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姨是他奶奶沈嘉珍身边最为亲厚的佣人, 为人素来谨慎妥帖,做工二十多年来,从无差错。
更不会无端地在夜半拨来电话。
一小时后。
同梁姨挂完电话, 靳向东平复了下呼吸,下意识想去摸隔在抽屉里的烟盒, 定制木盒里空无一物。他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下,一时间情绪上的纷杂失衡, 让他差点忘了前段时间陪着迟漪戒烟,自己是以身作则那一个。
靳向东长身立在主卧隔间的窗前,玻璃之外一场雨水有停歇之势。
浴室里那一阵哗哗水流声也不知停下来多久了。靳向东回过神,侧去目光, 隔着一扇黑框嵌毛玻璃材质的屏风, 迟漪换了条黑色克罗心的及膝睡裙, 缓步绕过来。
手臂上还有没抹匀的身体乳,迟漪一边擦, 一边用沉静眼神看他:“是有什么事吗?”
她也看出来了。刚在车里, 他动作间不经意流露出微渺的急迫、慌神,他是那么一个不喜形于色的, 从来稳重端方,行为举止绅士优雅, 慢条斯理的一个人。
大概能让他展现出这般形态的, 迟漪也想到了——京市住着他那位德高望重的祖母, 沈老夫人。
老人家闲来无事很少有在夜里来电时刻,迟漪下车时其实就隐约感到不安,她不能随意的妄自揣测他至关重要的长辈。
靳向东也盯着她,须臾,他才开口:“我奶奶这个季度的体检报告下来了, 有些指标数据显示出来不是很好。白天她不许梁姨给我通风报信,她这个人脾气有些强,一直到她睡熟后,梁姨才敢来电话。”
迟漪虽没接触过这位长辈,却也忍不住轻皱下眉心,很快她意识到不妥,舒展眉眼,上前半步,伸臂拥住t?了他的腰。
“那你现在回京市吗,还是明早?”
她的音色偏冷,在黑暗里突显出砂砾磨过的质感。
“没有那么急,明早六点的航班。”靳向东回拥住她,干燥温暖的指腹点叩住她腰心,他俯首将脸靠进她颈窝处,鼻梁蹭过,呼吸还有些重,缄默几秒后,他说:“抱歉,周末两天恐怕都没办法陪你。”
在他每一个得闲居家的周末,他们习惯相拥着消耗一个早晨睡懒觉,到了下午时分再一起前往书房,一个处理集团待办事宜,一个抱着笔电或是课本默读书写。
从日暮到黄昏,这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天。
其实有变动也没什么关系的,只是对上他这样认真执着的目光,反教她接收到另一个信息误差,好像这是他的一次失约。
“不用抱歉的。”相拥的姿势转变了,迟漪用额头抵在他胸膛,重复一遍:“真的没什么,只是一个周末而已。”
靳向东的视线逡巡过她的脸庞,干净透彻,眼神平和到不带一丝一毫的留恋。
顿了秒,他反问语态也平静至极:“你真觉得无所谓?”
迟漪愣了下,想抬起脸去看他神情,那只干燥温热的大掌落在她纤弱后颈处,拇指摩挲一遍,她瞬时感到哑然,有些不明所以。
有黑夜当作衬托,隔间顶灯的灯带呈现出一种偏灰冷的暗色调。
等她回复的两秒过去。靳向东用虎口位置抬起她的脸,女孩子乌濛的瞳仁里是男人冷敛的眉眼,掐在她腰间的力道加重了些,迟漪遽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一阵的悬空失重,她瞳孔自然反应地缩了缩,流露出些微困惑的情绪,卡在喉咙里的声源快溢出来时,又很快地被他凶狠的吻尽数堵了回去。
津声迭缠落在暗室里显得分外绮靡,迟漪鬓发散乱,几缕浸湿黏在她的嘴唇上,眼尾红了。
年龄差的向下包容,一直让他在这件事上拥有充分的温柔耐心,几乎从未表露出如此刻般的暴戾狠意。
眼前画面一转,堪堪能遮的睡袍丝滑地垂落下去,里头那件吊带睡裙是精致钩花的镂空设计,玻璃镜面映出雪玉似的皮肤纹理。
抵近时,是隔着布料的,重量却让人无法忽视地似要直接从后推挤,迟漪的高敏感是惯性本能如何脱敏训练都无效。
她垂着眼帘颤栗了下,抖落了一滴在黑色瓷砖地面。
靳向东忽停下来,呼吸向下洒过她圆润肩头,“……为什么不喊停?”
意识还没能完全回笼,迟漪生理性的泪液聚集在眼眶里,她微侧首,对上他眼神,整张脸融在月光里显得迷惘地张动了下嫣红的唇。
他今晚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就能转换成另一种人格?
迟漪垂着脸分神片刻,颈侧立时被衔咬了一口,不轻不重,让她猛打了一个激灵,奋力翻过身,两道力气顷刻间相对峙起来。
“……靳向东,你做什么?!”
靳向东盯着她,轻笑一息,漆沉眼仁穿透过夜色直直攫住她,双手被他控在玻璃面,“你生气了。”
迟漪觉得他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可思议,很快又反应回来,有些没好气地嗔他一眼:“……你、你这么做就为了惹我生气?”
她连泄怒都没办法做到十足的理直气壮,身体本能乖顺地接纳他的所有恶劣,怎么会不让他心疼、怜爱。
靳向东盯着她,把控在她纤细手腕的力道缓缓松了,转而用温和态度去抚慰她激荡的心情,一下接一下如抚慰婴孩一般揉着她起起伏伏的背脊。
与他对抗是蚍蜉撼树,消耗掉不少力气。迟漪也不必再强装别扭去抵抗,索性靠着他胸脯喘气。
“刚才对不起,迟漪。”阴影垂下,靳向东低敛下眉眼,语气郑重:“是我一时头脑发昏失了风度。有一段时间里,我总反反覆覆梦回我们在尼泊尔分开前的那个夜晚,你当时也是这么平静到眼里没有丝毫的留恋,让我……让我没有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事。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言不由衷,可是曾经失去过,让我心里总生出一股绵延不散的后怕来。”
“我知道用这种方式来试探很不明智,甚至荒唐可笑,但是我——”
“我懂得。”
迟漪打断他,因为心脏在跟着他的话而一点点发紧,她忍不住要深吸口气,才能缓解一点呼吸道被压迫导致氧气无法流通的涩痛感受。
停顿两秒,她在灯线下仰起脸,过分明亮的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
跳转过这个令彼此都感到难受的话题,她故意很轻的说出来:“其实,刚才没有告诉大哥你实话。我喜欢你那样子,比向来温和的你,更让我有感觉呢……”
这句话带来的长尾效应一发不可收拾。
港岛这时节的夜雨落得没完没了,哗啦啦浇下来,要将夜里行路的人都淋透。
第三轮结束在半夜三点,迟漪将自己蜷在一张柔软的墨绿色羊绒毯里,床头灯光色是钴黄的,照在她如上等羊脂玉般光泽透亮的肩颈皮肤,上面拓着一枚接一枚的暗红痕迹,触目惊心。
靳向东擦干头发,披着条淡灰浴袍从浴室走出来,一眼望见的就是这个场景。
他走过去,倒了一杯温水递给迟漪,“喝点再睡。”
迟漪脱过几回水,想了想,拢好了薄毯,就着他的小臂缓缓趺坐起来,抿了几口,润一润干涩的喉咙。
靳向东的目光从始至终停留在她那里,任她靠在肩头缓一缓,一件春夏款的绸质浴袍和一条若有似无得毯子挨着一起,不过是似有如无。挨着体温,每一次轻微挪动,都能明显感受到两团柔软擦过手臂的触感,怎能不引人遐想。
迟漪困倦地抬一台视线,落向床头柜上放着两只Patek Philippe的鹦鹉螺对表,那是他托人从瑞士带回来送她的开学礼物,与他同款。此刻,白盘和深蓝盘的指针指在同一时间。
她问:“三点了,你还睡吗?”
“歇一会,不睡了,等你睡着我再走。”
“万一我整夜都睡不着呢?你就不走了吗?”
做完后一两个小时里,她处在最需安抚的阶段,一些挽留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靳向东垂目盯着她酡红脸颊,思索几秒,“要不然你跟我一起——”
“我会想你,我会等你回来,哥哥。我承诺我一定不再食言。”朝夕相对的时间里,她最是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所以才用很细微的声音打断了他,含糊着:“我好困哦,快休息吧。”
说完,她躺下身,翻过去,面向着那面被抹花了的落地窗,身旁那道热的体温忽而撤开,迟漪心脏骤收,闭上眼,落地灯光灭了,黑暗里薄被窸窣的响动被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恒温空调被调高至26摄氏度,她畏寒,这个温度最适宜。
不敢再多想,多想一秒钟都会可能引发她的失眠症。
她不知道,在睡意席卷理智的那一时刻,骤然离去的温热体温再度将她紧紧圈回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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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紧,私人飞机目前还在保养期,不得已,德叔也只能订到一架小型机的商务舱。
落地首都机场已是九点三十分,车子提前候在机场的地下车库里,四九城机场至市区有一路的交通灯需要经停,最后抵达昌和里的沈园时,凑巧还能赶上顿午饭。
秋阳照着满庭馥郁花草,梁姨将人从前厅迎进来,绕过回廊亭台,穿过一道道垂花门,才到了老太太平时居住的雪竹园。
靳向东今日抵京的消息还未落进老太太耳中,乍一听到门外有脚步传来,沈嘉珍也一眼未抬,扶了扶眼镜框架只专注于眼前伏案写字。
沈嘉珍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很严于律己的人。平均每日阅读的标准须达到2-3小时,并伴着记录一些摘要的习惯在练字同时加深一遍记忆,这只是她身体力行坚持了几十年习惯里的冰山一角。
正是因为这个习惯,即便到了而今的耄耋之年,她那一手小楷字体依旧能写得工整秀美,笔画收放自如,平稳到丝毫不输给那些四五十岁在书法界小有成就的晚辈们。
时间差不多,阖上书,沈嘉珍一抬眼,动作都跟着僵滞几秒,待看清明门外海棠树下立着的那道颀长身影后,她忙收了钢笔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系上条丝巾,t?走出去。
“Ethan。”
靳向东应声上前一步,主动俯下身将手臂递过去,“早晨,沈女士。”
沈嘉珍不吃这套,又看了眼德叔,而后肃着脸色问:“你要回来怎么又不提前说?”
“是我的不是,我以后回家都先给您传封邮件,等您审批通过了,再进门。”
“说得好像我这老太婆多刻薄似的,不要自己孙子回家。也不先检讨一下你自己,是不是为了怕我给你安排相亲,都有一阵儿没主动回来看我了。”老太太面上闪过丝不悦,眼底却是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喜色的,说到这,她用力拍了拍他手背,“先吃午饭,下午自己准备一下,到书房给我作宁市项目的述职汇报。”
沈嘉珍喜静,往常都会吩咐厨房在雪竹园偏厅里解决一人份的一日三餐,这方面上,她有些懒得挪动。旦逢小辈们回来,才有兴致去往正厅用餐。
一席午餐备得十足丰盛,整整十八道菜肴,布满整张紫檀木圆桌。
林一德与梁姨得老太太授意,跟着落座,一餐饭用得还算是其乐融融。
到了午后,祖孙二人单独去往书房,途径一片小规模的竹林,那边有一条青石板路被佣人们日常护理得很好,十分整洁平整,靳向东仍上前微躬背脊,扶着老太太稳步而行。
一前一后跨进书房大门,阖上雕花门窗,揿亮室内明黄的灯光,老太太往书案前稳稳落座。
靳向东幼时跟着她身边,耳濡目染地学会了泡茶,净手烫器请茶洗茶……繁复十三道工序,最后才是品茗。
恭敬递到老太太手中,她拨盖嗅了嗅,是上好的金骏眉,而后开门见山道:“我知道,小梁还是都给你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我人老了,自己的身体情况还是很清楚,哪有人能那么顺利就健健康康舒舒服服地活到一百岁。Ethan,你说是不是?”
“您当然可以长命百岁。”
沈嘉珍笑了笑,端详他一阵道:“Ethan,我还记得你母亲第一次把你送到我身边时,你才三岁,处在那么不知事需要依赖长辈的一个年纪,你却懂得主动走上前同我和你爷爷鞠躬问好。”
“你从小就没有让我和你爷爷忧心过。学业上,你从香港转到内地能自觉懂得更加地奋发向上,拔得头筹,不需要人在旁鞭策,也能将每件事都做得妥帖周密。”
长辈说话,他甚少有主动打断时刻,但也许是祖孙之间二十年来的默契所致,靳向东第一次打断她,“奶奶,我这二十年从未让您忧心过,这一回,也请您不要让我忧心,好吗?”
“你回来之前,我去301找钟教授谈过一回关于我这次的情况,目前还没有下定论这次胰腺肿瘤是否属于恶性的,况且据数据统计也显示胰腺癌发病人群占比是11%,你怎么就知道你奶奶就属于最坏的那一种?”
“是11.87%。”他纠正,静了静,然后说:“我当然希望,您只是良性肿瘤。”
沈嘉珍停缓了几秒,没有再想继续往下与他探讨的心思,她深知靳向东对自己是多么的谦恭孝顺,再往下,未免对他太残忍。只静静看了他会儿,饮口茶,接着又问他:“好,这些年,无论是什么事上,我素来对你都是绝对信任的。我今天想问一问的,是有关你自己感情方面的事,该认真考虑一下了。”
“你既然都回来了,不妨这两日去和中恒国际的千金见个面,喝个茶什么的,合不合适另说,你总得迈出这一步,对不对?”
“我不愿意去。”
沈嘉珍抬起眼皮看他,“为什么不肯去?”
靳向东滚了滚喉结,正色道:“奶奶,我目前已经有正在交往的女孩子了。”
沈嘉珍脸上神态纹丝不动,没有分毫诧异,只问:“什么时候,能带回来给奶奶看一眼吗?”
几乎是那一霎间,靳向东懂得了沈嘉珍屏退四下,与他书房谈话的真正意义。
是了,他怎么就能忘了他家这位老太太曾在香港是位什么人物。
她是政-界沈家的幺女,自幼跟着父兄在马背上长大的,十几岁时也曾提起枪杆上过战场,漫天硝烟下的枪林弹雨都吓不住这位沈家明珠,更遑论,这段时间,他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所有行径。
蓦的,靳向东忽觉有那么几十秒钟,呼吸被全面遏制住,他沉默着半垂下眼,仍坚持道:“再等等,目前是您的复查更要紧。”
“Ethan。”老太太搁下了手里那只珐琅彩的万花二才盖碗,那一双眉眼冷肃起来时,生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沈嘉珍沉下口气缓缓道:“奶奶现在就想问你一句,是时机未到,还是她目前身份不允许现在来见我?”
靳向东心头猛然一震。
缓一缓,他已竭力在这位他平生最为尊敬的长辈面前,保持着一份冷静,“是时机未到。”
“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吗?”
深水湾道11号的灯火夜夜长明,车库里那台Benz E是他初进集团实习的第一个项目成功后购置的,一直闲置着,如今每日往返港大校园,他如今购置的物品都是成双成对……诸如此类的事件数不计数。
他的心意如此昭然若揭,大张旗鼓。
又怎么能,让人一无所察?
“前几年,一德陪你回香港,你总是集团酒店两边来回,那套房子你住过几次屈指可数。5月份庄柏清回国,是和你约谈的价码,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好大的本事能学着外面人那些手段趁你蒋伯伯生病阶段,对嘉骏乘虚而入,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你爸爸手里要做的项目是不得不叫停了,到现在为这件事焦头烂额,都没能查到你头上。
连我这个祖母,怎么也想不到,你,这么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能把一个人藏进深水湾的房子里养起来。Ethan,你要为了她和庄柏清这样的人联手。与虎谋皮,你有没有考虑过有朝一日被虎反扑重伤,又该如何应对?”
沈嘉珍盯着他,那一双眼睛很大,却被岁月布满了痕迹,便将里面的情绪无限扩大:“Ethan,我以为这么多年你都不肯轻易和任何一个女孩子发展下去,是为你心里那份坚定不移的责任,是为你不肯辜负他人感情。我也想做一个思想进步,与你们年轻人谈得来的祖母,所以,一直以来,我在这方面并没有真的对你加以规束过,可是在这件事上,我认为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你还记得当初你爷爷赠你那架湾流G650时,同你说过的话吗?”
他答:“君子坐而论道,起而行之。”
“君子当‘敢为’‘善为’,这是你爷爷在世时教给你的话,不是教你一次又一次为了儿女情长抛掉要紧公务,不远万里也要飞去见她,甚至还闹到了御园,那晚宾客云云,你真当自己手眼通天,当那些监控也都是摆设吗?”
“扳倒嘉骏一直是东寰近年来推进的目标之一,我只是拉快了进度。”靳向东皱眉,“再者,我和她是基于正常恋爱的状态在持续往下发展,她不是我养的鸟雀,也并没有您所谓的金屋藏娇一说。”
祖孙对峙,书房里一时间鸦默雀静。
半晌,那只珐琅彩瓷的茶碗“砰”一声砸在地上,裂得粉身碎骨,茶水飞溅,大片水渍洇在了男人西裤一角,渗进面料烫过他的皮肤表层。
这是沈嘉珍近十多年来,少有的怒火,“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了!她不是别的姑娘,她姓迟,她生母是你父亲靳仲琨领了结婚证的合法妻子!即便你不认,在名义上,她也是你妹妹,和明毓、明微的身份是一样的!你明唔明?”
“我不在乎,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况且在法律层面上,我和她也不是兄妹关系,我也从未把她当成过妹妹。”
“但是您于我,也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不能失去的人;回京市之前,我曾和她说过,我祖母是个思想很开明的老太太,我知道,您现在的怒火是基于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下,所以我理解您,也不奢求您现在就要被迫去接受。只是,我希望您能给她一次机会,对她哪怕只是一点微末的、公平t?的,看待。”话落同时,又一只名贵瓷瓶砸下来,碎在他腿边,靳向东仍旧纹丝不动站在原地,光影下,他的眼神坚毅沉静,背脊挺阔,站得笔直如松,喉咙轻滚了滚,他再度深深舒动口气,语态几近祈望:“就当我拜托您了,行么?”
她这个长孙,看似儒雅温和,其实内里却是个眼高于顶的顽石一个。
沈嘉珍还记得,靳向东小时候,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年纪,靳章霖的一位战友来家里做客,当时会客厅的茶几上摆着只枪-支模型,他喜欢也不说,只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的,人家眼明心亮瞧出来了,提议送他,要求是想听他叫一声爷爷。
他当时怎么答的?他一本正经的说:我爷爷坐这的,你不是。
当然大人们不可能和孩子计较,也只将这事当一个笑话化解,这模型最后还是给了他,可自那以后,东西成了他的,旁人却是一厘一毫都碰不得的。
所以当他这句话里的份量落地,沈嘉珍挺得笔直的腰杆微不可察地晃了晃,清臞却炯炯有神的面容在窗牖透进来的日影下显出几分惨白。
这是从她引以为傲的长孙口中,再度证实过一轮的一个已成既定事实的答案与态度。远远比那一日,桌案上摆得赫然在目的一沓接一沓的调查资料、相片,更为让她意冷心灰。
她凝视着靳向东此刻异常坚毅且笃定的眼神,再度问他:“你就这么舍不得她?”
“是。”他答得义无反顾,毫无犹豫。
“可是Ethan,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那边知道了,又该如何去办?”
感情的路上,一个人的坚持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沈嘉珍不忍地看着他,“你知道,奶奶从来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你对她这样坚持不渝,那么她呢?”
有的话不必说得那么满,他多聪慧,怎么会不明白,那孩子如此年轻,又是否能做到如他一般的铜心铁胆呢?
人到暮年,一旦经历一次病症,面对一次生死,回首总想要多留住一分什么。
而于她,最为挂念不过的,便是她投注半生心力培养的Ethan。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他的回答那么不给自己留后路,根本找不出一厘、一毫、一丁点儿可以动摇的余地。
沈嘉珍微张着唇,她想问那你呢孩子?可是她却没再说一字,只是盯着她一手抚养谆谆教导着长大的孩子,那是格外长久的一眼,好半晌,她忽摇首叹息一声:“Ethan,你总让我想起你爷爷年轻的时候。”
“我和他是少年夫妻,一生一起养育了四个孩子,你父亲,你的两个叔伯,还有你最小的姑姑,他们的性格有的更像我一些,却都不太像你爷爷。一直到你出生后,那时他常同我说,你最像他。你们……简直是如出一辙、非要如此一意孤行。”
“罢了,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回是我伤了您的心,对不起。”
雕花长门一推一阖,院子里那海棠枝叶微微摇曳。沈嘉珍往外眺去一眼,当初那个清瘦漂亮的小男孩已然长大了,身形颀长,西装革履,眉眼间那坚毅不移的神态都像极了她那已故的丈夫。
老人敛回目光,而后深深闭上苍老而沉重的眼皮,她将腕子上那一串佩戴多年的珊瑚珠串拨动几轮。
须臾,她睁开眼,往更深更里的隔间走,拨开竹帘,里面是一座供着香火的佛龛,而上方挂着一张裱框细致的黑白相片。
那是靳章霖年轻时的模样,眉目深邃、英姿勃勃,轮廓冷锐又深刻,板着一张脸,将自己扮演得那么严肃不易亲近,曾经也差点就这么唬住了十几岁的沈嘉珍。
她的声线不再平稳,望着那相框里的人,喃喃道:“雪松,我这脾气,怎么……也变得像你当年一样臭了。”
第52章 52# 跟我回京市
胰腺癌肿瘤, 是万癌之王。
为了能更准确无误地排除掉恶性晚期的可能,有些检查化验都是无可避免的;相对同时,频繁的检查项目也难免会令老人感到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不适。
以至于, 九月份的最后一周,靳向东几乎是在301的院长办公室度过的。
等待结果出来的时间最是煎熬, 无论是对于病患本人,还是家属, 都如一场未知的硬仗即将到来。
又一次在钟教授的办公室里结束了一轮谈话,角落里放着的座钟指针转到了夜里十点,靳向东起身告辞离开,轻阖上门, 医院走廊一派的空寂漆黑。
他走至尽头的风口位置偏首点了根烟, 静静抽完, 散了半小时附沾在身上的烟味以后,才又上电梯折返去vip特护病房。
这个点, 先前梁姨就已给他来短信说明沈嘉珍已睡下了, 他过来也只想看一眼,定一定心。
梁姨收拾完出来, 抬眼便瞧见了门外长椅坐着的那道身影。
“向东。”
“梁姨。”他起身。
“你这孩子,说了晚上不必来。怎么人都来了又不进去了?就守在外头吹冷风啊。”
靳向东扯了扯唇角, “天太晚了, 我在外面站会儿就行。”
梁姨怀里还抱着老太太夜里刚换下来的一套湿衣裳, 这么多年她和沈嘉珍朝夕相伴的时间,仔细算下来,比她的丈夫和女儿更长久,人心都是肉长的,岁月累积的情谊比金贵。
她低了眼帘, 回想起住院这段日子以来,他们祖孙之间的氛围一直冷淡着。结合下来,梁姨多少也察觉到是为了什么,只是身份隔阂摆着那里,到底不好多说什么,只苦了笑下,“梁姨知道,有些话不该同你说,梁姨也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懂事……但,我也心疼你祖母,她现在这年纪,很多时候和个小女孩是差不多的。向东,有些事上,你多体谅下。”
感应灯忽暗忽明,靳向东垂了眼睫,神情未辨,“梁姨,您放心。我不是和祖母置气,我只觉着,这一回我有些令她失望了。”
“好,你不怪她就行。”梁姨没忍住抹了把有些模糊的视线,稳了稳情绪,同他说:“听说你明早集团还有个要紧的会议,先回家休息吧,夜里有我守着你祖母,你也放心便是。”
那个晚上,靳向东并没离开,他在走廊长椅上坐到了清晨六点过。
夜里两点时,梁姨推门往外眺一眼,颀长一道背影当时正立在那风口位置,她微叹一息,出去递了张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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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教授的诊断结果出在九月最后一天,结合最初影像报告书上显示的肿瘤大小在1.3*1.0cm,再到住院后所做的加强核磁共振等,判断了肿瘤位置应是在胰颈部位置,良性可能较大。
钟教授给出的建议是先做开腹手术,如判断无误,是在胰颈部,那就切中段,做局部挖除,如在胰头,则必须做十二指肠切除。
沈嘉珍这次住院是大事,所以香港那边也是一并通知了的。
靳家二房、三房的人是同时落地,一起往301赶,得知诊断结果前,已有人在走廊偷偷哭过一轮。
下午等来了结果,几乎是让全员心中那一块悬而未决的巨石,痛痛快快地砸下来。
病床前此时不缺人服侍着,靳向东便同钟教授便回了办公室协商了下开腹手术的具体时间。
再回病房,他推开门,窗明几净,梁姨满面笑意,坐在病床边削着苹果,德叔则候在一旁陪老太太聊天。
二伯、三伯一家也不闲着,总之老太太脸上的愁云都拂散了不少。
靳向东在门口站了会,想起上周,他家这位沈老太太为这住院一事又小发了一次雷霆,这回是没再乱砸家里那些值几十万不等的清代瓷器,只是冷着脸骂人。
病房打理得再整洁卫生一尘不染,也是比不得她那座雅致宽敞的雪松园一厘半毫的。
身处医院,即便是单人病房,消毒水味也根本散不全。而老人在病中,情绪的敏感也会在无形中不断扩大。
那段时间,靳向东每进一次病房,旦逢只剩祖孙二人独处情况,气氛便会直降到冰点,双方都在无声中僵持,谁也不主动提起,但谁也不肯就此让步。
他骨子是极其温良孝悌的品格,照顾长辈一事上,他事必躬亲做到事无钜细、尽善尽美的地步。有时看得梁姨与德叔二人都动容。
尽管如此,老太t?太也并没有对这个在感情一事上,如此冥顽不灵、固执到底的‘不孝孙’假以辞色。
梁姨最是火眼金睛,一见门外那道影子,忙起身就想把人往里迎,却叫沈嘉珍冷不丁地甩了脸色。
“梁姨,公司还有事没办完,我先走。”靳向东立在外头,也不叫梁姨难做,只朝里颔首,“奶奶,各位长辈,晚上我再过来。”
沈嘉珍没理会,其余长辈倒是笑着应下。
林一德是清楚他全部行程的,下午集团的确还有事,也没多话,只恭敬着同众人告别,跟着一道离开病房。
二房三房是连夜赶过来,没休息好,派遣的司机过来接他们往昌和里的家中休整一下,届时再轮流过来探病。
整个下午,病房的门开了又阖上,一直到只剩她们主仆二人。
梁姨握着手里削好的另一只苹果,已经慢慢氧化,她又垂首坐回来,把苹果垫在张干净的纸巾上,“老太太您明明最知道,向东是多懂事一个孩子。集团那边是耽误不得,但您这边他更是注重的,每天都是两边来回跑,我今天中午特意问过司机和小李,他们都说,向东这段时间几乎都没合过眼,白天在外人面前瞧着倒是精神的,但一阖上办公室的门,茶水咖啡都是不停的。到了夜里,你自己有时候醒了……也看得见门外走廊守着个多高的影子呐……”
沈嘉珍别过脸,“你还说,他站在外头怎么就不是故意吓我。”
“您呐……还说向东倔,分明您才是倔得很。”
沈嘉珍淡嗤一声:“你就这么心疼他。”
“你要是不心疼,我还多费这口舌做什么?”梁姨抬眼瞧她,没忍下心,握了握她骨节嶙峋的一双手,“您才是最口是心非的那一个,明明都心软了,还不肯承认。”
“……阿梁,你也知道无论大事或是小事,这么多年来,他从来都是最顺着我心意的。可……怎么在这件事上,他就这么去钻牛角尖,竟是铁了心的想要和我一直僵持下去。”沈嘉珍捧着手中水杯,盯看着窗外那片秋景,默了瞬,才继续说:“你说,万一我真走了,谁又能不辞心力地去给他兜底呢……”
她从一开始就对那对母女做过一轮身份背调,那时只注重到迟曼君这些年的所有轨迹走向,后来再翻那小姑娘的,有些岁月竟是一片空白。
一些痕迹抹掉,那必然是发生过什么不得不抹去的事件。
她不能拿这份未知,让靳向东去赌。
更何况,她手术结束之后,才从二儿子仲谦那里得知,靳仲琨陪着迟氏在洛杉矶医院里保胎。
这些话,沈嘉珍藏在心底,梁姨看她阖了眼,明显不愿再谈的模样,一时竟也不知又该如何。
暗自叹息的工夫,病房的门忽被叩响,两道目光齐齐向着门外看去,梁姨定睛看清外头那张脸蛋,焦灼不安的心情瞬间有了底。
门推开,外头走进来个穿精致洋裙,扎鱼骨辫的漂亮女孩子,一双熠熠发亮的大眼睛直直盯着里面的老太太,她嘟起嘴,十分不悦道:“奶奶,您都这把岁数了,做什么还要给大哥兜底呢?他自己的事情,难道不能自己解决吗?”
明毓一边说着,一边往她祖母身前凑,直将脸都埋进祖母怀里,她还记得她祖母身上淡淡的梨花香味,小时候她常在这气味里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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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周一上午。
沈嘉珍的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钟教授也松口气,只说还需留院观察一段时间,方可回家修养。
靳向东下半年的出差事宜推了大半,留在京市照看老人是他目前重中之重的事情。
每日从东寰落班,沿着长安街,返回昌和里的一路,他才能分些心神看一眼手机,想知道他发出的消息是否得到回复。
又或者,迟漪是否有主动联络他。
而最近黎明毓回国,在祖母手术顺利之后,她缠人的对象又多了一个,是她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哥。
“哥,你在手机上也可以处理工作的吗?”
靳向东摁灭屏幕,抬眼睇她,“德叔给你找的家教,明天早上八点会来家里。”
“什么!”明毓瞠目,商务车空间有些距离,她屁股一挪,凑近她哥,攥紧了他西服袖口位置,“你简直就是个暴君!一让你不满意,你就要折磨人!我不学,我是回来陪我奶奶的!”
“德叔,您评评理呀!”
明毓急得差点跳脚,靳家人个个学习都好,尤其是她大哥,偏偏就她黎明毓门门学科都只能拿B,学习这件事,真的要靠天赋,她这么一个正直勇敢美丽的小女孩,身上为数不多的痛点,也只有学习了。
林一德从副驾回头,温和笑了笑:“明毓小姐,您也说了,Ethan他是暴君,我等哪敢置喙。”
“可是,您是暴君的长辈嘛……”
“您也是暴君的妹妹嘛。”
靳向东的时间从未如此有限,甚至算得上局促。
他低目又瞥一眼手机,又是一个周四,留京的两个月里,他每周四都会匀出时间飞一趟香港。
等身边人安静下来,他漫不经心地一瞥目光,“明毓,等会先送你回昌和里晏爷爷家里,晏晴好今天在家。我这边还有事要办,不能陪你,你有事就给哥打电话。”
注视着车里那束哀怨的明亮眼神,靳向东顿一顿,又道:“放心,你手机的收款短信马上到。”
“暴君万岁~德叔,请您一定照顾好我哥,天气冷记得给我哥哥加衣喔。”
商务车缓缓滑停在昌和里巷口前时,明毓手机一震,仔细数过是7位数无疑,她毫不犹豫下了车,脚步轻盈往里走。
林一德同明毓挥手之后,摇上车窗,神情平和问:“现在去机场?”
后视镜里,他略一点头。
/
私人飞机从京市飞香港需要两小时,再从机场抵达深水湾,总在凌晨一点多。
这周四,是在夜里十点过。
轻轻推开主卧室的门,里面的呼吸声绵长均匀,脱掉沾了凉风的外衣,他和衣上去,隔一条薄被拥紧了那一阵还肯停留在他怀里的暖香。
迟漪慢慢睁开一双清明的眼,缓一缓,她侧过身,眼神里透出些茫然,循着一丝微渺的光,用指尖去描绘他倜傥轮廓。
“好想你……”
靳向东指腹抚过她眼尾,“是答应过想我,还是自己想的?”
他问得好奇怪,迟漪盯视他片晌,压得困倦的声音里带一丝缱绻的哑,又一遍,“……是我想你,总会梦见你。”
梦里有他的话,不止说过一两遍。
靳向东搂着她腰肢的小臂一僵,是那句我想你,像是一把利刃直直扎进了心脏,喷溅出鲜热的液体,滋生的痛感迟缓着弥散至四躯肺腑,能在分秒间将他疲倦到麻木僵滞的身体骤然唤醒回温。
他竟有些迷恋这样的感觉,大概是疯了。
凑近,靳向东低头吻上去,黑暗里,他一点点撬开,吻下去,再往下是慢慢地吃。
一字一字是那么混帐,他问:“哪里想我?”
这些时间总是聚少离多,时间短到做什么都不够,却又总想留住些什么。
其实最开始,都只想相拥而眠。可一旦交换体温,那些明显的身体特征,是比心脏更想念对方的存在。
他们要在月亮未沉之前再一次道分别,所以他们如此珍惜这一个夜晚。
迟漪大概也是被他逼疯了,不再为激荡的反应而感到羞恼,坦诚地呜咽:“……想你,心脏和身体。”
紧绷着的神经只能跟着拉链一起断在这一秒,从未如此急迫、紧张、焦躁难耐到差点戴反的地步。
“沈奶奶……”迟漪咬牙吞着,她在上,往下俯视他眉眼,自己却是那么泪眼濛濛的,“手术很顺利,对吗?”
“很顺利,目前情况恢复也还不错。”
迟漪轻颤了颤睫,一滴泪划落在他颈窝,“那就好……那就好。”
靳向东怔了秒,就着目前的状态扶她坐起来,一手揿亮了床边的落地灯,盯牢了她的脸,沉了呼吸问:“怎么突然哭了?我不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眼神微闪,抬起手臂擦了把脸,然后压下去抱紧他肩膀,低声说:“冇事啊,你用劲太重,我就很容易哭……”
掩住脸庞的姿势,靳向东不能再看清她眼底涌动的情绪,他垂下眼,脑海里反反覆覆的,是他祖母当时在书房里说的那句:那她呢?
不知是否是心魔作祟,靳向东忽停下来,拇指扣住她精巧的下巴,缄默对视的两秒钟,他抿了下唇,微笑t?问:“快到圣诞节了,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迟漪靠着他胸膛,摇头:“还有两个月呢,现在沈奶奶的身体重过一切。”
靳向东勾一下唇:“她如果知道,你能这样惦念她,会很高兴的。”
对象是旁人或许是高兴的,可如果是她,却不一定的。
迟漪不想在这一刻败兴,于是顺着他回答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慢:“真的吗?”
靳向东扣稳她的腰,以更加紧密的形态,慢条斯理地将这布满迷障的话题拨开了云雾,抵达了庐山,“跟我回京市,一起去见一见她,不就知道了?”
顷刻间,迟漪背上泛凉一阵,她睫毛抖了抖,身体也颤了颤,抬眼回视他。
那一道从容不迫的视线如蛛网般笼住她,无处可逃,要一个答案。
第53章 53#精修 我已经独自冷静过那么久……
窗间过马, 从香港的夏天到香港的冬天,一个学期的结束,竟只在倏忽之间。
HKU的学习强度可低可高, 对于大部分外地学子而言,是无法虚度光阴的。即便只是来镀金, 也要拿些本事回去才行。
十一月三十日学校结课,再从十二月一日起进入一个复习周。
图书馆、学校宿舍、周边可租赁的小区楼……灯光都是可以亮一整夜的, 昼夜不停着交替,临考试周也越来越近。
迟漪也在其中。
按照香港的教育制度,内地高中三年就等同于香港中学七年,迟漪即便是在读两年预科阶段, 也没如现在这般点灯苦读过。
谁让她身处文院, 学长学姐们都曾作出表率, 留下优秀答卷与文章。
勤能补拙这个道理,适用于每一个迫切地想要往前冲的普通人。
从图书馆复习结束, 时间都过了凌晨。为图方便, 迟漪在11月初时租了学校附近小区的一间公寓,香港寸土寸金, 三十平的一居室,每月租金在9k港币。
从银行卡支出这笔消费时, 她只庆幸自己补办了银行卡, 还留有些存款, 暂能负担得起这笔开支。
而这近一个月时间里,她回深水湾的次数越来越少。
黄姨会定期给她打电话,有时以她学习辛苦为由,想派司机来接她回去改善改善伙食;有时以为她调理身体的中药药方为由……总之,每一回的电话里都在关心着她。
迟漪拒绝了司机接送, 忘记从哪一天开始她已经习惯上坐地铁,窗景一页一页翻,她也一趟接一趟地拖着那只行李箱慢慢装点着私人物品挪进公寓里。
她和靳向东的最后一次见,停在了10月31日。
那个话题无果之后,日子依然在过着,他祖母的病情恢复很不错,定期复查的情况也都良好,她在心底也由衷为他开心。命运总多眷顾,如他这般生活在鲜明有序世界里的人,他值得拥有这样的人生。
10月底那次,靳向东在香港停了三天。那个节点,他的重心开始慢慢恢复到公务上,到了晚上,两个人都沉默地躺在床上,夜色那么浓,感官就变得尤为清晰透明,辨不清是谁先主动靠近,只深刻记得眷恋的温度。最后一晚,他们一直在做。
可能也有赌气成分吧,她连熬不住的声音都不肯出一丁点,全部吞下去。
靳向东离开香港的那个清晨,德叔七点过一刻来接他去机场,她睁着眼,把时间一分不差地刻在心底,又或许她整晚都没有睡过,清清楚楚听见他在电话里提起‘墨西哥’三个字。
门关了,一句留言没有,他们那段时间连入眠的姿势也是背向着的。
迟漪身体蜷起来,拉紧了毯子。
一个月过去,WhatsApp里一条新消息也没有再传来。
迟漪也不会再留意未读信息,她更清楚,自己也是有生活重心的。冷战对她的影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比不过她当下的考试,也比不过她在学校里新认识的,可以一起交流、一起约饭的女同学。
期末考试前,文院里组织了一次聚餐。
迟漪是出国后开始选择不再参加这类活动的,但这次,也许是为了缓解考前压力,又或许是为她能拥有自主权,她选择参加。
聚餐地点定在尖沙咀的一间英伦风西餐厅。
今天是周六,她昨夜又通宵了一轮,中午十二点才有困意睡到下午四点多,简单拾掇过一遍直接在公寓楼下打的车出发。
同学陶西比她先到,周六这个时间段,这一带塞车情况很常见,大约在门口等了她十几分钟后,两人才汇合。
“Celia,这里!”
“Cici对唔住呐,我睡前忘定闹钟。”
“你又不算迟到,我比较擅长提前而已嘛。”陶西动作亲昵又熟练地挽住她胳膊,“我们先进去,我给你说今天晚上还有工程学院的一个学长来参加,刚我都没敢一个人先进去。”
“为什么不敢进去?”迟漪有些困惑。
陶西是南方姑娘,165的身高一点也不算矮,只是迟漪属于高个子纤长的女生,两个人之间还是隔了半个头的差距。
陶西很喜欢以小鸟依人的姿态把一半脸颊埋在她肩上,她压低了嗓音学港剧发音说:“漪漪,你冇知啊!我刚透过窗户看了眼,那学长真的太正点了,简直就是我的本命天菜呀……我就有点不好意思嘛。”
迟漪这回才听明白了,这是想要对方联系方式的意思。
陶西高中上的公立学校,没有早恋经验,也对班里那些冒着青春痘的男同学毫无兴趣,小女孩心态,一直对大学恋爱抱有高度期待,忍不住抬头问她:“Celia,方便透露一下吗?你在香港中学的时候有中意的男生,或者谈过恋爱吗?”
“中学没有。”迟漪放低视线,停顿换气的几秒里,她轻声回答:“后来,谈过一次恋爱的。”
“什么感觉?”陶西露出向往目光。
她也笑,“很难形容得具体,等你以后和人拍拖了,就明白啦。”
往里走,大厅预留的那张巨幅长餐桌前几乎都已到齐了,陶西拽了拽迟漪风衣袖摆,顺着她暗示方向循去目光,迟漪看清了她crush的长相。
对方也在此刻回头,目光落过来一秒又收回。
“救命,他怎么看过来了……”
一起落座,迟漪目光回到陶西脸上,没忍住揉了揉她乌黑长发,“cici,其实我觉得他有点配不上你。”
“啊,我看起来这么高贵吗?”
迟漪看她的眼神认真又专注,肯定地点头。
这是从那个人身上学到的一处优点,对陶西十分受用。
……
晚上九点多,聚餐结束,原本是还有第二场的,在酒吧。
不过,陶西是典型的人菜瘾大,晚上只喝了半杯白葡萄酒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她们住在同一小区,迟漪主动承担起护送她回家的责任。
十二月的夜,凉风料峭。
迟漪半架起陶西的身体,站在街边用Uber打车,没想到会在这个节点碰见靳知恒。
这个位置属于抽烟区,靳知恒眼眸含笑,走过来递给她一支烟,“好耐冇见,Celia妹妹。”
算一算,距离五月在澳门,原来已经过去半年多了。
迟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悠悠说:“我戒烟了。”
其实搬出来之后,又抽过两回,但她就是不想接下这一支。
“真稀奇。”靳知恒收了烟盒,抖一抖指尖烟段,那双桃花眼笑起来总显得浮浪又多情,“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们文学院的聚会上?”
“那是你的事。”
“迟漪,那你知道大半年过去,迟姨为什么一直没有联系你的原因吗?”
扶着陶西腰后的那只手臂骤然颤动了下,迟漪不动声色地别过目光,咬紧了下齿,街灯照着她的脸庞,神情异常冷然而锐利。
“你问题很多,你应该去写书。”
靳知恒把她现在抵触的所有反应都收在眼底,这个坏人其实不一定非要他来做,只是真相是瞒不住的。
说不清为什么,他心里仅存的一点怜悯告诉他,他不希望迟漪成为第二个陈秋溶。
靳知恒深呼吸,“我这个人虽然是不怎么靠谱,也不怎么讨喜,却也没有刻意惹人嫌的怪癖。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那天晚上,他来御园接你,我都看见了。”
“我想,这么久过去了,现在也不止我一个人知道了你们的事情。还有迟姨她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太好……”
肩上的陶西紧靠着她难受地呻了声,迟漪脱了风衣笼在她肩上,考试在即,醉酒感冒会t?很难受。
手袋一震,是Uber上打的车已抵达上车点,她抬睫看一眼靳知恒,“她现在是别人的亲人,我不想知道,走了。”
“迟漪,纸是包不住火的,你早晚会知道。”靳知恒的声音轻淡到近乎一种漠然,揭开了这一页早被墨水浸透的纸张,“就好比,你其实最清楚不过,你和大哥早晚会面临分开,有开始就有结束,这就是你们命定的结局。”
“你再如何擅长逃避,也逃不了一辈子。不是么?”
/
文院考试结束,距圣诞节还有5天时间。
陶西这段时间精气神尤为亢奋,每天第一要事就是约她出门吃饭喝酒。两个人从坚尼地城的一间新开业的清吧打卡出来时,夜已变作浓黑一团。
密云压镜,明日应是个暴雨天。
清吧离街区还有一点距离,两人往前走几步,到了街边打的士。十二月,香港圣诞氛围已经足够浓郁,霓虹街灯,街边路栏,一些墙壁……都布满了圣诞元素。
维港的海风轻轻刮过,原来苦夏熬过去,冷的感觉堆了满身。
今晚点的那间清吧推荐餐单上的肉桂热红酒,陶西喝了半杯,就到微醺状态,她摇摇晃晃站在霓虹灯光里,仰脸,凝注着迟漪的面容,笑容好天真,“Celia,你那天说得好对喔。我后来还是找人打听了下,工程学院那个学长,他是个顶级富二代,有钱人的私生活好乱好乱的……脏男人,果然配不上我。”
迟漪伸出一只手,借她扶稳,然后耸耸肩:“对唔住啊,不小心击碎了你的少女心。”
“可恶!有钱人真可恶!就不能检点些吗!脏男人真是要不得!”
迟漪伸手往上,捏了捏她有点肉感的脸颊,手感果然很好,她乐呵呵附和:“有钱人可恶,脏男人要不得。”
陶西用力点头,吐出一大口掺杂着酒气的呼吸,醒了下神,眨一眨惺忪的眼,又盯着迟漪,想一想问:“对哦,Celia,为什么你每次都喝不醉呢?酒量,是天生的吗?”
酒量不是天生的。
但她不可能告诉陶西,她其实在中学时期就开始靠酗酒度日。
怎么办,那时候睡不着觉呀,日复一日,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呀。
每一个晚上,躺在床垫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天忽然就亮了。她的眼睛其实也是能感觉到痛和疲倦的,可是大脑不受控制,她的精神抖擞,根本无法入眠。
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没有经济能力,也没有人告诉过她,原来人的心脏也是可以生病的。
于是,她开始尝试喝酒,从一瓶、两瓶、三瓶的量,日益递增,她年纪那样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酗酒,又该怎么去实现戒断。
所以,她放任自流,只是简单的希望自己能够入眠。
她不想让陶西知道她这一面。
她不想让自己最坏一面,被愿意爱她的人所看见。
思绪回笼,迟漪弯了弯唇,岔开了这个话题告诉陶西打到的士了,该回家了。
后排车门关上时,她抬睫侧过目光,望见了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那间%Arabica,夜里是看不清路尽头那条海岸线的,她的视线也逐渐失焦。
不塞车的时段,能很快抵达目的地。
刷了小区门禁卡,两人住在同一栋单元楼,陶西在她楼上,迟漪不放心她此时走猫步的清醒状态,选择先送她回楼上,冲了杯温的蜂蜜水给她放在床头,又留了一盒醒酒药和便利贴才放心离开。
乘电梯回楼下,这片公寓的走廊灯很暗,一线昏光,总令人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相关电影。
迟漪深呼一息,拿手机打灯,一解锁,像是一种身体的连锁反应,误触进社交app的速度快到令她都愣怔。
界面,空白如新。
乌灯黑火里,她浓长的睫毛落下去,轻嗤了声,退出,回到主界面点手电筒照明地面,光影颤悠着,那间公寓门前的一面雪白墙壁上拓出一道清落颀长的影子。
迟漪呼吸一滞,停下步伐。
男人穿一身深色考究大衣,里面是整套商务西服,臂弯间半挂着条同色系围巾,另一只手上似乎提着什么礼品袋,阴影掠动,他深邃眉眼处落下淡淡倦意,不难猜出他应是刚从一场商务宴请里抽身过来。
靳向东掌心里也亮着一道微弱的白光,距离不远,她目光睇下去,界面好眼熟,下一秒,屏幕又被他摁灭。
那一刻,迟漪才明白,尽管久不相见,他们的相对也不到十秒。
迟漪很快敛去情绪,没打算说话,直接从他身边迈步过去,翻开手袋,取钥匙开门。
钥匙旋开门锁的声音其实很轻。
可,又为什么。
为什么转动的时候,更像是在人的心脏上旋开了一个细微的小孔,无数冷风立时跟着灌满那孔口,密匝匝的痛感席卷过来,要人无所遁形。
门就快阖上的一毫秒,一线之间,玄关感应灯又亮起,低昏的光束照着她握紧门把手的纤白手腕。
一道力把她死死攥住,迟漪不肯回头,却能感受到身后人的目光,笔直的,分毫不移的在注视她。
“深水湾的东西,你没拿完。”
“属于我的,我都拿了。”她顿了顿,竭力控制着呼吸,“不属于我的,我也拿不动了。”
她的一字一句都控制得冷绝又坚定,靳向东垂下目光,轻呵一声,“是么?我给你的,你都不要,那你身上这件外套,又算什么?”
那一秒,如坠一处极寒冰窖。
迟漪定定凝注那张面容,两秒,她弯起一个惨白的笑容,素白手指一粒粒解开外套扣子,那只手立时挡住她的,可迟漪不肯也不要服输,她挣开,脱下,里面只剩一条纤薄如纸的吊带长裙,她抗得住这阵冻人的夜风,身形立定,单手递给他。
靳向东没接,那件是他此刻穿的这件出自同一品牌,他记得,当时他在K11结账时,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说好钟意情侣款。
可现在,她也能毫无犹豫的决定不要了。
那么那些钟意里,几分真,几分假?
靳向东点点头,“衣服、珠宝、钟表、手袋,这些和我挂钩的物品,你一件不留。”
手臂上衣物的重量分明减轻了,可为什么还是能感觉到沉重和僵硬呢?
迟漪低下目光,她沉默地盯着那面墙壁上的两束影子,即便光影能将他们的倒影延伸拉长,却无法实现将两个站在平行线上下两端的人,交错起来。
“那我这个人,我们之间的一切,是曾经属于你的,还是现在被你选择抛弃掉的?”等不到回音,靳向东停顿了下,心脏在失控的边缘开始急速下坠,绵密后觉的痛扎穿了他的四肢百骸,“迟漪,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能和我有以后?”
“有必要考虑吗?”腕骨被他攥得好痛,迟漪忍着,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丁点微薄的脆弱,她轻嘲一笑,“就像你这么久不联系我一样,我以为,我们都默认了结局。”
怎么联系?
那晚上,她哭笑着一字一句恳切般地告诉他,她不愿意去京市。
再下去是残忍的真相,谁都心知肚明,所以他们都选择了暂停键。
这段时间,他几乎一直在航线上,审查完这个项目,又继续下一个目的地,东寰的事务错综复杂,之前停掉的行程都须补回来,他很忙,忙到几乎要靠着这份忙碌去麻痹自己的感受。
又或者,他其实冥思苦想了千万遍,也找不到一个借口,能够自己说服自己,也许,她只是没有准备好。
每一次想用这个最烂的借口时,心底又会响起另一道声音。
——是么,是没有准备好,还是从来没准备过。
靳向东垂着眼皮,一目不错地盯着他紧攥到不敢放的腕心,她在用力抗衡挣扎,力量上他能轻易抵抗她的微小,那胸腔里震碎破掉的一块,该如何修复?
他沉舒呼吸,语气还能维持着平稳沉敛,固执地问:“默认什么结局?”
“默认我们分开——”
迟漪一点也不想和他打哑谜,周旋来周旋去,她好容易才能填充满自己现在的生活,索性破罐子破摔,更坚决,更伤透人心无法挽回的话都冒在喉咙里,马上就要漫出来。
“反正不是现在,也会是不远的将来,早痛早复原,你还可以体验新的——”
“啪——”
厚重的房门猛地一下被关上,跟着掉落一道t?重物坠下的咚声。
迟漪身体惯性地往后退步,整片背脊紧贴上冰凉彻骨的门皮,她忍不住抖了下,而后一条充满洁净气息的宽大围巾笼紧了她泛凉发颤的身体。
鲜润的,涂着艳丽口红的唇瓣被用力撬开,他的吻强悍到不容她有毫发丝粟的拒绝,又或是,他不敢卸下分毫力度,怕她拒绝,怕从此以后再也攥不住她的手。
迟漪也控制不住眼眶里蓄满的泪,哗哗流下来,她齿关用力咬下去,血肉划开,腥甜侵占着整个口腔,唇舌交换着糅杂的血与津。
她的肩膀因为咸湿的眼泪而颤栗不止。
“……靳向东,你说过给我分开的权利。”
“我答应的前提,是你不会轻易说那两个字。”
他的呼吸变得很重,迟漪眼睫也颤得好厉害,泪水朦胧了视线,她用力着一点一点地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却先一步感受到他指腹的温度,烫的,湿润的。
暴烈侵占般的一个吻,开始转变轻柔的力度,慢慢地吮,慢慢地感受。
“可是你让我感觉到难过了……”迟漪手指紧紧攥着他的大衣领口,指腹泛白,眼泪呀,源源不断的划落在他心口,衣料浸开一片更深的色彩,她重复地一字一顿说:“可是,你让我难过了……”
靳向东搂紧她的身体,掌心抚着她颤抖的背脊,嗓音沉闷到沙哑,一遍又一遍唤她的名字:“迟漪。”
“迟漪,难道我没有吗?”
缓过心底那一阵猛烈又汹涌的情绪浪潮,迟漪用力张开一双酸胀的眼眸,借玄关这一线昏昏茫茫的灯束,盯视他,口腔里还弥散着属于他的鲜浓血液。
有无数的片段从她眼前闪过,尽管接下来的话会痛苦,会再无挽回的余地,因为她多了解他,也多么了解自己。
相类的骄傲,能够支撑她在这段爱里,保留住她仅剩无几的宁折不弯的坚强吗。
她不知道。
迟漪慢慢松开了攥紧他衣襟的手指,轻轻抬起湿濡的睫,重新望向他,泪潸潸的一张脸,让他有霎时的惝恍,想起那时,她也如现在般望向自己,说着那一句,只想永远留在他身边。
可现在,她笑一笑,更像是松了一口气,告诉他:“系啊,唔轻易讲分开……但是,我们都在难过,但是,我已经独自冷静过那么久。”
灯影曳晃了下,决意挣开的瞬息,迟漪掌心生了一片潮意。
她感觉到了,她曾经以为的,那么一个应对万事万物都能做到从容不迫、处变不惊,游刃有余的男人,
原来在她面前,也会有手抖时刻。
第54章 54# 我希望,香港落雪
香港十二月的雨, 下起来,是没完没了的。
这栋公寓楼一梯四户,隔音不好也不差, 她靠着墙壁,脱力地闭上眼, 那时候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再也听不见门外那道熟悉的脚步声了。
一直牵引着她心门的响铃也跟着断了, 她亲自操刀,剪断的。
迟漪没有再慌乱的,刻意的去到那一扇小小窗前,再望一眼, 黑夜里那一道清隽修长的背影。
她好像第一次了解到自己, 原来也能成为一个拿定主意后, 就能做到绝不动摇的人。
她信时间,信自己坚强不屈的意志。
她曾经能逃出一个如噩梦般的平溪岛, 也能做到在异国他乡养活自己, 她战胜过那么多次想一了百了的心咒……
她也曾以为,她差一点, 就快要痊愈了的。
床头柜上,却空了一盒接一盒的氟伏沙明片。
她现在想要睡觉要6片氟伏沙明和6片曲唑酮才够, 前段时间复习, 她几乎每天要服8片。
服药副作用, 导致她有时候动作会变得很迟钝,这间屋子只需要开一点灯,就能将那些药片盒子一扫而尽。
之所以,搬家搬得这么匆忙果决,是因为她有时候会忘掉处理这些药盒残渣。
她用药的剂量根本控制不住地在增加, 有时候也想慢慢去戒断,可回过神,药又空了大半……
瞒不住的,迟早会被身边人发现的。
很早以前,迟曼君带过去过一间医院,她见过一个躯体化很严重的女患者。
因为见过女患者曾经漂亮美好的照片,所以迟漪至今也忘不了她四肢抽搐到痉挛,情绪失控后的难堪模样。
她不能接受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
十二月的天,怎么会变得这么冷?
室内窗户开了一半,雨丝打进来,落了她满腮,迟漪把眼睫闭紧。
靳知恒接她回太平山顶的那个早晨,山雾好重,停车落地,占了接近整片山头的一座靳家主宅竟显得那么空寂。
一路未见佣人司机,靳知恒把她送到书房那一栋前停下来,剩下的路要迟漪自己走。
她第一次和靳仲琨单独会面。
“坐。”身着一身呢料西服的中年男人高坐上位,眼也没抬,语气里也是冷淡。
迟漪没坐,瘦削的身姿站得笔直,清润的眼睛也敢于直视他。
她表现得出乎意料的淡定又沉着,不卑不亢,完全不同于之前他见过的样子。
又或许,年轻的女孩总善于伪装自己。
那么,就算她只是强撑着意志装于表面,靳仲琨也为之后要进行的内容,抬眼开始审视她。
“你面对我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倒是学得有几分像Ethan。”他眼底浮起一丝笑,点燃了手中的雪茄,“说实话,我让知恒带你过来单独约谈,是有些越俎代庖的。”
“毕竟,我只是你的继父,曼君才是你的监护人。”
迟漪很冷静,“我已经成年了,不再需要监护人。”
靳仲琨冷呵了声,他的眼神落过来透着直锐的冷,“迟漪,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其实并没有一个成年人应该具备的行事标准。”
“您不妨直说,您觉得我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敢对您的长子有这些非分之想。”迟漪以平直语速说道:“我不觉得我的喜欢有错,你们也不能再对我有任何的规束管教,因为我也不会再接受。”
靳仲琨为她此刻不再假扮柔弱的反应而诧异,也只有那一秒,“叔叔和你交流很少,不知道,原来在你心里是这么想长辈们为你作打算的良苦用心的。也罢。”
“您觉得那是为我打算吗?您为什么不直接承认,您一直在以傲慢的姿态看待我,所以您和她也不认为我也可以拥有自己的主观意志。”
“你不妨说,你认为我和曼君把你当做一件物品,把你随意地推给别人。”靳仲琨不置可否地笑一笑,循循诱出他的重点:“好比,把你和蒋三捆绑在一起。于是你所谓的主观意识就告诉你,要反抗,要报复。而你把目标放到我儿子,Ethan身上,是因为他是靳家的长子,是东寰的接班人,你还想过这样可以毁掉他,对么?”
迟漪不否认自己以前真的产生过这样恶劣的念头,至少比起他们,她能勇敢承认自己人品的低劣时刻,“一开始是这样的,我以为他和你们没什么不同。后来,我发现他被他祖母和母亲教养得很好,他有足够的修养耐心,和温柔,他是君子,他远比我想像中好过千万倍。”
靳仲琨垂了目光,开始认真听这女孩口中描述的靳向东。
那毕竟是他的长子,尽管为了前尘旧事,为了他的母亲黎嬛,父子间关系一度跌至冰点,甚至也曾在商场上相斗,但每每旁人提起这个名字,无不夸赞。
以那一句虎父无犬子为首尾引申开来的话题,从来都是这个一直以来要与他争锋相对的,长子所带来的。
人言听得够长久,靳仲琨终究还是心感骄傲的,只是挺新奇的,在这女孩口中,他的长子,竟应该和他毫无相似之处。
靳仲琨不在意这句,可以当作只是一句玩笑,甚至他可以宽宏大量到为这女孩眼底划过的那一点微末泪光,而产生一瞬的停顿。
年少的爱情,他不是没有过,只是于他而言爱情最后都会沦为附属品,当断不断,从不是他风格。
靳仲琨仍旧冷酷地带她正式进入今日主题:“尽管你和你母亲的关系无法再有扭转余地,但你今天告诉叔叔,你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自主意识的成年人,那么叔叔也想告诉你,我和曼君有了一个孩子。”
“原本预产期是在明年1月底,你也清楚,曼君属于高龄产妇,怀孕很辛苦。在听说了你们这件事之后,情绪受到波动,孩子早产,幸而,母子平安。”
说到这里,男人扫视了一遍迟漪,女孩黛眉t?微蹙,坦然垂放两侧的双手紧紧攥住了裙面,才得以支撑住情绪。
到底还是年纪太轻,喜怒最后都会浮于表面,与他长子的心境、年纪、学历、阅历,都无一匹配。
若非蒋家倒台一事,为他敲响了一道警钟,靳仲琨甚至无法联想到长子的异常为何,更不能如此迅速地揭开他们匿于水下的这层关系。
他更无从想像,为何,长子会被这么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所迷惑。
“迟漪,你可以不在乎曼君的感受,不在乎你已经出生的弟弟。但你却做不到不去在乎Ethan,你所形容的他是千般万般好,那么孩子,你忍心看见Ethan为你而受尽非议吗?”
靳仲琨不再停顿,循循而侃:“你也觉得他应该一直生活在最耀目的灯光之下,受人拥趸,高高在上,肩上不落一丝尘埃。那你设想一下,如果你们坚持在一起,摆在你眼前的难关也不止这一道,如果你真在意Ethan,那你也清楚他是如何珍重他的祖母。老人家现在生着病,还在京市养着,如果知道你们的事,是否也会不利于病情呢?但有任何意外发生,以Ethan的性格,他不会怪你,但他一定会怪罪自己。”
“当然,叔叔也并非只为Ethan考虑,我们现在可以把问题的天秤倾向你本身。”书房点了奇楠香,同样能令人情绪镇定,能够确保人能在情绪稳定下作出判断,他直锐地戳明,“迟漪,叔叔想问你,你的病痊愈了吗?”
“或者,Ethan知道你的病情程度吗?你愿意让他见到一个生病的你吗?你有足够的勇气和坚强不屈的意志,像面对我们一样,去面对你所爱的人吗?
“迟漪,如果你做不到,也无法克服,那就让你们各自都走回到原有轨迹上,不要持续一个已知的错误。不要害人害己。”
迟漪喉咙微动,吞咽时涩到生痛,书房灯照过那一张艳丽的脸庞,平静到沉如死水。
她轻轻吁动呼吸,忽笑道:“其实您不必再大费周章,我们已经分手了。”
“在您说这些话之前。靳董事长,其实你一点也不爱你的孩子,你和迟曼君一样,你只在乎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名声,和外界对你的看法,你根本不在乎靳向东要什么,你甚至清楚自己没有资格让我们分开,所以,你只能单独找我谈,而不是他。”
下山的路怎么那么漫长。
迟漪单手枕着车窗,睁着睫毛,一目不错地注视着这条长路。
车经过一个弯道,她记得第一次上山的晚上,深暗天幕里,那台车就在这里与她擦身而过,相逢不相识。
那时德叔代他传话说,客人先行是礼数。
视野受限,她仍是见到那道侧影,时至今日,心脏发紧的感觉仍有余威。
她喉咙涌起浓的腥甜,有什么似要从中呼之欲出,她黛眉紧皱,泛白的十指用力地开始扣动车门把手。
靳知恒被她的举动惊出一身冷汗,一个急刹,车身猛地撞上雾灯。
右侧车灯彻底坏了。
靳知恒心脏骤快无法平复,肾上腺激素不断分泌,衬衫都被汗液浸透大半,他深深呼吸好一阵,缓过四肢的抽搐颤抖,大幅侧身,情绪叠加,无数脏话狠话都要发泄出的这一刻,他看清了迟漪融在光线里的脸。
面色惨白到近乎是一种病态。
——双眼薄红,泪流满腮。
靳知恒吐气声很乱:“你……你想下车,其实可以告诉我。刚才太危险了。”
混乱过后,车里变得好安静。
迟漪低头抹了把脸,她没心思化妆,今天是素着一张脸的,所有的苍白都是显露无疑的,很糟糕,比在巴黎与他重逢的那个雨夜,更加糟糕。
好一刻过去,她的声音已经压抑到嘶哑,“对不起,修车费用我会转到你卡里,如果不够,我会尽快补上。今天……谢谢你,走了。”
山中雨雾还很重,她不顾一切下了车,纤瘦单薄的身躯最后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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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4日,平安夜。
深水湾书房的灯火,持续亮起的第四夜。
才傍晚,林一德立在中庭之下,接一通电话:“只是小感冒,我也不敢在您跟前隐瞒,更不可能对您夸大其词。”
电话那头是沈嘉珍。
安抚过老人情绪,林一德悬着的气才堪堪松下来,走到书房门前,黄姨刚端着托盘出来,他看一眼,饭菜纹丝不动,药倒是一粒不差都吃了。
跨进书房门,视线里的光度显得昏暗许多,往里走,办公桌前的男人已伏案工作整日。
林一德眼底浮过丝惋然,那晚上,他目送着靳向东提着飞巴黎买的好几盒甜品,心揣欢喜一路风尘去向那栋公寓楼。
他放宽了心回深水湾备好一席烛光晚餐,等着他们能携手归家。
等到最后,回来的,却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对于他们走向分开这个结局,德叔早有预料,却没想过会来得这么快,是否又太残忍。
但,终须会时辰到。
“Ethan,你还病着,该休息了。”
靳向东闻言抬首,或许是想到了什么,他薄唇轻抿,问:“德叔,什么日子了?”
伴他身旁数年,林一德听懂了他言外之意,答:“平安夜,明天是迟小姐的生日。”
“是么,时间过得这么快。”
“Ethan,你滞留香港这些日子,只是为了能在她生日时,见她一面。”
德叔总能洞悉他心,一语中的道出来。
可他想见的人,却不一定想见他。
靳向东垂下眼睫,视线放回电脑屏幕上,额间的滚烫也许是在提醒他不要再头脑发昏,他自嘲地勾了下唇,“她比我洒脱。”
“未必的。”林一德终究还是说出来,“Ethan,她未必能比你洒脱。前些天你发高烧,迟小姐和二少爷回了一趟山上,见董事长。”
靳向东心头一震,他的眼神闪过错愕茫然厌恶,又骤变成一丝惊痛,继而他起身,越过办公桌,越过所有物障,忘了取外套,心中只有去找她,去见她,一个念头。
黄姨着急他还未彻底退烧,想拦一拦,林一德挡下了。
感情上的事,不能一直模糊下去。
今夜微雨,深灰色Benz一路疾驰,是他的迫不及待,是他的心急如焚,唯恐错失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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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漪没想过还能再接听他的来电。
她感冒刚有好转,下午做导游陪陶西逛了会周边,还没卸妆,电话打进来时,她刚进浴室放热水。
换好一套稍显正式的衣服,她怀揣着忐忑下楼。
车里的灯开得好暗,两个人都沉默着,连一声简单的‘好耐冇见’都没能寒暄。
车一直往西九龙方向开,到海滨长廊附近停,窗景可清晰无比的望见华灯点缀下的维多利亚港。
靳向东也凝注着窗外,漫不经心的开口:“他找过你。”
是肯定,证明他已经知道了。
迟漪仰起头应了声,唇边勾起一抹苦淡的笑:“系啊,是不是挺奇怪的。和你提分手前,我们没有见过面,和你分手之后,他却要见我。”
她用这个回答在告诉他,别胡思乱想,分手是她自愿的。
靳向东忍不住想去摸中控台里的烟盒,手腕一震,他深吸一口气,注视起身旁的人,他眼里有困惑,有不解,“迟漪,那是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终于也肯回头看向他,漂亮的眼睛弯起来,怎么会有人笑起来谈分手的?
她没有爱过吗?
迟漪只笑了一下,披下来的乌黑长发盖住她半张脸,一双纤白如玉的手绞在一起,像是很为难情,可让她感到难为情的人居然是他吗?
迟漪说:“大哥说起来好惭愧,我瞒了你好多好多事,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所以想把一切都停在那一天,这样至少,你心里的我,不至于那么卑劣。”
靳向东紧紧看着她,胸腔里翻涌的血液都快要被她接下来的话浇冷透底了。
“最开始接近你,是为了摆脱我母亲对我的掌控欲。你知道的,毕竟你是靳家长子,又是东寰接班人,只有抓住你,我才能获得自由的权利。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你帮我摆脱了迟曼君,我不用再被卖给梁家,也不用再被放逐国外,像一条流浪狗。”
这些自贬的话,她现在也能说得从容轻松,“我利用了你,还利用了你的爱,这原本就是一场以我的贪欲和设计开始的恋爱。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想过要和你一直走下去。”
“……后t?来呢?”
“后来,我承认,我动心了。”迟漪盯着他的眼睛,用言语快速打断他想说的话,她猜透了他会挽留,可是她不敢再听,上帝,请原谅她的胆怯。冷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靳向东,我心的位置只给过你一个人。可是,我现在必须要放手了,哥哥,你这个人太好了,是我不好,我们之间是不对等的,一看见你,我就感觉到愧疚,我就……自惭形秽,我不能再一遍遍地回到过去了。所以,我们放过彼此吧。”
“你看,前面的风景那么长,人的一生也那么长。我也得往前走了,对不对?”
靳向东看着那双他吻过千百遍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还是那么漂亮,此刻,也能够……那么淡漠到冷酷的地步,回望向他。
“迟漪,如果我没有那么早提议带你见家人,你还会和我提分开吗?”
“会。”她微笑,“也许会晚一点,我一直在心底为我们的感情设了期限,我不想再骗你。”
“所以,即使没有其他人,我也会选择离开你的。我真的没有办法,怀揣着这么卑劣的心思……在你面前活得那么坦然自如,你明白吗?每一次一看见你的这张脸,我就会害怕……”
“够了,别再说了。”靳向东不想再听她继续说下去,他喉咙干涩着,煎熬着,缓好一阵热的涩痛感,才能继续说话:“你是想得很清楚很明白,也是在最冷静的情况下,坚持要和我分开。对么?”
车灯透着灰调,迟漪抬脸望一望窗景,海滨长廊那棵圣诞树挂满了彩灯,外面那么热闹,她只能在这条街的终点和他道别。
她静了静,声线透着放松,“对,我是一个胆怯的人。对不起,我原本……也只是想好好道别的。”
靳向东薄唇紧绷,才能维持住尽可能平静洒脱的神情:“回国来见你的路上,我以为你只是在生我气,所以我经停巴黎时回到15区,给你带了storher的蛋糕。在店里选,才知道,原来蛋糕的名称也能拥有千百种新意,橱柜看得我应接不暇,店员过来说上了新品,怕没有猜中你的心,索性都订了一份,心想你中意甜食,或许能不那么生我气。
“和你吵完架,我告诉自己,你只是个妹妹仔,你年纪小我那么多,是我更占便宜。这么早让你去见我祖母,或许也吓到了你,所以我想主动找你,接你回家,回我们深水湾的家。没想到这些小事,我也没能做好,那些恶语相向,那些情绪化,在事后脑子清楚了又开始感到懊恼后悔,迟漪,我想说,我不希望你在想起这个人时,觉得那段日子也不那么快乐。”
这几日他像是将自己钉扎在书房,一夜接一夜难眠辗转。
现在,他终于能轻阖上长睫,沉舒一口牵引着神经痛觉的气息,告诉她:“迟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最开始是带着目的靠近我吗?是我在放任你的接近,是我好奇,想看一看那个望着我时满眼狡黠的小姑娘,藏着什么心思。”
“所以,别怪你自己了。”
那么多伤透人心,要给他们的爱宣判着死刑的话,她都说得出。
迟漪以为她能够一直故作这份坚强下去,一直到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收不了场,然后她就能转身,自己一个人开始舔舐伤口。
可她低估了靳向东的温柔。
手背上砸落下来一滴滚烫,接着是第二滴、三滴、四滴,她的视线已经看不清了,为什么人的痛觉也是可以导致耳鸣的呢?
她差点以为自己在他面前躯体化。
迟漪轻轻摇头,唇齿一张一合,溢进去的是苦涩眼泪,“靳向东,你其实可以恨我的,你其实可以讨厌我的……”
“痴线。”
靳向东握紧她颤抖的那只手,用指腹一点点揩她眼尾不尽的泪,指节皮肤全湿了,漫进他的掌纹一点点淌过他腕心的脉络。
他以前是不喜欢这种感觉的,现在却仍继续抚着她的脸颊,静了好一会儿,他从中控台的储物盒里取出一枚蓝色小方盒。
打开,原来里面是一条阿拉丁神灯样式的蓝宝石项链。
他动作轻柔取出来,佩戴在她的颈项间。
“第一次陪你抽盲盒,你说你喜欢阿拉丁的故事,却总少一分运气,我那时在心底笑你是个妹妹仔。”靳向东克制着想要多看一眼她的眼神,目光定在项链上,温柔说:“盲盒里那条是赠品,这条是之前就为你定制的生日礼物,独一无二,只属于你,别再拒绝了。我也为那时在内心对你的轻慢,同你说一声,对唔住。”
“……别这样说。”
“迟漪,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能送你一份礼物了,以后要开心点。”
迟漪用力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是极其漫长的一眼,她想要一直记住这张脸。
他是她第一次爱的人。
如果她以前那么多不幸的时刻,是为了和他相爱一场,那么,她原谅她的命运了。
靳向东揉一揉她的发,“答应你的三个愿望,永远作数,以后遇见任何困难,要给我打电话。”
“……好。”
靳向东忍住想要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念头,喉咙滚动,微垂下脸:“别哭了,我才是被你甩的人。”
“记得认真吃饭,用功念书,好好睡觉,你会过上你想要的生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说到这里,他终于微俯下身,将她拥在怀里片刻,头挨着她颈侧,那里好湿,他的声音哑了好多,“怎么越说,越像你daddy,一定答应我,要照顾好你自己。”
她终于破涕为笑。
窗外一场小雨停了,车锁也在同时被解开。
开车门,下车,迟漪一步一步往前走,她不敢再回头,但她知道,车里一定有一束目光在注视着她。
她从前怎么从未察觉,维港的风也能吹得人头痛欲裂。
她往前走,一刻不敢歇,风刮过身体渗进了骨缝,她所能感知的视界里倒放出一幕幕景象。
香港,澳门,巴黎,布达佩斯,奇特旺。
一趟接一趟的航线,为爱奔波,不管千万里。
他们的故事从一张递进掌心的钴蓝色丝巾开始。
澳门海边,他在电话里说,迟漪,回头看一看,我在你身后。
巴黎街头,重逢在雨夜。
一把伞,他向她走来,如果不想被雨淋湿,跟他走。
一束花,一颗宝石钻戒,一座玻璃花房的烛光晚餐,一通跨洋电话,他说,要换她不再同他话那一句讨厌。
布达佩斯不顾一切的表明心迹,你瞧,她也曾为爱冲锋陷阵过的。
尼泊尔的象群,他也带她看过了,她在这场爱里,被滋养灌溉得很好,很值得。
只是好可惜,那时他说过的肯尼亚,却再没机会能一起去看了。
走至海岸线,迟漪终于肯停下,她双手支撑着栏杆,身后有爱侣,或是密友结对走在这繁花锦簇的节日里。
她隐约听见有无数人声在倏然间,尖叫欢呼起来。
循声仰脸望一望那片深黑天幕,那是一场盛大无比的绚丽花火。是在平安夜,是在维多利亚港上空绽放的一场烟花秀,橙粉蓝的色彩渐变映满在所有人眼中,照亮着整片海域,一波接一波,持续了不知多久,岸边的人,轮渡上的旅客,无数守在海景餐厅窗边等待着这一刻的人,都为之雀跃欣喜。
结束时,迟漪望着对岸闪动的巨幅屏幕,后知后觉时间竟早过了零点。
烟花燃尽,笙歌将停,原来那些有过他的故事,也一并走到了尾声;
她眨一眨眼,想要看清这世界,却只见中环那一幢幢繁华高楼摩天大厦在顷刻间,怎么都倒变了阵型?
五脏六腑被冷空气渗得痛意难忍。
迟漪再也支撑不住,慢慢蹲下身,伸手去摸那条项链,眼泪洒满虎口,她声音震颤着:“我希望,香港落雪。”
愿望,如果是为了不切实际、难以实现的梦而许下的。
那么,我希望,香港落雪。
我希望,我能停在你身边,哪怕多一秒。
可是,香港无雪。
第55章 55# 两封利是
陶西联系不上迟漪, 下楼狂按门铃,急得快要给物业拨电话求助之时,1602慢慢敞开了一条门缝。
她愣了下, 跟着进屋子,三十几平的空间里窗帘紧合, 不透亮光。
揿亮灯,视线得以清晰, 一夜过去,迟漪身上还穿着昨晚回来时那套呢料格纹西装裙。一张白皙的脸上是脂粉斑驳的痕迹。
陶西察觉到她的不对,往前一步,以手背挨住她额间:“你额头好烫呀, 是不是又烧了t??我现在带你去医院。”
“不用, 我没事的cici。刚吃过退烧药了。”迟漪身体往后倾, 将整个人都陷在榻榻米里,脸颊还透着红, 勉力抬睫对上陶西满眼的关切, 胸腔里只感觉到一阵酸楚。大概是冷风吹多了,脑子转动得迟缓, 迟漪扯动唇角,同她笑了笑, 也不知自己此刻是否显得过于狼狈了些, “cici, 谢谢你来看我。”
她们相处时间不长,只是一学期。
陶西却能看出来迟漪内心很封闭,她不喜欢主动和人谈论自己的私事,对任何人都保留着一丝边界感,所以今天她不会也不想主动去剖那道伤口。那是在对一个人进行第二次伤害。
陶西抿一抿唇, 轻声说:“迟漪,我今天能留下来陪着你吗?”
迟漪闻言凝向她片刻,一直没能得到休息的眼睛被光折射得涩痛,她别过了脸,沉默着点一点头。
傍晚时,陶西回楼上给她熬了清粥,炒了两人份的小菜,龙井虾仁、毛豆蒸肉沫,最后是一份牛排骨萝卜汤,摆上时,外卖订的两人份4寸小蛋糕也一起送到。
迟漪晚上走出房间,目光落向烛光里的那只蛋糕,定格好久。
她翻找了一整夜,最后也没找回来的,是在告诫她,别回头。
“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总要有个仪式感的。”陶西笑着拉她过去坐下,“圣诞节快乐。”
她当时没说话,因为喉咙梗塞,吃过晚餐,夜里十点多,两人一起窝在客厅用投影仪放电影时,她才轻轻开口告诉陶西,其实今天也是她生日。
陶西当即瞪大了眼,“啊,我都不知道,要不然我一定给你准备一个大惊喜的。”
迟漪哑然失笑,伸出双手用力搓一搓女孩子柔软的脸,她在心里对陶西说,谢谢她,今天已经足够高兴了。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她在情感上从来是一个赤贫的人,骤然得到金山银山,反倒无法持恒。
亲缘既已走到尽头,那么友情和爱情,就点到这里便够了。
那天夜里,两个女孩聊了很多很多,大多话题都由陶西引出来,迟漪或回答,或思考,一个夜晚便不再过得那么漫长。
一直到凌晨一点多,陶西精力再如何充沛,也困得开始打呵欠。等身边的人呼吸慢慢均匀后,迟漪才抹着黑起身离开卧室,去客厅橱柜那边翻出一把药,和水吞下去。
这一年春节很早,在一月。
圣诞节过完,又缓了一周多,迟漪的感冒终于痊愈,陶西至少给她连续量了三日体温,才能安心订回家过年的机票。
1月9日,迟漪打车送陶西去的机场,香港飞杭州,全程2小时10分,她特意买好几份包装便携的伴手礼让陶西拿回家给家里人,预祝他们春节快乐。
送完人,准备离开机场,迟漪找了份兼职,下午要去面试。她周一刚把卡里所有存款汇到了靳知恒的账户里,不多却也并不算少。原本这笔钱是她精打细算留着支撑大学四年里的学费和生活费,现在基本都拿去赔了修车费用。好在她尚有赚钱能力,她想,以后日子大概再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到35号口前等电梯的空隙,她抬眼望见不远处有一行西装革履的人,信步向贵宾厅而来。
迟漪身形微顿,在人群里遽然看清一张眼熟面孔,是他的秘书李斯言。
几乎只是那一眼,心跳如擂,电梯门开,迟漪没停留,迈进去,垂了目光摁上关门按钮,轿厢垂直往下。
其实那天,她也根本不知道,那行人中是否存在靳向东的身影。
只是情绪如潮,将人心从四面裹挟住。她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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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5日,到了除夕夜。
昌和里的沈宅今年异常热闹。沈嘉珍这回大病过一场,不宜挪动奔波,靳家众人便协商着今年离开香港,一齐到京市陪老母亲过个新年。
靳仲琨夫妻口风严实,一直到这一日,老太太才得知靳家无声无息又添了个男丁,那时靳家三伯靳仲文正在书房伏案替老太太校正誊稿。
沈嘉珍拨动手中念珠的动作一顿,眼神似空了一瞬,面上情绪竟瞧不出半丝又添孙儿的欣喜来。
“老四是早产,曼君身体亏空,母子俩目前都还在医院里,待出院后,我再带他们一起来见您。还请妈,到时能给孩子赐个名。”
老太太牵动一下唇角,神情难辨道:“这么大的事,你们倒是瞒我瞒得够紧。”
靳仲琨沉着脸色,立在老太太身前,母子间对这件事的顾虑所在都心知肚明。他也没敢多留,只说去前厅看一看,旋即离开了这方院落。
靳仲文如其名,上有两位兄长从商,他只专注于书本科研,对旁的事务一概不感兴趣,也并不明白母亲眼底忧愁为何。
心中思考,只以为是为了明毓,便跟着宽慰了句:“明毓那边还有明微安抚着,况且我们家明毓是懂事的孩子,不会为这事和她爸爸闹的,您且宽心。”
沈嘉珍一手搁在金丝楠木雕花的桌边,一手攥拳,有些恼怨道:“懂事的孩子,就不需要长辈多心疼一些了吗。”
靳仲文根本不是这意思,万事孝为先,他皱了眉,跟着起身认错,“妈教训得是,是我想岔了。”
沈嘉珍心里最担心的也并不是明毓,而是靳向东。
她担心的,是长孙那时不惜求她,不惜第一次忤逆尊长,也想要留住的这一段感情。
可现在……
除夕是好日子,沈嘉珍放下念珠,瞥了目光问一旁的梁姨,“问问一德,阿东几时落地?”
年节将至,靳向东将东寰事务处理完,又飞了欧洲考察年后一个项目的开发,后又飞法国停留几日,去见他母亲黎嬛。
今年他们兄妹二人都要留在京市陪沈嘉珍,算是提前和黎嬛一起过节。
一来一回,到了除夕当日,才得以返程抵京。
梁姨这边刚应下,正要给林一德拨电话,垂花门外便有人高高兴兴的唤了一声“大哥”。
一家人可算是到整齐了,梁姨上前扶住老太太,一同往外头去。
一行人热热闹闹穿过着一道接一道的垂花门,天色渐青,差不多到年夜饭的时间了。
厨房里不断冒着热气,案板上快刀斩麻,停歇不得。在沈宅做工了半辈子的佣人们也罕见得这幅聚齐的热闹景象,手里的活忙起来都更有些劲在。一道接一道热菜上了桌,晚辈都是笑脸盈盈地在哄着沈嘉珍开心的。
明毓挨着她奶奶坐,白瓷玉的碗里多了一箸热腾腾的鲈鱼肉,明毓抿着嘴,碰也没碰,自己夹了块粉蒸排骨往嘴里塞。
靳向东漫不经心的垂目瞥去,不动声色给妹妹换了新碗。
那鲈鱼是靳仲琨夹过去的,此刻盯着他们兄妹这套动作,心底一震,眼风如刀般刮向长子。
“都怪我忘了,毓毓她对海鲜过敏,不该将这道鲈鱼和盆菜都摆在她跟前的。”二伯母忙笑着起身,拨动圆桌,主动将海鲜类都换了过去,“好了好了,现在咱们一家人安心吃这顿团圆饭便是。”
这番话像是一柄布着钉子铁锤击在靳仲琨心里。
不是为他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女儿,更多是为他们拂了自己做父亲的面子。
好在还有个最肯熨帖他心的靳知恒。
原本往日里在这样的席面上,他一个非婚生子是插不上什么嘴的,但没办法,靳知恒从陈秋溶那里学会的一件事就是要懂得做小伏低,他比谁都清楚,没有他老子也就没有他现在拥有的华丽壳子。
于是靳知恒主动站起身,挨个挨个向长辈们敬酒,说着一箩筐的吉利话。
一直到晚上八点过,家宴方散去。
晚辈们纷纷去给老太太拜年,领一份丰厚的利是。
明毓眼下还是最小的孩子,给长辈们认认真真拜完年,得了祖母准许,便要跑去隔壁晏家,和他们家小女儿出门去京郊放烟花。
出门前,靳向东在院门一株梨树下,将妹妹唤住,又拿了一封利是递她。
明毓指腹用力摩挲着利是厚度,是薄薄的,方正的一块,她大概知道是什么了,眼睛明亮得比过天上月亮,“哥哥!有你这样的哥哥,是我的服气!”
靳向东对她这张油嘴滑舌都快听腻了,“快走吧你,晏晴好每年都在等你。”
明毓凑上前紧紧盯着她哥的眼睛,问:“哥,你今年怎么看着不那么高兴呀?是和你的小女友分了吗?”
“……你哪来的消息?”
“我火眼金睛好吧t?,之前你生着病还要赶行程,其实我和妈咪早就看出来你是想见谁。但今天是除夕,你却不慌不忙了,像是……”明毓眼眸倏黯下去,不敢再说,张开了手臂踮脚用力抱了下她哥,“哥,别不开心,还有我在呢。”
像是什么?
像是,已无人在等着他了。
靳向东勾动唇角,抬手揉一揉她后脑勺,不过短暂两秒,又将人拉下来,轻叩住她肩膀往后一转,把人给推出门去。
/
沈嘉珍病过一场后总容易觉得身乏,没在厅里停留,由梁姨扶着回书房坐一会儿。
送走明毓,靳向东沿着路走回至一处长廊水榭前,抬头是月疏星稀的一片天,想拨开瓷玉制的烟盒,一旁跟着竖下来道影子。
“我还没去找您,您倒是先来了。”
靳仲琨走到他身旁,也拨出一支烟,想问他借火,却见他又默不作声地收回动作,只得慢声说:“向东,我们父子很久没有在一起说过话了。”
隆冬时节的四九城,呵气成雾。靳向东当时就站在那水池边上,意兴阑珊的睇一眼那满池的锦鲤楼兰,没接他这话,过了好一刻,才冷呵了声。
“我和您没话说,您就反去找她,是么。”
既然那边都回话说断了,靳仲琨也有意缓和父子关系,原是想绕过这话题,问一问他有关东寰明年的启动计划。
而现在,反被他这儿子诘问一番,憋了整晚的火气往心口冒,“名义上,我也是她的长辈,怎么就不能找她谈话!”
“您说这话,自己也不觉得可笑?”靳向东勾了唇,“迟曼君给了她血肉,又要她剥皮剜肉的还回去。而你呢,你算她哪门子的长辈?”
“靳向东!”
“你也少拿父亲姿态去待明毓,她从出生至今,你没有尽过一日父亲的责任,她如今长大了,也无需被迫去接受有你这样的父亲。”靳向东语调平直,说到这时,他故停顿下来作一瞬的思考,而后又说:“你要是现在想骂我大逆不道。尽管骂,反正当年祖父不也这样骂过你。”
他如今说的一字一个‘你’,竟是连一字‘您’都不肯再对他说。
连带着他祖父靳章霖过世前的那些旧黄历,都要被他翻出来再说一回。靳仲琨胸口有些顺不下气,手臂颤着,死死指着他,“你……你!你这个逆子!”
靳向东掀目看他一眼:“多亏爸爸你这些年的言传身教。”
靳仲琨面沉如铁,迈步上前长臂一扬,那巴掌几乎就要落下去时——冬夜寒风刮动了树木,枝干摇动簌簌沙沙,月影晃动着树影之下,靳向东面不改色,自岿然不动。
他这独一份的沉静从容,竟比他当年面对靳章霖之时,甚之又甚。
中年男人浑身一滞,生生将手臂再度垂下去,他摇头嗤一声道:“靳向东,你现在是为了一个女人,要和你的父亲决裂。你好得很!可你却没有想过,即便不是我去插手,她也是打定了心思,绝不肯和再你往下走了!”
靳向东心中一紧,夜风里,他眼神穿透了四下漆阒,紧紧锁住靳仲琨每一丝面部表情,唯恐遗漏掉什么。
他薄唇微绷,似在竭力维持一分冷静,问:“你知道什么。”
这一问,令靳仲琨怒气微歇。
他意识到自己被气得太过态,目光偏移,欲躲过儿子质问眼神。
未能及时等到下文,长廊一道笃笃步伐声寻来,是梁姨匆匆赶过来唤他,说老太太现在想见长孙。
怎么会,就能来得这么巧。
父子俩只僵持片刻,而后,靳向东信步同梁姨离去。
宅里谧静,一路无话。
踏进雪松园,庭院里头摆着几盆正盛的年宵花和几盆黄澄澄的年桔,均挂满了讨好彩头的福结与利是。
进了偏厅,室内暖气充足,梁姨替他挂了外套大衣,靳向东将身上烤暖,拂掉身上弥散的那些寒气,才肯往里去见老太太。
沈嘉珍坐在椅子上,盖着张绛紫色钩花毯子,手里翻着本佛经在看,闻声,她抬眼看过去。
“你今年怎么也不单独过来,同奶奶拜一拜年?”
“我已经过了向您讨利是的年纪了。”
“阿东,你又未结婚。”沈嘉珍盯着他,苦笑了下,“奶奶差点以为,阿东还在生我老太婆的气,才不想过来的。”
靳向东低下头,到她身旁坐下,“奶奶,从没有的事。”
澄明灯火里,沈嘉珍怎么会瞧不清他眼底藏着些什么,她抬手去握靳向东手背,泛着刺骨凉意。
“你以为不回家,祖母就不知道你过得不好了?你这场风寒,刚有好转就又反覆,一个月过去,到现在也没养回来。到底病的是人,还是你的心呐。”沈嘉珍于心不忍再去斥他,松了他体温泛凉的手,静气一叹:“阿东,睇好自己。”
他抿唇:“孙子不孝,又让您担心了。”
“阿东,”老人家垂了眼帘,沉默一刻,方问他:“你是不是不明白,为什么祖母要拦你追问你爸爸?”
他答得滴水不漏,“您都是为我好,我心里明白。”
“我都听出来了,你为了她,还是跟家里人有怨气的。”沈嘉珍打量他此时神情,叹一声:“你不必多解释,我怎么会不了解自己孙子。阿东,奶奶也不会因为你父亲的问题和错误,而去苛责你,去要求你对他如何。”
“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仲琨他的确是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表率,祖母年纪大了,偶尔也会眼睛看不清,心里却是看得清的。父子间的矛盾,都由你们自己解决,我带你回京市时,就说过,我不管这事。”
靳向东低下视线,唇色泛白。
“我是为了你,阿东。”老太太敛去面上淡淡笑意,正色谛视着他,说:“你知道她在有些事上没有对你说实话,她心里藏着事,但你不去查。你是信她有一日会为你诚至金开,亲自告诉你她的所有,你才不去查的。现在,旁人要拿她在你面前议论几句,你这就坚持不住了吗?”
/
从雪松园出来,靳向东步履不停,一路向西边走,途径一处院墙,他忽又顿了步子。
白墙黛瓦的一隅里,种着一盆百年老桩绿梅,夜里灯暗,只隐隐见得那么一株花开。
他还记得去年这盆梅花是死了的。当时要命人丢了,是沈嘉珍说着再放一放再养一养,一直到今日,他复又望见,那梅花竟又死而复生了。
头顶是这间宅子框得四四方方的一片无垠之夜。
靳向东敛了眼睑,继续往前走,从西门出来,他的车停在巷口。
京城正月的夜里,温度不比港府,低至零下,冻风几近穿透人体骨缝中。他这一场反反覆覆的高热病难以痊愈,也不怕复发,不上车,清落挺拔的一道身姿立在车前,终于点燃了那支拨起又落的烟。
浓的一一缕缕雾气糅合着烟丝,从他漆沉瞳仁里缭浮而去。
月色照亮着旁边干枯枝头,靳向东解开手机屏幕,接了一通香港来电,不过几十秒,同他汇报一件事。
挂去电话,他没立刻熄掉屏幕,转而点开通讯录,视线落锁在那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上。
他深深呼了口气,垂落下去的另一只手中紧攥着的,是两封利是。
那是他祖母今夜给的,一封是他的,另一封却在这一刻不知该何去何从,交由谁手中。
第56章 56# 赠与书【已替换】
旧历二月初十, 迟漪拿到了第一笔兼职工资,是在一间私企做法语翻译助理,与此同时, 她那张卡里又退回来一笔汇款。
七万整港币。
正好是赔给靳知恒的那笔。
去年夏,她补过身份证, 把所有证件都换过一遍,通讯录里也就没有靳知恒的号码了。汇款卡号也是几经波折联系上那晚聚餐的一位文院学长, 才拿到的。
迟漪原是想着能与人划清界限,钱货两讫的。
为难之际,靳知恒又主动联系上她,约上周末晚到中环一间高级餐厅吃顿便饭。
锦衣玉食的公子哥, 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 也许就是一杯冰美式了。
才能这么轻巧的, 把一间随随便便几个菜就几千港币的高级餐厅,和便饭两个字连在一起。
迟漪盯着卡里数字, 咬咬牙, 就当是从他修车费里扣了。
周末晚,迟漪打车到中环, 订的是一间叫橘山的高级日料馆。
确认完预约人,服务生带她前往包间, 推开移门, 迟漪绕过一扇屏风, 进去。
靳知恒正低头品着清茶,抬眼见人来,还是那副玩世不恭t?的风流模样,同她招手示意:“还以为我请不动你的。”
“那你还请。”
“不是知道你肯定想立马还清那笔钱吗。”被她呛声,靳知恒现在也不那么恼了, 反而主动给她添茶,“那钱还不够我一天开销的,真不用你还了。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靳家怎么落魄了。”
话头一顿,靳知恒并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尴尬,低了音量又解释:“就算是欠你的,我替人还一点。”
迟漪下意识就想冷呵一声,是服务员先一秒推开那移门,走过来布菜,日式料理是一道一道的上菜,为了保证口感鲜美。
第一道是芦丁鸡蛋做的茶碗蒸,依次便是一道接一道的海鲜刺身。
迟漪抬眼瞥面前男人,总觉得他是故意挑这餐厅。
靳知恒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一席晚餐用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慢条斯理地用毛巾擦了擦手指,还问她觉得这里口感如何。
迟漪整晚心思浮着,有些食不知味,冷剐他一眼。
离开包间,两人前后走在灯光微黄的走廊间,流水声潺潺淌动,她忽停下来,垂着眼眸,终于问出口,“是不是他,已经把钱汇给你了。”
靳知恒握着手机回消息的动作一僵,那画面大概静止了三五秒,他才回身,谩不经意地笑了:“我看起来是那么不大度的人么?”
迟漪不回答,仰眸直直盯着他躲闪的眼神。
靳知恒禁不住这眼神拷问,又或许是觉得再狡辩,也不过是欲盖弥彰,于是点了头默认下来。
夜雨如丝,他们并肩站在橘山大门的屋檐下。
靳知恒递她一支烟,嗤道:“Celia,说实话,你除了长得漂亮点,还真是个不得懂得风情的人。有些话,何必要问那么清楚。”
迟漪低下目光,滑开了火机砂轮,“你不懂,我不怪你。”
司机到了,靳知恒回头看她,“真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
她答得干脆利落,那台玛莎拉蒂也不停留,穿过雨幕,汇进了茫茫车流之中。
迟漪立在檐下,视线穿过一片片繁灯楼宇,落在海岸线那一幢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上,最顶上赫然落着四个熠熠发亮的繁体大字。
标着,“东寰集团”。
分开的两个月多里,她用力往前奔跑,以忙碌为借口迫使自己不去想他。
可一旦得到有关他的蛛丝马迹,心还是跳得那么厉害。
网约车抵达目的地,迟漪只身走进这场雨里,上了车,阖上双眼。
白色车身沿着道路往前,一路途径置地广场的十字路口,红绿灯交换,她透过车窗望一眼窗外。
瞳孔里闪过数不清的红白交接的的士车,和贴满不同商业广告的叮叮车……看得人应接不暇,南来北往,川流不息。
她目光收回时,没有看见,另一边有一台黑色迈巴赫62S正与之背道而驰,驶向弥敦道方向。
迈巴赫车窗拉着一道雪色帘子,后排的男人靠坐着,从手中那份标书里抬眼,摁开车帘,深呼口气,瞥了一眼外面的雨雾濛濛。
/
四季一直在轮转,不会为谁而停留。
当湾流G650缓缓滑停于州市国际机场时,又是一年春三月,紫荆花开满城。
李斯言前来接的机,一路往瑰丽府邸去。
州市的项目历经三年,耗资上百亿,如今已建成三分之二,预计还剩一年半左右竣工。
靳向东每年两次考察,一次定在三月,一次定在十二月。
当天晚上与州市的政,要约了场饭局,场合需要,都是些位高权重的人,靳向东难免也要饮上几杯。
订的位置在州市塔附近,结束已是夜里十一点多。
李斯言负责开车,车驶过珠江边上,停靠了片刻,靳向东在车里服了胃药,才舒坦些,开窗透口气,他低头就想点根烟,手往身上摸,搁在一旁的手机忽亮了屏幕。
不知是否是工作差池,总之,李斯言透过那车内镜,看见他老板眼神忽而就低黯了下去。
后半程路,车速开得缓慢。
靳向东看着窗外穿梭而过的一片片景,像是电影里一镜到底的长镜头。
他在那些跳动的斑斓灯火里,仿佛又置身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晚。
他想起,那是第一次见她,隔着人来人往,她一袭黑色礼裙站在窗边,纤薄的背影,浮光月影下,那么遥遥撞上的一眼。
很禽兽,也很荒唐的,隐匿在他那些意兴阑珊的目光之下。
他对那女孩,动了不清白的心思。
长镜头越来越远,回过神,时过境迁,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是流动得那么快。
快到,她提交的出国申请都已经下来了。
他揉了揉眉心,忽道:“斯言,等春招名额确定下来,再去帮我办件事。”
/
四月春招结束,紧跟着出国交换的名额通知也下来了。迟漪先是从她兼职了两年半时间的那间私企提交了辞呈,后全心着手准备出国的一应事宜。
她和陶西对留学交换的意见一致,只是她们分别报的英国两处学校,陶西是曼彻斯特,迟漪则要去伦敦。
近三年惺惺相惜的时光度过了,骤然分别却叫人觉得有些难舍难离。
六月假期,迟漪和陶西一起回了一趟江浙老家。
那是迟漪第一次下江南,古镇人家吴侬软语,夜灯桥梁乌篷船。
半个月时间,两人几乎逛遍了江浙一带的古镇,陶西尽地主之谊,带迟漪听评弹,逛园林,吃地道菜,拍汉服写真……
也在河边酒馆里,大醉过几场。
陶西一个三杯倒的量,还教着迟漪喝同山烧,那是离开浙江的最后一夜。
酒馆灯光呈胧黄色调,迟漪单手托腮,将陶西手边未尽的酒杯换成解酒的蜂蜜水。
陶西双腮酡红,直勾勾地盯着迟漪看,也许是酒后怂人胆,又或许是临别在即,她也想吐一吐藏起来的真心话。
她慢吞吞说:“漪漪,其实两年前,我在公寓大门碰见一个人。”
迟漪用心在听她说话,跟着回忆了下时间线,似想到什么,顿觉心跳一悬。
陶西又说:“其实那天也没交集的,我只是看他在楼下抽了很久的烟,觉得挺奇怪的。一直到今年春天,我跟着小组去了趟州市参加一个比赛,他长得太令人过目不忘了,所以我一眼就认出坐在第一排主办方席位最中央的那个人就是他,后来我们中午在展厅边上吃饭,是他给我们买的单。”
迟漪浓睫轻垂下去,灯光折射下,她笑容显得苍白,“后来呢。”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么巧,我中途去卫生间,回来路上又碰到他,他手机还落了在水池边上。我保证,屏幕是自己亮的……”
陶西声音停了停,抿唇望着她说:“然后,我看见了屏保是你们的一张合照。”
那张照片一眼就能认出,是十八岁的迟漪。
因为那一年,她喜欢披散着一头乌缎般浓密的长发,清艳摄人的一张脸,眼波流转,闪动着狡黠。
迟漪也记得那张合照,是认识他的第一年除夕,在回太平山顶的那段路上拍的。
后来在一起,他也问她要过照片,迟漪那时藏着不愿给,是有一天夜里,靳向东灌了她半瓶白兰地。
意乱情迷间,哪里顾得上床头手机,照片就这么投送到他相册里。
但,在一起时,靳向东的手机屏保一直是默认壁纸。
她从来不知道,那张照片后来会成为他的屏保。
故事未完,陶西撑着下巴,还说:“离开州市那天下午,他约我去了附近一间咖啡厅,我知道他想问我关于你。他问我,你这两年过得到底开不开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也只是笑一笑,然后安排司机送我去机场。”
“漪漪,你之前说你谈过一段,是他吧。”
西湖边上,夜来风高,她在灯影里抬起清清落落的一眼,听着台上一男驻唱在唱着一首Eason的《岁月如歌》
抱着你 我每次 回来多少惊喜
也许一生太短 陪着你
情感有若行李 仍然沉重待我整理
天气不似预期 但要走 总要飞
道别不可再等你 不管有没有机
……
一阵密匝匝的隐痛在那一刻,如贯心一箭,穿心穿肺。
迟漪转头,去望轩窗外的那一轮新月,颊边忽而划下去两行热意。
六月下,两人从杭州返回香港,留学交换手续和签证都在七月份办了下来,直接邮寄至她们所租公寓的大厅信箱里。
迟漪从1602的信箱里,还取出一封多的邮件。
她当下还有些怔忡,一直到用刀片划开密封条,她慢慢从里面拿出t?来一份纸质文件,和一把钥匙。
那是一份房产赠与书。
她心悬得厉害,继续往下睇,终于看清楚了,赠与人那一栏落笔的名字是,林一德;
而受赠人那一栏,写的是她的名字:迟漪。
房屋地址在深水埠。
门牌号是401室,她小时候便是在那套不足50平的房子里长大的。迟漪还记得,那一年迟曼君新婚,也是她从巴黎回港初见他的那一年,她回过一次蒙尘的家。可后来没多久,那套房子便又被迟曼君转手卖了出去。
于是,那里顺理成章的,又成为了别人的家。
可现在,靳向东将她过去那个支零破碎的家,一片一片又拼凑完整,再完好无损的交到她手里
迟漪注视着这份赠与书,慢慢蜷紧手指,一张纸条自尾页落下来。
她蹲下身,拾起展开,看清那一行字迹。
——Your freedom is mine
他想换她留下来,却更想把主宰权交由她手中。
因为,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第57章 57# I wish you joy……
七月末, 迟漪搭上了由香港直飞伦敦的航班,全程15小时。
深夜客舱很静,听得见舷窗外轻微的涡轮噪声。
迟漪包里随身带有褪黑素软糖, 口服两粒后,戴上降噪耳机和印着迪士尼人物的卡通眼罩, 闭上眼准备睡一觉。
这两年间,她已在慢慢戒断对氟伏沙明的过度依赖, 定期前往医院进行心理治疗。新医生没有阮思文对她那么一针见血地下猛药,是个很温柔的姐姐,她不主张迟漪轻易用药。
心理治疗,是一场重症手术。
手术刀需要清洁消毒, 才能一层层去剖开患者的皮肉, 厘清那些要害, 摘除掉隐患,再缝合观察, 最后一步才是休养。
而她的这场手术, 只走过了三分之二,最后一步决定是否痊愈的关键, 不在于医生,只在于她自己。
离开港府前, 她去过一趟那间私人医院与女医生聊过最后一次, 算是道别。
航线上这一晚, 她睡得半梦半醒,机翼划破轻薄的云层,越过了一整条晨昏线,深蓝与火红的橘色相接。
迟漪抖了抖睫毛,从梦中转醒, 听着机舱广播里那一句:“We landed at Heathrow Airport,where the local time is 5:21am.”
伦敦已到,她跟着人流起身。
降下舷梯,走进英国清晨的寒风里时,迟漪最后一次回望一眼舱门。
想起有一年,她带着一腔孤勇出逃,一心只想去往有他的地方。
飞机带着他们一起降落在奇特旺。
他们之间那些争吵,那些缱绻,那些身不由己,仿如黄粱一梦。
一直到这一分钟,迟漪收回眼神,旋过身,上了机场摆渡车。
她要看得清,也要看得明自己该走的路。
只是,只是。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
伦敦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
初来乍到第一周,迟漪还肯随身携带好雨具,以防万一;到了后面,她扫过整条街上,发现人来人往的,也没几人撑伞。
寒来暑往间,她也跟着这座城市一起习惯着潮湿与雨天。
交换只有一年时间,这一年里,她和陶西约过好几次见面都因种种意外搁置。
反而,在UCL交换结束的最后阶段,迟漪意外见到了Sarah。
那天是在V&A博物馆。迟漪碰巧过去赚外快,给一行法国人当宝石馆的翻译解说。
结束后,路过馆内咖啡厅,迟漪碰见了Sarah和她当时的男友。
一行三人约着去附近餐厅吃晚餐,迟漪才得知Sarah毕业后接受了伦敦一家传媒公司的offer。
席间,Sarah饮酒后主动谈起自己的失败经历,有那么大半年,公司嫌她不赚钱,差点就要雪藏起来,最难时,连一盒烟钱都摸不出来。
家里不提给她帮助,Sarah就自己主动出击,各种找机会,才得到一次登台演出的机会。而这一次,算是保住了她的音乐生涯。
这年代,谁又不为几两碎银而折腰。
迟漪当时想,如果是她,可能会选择放弃的,她曾一直坚信,她人生里的容错率小到几乎为零,所以她才不敢走错一步。
而Sarah与她不同,她守住了自己的初心。
得知了迟漪现在专业,道别前,Sarah又给了她一张名片,是一家在业内富有名气的猎头联系方式。
“Celia,如果你不讨厌伦敦的雨天,不妨在走之前联系一下名片上这位lady。我保证,she is so cute。”Sarah回眸同她一笑,“我很期待,以后周末,可以与你约会。有机会,也想见一见我们第18区第一女贝斯的风采。”
夜风狂作,卷过泰晤士河面吹至岸边,拂乱了女士们海藻般柔顺的长发。漪站在风里,拢紧了深棕色风衣领口,向着的士里那一对恋人挥手道别。
英国正值夏令时,天黑得很晚。
回到公寓已经近十点,落地窗外天还半亮着,迟漪洗漱完,接了陶西拨来的视频,两人聊了下最近生活,最终还是绕不过是否要回国就业的问题。
陶西是家中独女,父母一位从商还算风生水起,一位投身教育,桃李满天下。两位在教育观念上保持一致,对女儿的选择统一战线是无条件支持,任她独立做主。
正因如此,在对未来大方向的选择题上,陶西也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这一点,她和迟漪很投契。
从决定出国交换,到现在毕业,陶西准备接受国内一家称得上业内前十的企业offer。这几年的每一步,她基本都选对了,永远是所有大路里最顺遂最无阻的一条。
迟漪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那你呢,漪漪。”陶西枕着手臂,眨了眨眼睛,“你是想留在英国吗?”
伦敦一场风过一场雨。
迟漪走到窗边将灰白色的窗帘拉满,才又走回镜头里,轻松一笑:“我要是说我都习惯伦敦的雨天了。你信吗?”
“谁信呀,这地方潮湿得我都快变成一块青苔了!”
“那还挺有意思的,等你真变青苔,我就把你带回家养起来。”
“不和你开玩笑了。漪漪,我走了,更没人能陪着你了。”陶西低下了睫毛,气氛缄默了好一阵,她忽然闷声说:“要不然,你去试着谈个恋爱吧,女生也行。”
迟漪被她提的这个话题给惊到眼皮猛跳,连忙拒绝:“陶西,你别口出狂言。”
那通电话最后以说笑作为结尾。
季夏七月,迟漪的毕业论文答辩结束。
Sarah作为她在伦敦唯一的朋友,受邀过来为她庆祝顺利毕业。
时间就是不曾停歇的,谁也没料到,四年前还争锋相对的两人,后来通过一封封邮件往来,也能成为好友。
拍过毕业照,Sarah抱着一束包装精致的鲜花,递到她手中。
那是一束由雪柳,六出花,蝴蝶洋牡丹,大丽花搭配而成的粉色系插花。
朵朵饱满,盛放在这难得的晴日之下。
Sarah带了拍立得,出声请一旁路过的同届男生帮忙拍下留念合照。
迟漪抱着花,与Sarah紧挨着,一张清冷艳丽的脸也被这暖融融的阳光晒透,笑容洋溢。
一张照片很快拍好,两人围着看合照时,全然不觉,后方有人走了过来。
对方出声提醒,怀里抱着将一束绽放得灼灼如妖的玫红色落日珊瑚,应该是要递给她的。
迟漪抬眼,定定看着那灼目的花束。
Sarah很有眼力见地从迟漪怀里抱走自己的那一束,又同迟漪挑挑眉示意。
那一束花尤其重,也尤其大,是她收到过无数不多的花束里最为盛大的一束。
应有一百余朵,迟漪双臂接稳,垂眸细细睇过,花束里每一支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在芍药花季已过的时节,它的品控极佳。
抱花的女生身量很高,一眼望去英姿飒爽的,与迟漪对视一眼,停留的几十秒里,迟漪没有多问她,对方也便没有多停留,只留下一句祝福。
I wish you joy and happiness.
祝你能一直快乐幸福。
迟漪抿着唇,手臂抱着那束花紧了又紧,在对方即将离开之前,她忽出声:“请等一等,谢谢。”
晴风拂过一场。
他不留署名,也许正应了他们的结尾。
迟漪站在那葱葱郁郁的大树下,t?抱着花,背脊挺得笔直,似要另一个人能看见
——你看见了吗,我按照约定,在努力变得更好。
/
同一年八月,陶西归国前,她们约着计划了一场白崖和剑桥的旅行,算是对这一年无法相见的一次补偿。
毕竟,到下一次再见,谁也不知能在何时。
人生就是一边拥有一边失去,选择总是两面性的,这或许就是成长路上的代价。
迟漪买了GoPro,特意为这次旅行拍下一条很长的vlog。
多佛白崖,是被《国家地理》都评为最美的十大地方之一。
英国消费实在是高,两人都养成节俭习惯,全程刷visa卡乘公共交通工具,抵达里斯本,一路可见的街头艺术家,最后再乘大巴车直抵白崖小镇。
镜头一换,是浓绿的草甸和一片绵延相连的白色悬崖,晴天里,悬崖之下蔚蓝海岸之上,立着一座红白灯塔。
打卡拍照,出片率极高。
除却美丽的风景之外,小镇周边其实并不具备可逛性,两人又是定的特种兵行程,于是翌日一早,便又前往剑桥市。
从国王十字车站出发,一路上,迟漪盯着窗外一幕幕景色,没有说话。
陶西一开始以为她只是有些累了,所以从背包里拿出食物和水,两人将就着先补充一些体力。
一直到她们抵达三一学院正门时,陶西才猛然想起以前听过一则传言,是那一位就毕业于剑桥商学院。
陶西没先开口,心中隐隐又认为,这几年迟漪虽然是寡,但也是那么云淡风轻的过着,潇洒也快乐,除了西湖边上她失言那一晚,再没见她有过伤情时刻。
在这充满了快餐爱情的人间,不过是一段再短暂不过的恋爱,怎么会有人念念不忘好几年?
再抬眼一看,迟漪笑意轻盈,一双漂亮眼眸弯成了新月状,陶西终于松口气。
傍晚,她们一起去康河上游船,成人一位20磅。
微风拂柳,晴光潋滟洒满在康河的柔波上,波光艳影折射在人们眼中,撑篙的年轻男人开始给游人们讲述起牛顿和数学桥的故事。
经过国王学院,经过数学桥,再经过叹息桥,岸边绿影垂下,迟漪注视着岸边一行行学子,抖一抖鸦睫,眼底浮现出另一道清落峻拔的身影。
风一吹,那一道影子便也跟着散去。
剑桥是这趟旅程最后一站,之后她们一起回伦敦,迟漪送陶西去的希思罗机场。
一个礼拜后,白崖&剑桥之旅的vlog剪辑完毕,迟漪发了一份给陶西,而后又分上下集po到她的ins个人账号里。
vlog(上)的前言是:“如果陆地有尽头”;
(下)的结尾是:“我的终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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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迟漪经Sarah的引荐,通过层层面试筛选,进了一家名为《Economic Man》的金融杂志在伦敦的编辑总部工作,担任主编的个人助理。
负责誊稿、校稿、翻译,及短视频账号管理等一应事务。
一开始,前三月给出的薪资都不高,只够她在伦敦勉强活命。
眼看着银行卡流水一笔一笔在出去,迟漪每天睁眼都是两眼一黑的程度。一直到第二年的十一月时,主编卡尔文的调动任命通知下来,即将前往纽约总司任项目拓展部副总监一职,薪资翻倍。
卡尔文也是人到四十,正该闯的年纪。
这一年多里,迟漪跟着领导也算是见识过许多,机遇错失再难重拾,所以当卡尔文在办公室里询问她是否要一同前往纽约之时,迟漪给出的答案是:“Of course, leader.”
十二月二十日,迟漪随上司卡尔文前往纽约任职,落地机场,总司派专车来接,下榻在位于纽约曼哈顿第五大道的文华东方酒店。
夜里,跟着卡尔文同总司几位领导见面用餐,回到酒店房间已经是凌晨。
要命,前几天还听陶西吐槽国内酒桌文化,没想到刚到纽约第一天,老外也有他们的酒桌文化。
这时间点,国内才到下午。
陶西一通视频拨过来,镜头里是国贸楼下的一间连锁咖啡店,这店里一185颜超正的男大最近天天给她送咖啡。
“迟漪小姐,你现在也是好起来了。上个月还在出租屋抱怨伦敦冬令时要人命,今天就住上一晚顶得上我一个月工资的高级大酒店了。”
“7000是你实习工资,陶组长,你也今时不同往日了哦~”
陶西接过男大服务生送来的咖啡,笑意盈盈生动,经她纠正过的粤语也算标准:“有钱真系大哂啦。”
迟漪把手机立在水池台上,挤着一泵卸妆油往脸上搓,含糊不清回应她:“冇错呀,有钱就大哂。”
“诶,对啦。马上就到你24岁生日了,干脆我找我leader批几天年假来纽约陪你。”
“姐们最近忙事业呢,你来了,也没空陪你呀,我可不想冷落了你。再等段时间,我把自己的事情都安定下来了,我给你订往返机票,商务舱!”迟漪把脸冲干净,拿洗脸巾擦干水,又开始抹面霜:“对了,我在伦敦给干爸干妈寄了点东西,你这几天记得提醒他们收快递。”
“好,漪漪,那你早点休息,注意身体啊。”陶西点点头,思忖了两秒,补上一句:“还有,有任何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
“嘟”——
视频挂断了。
迟漪双手撑着大理石的水台上,盯着灯下这面长镜,眼神微微失焦一秒。
后续两天,卡尔文带她办理好入职等一应手续,一切顺利,只有一点,是因圣诞即将来临,总司放假三日,于二十六日正式复工,原本申请的员工公寓也因假期未能及时审批下来。
卡尔文这老头真能处,直接给续了酒店一周的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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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当天。
迟漪前一晚熬夜处理完了一批堆积的工作邮件,直接睡到了下午,一直是空腹状态。
上月的奖金几分钟前收到入账短信通知,她划开手机看了眼微信,与往年一致,在零点收到一共三笔转账。
陶父陶母,以及陶西。
数额不大,是寓意着顺遂的数字,附上祝福的赠言。迟漪一应点了收款,而后一条一条用心回复过去。
ins上得知,Sarah最近一周也在纽约出差。迟漪今晚是和她约好去洛克菲勒那边用晚餐,再去看楼下那棵巨型圣诞树灯光秀。
迟漪化完妆之后又卷了头发,最后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长款的黑色钩花毛衣外套,内搭是一整套流苏镶珠钻鱼骨抹胸上衣短裙,配一双过膝绒感长筒靴。
乘电梯到酒店大厅,入目是一面挑高的巨幅全景高清玻璃窗,而玻璃之外是进入冬令时的纽约。
街灯璀璨,缀射在一片红色的圣诞氛围之中,骤然间,夜幕里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一场漫天轻雪。
迟漪刚走至旋转门前,步调跟着一滞,仰眸凝注着灯外那一片雪色。
高端酒店的大厅空气里,漫溢着馥郁的香氛气息,那一扇旋转门再度转动一圈,“叮”一声,一处角落里响起了八音盒齿轮咬合启动的音乐声。
迟漪鼻翼一动,那么一瞬间,她清楚的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缕熟悉的淡香。
心跳,在胸腔里隆隆作响。
那一秒的恍惚,是否是一道命运给她的暗示,要将一块缺失已久的拼图,重新递回她手中———
迟漪垂着纤浓的睫,深了呼吸,清凌凌的瞳孔里映出一道宽肩窄腰的身影。
大厅内巨幅的水晶吊灯下,灯辉煌煌如火,一应身着正装的工作人员正毕恭毕敬地引着男人往里。
距离越来越近,视野也变得清晰无比。
靳向东着一身深色大衣,高鼻深目,一张清绝深刻的面容之上,那神情是与记忆里别无二致的意兴阑珊。
他漫不经心地掀起一道目光,于那凝固的时间里穿梭而过,直直落向了她。
第58章 58# 现在连声大哥也不肯唤
圣诞夜, 一场初雪的降临,使得第五大道的交通很快滞塞不通。
洛克菲勒中心离这里只有0.9英里,正常乘车是几分钟, 步行需要二十来分钟。而按照目前的交通情况来看,塞车时间恐怕比步行还要慢上许多, 迟漪提前和Sarah发过消息,对方也说可能会迟到。
尽管如此, 迟漪内心更为注重时间观念,选择了提前下车,撑起一把酒店侍者递的黑伞,冒雪而行。
从50街st.patrick’s教堂对面的电梯上t?去, 是一家亚洲和法式融合菜的氛围感餐厅。
确认过预定信息, 侍者引着迟漪去往预定的窗景位。
接过餐单, 扫一眼。迟漪结合她们多次约饭经验,先点了一份餐前小食, 后是海胆生蚝, 红酒炖牛肉,鹅肝蒸蛋, 最后一份是这里的圣诞节限定,草莓焦糖布蕾。
刚点好餐, 桌对面便跟着落下来一道纤婀的长影。
Sarah刚从一场商务的after party上溜出来, 身上还穿着条繁重的长礼裙, 外套一件保命皮草,细长纤白的手指拎着只经典款戴妃包和一只CHANEL的礼品袋。
“今晚路上太堵了,我一猜你肯定是要先到的,所以我也选在半路下车,直接走过来。”
Sarah无奈地扯动唇角, 神情显得有些恹,抬眼又问:“Celia,点酒了吗?”
迟漪挑眉:“你不是说今天晚上还有正事要办,不喝吗?”
“十分钟前就取消了。”Sarah抬手示意侍者过来,接过餐单,先扫一遍酒水,声调慢悠悠:“没错,又分手了。”
在伦敦时,双方上班地点只隔一条街,只要有空,她们就常聚一起约饭喝酒。
迟漪印象中,差不多一共见过她七任男友,而每一任都逃不脱两周定律,必定会被Sarah以“不合适、腻了”之类为由甩掉。
现在这位,她没见过本尊,但见过两人合照,是个白白净净的薄肌小奶狗。满打满算应该是谈了一周半时间,还是稳定发挥了。
Sarah选了朗姆酒,等菜空隙,她理一理长发,忽然好奇地托腮问迟漪:“Celia,你现在都不安慰我一下吗?”
迟漪了眼也盯着她,“我觉得,我更应该安慰的人是被你伤害的will。”
目光交汇,Sarah俯身往桌前一靠,也不知是想到什么,眼神骤地一变在光线里流露出一丝微妙的暧昧,不疾不徐地一点点向迟漪靠近。
迟漪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困惑,伸手想拂挡住她这张祸害男人们的脸,却反被她扣住手腕。
“Celia,我今晚其实还想跟你分享件事情。今天的活动现场,我意外见到一个人。你先猜是谁?”
迟漪不为所动,垂睫,拒绝回答。
Sarah眨一眨睫毛,当然看出来她有意回避,偏要故意停顿下,然后慢慢说出那个答案:“是你那位前任哥,Mr.靳。不得不说,他真是长了张足够让女人心动的脸,你都不知道,我们现场好几个都想找他要电话号码,但一听人家身份,通通又都灭了心思。”
“Celia,你们中国人有个词是不是叫作“破镜重圆”?”
迟漪回:“破掉的镜子,复原还是会留下裂痕的。”
Sarah不置可否,心里当然也不信她这句。
她比陶西更早一段时间了解到迟漪的部分身世,以及和靳向东的这一段。
巴黎校外被拍的那张匿名照,源头是Sarah找的私家侦探,原以为会拍到女学生和那位姓蒋富商的风月之事。在试探过后,才知迟漪和那位只是被长辈所捆绑而已,误会解开,照片也就跟着沉底。
后来迟漪回的那封邮件说明她在香港谈恋爱了,可重逢以后,她又对这段感情保持着只字不提的缄默。
爱,是有迹可循的。
爱,也是藏不住的。
心里有一块缺失的地方会生出一片鲜绿苔藓,任你故步自封,严防死守,旦有一线生机,就能疯长滋生贯穿血肉。
港澳豪门那些夸大其词的花边报纸;她在ucl毕业那年的一束未名之花;伦敦那些数不清的酒局里,人再如何防备,也有微醺出神的那一瞬;甚至她那间公寓的一角还放着一只底部镶满钻石的小王子音乐盒,英国消费那么高,她再如何缺钱也没有动过典当的念头;Google引擎里反覆搜索过的一个中文名;以及……她枕边那一本页页写上中文注解的《理想国》,里面也藏着她的那位靳先生。
Sarah本身也出自欧洲一低调豪门,即便不去打探隐私,却也能从圈内流传出来的一些消息与迟漪对应上。
生母重组的家庭,是香港顶豪家族,继父膝下有两位继兄,一位是认定的继承人,一位是花边无数的浪荡哥,更巧的是,靳这一姓氏的重合。
蛛丝马迹慢慢拼凑在一起,不难得出一个,最趋近于真相的答案。
大概,是都囿于身份的阻隔,才叫人各自相思。
中国人,就是太注重传统和道德的规训了。
服务生上菜打断了这场揶揄往事的话题。上完菜,Sarah才从一旁座位的黑色硬挺纸袋里取出份包装精致的香水礼盒递过去,“是圣诞节礼物,也是你的生日礼物。生日快乐,my sweet.”
话题引开了,女孩子们碰杯庆祝,一直到酒过三巡,窗景缀着圣诞元素,往远一些眺望,广场上那棵巨型圣诞树在一片欢呼声中被逐次点亮。
Sarah当时眼神泛着一丝醺意,扭过头,忽然说:“其实我每段感情都无疾而终的原因,是不对等。要么是我付出多一点,要么是对方付出多一点,人人都说爱要无私,可我认为,爱也需要一点回报的吧。看不见什么希望,两个人也永远无法持平,所谓的保持新鲜感也根本救不了步调不一致的爱情。”
迟漪当时挖了一勺焦糖布蕾化在口中,下一秒,又听见她自嘲般地嗤了一声。
“又或许,大部分人分开的原因,追根究底是不够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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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工日在礼拜一,卡尔文新官上任,要交接的工作堆积如山。迟漪作为他唯一带过来的心腹助理,自然是要跟着一起整理修订项目文件。
连续一整周项目部都在开会、选题、审题……等之中反覆讨论定夺。
一直到周五晚,卡尔文这边收到一份业内商务晚宴的邀请函,一切难题有了攻破之解。这场商务宴,卡尔文在伦敦时便已托人探清了赴宴人员名单,里面每一位基本都是业内重量级人物,且这场宴会对外私密,不接受媒体访谈。
可见这份邀请函的来之不易,也是看见邀请函的这一秒,迟漪才明白过来,这一周里,工作压力之大,卡尔文却每每落班便去无踪迹的真实原因。
“Celia,下午给你批半天假,去挑一套得体礼服,晚八点,陪我一起赴宴。”卡尔文从办公椅上起身,取了西服外套,志得意满地回头又与她说:“有关礼服的租赁费用,请将发票回执单传我邮箱,走我个人账户报销。”
“收到, lea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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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任务,迟漪便打车直奔第五大道,去往Sarah介绍的一家时尚工作室。
租借礼服时,顺道也一并重改了妆容,一下午时光飞逝过去,很快到了约定好的傍晚时分。
一台黑色阿尔法商务车抵达工作室,迟漪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上了车,与卡尔文汇合。
纽约这座城市作为世界之都,每到周五晚都会经历塞车高峰期。从这里到置办会场的酒店平时不过十几分钟车程,而今夜抵达花了近一小时。
卡尔文将邀请函递交给安保人员作登记报备,确认信息无误后,便有侍者上前,引带他们往直达宴会厅的电梯前行。
中途绕行这座顶级商务酒店的大厅喷泉,迟漪的视线从始至终一直聚集在路前方,并未留意到一旁摆放着的那张活动介绍立牌。
上面承办单位的一栏,写着的是东寰集团。
侍者上前刷了电梯卡,摁下三十三层的按钮。
俄而,躬身往后一退,祝福两位来宾今晚能感到愉快。
轿厢门阖上,楼层数不停跳动,抵达三十三楼时,铺满手工羊毛静音地毯的长廊上,有安排客户经理前来接待。
又是一轮登记签字,其实来往贵客,也只有寥寥几人才需要层层登记,卡尔文和迟漪正是这少数生面孔中两员。
之后就是正式进入此间宴会厅。
卡尔文进入这场晚宴也并非是想大海捞针,而是有提前与这场晚宴的一位核心人物约好了独家访谈。
对方是位华侨女企业家,也是纽约华商会的副主席,邓诩。
时间宝贵,邓诩这边只给卡尔文预留了30分钟的访谈时间。时间紧促,为免不必要的意外发生,其实是一直到坐上那台商务车,迟漪才得知自己将要担任此次访谈的录像摄影,幸而也不算是全无准备,她上半年便已跟着伦敦那边的摄像组进修过,对此业务是t?熟练的。
提前调整好设备,访谈环节从简,访谈问题却是从精要之中摘选而出。
从进入这间私人贵宾室录制开始到结束,所有程序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离开贵宾室时,迟漪察看过一眼卡尔文表情,可谓神清气爽。
预约访谈只是赴宴的第一步,卡尔文后续还有social的任务。
邓诩也非常周到,派了秘书带他们从行政走廊离开,直通宴厅一隅,并顺水推舟为其引荐了几位新锐企业家。
其中一位,着一身质地考究的暗红色西服,转过身,是一张清俊雅致的面容。
迟漪当时并没有认出Alan,反倒是卡尔文与另一位年长许多的企业家交谈甚欢之时,Alan端着酒杯向她靠近,压低了音量,笑着唤了她一声“Anna”。
迟漪讶然抬眼,这才确定了他的身份。
Alan似笑非笑,“我之前就说过,万一呢,万一我们能在18区以外的地方相遇。”
当初,迟漪那么突然地要退出乐队,是有给他们每个人发送邮件说明的,并且最早加入时,也是一致同意了,她是拥有随时决定退出乐队的权利的。
那时候都以为,一别,便是天涯各自不相见。
没想到,换了场合,换了身份,阔别五年之久,又重新结识一番,这一次以真实的身份信息。
Alan中文名叫邓颂文,今年二十九,现任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的CEO,而这家公司于去年正式进入纽交所,顺利完成上市。
邓颂文如今的履历也称得上年轻有为,未来可期,如果作为《Economic Man》副刊的一期采访人物,应该是很不错的选择。
正想到这里,邓颂文主动提出了要交换新的联系方式和电话号码。
迟漪没犹豫很快地点头应下,接过他递的名片,并在社交软件同意了他的好友申请。
只是,熄灭屏幕的一瞬间,迟漪蹙了眉,旋身往浮光掠影里,衣香鬓影之中逡巡一眼,她隐隐感觉到身后有一束目光正在观察她。
遍寻无果,像是一道错觉。
邓颂文被另一位唤了过去,迟漪耳根落得清净,一边抬腕观表,一边等着领导那边还热火朝天着的交涉结束,然后再一起撤退,以便今晚连夜先赶一篇初稿出来。
然而,时针转了一圈,迟漪指间捻着的香槟与前来搭讪的男士碰过好几圈,也没等到脱身时机。
卡尔文也深知,自己今夜恐怕还有一段时间才能顺利脱身,只得趁着去走廊抽根烟的功夫,先将迟漪送离宴会厅。
迟漪本身五官就非常精致,皮肤瓷白一如上等的羊脂玉,没有丝毫瑕疵,今晚又是盛装出席,席间不少男人上前搭讪,年轻的,不年轻的,各式各样,应接不暇。
卡尔文亡妻为他留下唯一的女儿今年不过8岁,他这个人很信因果循环,也有爱屋及乌的成分在。不想让手下女同事因他而发生半点差池的可能。
权势资本是世上最能掩盖一切真相的存在,名利场上,谁也料不准下一刻的事。
迟漪满心装的都是写稿写稿写稿。
一直到被领导送到电梯前,也只以为领导是要自己回去写稿,所以也是抱着使命必达的态度,同领导挥手再见。
客户经理询问她之后,为其摁下电梯楼层。
显示屏上,白色的楼层数字又在跳闪。
然而,数字却从三十三往上跳至三十四,电梯忽停,迟漪心里也只疑惑了一瞬,想到应是有人也要去到一层大厅,刚好同乘。
迟漪放下心,室内暖气流通,她百无聊赖地对着反光镜面理了理身上微乱的薄绒披肩。
门徐徐而开,迟漪下意识将眼神落过去,镇静淡然的瞳仁倏尔微缩一下。
一瞬间空气也变得稀薄,她鼻翼微翕,那一缕洁净如湖水般的淡香侵袭了所有感官。
此刻,不算逼仄的空间却显得无比压迫,她仰眸盯着头上那一片星空顶,保持呼吸频率,稳住慌乱心跳。
这部电梯下沉速度很快,门一开,靳向东身形微动,这才漫不经心的将目光瞥过她。
迟漪了然,迅速弯腰微提起长长的裙摆,要从他身侧越过去,即将真的擦肩而过的那一秒,她的手背轻轻擦过了他的。
“站住。”
迟漪目光定定穿透大厅玻璃外一片茫茫夜色,一周前圣诞夜的那一场重逢,更像是一场虚空的梦。
只一眼,谁也没有为谁而停留片刻。
而现在,她浓绿的一截长裙曳地,身形不由自主地停在那里,披肩跟着她的动作从肩上滑落一半,身后一缕冷香向她裹挟而来,她心跳都快要停掉了。
靳向东微俯身替她拾起那截披肩,重新覆上肩,从始至终他的动作都克制有礼,隔着一层绒面,未曾冒犯她分毫。
迟漪很本能的往后一退,与他拉开距离:“……谢谢。”
靳向东垂下目光,与她对视一眼,“去哪,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吧,可能也不太顺路。”迟漪花了几秒就镇定下来。
也对。
这才是与前任见面时,应该维持的风度与冷静。
她照模搬样,学得惟妙惟肖,更有甚之。
“还没说目的地,你又怎知我们不顺路?”靳向东轻颔了下首,冷淡将她拆穿:“还是,迟小姐,不敢坐我的车。”
迟漪愣了秒,很快抬起明眸,直直撞进他漆沉的眸底。
她不愿让他看轻,“……文华东方,靳先生顺路的话,烦请带我一程。”
另一只掌心堪堪握稳的便携相机包袋,转瞬之间被另一股力接走。
迟漪朱唇微动,连一句拒绝的话语都来不及,他已越过自己信步往前走。
走出酒店大厅,一台深色迈巴赫已停在环岛等候多时。
坐在副驾的男秘书,是纽约分部员工。远远见到是两束身影走出来,并且老板边上还是位女性,脸上只闪过一秒诧异。
立刻动作有素地下车,主动去为迟漪拉开一侧车门,再轻阖上,整个过程除了那一声请,再无多余交集。
落座后,迟漪顺着车内微亮灯光巡过目光,才发现挡板一直是关阖状态,使得整个后座空间气息微妙起来。
她双手绞握在一起,突然有些后悔同意上他的车。
好在这一段车程一路匀速前行,身旁的人似乎也只是单纯地送她一程,并无其他计算。
心情百转千回,终于抵达目的地的环岛前。
迟漪连回看一眼的勇气都不再有,本能反应从椅背弹起身,急促落下声:“多谢。”伸手就去拉动车门把手,然而她用力扳了好几下,门都是纹丝不动的。
最后一下无果,迟漪脸上终于泛起一阵浓的错愕,她缓缓转过身,浓绿掐腰的钩花工艺礼裙衬得她皮肤莹白红润,呼吸用力在起伏,裙摆也因她的动作而擦过男人西裤膝盖位置。
迟漪紧紧看向男人,“为什么?”
司机和秘书早已识趣地下了车,去街边候着。整个后座光线甚暗,靳向东揉一揉发皱眉心,于黑暗里静观她的脸。
呼吸间,嗅着那一缕甜的橙花香气,一整晚的心猿意马,意兴阑珊似都有了归处,浮躁心思稍定下来,他不带情绪的嗓音显得冷淡:“陪我聊一聊。”
直到这一刻,迟漪忽然看不明他的所思所想,到底为何了,喉间轻动,念他的名字,“靳向东……”
他问:“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顺利毕业后,跟了很不错的领导,一直有在认真生活,也很认真工作,”迟漪说到这里时,停一停,转过脸,在黑暗里寻找他的眼睛,说:“就和,就和我们分开时,说好的一样。”
靳向东看她片刻,“你不问一问我?”
迟漪轻笑了声:“你那么厉害,什么都能处理得游刃有余。一定过得比我好呀。”
“是么。”
“毕业那天,那束花,是靳先生送的吧。”迟漪说,“花很漂亮,就像当初你在巴黎时,送我的那一束一样,我好喜欢。可是现在,我们都有了各自稳定的生活,我很感谢,你给了我能够选择自由的机会,也很谢谢,你赠我的那把钥匙。”
靳向东额间生疼,没有一句能听的,轻吁一息问:“那时留在我身边,你开心么?”
迟漪没有再正面回答,只说:“分开那一天,告诉过你答案的。”
“你的ins账号,我看过了,”靳向东仅剩无几的耐心快要告罄,目光紧迫地攫住她的脸,问:“最后一条动态,你要到的终点在哪里?”
迟漪心底一震,手指慢慢蜷紧在腿面,嘴上还t?要坚持道:“靳向东,那是旅行的终点站,你不能过多曲解。”
靳向东轻应着点头,拨开中央扶手,取出瓷质的烟盒,和一枚砂轮打火机,面无表情地点了一支,定制烟丝里的沉香令人心静气和。
一息停顿之间,一本柏拉图的《理想国》摆在了迟漪眼底。
不必再等他翻那书页,里面用签字笔落下的每一笔,都是由她书写的,她赖不了了。
靳向东平声静气道:“迟漪,现在呢?”
迟漪整颗高悬着心终于重重地往下坠去,摔得彻心彻骨。
靳向东也一直在看她的所有反应。此刻,阖上打火机,摇下车窗,他拧灭了烟,眼神不再克制地停留在她脸上。
那一袭浓绿色的掐腰长裙能够很好地包裹住她窈窕起伏的身姿,如绽放在冬夜的一枝盈盈绿梅,傲霜而立,生机勃勃的。
恰如那一年,在澳门,他也是如此将目光停落在那院墙中的一支野春处。
靳向东注视着她,眼神越发暗了下去,他伸手,慢慢去抬迟漪低下去的脸。
“现在连声大哥也不肯唤了。”
那个带着禁忌的称呼,从前又是在什么时刻唤的呢?
是在他们一次次融进彼此的那一刻。
是他迫着她如吟似啼的唤那一声声“大哥”。
侵骨的寒风从这半扇窗中灌进来,迟漪心底一紧,倏然一线之间,只觉与他肌肤相擦的位置泛起一阵一阵难熬的潮意。
“……你别说了!”她微张着唇,肩背微颤,微茫灯火映射着她湿漉漉的眼眸,迟漪深深呼吸,用轻而定的声线坚守着防线:“这些……根本不能代表什么的。”
他的眼神不移分毫,伸臂扣上那一捻柳腰,将她从另一张座椅边缘直接托至他的身前,动作只在一念之间,迟漪惯性地往前一跌,泛潮的掌心不得不以力撑稳在他膝上。
自上而下俯视的姿态,一如那时。
靳向东喉咙轻滚,动作却无比强势地握紧了她的腰,一把托至膝上,呼吸被这一阵近的暖香占据着,他语调沉缓像是告诫:“坐好。”
第59章 59# 丹心寸意
纽约的夜, 怎么能那么浓,又那么暗?
车窗摇上去了,迟漪坐稳在他怀里, 又或者更准确一点,是被他牢牢搂住了身体, 往下坐实,也往他身上紧贴。
势单力薄, 她退不了分毫。
为图行动便利,她身上这条礼裙并非传统晚宴的隆重繁琐,而是一条轻绸质地的抹胸长裙,浓绿而统一的色彩, 知性而优雅, 裙尾很长。华灯绚烂的映射之下, 她行走时裙身摇曳,勾勒出修长而紧致的腿型。
绰绰人影里, 她与人推杯换盏透出来的驾轻就熟, 是他从前没能见过的模样。
那瞬间,他在想什么呢?
是一根根钢针贯穿过整个胸腔, 接连应生出密匝匝的惊痛。
盼她好,也怕她真习惯了这种日子。
此后, 人生路是那么漫长, 她不必回看, 更不必百转千回地盼能与他再会一程。
会有那么一天,她身旁那一席空位,站稳了别人。
然而除此之外,她性格使然,有困难也必不会同他求助, 他更怕的事,迟漪会被迫接受社会的规则。
这远远比,与她渐行渐远,更令靳向东刺痛煎熬。
密闭空间里的暗波流动,靳向东深的眸色显得淡漠,注视着这张如雾里霜花般的脸庞,他眯了下眼眸,虎口掌住她精致的下巴,指腹抹一把夜里浓艳的唇脂,覆身凑过去吻她的唇角。
身体本能的反应比言语诚实,迟漪没有抗拒他。
分开五年,这样长的日日夜夜里,春去秋至,她是否也接触过别人,是否会忘掉他曾经带给她的感觉呢?
靳向东刻意停了那一秒,她给出的反馈青涩如初,还是那个乖顺到令人心折的妹妹仔。
男人的指腹继续抚过去,沿着她粉酽酽的脸颊,拨她鬓角的发,捻那柔软温热的耳垂,那些香气袭人,身体最深处的记忆带着她从僵硬一点点软下来。
每一步都似过去种种剪影在重映。
亲吻力度加深了,不再只是试探,他的舌尖破开了她命悬一线的城门,长驱直进地回敬着她之前那一份固若金汤的疏冷距离。
热,一点点蚕食着意志。吻至心口,迟漪遽地从这一场荒唐中惊醒过来。
眼乱如丝,泪濛濛一片似要晃落下来,她在黑暗里又垂下了睫,说:“……靳向东,该到此为止了。我还有事,该走了。”
理智终究在情欲裹挟之前占据上风。
迟漪忍住心尖受他牵引的砰砰声音,轻轻抵住他的手掌,还是滚烫的温度,视线对平,瞳孔之中满是对方的影子。
尽管如此,迟漪抵抗挣扎的力气再没有松懈分毫,她在坚守着自己。
靳向东看清了她的抗拒,漆暗里,他神色微不可察地一滞,眷恋的那一阵橙花香从他怀中消失。
迟漪转身的一霎,透过那一线光照的车窗玻璃窥见他微颓的眼神,心豁然一紧。
又听身后传过来那沉心静气的一问:“你和邓颂文什么情况?”
迟漪身形一怔,处于背对姿态,对他说谎也能处理得平静至极,“大哥什么都知道,就更应该放我走。”
这回答相较于她五年前的直白莽撞,显得有些模棱两可了。
却又并非否认他的提问。
甚至,她要在这个问题上搬出刚才抵死也不肯唤的称呼来提醒他,怕不是想要把人直接给怄死。
靳向东硬生生的被她一噎,唇部绷紧,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迟漪破罐破摔,干脆一口气说完:“我在巴黎就认识Alan了,我们很投契,无论是哪方面,我们还一起组过乐队,他是主唱,我是他的贝斯。只是那时候我们还是清清白白、惺惺相惜的知音关系,现在重逢,Alan他那么年轻有为,温柔礼貌,对我还很主动,就算我们决定在一起,也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的事。”
“现在,还需要我详细地给你说一下,我们在哪个时间接吻,在哪个时间上了床,是他够劲,还是大哥够劲吗?”
越说越混了。
迟漪说完了最后一个字,实则心底也在发虚,攥着裙身的手心都冒汗,却强撑着要挺直了腰板。
靳向东在她这一长段话里沉默好一阵,眼神里透着刺骨冷霜,他轻应着点头,“那你觉得谁够劲?”
这么失了体面又失了风度的话,怎么能从他口中讲出来?
他是疯了吧?
迟漪眼底溢满了错愕,想回头,又生生忍下去,理性在心底反覆提醒着她,不能再和他对这种问题继续纠缠下去了。
车门适时解了锁,她快速地推开车门,不忘提裙拎包,还一并往包里塞了样东西,步履生风冲进了酒店大厅。
至旋转门,那一束窈窕绿影才完全消失不见。
靳向东敛了眸光,刚才那道砸门声响不轻,犹在耳边,足以看出她对他那句慌不择言的昏话所动的怒意也不轻。
这几年,李斯言给过关于她的情报。
迟漪如今全心全意投身在事业上,无暇顾及其他,她尚年轻,也不必着急考虑感情相关的问题,他一直比旁人更能看见迟漪的漂亮聪慧,和韧劲,身边有追求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多一个邓颂文,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
今夜宴会散场之前,他也一直自恃着几分位高权重的矜贵与高高在上,自以为能掌控全局,而产生的那些傲慢,那些漫不经心,一到她面前,只剩下不尽的心神彷徨,自乱阵脚。
尤其,是她说的那一字字刺痛人的话。
什么巴黎,什么乐队,什么我是他的贝斯,什么知音,什么吸引力。
年轻有为,还温柔礼貌?甚至她怎么还能说得出那句谁更够劲……
只是听一听她赌气的任何一句话,都够他受的。
这些连环炮打下来,简直要人心肌梗塞。
他又能剩下几分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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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东寰集团的秘书团队之一安德鲁,负责着今夜陪同靳董出行这场可有可无的宴会,也就是刚才替迟漪开车门的那位男士。
当然,解车锁的那位也是他。
安德鲁和司机一同等在街边,抽过两根烟的功夫,才惊觉他们下车时好像是把车门给锁了。
要死,他还不想失去这份薪酬丰厚的工作!
于是亡羊补牢,又悄悄绕回车边,刚解开锁,就看见那位小姐无比急迫地冲下了车,还砸了门!
要死,他犯错误了。
直到回到车内,小心翼翼询问靳董,是否直接回中央公园大厦的住宅时,他才乍然瞥见靳董唇上有一道明显的伤口。
身为毕业于哈佛的高材生,并且经过东寰层层t?筛选的精英人士,再并且身为一个刚被女友甩掉的可怜人。
安德鲁立刻心领神会地意识到,要死,他犯了一个更大的顶级的错误!
安德鲁一时间在副驾上有些如坐针毡,艰难地咽下嗓子:“靳董……”
靳向东徐徐搭了他一眼,目光已冻结成冰,“安德鲁,明天华商会邓董的约定在几点?”
“定在长岛庄园,在下午两点。”安德鲁顿一顿,声音有些困惑,“您下午不是说要推掉吗?”
靳向东冷笑了声,“听说邓董家的公子年轻有为,温和礼貌,见一见,讨教一下。怎么,你也有意见?”
安德鲁之前得德叔提携指点过,再联合晚宴时的情况,他这次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们靳董说讨教是场面话,但想见一见这位邓公子,才是真实意图。
后座的低气压越来越沉,安德鲁不敢接话,慢慢转过身。
/
迟漪马不停蹄地回到酒店房间,阖上门,还不忘再上一道锁。
顶灯揿亮,她微微喘着,盯一眼那多余的一道门锁,心中划过一种复杂感觉。
她自问,何必要多此一举,上这一道锁,口不择言地说出那些言不由己的话呢。
单身怎么了,单身五年又怎么了,有什么不肯承认的呢?
单身这么长时间,也并不能代表是还想着他吧?
无非是为了一些拈酸陈醋在跟他较量。
这五年里,你的身边是否也有过别人的存在?
分手是她提的,现在又要去计较这种问题,是显得她多么小肚鸡肠,又多么虚伪。
她答应了她自己,没必要重蹈覆辙。
迟漪把包里顺走的那本书直接放在了玄关柜上,眼不见为净,收拾好心情,才去浴室更衣卸妆,敷上面膜,让自己完全清醒之后,取出相机和笔电走到落地窗旁的书桌前,准备赶一夜稿。
酒店服务送冰美式上来,是凌晨一点多,迟漪收到卡尔文已回到酒店的消息是凌晨三点多。
回完卡尔文交代的事项,她就一直埋头伏案至清晨破晓时刻。
迟漪认真盯着电脑屏幕打完了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总算是完成初稿。她抬起头,看见了曼哈顿的日出,鎏金般的晨光自明净整洁的落地窗外漫漶进来,一时窗明几净,衬得室内一派澄沙汰砾。
她从软椅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红木桌上一直倒扣放着的手机翻过来,勿扰模式关了,屏幕跟着一亮,灵动岛弹出了一条新邮件提醒消息。
迟漪犹豫了秒,点开邮件。
发件人是她在伦敦那间公寓的房东先生,米勒。
伦敦与纽约时差相隔5小时,为解开那本应放在伦敦公寓里那本的《理想国》,为何会辗转落进靳向东手里的谜题。
在避免会打扰对方休息的前提下,迟漪特意选在晚上十点多,给对方发了一封有关公寓是否遭到过入室抢劫的邮件。
没想到一整晚已过去了,她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觉得被人剖解心思感到的丢脸,再到现在这些难言情绪都已经自我消化干净,一扫而空时,又在这个时间节点收到了米勒的回信。
逐行逐句地看下去,迟漪才终于弄清楚了这道题的谜底。
不知是不是,遵循着泰极而否的规则,她还处在升职加薪的欢喜之中,在抵达纽约的第二天,公寓的水管就爆了。
水漫得厉害,当天夜里便渗透了楼下邻居家的客厅墙壁,邻居太太受到无妄之灾当然是上楼敲门询问,在无人应答,邻居也准备先拨打报警电话联系处理的时候,楼下停了整夜的一台黑色benz里下来一个长着一张东方面孔的年轻男人。
他给了名片,先验明合法公民的身份,再配合着出钱出力,请开锁师傅和维修工人……仔细填完登记表,在一片兵荒马乱中,遏制了这件事情的严重化。
打扫完战场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靳向东第一次踏进这间逼仄窄小的单人公寓,水淹之后,大部分家具都需换新,只有卧室没有泛滥成灾。
他推门进去,里面每一处角落都是整洁的,床头放着一只粉瓷花瓶,里面的花束还鲜艳着。
靳向东走过去,坐上那张小床,目光逡巡在她待过的区域,仿佛透过这些物品,也能想像出她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的画面。
长腿微曲,膝盖碰到了深棕色的床边柜,一角抽屉里最上方放着一本哲学书。
靳向东盯着那书封,眼神微怔,想起有一年她偎在自己怀里,喃喃地告诉他,其实我也看过哲学书的,不过并不是赫尔曼·黑塞的书,是柏拉图的那本《理想国》。
里面有一段话,她一直很喜欢:
没有芥蒂,没有侧目,没有牵挂
……
如果这些都不存在了的话,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不管是荒芜的原野,还是幽暗的沼泽,或是其他被人否定的存在。
如果有,那就是你的理想国了。
那天夜里,靳向东紧抱着她,不可抑制地低头吻她的唇,温声问她,那你的理想国又是哪里呢。
迟漪埋首蹭进他颈窝位置,一下又一下,挠得人心底生痒。
最后撒娇打诨地回答他:是留在你身边。
那是一段很远很远的记忆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又说,留在他身边是那么痛苦,觉得自己好不堪。
于是他们真的分开。
心底一道声音在那一刻强烈地为他指引,像是一种不容错过的宿命。靳向东鬼使神差地翻开了那本书,一页一页,终于,他看见了迟漪的字迹: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是君子,不应沾尘埃。”
“感冒了,夜里总是做梦,梦见和他回香港。
他说,深水湾是我的家。”
“说谎的人,自食恶果。
又一年圣诞节,用神灯许第一个愿:祝他好。
第二个:请不要那么快,忘记我。”
“i wish you joy and happiness.
失眠,好想他。”
“旧历新年,祝他好,祝他身边有人陪。”
他一字一字地盯,似要把纸张都看穿一般,心里恨恨在想,你还挺大度的。
“明天飞纽约,不知天气如何?以前听他提过,他二十岁那年夏天也被他祖父外派过纽约。
那时忘了问,他的二十岁又是什么样子呢。现在,也没机会知道了。”
……
书越翻越薄,靳向东只觉得呼吸有些艰涩,他皱了下眉心,翻到了最后:
“一直没敢告诉他,有他的那一年多里,我总觉得活着也好值得。
黄粱梦醒,祝君东风。”
“没有芥蒂,没有侧目,没有牵挂,没有流言蜚语,没有一切阻隔,那么我最想要,只是永远留在你的身边。”
百叶窗洒落下晨光的爿爿投影里,靳向东指腹握紧书页,心中翻涌着难当的剧痛。
他垂下脸,有热意砸在那纸张上。
/
迟漪对发生的这件大事一直处在不知情的状况里。
米勒在回信中说明,在房屋修缮一事上已得到妥善解决。更何况有人愿意加倍补偿一切损失的情况下,所以并没有再找过迟漪,甚至一直以为她知情。
所以收到她的邮件,也倍感疑惑。
回复结束,迟漪关了手机,靸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走至玄关柜子前,她低垂下眼睫,一页一页翻开,没有任何痕迹留下,心底忽而生出感应一般。
她深呼吸,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迟漪捻着薄纸的指尖都在抖,那最后一页上,贴了一张旧照片,照片里的人,五官周正倜傥,白衣黑裤,熠亮如星的眼眸里,透着的是少年劲的疏狂与风流。
那是二十岁的靳向东。
她用手指去抚那照片底,角落上,还藏着一行字,是他的笔迹。
“丹心寸意,经年不改”
迟漪吸一吸鼻尖,蓦然酸苦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