件事,与一寸心又有何关系?
“对了,你可寻到些什么?”司遥看向崔梁。
崔梁正欲说话。
“快来,你们快来!”搜寻的捕快像是发现了什么。
司遥率先快步走了过去。
这是一处浅小的深坑,旁边堆着松软的泥土,司遥将火把递给崔梁,兀自跳了下去,她顺着坑壁蹲了下来,过了好久,才慢吞吞地从坑里爬上来,默然道:“埋不下!”
埋不下,因为成人骨骼成熟坚硬,而孩童的,脆嫩易折。
第119章 万物因缘起,拨雾见月明 真……
回到东巷,司遥满身疲倦,她瘫在床上,目光怔怔地盯着房梁,屋里漆黑寂静,只有外头呼啸的冷风从窗沿缝隙中吹来,发出呜呜的哭诉声。
崔梁说山尘并未与他一道上山,而是中途离开了,眼前又浮现出芦苇荡瞧见的那双眼。
平静而又冰冷。
司遥深深吸了口气,胸腔像是凝结了一道冰霜,冷得她浑身颤抖,喘不上气。
她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在枕被上,鼻尖充斥着松针与檀木的香气。
……
次日,天还没亮,天地一片灰沉,寒冷的雾气自远方蔓延,笼罩着这座惶惶古城。
“元宝!啊啊啊啊,我的元宝啊!”
主屋传来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街坊邻居皆被吵醒,纷纷打开了门。
“放开我,放开我!”
司遥站在主屋门前,屋里挤满了人,云娘头发散乱,眼底遍布血丝,中衣扣子七零八落,脖颈与肩头露了出来。
“哎哟孩他娘啊,平时多体面的人,怎么弄成这样?”
“快,找根绳子把人捆起来!”
“……”
众嫂子应了一声,七手八脚地将云娘固定在床上,怕她咬着舌头,又往她嘴里塞了勺子。
云娘瞪着泛红的眼睛,剧烈地挣扎着,将床板掀得“嘎吱”作响。
挣扎间,她看见站在门口的司遥,“呜呜呜”地唤个不停,被绳子捆住的手腕勒出数条见血的痕迹。
“呜呜呜——”
双眼泛红的眼睛满是渴望,希冀,
司遥心下绞痛,她找不回小元宝
“呜呜呜——”眼见云娘挣扎地越发厉害了,众人又怕她跑了。
“快把门锁上!”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 。
急促的呜咽声被隔断,手忙脚乱的惊叫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出来,被冷风一吹,四下零落,什么也不剩下了。
司遥坐在冰冷的石台上,穿堂风在耳边吹得呼啸,她感觉不到冷,直到东边升起一道晨光,这才回过神来。
屋里的动静已经小了,人潮散完,司遥才走了进去,云娘躺在炕上,目光呆呆地看着窗外,晨光落在她的脸上,照着眼珠,底色早已浑浊。
她像是察觉有人来了,轻轻笑了一下,干涸起皮的嘴唇微微张合,“天亮了。”
后一句说得什么,司遥没听清,她弯下腰俯身。
“元宝啊,该回家了。”
天亮了,元宝啊,快回家了!
司遥再压制不住,她瘫坐下来,背靠着床,失声痛哭起来,滚烫的泪水迷糊了双眼。
为什么哭?
她自责,她无能,她自欺欺人,她罪不可恕。
明明早已起了疑心,却假装视而不见,任由其不断发展,时至今日,那些曾经被她忽略的疑点像是潮水褪去,露出底下满是沟壑的焦石。
怪谁?怪她,她是罪魁祸首!
“怎么了心心?哭得这样伤心?”透过迷离的泪珠,武林双侠远远地站在尘光下,慈爱地看着她。
“阿遥,别哭,你知道的,师父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快乐,长命百岁!”
“师父……”司遥伸出手,想要触碰那抹白。
师父,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
“司遥姐姐,我好喜欢你!”小元宝捧着鸟窝,从里头掏出一颗鸟蛋,不由分说地塞给司遥。
“阿遥,为什么难过呢?”顾汀汀站在大火中,“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司姑娘,往前走,别犹豫!”胖鱼说,紧挨在他身旁的是细猴,细猴双臂环在胸前,闻言连忙点头,“没错,你不能退缩!”
“……”
是,她不能退缩,她不能退缩!
司遥挣扎着起身,她要去关府找关山,她不能再逃避了。
才至关府门前,便有家丁小跑着上前来:“司姑娘?”
“咱们二爷已经在等您了。”
“有劳!”
小厮将司遥带到继芳院门前便离开了。
司遥在门前站了许久,终于举起手,叩响了门。
“进来!”
司遥推开门,就见关山坐在石桌旁,正往茶杯里倒茶水。
许是听见动静,在他腿上窝着的黑猫耳朵动了动,土黄色的眼珠转了过来,平静地注视着司遥,过了一会儿又移开了。
它继续合上眼,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请坐!”关山将茶杯推到司遥面前。
紧接着说:“那断骨功,查到了,是口技传人李氏一脉的。”
“不过,那一脉已经灭绝。”
“其中可是发生什么事?”司遥声音嘶哑,感受到关山投来地目光,她轻咳了几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传言,有人三登门,重金求其做一张人皮面具,那李氏不肯,只说已经隐世,不再参与世俗纷争,可谁知,三年后,他却给旁人做了面具。”
“先前求皮的人心下难堪,怒洒千金,买通了当地的府衙,又打通了上层关系,那李氏全家都下了大狱,不出数日,被安了个不知所谓的罪名,于午门前被斩首……”
“这么说,有漏网之鱼?”司遥问。
关山点头:“我探听到,李氏最小的一辈在行刑前一日被人劫走了,我瞧着昨夜与我交手之人的年龄倒对得上。”
“此人名为——李留声!”
司遥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飞溅出来。
李留声?
他挟持了汀汀?可他是山尘的人?看昨日救走李留声的人是山尘无疑了,可他为何要劫走汀汀?
“你没事罢?”关山略带关切地问,“你的脸色很差。”
司遥放下茶杯,手背上的皮肤被飞溅出来的茶水烫红了一片,她将手收到桌下:“没事!”
恍恍惚惚间与关山说了些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告辞时,关山将窝在腿上的猫抱开,起身相送。
那黑猫被搅了好梦也不恼,灵巧地跳跃落到地上,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走到井边,趴了下来。
“司姑娘!”
“嗯?”司遥回头。
“若是需要帮忙,可随时来关府寻我!”
司遥微微点头,离开了关府,街上仍旧喧闹,许是天儿冷了,面食,羊杂等热乎的带汤儿的吃食冒腾着热气,那热气被冷风一吹,也散了。
“老板,来碗羊杂,多加汤!”
“老板,十二文钱,搁桌上了嗷!”
“……”
摊主头也没抬起:“好勒,您慢走!”
冒着热气的集市,繁杂的人声逐渐散去,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像身在旷野,人在悲原,四野苍茫,空寂深远。
像是早就料到,又像是大悲之后再无力悲,司遥很平静,平静地没有一丝涟漪。
怎么走回东巷的,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她沉默着,呆坐在窗下,从清晨到日暮。
黄昏的夕阳从窗户透了进来,脸颊上传来微暖的触感,司遥极迟缓得转动眼珠,目光落在床尾的柜子上,脑海中忽然闪过骊山上诡异的阵法。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跌跌撞撞地扑向柜子,手忙脚乱地将里头锁好的木盒拿了出来,心脏在胸腔里头“怦怦”跳动。
司遥颤抖着手,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木盒。
她将搁在里头封好的书拿了出来,用袖口擦掉上头的尘埃——阵法大全。
手指仍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熟练地翻开书页,目光落在书上画着的阵法,那阵法诡异阴邪,与钟林古庙,胡松萝,方荣,彩华,顾汀汀以及骊山上的如出一辙。
“五行祭天,长生阵法……”司遥喃喃自语,指尖松动,书滑落在地。
“长生?”
司遥看着手边的阵法大全,记忆像是潮水一浪紧接着一浪地翻滚席卷而来。
“你怎么翻我书?对阵法有兴趣?”
“给瞧么?”
“想知道什么问我便是,此书记载皆为阴邪之法,且未做考究,做不得真……”
“……”
因为武林至宝一寸心被她吃了,所以才弄出这个阵法?
小元宝出生于清崇四十六年春,初春,万物初始,属土。
胡松萝,清崇三十九年,初夏,属木,所以她死于钟林古庙,被倒挂于房梁之上。
方荣,清崇三十四年,盛夏,属水,被害后被丢入水中,尸体顺着护城河漂流而下。
至于彩华,司遥并不清楚她的生辰,可她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除了金,木水火土,一个都不少。
所以他劫走汀汀就是为了金?
不对,汀汀的生辰是清崇三十九年,冬,并不属金。
司遥笑了,肩头颤颤巍巍的:“真荒唐啊!”
“……”
突然她一把将桌上茶壶杯盏扫落,上好的瓷器跌落地面,破得零零碎碎。
飞溅瓷片割破她手上的皮肉,瞬间鲜血淋漓,司遥揪住心口跌坐下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心,为什么会这么疼?
像是水里捞出的鱼儿,恐惧,痛苦,窒息,却又无能为力,指尖陷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
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被推开,昏黄的日光照了进来,司遥缓缓抬起脸,便见山尘站在门口,挡住了黄昏,身上的白衣沾了污血与泥浆。
“阿絮!”他声音沙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却紧紧盯着她手边的阵法大全。
山尘走了进来,司遥下意识后退一步,她红着眼看着山尘,眼前的人让她陌生。
山尘察觉到她的抗拒,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想问什么?”
她想问什么?她想问的太多了,该从哪里问起?
山尘抓住她的手腕,司遥下意识就要将手抽出来,山尘的触碰,让她感到恶心。
可山尘的扼住她的五指宛如禁锢牢笼,她无法挣脱。
山尘垂着眼皮,不慌不忙地将伤口里的碎瓷片挑出来,想往常一样,熟练且小心地用雪白的锦帕包好了伤口。
山尘放开了她,抬眼与她对视,目光平静,冰冷,一如昨夜看到的那双眼。
司遥忽然觉得,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又或者说,她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山尘与江泊呈的区别。
“阿絮,只要你问,我绝不隐瞒半个字!”
山尘静静地注视着她,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囚,他知道,瞒不住,早该有一天的。
可真到了这一天,他发现他根本没有勇气面对,不,他从不惧怕什么,他怕的,从来都不是事。
而是,他知道,或许,留不住他的阿絮了。
“昨夜,是你,对么?”司遥问。
“是!”
“那,小元宝呢?”司遥极力压制声音里的颤抖。
山尘沉默。
司遥的脑子像是转不过来,她看着山尘,重复:“小元宝呢?”
这次山尘终于开口了:“对不起。”
司遥闭上了眼:“你怎么,下得去手?”
依旧是静默。
“为什么?”
“你明知道,这阵法是假的!我跟你说过的啊!”
司遥看着眼前的人,像是看一个吃人的恶鬼:“江泊呈,你好狠的心!”
山尘看到了司遥眼里的决绝与厌恶,那一抹厌恶像是一道尖刀,刺伤了他。
他笑了:“所以阿絮,你要离开我了么?”
第120章 身似套枷锁,远上京师城 北上京师……
“阿絮,你以自身为饵,引的从来都不是旁人,而是我!”
“你早就对我起疑了,不是么?”
他见司遥不说话,往前靠近了一步,将她轻轻拥入怀中:“阿絮,我来春山镇的确是来寻一寸心的……”
“你早就知道我是叶见心?”司遥推开了他,平静地问。
山尘沉默了一会儿。
“是。”
“你一开始留在我身边,就是为了一寸心!”
“是。”
“可我没想到,我会爱上你,阿絮。”
心头涌上一股浓烈的气血,司遥抹了把眼泪:“为什么不杀了我?你应该知道,我的血肉,同样有效。”
山尘看着她苍白脆弱的脸,低声呢喃:“我怎么舍得?”
他舍不得,所以瞒了下来,他要保护她,五行祭天,长生阵法是他做得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他绝不会让他的阿絮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他已经失去了娘亲,他绝不能再失去他的阿絮。
“江泊呈,你真令我恶心。”
司遥的话像是一把尖锐的利刃狠狠刺进了山尘的心口,他并未恼怒,反而笑了,那笑容明晃晃的:“这可怎么好?”
他的阿絮,生气了。
“疯子!”司遥不想再跟这样的人有任何接触,她越过山尘就要离开,才走到门口,就听见山尘不轻不重的声音。
“你难道,不想救顾小姐?”
司遥的脚步猛然顿下,她回头看向山尘。
她这幅模样似乎取悦了山尘,山尘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边,说:“她没死。”
说着手掌缓缓抚上司遥的脸颊,“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会出手救她。”
司遥冷笑一声:“她不是你抓走的么?”
山尘垂下眼皮,略微受伤地问:“阿絮,你就这么看我?”
“你既在乎她,我又怎么会伤害她呢?”
司遥觉得可笑:“小元宝,胖鱼,细猴他们我都在乎,你不也下手了?”
“不一样。”
“是了,的确是不一样。”
“他们是你阵法里必不可少的祭祀品,可你的祭品,还少了一个,不是么?”
“汀汀是你最后一个祭祀品?”
山尘摇头:“阿絮,我说了,顾小姐不是我抓的。”
“昨天夜里,你不是都看到了么?”
“什么意思?”司遥问。
“她右脸光滑,并无烧伤的痕迹!”山尘说。
司遥极力回想昨日夜里看到的,当时情况仓促她的确没有注意,现在想来,那张脸,的确与从前无异。
难道?
像是想到了什么,司遥有些无措地呆在原地。
山尘说:“想来她对你也很是愧疚,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赎罪,也算是用心良苦,毕竟那张遮伤的人皮的确来之不易。
司遥听明白了,顾汀汀代替她,以身做诱饵,寻了张人皮面具覆盖在那烧伤的疤痕上,逢人便说得了一件至宝,只食用了一小片脸上的伤便好了。
当时正值河神祭祀,消息像风一样遍布了整座鲤州城。
“阿絮,我记得,我很早便跟你说过,不止我一人在寻一寸心。”
“你想我怎么做?”司遥问。
“明日,跟我回京都罢。”山尘的声音很温柔,“不是说好了要成亲?祖母说她想见你。”
“好。”司遥温顺地不可思议。
*
次日,司遥收好东西去主屋看云娘,云娘坐在地上,精神恍惚,怀中抱着一个稻草人。
那稻草人身上穿着小元宝平日穿的衣裳,脖子上挂着一把小金锁。
“元宝儿乖,睡觉觉,吃完米饭睡觉觉,吃得饱,吃得香,来年才能长高高……”
“嘿嘿嘿——”
像是察觉到有人来了,云娘抬起脸,嘿嘿地傻笑着:“你来了?快来看看我的元宝乖不乖?”
司遥仔细地盯着稻草人,笑着说:“元宝一直都很乖。”
出了巷子就听见墙根底下依稀传来声音。
“谁说不是呢,造孽呀!”
“云娘也不容易,年轻时男人去打仗了,从此再没了音讯,好歹还留了套院子给她,这些年租金倒也能过活,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大了,哎——”
“元宝那孩子多好啊,那小机灵劲儿,满镇上没有不喜欢他的。”
“……”
这样的话,这些年来,司遥听了不少,好的坏的,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云娘早些年刚守寡,人生的好看,又温柔,爬墙的登徒子不知道有多少。
后来,她便养成了一副泼辣的性子。
以前司遥囊中羞涩,连房租也交不上时,她只要不在云娘跟前儿出现,云娘也只当没这回事。
云娘这人啊,刀子嘴,豆腐心。
巷子门口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马车旁围了八名带刀护卫,赶车的侍卫瞧见司遥,忙在车前蹲下。
司遥皱着眉,站在马车前不动。
“去寻脚蹬来。”马车里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那侍卫忙去寻了。
山尘掀开车帘,下了马车:“还有什么想带的么?我差人去买。”
司遥面无表情,只当听不见。
侍卫寻来一个矮小的脚凳子放在马车下,恭敬着对司遥说:“姑娘,请。”
山尘率先上了马车,弯着腰朝司遥伸出手。
司遥踩上脚凳,无视了他伸过来的手,径直进了车厢内。
山尘轻笑一声,收回了手,紧跟在她后面也上了马车,车帘被放下,马车轱辘缓缓滚动。
“答应你的,我做到了,你答应我的呢?”司遥问。
“我答应你的,什么时候食言过?”山尘两指掀开车帘,“看看那边?”
司遥顺着掀开的帘缝看去,就见顾汀汀狼狈地站在街角,衣裙沾满尘泥,她紧紧盯着马车,目光满是担忧。
“阿遥!”顾汀汀突然喊了一声,下意识就要追上来。
司遥掀开后车帘,就见她跌跌撞撞地跟在马车后头。
“阿遥……”
“回去,汀汀!”
司遥并没有发出声音,但她知道,顾汀汀能明白。
果不其然,顾汀汀的脚步慢了下来,直到停下,她站在人潮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逐渐远处的马车。
“阿遥……”
等我,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马车出了城,官道上满是泥泞,车厢摇摇晃晃的,晃得司遥心口发闷,她闭着眼,脑子里却想着怎么逃跑,若真去了京都,只怕这辈子都要困在伯爵府了。
“在想什么?”山尘剥了颗莲果递给司遥。
司遥睁眼,垂下眼皮看着他手中那颗白皙的果肉,她觉得她与这颗莲肉一样,任人拿捏。
见司遥没有反应,山尘将莲肉搁下,用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指尖。
“阿絮,此事,我身不由己。”
“我答应过你,这是最后一次。”
“真稀奇。”司遥重新闭上眼,“阎王罗刹也有放下屠刀的时候?”
“你这般口蜜腹剑的做派,还是留着去亡者坟前忏悔罢。”
司遥看不见山尘的反应,但她知道,山尘在看她。
“世子,前头便是云州地界,是否要歇一歇?”赶车的侍卫敲了敲马车门,问道。
“歇息片刻再赶路罢,天黑前,务必进入云州!”
“是!”
马车停下来,山尘正要说话,司遥却兀自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山尘默默跟在她身后,赶车的侍卫解下缰绳,牵着马去了远处吃草喂水。
云州山水秀美,是江南出了名的温柔水乡,虽值凛冬时节,山上仍是一片翠绿,一条碧绿沉静的溪水围绕着山丘,静谧而又深邃。
司遥找了块地方盘腿坐下,山尘在她旁边蹲下:“看你脸色不好,我给你抓条鱼?”
“想吃烤的还是煮的?”
“还是煮的罢?”
“你不能让我安静会儿?”司遥仍未睁眼。
山尘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蹚溪水的声音,司遥睁开眼,就见山尘不知何时下了水。
“阿絮!瞧瞧!”
山尘眉眼温柔,手里抓了一条硕大的鱼,一阵山风吹来,吹得水面波光粼粼、
司遥裹了裹衣领,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径直回了马车。
山尘站在冰冷的水里,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世子,水冷,您要不先上来?”随行的侍卫战战兢兢地上前问。
山尘上了岸,侍卫忙接过鱼,顺手将干燥的披风递给他:“世子,可是给司姑娘的?”
山尘系着披风上的系带:“做汤!”
赶车的侍卫应了一声,招呼着去生火!
马车帘被挑开,外头的风灌了进来,山尘坐在她身旁,手掌覆盖在她手背上:“冷么?要不要添件衣裳?”
司遥仍旧不说话,他微微叹口气:“阿絮,你要打我骂我都可以,别这样对我。”
“要不然,你杀了我?”
“我不是你,江泊呈,你也不配脏了我的手!”
山尘极短促地笑了声,司遥睁开眼看向他,还不等她说话,山尘便低头覆盖上了她的唇。
司遥剧烈挣扎,双手却被遏住动弹不得。
她只得咬紧牙关。
山尘辗转吮吸着她的唇,忽然用力咬了下唇,司遥吃痛张开了嘴,那滑溜溜的东西便钻了进来,与她的舌纠缠在了一起。
这个吻与平时大不相同,很急切,粗暴,口齿相依间,牙关触碰到一起,磕碰了腔内软肉,呼吸间都是淡淡的腥甜味。
直到大脑一片昏沉,山尘才放开了她。
呼吸相错间,山尘不断亲吻着她的脸颊,下巴,脖颈:“阿絮,我想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