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女便歪头思考了一会, 片刻后,她却有些迟疑,“似乎是有这么一位向家的少爷, 只是脾气性格都不太讨喜, 内向寡言得很, 别家的郎君似乎都看不大上他。”
谢瑶卿笑了笑,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我却觉得他刚刚好。”
内向寡言?
那是向晚只喜欢和自己说话罢了。
谢瑶卿在心里不无得意的想, 而后她忽的一愣, 在之前, 她从来不会有这么天真, 这么幼稚的想法。
她搓了搓自己的脸,猜测也许是父君久违的爱护与皇长女无条件的信任让她有底气做一回娇纵任性的女郎了。
皇长女已经从宫人那问来了向家少爷的消息,抬手向北一指,“听说在那边, 那边背阴,一年四季都阴冷,花也没有多少, 不知道他去那边做什么。”
谢瑶卿笑了笑,并不理会皇长女絮絮叨叨的猜测, 撩起长裙,沐浴着阳光,像是前面有什么珍宝一样,幼稚的小女孩一样雀跃着奔向了她的向晚。
御花园北面, 是夏季赏荷花的地方,用人力挖出一汪几丈深,占地十余顷的人工湖, 湖面宽广如海,澄澈如镜,荷花接天莲叶,翠粉想接。宽阔澄澈的人工湖里养了许多肥美活泼,颜色鲜艳的锦鲤,湖畔种满郁郁葱葱的杨柳,背光遮阴,是消暑取乐的好去处。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风水不好,这几年竟接二连三的淹死了许多宫人,原本纳凉避暑的好去处变得鬼气森森,原本凉爽宜人的湖风如今只让觉得阴冷诡异。
向晚穿了一身干净的素色,只有一条朴素寻常的银灰腰带勾勒腰线,乌黑长发挽在发顶,只用一顶银色发冠装饰,正在湖畔的凉亭中,抱着膝盖蜷着腿,倚着凉亭的大红柱子孤零零的坐着。
凉风习习,将他身上单薄的衣衫吹得簌簌作响,他觉得这风有些刺骨,打了个寒颤,默不作声的把自己又搂紧了一点。
向晚呆呆的望着湖面碧波,如鉴的湖面上映出他孤单伶仃的影子。
归鸟投林,风声骤起,沉静的湖面上惊起圈圈涟漪,打碎了湖面上那张精致漂亮的脸。
向晚仍旧在发呆,他不知道该如何融入那些千娇百媚的小少爷,而那些天生富贵的少爷们也不喜欢他这个几年前平白出现,空有美貌,举手投足却尽显小家子气的怪胎。
他们不仅说好了不许同他说话,还霸道的逼迫他不许踏足热闹多彩的牡丹苑,把他赶到阴森寂静的荷林苑来,甚至还别有用心的讲了许多发生在这的鬼故事给他听。
向晚瑟缩着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试图用这样自欺欺人的方法抵御那些可怕的东西。
小家子气。
向晚低着头,有些难过的想,可他本来就是小家子里出来的啊。
他原本的家是不如向家家大业大,也不如向家富贵奢靡,可在那个家里,他有慈爱的母父,有机灵活泼的妹妹,爹爹肚子里还有未来的新家人,那个家虽然狭小贫困,却比这个满嘴礼义廉耻的高门大户向家更让他眷恋。
他实在不明白,那么高贵的向家,那么体面的向家,怎么能只因为自己貌美,只因为自己与她们走失的少爷有几分相似就趁家中无人时将自己强行带出,这和丧心病狂的拐子有什么区别?
他揉了揉红肿酸涩的眼睛,在心中不停的想,母父在家中如何了呢,在发现自己不见后,她们会多伤心,还有向晴,在自己被掳走的前一天,她还在跟自己要糖吃,不知道自己走后有没有人记得呢。
向晚吸了吸鼻子,垂着头,看见一颗晶莹水珠从坠入湖底,惊起一朵微小的水花。
他抬起手,摸了摸眼角,一片濡湿。
他的呼吸渐渐凝滞,泪水汹涌决堤,止也止不住,按照这些年他苦学的礼仪,他在宫中是不能哭的,于是他手忙脚乱的用手背揩着泪,可直到十指的指尖都被泪水泡得肿胀,他还是忍不住想哭。
谢瑶卿站在向晚身后,静静看了许久。
向晚从来不对她说这些事,在一起时,他宁愿同她聊蓄芳阁中为数不多的趣事,也不愿意提起作为向府少爷的往事。
想来这些事对他来说是时间也无法抹去的伤痛吧。
向晚抱着膝头哭了许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难受的伏在膝盖上,谢瑶卿便只能看到他剧烈起伏的肩头。
她忍不住想,在另一个时空,在自己尚且疲于奔命的时候,向晚是怎么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呢?他是怎样一个人撑过三年,在那一个雪夜,把身上唯一一件御寒的裘衣,别无所求的送给一无所有的自己的呢?
再看向向晚瘦小的身躯时,谢瑶卿不禁动容。
她想,管这里是黄粱一梦还是太虚幻境,向晚救过自己一次,这一次,也该换自己救他一次了。
谢瑶卿不忍心向晚再哭下去,可她又不知如今见面该如何开口。
如今她们都不过是青春少艾,素昧平生,她该如何将积赞在心中的,那些缠绵悱恻的情愫诉说给一个不过十五六的男孩呢?
她纠结了片刻,而后自嘲的笑笑,缓缓的摇了摇头,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他呢,自己只要保护好他就是了。
谢瑶卿不再犹豫,大步上前,默不作声的找到向晚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向晚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兽一样一惊一乍的抬起头,顶着一张哭花了的瓷白脸颊,有些畏惧的看着谢瑶卿。
龙纹,凤冠。
十六七的年纪,身姿挺拔如修竹,样貌又风流,向晚便猜测着,这是不是哪一位年轻的宗亲,甚至是哪一位年轻的皇女。
他只好胡乱抹了把脸,痛苦的回忆着这些年死记硬背学过的礼仪,他动作缓慢的收敛衣袖,屈膝行礼。
谢瑶卿单手拉住他,温柔又坚定的制止了下拜的动作。
谢瑶卿微笑着,声音柔和的问,“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景色,你在为何而哭呢?”
向晚并不认识眼前衣装华美的女子,他只是依靠小动物的直觉,觉得她在心里,也许有一点怜悯自己。
于是他身上的惶恐消退了些,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小声说,“没,没什么,只是,只是看见这边风景萧索,一时有些伤感罢了。”
他害怕谢瑶卿生气,垂着眼睛,欲盖弥彰的解释,“我,我不是有意扰您清净的。”
谢瑶卿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他,“瞧你的样子,岂会是没事呢?”
“那些世家男子,总是自视甚高,仰仗祖辈荫蔽与母姊偏宠,目下无人,恃强凌弱,可离了家里的女人,只看他们自己,多的是无才无德,相貌平平,什么本事也没有的。”
“郎君有潘安宋玉之貌,又知书达理,聪慧过人,何必将那些庸人放在眼中呢?”
向晚白皙的脸颊微红,有潘安宋玉之貌,她似乎是在夸自己好看,这让向晚心底生出几分欢喜,不管那些小郎君如何看待自己,终究是有人愿意善待自己的。
向晚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脸颊,小声羞道:“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怎么会觉得我知书达理呢?”
在向府的这些年,他学不来那些虚与委蛇,逢场作戏的功夫,也不远费心思费功夫去讨好向府口蜜腹剑的主君,勉强应付完所有事后,他更喜欢把自己关进屋里,翻一翻才子的诗集。
私下里向晚也会有些骄傲,他读过诗书,甚至已经胜过许多不学无术的女子了,他觉得他偷偷写的那些诗词,也足够同京城素有才名的年轻女郎一较高下。
可这些骄傲到了别的那些小少爷面前不堪一击。
他们只会比谁头上的发冠簪子更耀眼更夺目,只会比身身上的衣袍更奢靡更繁复,只会比谁的仆从更蛮横更无礼。
至于诗词歌赋?那是女人才会学的东西,只有秦楼楚馆里不知检点的伎子才会学来招徕恩客。
向晚为数不多的骄傲,终究是在这样毫无道理的打压中被消磨殆尽了。
如今竟然有一位女子看出他的才情,也愿意欣赏他的才情,向晚当下便想将她引为知己。
只是到底矜持,只是红着脸,“况且我并没有多少才华,怎么值得您这样夸赞呢。”????
谢瑶卿笑得坦荡,“你我虽未谋面,但那些庸人只知在花团锦簇中攀比虚荣,只有你在此处黯然神伤,相比与他们极为不同。”
谢瑶卿说罢。将话锋一转,回答了向晚第一个疑问,“在下谢瑶卿,在姐妹中行七,你若是喜欢,叫我谢七便是。”
向晚愣了愣,而后浑身都颤抖起来,他觉得四肢都要不受控制了,他抖着嗓子,嗫嚅出声,“七,七殿下……”
她居然就是谢瑶卿!
不是说她娇蛮任性,喜怒无常,是宫里的混世魔王吗?
怎么会这样温和,这样彬彬有礼,甚至还有闲心关心自己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为何哭泣?
他从未独自应对过皇室,尤其是权势正盛的皇室,在巨大的恐惧中,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哭腔。
“殿,殿下……不知是殿下驾临……”
谢瑶卿有些不满,“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那么怕我干什么?”
她向向晚伸出手,招了招,“这不好看,过来,我带你赏花去。”
向晚内心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七殿下这种金尊玉贵的人物是不可能同情自己,她也许和那些郎君一样,只是想看自己出丑,情感又告诉他,谢瑶卿生的这么好看,笑得这么温柔,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谢瑶卿见他犹豫,上前几步,冲他勾唇一笑。
向晚当即决定,便是前面是龙潭虎穴,他也要去!
向晚一时鬼迷心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谢瑶卿捉在手里了,谢瑶卿照顾向晚的步子,不疾不徐的走着,让向晚能够从容不迫,风度翩翩的跟在她身后。
她们将僻静冷清的荷林苑甩在身后,向着被温暖日光笼罩着的牡丹苑而去,向晚迎着那日光,被暖融融的金光阳光照得眯起了眼睛。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安心。
他跟在谢瑶卿身后,心中有一个直觉,只要跟在她的身后,自己这一辈子,都会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了。
嘈杂的人群就在眼前,谢瑶卿贴心的指了指向晚眼下,让他擦去泪痕,整理好仪容再去,谢瑶卿看着向晚光秃秃的脑袋思考片刻,从自己发冠上取出一枝苍翠欲滴的翡翠簪子插进他的发冠中,这只簪子古朴大气,不用金银装饰,只是由最顶尖的匠人雕饰成了一节修竹,竹干笔直挺拔,竹叶翠绿生动,戴在向晚头上,正与他素色的衣衫相称。
“都说先敬罗衣后敬人,有了这个,我看谁还敢欺负你。”
向晚眼眶一酸,虽然七殿下并未明问自己的遭遇,可他总觉得,七殿下对自己的委屈早已经心知肚明了。
她关心自己,可怜自己,她给自己撑腰。
向晚伸手爱惜的摸了摸那只簪子,嘴角终于难得的浮现出一抹笑意。
片刻后,他又不无忧虑的想,她喜欢的,究竟是自己,还是知书达理,美貌过人的向府少爷,如果告诉她,自己并非向府少爷,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她会生气吗?
还是会……替自己,替自己的母父讨回公道?
向晚苦笑着摇了摇头,七殿下会如何他不知道,但他却知道,若是向府的人知道自己泄密,是一定不会让自己好过的。
于是他打住自己纷飞的思绪,只一心一意的跟在谢瑶卿身后。
眼尖的皇长女一眼便瞧见藏在谢瑶卿身后的,那一角含羞带怯的素色衣衫,她促狭的看着谢瑶卿,谢瑶卿安慰一样拍了拍向晚的衣袖,“不要怕,这是我姐姐,她很和善的。”
向晚这才鼓足勇气,缓缓从谢瑶卿身后转出,规矩的向皇长女行礼问安。
皇长女有些惊诧的望着他,“几年不见,向家弟弟竟已经出落出大人了。”她看向谢瑶卿,有些惊奇,“七妹妹当真好眼光,几年前去向家吃酒时倒是见过他们的小少爷一眼,并没有今日这样夺目,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他竟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向晚听着这话,心中慌得打鼓,大殿下不会看出来吧?
皇长女果然还有后话,“听说前几年你走失了一回,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回来,你应当吃了不少苦吧。”
向晚胡乱的点头应答,谢瑶卿看他一眼,主动为他解围,“那时候他才多大,能记得什么,况且经历了那种事,谁不想忘的越干净越好呢?”
皇长女甚觉有理,便将这事轻松揭过,问起其他来。
她见向晚貌美,害怕他只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便仔细查问了他的品行,考较了他的才能,她啧啧称奇道:“这样的年纪能在诗词一道上有这般领悟实属不易,若非你只是个男子,这时候定然早已经声名鹊起,名震八方了。”
向晚不敢应答,只羞涩的低下头去,谢瑶卿却笑道:“谁说只有女子才能扬名呢,今日这样的好风光,怎么少的了以诗唱和呢?园中郎君母姊具是风流人物,想必他们自己应当也有八斗之才吧。”
皇长女岂会看不出她的心意,于是将折扇推开,气度风雅的遮在胸前,“你这主意不错,只是虽然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总得选出一个诗中魁首。”
谢瑶卿刚要毛遂自荐做品诗之人,皇长女便笑着拍掉她的手,“你做评委,一定会徇私舞弊,何况你写的那些打油诗,母皇见了就生气,你还是一边玩去吧,这评委啊,我帮你找。”
谢瑶卿只好对向晚小声抱怨,“我写的诗哪里不敢,通俗易懂不好吗,朗朗上口不好吗?她们都庸俗!”
向晚失笑,捂着嘴小声应和她,“是,七殿下的诗颇具乐天遗风,便是乡野农妇,也能读懂七殿下的诗的。”
谢瑶卿十分满意这个评价,揉着向晚发顶感慨,“只有你懂我,她们都是俗人。”
她们二人谈笑风生,却让别的郎君看得眼热心酸,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用满满的恶意揣测向晚的举措。
尖酸刺耳的声音钻到谢瑶卿耳朵里。
“瞧他那个狐媚样子,定然是用了下作手段才引得七殿下爱护的。”
“我们可学不来那样低贱的手段,连身份都不顾,见了女人就往上扑。”
“是呢,你瞧他那恶心的样子,装可怜给谁看?”
“嘘,都说荷林苑闹鬼,没准他是被什么艳鬼上身了呢。”
谢瑶卿缓缓收敛笑容,转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些胆大包天的男子,他们一个个的都噤了声,心虚的低下头。
谢瑶卿冷笑。
“荷林苑闹不闹鬼孤不知道,但若有人乱嚼舌根,背后说人长短,孤是不介意牡丹苑中多几个野鬼的。”
说这话时她煞气凌人,不仅将那些胸无城府的小郎君吓得脸色煞白,就连她身后的向晚,也惶恐打着寒颤。
七殿下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浑身的煞气与眼眸中的冰冷,总让向晚觉得她是真的杀过人,见过血的。
向晚只好默默安慰自己,反正她的无情没有对着自己,她对自己多么和善啊!
小郎君们一边惊慌失措的躲避着谢瑶卿如影随形的目光,一边在心里叫苦,七殿下的耳朵怎么这么灵光,怎么什么话都能听见呢?
谢瑶卿还想再威胁几句,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她。
“好了,不过是一群不懂事的小男孩,你和他们置什么气啊。”
谢瑶卿闻言一愣,诧异回头。
身后早已呼啦啦的跪满了人,谢瑶卿因为惊诧动作慢了一步,她躬身行礼,平静道:“母皇。”
来人却是皇帝和宸贵君。
对于自己这个糊涂母皇,谢瑶卿一向没什么印象,小时候自己和父君受尽折辱艰难求生,她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父君死后自己在宫中过得奴婢不如,她在慧贵君甜言蜜语的哄骗下一步步大权傍落,后来自己在边关九死一生,她在金銮殿上烂醉如泥。
谢瑶卿对先帝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一封被鲜血浸透的勤王令,和血染金銮殿上,先帝不愿被谢琼卿当做筹码,撞死在自己剑刃上的决绝。
先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谢瑶卿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先帝,忍不住在心中疑惑。
她温文尔雅,她彬彬有礼,她风流倜傥,只是不知道如今的她,还会不会那样糊涂。
皇帝命众人起身,目光却始终围着谢瑶卿转,“听说你先以诗会友,朕过来看看。”
她的目光又轻轻在向晚身上一掠而过,“正好也看看如今京中还有没有才子。”
“不过你写诗的水平还是不当评委为好,省的让人笑话,朕今日也年轻一回,给你们这些小孩子评一评诗。”
宸贵君在一旁小声抱怨皇帝,“早说了让你提前教一教瑶卿,如今倒好,气走四个老师,写的诗四岁小孩都不如。”
皇帝却不以为意,“写诗那是小道,咱们瑶卿那是要干大事的人。”
在场的宗亲便心有灵犀的支起了耳朵。
大事?什么大事?
当太女,还是……当未来的皇帝?
皇帝并不理会她们的猜测,只是命人抬上桌案,摆上笔墨纸砚。
皇帝坐在上手,提笔沉思片刻,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春”字。
“今日春光正好,尔等便以春为题,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作诗一首吧。”
说罢她看一眼身后,几位老成持重的太监端上一斛莹润的明珠,皇帝笑道,“今日魁首,朕便以这一斛明珠相赠。”
谢瑶卿想了想,又头上摘下一只凤钗,和珍珠放到一起。
“孤不通诗词,但也愿意用这只凤钗做赏,博大家一笑罢了。”
向晚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只凤钗。
虽然他已经有了谢瑶卿的一只簪子,可那是凤钗……
似乎皇室娶亲时,都会送一只凤钗给男子,作为二人定情的信物。
他回过神来,搓了搓自己滚烫的脸颊。
胡思乱想什么呢,真是不知羞。
他看着皇帝写的那个春字,提笔,斟酌着遣词造句。
与向晚的从容不迫不同,那些嘲讽他的男子却各个急得抓耳挠腮的,他们又不是女子,又不用考功名,在家里又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哪里吃得下读书的苦呢?
何况读书写诗,哪里有逛园子听戏好玩呢?干什么非得读书呢?
今日坐在桌前,他们方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
谢瑶卿坐在皇帝身边,笑眯眯的看着向晚运笔如飞。
宸贵君悄悄拍了拍她的肩头,低声问她,“喜欢?”
谢瑶卿笑着点了点头,语气坚定,“非他不娶。”
宸贵君失笑,用团扇点了点她的额头,笑她,“没想到我还生了个痴情种呢。”
宸贵君又敲了敲皇帝,与她窃窃私语一番,努着嘴用眼神指着向晚。
皇帝便起身,下去转了一圈,在向晚身后观察许久,满意的点了点头。
她本就是个风雅之人,比起处理朝政更喜欢舞文弄墨,最喜欢的女儿谢瑶卿不通诗词让她十分伤心,便打定主意要给她娶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夫郎。
她看着向晚的诗句,老怀欣慰,再看向晚的容貌,更是十分满意,恨不得立马就给二人赐婚。
只是向晚看上去年纪小了点,想要成婚还得等两年。
皇帝回到座椅上,心不在焉的思考起来。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逝,任由那些小郎君心有不甘,铁面无私的宫人们也遵照圣意,将他们面前的宣纸收敛起来。
皇帝和宸贵君一起,评判着这些诗。
她皱着眉读着。
“春日好,牡丹开,桃花开,杏花开……荷花开……”
她读不下去了,“报花名呢在这,还有春天哪有荷花?”
宸贵君只是笑,“倒有几分童趣。”
谢瑶卿平静补充,“确实童趣,三岁以上的孩童,是断断写不出这种诗的。”
皇帝将这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扔在一边,开始看别的。
“……燕语莺啼浑是恨,落花飞絮满人间……唔,这句尚可,只是今日盛春,百花盛开,如此乐事美景,何出如此消极悲观之言呢?不好不好。”
谢瑶卿继续平静道:“对着花开写花落,不知道是哪年落花的时候背下的呢。”
皇帝默默看她一眼,并不作声,继续看诗。
“春来多少缠绵语,吹落红香入绛裙……”皇帝看了一眼写这事的男子,轻声一笑,“年纪大了,是该叫你娘给你寻个妻家了。”
省的光天化日之下,就对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思春。
谢瑶卿也不为所动,冷漠道,“不知道暗恋哪个穿绛裙的女子,反正孤不穿。”
皇帝又看她一眼,忍不住笑骂道,“就知道捣乱,过来把尚能过眼的挑出来给朕。”
谢瑶卿当然第一个就把向晚的挑了出来,她小声念着。
“东风吹雨过前溪,芳草茸茸绿渐齐。燕子飞来还又去,飞花如雪扑人迷。”
皇帝略略一扫,笑着夸道:“倒是有几分生趣。”
谢瑶卿也附和道:“是,这首诗我瞧了就喜欢。”
皇帝瞥她一眼,心道你喜欢的是诗吗,你喜欢的是写诗的人!
不过她的宝贝女儿难得用心,她也愿意陪着做戏,索性就把这诗狠狠夸赞了一番,选为今日魁首。
宫人将明珠与凤钗交给向晚,向晚却只爱不释手的捧着凤钗把玩,皇帝禁不住调侃他,“这么喜欢瑶卿给的凤钗吗?不喜欢朕给的明珠?”
向晚急忙跪下请罪,将头摇的拨浪鼓一样。
“没,没有,只是这凤钗精巧,从未见过。”
皇帝一哂,“你还年轻,是该打扮的华丽点,才配得上瑶卿。”
向晚的脸蓦的通红,皇帝继续笑道:“凤钗是瑶卿的心意,可一定得收好。”
向晚不停点着头,珍而重之的将凤钗收好。
赏花宴一事后向晚在京中名声大噪,人人都知道他才情超群,得到了七殿下青眼,就连陛下都对他欣赏有加,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七皇女夫郎了。
向晚在向家的日子终于好过了许多,向府主人不再对他冷言冷语,向府主君不再克扣他的饮食,府中下人不再对他冷淡欺凌。
向晚爱惜的擦拭着凤钗,心中无比感激谢瑶卿对自己的偏爱。
谢瑶卿对他如此偏爱,他便忍不住想多打听些谢瑶卿的诗。
可这一打听,他却觉得遍体生寒。
四月,谢瑶卿弹劾奉国公虐杀平民,贪污敛财,谋逆犯上等十条大罪,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听说奉国公手持丹书铁券不肯就死,是谢瑶卿亲手砍下了她的头颅。
七月,谢瑶卿密奏锡州世家把持乡试,卖爵鬻官,十恶不赦,牵连上百人,具除以斩刑,由谢瑶卿亲自监刑。
这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谢瑶卿。
一个冷酷,残忍,杀人不眨眼的谢瑶卿。
向晚从心底觉得恐惧,不可抑制的想要逃离,可又不受控制的想要靠近她,走到她的心里,看一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一个值得自己托付终身的人。
向晚打听得愈加频繁起来。
这一年的十月,在掀起两场足够威慑全国的风暴后,谢瑶卿又提出了新的请求——她要到军队去。
不去高贵的羽林卫,不去体面的禁军营,她要到西北的守义军中去。
皇帝被她天马行空的想法气了个倒仰,宸贵君更是难得生气,撸着袖子亲自把谢瑶卿打了一顿。
谢瑶卿只笑着受了,振振有词的同她们辩解。
“我又不通诗书,上个月又气走一个老师,学文不行,我难道还不能习武吗?”
宸贵君气的去锤皇帝,“早说了让你早点教她文墨的,现在好了,她要去从军了!”
皇帝苦口婆心的劝她,“你是皇女,何苦去吃那个哭呢,你在朝堂上做的不是很好吗,继续帮朕处理朝政便是了,去西北那抹么危险的地方做什么?”
谢瑶卿早已经想好了理由。
“母皇,我们姐妹几个,一个习武从军的都没有,以后难道要任由大周的军权掌握在外姓人手中吗?”
皇帝沉默了许久,仿佛被她说服了,做出了难得的让步,“好吧,你们小孩活泼些也好,去军中也是一种难得的历练,只是西北守义军太远,那里又有秦胡,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你不许去。”
她思考片刻,圣心独断。
“你若真要从军,就去禁军吧,拱卫京师,平时无诏不得离京,你爹爹见你也方便。”
谢瑶卿不再纠结,只要进了军中,以后去哪打仗,就不是别人说了算了。
而且在禁军也不错,日常便在京郊大营操练,不需要窝在宫里听老师们絮叨。
更重要的事,这样一来,闲暇时光,她可以去找向晚了。
她几乎忍不住要飞奔到向府,把向晚从那个地狱中救出来,带他去看世界上最美好的风景。
第 72 章 却把青梅嗅-美好if线 很久很久之前……
有了另一段时空的经验, 谢瑶卿在听政时驾轻就熟,且不说她在局势不明,京中并无亲信时就敢顾身率军勤王救驾, 在登基之初根基不稳时就敢大刀阔斧的裁撤官署对鱼肉百姓的世家豪强大开杀戒, 如今她不仅有着娴熟的经验, 甚至还有先帝无条件的偏宠和大臣们无节制的谄媚与讨好, 谢瑶卿第一次在处理国事时感受到了得心应手,甚至感觉到了几分畅快。
她无需亲自动手, 自有先帝为她准备的亲信、署官为她冲锋陷阵, 她甚至也无需亲自搜子罪证, 先帝手下最精锐的仪鸾卫早已经得到了先帝的授意, 变作了她的心腹,自然也少不了从来都对她忠心耿耿的宋寒衣,谢瑶卿循着记忆,在仪鸾卫一众平头正脸的校尉中找到了尚未毁容, 姿容清秀的宋寒衣,两人一见如故,第二天她便违规逾制把宋寒衣从末等的校尉垂直擢升为仪鸾司指挥佥事。
她以为先帝总会不痛不痒的申饬她几句, 朝中大臣总会装模做样的上几件折子参她一个越俎代庖。
但她等了许久,总是无事发生, 先帝甚至退让一般,带着宸贵君缠缠绵绵的游兴江南去了,起驾前大手一挥,很是大方的把监国理政的权利放手给了谢瑶卿。
这离昭告天下谢瑶卿便是大周太女只差一张圣旨了, 谢瑶卿也相信,以先帝如今对宸贵君的宠爱,和对自己偏信, 等到这张圣旨,只是时间的关系罢了。
谢瑶卿每每坐在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都难免一阵恍惚,这个美梦似乎太不真实,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唾手可得的权利?
她一边给呈递上了奏折写着批注,一边神思恍惚。
父君盛宠,母皇偏爱,亲随忠心,大臣支持
她似乎在向晚随手翻阅的话本里看过这样的人物,听说这样的人叫团宠来着那另一个时空的自己算什么?团欺?
她杂乱无章的思绪被蹑手蹑脚的来宝打断,她睨了一眼来宝,微微冷笑,“瞧你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说罢,又犯什么事了?”
来宝立马满脸堆笑的围上来,在她身后绕着圈的为他捶腿捏肩,讨好道:“殿下,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小的怎么会去做贼呢?小的全心全意都是为了您啊。”
谢瑶卿冷眼看着他耍宝,他一身衣裳被晨露浸得湿透,衣裾和鞋底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叶,分明是半夜偷溜出宫胡闹的证据,于是谢瑶卿轻笑一声,换了个说法,“好,那你说说,你为了孤去哪做贼去了?”
来宝当即道:“殿下别说的那么难听啊,小的还不是为了陛下的终身大事才溜去向府盯梢的吗?”
谢瑶卿将每一挑,轻轻“哦”了一声,示意来宝接着说。
来宝接到她的暗示,立马义愤填膺的叫道,“殿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不知道那向家的人有多么苛待向晚!”
谢瑶卿搁笔,侧耳静静听着。
向家如何苛待向晚,她只能向晚的轻描淡写中捕风捉影,如今来宝绘声绘色的说着,她听一句,心中便冷一分。
“殿下您不知道,瞧向家主君待向晚的模样,知道的明白那是他亲儿子,不知道的以为那是他杀母的仇人呢!向晚才多大呀。让他大半夜的只穿单衣跪祠堂,饭菜也不许吃,水也不许喝,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爹啊!”
谢瑶卿平静道:“天下自然没有这样的父亲。”
向晚并非向家亲生,谢瑶卿自然心知肚明,可如今她和向晚不过只有一面之缘,贸然揭穿她害怕吓坏向晚,惊动向家,打草惊蛇,以后要将向家一网打尽时她难免会投鼠忌器,所以只好嘱咐宋寒衣,暗中帮向晚度过许多难关。
谢瑶卿想了想,继续问,“上回赏花宴后,他们可收敛了?”
赏花宴上向晚大出风头,艳压群芳,先帝与宸贵君都赏赐了东西到向府上,向家的人便是再看不上向晚,也应该识时务者为俊杰。
来宝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外人面前自然装的亲亲热热的,离了人对向晚却是变本加厉,非打即骂,而且殿下,小的昨夜在窗户底下偷听,那向家的主君竟然和家里小侍商量,要用家中庶子顶替向晚,嫁做殿下的王夫呢!”
谢瑶卿嘴角冷笑更甚,“他们当孤是瞎的不成?”
来宝谄媚道:“殿下耳聪目明,自然不会被那等宵小骗到,不过任由向家那起子人欺负向晚总不成体统呀!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何况向晚可是殿下心尖尖上的人,他们欺负向晚,那不就是跟殿下过不去吗?和殿下过不去,就是和小的过不去,小的当然要时刻盯紧他们,为殿下打探敌情了。”
顺便再往向家的仓库里塞几件明黄衣裙,然后给仪鸾卫通风报信什么的。
谢瑶卿看他脸上那个坏笑,便知道他去干了什么好事,笑骂道:“你当谋逆是那么好定的罪名,小心到时她们反咬一口拉你下水,何况如今向晚和向家是一体同心,向家倒了向晚也跟着受牵连,岂不是得不偿失?”
来宝也知道自己的诡计拿不出手,只得嘟囔道:“小的只能想出这个办法,殿下英明神武,殿下说该怎么办?”
谢瑶卿笑,“向晚名为向家少爷,向家上下对他却多有怠慢,恐怕其中必有隐情。”
她斟酌片刻,笃定道:“正好夏日御花园中碧波万顷,亭亭荷花接天莲叶,八妹九妹也渐渐长大成人了,她们的父君那日还找我哭诉两位妹妹顽劣,日后恐怕说亲困难,依孤看,便比照春时赏花宴的例子,再办一场赏荷宴,请京中小郎们来御花园小聚罢。”
说罢,她将桌案上的奏章推到一边,取出一张彩笺亲自为向晚写了请帖,交给来宝并嘱咐道:“你亲自将这张帖子送给向晚,一定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所有人都知晓,孤请的是向晚。”
来宝点头应下,将请帖小心收好,宝贝一样揣在怀里,一溜烟的跑去向家作威作福了。
谢瑶卿便在心底暗自琢磨,她得想个办法,诱使向晚主动说出向家的糟烂事,然后把向晚和向家分割开来才是,还有向晴,如今她到哪去了,是不是已经去了锡州了?
谢瑶卿当即叫来宋寒衣,将事一件件的安排了下去。
“顺着向晚这条线,查一查向家。”
“再问问锡州的仪鸾卫,让她们找一找锡州有没有从京城逃难过去,叫向晴的人。”
来宝怀揣谢瑶卿亲笔,大摇大摆,十分嚣张的横行到向府门前。
如今皇帝不在京中,谢瑶卿独揽大权,来宝虽是奴才也是京城中最气派的奴才,当然要横行霸道才不算吃亏。
当然,来宝能在如今的谢瑶卿眼皮子底下活着,自然也是个聪明人,他横行霸道,也只会对着向家这种东西罢了。
他是七皇女身边的贴身太监,向府上下自然无人敢怠慢,向家当家人随皇帝去了江南,如今向府全靠主君料理上下,见来宝亲临,便忙不迭的撂下手中的事过来迎接。
来宝很神气的将怀中的请帖拿出来,用鼻孔瞅着向家来迎接的人,倨傲道:“怎么你们家就这么点人呢?看不起我们殿下吗?竟然都不出来迎接?殿下还想请你们府上少爷们赏荷呢,没想到你们向家的男子都这么心高气傲,连我们殿下都不放在眼里!”
向家主君一边在心里骂死太监,一边笑语盈盈的将他迎入客堂,命人上茶,一边遣人去找各位少爷。
除了名义上的嫡出少爷向晚,向家还有两个庶出的少爷,只是相貌平平,也没什么才情,平日里畏惧主君狠辣手段,只是木头一样讷讷的。
向家主君看着他们,心中也知道,便是自己的孩儿没丢,也断不可能出落成向晚这样声色俱全的美人的,也就不可能攀上一门好亲事,帮向家攀附上一个好亲家的。
可是越是这样明白,他心中对向晚的妒恨便越盛,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孩子?若自己的孩子没有走失,若自己的孩子被自己悉心教养长大,难道就不会被谢瑶卿看上吗?如今倒好,这样一个好姻缘,却被一个贱人白白得了去!
向家主君定了定神,心道决不能让向晚嫁给谢瑶卿,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向晚便是嫁了过去,向家也能用他的家人时刻控制他,可谢瑶卿不一样,向晚嫁给了她,那就是如虎添翼,保不准就要把自家的事供出来。
于是向家主君向仆从使了个眼色,不要让向晚出来。
两个庶出的少爷得到主君的召见,诚惶诚恐的来了,来宝瞧了他们局促紧张的样子,当即就不乐意了,“你们不是有三个少爷吗?怎么就来了两个?那一个呢?向主君,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殿下,非得把宝贝藏起来?”
向主君叫苦不迭,只好又不情不愿的遣人将向晚请出来。
向晚昨夜在祠堂跪了一宿,水米未进,此时形容憔悴,神色恍惚,膝盖肿胀得馒头一样,站都站不稳,来宝来得突然,向主君来不及给他换一身体面的衣服,他身上仍旧是那身粗陋简朴的素色单衣,眉眼颦蹙间更显消瘦可怜。
碍于来宝的威慑,向家的下人虽不敢直接冷言冷语的对他,但言语间却尽是威胁。
“一会宫里的贵人问你,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有数,大庭广众之下,别丢向家的人。”
这话听在来宝耳中,当即就不乐意了,七殿下是他的主子,向晚是七殿下亲自指定了的王夫,那就是他的半个主子,向家给向晚脸色,不就是打自己的脸吗?
打他的脸,就是打七殿下的脸!
来宝在刹那间变了脸色,冷着脸高声喝问:“我还没说什么呢,轮得到你说话!”
向主君脸色苍白的瞪了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下人一眼,仓促生硬的转移话题,“不知是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失礼,只是不知公公今日专程前来所为何事呢?”
来宝不着痕迹的,仔细端详着向晚,通过他膝盖之上衣衫的折痕与手腕间遮遮掩掩的粗大银镯断定他一定受了向家的虐待,身上一定还有尚未好全的伤疤,他暗自记下来,一定要在七殿下跟前告他们一状!
来宝笑眯眯的,“殿下说夏日酷暑,御花园正是避暑赏荷的好去处,眼下陛下虽巡幸江南,但咱们京城中也不能太单调了才是,不如趁着荷花开得正好,请京中官宦人间的少爷们在御花园小聚才是。”
向主君心中百转千回,他倒有所耳闻,八皇女九皇女的父君也有意为她们择亲,这一场赏荷宴办的倒也不突兀。
只是这一回,决不能再让向晚去出风头了,他心里乱麻一样,心想,还是得快些找个厉害女子把向晚嫁出去才行,不然回回和上回赏花宴那样鹤立鸡群,终究是个祸害。
还有,她们向家有什么值得来宝亲自跑一趟的呢?
来宝满脸堆笑,谄媚的看向向晚,“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没说呢。”
“向公子,七殿下夸您才情冠绝京城,可称是小郎里的状元,这回我们殿下仍旧想举行诗会,特意请您去给她压轴呢!”
向晚受宠若惊的接过那张彩笺,爱惜的抚摸着上面精巧的金银纹饰,他虽然爱不释手,却下意识的看向向主君,在看见他冷厉凌冽的眼神后,立马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一边不舍,一边委屈的婉拒来宝。
“我我并没有什么才华,而且,而且”
他婉转清脆的声音抖了抖,他说不下去了。
上回赏花宴惊鸿一面,他便再也忘不了谢瑶卿,她俊美风流,才华横溢,体贴温柔,在她身上,向晚久违的感受到被珍惜的感觉。
所以每个夜晚,当他迫于主君的狠厉,不得不跪在阴冷枯寂的祠堂中,抬头用湿润的双眸凝望夜幕之上那一轮清冷弦乐时,他总是会忍不住想起她,他总是忍不住幻想她就在自己身边,用她结实宽阔的臂膀温柔的扶着他,用她滚烫激烈的心跳温暖他。
可每每午夜梦醒,他又无比清醒,无比痛苦的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主君说他的母父如今正在向家南方的庄子里做事,他的每每正在向家的学堂里读书,向晚如果真的有孝心,就不该让她们忧心。
他也许不该再痴缠七殿下了,他也许应该听从主君的安排,利用这张美貌的脸,去攀附哪家的权贵。
向晚满脸悲戚,泫然欲泣,来宝急忙劝他,“向公子,我们殿下赏识你,这是好事啊,您哭什么啊?”
向主君定了定神,顺着向晚方才的话勉顺了下去:“而且,男子无才便是德,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本就不是正经男孩家该学的,赏花宴上向晚已经出格许多,今次哪还能再到七殿下眼前献丑呢?”
来宝不高兴的瞪了他一眼,“我们殿下请向公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上回赏花宴,陛下金口玉言夸向晚高才,你不满,到江南找陛下去!向晚,你不用理他们,拿着这请帖,直接找我们殿下去就行!”
向晚手足无措的捏着那张请柬,无助的眼神从来宝身上溜到主君身上,再从主君身上溜回来。
向主君见来宝软硬不吃,索性耍赖一样装起了病,“公公,实不相瞒,我这几日身上不爽利,向晚得留在府中侍疾,总不能叫别人骂他不孝啊。”
孝字大于天,向晚眼中升起的那一点微弱的星火又渐渐的消散了。
来宝却奇怪的瞪着他,“病了就找大夫,向晚又不会看病,留在这有什么用?都说忠孝难两全,忠字却是在孝字前面的,陛下巡幸江南,将传国玉玺与尚方宝剑都交给七殿下,七殿下代理国事,不过一个赏花宴,你们向家竟这样百般推脱,究竟是向晚想要抗旨不尊,还是你们向家心怀不轨?”
他跟在谢瑶卿身边日久,别的没有学来,生气时的凌厉与杀气却是学到了几分精髓。
向晚被他吓得呼吸一梗,当即顺从的跪下,垂首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我不敢抗旨不尊”
来宝又瞥向向主君,“那便是您了,还是说,是随驾南下的向大人,没想到陛下身边竟混进了新欢叵测之人,真该叫外面的宋大人知道,去江南好好查一查。”
身为女子不便如府,所以在门外等候的宋寒衣听见来宝高声叫自己,当即翻身上墙,如入无人之境一样将向家前来阻拦的家丁撂在身后,大马金刀的闯进客堂,站在了来宝身后。
她按住腰侧长刀,沉声问,“谁心怀不轨?”
向主君这才知道门外那个相貌清秀,沉默寡言的女子不是来宝的狗腿子,而是如今炙手可热的仪鸾司宋寒衣,今日这一出戏演的什么,又是谁执意要演给他看,他如今终于看明白了。
向主君笑容苦涩,“向府上下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未心有不轨,七殿下既属意向晚,我放他去就是了。”
来宝哼一声,招了招手,门外流水一样涌进四五个机敏伶俐的小太监,来宝吩咐道:“瞧向晚身上的衣服,你们向家恐怕没苛待他,我可不敢把向晚交给你们照顾,你们几个,在向晚入宫前贴身服侍他,决不能离开向晚身边半步,听到了吗?否则万一哪个不长眼,不要命的往向晚的水里饭里添点什么,你们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几个小太监殷勤的点着头,忙不迭簇拥着向晚,各司其职,为向晚整理衣衫,端茶倒水,向晚无助的看着来宝,惶恐道:“公公,我我怎么当得起如此厚爱”
来宝洒脱的摆了摆手,“殿下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
他又用冷漠的目光凝视着向主君,“我们殿下都把伺候的人送来了,你们若敢有怠慢,让向晚生了病,无法出席赏花宴,休怪我们殿下不客气,治你们的不敬之罪!”
宋寒衣神色古怪的一笑,“也许不仅是不敬呢?”
向主君心中一跳,再看向宋寒衣时,总觉得她笑得不怀好意,他心中打起鼓来,当即慌忙的应下来宝的威胁。
“是,我们一定尽心照顾向晚。”
来宝在向家好生耍了一通威风,如今目的达成,大摇大摆的打道回府。
向主君心乱如麻的看着满地的狼藉,一时出神,甚至连向晚被那几个小太监撺掇着溜走了不没注意,只是心神不宁的抚着胸口,片刻后他叫来一个心腹,一边将命令写在纸上,盖上向家的章递给她一边低声吩咐。
“宋寒衣那厮眼神不怀好意,恐怕她已经盯上咱们了,你抓紧去各处庄子上吩咐,把那些东西都处理好还有,去给妻主说一声,让她在江南处事时也留意些。”
那心腹也是个熟于拳脚的,得了吩咐,只几个纵跃,便消失在了屋顶上,向主君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总算时安稳了些。
他却不知道,那个心腹刚窜出巷子,就被黄雀在后的宋寒衣逮了个正着。
宋寒衣并未随来宝回宫,而是藏身在那心腹的必经之路上,等她一露头便一刀背拍晕了她,用麻袋套上,摔到驴背上,一路颠簸着运回仪鸾司诏狱里去了
谢瑶卿看着满脸堆笑,绕着自己一个劲讨赏的来宝,笑骂道:“办好了事就像个猴一样。”
来宝委屈道:“小的是在为殿下高兴呢?您不知道,向晚看见请帖的时候又多高兴!”
谢瑶卿随手将桌子上一串玛瑙琉璃手串扔给他,“罢了,你差事办得好,孤自然是要赏你的,这玛瑙手串你带回去给你弟弟带着玩罢,再拿着孤的私印,去小库房里拿五十两银子去。”
来宝眼珠转了转,“殿下是让小的自己去吗?”
殿下不怕自己中饱私囊吗?
谢瑶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是孤身边的人,孤自然信得过你,你难道还想带着别人去?”
来宝感动得恨不得立马要为谢瑶卿肝脑涂地,谢瑶卿继续道:“你们家也是命苦,这两年你刚刚起了势你爹就病了,你们家在京中认识的好大夫不多,这样吧,孤跟太医院的张院判说一声,让她叫个学生给你爹看看去。”
来宝这下真的感激涕零了。甚至连手串钱财都不想要了,“小的,小的多谢殿下。”
谢瑶卿轻笑一声,“忠心做事,以后你有的是好处。”
来宝哽咽着退到她的身后小心服侍,不多时宋寒衣用细布擦着手进来,浓厚的血腥味将来宝熏了个趔趄,谢瑶卿神色如常,头也不抬的继续给奏章写着批注,将来宝看得直嘀咕,殿下如今哪哪都好,就是这杀人不眨眼的淡定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陛下也没有这么绝情冷酷啊。
谢瑶卿瞥他一眼,“给宋大人端盆温水来洗手。”
来宝回神,慌不择路去烧水了,他有预感,解下来二人说的事,已经不是他一个小太监能听的了。
谢瑶卿看了一眼宋寒衣,纵然时空不同,但她们二人默契如常。
宋寒衣将手上最后一抹血迹擦去,略过审讯的过程,平静的禀报结果,“那人倒是什么都招了。”
“向家这一路高升,做过违法乱纪的事可不少,行贿受贿这都是小儿科了,更有甚者,还有鱼肉百姓,私吞赈灾钱粮,私收税款,草菅人命等一系列恶事,其中和向晚有关的,便是三年前纵容手下强奴闯入百姓家中,抢走向晚,而后授意当地县城,打死向晚之母,逼死向晚之父,逼得家中幼女南下逃难。”
谢瑶卿平静的听着,淡淡的回应着她,但宋寒衣总觉得这位大臣们眼中的冷面七殿下心中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了。
谢瑶卿斟酌片刻,命令道:“孤给你三天时间,在赏荷宴前把证据找齐,务必把这件事办成铁案、死案。”
宋寒衣没有异议,当即拱手领命,带着手下利落的出宫办事去了。
三日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澄镜一样的碧波谭与天际相连,湛蓝天际上云卷云舒,碧波谭上也掀起琼雪一般的波澜。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
碧波谭中莲叶亭亭如盖,鲜红芙蓉点缀其中,不加雕饰。
仍旧是上回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郎,只是这一回他们再也不敢孤立向晚了,再看不上向晚,也只能捏着鼻子,夹着嗓子不得不讨好向晚。
谁让向晚是唯一一个谢瑶卿亲自下了帖子请来的郎君呢?
总有不甘心的想要压过向晚一头,比才情是比不过了,只好比一比钗环首饰,衣衫物件,只是这一回,他们竟连这个都比不过了。
向晚一改往日素净简陋的打扮,绰约衣衫虽仍然以清雅的浅色为主,但有眼的都能看出用料之讲究,纹饰之华美,那一簇簇含苞垂露的幽兰和那一团团栩栩如生的蝴蝶,恐怕都是由最精巧的绣工一针针一线线连夜绣出来的。还有他头上的发冠!羊脂玉打就,通身莹润无瑕,镶嵌着七色宝珠,华光流转,一只凤形玉簪将他漆黑的长发挽住,固定在发冠之中。
他哪来的这么好的衣裳!
不甘心的小郎君们只好一边眼红得跺脚,一边在心中嘀嘀咕咕,恶意揣测向晚私下的生活。
向晚无暇关注他们的心思,他只是惶恐。
他身上的衣服、首饰不是出自向府,而是谢瑶卿命人送来的。
用料考究,工艺精美,而且十分贴合他的身形,可见谢瑶卿对他的用心。
他摸着身上轻薄柔软的绸缎,惊慌无措的想要钻到地底下去,七殿下,七殿下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还有七殿下是怎么知道自己衣服的尺寸的?向家给他的衣服从来不合身,可这一身衣裳却严丝合缝的包裹着他,衬托着他的腰身与胸膛。
他紧紧揪着衣角,慌乱的想要寻找那个身影。
来宝拍了拍向晚的肩膀,转过来一张苍白的脸,来宝吓了一跳,“欸哟,向公子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可是外面太阳太大,晒着了?”
向晚喉间一滚,惊慌的摇了摇头,来宝不作他想,继续笑着,“向公子没事便好,我们殿下正等你呢,一会便是诗会了,我们殿下想让您过去瞧瞧题目。”
向晚一怔,下意识的问,“只见我一人吗?”
孤女寡男,成何体统。
来宝笑着,“自然还有长辈在场。”
向晚到了才发觉在场的长辈只有两人,便是皇长女与她的王夫,且这二人看见他来了,便捂着嘴冲谢瑶卿笑,一边笑着一边推说去安置诗会了,向晚下意识的看向太监来宝,来宝却很有眼力见的,一溜烟的跑走了。
湖中心的凉亭中便只剩下了他和谢瑶卿。
微风吹拂柔软纱幔,如雾如烟,灵蛇一般飞舞着,谢瑶卿平静沉稳的坐在圆几另一侧,微微侧头,微笑着注视着他。
向晚呼吸一窒,向后跌倒,趔趄几步,总算是倚着围栏站稳了。
谢瑶卿勾唇道:“你很怕孤?”
向晚连忙摇头,“不,不敢。”
谢瑶卿为他斟上茶水,“那为何不坐过来,难道是信不过孤,怕孤吃了你不成?”
向晚只好一边接着摇头,一边磨磨蹭蹭的坐到谢瑶卿对面,“不,不敢”
谢瑶卿举起茶杯,请他共饮,向晚紧张了许久,早已经口干舌燥,便小心的,伸出舌头,小口小口喝着茶。
不凉不烫刚刚好,清甜花香沁人心脾。
向晚没忍住一口气喝净了,红着脸让谢瑶卿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这回他装模做样,矜持的捧着茶杯慢慢品味。
谢瑶卿笑,“喜欢便喝,这里除了你我没有旁人。”
她将几碟点心推过去,“还有点心,就着慢慢吃。”
向晚小声道谢,只是捏紧了茶杯,纠结道:“殿下殿下怎么对我的喜好这么清晰呢?”
不管是衣衫首饰,还是茶水点心,全都是他喜欢的。
他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痴心妄想,却仍旧忍不住问出口。
谢瑶卿却仗着四下无人,浑无顾忌,坦然道:“孤不仅对你的喜好十分清晰,对你,亦是十分清晰。”
向晚杯中茶水倾倒,撒了他一身,他一张玉白的脸颊红了大半,讷讷的一言不发,谢瑶卿却平静又温柔的看着他,“孤对你心思,你知晓了吗?”
向晚侧过头,躲避着她追寻的目光,羞怯又惭愧,“我,我不知道”
谢瑶卿放肆大胆的捉住他的手腕,推开他的衣袖,露出里面累累的伤疤,她坚定的看着向晚,将话挑明,“向晚,孤喜欢你,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你。”
向晚脸红得要哭了,不停的试图将手收回来,谢瑶卿却温柔的抚摸着他腕间的见血的伤疤,轻声道:“不要躲着孤,要躲在孤的身后,从今往后,孤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辱你的。”
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谢瑶卿手上,谢瑶卿捧起他的脸颊,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向晚经年承受的委屈终于在谢瑶卿毫无底线的温柔与包容中爆发了出来,他攀着谢瑶卿的胳膊,咬着嘴唇,小声的哭着。
“殿下,我”
谢瑶卿拍了拍他的脊背,温声道:“莫着急,你受的委屈,孤都知道,你只管好好的哭一场便是了。”
待向晚哭累了,像只猫儿一样趴在她的怀里时,谢瑶卿便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问,“孤想为你报仇,你同意吗?”
第 73 章 却把青梅嗅-美好if线 “等他亲口说……
向晚眨着眼睛, 怔怔的望着她。
谢瑶卿托着他的脸颊,温声说,“不要问孤是怎么知道的, 孤从来都知道, 也从来都想像今日这样, 把你拢在掌心里。”
向晚心底浮起一段奇异的幻想。
他看着谢瑶卿眼中似春水似星辰的温柔, 忽然异想天开的猜测,也许他和七殿下早有前缘, 也许她们早已经相见, 也许她们早已经山盟海誓。
向晚忍不住伸出手, 与谢瑶卿十指交握, 放下戒备,将自己的身体的控制权全权交出,紧紧的依偎在谢瑶卿怀中,将脸颊贴在她的胸口, 静静听着她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谢瑶卿拿过一旁早就备下的药油,抹在手上,探寻的看着向晚, 向晚还窝在她怀中,借着她身上柔软的绸缎衣服擦眼泪, 觉察到她的目光后,一边红着脸羞愧的从他身上爬起来,一边默不作声的,慢吞吞的将自己的手腕伸向谢瑶卿。
谢瑶卿看出他心中的顾虑, 一边小心的为他上药,一边平静道:“你不必担心,今日畅意亭只有你我二人, 此间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孤所求之事,你若不允,孤只当今日无事发生,照旧放你回家去。”
活血化瘀的药油贴上破损的皮肉,滚烫热辣扩撒开来,向晚抿着嘴唇,微微抖了抖,谢瑶卿手一顿,看向向晚,向晚躲开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问,“殿下赏花宴前,我从未见过殿下,殿下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谢瑶卿笑了笑,“有真话,有假话,你想听哪个?”
向晚迟疑片刻,犹豫道:“我自然是想听真话的。”
谢瑶卿用牙齿咬断一截干净棉布缠在他的手腕上,一边专心包扎一边轻巧笑道:“真话是孤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见过你,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你。”
向晚闻言指尖微颤,谢瑶卿便顺势捉住他的指尖,轻柔的搓揉着,将他冰凉的指尖搓得滚烫,向晚红着脸,小声追问,“很久很久之前是什么时候呢?”
他被强抢进向府不过三年,谢瑶卿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他的呢?
谢瑶卿并未犹豫,笃定道:“上辈子。”
向晚呼吸一顿,小心翼翼的瞅了谢瑶卿一眼,却见她满脸认真,不似作伪,他只好无奈的问,“那我若是想听假话呢?”
谢瑶卿见他不抗拒,索性有点轻佻的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轻声在他耳边说,“假话是郎君美貌,小王见色起意,想要一亲芳泽。”
向晚的脸颊霎时红如云霞,他猛的抬起胳膊,将谢瑶卿那只不老实的手拍到一旁,像只兔子一样惊慌失措的窜到了一边去,戒备的望着谢瑶卿。
他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将谢瑶卿羊脂玉一样的手背拍得通红。
他似乎打伤了皇女,向晚紧张起来,惴惴不安的望着那个罪魁祸首。
谢瑶卿只是揉着自己的手背,无奈的笑,“都说了是假话了,生这么大气作什么?”
向晚端详着的她的目光,沉稳宁静,深不可测的潭水一般,不见分毫淫邪,向晚只能只能暂且相信了她的说辞,缓缓回到她对面坐下,却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真话像假话,假话却像真话。”
谢瑶卿听见他不满的嘟囔,笑意不减,“真话还是假话,你一会便知道了。”
天外传来一阵嘹亮的鹰唳,谢瑶卿驾轻就熟的伸出左臂,让那只几乎和四五岁孩童一样大小的海东青停靠在自己手臂上,她从海东青的利爪上取出信笺,亲昵的拍了拍它尖锐的鸟喙,而后一抖左臂,又将那只庞然大物放了出去。
巨大的阴影在向晚头顶掠过,向晚惊奇的睁着眼睛,望着那只远去的大鸟,他好奇的伸出手,主动捉住半空中飘落的天青色羽毛,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仙人一样,崇拜的看着谢瑶卿,“殿下,殿下能让它听您的话吗?”
谢瑶卿有些得意,“若你喜欢,孤也可以让它听你的话。”
向晚心中雀跃了一下,谢瑶卿取来的那封信笺却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在了他的身上。
谢瑶卿平静的叙述着。
“你原是京郊西北向家集北四胡同向家长子,你娘向五,是个木匠,你爹穆氏,原来在员外家侍奉,年岁大了赎身出来嫁给你娘,婚后一年生下你。”
向晚浑身颤抖起来,脸色苍白的看着她。
“你爹擅琴,你娘便给他打了一副琴,那副琴如今就在你房中。”
向晚喉间一滚,恐惧又畏缩的瞧着谢瑶卿。
谢瑶卿并不动摇,继续平淡道:“三年前,你母父出去赶集,把你和你妹妹留在家中,向家仆从粗心走失了他们的小少爷,恐怕回去没法交差,又畏惧向家酷烈的刑法,看见你美貌乖巧,心生歹意,索性将你抢出,带回向府,一番筹谋后,让你假扮向家少爷,利用你的美貌攀附权势。”
谢瑶卿一口气说罢,端起茶盏浅饮一口,平静的望向向晚,“向晚,孤说的对吗?”
向晚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衫,将华美的丝绸救出一道一道丑陋可怖的褶皱,他双腿一软,缓缓跪倒在谢瑶卿身前,她说的一点不错,他就是被向家主君胁迫,顶着向家少爷的名头,骗了天下人。
还骗过了高高在上,天威难测的皇帝。
向晚白着脸,红着眼睛,苍白的为自己辩解,“殿下,我,我不是有意欺君”
——这是三年来向家用来威胁他的话,“你冒名顶替向家少爷,接受了陛下的赏赐,若是被旁人知道了,你就犯了欺君罔上的死罪,不仅你要被凌迟处死,你的母父家人,也要受你牵连,一同被处死。”
谢瑶卿挽起他的手,温柔的将他搀扶起来,她指了指椅子。
“你不必跪孤。”
“孤知,欺君罔上的另有其人,该千刀万剐的也另有其人。”
“孤只是怕贸然动手会牵连到你,所以问你愿不愿意。”
向晚下意识的便要点头答应,可他又想起自己的母父幼妹,又痛苦的挣扎起来。
“殿下我恨不得将向家的人都生吃活剥了才好,可,可我的家人,还都在向家的铺子学堂里做事”
谢瑶卿听了这话,原本从容不迫的她却突然举棋不定起来,她踟蹰片刻,不明所以的问,“你不知道?”
向晚迷茫的想,知道什么?
谢瑶卿犹豫着该如何开口将噩耗告诉向晚,向晚却在转瞬间读懂了她话语中的遮遮掩掩,他蓦的陷入无边的沉默,眼角却有大颗泪珠,顺着纤长睫羽无声滑落,在他素白的脸颊上汇聚成一条触目惊心的河流。
向晚哽咽着,无声的哭了许久,他吸了吸鼻子,任由晶莹泪水砸落在地上,在汇聚成一汪苦海,倒映着他单薄伶仃的影子。
他的声音发酸,几乎是在恳求谢瑶卿。
“殿下,求您不要说,好吗?”
谢瑶卿见他苦得汹涌,便将自己的衣袖递过去,向晚管不得许多,扯过她绣满龙纹的衣袖便开始擦眼泪揩鼻子,谢瑶卿叹了口气,温声安稳他,“你妹妹似乎跟难民逃去了南方,孤已经派了仪鸾卫去找,莫要担心,她吉人自有天相,定然无事,只要找到你妹妹,孤就安排你们相见。”
向晚的声音闷闷的,他哭哑了嗓子,只好用沙哑的声音感激道:“多谢殿下”片刻后,他强撑起一口气,抓住谢瑶卿的手腕,咬牙切齿的恳求,“殿下,求您为我报仇。”他满含祈求的看着谢瑶卿,含泪问,“可以吗?”
谢瑶卿捧住他的脸颊,怜惜的为他擦去眼泪,“不必求孤,孤与你心有灵犀。”
谢瑶卿屈指放在嘴前,吹了一声口哨,尖锐的气鸣声又将先前那只海东青招来,谢瑶卿动笔写了一道命令卷起,缠在它的腿上,挥手让它前去传命。
不多时,向晚竟仿佛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声兵戈相交的冷厉声音。
向晚有些畏惧的往谢瑶卿怀里缩了缩,谢瑶卿将手掌覆在他的双耳上,为他挡住那些可怕的声音,片刻后,万籁俱寂,惟余风声,谢瑶卿拿开双手,轻声叮嘱他,“一会就不要回向府了,听孤安排便是了。”
向晚乖顺的点了点头,像只小兽一样忍不住贴近谢瑶卿,谢瑶卿笑着看着他,“你的心愿,孤为你实现了,孤的心愿,你愿不愿意成全呢?”
向晚还在哭着,闻言只看了看谢瑶卿自然而然圈着自己的双臂,在心中小声嘟囔,成不成全的,有什么区别呢?
谢瑶卿却捧着他的脸颊,认真的与他对视,“你若是愿意成全孤,孤就去求母皇,让母皇为你我赐婚,孤要给你一场天底下最风光的婚礼,孤要昭告天下,余此一生,你是孤唯一王夫,唯一的夫郎。”
“向晚,你愿意成全孤吗?”
向晚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谢瑶卿,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谢瑶卿又重复了一遍,“向晚,你愿意成全孤,做孤唯一的夫郎吗?”
向晚沉默许久,为难的开口,“我我原本是愿意的可是,可是,我已经不是向家的少爷,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了,怎么配得上殿下呢?”
“而且,而且,我和殿下还没有深交,殿下还不清楚我的为人,也许,也许我并没有殿下想的那样好”
谢瑶卿温柔的打断他,“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愿意,便配做孤的王夫,孤的夫郎。”
“你说未曾与孤深交,那从今日开始,咱们便开始学着做朋友,做知己,做妻夫,好不好?”
向晚的脸涨的通红,却并没有抗拒,只是羞怯的低下头,不住的搅弄着自己的手指。
谢瑶卿继续道:“不过你说的也有理,孤是得为你择一个好人家,择一位好养父才是。”
那一天的赏荷宴究竟是如何结束的,那些娇艳欲滴的小郎君实在不愿,也不敢回忆。
他们只知道,那位看起来风流倜傥,温文尔雅的七殿下谢瑶卿,终于脱下了仁慈宽容的伪装,露出了残忍嗜杀的獠牙。
作为皇帝亲自内定的皇位继承人,谢瑶卿与皇帝却一点相似都没有。
皇帝宽容大度,善待每一位官员,只要不踩着她的底线跳舞,皇帝都会得过且过,大事化小小时化了,糊弄过去便是了。
可谢瑶卿不一样,她的眼中揉不得一点沙子,只要你犯错,不管过去多久,她都能毫无征兆的把屠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就如如今的向家,没人知道谢瑶卿是什么时候盯上向家的,也没有人知道谢瑶卿是如何搜集到那些罄竹难书的罪证,搜罗到那些声泪俱下的人证,所有人只看见那天御花园宫宴上,穿飞鱼服挎绣春刀的俊美仪鸾卫们,却像罗刹饿鬼一样,像驱赶牲畜一样挥刀驱赶着向家那位体面骄傲的主君,和他那两个懦弱畏缩的庶子。
她们只能看见,原本声势煊赫,蒸蒸日上的向府,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在谢瑶卿的手掌之中,灰飞烟灭,化作齑粉了。
只有那个向晚,那个独得谢瑶卿青睐的向晚,竟然在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洗中毫发无损,甚至还被德高望重的宜郡王妻夫收为养子,承欢膝下不说,还被送入宫中,当皇子的玩伴。
他怎么就有这样的好运气!
小郎君们一边酸里酸气的想着,一边心不甘情不愿的开始宴究向晚的喜好与脾气,以后,那就是宜郡王的儿子,七殿下内定的王夫了,不巴结,难道还要结仇吗?
京中除了这么大的事,风暴中心的向家家主还随行伴驾,皇帝和宸贵君也不好意思再呆在江南游山玩水乐不思蜀了,当即命人打点行礼,打道回府,路过锡州时,恰巧遇见仪鸾卫奉谢瑶卿命令在此处寻找向晚,便又有了借口,在锡州又玩了几天,直到找到向晴,才拖拖拉拉的回到京城。
皇帝看着穿着一丝不苟,举止一板一眼的谢瑶卿,又看着桌上那小山一样弹劾谢瑶残忍暴虐的折子,有些头疼。
“哎,朕不过离京月余,你就在京中做了这样大的事业。”
谢瑶卿摸不准她在夸在骂,只好平静的回禀,“向家所犯罪行,罄竹难书,臣女不过依法办事罢了。”
皇帝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朕没骂你,朕的意思是,你早说你要动向家,早知道这样,朕就不带向玖去了呀,省的你千里迢迢让仪鸾卫跑这一趟,把她捉回来。”
谢瑶卿一阵恍惚,原来是为了这个吗?
皇帝随手那些折子拂到地上,踢到废纸篓里,继续看着谢瑶卿,叹了口气,“而且话是这么说,就算她犯了错,你也不能亲自动手啊,她们叫的那么凄惨,流了那么多血,没吓着你吧?”
谢瑶卿又是一阵恍惚,勉强道:“为母皇办事,何从言吓呢?”
皇帝仔细打量她一番,皱起了眉,“向玖那家伙实在可恶,为着她你的事,你都累瘦了许多,真应该把她千刀万剐才是。”
谢瑶卿恍惚得有些迷茫了,又听见皇帝娓娓劝自己,“以后抄家行刑的事交给仪鸾卫就是了,朕把她们交给你,就是为了让你不脏自己的手的。”
谢瑶卿想了想,沉着应对,“若只让仪鸾卫便宜行事,臣女害怕她们肆无忌惮屈打成招,所以才要亲临现场,监督那些仪鸾卫才是。”
皇帝沉吟片刻,想出了主意,“既然如此,以后仪鸾卫审讯时让刑部、大理寺派人在场监视便是了。”谢瑶卿正要颔首称是,皇帝图穷匕见,拍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然后,你抽空再把刑部和大理寺的差事好好的办一办,整治整治那些官员的懒惰惫怠之风。”
谢瑶卿沉默了许久,她在心中数着。
如今她手里的差事,有礼部、兵部、吏部、刑部、大理寺和仪鸾司,她跟皇帝之间,就差户部和工部了。
不等她说,皇帝便提前打断她的猜测,“户部和工部你就不要想了,给了你,朕哪来的钱去给你爹爹建园子打首饰呢?”
皇帝用户部银子建园子,皇帝坏,园子是给爹爹建的,皇帝好。
谢瑶卿心里纠结了片刻,皇帝又补充道:“你放心罢,朕心中有数,不会让大臣们知道朕用户部银子是为了你爹的,而且朕会立马把银子补上的,你就放心罢。”
谢瑶卿这才作罢,皇帝又问起向晚,“你把向晚安排给可宜郡王倒是不错,只是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呢,你年纪也不下了,你们二人既然两情相悦,不如趁早把大事办妥,你们妻唱夫随,朕和你爹爹也放心。”
谢瑶卿忍不住在心中大不敬的想,放心?放心什么?放心的出去游山玩水吗?
谢瑶卿笑了笑,“臣女虽倾心向晚,只是向晚突遭大变,总要给他时间让他适应新环境,况且臣女虽大,向晚年纪却轻,不如先让他自由自在的玩耍两年,学些知识礼仪,再嫁人持家不迟。”
皇帝不知可否,“罢了,朕不管你,你只要能说服你爹就行。”
谢瑶卿索性又请求道:“还有一件事,便是向晚的妹妹向晴,虽然没有读过书,但聪明伶俐,臣女想,不如让她先当臣女的贴身内侍,历练几年,再科举取士,或是从军建功立业。”
皇帝无所谓的点了点头,“你看着办便是了。”
谢瑶卿与皇帝商量政事时,向晚也在宸贵君与宜郡王妻夫的安排下与饿得皮包骨头,浑身是伤的向晴见了面,兄妹久久不曾谋面,又各经坎坷,再相见,自然是泪眼朦胧,情难自已,抱在一起哭了许久也不停歇。
谢瑶卿结束了与皇帝的会面便来宸贵君处找向晚,见向晚正与向晴抱头痛哭,她并不出声阻止,只是静静依靠着门框,安静的等待她们发泄完心中的苦闷与欣喜。
宸贵君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跟上。
宫人捧上洗好切好的瓜果,宸贵君看着她叹了口气,“京中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小郎,你却偏偏挑了个最命苦的。”
谢瑶卿浑不在意的笑笑,随口道:“有了我,他往后的命里全是甜的。”
宸贵君白了她一眼,用指尖点着她的脑门恨铁不成钢,“谁和玩笑呢?你虽然帮他认了宜郡王为养母,可是宜郡王手中并无实权,只是个闲散郡王,日后是帮不到你的,这次你又为了向晚惩处了向家,申饬了那么多朝臣,虽说是她们罪有应得,可你行事也实在过于凌厉,弹劾你的折子都快堆成山了,向晚身后也没有家族能够帮你,日后若是遇见更棘手的手,你该怎么办呢?”
谢瑶卿轻笑一声,“原来父君在担心这个,今次抄灭向家,我已经看见向晚的份上宽容许多了,不然凭她们犯下的错事,只凌迟向玖一人,夷三族如何能够呢?”
“父君实在多虑,母亲是皇帝,我是皇女,她们本就应该恪守法律,为大周江山殚精竭虑,怎可见皇帝宽仁,便得寸进尺,欺压百姓,草菅人命后还妄图苟活保全家族富贵,岂不是痴人说梦?”
宸贵君是个很容易被自己孩子说服的人,闻言也赞同的点了点头,只是忧虑道:“只怕那些大家族会合起伙来对你不利呢。”
谢瑶卿不屑的嗤笑一声,“那就让她们尽管来罢,仪鸾司、禁军都正愁捉不到犯上作乱的宵小邀功请赏呢。”
宸贵君见她胜券在握,也不再执着,却将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婚事。
“你既认定了向晚,总该快些把日子定下,否则夜长梦多,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
谢瑶卿自信道:“有了我,向晚不会再看上别人的。”
宸贵君满脸狐疑,“当真?小心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刚找到他时那样欢喜,心意相连后却又不着急了,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谢瑶卿只是笑着,她拖延婚期,除了向晚年岁尚幼,想留他几年之外,还有另外一重私心。
另一个时空的向晚,幼时便被向府夺走,养在深闺做了许多年傀儡,受了许多年委屈,后来被卖入蓄芳阁,更是失了自由身,处处不得自在,被自己接进宫后,更是成了深宫里的一抹幽魂,一缕影子,处处围绕着自己转,便是二人大婚后,向晚做了大周唯一的凤君,成了后宫之中的唯一,他能去的地方,也不过是四四方方的皇宫,抬头看见的,也不过是四四方方的天空。
谢瑶卿仔细想来,也许向晚最自在,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像一只鸟儿一样飞出皇宫,飞到锡州靠自己的才华安身立命的时候吧。
所以,即使在这个时空她也不能给他自由自在的生活,她还是像尽己所能的,让他多快乐些时日。
向晚和向晴哭完了,正抱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小睡,谢邀卿看着,嘴角忍不住浮上一抹浅笑,宸贵君忍不住问,“你想等到什么时候呢?”
谢邀卿笑了笑。
“等他亲口说愿意的时候。”
第 74 章 却把青梅嗅-美好if线 “继续到……
向家虽不是什么百年大族, 但在京城钻营数十年,姻亲旧故遍地,一朝东窗事发, 牵扯甚多。
皇帝本就是个耳根子软又得过且过的人, 对那些捧着丹书铁卷到乾清宫哭哭啼啼的老臣束手无措, 放在以前, 估计便是由着这些人哭闹,哭着哭着, 待这件事掀起的轩然大波渐渐平息了, 那些原本关在死牢里等待秋后问斩的人就可以借着各种各样的借口——譬如老母病重得回去尽孝啊, 譬如幼子年幼得回去教养啊, 譬如夫郎有孕得回去照顾啊,回了府然后所有人便心有灵犀一般,默契的将秋后问斩的事抛到脑后了。
但如今大不相同了。
七殿下与陛下截然不同,她并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 宽和、包容、仁慈,这些为人称道的“仁君”的品质,被她弃之如敝履, 她独断专权,嗜杀残暴, 祖上的功绩也好,数十年的兢兢业业也罢,在她眼中,都是水中月, 指间沙,都比不过平民的一条命,是一触即碎, 是可以随风而去的东西。
所以皇帝顺理成章的将审判从犯的权力交给了谢瑶卿,也名正言顺的让谢瑶卿成了刑部的主理人。
当白发苍苍的老臣捧着祖上传下来的丹书铁卷,痛哭流涕的跪倒在谢瑶卿面前,卑微至极的为自己那为了一己私欲便戕害了许多妙龄小郎的不肖女儿求情时,谢瑶卿只是居高临下,平静的看着她。
天光偏移,谢瑶卿的脸庞隐没在龙首塑像的影子中,老臣看不见她目中的冷冽,她几乎比这位初出茅庐的皇女年长一个甲子,可在面对她时,老臣心中却无端生出许多惶恐与绝望。
在朝中求生多年的直觉告诉她,谢瑶卿早已经看穿了一切,她不应该骗她。
可那在牢狱中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的罪犯,毕竟是她的女儿啊。
谢瑶卿始终静静的看着她,并不说话,只是摩挲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在长久到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谢瑶卿却忽然温和的笑了笑。
“卿家都说完了?”
在那位老臣看来,这似乎是谢瑶卿示好的信号,于是膝行上前,欢喜的点着头。
新来的内侍向晴有些别扭的扯了扯身上褐色的丝绢长衫,不太适应这种轻盈又柔软的触感,她的前辈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回过神来,无声的上前几步,轻手轻脚的将殿内的蜡烛尽数点上。
明亮的火光照耀着谢瑶卿的面容,有一个瞬间,那老臣竟恍惚自己是否看见了地狱里的罗刹。
向晴急忙将一个个玲珑剔透的水晶罩盖在烛火上面,炽热灼人的火光在刹那间变得柔和婉转起来,连带着谢瑶卿冷若冰霜的脸看上去也覆盖了一层柔光。
老臣心中忐忑极了,只觉得自己几十年的阅历被谢瑶卿那平静又淡漠的眼神捏成了齑粉。
她惴惴不安的回禀:“是是,老臣都说完了。”
于是谢瑶卿轻轻点了点头,甚为贴心的问,“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老臣摸不着头脑,只好战战兢兢道,“没,没有,老臣对殿下,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邀卿一声轻笑,转着茶盏,摩挲着青瓷茶盏温润的边缘,“是吗?可是孤还有很多事想问你呢?难不成这世上,竟然还有卿家做过,自己不知道,却被孤知道了的事情不成?”
老臣喉间一滚,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谢瑶卿丝毫不顾及她年逾花甲的年纪和风中残烛一样孱弱的身子骨,她猛的将手中茶盏摔出,将将好砸到那老臣的脸上,滚烫的茶水泼溅到她衰朽的脸颊上,她被泼了一个激灵,却不敢有丝毫动作,只能面目狰狞,却又惶恐非常的跪伏下去。
谢瑶卿向后倚在椅背上,语气虽轻,话却可怖,“你女儿□□良家子,杀人毁尸时,有没有给你说过?那个男子的尸身,是谁处理的?”
“掩埋尸体,买通刑部官员,调换案宗,你不要告诉孤,这一切都是你那个不学无数,人到三十连举人都未曾考上的女儿凭一己之力完成的吧?”
谢瑶卿冷着脸,向身后挥了挥手,藏在阴影中等待已久的两个仪鸾卫上前,一个半死不活的血葫芦像一条死狗一样被她们拖在地上,两个仪鸾卫同时抬手,将那个死气沉沉的东西扔到那老臣跟前,暗红的血液溪流一样蜿蜒着流到她的膝下,那老臣颤巍巍的伸出手,拨开那滩血肉脸颊之上凌乱纠结的长发,看见一张熟悉的,永世难忘的可怕的脸。
她眼前一阵眩晕,接着便有一杯冰冷的茶水,泼到了她的脸上,强迫她保持清醒。
谢瑶卿抬脚,缓慢又坚定的踏进血泊里,她向一侧伸出手,仪鸾卫将她的佩刀递上,谢瑶卿一边单手抽出长刀,一边徐徐走到老臣身前,轻轻的,用锋利的刀刃紧紧贴着老臣满是褶皱的脖颈,她转动手腕,明亮的冷铁刀刃上映出一张面如金纸、瑟瑟发抖的脸。
谢瑶卿弯下腰,凑在她的耳边,徐徐问:“还认识吗?”
她将刀刃精准的向内逼近几寸,直到粘稠的血液顺着皱纹的纹路淌下来,刀下的人无法控制的发出一阵阵颤抖,谢瑶卿才缓缓开口。
“她已经把她知道的事都招了。”
“现在,该换你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孤了。”
“不要让孤失望。”
几个被谢瑶卿训练的经验老道的内侍动作纯熟的擦洗着浸泡在鲜血里的玉石地面,向晴愣愣看着,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谢瑶卿看在眼里,随手将擦手的细布扔到一边,顺势问她,“害怕吗?”
向晴像是被吓得回不过神来一般,呆呆的抬起头,消受苍白的脸颊看不见丝毫血色,她有些敬畏的看着谢瑶卿,沉默了片刻,小声问,“殿下对我哥哥,也是这样吗?”
谢瑶卿失笑,“自然不会。”
“对欺辱你哥哥的人,才是这样。”
向晴抿着嘴思考着,“是不是殿下这样,就没有人敢欺负我哥哥了?”
谢瑶卿眼中笑意更浓,“你觉得呢?”
于是年纪尚轻的向晴将心中的惊惧都抛到九宵云外,她攥紧自己枯瘦干瘪的拳头,眼中却燃烧起熊熊的烈火,吸进胸腔的空气仍旧被粘稠的血腥气包裹着,可向晴心中的胆怯与畏惧却烟消云散了,她坚定的看着谢瑶卿,认真许诺,“那我不怕,殿下在保护我哥哥,我也要保护我哥哥,给殿下分忧!”
谢瑶卿笑着颔首,叫来内侍首领与宋寒衣,“孤瞧着她是个天资异于常人的,你们二人须得倾囊相授,为孤培养一个文武双全的夫妹才是。”
这二人跟在谢瑶卿身边,自然知道向晚在谢瑶卿心中的分量,当下二话不说,一口应下。
大臣们并不知道那日乾清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只看见原本铁骨铮铮的老臣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然后就是数不胜数,不胜枚举的抄家、灭族,在京中经营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大族在谢瑶卿的屠刀下,竟然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比不过那些平民百姓的重量。
有心思活络的大臣在胆战心惊之际希望和谢瑶卿身边的内侍搭上关系,只是那些原本年轻气盛的内侍们不知道被谢瑶卿喂了什么哑药,一个个都讳莫如深,守口如瓶。
大臣们的猜测便愈发不受控制,无边无际,有说谢瑶卿安排了刀斧手藏在屏风后,摔杯为号冲出来将人剁成肉泥的,有说谢瑶卿其实是凶神转世,要杀够人才能回天庭的,更有甚者,说谢瑶卿乃是修行千年的大妖,张嘴把那大臣嚼了的。
大臣们众说纷纭,连养在深闺的向晚都有所耳闻,他新认的养母宜郡王虽然是个宅心仁厚,忠心勤谨,愿意为谢瑶卿效力的,但是听了那些纷纷扰扰的谣言,心中也忍不住犯嘀咕。
今日谢瑶卿能大刀阔斧的削减世家,明日她会不会对宗室下手呢?
好在府里还有向晚,宜郡王心知肚明,自己与其说是认下一个养子,不如说是在为谢瑶卿教养未来的王夫,有这一层关系在,宜郡王心中多少填了几分底气。
宜郡王忧心忡忡的找来向晚,旁敲侧击的问,“你最近进宫了不曾。”
向晚摇了摇头,宜郡王养子的身份为他带来的新的生活,新的眼界,新的朋友,他正乐此不疲、不知疲倦的探索这个崭新的、友善的世界,差点连谢瑶卿长什么样都忘了。
宜郡王微微叹了口气,只得曲线救国,“那你妹妹呢?她什么时候能出宫?”
向晚掰着指头算了起来,犹豫道:“应当要等到这个月下旬了吧。”
宜郡王有些沉不住气,索性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好孩子,我知道七殿下对你有恩,这件事有些为难你,可这几日满城风雨,都说七殿下要对宗亲权贵大开杀戒,我这心里实在难安,七殿下对你有情,也看重你的妹妹,你能不能去打听打听,七殿下对宜郡王府,有什么心思呢?”
向晚脸颊微红,有些为难,“母亲”
宜郡王只得恳求道:“好孩子,我们对七殿下忠心勤谨,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保全王府,也是保全你未来的父家呀。”
向晚抿了抿嘴唇,宜郡王妻夫膝下有女无子,待他如同亲子,衣食住行吃穿用度具是一顶一的,见他颇有天资,还重金为他延请名教他诗书礼仪,如今宜郡王这样苦苦相求,向晚瞧着,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于是向晚点了点头,轻声应下,“好,我答应母亲,一定去打听这件事。”
向晚得到养母宜郡王的嘱托,趁向晴休沐出宫时悄悄去找了自家妹妹,小心翼翼的问。
“那日在殿中,究竟发生什么了?”
小半个月来谢瑶卿又在乾清宫中动手处理了许多人,向晴也逐渐适应,从一开始的畏惧敬畏演化成如今的见怪不怪,熟视无睹,甚至能在事后平静沉着的为谢瑶卿擦去长刀上的血迹了。
向晴听了向晚的疑问,抬眸笑道:“没什么,只是殿下审讯了几个鱼肉百姓的畜生罢了。”她手下不停,欢喜的吃着哥哥特意下厨房为自己准备的几碟点心,由衷夸赞,“哥哥,你的厨艺越发好了,这个金丝卷,已经不输宫中御厨了,殿下也喜欢吃金丝卷,她若尝了,一定喜欢。”
谢瑶卿并非一开始就喜欢吃金丝卷的,只是在另一个时空,向晚喜欢吃,也擅长做,她便陪着向晚,吃着吃着,竟成了离不开的习惯,如今吃不到向晚做的,心中还有些难受。
向晚听了,白皙干净的脸颊缓缓浮上一层红云,温声叮嘱向晴,“殿下若喜欢,我便再做一些,你下回进宫伺候时,为殿下带过去便是了。”
向晴点了点头,继续狼吞虎咽的吃着桌上的糕点,向晚看着她没心没肺兴高采烈的样子有些无奈,不都说如今的乾清宫日日兵戈相见,刀光剑影吗,怎么自己这个傻妹妹和没事人一样呢?
向晚斟酌片刻,试探道:“你觉得,殿下理政时,凶不凶呢?”
那些传闻中的谢瑶卿凶悍狠毒,简直就是恶鬼,向晚虽然只见过谢瑶卿温柔深情的一面,心中也是惴惴,害怕谢瑶卿的温柔不过是伪装,以后便会撕破面具,对自己也变得凶狠起来。
向晴想了想,认真的看着向晚,“殿下自然是很凶的,不凶,怎么能镇压住那些坏人呢?若殿下不凶,欺负我们的那些贪官污吏岂不就要逍遥法外了?娘亲爹爹岂不是白死了吗?”
向晚低头沉默片刻,点头承认,只是纠结道:“可我总是害怕以后殿下会不会对我”
向晴笑着打断他,自信道:“哥哥你放心,殿下绝对不是那种人!殿下只对坏人狠辣,对我们十分照顾,既宽和,又体贴,你若不信,自己去瞧瞧便是了!”
向晚的脸霎时羞得通红,小声嘟囔,“你这孩子,说这些作什么。”
向晴如今的日程安排得很满,在宫中时要跟随谢瑶卿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出宫时还要分别去找宋寒衣与内侍首领习武学文,一点空闲都没有,她吃完了点心便要告辞,向晚也不好留她,只能絮絮叨叨的叮嘱了许多事,向晴听着,并不厌烦,只是嘿嘿笑着。
向晚看着她逐渐脱去稚气的俊秀容颜,也笑起来,他拍了拍向晴的肩膀,感慨道:“我的妹妹长大了。”
向晴便蹭着他的掌心,“长大了也是哥哥的妹妹。”
向晚与宜郡王的忧虑向晴没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谢瑶卿,谢瑶卿闻言笑笑,转头向宋寒衣吩咐,“去告诉宜郡王,只要她们替孤照顾好向晚,孤保她们这一脉的荣华富贵。”
谢瑶卿想了想,叫来内侍,沉声吩咐,“告诉宗人府的人,只要她们遵纪守法,孤不为难孤的长辈亲人,但若有人一意孤行,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有条不紊的布置完这一切,又笑着问向晴,“你哥哥让你带的点心呢?你不会私吞了吧?”
向晴急忙摇头,把一直揣在怀里的点心匣子献宝一样拿出来,“哥哥刚做的,只是不知道合不合殿下的口味。”
谢瑶卿享受的吃了一块,细细品味着熟悉的味道,“只要是你哥哥做的,孤都喜欢。”
吃完点心,谢瑶卿擦了擦手,问向晴,“禁军那边今日是不是有个演习?”
向晴确认了一下,点头,“是,在下午。”
谢瑶卿笑笑,“让她们把孤的飞雪牵出来,再寻一匹温驯的小马来。”
她的向晚还没骑过马呢
为宜郡王了解了一桩心事的向晚心满意足的回府,继续着吃喝玩闹神仙都羡慕的生活,只是偶尔谢瑶卿这个名字划过脑海时,他会像火烧到尾巴的小猫一样,在无人处悄悄红了脸,他抱着膝盖坐在宜郡王府的凉亭中,漫山遍野的紫藤花垂落在他的身侧,微风轻拂,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向晚轻轻拾起一片花瓣,放在掌心中,心不在焉的看着。
七殿下在作什么呢?
她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是不是将自己抛在脑后了?以她的身份地位,以她的容姿才情,什么样的男子不会心动呢,殿下为什么偏偏看上了自己呢?
也许殿下也不是非自己不可的吧?
一阵匆忙的脚步打断向晚的胡思乱想,他贴身的侍从捂着嘴笑着,从门口一路小跑着到了他身前,伸手为他拂去衣服上的落花,欣喜道:“少爷您快换身衣服,门口有人等着您呢?”
向晚心中忽然一阵悸动,他轻轻按着胸口,小声问,“谁在等我,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侍从也不过是个半大的男孩,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只是一个劲的推着向晚,“诶呀,少爷你去了就知道了,衣服都跟您备好了,一会小的伺候您穿上就是了。”
向晚新奇的摸着身上这一身利落飒踏的藏青骑装,袖口与腰身收的极窄,利落的勾勒出他的腰线与手腕,他穿着新衣服,好奇的在铜镜前走来走去,忍不住问,“我还从来没穿过这种衣服呢?这是什么时候穿的?”
侍从得了谢瑶卿的嘱咐,还在不紧不慢的卖着关子,“少爷您一会就知道了,还有一双新靴子,少爷也换上试试。”
很合脚的小羊皮靴,柔软的皮革包裹着他的双脚,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靴子上用银线绣了云纹,向晚仔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越发期待接下来的见面。
侍从看着他这一身打扮,由衷的夸道:“少爷穿上骑装,就是草原上小王子都比不过您,一会见了,一定高兴。”
侍从险些说漏了嘴,捂着嘴作怪,向晚也故意问,“谁见了一定高兴?”
侍从推着他往外走,“少爷心里肯定已经猜到了,偏偏还要来取笑我!”
向晚抿嘴笑着,也不用侍从推着了,小跑着往门口跑去,风吹起他衣衫的下摆,向晚像只小鸟一样,快活的奔向骑马伫立门外的谢瑶卿。
谢瑶卿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逆着光,遥遥的向向晚伸出手。
在向晚眼中,她琥珀色的双眸似乎比太阳还要耀眼,他努力伸出手去,将自己的手郑重的放到谢瑶卿的掌心中。
谢瑶卿握住他的手腕,捞起他的腰,轻而易举的将他抱到了马背上。
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并没有让向晚感到恐惧,他只是有恃无恐的贴在谢瑶卿的胸膛上,待坐定后便好奇又大胆的感受着全新的世界。
谢瑶卿稳稳控着缰绳,笑着看着向晚如同初入人间的幼兽一样探索着马上的世界。
向晚抚摸着骏马柔顺洁白的鬃毛,这匹骏马并没有话本小说说的那样桀骜难驯,被向晚摸来摸去,只是踢踏着蹄子,甩了甩头,向晚回过头,明亮的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在闪烁。
他欣喜道:“殿下,它好乖呀!”
谢瑶卿紧紧的将他夹在怀中,笑道:“孤和它说好了,今日第一要听孤的,第二要听你的,事成之后,孤便给它找个人美心善的男主人。”
向晚脸红里,偏偏在马背上又无处可躲,只好埋怨似的瞪了谢瑶卿一眼,嗔道:“殿下又来取笑我!”
谢瑶卿只是笑,一夹马腹,飞云便如雷霆一样冲了出去。
向晚发出一声惊呼,紧紧靠在谢瑶卿怀中,语无伦次道:“殿下,殿下,京城之中,不得纵马呀!”
谢瑶卿轻轻一勒缰绳,飞云不情不愿的停下来,打了个响鼻,慢吞吞的踱着步子,谢瑶卿安抚一样拍了拍向晚的肩头,温声道:“好,听你的。”
向晚也从短暂的惊惧中回过神来,开始怀念方才在马背上风驰电掣的快感,他摸了摸自己胸口,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他抿了抿嘴,有些羞怯,“城中,城中不得纵马,但,但出了城就可以了”
谢瑶卿扬起马鞭,指向此行的目的地,笑着看着他,“咱们今日,就是要出城去的。”
京城之外是大片良田,小麦已到了收获的时节,油绿的枝叶上挂着一串串沉甸甸,金灿灿的麦穗,鸟雀在田垄中蹦蹦跳跳的捡拾着落在地上麦粒,割麦子的小孩并不理会,反倒笑嘻嘻的逗弄着那些圆滚滚的年却,在田中劳作半天的农妇正赤着脚躺在树下纳凉消暑,谢瑶卿与向晚骑在马背上,观赏着沿途好风景。
向晚不由得赞叹道:“今年想来又是好年景呢!”
他咬着嘴唇思考半刻,在马背上扭过身子,仰头像小鸟一样用柔软的嘴唇啄了啄谢瑶卿的下巴,露着洁白牙齿,笑眯眯道:“都是殿下治理得好!”
谢瑶卿有些愣,操纵缰绳的双手像是石化了一般动弹不得,下巴有些痒,她却不敢碰触,向晚的那个亲吻柔软又小心,花瓣一样飘落在她的心头,她低头,看见向晚一截雪白的脖颈,她无声的笑了笑,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些,她覆在向晚耳侧,温热的气息尽数铺洒在向晚粉红的耳廓上。
“你方才在作什么?”
谢瑶卿看见向晚瑟缩一下,抖了抖耳朵,脸上做出懵懂无知的样子,佯装镇定,天真无邪的问,“殿下在说什么呀?”
谢瑶卿看着他眼中一派懵懂无知的样子,禁不住低声一笑,她缓缓勒紧缰绳,轻轻拍了拍飞云,飞云会意,慢吞吞的带着二人到了一处树荫下,谢瑶卿挑起向晚垂落在耳畔的长发,绕在指尖,像把玩珍贵玉器一样,似笑非笑的抚摸着向晚绸缎一样的长发。
谢瑶卿并不作声,只是抬眼,含笑看着向晚。
向晚有点脸红,嘴硬道:“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呀。”
谢瑶卿将那一缕长发别到他的耳后,轻轻拨弄着他羞红的耳垂,笑着问,“你真不知道?”
向晚像小狗一样甩着头,躲开谢瑶卿作怪的手,“真不知道。”
谢瑶卿驱马来到背光无人处,捏着向晚的下巴半哄骗半强迫的让他抬起头,向晚眼中闪过一抹惊慌失措,谢瑶卿轻声安慰,“害怕就把眼睛闭起来。”
向晚反倒把眼睛瞪大了,一眨不眨的盯着谢瑶卿看,似乎在说,“我才不怕呢,别看不起我!”
谢瑶卿失笑,用大拇指揉搓着向晚下巴上细腻均匀的皮肉,低声道:“好呀,那你就好好看着罢。”
向晚便看见谢瑶卿那张风流俊美的脸颊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放大,直到那一双漂亮诱人的琥珀色双眼占据他的视线,谢瑶卿方才停下侵略的脚步,她的瞳仁像是蜜糖一样,向晚只看一眼,便觉得沉醉。
向晚被那双眼睛看得晕乎乎的,紧绷的身体都松懈下来,倚着谢瑶卿的胸口,任由她动作。
谢瑶卿又逼近几分,学着向晚方才的动作,在他湿润的嘴唇的轻轻啄着。
“你方才,是这样做的吗?”
温柔的触感从嘴唇传递到头脑中,然后畅通无阻的游走在四肢百骸中,激起一阵阵酥麻,向晚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应道:“嗯差不多吧。”
谢瑶卿笑着,用指尖揉了揉向晚的下唇,又欺身上前,这次索性更得寸进尺的将向晚下唇的唇瓣叼住,用舌尖揉捻着那一寸柔软。
谢瑶卿用力将向晚揉进自己怀里,向晚装模做样的挣扎几下,便软趴趴的倒在谢瑶卿怀中任她动作了,谢瑶卿低声笑着,温热的呼吸像轻柔的羽毛轻轻拂过向晚的颈侧,向晚像只炸毛的小猫一样微微拱起身子。
“还是这样做的?”
向晚伸出粉红舌尖,舔了舔肿胀的嘴唇,脸颊通红。
“差,差不多是这样吧。”
谢瑶卿眯起眼睛,还想更进一步,被向晚手忙脚乱,一通乱拳挡在了外面,向晚有些羞恼。
“我,我刚才没咬人舌头的!”
谢瑶卿看着他恼羞成怒的小模样,心情大好,策马带着向晚走到草场上,那里有一匹矮脚小马正在百无聊赖的吃着草,向晚遮遮掩掩,用手挡着自己的嘴唇,总觉得谢瑶卿那些随从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饱含戏谑。
谢瑶卿拍了拍他的腰,“你越挡着别人才越要看呢。”
向晚一个激灵,慌乱的看向四周,果然看见宋寒衣正用探寻的目光看向自己,当即放下手,只是欲盖弥彰的不停的抿着嘴唇。
谢瑶卿笑话他几声,翻身下马,然后小心的将向晚从飞云高大的身躯上抱下来,拍打着他衣服上的褶皱,一下马,向晚的注意力便全被那匹矮脚小马夺去了。
那匹小马通体洁白没有分毫杂色,唯有双目正中之上有一团太阳一样的金黄毛团,宋寒衣为这只小马佩戴齐全了马具,它温驯的驮着马鞍,并没有因为众人的逼近而惊慌,只是见怪不怪的抬头瞥了众人一眼,许是瞧见向晚心生好感,这匹小马竟慢悠悠的踢踏到向晚身前,低头用嘴巴蹭着向晚的头发,向晚笑着躲着,惊奇道:“它好亲人!”
它好像听懂了,主动低下头让向晚抚摸自己柔顺光滑的鬃毛。
飞云在一边打了个响鼻,表达了对这种谄媚行为的不齿。
谢瑶卿拍了拍小马的脊背,笑道:“特意为你挑的,还是小马,你养上一阵子它就会认你为主了。”
向晚围着那匹小马转来转去,回过头,十分期待的瞧着谢瑶卿,“殿下,它有名字吗?”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星辰一样。
谢瑶卿看得愣了片刻,轻声一笑,“正等着你给它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呢。”
向晚低着头,同那个小东西对视,雪白的小马像是秋日里忽然降临的精灵,漆黑圆润的眼睛中盛着向晚身后广袤金黄的田野,向晚纠结了半晌,歪过头,不小心撞进谢瑶卿澄澈明亮的眼神中,他忽然坏笑一下,弯着眉眼,笑眯眯的问谢瑶卿,“殿下,我想叫它瑶瑶。”
他看见谢瑶卿脸色有些古怪,小跑几步到她身前,像只小动物一样做小伏低的讨好她,向晚一边给谢瑶卿捏着肩捶着腿,一边笑嘻嘻的解释,“瑶瑶,多好听呀。”他欲盖弥彰的指着小马,那只小马也善解人意的摇来摇去,向晚强调道:“您看它摇头晃脑的样子,叫瑶瑶多合适啊!”
谢瑶卿无奈的看他一眼,“强词夺理。”
向晚索性牵着她的袖子央求起来,“殿下”
像只小猫扒在你袖子上可怜巴巴的讨食一样,谢瑶卿甚至觉得自己在向晚身后看见了一根毛绒绒的,摇来晃去的小尾巴。
谢瑶卿受不了了,连忙答应,“本就是你的马,自然是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了。”
向晚欢呼一声,又哒哒哒的跑回小马身前,摸着它圆润的脑袋,亲昵的呼唤,“瑶瑶,瑶瑶!”
他一声一声唤着,那只小马渐渐明白这是自己的名字,于是抬起头,蹭着向晚的胳膊作为回应,向晚心中更加欢喜,回头向谢瑶卿炫耀,“殿下,它认得我了!”
谢瑶卿听着他雀跃的喊着瑶瑶,心中有些古怪,她摸了摸鼻尖,有些别扭的问,“它是瑶瑶,那孤是什么?”
向晚装傻,只嘿嘿笑着,直到谢瑶卿一步步逼近他,将他逼进狭窄闭塞的角落中,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时,死到临头时,向晚方惊慌的喊,“它是小瑶瑶,殿下是大瑶瑶”他见谢瑶卿并不动怒,便死不悔改的伸手捏了捏谢瑶卿的脸颊,凑过去亲了亲谢瑶卿的脸颊,笑嘻嘻道:“你们都是我的瑶瑶。”
又是一个蜻蜓点水一样的吻,却把谢瑶卿亲的愣在原地。
向晚也惊奇的发现,这位冷面七殿下竟奇迹一样的红了脸,于是他小声笑说,“殿下害羞了。”
谢瑶卿并不反驳,反倒坦诚的点了点头,她牵起向晚的手,放到自己胸口。
“是,孤是害羞了,可全都是因为你,你摸一摸,孤的心跳,可快得很呢。”
向晚的指尖碰触到谢瑶卿柔软的胸膛,一团云朵一样,他飞快的收回手,白皙的脸颊在刹那间变得比谢瑶卿还红,谢瑶卿微微笑着,并不放过他,“孤因为你,心跳的这样快,向晚,你可得负责啊。”
向晚背过身去,小声嘟囔,“负,负什么责呀?”
谢瑶卿戳了戳他的脸颊,轻声笑,“自然是嫁孤为夫,慰藉孤的相思之苦了。”
向晚的声音越来越低,“这,这算什么负责呀”
谢瑶卿绕到他的正面,捧起他的脸颊,真诚的与他对视,“向晚,你愿不愿意,嫁给孤?”
向晚逃避不得,只能直面谢瑶卿炽热滚烫的目光,他睫羽轻颤,漂亮的蝴蝶一样,“这,这还用问吗?”
谢瑶卿却不满足,锲而不舍的追问,“愿意,还是不愿意?”
向晚微微点了点头,小声道:“愿,愿意的。”
谢瑶卿欢喜的笑起来,当即道:“你既愿意,孤便奏明母皇,令钦天监择定婚期,筹备咱们的婚事了。”
向晚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的问,“这么快吗?”
谢瑶卿牵过瑶瑶,扶着向晚登上马鞍,笑道:“莫怕,皇家的婚事少说也得筹备个两三年,等你学会了骑马咱们再成婚不迟!”
说罢,谢瑶卿也翻身跨上飞云,牵引着瑶瑶匀速小跑,向晚紧紧攥着缰绳,微风吹拂过他的脸颊,耳畔传来鸟雀的轻语,向晚只觉得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只快活的鸟儿,正踏着微风,追随着阳光,自由自在的生长在天地间。
向晚轻轻的哼起歌来,清脆婉转的歌声像是黄莺的啼鸣。
谢瑶卿闭上眼睛,侧耳倾听这曼妙的歌声,片刻后她又问了一遍,“向晚,你真的愿意嫁给孤吗?”
向晚并没有回答,而是摇头晃脑的唱完了一曲,方缓缓答应,“嗯骑马是挺有意思的,可我还是更想和殿下在一起,更喜欢看殿下骑马。”
谢瑶卿笑着,“既然如此,成婚之前,总得让你快活自在的跑一次。”
她牵引着瑶瑶,策马飞驰,瑶瑶也迈着紧密的步子,稳妥的驮着向晚奔驰起来,向晚全心全意的信任着谢瑶卿,紧握缰绳的手缓缓放松,他的眼前只有谢瑶卿挺拔可靠的背影,他的耳侧,只有谢瑶卿绵长悠远的呼吸。
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与谢瑶卿融为一体
晨鸡报晓,日光熹微,谢明珠准点准时的用她那比晨鸡还要嘹亮的哭声把向晚从沉沉的睡梦中叫醒了。
向晚揉了揉眼睛,小声笑着哄了谢明珠几句,待谢明珠止住哭声,又露出那个熟悉温馨的笑容,向晚方才松了一口气,将她小心翼翼的交到内侍手中,自己则简单梳洗,自去找谢瑶卿。
向晚坐在铜镜前,有些疲惫的用手托着脸颊,昨晚做的那个梦冗长又繁杂,光怪陆离仿佛是话本里离奇的故事,偏偏人物的模样与脾气又能一一对应上,做这一场梦,竟仿佛是回到过去重新活了一次一样。
内侍端来净面的帕子,向晚不顾劝阻,浸满凉水用力搓着脸,试图搓掉因为深陷沉梦带来的疲倦与困惑,他随口问内侍,“一会便是早朝了,陛下起了吗?”
小内侍面露难色,摇了摇头,“陛下未曾传人进去服侍。”
向晚有些诧异,看了眼窗外的穿透树荫的晨光,已经卯时了,若是寻常,谢瑶卿这时已经起床批了许多份折子了,他匆匆撂下手里的面脂,一边领着内侍去寻谢瑶卿,一边叫人去太医院将裴瑛请来。
谢瑶卿并无大碍,只是睡得太沉,内侍们怎么叫也叫不醒罢了。
向晚感受着她绵长悠远的呼吸,看着她红润有光泽的肌肤,悬着的心缓缓放下几分,裴瑛握着谢瑶卿的手腕简单一探,宽慰向晚道:“放心吧,别看她现在睡得和死猪一样,但她内里壮得快赶的上牛了。”
向晚微微蹙眉,表达了自己对裴瑛用词的不满,裴瑛浑不在意的笑笑,继续道:“不过呢,这两天事这么多,她是应该好好歇一歇了,再壮实的人,也不能和驴一样,只拉磨不休息呀。”
向晚仔细端详着谢瑶卿,看见她眼下难以忽视的浓郁青黑与眉眼之间擦也擦不掉的疲倦,心中不免有些酸痛,他有些纠结,“可一会就要上朝了。”
裴瑛倦怠的打了个哈欠,随口道:“停一□□不就是了,先帝时一个月上不了三□□,陛下一个月就三天不上朝,依我看,那些大臣指不定在心里悄悄骂她呢。”
向晚也想让谢瑶卿好好歇一歇,可这种事毕竟不是他一个男子能决定得了的,好在宋寒衣的到来让他有了求助的对象。
向晚将来龙去脉简要的叙述一遍,宋寒衣想了想,又出去跟谢瑶卿几个得力的内侍鬼鬼祟祟的商量,片刻后宋寒衣有些心虚的提议,“今天正好也是小殿下满月,这么好的良辰,索性就给大臣们放一天假吧,以后她们想起来,还能感些咱们小殿下呢。”
裴瑛当即附和,并提出了更长远的构思,“就是就是,依我看,不止满月要放,什么百日呀,周岁呀,学会走路呀,学会说话呀,这些重要的纪念日,最好都休沐才好呢。”
向晚无奈的看着她们像一撮麻雀一样趁谢瑶卿沉睡畅想休沐的美事——如今叛乱已平,秦胡已灭,四海升平,海晏河清,这些大臣们也开始想着偷懒放松了。
不过向晚眼神一转,温柔的目光又落在谢瑶卿身上,不过陛下也许真的该好好休息一天了,从秦胡到谢琼卿,她在战场上,何曾睡过一个整觉呢?
向晚入主凤仪宫时,谢瑶卿便将垂帘听政的权力交给了他,若有一日谢瑶卿不在,幼主年幼,向晚便可与内侍们商议,裁定国事。
如今虽然谢瑶卿安然无恙,但向晚还是决定任性一把,给大臣们、也给谢瑶卿放一天假。
向晚帮谢瑶卿掖好被角,冲众人笑道:“那就这样罢,你们去告诉大臣们,我在这陪着陛下。”
日影上移,明亮的日光被鲛纱过滤成浮动的碎金,轻柔的落在谢瑶卿脸颊上,谢瑶卿挠了挠脸,翻了个身,向晚俯下身,听见几声呼噜声,向晚忍不住笑起来,心想若是有什么东西能把这声音记下来便好了,以后放给谢瑶卿听一定有趣极了。
已近正午,向晚盘算一会,心道不能由着谢瑶卿这样贪睡,正巧谢瑶卿也躁动的扭了起来,向晚便伸手,轻轻拍了怕谢瑶卿的肩膀,谢瑶卿不为所动,甚至又打了个呼噜。
向晚笑着,伸手捏起她的鼻头,谢瑶卿下意识的皱了皱鼻子,徒劳无功和后,她终于缓慢的睁开了懵懂的双眼。
在向晚映入眼帘的那个瞬间,谢瑶卿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被自己保护得万无一失的向晚,还是曾被自己伤透了的向晚,直到向晚温柔的挽住她的手,笑着唤了一声“陛下”。
谢瑶卿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身下是乾清宫自己的床榻,身侧是自己熟悉的紫檀木桌案,桌上还零零散散的摆着几份尚未批完的奏折,谢瑶卿捏了捏鼻梁,心道自己这是又回来了?
向晚端了一碗清甜败火的银耳莲子羹过来,一边喂到谢瑶卿嘴边一边劝,“陛下睡了这么久,总得用点东西才是。”
谢瑶卿这才看见屋外大亮的天光,她急忙趿上鞋,问向晚:“早朝开始了吗?”
向晚笑眯眯的将方才几个人的商量一五一十的跟谢瑶卿说了,谢瑶卿很是无言了一会,半晌后才无奈的笑起来,“这群混蛋,就知道偷懒。”
向晚挽住她的胳膊,目含笑意的瞧着她,“陛下也该偷个懒才是,否则陛下怎么会谁这么久呢?”
谢瑶卿带些不可思议的同向晚讲述着自己的黄粱一梦,“朕睡得久,是因为朕做了一个梦。”
“朕梦见朕是身份尊贵的七皇女,早早的遇见了你,也早早的救下了你,咱们青梅竹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
向晚被她说得双颊滚烫,亦想起自己那个离奇的怪梦来。
“实不相瞒,臣侍也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臣侍虽然仍旧身份低微,却也提前与陛下相识,陛下曾遭受的那些磨难,臣侍虽无力化解,但也陪陛下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后来,陛下被先帝贬去西北,陛下来问臣侍,愿不愿意与陛下同去”
谢瑶卿听到这,忍不住绷直了身子,有些紧张的问向晚,“那你愿意吗?”
向晚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快的笑容,“臣侍自然愿意!臣侍与陛下走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也算得上是竹马青梅,这种事怎么会不愿意呢?”
谢瑶卿看着他的笑容,也忍不住唇角上翘,她拢住向晚的手,笃定道:“无论境况如何,咱们都是佳偶天成。”
向晚也郑重的点了点头,“臣侍与陛下虽没有梦中青梅竹马的缘分,可从今往后,臣侍与陛下永远一体同心。”
谢瑶卿将他拢到怀中,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脊背。
二人沉浸的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与安宁,片刻后,谢瑶卿忽道:“向晚。”
向晚正像只小猫一样窝在她怀里,贪婪的嗅着她身上的那股冷香,闻言只是懒懒的应了一声,“嗯。”
谢瑶卿石破天惊,“你亲朕一口。”
向晚一愣,急忙手脚并用的从她身上爬起来,白皙的脸颊上飞快的裹上一层红云,向晚支支吾吾的制止着谢瑶卿,“大白天的,陛下说什么浑话呢?”
谢瑶卿紧紧箍住他劲瘦的腰身,将他束缚在自己怀中,抬眼执着的看着他,“亲朕一口。”
她有点怀念梦中那个自由开朗的向晚,但她知道眼前这个向晚亦是最值得她珍惜、最值得她怜爱的向晚,谢瑶卿默默在心中道,之前你没感受过自由与快活,没欣赏过风景与奇闻,但没关系,从今往后,朕会把亏欠你的,千倍万倍的弥补给你的。
前提是,你要付出一点小小的酬劳。
譬如,一个亲吻。
向晚双颊绯红,捏着谢瑶卿的嘴巴往外推,“陛下,咱们孩子都生了还做这些作什么?!”
谢瑶卿笑眯眯的,眼神有些无辜,“孩子都生了,亲一口怎么了。”
向晚万般无奈,只好嘟起嘴,用嘴唇轻轻蹭了谢瑶卿的脸颊一下,他的脸红的能滴血,用袖子遮着嘴巴,含含糊糊的问,“这下可以了吧?”
谢瑶卿拉着他的袖子往下,让他那张绯红诱人的漂亮脸蛋裸露在自己的视野中,谢瑶卿不满道:“你这叫什么亲一下。”她又将向晚搂紧几分,低下头,暧昧的蹭着向晚的鼻尖,笑眯眯道:“朕来教凤君如何亲一下,凤君可得仔细学。”
说罢,谢瑶卿索性揽着向晚的腰,将他压在柔软的床榻上,谢瑶卿居高临下的看着被自己影子遮住的向晚,轻柔的撩开落在他脸颊上的长发,向晚有些紧张的眨了眨眼睛,谢瑶卿笑笑,欺身上前,像亲吻花瓣一样温柔的咬住向晚的唇舌。
向晚愣愣的看着她,没有反抗,反而在缺氧与迷幻之中伸出胳膊,反手搂住了谢瑶卿的脖颈。
谢瑶卿笑着放下床幔,层层叠叠的纱帐如同薄雾,将二人交叠纠缠的身形掩盖在窗外几声婉转缠绵的莺啼中。
片刻后,只听得一个低沉又餍足的女声轻轻笑着。
“学会了吗?”
回应她的是几声迷离断续的呼吸。
“还想继续吗?”
那个呼吸粗重了几分,像一只打着弯的尾巴,将那个女人又勾了回去。
“想继续到什么时候呢?”
层层堆叠的大红纱帐之中探出一只雪白的胳膊,将碍事的男子衣物丢掉地上,而后倏地收回去,忘情的揽住什么,那只胳膊的主人将头埋在女人的肩头,一边害羞,一边坦荡。
“继续到到一辈子。”
第 75 章 副cp大乱炖(1) 宋寒衣
宋寒衣身上揣着曲三娘的抚恤金, 坐在仪鸾司公堂衙门里,顶着那张威严可怖的面容,面无表情的盯着底下的校尉们忙前忙后, 校尉们只以为这位冷面的指挥使是看她们不顺眼, 只得如履薄冰的贴着墙根走, 却不知道宋寒衣正默默在心中盘算着一会见到曲三娘留下的那一对孤儿鳏夫该说什么话安慰, 她有些发愁的挠了挠头,她向来不善言辞, 太肉麻的话她实在说不出来, 她思来想去, 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失去顶梁柱的家庭, 索性自己作主,给曲三娘的抚恤金又添了十两银子。
宋寒衣在心中盘算着,曲三娘两年前到仪鸾司任职,因为机灵能打被上官从最边缘的打手力士举荐到北镇抚司, 在宋寒衣手下当了个校尉。按照朝廷的定例,校尉殉职,抚恤金是十两加上送葬银五两, 送葬银自然要用作曲三娘的丧葬费用,那能留给那一对父子的, 就只有十两了。
自己既笨嘴拙舌安慰不了人家,那就给他们添点钱,让他们往后的日子好过一点吧。
宋寒衣忽然想到什么,起身到身后的斗柜中翻出一条掉了色的翠绿宫绦来, 正是在锡州时向晴交给她的那条,说是曲三娘的遗物,正好一道送到曲三娘家里去。
相熟的佥事捧着卷宗路过她身边, 见她脸上难得露出为难的神色,便凑过来看了一眼,看见她手中的宫绦,便笑道:“大人,您要是给小郎君送这个,小郎君估计会把你打出来,这都掉色了。”
宋寒衣白了她一眼,“就你嘴贫。”
“这原本是曲三娘买给她家夫郎的,曲三娘殉职,我今天就把她的遗物和抚恤金送过去。”
那佥事听了,脸色便有些古怪,吞吞吐吐道:“若是如此,大人你可得小心些。”
宋寒衣有些奇怪,“孤儿鳏夫的,有什么可小心的。”
佥事见左右无人,索性将手里的工作放下,拉着宋寒衣细细道来。
“大人您总在宫中,恐怕不知道那曲三娘的来历,她原本是个街头的泼皮无赖,嗜酒好赌,曾经把大半个家都输进去了,后来遇见她夫郎,不知道为何竟突然改好了,也不赌也不喝了,一门心思挣钱,听说咱们仪鸾司给钱大方,就进了仪鸾司卖命。”
宋寒衣更加奇怪了,“这不挺好的吗,可见她那夫郎是个通情达理,会规劝人的。”
佥事两条眉毛纠缠在一起打了半天架,似乎还是觉得难以启齿,她纠结半天,破罐子破摔道:“诶呀,大人您见了就知道了。”
宋寒衣孤身走进曲三娘夫郎居住的竹衣巷,方才知道佥事为什么会那么吞吞吐吐。
这里的男人们看着倒是齐头整脸,人模人样的,只是他们贴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却黏糊糊,甜腻腻的,让宋寒衣浑身不自在,更奇怪的是,她在巷子里行走了这许久,竟连一个女子都没见到。
已过正午,这些男人居然将将梳洗,大都将阁楼上的窗户支着,半倚半坐在窗口,笑嘻嘻的,一边往脸上涂雪白的脂粉,一边不经意的漏下目光,斜斜的睇宋寒衣这个不速之客一眼。
看见她脸上的那道疤,这些奇怪的小男人便要吓一跳,恨不得躲到阴影里再也不出来,看见她身上的锦衣玉带,却又含羞带怯,半推半就的被身后的哥哥弟弟们推出来,远远的,对她抛过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宋寒衣瞧他们的意思,似乎是要她上楼去的意思。
她挠了挠头,心中不解。
直到她看见一个醉醺醺的女人衣衫不整的从藏在阴影中的门扉里跌跌撞撞的晃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衣衫不整,正在匆忙整理衣襟的男子,宋寒衣心中方才隐隐闪过一个念头。
她又听见那男子羞羞怯怯的央求,“官人回了家,若是家中主君问起,官人可不许把奴供出去。”
宋寒衣挑起长眉,曲三娘留下的那一对孤儿鳏夫,住在这种地方?
是他们自愿搬进来的,还是有人胁迫他们搬进来的呢?
她的手不自觉的扶上腰畔的长刀,微微握紧了刀柄,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辱仪鸾卫的家眷?
宋寒衣便上前几步,叫住那个转身欲回房的男子,“这街上可否住着一户姓曲的人家?”
那个个头不高,身量不大的小男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眼中充满了戒备,“你若找曲三娘呢,她已一个月不曾回过家可,你若找柳云呢,他也早就金盆洗手,从良不干了。”他暗自在心中忖度着宋寒衣的身份,声音渐渐放软,“官人您找错地方了。”
宋寒衣微微眯起眼睛,索性从荷包里拿出一角碎银子扔给他,将刀拍在桌上,冷着脸道:“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回答。”
那男子拿了银子也未见多么开心,眼前这女人长得吓人也就罢了,神色又这么冷硬,手还时不时就往刀上摸,这哪是问几个问题,这简直和画本子里仪鸾卫审问人没区别!
宋寒衣搓着额头,心中五味杂陈,纠结了起来。
按照那男子的说法,这条街上的男子原都是良家子,因为生活困苦,又不愿卖身为奴,便会从蛇头那里借些钱,租赁了房子背着官府在此做些皮肉生意,曲三娘的夫郎柳云,并非曲三娘明媒正娶的正头夫郎,而是个带着孩子在此倚门卖笑的鳏夫。
不过是某天夜里曲三娘赌赢了钱来此寻欢,机缘巧合被柳云屋里的小男孩招徕进去,和柳云有了那么一夜的露水姻缘。许是曲三娘觉得柳云貌美可人,温柔小意,从那以后只要手里有点钱便会来柳云处小住,而那柳云也时常劝解宽慰她,一来二去这两人也渐生情愫,曲三娘也在柳云的劝说下金盆洗手,不再踏足赌坊花街,而是搬到此处与柳云同住,又在仪鸾卫里寻到了差事,让柳云不必再日日奴颜婢膝,强颜欢笑。
甚至曲三娘平日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个男孩“”,也不是她的亲生子,而是柳云与前头那位妻主生的孩子,他前头那位妻主并非良善,因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柳云做夫郎,心中对他便无端生出许多怒气,常常对柳云拳脚相加,恶语相向,告诉她消息的那个男子说,柳云跟着之前那位妻主的时候,几次三番尝试自尽,无奈都被旁人发现,又被那蛮不讲理的女人一顿毒打,直到怀孕生下儿子后,柳云方才歇了自尽的念头,只是认命一样一心抚养儿子罢了。
直到后来奉国公案发,柳云的妻主因为帮助奉国公府的管事逼迫良家子,助纣为虐被判了八十杖,受完刑被抬回家的当晚便死了,她那一家子亲戚朋友当即就把她留下的那些鸡零狗碎的财产一分而净,给柳云安了偷人的罪名便不由分说把柳云和他儿子干了出来,柳云走投无路,只好带着儿子进了这条街。
宋寒衣听罢,蹙眉许久,摩挲着下巴问那正在咬银子验真假的男人,“那这么说来,那曲三娘与柳云并未办过婚礼,那她们二人的婚姻,可有凭证呢?”
若无法证明柳云就是曲三娘的夫郎,而非寻常伎子,那这笔抚恤金想要发到柳云手里,可就难了。
那个小男人正欢天喜地把这笔不菲的收入揣到怀里,听了这话只是不在意的耸耸肩,“这谁知道呢,这条街上多的是她们那样的,眉来眼去看对眼了,女的呢,就瞒着家里人过来小住,男的呢,就金盆洗手上一段时间,直到女子厌倦搬离,再重操旧业,不过那曲三娘待柳云倒是情深,已经快半年了还没有厌倦,便是寻常妻夫也没有这样缠绵的,何况曲三娘和柳云即使日日黏在一起,也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宋寒衣搓起来额角,那男子见她的面容渐渐的冷下来,嘴角甚至噙上了一抹残忍的冷笑,日影偏移,窗棂的影子遮住她半张本就寒霜一样的脸,使得她脸上那道血红的长疤仿佛要活过来一样,那男子咽了一口唾沫,畏惧道:“奴,奴也只是道听途说,大人若不信,自去问那柳云便是了,他就在前面那间门口挂了黄风铃的屋子里。”
宋寒衣淡淡嗯一声,提刀便走,留那男子兀自后怕。
那曲三娘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厉害人物,方才这女子看上去竟比曲三娘更甚。
宋寒衣按照那男子的指示,很容易便找到了柳云的房子,门口果真挂了一支黄色的风铃,风一吹便叮铃作响,宋寒衣在门口站定,沉默半晌,不止该如何叫门。
直到那道破旧的柴门发出吱呀一声尖叫,宋寒衣方才回过神来,她抬头,看见柴门之后,转出一道绰约的身影。
柳云穿了一身白麻孝服,不施粉黛,神色哀戚,姿容憔悴,腰杆瘦得柳条一样,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
他缓缓走出门来,抬头望向门口的风铃,似是不忍,又似是悲痛,颤抖着伸出手去够那一支风铃,他个子矮,即使踮起脚来也无济于事,宋寒衣便伸手帮他将风铃解了下来。
柳云吓了一跳,将风铃护在胸口捂紧,像面对虎狼的兔子一样惊慌失措的看着这个用高大的身影将自己笼罩住的女人,她高大结实,脊背挺直,腰佩长刀,十指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细碎的伤疤,她原本清秀的面容上爬着一道蜈蚣一样扭曲可怖的刀疤,柳云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便闻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几乎是下意识的绷紧了后背,畏惧的缩了起来。
宋寒衣扫他一眼,将头转向一边。
那是个漂亮的男子,眉眼的弧度与肌肤的纹理都像是画中的人。
他也因此被无赖看中买回家,也因此不得不自甘堕落来此处藏身。
宋寒衣只是负刀而立,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压迫感却已经让柳云浑身颤抖起来,他压抑着心中潮水一样的恐惧,揪紧了胸口的衣服,小声却又强硬道:“大人奴还未到开门迎客的日子呢。”
宋寒衣挑起眉,将目光转向他,沉声问:“未到日子?难道到了日子你又要重操旧业吗?曲三娘在仪鸾卫两年,难道未曾给你们父子留下什么安身立命的本钱吗。”
曲三娘这三个字一出口,柳云蓦的红了眼眶,他抬手用麻衣蹭了下眼尾,水渍便在素白的袖口晕染看来,他抬眼,哽咽道:“大人也认得亡妻吗?”
宋寒衣递出自己的腰牌,说明来意,“我是仪鸾卫指挥使宋寒衣,曲三娘因公殉职,我代表陛下和仪鸾卫来看看他的家眷。”
柳云一时微怔,曲三娘在仪鸾卫寻了个差事他是知道的,只是因曲三娘觉得自己素日里干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活计,唯恐吓坏了柳云,加之仪鸾卫的差事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曲三娘在家时从未对柳云说起过平日里的工作,只是每月一分不少的往柳云手里交家用罢了。
宋寒衣瞧见他脸上未褪去的惶恐与没来及擦拭的泪痕,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上的刀疤,一边将揣在怀中的宫绦与银两取出来搁在案几上,一边尽可能的放轻语气问,“听你方才的意思,难道曲三娘新丧不久,你们父子二人如今竟落到又要倚门卖笑的田地了吗?”
是旁人欺辱抑或是眼前这个弱柳扶风的柳云,已经将曲三娘攒下的家资挥霍一空了呢?
宋寒衣忍不住居高临下的审视着眼前的男子,瘦弱、纤细,风一吹就倒,宋寒衣看着他柳枝一样的腰,觉得自己只要伸出手就能将他禁锢住,柳云轻轻摩挲着那条褪了色的陈旧宫绦,像是感受到宋寒衣冰凉的视线一般,他瑟缩着低下头,为自己轻声辩解,“先前我们二人都不是清白良民,奴在跟着她之前,已经嫁过人生过子”
他说着,有些难为情的看了眼藏在厢房昏暗处的那个小男孩,他瘦小又可怜,这些天没怎么休息好的样子,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唯有一双漂亮的杏眼,还是亮晶晶的瞪着,一眨不眨的看着宋寒衣。
宋寒衣瞟了他一眼,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块砾石,头也不抬的甩腕掷了过去,男孩应声向后跌坐在地上,借着从窗外漏下的几分日光,柳云瞧见一柄短刀从自家儿子怀里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柳云几乎忘记了呼吸,他下意识的想冲过去将儿子护在怀中,却又无法逃脱宋寒衣视线的压迫,宋寒衣却只是轻轻笑了笑,“别怕,打的是他手里的刀,石子没落到他身上。”她抬眼看向那个男孩,平淡道:“那个太危险了,不是你该玩的东西。”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半截花绳来,冲那男孩招了招手,“过来,这个才是你该玩的东西。”
那颗石子确实没有打中那个男孩,他只是惊慌之下脚下打滑自己摔了一跤,尾椎处的疼痛一阵一阵涌来,他揉了揉眼角,摸到一手的眼泪,可那个可怕吓人的女人还牢牢的霸占着爹爹,还在威胁他过去,他咬了咬嘴唇,不知该如何示好。
宋寒衣唤了他半天,见他始终泫然欲泣不肯过来,只得无奈收手,看着柳云,脸上的刀疤跟着她的动作像条蜈蚣一样攒动起来,宋寒衣耸了耸肩,遗憾道:“你儿子好像不喜欢我。”
柳云闻言只得勉强一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儿子薅了过来,摁着他的脑袋给宋寒衣赔罪,“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无礼!这是你曲姨母的上司,还不过来见礼?!”
宋寒衣微微挑起了眉,疑道::“姨母?你既嫁了曲三娘,你这儿子也该改口了才是。”
柳云笑得苦涩,“大人容奴细说”于是柳云便顺着方才的话,轻声细语的说了下去,“奴生的的儿子,前头那个妻主死了以后,她们家的长辈说奴私通,说小柔是野种,把奴父子二人赶了出来,奴走头无路,只得找到这里蛇头,从她手里借了钱,赁了屋子陪笑。”
这条街都是那蛇头的房产,专门租给像柳云这样走投无路的男子,蛇头手下养着百十个地痞,家里又有官府的关系,便能最大程度的保证这些男子长久的卖身给她上供,而男子们无处可去,又不想卖身为奴,便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远超市价的房租和利钱。
宋寒衣一边听一边微微颔首,这些倒是和她打听来的一样。
“那蛇头游手好闲,全依仗放贷收息过活,从她那里借钱,利息极高,奴之前拼了命,连每月的利息都还不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欠下的钱越滚越多。”
宋寒衣皱了皱眉,“任你借了再多钱,曲三娘在仪鸾卫效命这些年,难道还不上吗?”
柳云苦笑了一下,“三娘她自是个贴心的,可她先前混迹赌坊花街,也欠下许多钱,她进仪鸾卫这半年,领来的禄米,出了留下家用,为奴偿还利息,还要还她之前欠下的账,实在剩不下多少的。”
宋寒衣斜睨他一眼,“便是如此,仪鸾卫平日的赏赐也不少,怎么会养不活你们两个男人?”
柳云仰起头,精致小巧的脸颊在被日影衬得苍白,他轻声问,“大人,您知道这里的蛇头放贷,利息是多少吗?”
宋寒衣反问道:“能有多少?不过是”
柳云轻声打断她,“当时我从她那里借了五两银子赁下这屋子一年,她叫每月还她一百钱的利息。”
宋寒衣在心里算了算,忍不住咋舌,“这样岂不是每年她收的利息比本金还高?”
柳云哀戚一笑,“且过了一年,未还上的利钱便被她耍横归入本钱里,本利相生,这钱恐怕是永远还不完了,三娘在时,她畏惧三娘武功,尚存了几分忌惮,不敢来找我们父子的麻烦,如今三娘新丧,她便按捺不住,要强逼我还钱了。”
他这么说着,却将头哀伤的低垂下去,与其说是逼迫他还钱,不如说是威逼利诱,强迫他卖笑。
宋寒衣一边听着一边紧紧的皱起了眉,她隐隐觉得,自己出来这一趟,好像给谢瑶卿找了个大麻烦。
民间放贷自古有之,演化至今,甚至催生出了如蛇头这等专营此业的子钱家,只是民间放贷的利钱都这么高吗?那些人收了钱后又交了多少税银呢?
宋寒衣轻轻摸着了刀柄,柳云将桌上的银子收敛起来,轻声谢过宋寒衣,又招呼小柔来为宋寒衣斟茶,宋寒衣随手制止了他,“不必麻烦,我还得进宫面见陛下去。”她微微转过眼,又看一眼柳云藏在惊慌哀婉之下,那一双琉璃一样水光朦胧的眼睛,她试着放轻声音,尽可能温和的说:“你们父子二人若遇到什么麻烦,只管来仪鸾司找我便是了。”????
柳云抿了抿嘴,心道说的倒是容易,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又该怎么走出这一条阴云重重,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藏在黑暗中窥视的窄巷呢?更有甚者,若那蛇头听闻自己有了这几十两送葬银子,打上门来,家里没个能当事的女人,这点银子能不能被自己捂热也难说呢?
只是他的忧虑来不及说出口,就被门外一阵由远及近传来的粗鲁下流的斥骂声打断。
宋寒衣微微眯了眯眼,下意识的扶在刀柄上,烁烁寒光随着一声清脆的龙吟迸发而出,她一瞥眼,看见柳云一张笑脸几乎在刹那间变得金纸一样苍白,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像护崽的野兽一样将小柔挡在身后,一边颤抖,一边挺身而出,色厉内荏的孤身挡在门口。
宋寒衣心中微微了然。
“这就是那个蛇头?”
她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那个双手持长棍闯进院中,豪横野蛮,目露凶光的女人,她五大三粗,体壮如牛,因为久在街头厮混,黝黑的皮肉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褐色疤痕,她亦看见负刀站在门口,将柳云挡在身后的宋寒衣,她咧着嘴,邪邪一笑,大拇指抹过嘴角,挑衅的看着宋寒衣。
有宋寒衣挡在身前,柳云浑身的勇气与力气好似一泄而空,只剩下一具瑟瑟发抖的躯体,搂着小柔,狼狈的将自己的身形藏在宋寒衣高大的影子里。
可那个恶魔并没有放过他,她用下流恶俗的眼神把他从宋寒衣身后捉出来,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你个小贱人,前些日子把奶奶我咬得满手是血,装的和贞洁烈夫一般,这才几日,就耐不住寂寞,急匆匆的找了个小白”她的话一顿,看了宋寒衣脸上恐怖的刀疤一眼,继续道:“找了个疤脸上门解乏,却跟我奶奶说什么妻主新丧守孝,筹不来利息,我看,是你把钱都贴补给这个疤脸了吧?”
宋寒衣听得皱眉,正要回头询问,却觉得有一只柔弱无骨的手,颤巍巍的攀着了自己的腰,柳云脸色苍白,害怕得雪白的牙齿都磕在一起,他被这番话羞辱得几欲求死,胭脂一样的眼尾滚出一颗有一颗珍珠一样晶莹的泪珠,他低声哀求宋寒衣,“大人大人求您求您帮帮奴”
他的央求断断续续,宋寒衣只伸手,握了握他那只冰冷苍白的手。
她大步走下台阶,看了看那人的胳膊腿,反倒将长刀收入鞘中,轻蔑地问:“你认识我这柄刀吗?”
蛇头谨慎的后退一步,见她闲庭信步的样子,心中有些没底,只是转念一想打手就侯在院外,对面再能打也只有一个人,多对单,自己还能怕了不成?
她语气不善,“破铜烂铁,我为什么要认识!”
宋寒衣轻声笑了笑,只将长刀抬起,用刀背冲向她。
蛇头几乎在刹那之间,看见一只斑斓的大虎,猛然睁开了眼睛,抑或是一条盘踞的大蟒,在转瞬间,吐出了猩红的蛇信。
蛇头眨了眨眼,宋寒衣还是那样泰然自若的样子,蛇头咽了口唾沫,也顾不得面子了,当即大喊一声,把院子外十几个尖嘴猴腮,不三不四的混混打手都叫来进来,有了手下助威,蛇头顿觉底气大增,虎视眈眈的盯着宋寒衣。
“我瞧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劝你别管这里的闲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小贱人歉奶奶我这么多银子,合该给我睡一宿,还有他那个野种儿子,要想活命,也该乖乖扒了衣”
和柳云无助的哭声一起响起来的是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宋寒衣不知何时到了蛇头面前,面无表情的给了她一巴掌,捏着她肿胀的脸颊,静静看着红褐色的血液顺着蛇头的嘴角像蛇一样蜿蜒下来,宋寒衣冷眼看着她,“你这张嘴还想要吗?不想要,我有的是法子把它切成八瓣喂给你身后这些姐妹。”
蛇头被她捏着下巴,动弹不得,手下的打手见她受挫,当即一拥而上,仗着人多,想要乱拳将宋寒衣打死,救出自己的老大。
柳云紧紧揪着衣衫,紧张又绝望的看着门外,一眨不眨的盯着院内混乱嘈杂的场面。
十几对拳头几乎在同一时间冲向了宋寒衣,将她周身围得结结实实,一点空隙都没有似的,柳云几乎想象不到,宋寒衣该怎么脱身而出。
宋寒衣平淡的垂眼看着那些慢得可笑的拳头,揪住蛇头的领子将她拽至跟前,用刀背照脸拍去,将她拍得涕泪横流,满脸淤青,嘴里的牙都碎了几颗,而后宋寒衣飞起一脚,当胸踹在蛇头心口上,蛇头沉重的身躯被这一脚踹向墙壁,一路带起一阵罡气,卷着正前方的几个打手直直的撞到墙上。
碎瓦片在一声巨响里劈里啪啦的砸在蛇头和打手们身上,将她们砸得灰头土脸,浑身是血。
如此一来,宋寒衣身前便有了一条空隙,宋寒衣微微让出一步,抬刀,有条不紊的用刀背将那起子打手一个个的拍在青石地面上,她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飓风,柳云甚至看不清她的动作,只听见一阵啪啪声,而后那些耀武扬威的打手们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断了骨头一样脸朝下,狼狈的趴在了地上。
柳云心底忽的泛起一阵奇异的波澜。
一个打手挣扎着想爬起来求饶,宋寒衣将刀插在她颈侧,踩在她的肩上,随手抹去渐在脸上的血迹,轻声一笑,“不认识我这柄刀就好,省的日后找到衙门叫屈。”
她忽然想到什么,嘴角勾起一个奇妙的弧度,“当然,若是你们还有命在的话。”
宋寒衣回首向柳云勾了勾手,“带着你儿子过来,尘埃落定之前,你们先跟着我。”
炽热的日光洒在她的脸上,那道血红的疤痕看上去仍然可怖凶狠,她刚打完人,血迹斑斑,一身煞气,听说陛下有心为她择一位贤良淑贞的高门男子为夫,只是显贵之子见了她便被吓得花容失色,哭得梨花带雨,便是秦楼楚馆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那些郎君,见了这位大人,也只有两股战战,瑟瑟发抖的份。
但是,那有什么呢?
至少今日她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小柔。
柳云吸了吸鼻子,压下眼底的酸涩与泪意,牵起小柔颤抖冰凉的手,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宋寒衣。
他想,他就是一株软弱无力的菟丝子,他该给自己,给小柔找一个新靠山了。
第 76 章 副cp大乱炖(2) 宋寒衣
谢瑶卿已经批了一天的折子, 连枝灯盏上那支从傍晚就点上的蜡烛也已经燃尽了大半,摇曳的灯影将墙壁上丝绢纱幔的影子牵来扯去,像是从墙壁上生出一池柔软的春水来一样, 宋寒衣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她有谢瑶卿的特许, 进宫不必通传, 谢瑶卿也认得她的脚步声, 听了声音便从连篇累牍的折子里抬起头,支起胳膊撑着一侧太阳穴, 侧耳静静听着宋寒衣言简意赅的叙述。
如今南方陈王孽党已清, 边关夷寇已平, 大大小小的山大王也被急于建功立业的年轻骁将们打得抱头鼠窜, 劳苦功高的老将军们也将陪伴一生的沉重盔甲高悬明堂,捧起书卷谆谆教诲自家后辈。
谢瑶卿自然而然的将目光移向了国计民生,更加关心黎民百姓的生计。
她听完宋寒衣的话,英气长眉紧紧拧在一起, 她揉着眉心,叹了口气:“若真如你所言,这民间放印子钱确实是一桩隐患。”
宋寒衣点了点头, 继续道:“那蛇头当真可恶,专挑走投无路, 无依无靠的男子下手,强迫他们借钱租赁她名下高价房屋,手下还养着那许多的打手混混,若是偷偷藏了刀斧盔甲, 那和蓄养私兵又有什么区别?”
仪鸾司专管缉捕谳狱,堂堂大周京师,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么一群地痞流氓明火执仗的上门烧伤抢掠, 虽说如今只是拿了些木棍菜刀,可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那岂不是就是藏在谢瑶卿眼皮子底下的一群逆贼吗?
宋寒衣作为指挥使,治下出了这样的事,只觉得心中有愧,对不起谢瑶卿对自己的信任与重用,当下便诚恳的向谢瑶卿请罪。
谢瑶卿摆了摆手,让她起身,“这与你有什么干系?律令中关于放贷收息的规定甚为模糊,刑罚也是了了,那蛇头便是钻了空子,她如此大胆妄为,恐怕就是因为律令也对她束手无策,她这样横行霸道,也是这许多年未曾吃过罚,所以才有恃无恐的关系。若非你亲眼所见,朝中大臣哪一个能想到民间竟是如此景象。”
宋寒衣歪着头凝神思考了片刻,有些无奈道:“如今这样还是陛下登基后几次惩戒世家作恶的结果,否则依照她们目无王法的脾性,不知要纵容手下豪奴做出什么下做事来呢。”
谢瑶卿沉思了片刻,现在心中隐约描画出一个解决方案大致的雏形来,她挥手,正要叫来殿内的内侍来吩咐些什么,一个小太监却弓着身子,贴着墙根,静悄悄的溜到了谢瑶卿身侧,跪倒轻声说了些什么。
宋寒衣认出那似乎向晚身边的哪个小太监。
那个小太监有些矮小,谢瑶卿听的时候不得不侧一侧身子,低一低头,还要屏气凝神,才能听清他细微柔软的声音,但这个以易怒无常的帝王脸上非但没有露出半分不虞,反而因为听到的消息轻轻笑了起来。
“是吗?凤君真这么说的?准备夜宵,要朕早些回去尝尝?”
小太监点了点头,谢瑶卿嘴角的笑意便压抑不住一样溢了出来,露出的甜腻气味让宋寒衣不得不揉了揉鼻尖,她往后退了一步,颇识时务的问:“陛下,那臣先告退?”
谢瑶卿一边归置奏折一边命最心腹的内侍带上几份御膳房新制的花样点心将宋寒衣送出宫,一边不忘嘱咐宋寒衣:“这两日好好休息,过后你们仪鸾司还有的忙呢。”
宋寒衣笑着称是,随那内侍向宫外走去,只是再闻点心那温暖又荡漾的香甜气味时,她平静许久的心中却泛起几分波澜。
大势已定,她如今是身具从龙之功的唐国公、仪鸾司指挥使、兼任宫中禁军都督府左都督,既有皇帝的信任,又有武将们的爱戴,按理应当是很好说亲的。
虽然她样貌平平,脸上那道长疤十余年间不知吓哭了多少温柔婉约的小郎君,虽然她人不着家,要么在禁内,要么在衙门,偶尔在边疆,总之是不会在哪个柔肠百转的郎君梦寐以求的床榻上,虽然她刀尖上舔血,一身煞气,地府的阎王见了她都要自愧不如,虽然
好吧,总之因为这许多个虽然,朝中大臣们疼儿子的不愿自家小郎天天对着这张阎王面哭哭啼啼,不疼儿子有心思攀附的却又畏惧宋寒衣身后的仪鸾司,生怕一桩亲事给全家引来杀身之祸,持身公正的不愿意与这等帝王近臣扯上关系。
宋寒衣忽然叹了口气,忍不住感慨起来:“什么时候我回府也能有个嘘寒问暖的陪着呢。”
送她出来的内侍便笑:“大人若是瞧上了哪家的郎君,请陛下赐婚便是了。”
宋寒衣耸了耸肩,对这个诱人的提议却不知可否,她虽然叹气,但到底是不明白,那些纤细、柔软、易碎的小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那么大费周章的娇养在后宅中。
到了宫门,内侍将食盒递给宋寒衣,弓身行礼后回去找谢瑶卿复命。
谢瑶卿却已经回了向晚的凤仪宫,正皱着眉,捏着鼻子品尝向晚亲手给她准备的夜宵。
那夜宵承载褐色的陶碗里,黑黢黢的液体,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苦味,用舌尖舔一舔,酸涩苦咸争先恐后的往嗓子里涌,即使谢瑶卿在战场见惯了血肉横飞的残忍场面,也很难面色不变的将这碗夜宵笑着吃下去。
她忍不住问:“这真是你亲手做的?”
向晚温柔的笑了笑,搂着她的脖子柔顺的坐在她的腿上,脸上却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裴院判配了药食谱,我亲手熬的。”
“不这样,怎么能将陛下骗回来吃药夜宵呢?”
说到这向晚就有点生气,偏又心疼谢瑶卿那满脸的倦色,只好一边坐在谢瑶卿结实的大腿上,贴着她的胸口贪心的听着她令人安心的沉稳心跳,一边又撇嘴嘟嘟囔囔的悄悄的小声埋怨个不停。
“看见你就生气,裴瑛分明说了要你注意劳逸结合,不能每天都到夤夜才安寝,给你煎的药你也不喝,每天就知道捧着你那破茶杯喝苦兮兮的茶,也不知道比药好喝到哪去,天天熬到这时候,连明珠会翻身了都不知道,不知道的以为你不是她亲娘呢”
谢瑶卿低眉耷眼的听着他嘟嘟囔囔的教训,感觉向晚不像一个深明大义,贤淑端庄的凤君,反倒像是寻常人家某个脾气泼辣,拿捏妻主的小夫郎。
她捧着碗,很是为难的,一口一口的将酸苦的药汁嘬没了,向晚见状,哼一声,从她手里夺过碗重重的搁在一旁,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白牙,恶狠狠的威胁她:“以后你若再这么晚回来,你就自己喝太医院煎的药吧,我是不会再给你动手了!”
谢瑶卿举手投降:“是朕错了,朕不该冷落了凤君,也不该忽视了咱们的孩子”
向晚在她腿上坐正了,正襟危坐的同她约定,“那说好了,以后纵然朝政繁忙,陛下也不能不管自己的身子,即使不能够回凤仪宫歇息,臣侍差人送去的汤药陛下也得一滴不剩的喝掉才行。”
谢瑶卿笑着应下,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忍不住低头亲昵的蹭了蹭他的额头与鼻尖,捏了捏他腰腹间柔软的皮肉,捉住他的手肘抬起,顺着温润柔和的线条向上,纠缠抚摸着他细长洁白的手指,在他耳畔低声讨要起奖励来:“朕若是听凤君的话,凤君打算赏点什么给朕呢?”
虽然已经和谢瑶卿做了许久的妻夫,但听了这话的向晚还是有些脸红,颈间被谢瑶卿温热呼吸掠过的地方泛上些异样的酥麻,向晚定了定神,悄悄揪住谢瑶卿的衣裳,以防自己因为腿软从谢瑶卿腿上跌下去。
他将头一扭,自顾自的转移话题:“裴瑛说她最近打算研究能不能让已经服下结契果,或是不能服用结契果的男子通过服药能再吃下结契果。”
谢瑶卿笑着看他慌乱而不自知的可爱样子,心中却不着急,左右她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孩子都生了一个了,就是由着他逃他躲,他又能躲到什么时候去呢?
倒是裴瑛这个想法
“好是好,只是裴瑛若是做成了,以后男人生育,孩子的母亲是谁,岂不可能成为一桩悬案?”
向晚倒是觉得这样不错,毕竟裴瑛研究这个,是受了郭芳仪的委托,宴究一下能不能让身体受损无法生育的陈阿郎服下结契果,为郭芳仪绵延后嗣的。
于是他攀着谢瑶卿的手,抬头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用自己柔软的脸颊贴着谢瑶卿的胸膛,温柔的声音里带了些哀婉:“可臣侍觉得,这样也不错,毕竟我们男子,在觅得良人前总会遇见许多坎坷,若只因为一枚结契果,便不能结成佳偶,那岂不是叫我们抱憾终生?”
谢瑶卿想象了一下,若是向晚在遇见自己之前所托良人,又被结契果挡在宫门外,那估计不仅向晚会暗自垂泪,自己估计也正常不了多久了。
向晚又小脸煞白的补充道:“何况裴瑛说了,这想法并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听说要先将肚腹破开,取出原先的那枚结契果才能再吃新的”
宫门外前来复命的内侍打断二人,向晚乖巧的从谢瑶卿腿上站起,侍立在谢瑶卿身后,隔着一道青玉屏风,静悄悄的,通谢瑶卿一起听内侍的禀报。
谢瑶卿就着向晚的手,咽了一口温热柔顺的茶水,笑着问那内侍,“这么说来,朕这位指挥使竟有了取夫的心思了?”
内侍笑道:“未必是想取夫,许是独身久了,有些寂寞吧。”
谢瑶卿笑着感慨:“那她还有的寂寞呢。”说罢,又吩咐了些明日早朝的需要注意的事情,便好心的放过了这位着急回家的内侍,拦着向晚的腰肢向床榻边走,向晚一边红着脸被她带到床榻间,一边细细簌簌的脱衣裳,一边小声问:“陛下为什么要那样笑话宋大人呢?”
他洁白细腻的肌肤裸露在灯光下,在柔和的烛光下泛出一层莹润的玉质光泽,谢瑶卿眨了眨眼,耐着性子同他解释:“因为那个直肠子,怎么对小郎君,全是跟朕学的。”
全是跟谢瑶卿学的?
向晚心底忽然感到一阵恶寒,却忽然想到什么,还想再问,却被谢瑶卿用唇齿磋磨堵住了嘴,谢瑶卿一边轻轻亲吻着他的脸颊与眉眼,一边不耐烦一样,黏黏糊糊的抱怨:“专心些,这个时候竟然还想着别的女人,实在该罚。”
向晚的疑惑被映在床帐上缠绵悱恻的一对身影,被水一样蔓延过窗棂的月色,被深夜时一阵阵低沉的叹息压在了心底,谢瑶卿突如其来的凶狠让他来不及想。
既然如此,宋寒衣为什么要把那对父子带回府邸去呢?
宋寒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那对父子带回府,总不可能是在低头那一刹那,眼神交错间看见他那双漂亮的,雾蒙蒙的眼睛,就鬼使神差的决定了吧。
宋寒衣解下佩刀,随手搁在桌上,她搓着脸颊自顾自的给自己找补,遇见案件,把重要证人保护起来也是寻常吧?
这种想法在看见刀边那一碗白粥的时候戛然而止了,府中尽是些五大三粗的建仆,保家护院不在话下,洗手做羹汤还是太为难她们了。
宋寒衣皱了皱眉,用指腹探了探碗沿,还是温热的,那个人也许刚离开不久。
他既不认识厨房里那些珍惜名贵的食材,也不会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烹饪样式,甚至连厨房里那些千奇百怪的厨具都没有见过,于是他只好踟蹰着,小心翼翼又惴惴不安的算着她回府的时间,穷尽心思,也只能为她熬一碗白粥罢了。
宋寒衣端起碗,洁白的米粒被煮的香甜软糯,糯糯米香冲破米粒表皮的桎梏,沁到她的鼻腔里。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吃过这种东西了,五年?还是十年?
宋寒衣面无表情的咽着粥,心想明日要去告诉他不必费这些小心思。
她将空碗搁到一边,叫来仆役,指了指带回来的食盒:“这里面有些点心,你去送给那二人吧。”
结果第二天还是忘了说,也不知道他们吃没吃那些点心,宋寒衣负刀而立,环抱双臂,虽是不苟言笑,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的站在殿前听谢瑶卿有条不紊的安排,心思却不知为何,飞到了家中去。
谢瑶卿见她出身,沉声唤了她几句:“宋寒衣,听见朕说的了吗?”
宋寒衣匆匆收回放空的目光,抬头坦诚的看着谢瑶卿,摇了摇头,谢瑶卿倒也没说什么,只以为她是近日戍守宫禁劳累,反倒开口宽慰了她几句,
宋寒衣悄悄挪了挪脚跟,不敢跟谢瑶卿说实话。
谢瑶卿耐着性子,将方才的命令又仔细明了的同宋寒衣说了一遍:“朕方才已经同户部诸人商议了,以后民间放贷收息须得由官府管控起来才是,户部先拿出一部分银子来,低息放给民间,民间若有想大规模放贷的,须得经过官府的首肯才行,以后一年一审,官府的人一定要下到民间去,监管那些子钱家,告诉她们,不管是利钱还是催收的手段,都得有规范、有法度,决不能再出现当日用武力胁迫良民的情况了。”
宋寒衣点了点头,立刻问道:“若是定好了规矩,以后照办便是,只是先前借了高利贷的那些人”
她有些为难的看着谢瑶卿,谢瑶卿转向另一边,同户部诸人商议起来,户部的几位官员各执一词,久久不能决定,最后仍然是谢瑶卿一锤定音:“这两天你们去翻翻以往的旧例,拨人到民间查探,定一个不伤民本的利息出来,以往借了钱的,利息低的,照旧按她们商量好的利息还,利息高的,就算请本钱,按照你们拟定的利息还。”
谢瑶卿说罢,眯着眼睛观察底下众说纷纭的几位大臣,见有人背着她,小心翼翼的露出几分不虞,谢瑶卿嗤笑一声,干净利落的点出那个人的名字:“吴致荷,朕瞧你的模样,似乎不太高兴啊,怎么,怨朕断了你的财路?”
官员亲眷私下放印子钱,谢瑶卿倒是早有耳闻,今日她索性把话说开,她眯着眼睛,有些阴恻恻的盯着那几个她早有耳闻的官员,她拿起摊开在案头的账簿,劈头盖脸的扔在那几个讷讷不敢言,像虾米一样弓着身子磕头请罪的大臣身上,谢瑶卿冷笑起来:“朕倒是不知道,咱们大周对朝臣竟是这样苛刻,每年几百几千两的俸禄,庄户上成千上万的山货粮食竟还养不活你们家里那几个人了,怎么,你们后宅里那些小郎君是什么一餐食一牛的夜叉吗?还要劳累大房正室放印子钱养家?”
那几个年岁已高的大臣们仍然是一副两股战战,位居惶恐的模样,谢瑶卿冷哼一声,发出最后通牒:“你们自己的家事自己处理好,若你们处理不好,自有仪鸾司帮你们料理。”
谢瑶卿说着,微微转头看向宋寒衣,宋寒衣后背一紧,当即冷下脸来,虎视眈眈的盯着那几个大臣,右手扶在刀柄之上,冷刃出鞘,发出一声清脆长吟,她像一条伺机而动的巨蟒一样,用潮湿冰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那些各怀心思的大臣们,某个年事已高的侍郎大人甚至被她盯得老脸一白,需要被内侍扶着才不至于头朝下栽下去。
谢瑶卿见宋寒衣震慑住了这几人,也不再多理会她们,只是又恩威并施,或拉或打的把她们申饬了一通,确定她们再无他言后才挥手放她们回去干活。
谢瑶卿看向宋寒衣,将仪鸾司的任务嘱咐给她:“这几日仪鸾司盯紧一些,不要叫有心之人趁乱生事。”
宋寒衣自然知晓其中利害,无需谢瑶卿多言也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亦有谢瑶卿仔细说了自己的计划,谢瑶卿一边听一边颔首赞同,到最后,谢瑶卿却忽的将话锋一转,问起了柳云的事:“早晨时听向晚说起,听说你带了下属的遗眷回府,这倒不像你会做的事了。”
宋寒衣表情不变,却觉得脸上早已长好的疤痕边缘微微发烫,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道崎岖可怖的疤痕,小声回答谢瑶卿:“当时事发突然,我见他父子二人无处可去,才将他们带回去的。”
谢瑶卿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内侍取出五十两银子来:“朕先前还见过曲三娘几次,确实是个伶俐肯干的人才,如今她为国捐躯留下孤儿寡夫,这些银子你替朕给他,再告诉他,若他想为妻主守贞,朕也能赐牌坊给他,好叫他不受街坊冷眼欺凌。”
宋寒衣摸了摸鼻尖,守贞吗?
她沉声应下:“是,我这就回去问问他。”
府里照旧是冷冷清清,不见人烟的样子,跟随她几年的管家虽然忠诚能打,却是个不爱说话的,见她进了门,也只是沉默的过来牵走的马。跟随谢瑶卿长年累月在外征战的时候不觉,安定下来之后才发现这样大的宅院,配上这样冷清的模样,实在有些寂寥。
宋寒衣默默叹了一口气,心道不若买几只猫儿雀儿什么的,放在院子里也热闹一些。
她怀里还揣着谢瑶卿给柳云的银子,宋寒衣也不想耽搁太久,抬脚便去找那一对父子。
管家将这一对父子安排在朝东的一处院落里,宋寒衣素日既不追求物质享受,精神上也没有什么追求,整个唐国公的装潢摆设与其他重臣的宅邸相比,就显得有些寒素,尤其是这一对父子所居的,离她卧房较远的清净院落里。
宋寒衣一边走,那些仅有的细碎的声音也如流沙一样飞快的消逝来,天地间寂静得彷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宋寒衣不由得皱起眉来问管家:“怎么把他们安排在这了?”
管家有些诧异的看着她:“大人喜静,下人们都觉得他们有些吵闹,所以将他们安排的离大人远了些。”
宋寒衣鼻尖,最近她倒是不怎么喜静,反倒是觉得越热闹越好。
宋寒衣晃了晃头,耸了耸肩,甩开那个一身沉默的老管家,脚步轻巧的向前走去,直到一阵清脆悦耳的读书声拦住她的脚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宋寒衣环抱双臂,站在围墙之下,侧耳听了片刻,老管家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擦着脑门上的汗向她解释:“柳云说她会教小柔识字,属下怕声音吵到大人,所以让他们住在这了。”
宋寒衣又仔细听了一会,许是刚开始习字念书的缘故,小柔稚嫩的声音断断续续,时强时弱,她听时便时不时皱眉,倒是柳云用婉转如莺啼的声音,温柔的指引小柔念出那一个个字符时,宋寒衣反倒觉得心中舒畅,好像听了宫廷乐师的奏乐一般。
她想了想,吩咐管家:“陛下安排了些事务还需要他们配合,你挑个时间,把他们的住处移到我卧房附近吧。”
管家自然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闻言不再多言,点头应下。
宋寒衣解决了一桩心事,门也不敲,像个不速之客一样直接推门闯进了院子里。
柳云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将小柔搂在怀中,低头小声安慰着受惊的儿子,宋寒衣皱了皱眉,向下一看,愈加疑惑,自己又没带刀没穿公服,哪里有这么吓人了?
柳云认清来人,小声将儿子哄进屋里,自己出来谢过宋寒衣这些天的照顾,一边款款的屈膝行礼,一边小心翼翼的问:“大人奴不知大人喜好,冒昧为大人煮了粥”
他深知自己拿不出手的厨艺放在这座宅邸里只会贻笑大方,因而说话时脸白皙柔软的脸颊涨的通红,他默不作声的抬起眼,观察着宋寒衣的一举一动。
曲三娘待他很好,她们也确实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时光,可她死了,留下他与小柔,孤儿寡夫,无依无靠,手里唯有曲三娘留下的几十两卖命钱,而且群狼环伺,还有债务未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住这些钱,也不知道就算留住了,仅凭这些钱,他能带着小柔生活到什么时候。
往后他与小柔吃穿住行,乃至小柔的教养婚配,他都需要找一个靠山,找一个能够为小柔出一份妆奁,为他在妻主家撑腰的大树依附才行。
柳云垂下眼睛,脸上朵朵的红霞像潮水一样退下了,只留下一层苍白的皮肉挂在纤细的骨架上。
他盯着宋寒衣冷峻的脸庞出神,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品行如何,也不知道她的身家底细,甚至从街头巷尾的传闻中,他能够拼凑出一个残忍冷酷的特务形象,她出入时总是腰佩长刀,冷若冰霜,生人勿近,柳云每次看她,都要鼓足勇气,才能忽略她脸上那道伤疤。
但是至少现在,她在可怜自己。
宋寒衣听见他的话,愣了一下,随口道:“这种事自然有厨房的人去做,你不必这么辛苦。”
柳云听了这话,眼中涌上几分惶恐,瑟缩道:“大人是不喜欢吗?”
宋寒衣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边觉得白粥而已,她难道少那碗粥喝吗,一边偏又想起昨夜萦绕在鼻尖的甜糯米香,府里的厨子好像也不屑于煮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宋寒衣烦躁的捏了捏鼻梁,将谢瑶卿赐下的银子拿出来,十分生硬的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陛下感念曲三娘的牺牲,也听闻了你的遭遇,特意让我将这些银两给你。”
柳云默默数了数银子,这又是一笔不菲的抚恤,仍旧是曲三娘的卖命钱。
他用掌心覆住眼睛,他本就脆弱的内心被汹涌而来的愧疚与负罪感压迫着,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拿着曲三娘的卖命钱,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攀附上另一个权高位重的女人。
宋寒衣看见他似哭似笑,难以描述的表情,惊诧的看着他问:“你那是什么表情,陛下体恤你们孤儿寡夫,怕你们日后生活难以为继,许诺了若是你想为曲三娘守贞,也会为你赐下牌坊,表彰你的贞洁。”
柳云的脸蓦的一白,他若是一个识时务的男人,他应该懂得陛下的良苦用心,陛下赏下的牌坊会护佑他不被那些地痞流氓骚扰凌辱,甚至会为他带来一些微薄的收入,足以满足他和小柔的温饱,他应当心满意足的感谢陛下的恩赏。
他躲过宋寒衣敏锐的眼神,悄悄向后瞧了一眼,小柔瑟缩在梁柱的阴影中,怯生生的向这边看来。
他若是安分守己,守着牌坊度过这一生,他能够得到什么,小柔又能够得到什么?
他背后没有宗族家人,也就没有族老宗亲会看在牌坊的份上接济他们父子,他也没有人脉朋友,既不能为小柔聘请师傅教他诗书礼仪,也不能在婚配时为他打探妻家的底细,到最后还是逃不过盲婚哑嫁的结局。
若是运气好,兴许能和那个陌生的女子共度余生,若是运气不好,会不会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呢?
柳云垂在一侧的手缓缓攥紧,将衣服侧边揪出深浅交错的褶皱。
宋寒衣眯起眼睛,危险的看着他:“你的脸怎么这么白?你不想给曲三娘守贞?”h??γ
她的声音冷硬无情,听上去像是盛怒时的诘问。
柳云不得不深深的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宋寒衣上下打量着他,静静道:“我以为你会很喜欢陛下的这个提议呢。”
毕竟当时提到曲三娘时,他苦得那么凄婉。
柳云被她盯得有些腿软,他向后趔趄几步,扶着石桌的边缘缓慢的坐下来,避开宋寒衣的目光,有些狼狈的为自己的低劣辩解:“奴奴和曲三娘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不过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奴便是有心为她守贞,这牌坊给奴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宋寒衣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
“你若是有这个心,我去跟陛下说,让她下旨恩赏给你就是了。”
柳云抖了一抖,不再做语言上的挣扎,只是默默的将头颅低垂,从宋寒衣的视角看去,只能看见两片如云的乌黑发片分开,露出一截遮遮掩掩,若隐若现的,藏在素色衣领之下的,雪白的皮肉。
宋寒衣疑惑的注视了他一会,柳云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颤抖起来。
宋寒衣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墙角,那里有一丛她不认识的花草,团簇花团姹紫嫣红,开得正好,几只蜂蝶围着花蕊忙前忙后。
她想,柳云一个年轻男子,青春正好,后半辈子不愿形单影只也在情理之中。
“看来你是不愿意。”
她的声音太平淡,柳云觉得那里面甚至有几分责怪,他惶恐的抬起头:“不,不是的”
“奴,奴只是”
宋寒衣挠了挠耳朵,不想再纠结这件事,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关于那个蛇头放债伤人的事,我得了解的更清楚一点,跟我过来。”
这种事按理是该到仪鸾司衙门公开审理的,但宋寒衣只瞟一眼柳云纤若细流的腰肢和像白瓷一样细腻易碎的脸庞,便在心底打消了这个念头,罢了,有校尉在场,自己亲审,把唐国公府当作临时的公衙便是了。
宋寒衣走在前面,回头看了小步缀在自己身后的男子,心里默默的想,他毕竟是个男人,仪鸾司那种血腥阴煞的地方,能不去就不去吧。
宋寒衣的书房布置得像一个小型的公堂,一张宽大的红木桌案端端正正摆在正中,两侧墙壁上悬挂着宋寒衣战场上收缴来的战利品,一柄柄刀剑闪烁着比日光还要耀眼的寒光,纵然在白日,柳云见了,也止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当值的校尉捧着笔墨卷宗进来,宋寒衣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案后,居高临下的看着柳云,柳云被她看得腿软,不受控制的往下跪,宋寒衣叫住校尉:“给他拿一把椅子。”
柳云紧紧攥着把手,颤巍巍的坐下,宋寒衣便公事公办的问:“你何时、何故借了蛇头的钱,借了多少,你们当时是怎样约定,蛇头又是如何逼迫、欺辱你”
她说的飞快,一旁的校尉也下笔如飞的记录着,只有柳云面如金纸,抖如筛糠,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的。
宋寒衣终于注意到他的不适,静静观察了他一会,有些不解:“你怎么了?怎么看上去这么难受?”
柳云沉默着,摇了摇头,那些经历,只是回忆他就觉得恶心难堪,遑论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将它们讲出来,那和当众戳破自己身上的脓疮有什么区别?
宋寒衣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会,做出自己的尝试:“给他倒杯水来。”
柳云摇了摇头,小声哀求:“大人,能不能让站着的那位大人出去?那些事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宋寒衣一愣,却是下意识的想,不想让别人听见?那怎么就愿意让自己听见了呢?
她皱起眉,为难道:“这不合规矩”
柳云抬起噙着泪的琉璃眼眸,梨花带雨的瞧她:“大人”
宋寒衣纠结片刻,叹一声气,看向校尉:“罢了,你出去候着吧,把笔墨拿来,我亲自记录便是。”
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宋寒衣照旧是公事公办,仔细的询问着关键的细节,柳云听着她平静而没有波折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渐渐的放松起来,脊梁上紧绷的皮肤一寸寸松开,脸上的惶恐与畏惧也一点点褪去,他认真听着宋寒衣的问询,小声的回答着。
渐渐的,柳云逐渐意识到,宋寒衣与旁人是不同的,旁人听了自己凄惨的过往,只会拿去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然后再提起自己时,便会露出一个既可怜又鄙夷的微妙笑容,但宋寒衣听了,不仅巍然不动,面上也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平静的记录着案情。
柳云心想,她既不觉得自己的过往肮脏恶心,对自己也没有多余的同情与怜悯,她在这件事中,是最大公无私的判官,公允平淡的记录每一个细节。
柳云在心中一边微微松了一口气,一边有有些失望。
宋寒衣是不嫌弃自己的过去,可她对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宋寒衣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这些天陛下会和户部的大臣商定一个合理的利息出来,你借得到那些钱,超过那个利息的就不必还了。”她又看一眼忧心忡忡的柳云,继续问:“你手里的钱还够吗?”
柳云在心中盘算一番,脸颊有些烫,小声说:“借蛇头的钱加上曲三娘欠下的债务,还钱是够的,若是带着小柔在外生活就”
他说的吞吞吐吐,宋寒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叫来门外的管家:“府里有什么轻省的活计安排给他,照惯例给他发月钱。”
府里人丁稀少,宋寒衣常年不着家,也不是讲究的人,府里便也没有多少活计要做,老管家上下打量柳云的小身板,最后把他安排到厨房,给另一个会做饭的厨子打下手。
柳云就这么在唐国公府里安顿了下来,每日跃跃欲试的到厨房去跟着厨子偷师,只是接连好几天,宋寒衣都是早出晚归,未曾在府中用过一顿饭,柳云就有些失望,只好坐在炉灶旁,安静的看着脾气暴躁,动作麻利的厨子骂骂咧咧的给全府的仆役做饭。
户部几位大臣经过谢瑶卿的恐吓办事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不肖几日就拟定了合适的利息出来,刑部、礼部、大理寺等衙门通宵达旦的商定新的律令,宋寒衣也没闲着,仪鸾司上下鱼贯而出,四处搜捕放高利贷还恶意讨债的地痞流氓,京师的监狱一时间人满为患。
宋寒衣进宫一趟,将这个烦恼报给了谢瑶卿。
谢瑶卿也有些头疼,这些地痞流氓,穷凶恶极的少,大部分是些欺软怕硬,偷鸡摸狗的,总不能全给她们砍了把监狱腾出来。
谢瑶卿有些头疼:“总不能为她们扩建牢房吧?当真没有空牢房了?”
宋寒衣点了点头,谢瑶卿捏着鼻梁问:“朕记的是不是还关着些男囚?”
多是些打杀妻主的男人,谢瑶卿可怜他们的经历,却不好因私枉法,便暂时关在牢中,搁置下来。
宋寒衣点了点头:“是有一些,若是将他们判决了,倒是能空出一些牢房来。”
谢瑶卿笑了笑:“倒不是要问斩他们,那天裴瑛同朕说起,她研究的差不多了,想在人身上试验一下,朕总觉得她那法子有伤天和,不想让她用寻常人试验,若是这些男囚愿意,不妨给他们一道赦令,若是能活下来,以前犯下的罪过便既往不咎,朕再给他们一笔安身立命的银子,若是没那个福气,朕也会好生安葬他们,你回去后便挨个问问那些男囚去吧。”
裴瑛做的研究宋寒衣倒是略有耳闻,听说她想将男子的肚腹剖开,剥除已经服下的结契果,然后再将肚皮缝上,这样男子便可以与另一位女子结为妻夫,为她绵延后嗣了。
听说宫中有个伤及根本的宫侍,经过她的试验,虽然身体依然残缺,但也可以吃下结契果,与心爱的女子永结同心了。
只是
宋寒衣抖了抖肩,只觉得这法子比起仪鸾司的酷刑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知道哪些大无畏的男子愿意接受这样九死一生的试验。
出乎宋寒衣的预料,那些男囚竟无一例外的应允了,宋寒衣有些奇怪,他们这样瘦弱,这样凄惨,每日只会以泪洗面,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决绝的决定?
宋寒衣坐在书房里,西沉的阳光透窗而过,在宣纸上落下浮光碎金一般的影子。
那些男囚答应做裴瑛的试验后空出了些牢房,她正规划怎么在四四方方棺材盒大小的牢房里塞进去十几个人。
没有人想在宋寒衣烦躁的时候打扰她,无论是沉默寡言的老管家,还是脾气火爆的厨子,她们无一例外的将目光转向了柳云。
他漂亮嘴甜,温柔小意,府里没有讨厌他的人。
何况宋寒衣又是那样优待他!放在以前,宋寒衣何曾对一个男人这样和颜悦色过,不仅解决了他的生计,连他和别人生的儿子都要一并照顾!
柳云临危受命,将宋寒衣的晚饭搁在托盘上,双手捧着托盘,像随风摇曳的柳枝,婷婷袅袅的走进书房。
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为宋寒衣布好菜,宋寒衣偶尔抬头时,也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澄黄的夕阳照进来,宋寒衣甚至能看见他洁白脸颊上柔软的绒毛,柳云弯腰布菜,顺手将划至脸侧的一缕碎发撩到而后,露出一截白玉一样脖颈。
宋寒衣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开口:“若是有一个大夫,能取出你肚子里的结契果,甚至能让你再吃下另一枚结契果,只是过程十分痛苦,还九死一生,你愿意试一试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