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看着面前一片水泽的时候, 常会觉得肚子里像小鱼吐泡泡似的有一点点动弹,这种感觉很奇妙,让她总忍不住要捧着微微凸起的小腹, 臆想着未来的美好。哪怕面前是一片狼藉的泽国, 散布着无名的尸骨,远处狼烟篝火,压着半高天际的浓云亦沉沉压在人的心里, 她也依然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欣悦, 这种美好的感觉前所未有过。
军报和密信一封封从刚刚恢复的驿道上传来,她跷足坐在春风里, 一封一封地拆看信笺, 好像这些军报和密信里也没什么重要的消息,只是日常的家书本而已。她面部的表情总是很平淡。
直到拆到高云桐的来信,读完后才不由眉梢嘴角微微一漾。大概唯恐人看出她的情绪,又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也不需他千里迢迢地赶回来,难道区区一个温凌,我还搞不定么?”
她决意缩小对温凌大军的包围圈,源自于对许多消息的综合考量, 包括拦截到的温凌的斥候,那几个斥候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饿到两眼无神,走路踉跄。并州军里有些有经验的老兵说:“估计贼子已经粮尽了。”
怕大家不信, 有人建议凤栖杀斥候,剖腹看他肚腹中有什么。
凤栖用帕子掩面,皱眉说:“噫, 好恶心人呢!”
不过说完后就点头同意了。
斥候肚子里只有黑豆和尚未消化完的弓弦上的牛筋、腰间的牛皮带。这样残忍地杀了一个,另一个斥候牙齿打颤, 终于把温凌营中人食人的现状说了出来。
凤栖听闻后凝然许久,终于骂了声:“这个畜生!”
而后再次确认了汴梁方向不会断粮,而高云桐在幽燕安排好抵挡靺鞨北援军的兵力后,已经带义军往南回援的消息,她说:“可以让他血债血偿了。”
河南河北原有为抵挡北卢而修建的“水长城”,但是因为前朝几任皇帝太平日久,文恬武嬉,水长城的防御体系荒废已久,水道已经被淤泥堵塞了。
但郭承恩黄河扒堤泄洪这件事,利弊参半:弊在造成下游洪灾,百姓受罪;利在也确实冲垮了温凌好容易打造出的水师,还使得原本的水长城体系又倒灌了黄河水,形成了纵横交错的水道、浅滩、沼泽马匹不易通过,对铁浮图这样的重骑兵很不友好。
而凤栖的用兵之道在那些武将看来是很奇葩的,她一方面步步紧逼,毫不给温凌留喘息的余地,一方面又会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奇兵,人人匪夷所思,觉得她是在胡闹,偏生对温凌突围出来的队伍有压制的奇效。
凤栖在与军中参议幕僚们商谈时笑道:“不奇怪,你们哪有我了解他?他会往哪里派人,动的是什么脑筋,我都门儿清。你们看,一挡一个准,一打一个准吧?”
绢帕掩口,又算不得淑女笑得太恣肆,却叫人不得不服。
她指了指沙盘:“接下来,叫他‘背水一战’。”
“这里这片新水泊,是靺鞨人堪舆图和沙盘中没有的,是黄河的春汛刚刚冲击出来的洼地所成,边上看起来有若干沟渠,实则最后流向一弯死水潭,他们的堪舆图上也没有的。附近民人逃荒时弃置的若干茅屋,叫民夫悄然去休憩整理一下,造成附近河道通畅繁荣的模样,叫炊兵午间晚间过去点些炊烟,煮些香喷喷的大米饭,吃我们自己吃,但逗逗他们的馋虫。”
她谈事的时候仍然不像个将军,动不动就是娇滴滴地笑,这条计策也一样显得匪夷所思,但并州军已经服了她了,于是立刻从命,安排了下去。
凤栖起身,歪着头想了一会又说:“叫我的娘子军们集合起来,我要问问她们有没有通音韵的。”
娘子军是由周边城镇乡村中觅来的健妇们组成,大多数除了会唱几句民谣山歌,其他乐器一概否然。
凤栖问了一圈,最后说:“没事,敲鼓会么?敲鼓也不会也没事,简单得很,不需要像西域羯鼓一样敲出怎么样的节奏和花头,只要学会一两首曲子的节奏就行,再学会跟我的节拍,把战鼓声音传出去,就行。咱们虽是娘子,力气或不如男人,但脑子是一样的有智慧,用好咱们的脑子,说不定比男人还强!”
她用军鼓演示,亲自示范给娘子军们各种鼓音、节奏所表示的进退指令,又敲击了短短、又俏皮的一首曲子。
“不难,对吧?”
娘子军里有几个灵巧的姑娘,笑道:“确实不难,节奏明快清爽,还挺好听的。请问公主,是哪首词牌啊?”
凤栖笑道:“怎么,听不出这不是我们这里的曲调么?这是一首靺鞨的民歌,叫《臻蓬蓬》。”
几个灵巧姑娘被她着意训练,擂鼓擂得有模有样。
凤栖抱来一把琵琶,笑道:“我用琵琶曲和你们和一和《臻蓬蓬》。”
她的技术并未生疏,把《臻蓬蓬》弹得俏皮有趣。几个姑娘击鼓也击得节奏分明,让听到的人都有跳一跳舞的欲望。
“不不,这可太欢快了。”凤栖自语着,“再缓一拍试试。”
外头正在搬运汴河上送来的粮食,凤杞对妹妹和并州军慷慨得很,米面管够,还有各色菜蔬和肉。士兵们过节似的,在鼓声、琵琶的节奏里,搬运得很有劲,哼哼唱唱,笑着纷纷说:“打仗打到今日,才算有了出息!不愁吃不愁喝,浑身都是力气,还能听听小曲儿。”
“哎,就是想我浑家和我儿子女儿了。”
“赶紧地把靺鞨人赶尽杀绝了,咱们也该带着家眷到汴梁看一看热闹的风光了。”
“就是,什么时候开打啊?高将军给我们练的小阵和游弈兵法,听说对抗拐子马和铁浮图极其有效,好想亲自试一试啊!”
中午,炊烟袅袅,米香、面香和肉香飘得很远很远。
凤栖吃着饭,问道:“死水潭那里,派人去做饭了吗?”
“去了,炊烟半天高,附近没主的野狗都给勾过去了。”她身边的娘子军裨将首领笑道。
凤栖也笑道:“野狗饿久了,当然受不了。还有好些‘野狗’,想来也快受不了了。看看能勾搭来多少。跟那里的炊兵说穿好民人的衣服,看到靺鞨兵的人影就端上饭锅,乘船往荡子里去,现在正是芦苇长势好的时候,他们熟悉路径的,小舟随便系在哪儿,人猫腰往荡子里一钻,自然有的是出路,再绕回来报告消息给我。”
那女裨将点点头,笑吟吟去传令了。
午间时,温凌军中的斥候寻着味儿找到了那片水泊,把碗里的剩饭舔得一干二净,巡睃了一圈,大概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悄默默潜回去了。
下午,试探的军伍来了几百人,在茅草屋里翻箱倒柜,搜刮到一点他们故意放在那儿粮食,自己偷吃了一点,剩下的也扛回去了。
没几个时辰,来了更多的人。
这次天色已近黄昏,芦苇荡里风吹草动,来的靺鞨兵已经披上了皮甲,拿着刀、矛、弓箭等武器,不仅把茅屋里刮地三尺找吃的,还嚷嚷着:“中午斥候是看着有人端着饭锅跑的,香味飘得很远!附近一定有藏着的居民,一定有带着粮食!南蛮子富庶,不缺粮,说不定山窝子里、水荡子里都有人藏着吃的!”
这是一帮子饿昏了的士兵,本来消耗量就大,偏生饿了这么久,人肉都快没得吃了。闻到米饭的香气,哪里还忍得住馋虫!
昏暗的芦苇荡里,仿佛影影绰绰都是人影,又仿佛到处飘着饭菜的香气。
凤栖在并州军严密守护的军寨中,这会儿当然是双目炯炯。穿梭往来的斥候们传递着军情,设伏的那片水泊已经诱进了万余士兵。
并州军的裨将激动地问凤栖:“怎么样,现在就派人把那片水泊围住吧?瓮中捉鳖,叫他这些蛮夷有去无回!”
凤栖淡淡地摇摇手:“才一万多人,温凌军队的十分之一而已。不急,不急。”
“温凌军中饿死的也有近万了!”
凤栖想了想,还是摇头:“不急。温凌生性狐疑,不能擒贼擒王,断送一万人只是小损失,不能动他根本。还是放些饵,让他心动,亲自带人再贴近水泊一些,我们再趁机分割他的驻军,逐个击破,一举而治之。”
那裨将有些不甘心,眨巴眨巴眼睛半天不说话。
凤栖斜眸笑道:“毕竟,用五万打十万,打到人家不得不奋起求存,我们还是有风险的。再说,温凌现在岂愿意冒险求死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要想明白温凌这个人的特点,才能想明白怎么对付他。”
那人心服口服地点头离开了,在外面对围着问的人说:“别多放屁,咱们听燕国公主的命令就行了。燕国公主是高将军的浑家,对战况和敌酋懂得很,那温凌小子一撅屁股,她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了。放心放心!”
周遭一片笑声。
凤栖不由翻了个白眼,肚子里骂道:“真粗鲁,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第 312 章
黄河下游的水患虽然渐渐退了, 但到处白茫茫一片泽国模样,“水长城”里恣肆漫延着水波,稻田和麦田已经成了沼地, 蓬草和芦蒿倒是长得一人多高, 到处都是。
温凌的军伍饥不择食,拔出芦蒿的嫩根当饭菜吃,又捉新生的青蛙和野兔充饥。到了这个程度, 温凌也控制不住饿兵, 只能听之任之。
并州军吃饱喝足,当然不会闲着, 用最擅长的袭扰本事, 三天两头往温凌驻扎的地方去,也不狠打,就是冲着那些病饿之军去的,打得靺鞨士兵睡一半狼狈爬起来迎战,吃一半狼狈丢下碗迎战,哪怕只是死伤几百人,士气就低落了, 怨声载道的,将官用鞭打来杀鸡儆猴也没用。
温凌自然怒不可遏,发着脾气说:“凤栖这奸娘们儿,居然用这样无赖的手段来打仗!无非是跟着高云桐那个贼囚学的!我这次要捉住她, 一定活剥了她的皮!”
他的幕僚参议们默默的,一句意见都不发表。
温凌只以为他们也是习惯了士气低落的模样,尚且鼓励道:“不要怕。你们看她无非小股袭扰, 恶心恶心人,其实动不了我的根本。我们这里再缺粮, 好歹人数多,大男人二打一,胜算还是我们大。南梁无非是士气高,其实论起训练军伍的水平,那些乌合之众能比得上我们吗?”
又说:“我不打算跟她慢慢耗了。接下来会越来越热,我们的士兵忍受不了溽暑,更容易得时疫,那倒真会毫无战力。斥候已经打听清楚了,凤栖驻扎的地方就是黄河附近、邙山余脉的两座山坳间,也不是八陉那样的奇峻危险的山脉,尚算开阔。我打算多安排人,擒贼擒王,哪怕把并州军活活踩死,也要把她擒杀。”
他对着沙盘,开始布置军戎事机,说得口沫横飞,把一颗颗代表两方势力的棋子搬过来搬过去,自感只要万众一心,就能凭人数实力碾压凤栖所领的人。
于是最后,他拍一拍案桌,冷笑道:“灭了她这里的人马,汴梁必然震惶,以凤杞的胆略,只怕和凤震一样,唯剩逃亡南方迁都一条路可走。我们苦战这一场,拼着十万人少掉一半,也能重新开辟天地了,是不是?”
下面稀稀落落的应和:“是,是。”
虽然觉得幕僚和副将们不积极,但温凌想:输了好些场了,士气低落也正常,只要能辗轧式的地胜利一局,士气也就恢复了。看并州军不愁吃喝,军粮想必也多,只要能赢凤栖,自己的军粮也够了,就能翻盘。
因此他表现得极其乐观,拍着几个裨将的肩膀笑呵呵道:“那小娘们我还不懂?娇滴滴的只会使诈,这次大军齐上,她还有对抗的本事么?放心。”
但幕僚和裨将们出帷幄后,三个两个互相交好的却偷偷在那里嘀嘀咕咕:
“人家天时地利人和,我们真的碾轧得了?!”
“还剥人家的皮!我估计姓凤的公主小娘子只要撒个娇,咱们二大王就又要找不着北了。”
“可不,现在急起来是死敌,等捉到身边了,只怕又三迷五道了。”
“抓到了,估计是抽几鞭子就心疼得抱帐篷里哄去了又不是第一回!”
“反正咱们才是炮灰……”
“但大王的命令能不听?”
“唉……”
虽然军中气氛如此,温凌仍然硬着头皮认为,自己只有这样背水一战,才有改变局面的机会。
此刻的他倒无暇去想与凤栖的爱恨情仇,只把她当成敌军的领袖。夜以继日地在帐篷里研究沙盘,挑灯与幕僚探讨战略。只是其他人心灰意懒,仅仅敷衍。温凌下了悄悄动兵包围的命令,营里也懒懒散散、有气无力的。
十万人分为三路,最强悍的铁浮图进了山坳,其余的在黄河边和官道边准备接应。
进山不多远,就看见修筑在半山腰的若干寨子,陡坡上有吊桥天梯,颇成防御体系。重甲铁浮图骑兵是没办法展开冲击的攻势的,不过困守在外却不难。
“把后山的通道也全部封起来。”温凌吩咐道,“叫她困在这儿吧,插翅也难飞。另两路人马注意观望北黄河、南汴梁,有援军的身影出现就立刻回报。”
疲饿的靺鞨军行动力还是很强,连同抓来的签军民夫,开始整修攻械,在山外布防。
凤栖就这样与望楼车上的温凌再一次遥遥相见了。
寨中的哨楼高矮恰与望楼车相似,春风掠面。
她梳着圆髻,布帕包头,几绺没有用刨花水精心梳抿进去的青丝随风而飘。白纻褙子,碧纱长裙,当风吹起柔褶,而背景是碧绿的山,碧蓝的天,丝柔的云,以及天空时不时掠过的自在悠然的鸟。
她手中一柄扇,不为扇风取凉,只为挡着面庞。露出的眼睛在笑,仍然是那种睥睨而娇俏的笑,美而挑衅,叫人不由腹中生火,七窍生烟。
温凌不由觉得自己挽起的两辫上坠着的金块太过沉甸甸的,风吹在他脸上,吹得眼眸酸涩刺痛,面孔不由就沉了下来。
“投降吧,你无路可去了。”他在望楼车上对着凤栖喊,“我给你个好死。”
声音一层层在山谷里回荡,最后的尾音是个“死”字,听起来有些好笑。
凤栖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冀王殿下,这话,应该我送给你才对。你在我们大梁的地盘上垂死挣扎,没有必要。投降吧,我国不杀降臣。”
“死到临头还不知道!”他愤愤地骂着。
举起海东青旗一挥,示意先锋的军伍先攻上陡坡,抢占吊桥。
凤栖看他那旗语以前还不确切了解,现在一目了然淡淡回头说:“弓箭准备。”
靺鞨军伍喜欢驱抓来的签军做先锋军。签军被逼处在最危险的位置上,当然不情不愿,只因为背后是全副武装的靺鞨什长伍长的长枪长槊顶着,谁敢退半步就被当背戳个透明窟窿。一群人又挤在一起,只能羊群似的往前挪动,无法后退。这样前赴后继的,能活着冲杀已属幸运,更多的是成为给后面的军伍垫脚的尸体尸积如山并不是夸张,而是真正要踩踏着攀高用的。
弓箭手紧张地等候着放箭的命令,却见他们的女主帅淡然地从哨楼下望,口中喃喃自语,好像在数人数。靺鞨的签军密密麻麻逼近了,骨瘦如柴的人群拿着简易的削尖竹杖做武器,个个哭丧着脸。
放进来至少两三千人,凤栖才玩儿似的敲击了几下身边的大鼓这是放箭的命令,而且是往百步外的远处放箭,弓箭手已经很娴熟了,虽觉得奇怪,也按命令从事。
密密麻麻的箭雨飞向了签军身后的靺鞨什长伍长们,这些小军官虽有皮甲,但没有铁浮图能抗击箭镞,死了一些人之后,什长伍长们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些,被箭雨逼在百步之外。
这本也正常,毕竟打仗也不是白白送人头。箭镞毕竟有限,不可能无休无止地射下去,等箭镞停下,再慢慢前进就是。
但闻哨楼上连军服都不穿的那个女子,朗声道:“诸位汉家男儿,逼凌在你们身后的靺鞨人已经退避我们的弓箭,你们此刻旋转身子往回或许还有活路,再前进半步,就必死无疑了。”
然后舒腕击鼓,鼓声密集如夏日急雨一般。而不仅如此,环山的一圈寨子里,突然出现了好些女兵,布帕皮甲,英姿飒爽,跟着一道击鼓。重重鼓如重重密雨,又如滚滚惊雷,而后寨子四处弓.弩齐张,礌石到位。靺鞨签军的前几个犹豫着前行了几步,突然被滚落的大石砸个正着,顿时血肉横飞成了肉泥,叫都没有叫一声就送了命。
凤栖的扇子一掩鼻子,眉头一皱,但也无丝毫惧意,看了一眼就继续遥遥凝注着温凌。
也就是短短的一瞬,不被什长伍长的长枪长槊控制的签军队伍崩溃,旋身后逃。
他们手中的尖锐竹杖挥舞着,嘴里七零八落地呼喊着:
“给夷狄卖命吗,兄弟们?”
“活命的机会啊,兄弟们!”
那些什长伍长们猝不及防,虽然穿着皮甲,竹杖不会每击都致命,但突然反攻来的凌厉之势叫他们一时也慌了,山路上摔倒的摔倒,被踩的被踩,呼喝的呼喝,惨叫的惨叫但那样一支乱糟糟溃逃的签军,猝不及防奔涌过来,想要活命的也只能赶紧让开一条通道,于是便真的给签军中的一些打开活路了。
凤栖冷冷地凝视着远处的温凌,看他面色发白,她就笑颜如花。
看他在高高的望楼车上似乎在骂她,似乎说要怎么怎么折磨死她。
凤栖笑道:“温凌,你来呀!”
起身伸了个懒腰,她对身边两个随侍的女兵说:“咦,这阵怎么这么容易饿?早晨那饼子还有多的么?我要进去吃饭了,你们给我盯着,什么时候要打扫战场了,就吩咐那些汉子们去干活儿。”
施施然离开了。
望楼车上的温凌恼怒地狠狠捶了一下栏杆,自己身子一仄,差点稳不住。
“收兵!”上了她的当,又没有办法。
他下了望楼车,周围人看他脸色极其难看,虽然也都有怨气,却不敢展露半分,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心里默默想:呵呵,大王竟有被小娘们打败的一天!
温凌猛然停步,又猛然转身,他身后那两个亲兵收不住脚,一下子踩在他军靴上。
温凌抬手一人一巴掌,但也止于一巴掌。
他抬起下巴昂然四顾,缓缓说:“不要坏自己的志气。便是登城第一仗,也没有轻松胜利的,何况她有备而守,我们损失不过一些签军与什长伍长罢了。铁浮图不怕箭,俟她礌石放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再次进攻了。再抓些签军来,叫什长伍长全披重甲,就不怕箭镞猛攻了。等尸体积到寨子栅栏高,管叫她有死无生!”
他恨恨的,晚间回到驻扎的网城里,衣不解甲地巡逻了两圈,走得襜褕都汗湿透了,才坐下吃了点黑豆、蛙肉、野菜,勉强填饱了肚子。
他用犬齿撕扯着烤得半干的蛙肉,也想这样一丝一丝把凤栖的肉咬下来。
第 313 章
对山寨的几轮攻击下来, 温凌的大军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入夜,除了巡逻和哨兵, 都是死气沉沉地入睡了。
温凌身边是孤衾营伎或成为肉食, 或悄悄逃跑,已经所剩无几,那些剩下的他也已经毫无兴趣。
从望楼车上看凤栖, 虽然远远的, 却也眉目清晰。
她还是当年那副模样,但脸上笑意更多, 也让他每看则绝望越多。
白天是彻彻底底的仇敌, 晚上仍然会思念,而且愈夜愈沉溺在这种背德的思念中难以自拔。
他的心绪在战争的失败、焦虑、恐惧,和爱的思念中被扯得四分五裂,汹涌的痛苦让他几乎窒息。
手会悄然摸索到身体最本能、最需抚慰的地方,想象着他和凤栖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在半梦半醒的时候疯狂地自我求索。而长期征战的疲惫,被裹挟在政斗中的畏惧和以往不加节制的纵.欲, 让他还不到三十岁的身体就已经悄然孱弱下来。
没有太久,就停息了。
他起身盥洗,黑夜中只觉得泪水也在不受遏制地流下来。
在幕僚、参谋和裨将副将面前有多坚强乐观,此刻真实的他就有多脆弱和疲惫。
突然, 耳中飘入轻微得勉强可闻的音乐。他一怔,眉宇间一紧,浑身的肌肉绷紧了, 像又一次遇到危险时的兽。
乐曲是琵琶曲,玎玎琅琅的声音很明显, 只是应该隔得很远,听不清曲调。
他先有些勃然,但随即想到营伎里剩下的少许几个,已经没有通声律的了,也没有这个心思,不可能是她们在弹奏。
这么一想,人就不由痴了,努力地凝神于那一点点的乐音,觉得仿佛是天神弹奏的天籁。
但那点乐音很快断了。他也只能失落得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微明才迷糊睡着。
第二天依旧能听到这样的乐音,第三天也是,声音好像越来越靠近了,也越来越清晰,听得出时而弹奏的是南梁的词牌,时而又是靺鞨的小调。
不仅他听见了,他的士兵们也听见了。有的人白天操练的时候还忍不住哼哼几句,温凌扭头直视过去,那哼歌儿的士兵唬了一跳,闭口缩颈,怕挨军棍的样子。温凌好一会儿说:“调子起得挺准。”又强制自己温和地笑起来:“别怕,哼歌儿不犯军法,现在又不打仗呢。”
他没有禁止士兵们哼唱靺鞨故土的乐曲,于是军营里渐渐涌起了思乡的暗潮。
入夜时,琵琶所演奏的靺鞨歌曲愈发清晰,而跟着哼唱的靺鞨士兵也愈发多了。他们围着篝火坐着,饥饿间便觉恍惚。
音乐里,他们仿佛看见了在山林中猎捕的酣畅,看见了在大河中捕鱼的自在,看见了在肥沃的黑土壤里随便撒下什么种子便能勃勃地生长出一片绿,看见了勤劳能干的靺鞨妇女盘坐在炕上端上热腾腾的肉汤……
几年前的靺鞨汉子们,还是因为北卢皇庭的苛捐杂役被压迫得喘不过气,作为领袖的汗王和靺鞨各部的勃极烈带领他们奋起揭竿,渐成声势。那时候他们是为自己和家人的生存而战。后来与南梁合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打下了北卢,又发现了南梁兵力的孱弱,于是又生了侵略的心思,胜利依旧来得容易,而劫掠来的金珠、美人、工匠又实在诱人,贪欲一生再生,终于陷入了战争的泥潭,现在悔之晚矣。
如今金银不能当饭吃,留在身边的美人也吃得差不多了,乡音一起,顿时想起了在故土时的温馨。失去的才知道珍贵。
渐渐有人啜泣起来,啜泣声又渐渐变高了,宛如一阵阵暗涌的浪。
温凌自己不觉间也是泪湿衣襟,然而他也一样回不去了骁勇的靺鞨皇子,陷入了政斗的漩涡,斗死了自己的弟弟又如何?下一个战败的替罪羊就是他自己。树慈
靡靡的音声里,突然天空中飞过几道赤红的流星。
众人还呆抬着头看那星。流星已然从天空中滑过一道光线,陡然落在毡包上。
毡包上裹着油布,很快烧了一个洞出来。有士兵反应过来,赶紧拎起手边的水桶,把火苗扑灭了。
然而那一道道流星密集起来,很快如雨般落下来。这是山寨里射下来的火箭,几百上千支,气势上就足以骇人。
靺鞨士兵顿时乱糟糟一片,不知谁大喊道:“南梁人偷袭啦!!”
大家顿时慌了,起身舀水的舀水,拿兵器的拿兵器,皮甲的皮甲。皮靴在满布石子的地上“啪塔啪塔”奔逃着,慌乱的叫声不绝于耳。
温凌凛然间也顾不得刚刚满心的悲怆,“呼”地站起身,吩咐亲兵取他的铁甲,又在一片嘈杂中用洪钟般的声音大吼道:“不要乱!就算南梁并州军从山上来偷袭我们也不要乱!轻甲兵先取长刀长槊,在网城和辕门准备御敌!重甲兵回帐披挂铁浮图!拐子马备鞍鞯!哨兵上望楼车!弓箭手张弓箭!其余人备水防火攻!”
大家还是服气他的,慌乱嘈杂很快变得有序了。大家按他的吩咐和平素的训练,立刻摆好了护卫营盘的阵势,先的先,后的后,防的备防,攻的备攻。
温凌和他的将士们死死地盯着前面的山,山间幽黑的道路上突然间有绛色的旗幡舞了舞,而后一阵大鼓急敲,而后又见一柄柄火炬亮了起来,山间顿时如无数赤金色萤虫飞舞着,看不清有多少人,只觉得影影幢幢的,在鼓声里似乎密密麻麻包围了过来。
温凌自己也飞快地披挂了铁浮图甲,拿过自己的剑,死死地盯着山上。
那些山间的赤金色火炬围拢来,他正欲下令放箭,突然远处大鼓一震,而后无数火炬瞬间全部熄灭了,山林里静幽幽的,仿佛刚刚只是一阵磷火鬼光。
靺鞨士兵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与温凌一道盯着四处。
一缕云散开,刚刚被遮住的新月又露出光华,隐隐可见山的剪影落在深蓝色的天边。
但这弯新月很快又被云遮住了。这时那幽咽的琵琶曲又一次响起来,是萨满傩师占卜遇到不祥之兆时会歌哭的曲子,被琵琶玎玲地奏出,凝涩的弦音仿佛被压到极处,终于停滞了,又终于沙哑地响了,接着又很快陷入“无声胜有声”的静寂中,叫人心头发慌。
“你弄神弄鬼的,我也不会怕你!”温凌对着遥遥的远山怒吼。
山把他的声音回荡过来:
“我也不会怕你……不会怕你……会怕你……怕你……”
幽黑中,他听见好像就在不远处传来凤栖的一声轻笑,是她一如既往的娇俏和轻蔑。
他正勃勃欲怒,鼓声紧跟着一阵琵琶的急弦,“咚咚咚”地敲响起来。
这次鼓声又近了。
山间各处突然亮起来的火炬仿佛也更近了。漫山遍野都是,都不晓得山里埋伏了多少并州军。
温凌看见自己眼前几个提着长槊的士兵肩头都在发抖。
神出鬼没的并州军,对上思乡心切、毫无战力的靺鞨军,只怕自己这方毫无胜算。
温凌来不及发怒,首先估算了目前的形势:现在要撤退还能有序撤退,若两方真打起来,这黑漆漆的夜里,脆弱的靺鞨兵很容易就会溃散溃散比撤退可糟糕多了!那时候他一半的人马会折损在溃散造成的踩踏、互殴、自相残杀里,一旦没了军令的游兵散勇,是毫无战斗力的。
他夺过鼓槌,在表示收兵的金钹上敲了几下。
训练有素的靺鞨士兵松了一口气,立刻也摆好了阵势,一拨一拨地往山坳外撤兵。
大概是网城四周和辕门口都有护卫撤退的重兵,山上的并州也始终没有进攻过来,只是放放火箭,时不时丢过来几个火药坛子,炸开后的碎片会点燃帐篷。山上那些火炬时明时灭,神出鬼没,不过温凌也顾不得了,他在亲兵的帮扶下,披着铁浮图重甲,上了他的黑色骏马,皮鞭一扬,在空气中“啪”地一响。
撤出山坳,四面就开阔多了。
纵横交错的水长城和新冲出来的泽国水洼都在月色下反着白色的光,黄河的涛声亦能耳闻他还有延津渡的渡口,还有近十万人马,还没有输掉,还可以东山再起。
但派出的斥候跌跌撞撞飞骑过来:“大王!黄河上有千条战船不是我们的!”
“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千条战船?!”
斥候说:“不知道,北岸的守军已经被杀尽了,所以没有递消息过来。我们前一阵在这片山里纠缠,也没有顾得上多派人查看对岸的情况。”
温凌气得一鞭子抽斥候脸上。然后又很快冷静下来,说:“不要说这种互相推诿指责的话!这里的责任等今日过了我会慢慢查清、一一惩处。我们在黄河上也有战船,现在这些船你确定没有看错?!”
斥候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回禀大王,那些船上插的是南梁的绛色旗。”
温凌当然不会在自家船上插对手的旗。
斥候又说:“有的旗上写着个‘高’字。”
温凌的身体在马上摇了摇才稳住。
高云桐回援,只怕阵势不小。
他这里已经是败迹初现,士兵们毫无士气,若再遭遇高家军,真是祸不单行。
温凌强自镇定,在高头大马上环顾一圈才说:“现在黑夜,看不清楚,也摸不清他们的路数。但我们自己不能慌了神。前几天不是在那片长芦苇的水荡子里找到一些民居民宅么?好像已经荒落了。我们先到那里暂避。那里有水有草,可以饮用喂马,芦蒿根和鱼也可以吃,等打听清楚周遭的情形,再想脱身的办法。”
大家慌不择路,见主帅笃然,无主的六神也安定下来了。于是后队变作前队,前队变作后队,朝那片水荡子蜂拥而去。
原先驻扎在山坳里的军营,已经被最后一批撤出的靺鞨军烧掉了。
映着半天的暗红色火光,也映在温凌疲惫落寞的脸上。光在他眼睛里一跳一跳的,脸色也被橘色映照得忽明忽暗,刀削般的下颌线紧紧绷着,眉头紧紧锁着,眉间眼角不知何时生出淡淡的纹路,此刻被光影照着,倒显得很突出。黑色的铁浮图依旧是幽暗无光泽的,他的眸子里除了浮光,也同样幽暗。
士兵们还背着掠来的金银细软,无神地望着他。
温凌悲悯般说:“东西背好,走罢。”
细软背着,毡帐却都付之一炬了,以期挡一挡山上冲下来的并州军。
但并州军只是遥望,哨楼上的凤栖仔细地观察着十万溃退的温凌军队。她点点头说:“这样都不乱,温凌是个好敌手。”
“不过,也快了。”她笑了笑。
目光顺着低矮的山坡,望向远处的黄河。
黄河奔流在地上,星星点点的光是船灯。
她的官人也来了,带着胜利的援军,在黄河上和她遥相呼应,如常山之蛇。
而黑鸦鸦的温凌军队,正在往她已经预设好一切的水荡子里去。
第 314 章
温凌撤入山外的水荡子中, 狼狈的大军才能予以暂歇。
他强自镇定,下马后都不敢解甲松快一下汗湿重衣的身体,只拍了拍他的马, 吩咐把喘着粗气的乌骓骏马身上的重甲卸去, 带到溪水边吃草喝水。
点数了一下剩余的人人马的损失还好,看起来尚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不过大部分帐篷和仅剩的一点黑豆粗麦都随着大火烧掉了, 粮草方面又孤立无援。
温凌无奈, 只能命士兵们就地砍些芦苇和灌木,扎成草帐篷和草船, 又在河道里寻觅鱼虾、青蛙等能吃的东西来顶饿。
这日中午安顿好, 才吃上这天的第一餐,端在温凌面前的是青蛙和蛇煮成的汤,没有盐,更没有其他作料,又淡又腥。但饿极了也顾不上,他吃了一碗,休息时, 腥味才开始从胃里返上来。他对着溪流干呕了半天,难受的时候就想不通他堂堂一个皇子,为什么要遭这样的罪。
傍晚刚刚准备休息,几个方向派出的斥候又一一过来回禀:
“黄河上的南梁战船与延津渡、孟津渡在河面上遭遇开战, 我们水师……不敌。”
“另有南梁战船已经逼近河岸,有不少小舸灵活游弋,随时可以攀堤上岸。”
“南梁的淮南军前来勤王, 沿淮河、运河北上,气势颇巨, 很快会堵住我们东边的出路。”
…………
温凌一一听着,表情寡淡,不像在听他自己生死存亡的事似的,听完只问:“山那边呢?燕国公主所带的并州军有什么动向?”
斥候老实答道:“山寨深深,只闻里面热闹动静,却看不清情况,也不敢登上去,怕被发现捉拿。请大王恕罪。”
温凌挥挥手:“罢了,即便是看到他们似乎要进攻,也未必是真进攻,听他们静悄悄的好像没动弹,也未必是真不动弹。她奸狡慧黠,善使疑兵,还常常踩在人的点子上,我只有以不变应万变,尽力逃出生天。”
这片水荡子很深很远,温凌的人马之前过来只顾翻找吃的,没有走得太远。
现在作为暂居之地,还是要了如指掌才行。
温凌派去查看的人,很快回报他:“水荡子好几处接到汴水和黄河的支流了,也有几处是死水洼,还有的流到山里,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流向哪里去。快马走上一天,还没有走完,周边有山,估计原本的居民是躲进去避难了。村子中心的小山顶上有座小庙,五脏俱全,大雄宝殿后面是一座高塔,虽比不上望楼车高,视野也还不错。”
望楼车在撤离邙山余脉时已经被丢弃焚毁了,现在没有工匠和材料也造不出来。
温凌道:“既然如此,我登高去看一看。”
小山虽然不高,加上宝塔也足以看清四野了。温凌手搭凉棚,望向远方,最后视线定格在西边。
邙山在西,凹处的火光刚刚黯淡,山寨间的灯烛如萤火虫般忽明忽暗。大山的背景是广阔的夕阳天幕,赤霞满布如血,最下方凝成涸血般的夜紫。
他恨她用四面楚歌瓦解了他最后的军心包括他自己的执着心。
但他也不由自主怀念那动听的琵琶乐音在逃亡时拨动了心弦。
如果命运已经注定,他虽不能不垂死挣扎,却也宁愿死于她的手。
“大王,那边如金带的,就是黄河了。”
温凌向北瞟了一眼,金带上有忽明忽灭的黑斑,不知道是不是高云桐的战船。他本能地不愿意再看了,匆匆道:“你们多盯着。”
下了高塔,又下了寺庙,然后下山。
山下芦苇一阵阵起伏。
草木皆兵的温凌狐疑四顾:“这怎么回事?”
“是风吹的。”
温凌左右打量,又问:“真的四周都查清楚了?”
他的亲兵情绪也低落着呢,觉得这主子实在啰嗦多疑得过了,赔笑道:“查了,那帮小的挖芦根、找鱼虾,把水荡子周边都翻过了。除非南梁人能从地里钻出来。”
话音未落,一丛芦苇掀了掀,隐隐是个脑袋上套着苇草。
温凌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又看了看,那芦苇又没有了异样。
“我的刀,我的弓箭。”他伸手要武器,又说,“我的马。”
武器到了他的手中,他“刷”地向芦苇丛放了一箭。苇丛在箭风下轻轻摆动,而后毫无异常。
他的乌骓马很快也带到了身边。但他的亲兵已经暗暗带了看笑话的心态这样平安的地方,这主子是吓破胆了么?还准备骑马逃跑?
温凌犹豫了一下,盯牢了芦苇丛,然后踩鞍上马。
突然间,斜喇里一箭飞过来,温凌听着风声,本能地一让,箭镞擦着温凌的手臂飞过,擦出一道血痕。
极度紧张的人已经没有痛觉了,喊一声“有埋伏!”
他胯.下有骏马,顿时把缰绳一拎,乌骓马对他肢体的命令极其熟悉,立刻撒开四蹄奔出去。
淌过靺鞨士兵已经摸了几遍鱼虾的水塘和溪流时,芦苇丛里会突然伸出一只两只手,握着亮锃锃的钩镰刀朝马脚就劈。
温凌用马缰指挥他的战马左右腾挪闪转,手中刀与弓左右并开,砍杀射杀了不少伏兵。
其间也被绊马索绊到,他和马一同侧倒,他滑落在泥水里。但他反应极快,飞身爬起来,抓着马鬃就跃上马背,上身越发低伏,双眸越发炯炯这样的生死存亡瞬间,他仍是那个英勇敏锐的战士,毫无颓废和软弱。
他的亲兵大部分中伏,也有少许几个跟着他逃了出来。到了大片驻扎的网城,泥水狼狈的温凌才松了口气,击响了辕门口的大鼓,喘气道:“有埋伏,这里并不安全!”
正准备休息的士兵们都惊呆了:这已经翻找过一遍鱼虾和青蛙的水荡子,怎么会有埋伏?南梁的军队会遁地术么?
温凌顾不得向他们解释当然,他自己也解释不清南梁的伏兵是怎么钻进来的。
他恶狠狠说:“烧!全部给我烧掉!这里的芦苇荡,一点也不要留!”
士兵们才从这里摸鱼摸虾,不免有些可惜。
但是见主帅面目狰狞,胳膊上一圈鲜血淋漓,抹过的脸上也贯着几道血迹,无一人敢顶撞或不从。只能默默然点燃了火把,把芦苇荡付之一炬。
湿漉漉的芦苇并不易燃,好半天还是冒着青烟,水荡子里的水鸟、青蛙都遭了殃,不是扑棱棱地飞起,就是扑簌簌地跃出来,发出失去家园的哀鸣。
但并没有听到水里有人声,叫大家怀疑刚刚温凌是不是做了一场梦?不过再看他身上的血,还有围在身边几个颓丧的亲兵,又觉得只怕南梁的士兵真的有神魔之力?那靺鞨人的肉体凡胎又如何抗得过?
一片水荡子烧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光秃秃的芦苇茬子,连山上的寺庙和高塔也一并被焚尽了,温凌这才敢下马,也无处可坐,解下马鞍坐在地上,浑身酸痛,头里尤其剧痛。
“烧点水喝。”他哑着喉咙说。
水荡子里的水过滤过,再煮沸,喝起来也依旧带着焦土味和血腥味。
温凌喝完就想吐,咬紧牙关硬是忍住了。
他看了看山顶上冒着青烟的残败塔架子,越发觉得四顾茫然。好半天说:“这里不能待了,再往河流深处去。”
残破的军队默默无语,收拾收拾行囊,背着越发觉得沉重的金银细软包袱,第一次觉得原来金银细软都是“包袱”,承受不动,又抛弃不舍。
远处隐隐传来渔歌声:
“一片风篷啰一股啰风,
两片风篷啰两股啰风。
啥人会撑倒风篷?
扭转乾坤是真英雄啰……” ①
温凌眉目一懔,喝道:“快追过去把人抓来!”
他的人还算肯听命。但过去了几十个,等到天黑都没有能全回来。回来的要么说“没见到人”,要么说“不知道是人是鬼,摸都摸不着边,只看到鬼影子”,要么抖抖索索的“一定是鬼!斜剌里就把我的同伴拖下水去,叫了一声就没影了。”
恐惧蔓延着。
晚上一支疲军好容易拖着东西,拉着马匹驻扎到一片平整干燥些的地方,已经累得不想动了。
没有晚餐,挖出地里的虫子和草根也吃,吃完了连打帐篷的力气都没了,胡乱抓几把草垫着就睡下了,踢都踢不醒。
温凌叫萨满过来唱歌请神谕。
萨满也有气无力的,在篝火边低吟了一会儿,看着火焰的颜色和形状,半日不说话。
温凌说:“神谕不好么?”
萨满说:“白山黑水神请大王回去。”
温凌苦笑道:“我回得去么?”
萨满也无语了,不安地挪动了两下,只有身上的铃鼓随着她的轻轻地动作而偶尔轻响。
温凌拿过她的铃鼓,拍击了两下,哑着声音吟唱道:树词
“臻蓬蓬,臻蓬蓬,
外头花花里头空。
但看明年正二月,
满城不见主人翁。”
欢快的曲调突然显得低沉压抑了。
曾经靠这首曲子激励靺鞨人奋起反抗北卢的压迫,现在却像奏响了自己的丧钟。
席地而眠,又湿又凉,温凌直到见到东边出现鱼肚白时,才在四周士兵们的鼾声里勉强入睡。
但没一会儿,他突然又听见有人声嘶力竭地喊: “黄河上下来了好多人!穿靛青半臂衫子,头上扎绛红头巾!是高家军!”
他猛一激灵醒过来,浑身倦得几乎动不了,唯有睁着一双恐惧的眼,望着天空流动的星辰。
天边的赤红色如血浪向他涌来,他手指颤抖着,抠到泥地上,指甲缝里一片黏腻。俄而,初升朝阳发出万丈光芒,他的眼睛被刺得睁不开,半晌才喉咙才能被他自己控制,喊出声来:“撤!全军赶紧撤!”
他忠心耿耿的亲兵使了吃奶的力气把他扶坐起来,又扶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担忧地问:“大王,能骑马么?”
温凌看着从朝霞那边飞驰过来的黑压压的剪影,真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了算了。
但尚不敢说颓废语,咬着牙说:“刚刚只是鬼压床了。我没事,我能骑马。”
又说:“高家军是派的骑兵,速度才这么快,我们先遣弓箭手在外层射箭抵御,其余人顺水往那一片的荡子里去他们的骑兵也冲不过沼泽和‘水长城’的。”
接下来的时日,靺鞨军队就是没了命地逃,常常刚刚安顿了片刻,不是后面的并州军追击,就是侧翼的高家军奇袭,时不时还有不知何来的伏兵神出鬼没,杀几个人、放几把火就跑。不论昼夜,没有规律,不讲武德,把靺鞨军往死里折磨。
很快温凌他们就被逼进了一片死水荡中。周遭全是泥涂,铁浮图和拐子马使不上力,沉重的镔铁重甲简直是累赘。
缺衣少食,更没有得到援军的希望。
温凌几天几夜没有睡得着觉,常常是不论白天黑夜都拄着他的刀坐在马鞍上,腹中饥饿,声音嘶哑,煎熬着等待,生不如死。
第 315 章
凤栖当然对温凌的动向了如指掌, 也对环围过来支援的高云桐的动向了如指掌。
她笑着对高云桐派来的人说:“真是,就差这三五步么?还派个人过来递话?他不会自己来一趟?”
来人和高云桐的性子很像,笑嘻嘻道:“高将军怎么不想回来看浑家呢?但是他说了‘匈奴未灭, 何以家为?’胜利已经在眼前了, 目前这帮疲兵,再驱赶着他们奔奔命,接下来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了。咱们的士兵们都是大梁的好子弟, 能少牺牲一个就少牺牲一个, 留着把敌虏赶出去后,还要卸甲归田, 复兴我们的大好河山呢。”
这一句句都是凤栖爱听的, 所以摸了摸有些凸起的肚子,其词若憾,实则深喜:“他心里只有天下,哪有我们娘儿俩?不过也是哦,没有国哪有家。我们都要加把力,赶紧打败温凌,也给幽燕往北的靺鞨汗王、勃极烈看看侵犯别人的家园, 最终也没有好果子吃的。”
这才说到了正经话,与来人商议着合围合攻的策略。
讲完,凤栖说:“温凌如今已经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但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他近十万人的大军犹在,如果为了保命拼死一搏, 我们至少会死伤很大。嘉树所说‘能少牺牲一个就少牺牲一个’,只怕先还要劝降为上, 再则攻心,让他的士兵厌战,乃至与他这位主帅离心,若有内讧,则我们就稳了。”
“呃……”来人说,“高将军早就接到过官家的命令,说与温凌之仇不共戴天,绝不接受投降。”
凤栖一听,眉一皱,心里不首肯哥哥的执拗想法,嘴上只冷冷说:“知道了。”
反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怎么做,凤杞又管不着。
见温凌大军已渐渐进入颓势,凤栖及时送信去劝降,允诺温凌只要肯卸甲弃兵投降,她可以放他回黄龙府,他的十万军也可以分几批一点点放回。靺鞨那里只消废除当年所有割据土地的条例,放回掠夺走的皇室和臣民,归还“犒军金”;两国从幽燕之北、云州之北为界重新划分国土。
她还很认真地说,不用担心靺鞨汗王问罪,现在幽燕实权也掌控在南梁军的手中,靺鞨派来增援的军队根本不是敌手,汗王是个聪明人,必然见好就收,不会把自己一国拖死;汗王已经杀了一子,也没有必要再杀一个能征善战的儿子毕竟打输了是必然的事,也不该温凌一个人背黑锅。
她可以想见温凌看到她的亲笔之后是怎样的神情。
不管他肯不肯降,她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温凌的回书却好几天才送来,装在一个大包袱里,看着却轻飘飘的。
凤栖颇怕他又搞些血淋淋的东西来吓人,掩着鼻子先问:“看过没?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她身边的娘子军笑道:“是两件衣服。”
“什么?衣服?”凤栖百思不得其解,“打开我看看。”
包袱里确实是两件女子的衣饰:一件披帛,一条素裙,都是半旧,且有着时间的痕迹。
凤栖一眼认了出来:披帛是她交由高云桐裹了石头砸温凌脑袋的那条,长裙是米黄色里子,在幹不思逼迫温凌杀她之前,她在裙子里写了自己的遗书。
翻开裙摆,炭笔的字迹有些模糊了,但仍然在: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园离黍。
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逆旅尽、终将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君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心将许。”①
裙子里外有炭笔摩出的指痕,大概是温凌多次摩挲的结果。
凤栖愣怔了一会儿,缓缓放下裙子,才开始拆温凌的回信。
也是用烧黑的炭笔书写的,字迹颤抖,笔意连绵,把他的疲累、沮丧和竟然存在的一点点温情都跃然纸上。
他拒绝了投降,但并非出自狂妄和倔强,只是说靺鞨人没有投降的习惯,死便死了,还有点尊严,他也会带着士兵战斗到最后一刻。又说叫凤栖也不必骗他,他已经知道凤杞将章谊正法,首级传示到他军中,表明了凤杞这位官家绝不和谈的意思,自然也不可能容纳一位投降的败军之将。
然后尝试着也填了半阙《贺新郎》:
“南下梦断长河渚。浪连天,半身英名,半空冷雨。无限尊前沧桑意,谁晓心意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②
翻过信笺来,又是三个字:
“求一顾。”
凤栖心下突然一酸,亦怅然许久。
她身边那个娘子军的姑娘是个活泼的性子,伸着头问:“怎么了?他不肯投降?”
凤栖沉沉点了点头。
姑娘笑道:“不肯投降就打杀他呗!”
凤栖不由也笑:“噫,一个小娘子家,天天打打杀杀的!”
姑娘笑道:“我可不如公主,杀伐果决,真正是女中豪杰!”
凤栖得她这一夸,刚刚那点怅然也消失了。指了指两件衣饰道:“行了,女中豪杰也不一定要天天打打杀杀的。这两件是我的旧衣服,温凌大概是自知不免一死,把我的旧衣还给我,跟我做最后的诀别来了。”
那小姑娘大概也晓得一些“燕国公主”原是和亲公主,嫁的就是温凌。两国闹翻,和亲公主再次改嫁,在当时的风俗里倒也不是什么令人咋舌的大事;不过温凌犹自藏着她的旧衣,只怕两个人也别有情愫。她内心的八卦之风徐徐吹起,想问又不敢问。
凤栖当然瞥一眼就看明白了,笑道:“他不是痴男,我也不是怨女,两国之仇又不共戴天。只不过会有些惺惺相惜,会有些感旧之哀。他在生死存亡之际,这样的感觉会更浓厚吧。”
小姑娘点点头。
凤栖说:“把我的琵琶拿来。”
小姑娘很欣喜:“好嘞!”
飞快地把她的琵琶捧来,小心翼翼地递在手上:“娘子的琵琶曲弹得是真正好!上回还是在营寨里,几支曲子叫人几欲落泪。”
凤栖接过琵琶弹了几声,而后斜眸笑道:“我教你,你学不学?”
“呃……”小姑娘抓头犹豫着,“只怕学不会。”
凤栖笑道:“真要学,都能学会,精不精再说。不过学曲儿,总叫人觉得不是正经人家小娘子的事儿。”
小姑娘吐吐舌头:“是呢,我家爷娘就只叫我学上灶、学裁剪、学纺织。”
凤栖遗憾地笑道:“是呢,我孃孃原来也是这个意思。可是我一抱着琵琶就想到了我姐姐、我娘亲。”
她的手指在琵琶弦上轻拨一下,而后五指轮转如飞,先来了一首柔柔的小调。
小姑娘看她的手指都眼花,摇摇头说:“我可学不会了,得有多快的反应速度啊!太难了!”
凤栖不言语,一曲毕,又来了一首,这次不仅是速度快,更是力量十足,指甲把琴弦划得“铮铮”作响,好几回人都跟着节奏颤抖,又或者整个身子都随着旋律大开大合。而那音乐也雄浑奇崛,把人带入一个紧张的氛围里,仿佛刀兵相击,又仿佛断鸿哀吟,最后是残火燃烧在旷野,把那种绝望感演绎到十足。
凤栖弹完一曲,看了看身边人惊讶而入境不能出的傻样儿,笑道:“这才见功夫。这首曲子是《十面埋伏》,讲项羽在垓下被围,最后一场困兽斗后,被逼自刎。”
她收了琵琶,凝然片刻,道:“拿沙盘来,我要准备‘十面埋伏’了。”
温凌也不是没有在死水荡里做过努力,他尝试过派人正面突围,但是很快被打了回去;尝试着挖开水荡,逃往黄河,但淤泥太深,疲兵已经毫无力气做这样的工事;还曾经和高云桐谈判,愿意拿出身边的所有金银细软,也愿意不再插手河北诸州县的事务,等于是把割让的土地还回来,但高云桐的回书是“陛下严命,不和谈,不纳降,冀王输了,您承诺的这些也是我们的。”
温凌自知毫无退路,颓坐两宿后,对身边的亲兵与幕僚参谋等说:“他们恨我们入骨,如今连投降的路也没有给我们留一条。不是我不顾念兄弟们的性命,实在是他们就是想要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如今拼一把吧,背水一战,或许还有活路。”
他身边那些大男人们,忍不住也都哭了。
温凌在湿漉漉的死水荡中巡视了一圈,士兵们可怜巴巴在稍微干燥一点的水岸边搭草垛子睡觉,吃些青蛙和水虫,鱼虾都没了。
他也自心酸,站到一处高地上,对残兵们说:“请降不纳,逼我们慢慢在这鬼地方熬死,南梁也并非他们所自夸的那样仁义道德。我们如今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最后一搏,万一还有条生路。各位近来过得很不容易,温凌知道,但如今也唯有一搏的最后法子,如能胜利,我再给大家伙赔罪!”
他突然曲下一膝,跌跌撞撞地跪下了,他身边的亲卫们赶紧含着热泪把他扶起来。
三军自然也动容,也晓得对方不肯纳降,他们就是毫无活路了,也只有一战而已,倒也激起了无穷的勇气。
可惜穷途末路,光有信心和勇气已经没用了。南梁军队不愿意损失太多,仍用的是高云桐惯熟的游奕军打法,再加上凤栖的呼应合作,温凌的军队打得疲乏,战线拖得很长,时间花得很久,却始终没法突围出去。
所以,当温凌将裙子披帛还给凤栖时,已经真个如垓下被十面埋伏的楚霸王。
“我带五百亲兵,往回突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若能突破邙山那里并州军的封锁,再来解救其他士兵。如果……”
他把失败的话咽了下去。
如果失败了,他们就再无翻身之机,而他本人则准备好了穷途末路的结果。
“我们陪大王同生共死!”他的亲卫哽咽着说。
“其实也不必。”温凌微微地笑,笑容苦涩,“同生共死,本来就是无奈之举。”
他整理铠甲,又仔细检查了马匹的肚带、鞍鞯,最后手指肚抚过他的长刀和箭镞。这些都是他最爱的东西,要陪着他到最后。其他所爱的……他茫然地望了望西边的远处,日头正好,是个春日的暖阳天,白云悠悠,众鸟啼鸣,青山隐隐,流水潺潺,他绝望的心里又有些绒绒而生的东西,又很快被他的绝望击败。
“这样美好的土地,美好的时光,温凌,你都不配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朝西挥动了手中的令旗,喝了一声:“铁浮图!出发!”
重甲的骑兵,爆发出最后的勇力,齐刷刷跨鞍上马,黑甲吸收了太阳的光,却反射不出一点温暖,沉沉的一片,象征着死亡一般。
刀锋箭镞齐刷刷一闪,最后的铁浮图军扬鞭飞驰,绕过层层水荡和溪流,蜿蜒在泥泞的路中。
他们很快在驰骋的马背上看见不远处围困过来的并州军,齐刷刷的高盾,整齐的札甲,高耸如林的长槊长戈。
更重要的,他们对曾经叫人闻风丧胆的铁浮图军,毫无惧色,嘴角甚至带着轻蔑的微笑。
几名飞驰在最前方的重甲骑兵,刚刚打算乘速度冲击高盾,为后面的队伍冲破一条血路,远处突然传来三下轻快的鼓声。
训练有素的并州军不疾不徐推来几十辆大车,每辆车前面包镶牛皮,后面是两张神臂弩,弩.箭已经装好,再闻鼓声一响,弩箭对准小道上疾驰而来的重骑兵,十支弩.箭瞄准一个骑兵,齐刷刷同时松开机括,强.弩飞凌空中,发出令人发憷的破风声,而后穿凿铁盔和铁甲,把“铁浮图”射下马来,铁盔再硬,颅骨依然被射穿,死状极惨。
铁浮图倒也无所畏怯,变换了阵势,呈现互相呼应之势,依然不屈不挠地飞驰而来,俯低身子,期待躲过箭雨。
鼓声也变了,其音高亢起来,节奏也愈发明快,随着主军鼓的声音,还响起无数鼓音,把命令往远处传。
不知多远的地方,也有应和之声。
而弩.箭虽张,这次却没有射击。倒是道路间横生绊马索出来,铁浮图和形成的拐子马的阵型顿时乱了套。即使是稳住了马匹没有被绊倒的,也再不能成型。
拿着重斧、重锤和长刀的游奕军敏捷地从芦苇荡各处钻出来,一个个灵活地在地面翻滚,很快到了拐子马脚下,刀砍斧劈,穿凿捶打。已经饿得半死的靺鞨军哪有力气扛得过去!纷纷倒地,被逐一击杀。
温凌的目光循着鼓声转到了那座曾经伏击了他的山上高塔。
残败的塔身遍布灼焦的痕迹,只有粗大的梁柱和砖石没有被烧塌,依旧巍然屹立在山顶。
最高的塔洞里,他熟悉的影子飘飘然也在,依然是素洁的白纻褙子,血红的石榴裙,面带幂离,纱帘后隐隐投出她的目光,想必也依然是微笑的、轻蔑的、挑衅的、妩媚的……
鼓槌在她的手里,令旗也在她的手里,想必那遥遥呼应的鼓声是她的丈夫靺鞨军恨之入骨,又怕之入髓的高云桐。
只见她一边凝注在温凌的脸上,一边扫了冲锋过去的铁浮图一眼,依旧是轻纱下隐隐的一笑,手起槌落,在鼓皮儿上发出响亮的震动。
游奕军四散,灵活如水中游鱼,翻滚进入了芦苇丛遮掩的水荡子,消失不见了。
遍地只剩铁浮图军的尸体,脑浆迸裂,鲜血横流,惨不忍睹。所以就连后面几队即便是极富勇气的军人也不免胆寒。
温凌挽起手中强弓,对准了高塔,对准了凤栖的幂离。
他仿佛听见了她的轻笑,恼怒地一箭射了出去。
高塔早就超出了他硬弓的射程,箭镞到半空就无力了,坠了下去。
凤栖揭开幂离,凝然望着他,笑道:“冀王殿下,您连射程都算不准了么?”
温凌突然一股怆然直奔心胸,血腥味一阵阵从咽口袭上口鼻。
第 316 章
“都到这个时候了, 你不要再羞辱我了。”温凌仰望着凤栖,说道。
凤栖并没有露出胜利者的微笑,而是默默然看了他一会儿, 才说:“投降的条件, 还是可以算数的。我们官家那里,我来说服。”
温凌摇了摇头,竟然笑了起来:“我放过你一次, 并不需要你回报当时我就说过, 沙场上无情,该谁胜谁败、谁生谁死, 都是天意。你纵然留一条命给我,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不必了。”
凤栖看了看他的铁浮图战士们即便这个时候,他们仍一个个拱卫在温凌身边,虎视眈眈地看过来。
她心里竟然暗自一叹,方道:“其实……你也看到了,你现在纯粹是困兽之斗,徒伤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不过”她很快又转折道,“我敬佩你是条英雄, 也……感念于你。我送送你吧,回报你的‘三份真心’。”
这话说得不知褒贬。
温凌既疑她在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又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还有三分感念与敬佩。他皱着眉,死死地盯着她, 若是她又出新的羞辱他的花招,他就往小山和高塔上直接冲击,纵使杀不死她, 也要狠狠地吓到她,变成鬼也要牢牢记住她现在的模样, 将来好缠着她再不让她好过!
凤栖把手边的幂篱从高塔上抛到了山下,白纱翻飞,如山间一只白鹭翩翩起舞。
她挽了挽白纻的袖子,左手一伸,接住了身边女裨将递来的琵琶,而后略略静气,又朝温凌看了一眼,右手开始拨弦。
她弹的依然是那首《十面埋伏》,琵琶依旧还原了垓下战场的惊心场景。
温凌怔怔然听着,风吹过他的斗篷和发辫,掠过他的眉梢和眼角,此刻安静的战场只有她的乐声。他却如同又回到了以往那一场场胜仗里,耳畔是号角的吹奏,是大鼓的敲击,是战马凌乱的足音,是刀枪尖锐的碰击……这些,曾经是他的声音,他胜利昂扬时最爱听的声音。但《十面埋伏》的曲子转而悲苦压抑起来,一如他现在的情景。
他只觉得眼眶子发酸,宿命的无力感攫紧了他的心脏,奔涌潮水一般的情感淹没了他,使他更加脆弱无助。
因而,也不免有些恼恨凤栖,这样一首曲子,她是想要他的命么?!
正想发作,突然曲调又变了。
温凌并不晓得这其实是《霸王卸甲》的一段,亦即是项羽已经灰心丧气,抚着乌骓马,身边偎着虞姬。马儿依旧忠心,虞姬依旧柔情。琵琶曲把如泣如诉的一段表现得淋漓尽致,虞姬含着笑、带着泪,对项羽吟唱着“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而后拔剑自刎在爱人的身边。项羽万念俱灰,死意已决,终于选择了随着虞姬同去,再不图江东起复之日。
在温凌听来,这段柔情缱绻,仿佛是凤栖对他的诉说。他不觉间泪流满面,望着高塔上她的面庞,仿佛也充满了慈悲。
他在寺庙里曾经抢、砸过各种佛像菩萨像,刀斧挥过时,泥塑雕像的头颅掉落,会让信奉白山黑水神的靺鞨士兵们哈哈大笑。有一回他的大刀要砸向一尊菩萨时,突然抬眸看见菩萨柔和慈悲的垂眸与微笑,心里不知怎么突然一怔,然后才收摄心神,挥刀把菩萨相砸了。
今日恍惚间觉得,这是当年的报应。
不觉,凤栖已经收了最后一个尾音。
她把琵琶交给身边的人,然后缓缓屈膝向温凌叉手为礼。
温凌想问她“这是何意?”但开了口,喉咙却是哑的,发不出声音来。
凤栖看懂了他的心思似的,回答道:“我……不是无心、无情之人。”
只是你应当明白,我们中间即使没有横亘着高云桐,也会横亘着家国仇恨,横亘着待人处事观念的天差地别。你的“三分情意”,我从来都看得明白,但无法消受,只有分道扬镳、誓不两立一条道走到黑。
温凌破涕笑了笑,也终于能发出声音了:“两件旧衣饰,物归原主,我了无遗憾了。”
“多谢。”
他摇摇头:“不,多谢你。”
他“求一顾”,她竟然肯了。
再多恩怨,此刻在琵琶的绕梁余音中,也可以消泯了。
温凌对身边人道:“要投降的,我也不问;要死战到底的,我也支持。我抗不下去了,你们各自珍重。”
“大王!”
“大帅!”
……
温凌缓缓拔刀出鞘。那好刀的钢刃锋利无比,吹毛可断。他想着刚刚琵琶曲里那位缱绻的楚霸王,突然觉得不渡乌江也挺明智,也挺浪漫。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逆旅尽、终将去。”缓缓吟着。
他把她写在裙摆里的“遗书”读过千百遍,记得滚瓜烂熟,多少个夜里醒来,枕畔都是湿漉漉的。
如今逆旅已尽,好像也了无遗憾了。
于是再次拍拍自己的马,面带微笑,举刀往脖子上一抹,鲜血迸流出来,洒了满襟满怀。铁浮图原本暗沉的镔铁上,突然带上了一片光滑,反射着斜照夕阳的金光,呈现出绚烂的金红色。
他黑沉沉地轰然倒地,脖子上绽开了笑口,那张白皙的脸愈发白惨惨的。
他的马首先尥蹄嘶鸣起来,其次是他信赖的亲兵们。
但南梁一方,已经鼓声齐击,欢声雷动:“温凌已死!靺鞨已败!”
“温凌已死!靺鞨已败!”
“温凌已死!靺鞨已败!”
…………
这声音齐刷刷震天,很快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高云桐带领着太行军听到了这样的声浪,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按照之前的计划,重新对人马进行了布局,飞快地环围过去。
温凌的军队本就是一支散兵,群龙无首后四下溃逃,自相踩踏无数。被太行军渐渐驱赶、归拢,绝望地困在水荡子中一小块地方,少部分自尽身亡,少部分欲要突围然后被剿灭,大部分乖乖地卸甲弃兵,跪倒在在地表示了投降。
把这些降兵点数整编,检查捆绑,再分配饭食,高云桐和太行军忙了很久。
见天色已经暗透了,他才拍拍手上的灰尘,对身边几个人说:“我今日该去报个到了。”
耿大哥等几个将领顿时笑道:“早就该去报到了!放心去吧,这里有我们。”
高云桐好像仍有些害羞,嘴角的月牙一隐一现的。他披一件斗篷,带两个亲兵,刀弓也备好,上马朝着邙山方向飞驰。
路途非常惯熟,哪里有水洼子,哪里有绊马索都轻松绕开。他一心向着西边的邙山,山坳子里正燃着萤火虫似的灯烛,寨子里传来男人们喝酒的豪迈声和女孩子们欢乐无顾忌的笑声,一串一串银铃似的,老远就能听见,不断地逗引着他的心。
见他来了,寨子外站岗的士兵也都含着笑容,恭恭敬敬说:“公主在上头闺阁里呢!”
高云桐脸庞微红,好在夜色掩盖,问道:“有没有馒头?我饿了。另外,有没有酒?”
士兵连连点头:“有,有!馒头和青菜管够,肉也多了些,酒也有!高将军先上楼呗,小的让炊兵给您把吃的喝的送上去。”
眨眨眼道:“可别让人家等急了。”
高云桐胡噜一下那小兵的脑袋,又作势要踢他。那小兵笑道:“小的挨不起高将军的窝心脚。高将军也不该浪费力气在小的身上。今日万众高兴,高将军和公主应该尤其高兴,春宵一刻值千金,注意身体别太拼。”
高云桐正打算揍他,楼上听见一位女兵喊了:“来啦来啦!高将军回来了!快帮公主准备东西。”
他这才无心跟这个小鬼纠缠,瞪了他一眼,喝道:“不许瞎说!”便急匆匆拾级而上。
山寨中虽然条件简陋,但凤栖的屋子还是摆设精致:进门是白纻隔帘,因嫌素雅,用墨色画一脉山水、几只飞鹤、淡卷祥云,用朱砂画一轮红日。
高云桐停步读道: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
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①
然后笑道:“这不我写的嘛?”
揭开帘子,竹篾编成的透光屏风后有个熟悉的影子,叫人顿时心痒痒起来。
门边的一个女兵却伸手拦住了他:“诶诶,将军请等一等。还有东西没拿来。”
“要拿什么东西?”他问,“吃的喝的,我已经吩咐人一会儿热了送来。娘子吃过饭了吧?这都二更多了!”
女兵笑道:“公主说:缺块搓衣板。”
高云桐一愣,那爽朗的女兵已经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地出去了。屏风里面原也有几个姑娘家,都是利落短打,布帕包头那种,也笑嘻嘻鱼贯而出,最后一个嘴甜,福了福说:“将军早些安置。”
高云桐见凤栖正坐在矮坐墩上,一头长发已经散开,正用梳子对镜通头发。
铜镜磨得不亮,只能含糊看见她的五官,黑白分明的眼睛从镜中凝视的模样宛然可见。
他佯做不大高兴的模样,问:“咦,要搓衣板干什么?”
凤栖道:“你有哪些错,自己不知道?”
果然又是要作一作。
他走上前,看着镜中的她,说:“没有能与娘子共进退,第一错;没有护着娘子孕期周全,第二错;明明近在咫尺却过家门而不入,第三错。还有吗?”
凤栖握着头发,说:“这些都是公事,怎么好怪你?再想。”
他往空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想不出来了。”
凤栖从镜中斜眸看他:“今日敌寇已尽,还归家这么晚,难道不是错?”
他俯身笑道:“数万的俘虏,又不能挖个坑埋了,吃喝拉撒睡,还得操心。”
但在她张嘴要说话之前,又说:“不过没有把手下人锻炼出来,还要亲力亲为这样的事,都不能及时赶回来看望亭卿,确实一万分是我的错了。搓衣板在哪里?你想怎么罚我?”
凤栖起身与他平视,肚子已经能够贴到他的身上,笑道:“搓衣板原为洗却官人身上征尘,你想多了。”
“不洗澡换衣,也不敢回来,怕唐突娘子。”他毫不客气抱住她的腰,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是不是在动啊?”
凤栖说:“会动,但应该你还摸不出来。”
他蹲下身,把耳朵贴在她刚刚隆起小丘似的肚子上,认真地听了一会儿:“他会叫爹爹了。”
“瞎说八道!怎么可能!”
“我听见了。”他胡搅蛮缠着,一点不像个智勇双全的大将军,“就连你弹《十面埋伏》《霸王卸甲》,我也听见了!真是,这么好的曲子,都没有弹给我听过!”
凤栖摸了摸他的鬓角,在他唇角啄了一下:“你听那些做什么?我又不是温凌的虞姬,只不过吊吊他心里的孤寂和落魄罢了。你要听啊,得来一曲雄浑激昂的《满江红》。”
“不是外面那首的气韵,是这首这样的:‘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②”他好像撒娇似的,腻着她说。
这山寨子里的“楚楼庾台”,别有一番风味。
送酒和馒头的人只敢把托盘放在门口,连里面的声音都不敢多听,就蹑手蹑脚走了,怕打扰了不妥当。
第 317 章
处理完善后的事宜, 天气已经开始热了。满目疮痍的国土亟需修复,农耕虽然受到影响,不过及时补种, 一切尚可补救。
高云桐与凤栖终于可以回到汴梁, 皇帝凤杞用最高规格的郊迎礼,迎接归来的英雄。
凤栖只顾缩在大车里,慵慵懒懒说:“我才不想在外面晒半天太阳呢。你就替我一道, 拜见陛下, 喝慰劳的卮酒,受万众的瞩目好了。”
“难道我是个喜欢受万众瞩目的人?”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凤栖笑道:“哎呀, 我知道这是苦差事, 叫你辛苦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难道你还舍得让我辛苦?”
他的手便也爱惜地摸过来,抚弄了抚弄,觉得圆溜溜的肚皮甚是好玩,又把脸贴上去听了听动静,笑道:“这次我可是真的听到他在里面踢腿了!”
当然,对她的话也言听计从:“郊劳那一套礼仪,确实繁琐劳累不堪, 你不参加也是对的。只是我觉得这几年两国的纷争战乱终于得以平息,我们亭卿功不可没,却不能让你站在巍巍之处享受万丈荣光,真的太可惜了。”
“别了。”凤栖笑道, “享受万丈荣光的时候,也是供人品头论足的时候,我虽不以自己是女子为耻, 却一定不少假道学认为:我这样的女子不能从一而终,不能恪守妇道, 不能乖乖在家缝衣做饭、反而在沙场上搅闹……想必是以我为耻的吧。”
她似乎笑得有些苦涩:“时也,命也。”
“随他们怎么看……”
高云桐洒脱地一揽她的肩膀:“高将军还是个贼囚出身呢,要看不起就一起看不起我们俩好了。”
凤栖在他怀里,正好看见他耳后那团青印。他现在比以往晒黑多了,头发也梳得零碎,那团青印也不大明显了。
他们都不是俗世眼中完美的人,但那又如何?
那些战战兢兢维持着“完美”的道学卫士和贞女节妇,在这样一场泼天的灾难中又有几人能改天换日、保持完美?
凤栖只觉得每看高云桐一眼,心就柔上三分,她从不以为自己原来也可以这样地喜欢一个人,看到他就觉得安定、满足、愉悦、舒适。
于是抱紧了他的腰,果然迎接到了他真挚的吻。
外头有人小心地说:“高将军……那个……陛下已经在行辕候了好一会儿了。”
高云桐刚扬声说了“就来”,凤栖双腿就把他缠住,捧着他的脸,咬他的嘴唇,惩罚他“半途而废”。
高云桐无奈又应和了一会儿,不得已分开道:“虽然是你哥哥,但这样无礼可不好吧?哪有叫皇帝等臣子的道理?”
凤栖揽住他的脖子,弛然笑问:“那么你接下来准备问朝廷要个什么官?”
高云桐一愣,好一会儿才说:“何曾谈到这个?”
凤栖笑道:“挽大厦于将倾,也算是不世之功了吧?平章事或枢密使,横竖得选一个。再把身边兄弟们封赠一圈,你看好不好?”
高云桐先是皱着眉听,然后笑起来,拧拧她的腮帮子说:“偏生你心眼子多。放心吧,我不是那样的人。”
理了理她的裙子,偏身下了车。
倒也不是心眼子多。一头是丈夫,一头是哥哥,战乱时互有需求,合作无间,战乱结束就不好说了。她既不想高云桐吃亏,也不想哥哥猜忌,总要帮他们俩寻找个平衡之道。
外头顿时鼓乐齐奏,听起来阵势不小,规格很高。
凤栖捧着圆圆的肚子,叫车马寻了个阴凉的去处。
再接着,是随着皇帝的御驾回到汴梁。
宫城已经重新收拾过了,漆是新刷上的,但是没有用原来的雕花泥金,树木花草是新修剪的,此刻栀子和茉莉开着花,颜色是素淡的,但是香气却馥郁地飘在空中。
晚上在升平殿是家宴,皇帝凤杞穿着常服,先扶出了太后周蓼。
周蓼一看见凤栖挺起的肚子,就喜不自胜,见她还要下拜的样子,急忙推推儿子道:“别扶我了,你快去扶着你妹妹,别让她还闹什么虚礼!”
凤杞笑融融上前扶着凤栖:“妹妹确实别多礼了,身子骨要紧,快坐着吧。妹夫一道陪着吧。”
周蓼这样讲道学的人,都不计较礼数了,凤栖也是诧异。不过她更是不讲究繁文缛节的人,能慵慵懒懒撒着娇儿,当然要作一作的,所以在高云桐的扶掖下娇滴滴地坐回了位置上。
她打量着四壁,笑道:“看着还挺眼熟的,不过离七伯和陈皇后家宴那会儿,倏忽已经过去两年多了。”
“母后说,国库空虚,先得紧着要紧的事情办,修葺皇宫恰恰是最不要紧的事,收拾得能住就行。”凤杞含笑道,“我寻思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得再豪奢也没有什么意思,倒念起当年在秣陵吃的苦,觉得无处不是修行地,便就是这样的繁华场里,也是可以修行的。”
凤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却仍然是笑意融融的虽则笑意里有些空洞落寞。
等热热闹闹酒过三巡后,凤杞去给周蓼斟酒了,凤栖捧着她的荔枝渴水的杯子,悄然腻在高云桐耳边:“我哥哥看起来倒有些禅佛意,但其实应该是心里有事……”
高云桐耳朵里被她吹得发痒,正扭头说了句话,便听见周蓼笑叹着对凤杞说:“看看,夫妻间原该这样其乐融融的。官家呀,娴娘并不是不肯来汴梁,你还是接了她来吧,后宫里好歹有个皇后掌事,不至于叫人犯嘀咕,也不至于让那些小蹄子们起歪心思。”
虽然说得隐晦,但皇帝与皇后郭娴不睦,且如今宫中大概有些男男女女的闲话出来,大家也都听出来了,不由都一瞥凤杞。
而凤杞,顿时耳赤,有些火气地说:“她没多久都该生了,舟车劳顿的过来干什么呢?不如让她在并州生完了再来嘛!”
周蓼说:“这不是娴娘自己请求要来京里嘛!再说她七个月的身子,正是稳固的时候,路上慢一些走官道就是。倒是你给句话,不要叫人猜测。”
凤杞的脸色终于扛不住地难看起来,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没有好发作,冷冷淡淡说:“再说吧,我再考虑考虑。”
周蓼当然也不免不快,不过倒也不逼迫,点点头淡淡道:“对,你好好考虑考虑。”
气氛有些寡淡尴尬起来。
凤栖打圆场说:“哥哥如今是官家了,也该有些三宫六院,我那皇后嫂嫂既然大着肚子不便于服侍,孃孃也不妨宽松些,让哥哥纳些嫔妃。”
凤杞感激地看了妹妹一眼。
宴会结束后,周蓼对凤栖说:“亭娘,陪孃孃遛遛弯儿吧。”
凤栖当然责无旁贷,陪着周蓼在御花园散步。
周蓼摒开服侍的宫人,与庶女静静地走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你别看他一脸修佛的模样,其实是装的!”
气呼呼又说:“给你哥哥纳些嫔妃,我本也没有意见,但是他好歹是个皇帝,总不能搞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宫来,总得是家世清白,为人贤淑的才好,这样子方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生出靠谱的皇子皇女来但他如今选的人……唉,我真没脸说。”
凤栖诧异地没敢立时接话,悄然打量一眼周蓼的表情。
周蓼苦笑道:“宋相公那时对他的评价没有错:就是个荒淫糊涂种子!大家闺秀他一个都看不上眼,偏偏喜欢那些教坊司的女娘他自己也知道不适合娶回来做嫔妃,但又管不住自己,每日白天还肯勤政,晚上就是笙歌燕舞,恣意欢愉,有看上的就纳于寝宫,但第二天就放出去,也不提给个名分,倒像在嫖一样!像他这个样子,如何当一国之君呢?!”
凤栖也觉得哥哥这样子实在是不靠谱,说:“那我找个机会和哥哥好好聊聊。”
周蓼道:“可不是想拜托你了。你哥哥虽然从不违拗我,但阳奉阴违的事可没有少做。不过他肯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劝他吧。他虽然不喜欢郭娴,但既然结了夫妻,就好好过一辈子吧。我和你爹爹,磕磕碰碰、凑凑合合的,不也一辈子么?”
说着,悲从中来,掏出手帕,抹了抹眼泪。
散完步回头,故意经过皇帝燕居的福康宫,里面果然是另一番歌舞乐声。
周蓼重重地叹口气:“今日家宴,他歌舞还没有看够听够么?!”
俄而,里面便是凤杞放纵的笑声,还有那些歌姬才会发出的甜腻腻的娇笑。
笑一阵,凤杞道:“再来一曲《凤求凰》!”
琵琶声很快响起,又与洞箫和鸣,最后是尺八空阔灵动的声音盖过了洞箫,又压过了琵琶,弥散在黑沉沉的宫殿檐角。
凤栖对周蓼说:“孃孃,外头风大露水大,您赶紧回宫安置吧。我去找他聊聊。”
不等答应,几步上前。
福康宫门口的内侍诧异地看着燕国公主一个人款款而至,陪着笑说:“公主怎么来了?不过这会儿不早了,公主有事明儿再回官家吧?官家现在……不喜欢人打扰呢。”
凤栖笑着扬声道:“‘曲有误,周郎顾’,刚刚那个琵琶,实在是连错了好几个音,我都听不下去了。倒是官家的尺八,吹得太好,我也想靠近了听一听。”
里面静默了片刻,然后又一个内侍趋着小步出来,尘麈一甩,笑道:“公主,官家请您进去听。”
凤栖施施然进去,刚屈膝说了声“打扰官家了”,就被拿着尺八过来的凤杞扶住了胳膊,没让她行礼:“妹妹忘了?刚刚宫宴,孃孃都不让你施礼,怎么到我这儿,反而忘了呢?”
他好像猜到她是谁派来,要说什么,然后就摊开手坐在正中的榻上,让那些莺莺燕燕环围着他,弛然笑道:“我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听个曲儿,有时候兴起临幸了谁,第二日赏了银帛就打发了走,这样的次数其实也屈指可数。我知道孃孃担心什么她们教坊司里,自有不让小娘家怀孕的凉药长年累月地喝着的,这些苦命的小娘子们,本来就没什么正常女儿家的日子可以过,在宫里,我们可以互相寻找些慰藉。”
凤栖先想好的那些话,一时竟说不出来了,怔怔环顾着周围这些教坊司的宫伎们,靠凤杞最近的几个,都隐隐有些何娉娉的影子在脸上、身上。
凤杞见她发怔,刚刚那种临敌般的态度也缓和了,问:“妹妹除了指点音韵,还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见凤栖点头,他便打发了宫伎们去领赏归家,然后在空寂寥落的阔大宫室里把自己蜷成榻上的一小团:“说吧。”
“郭娴她……”
凤杞哑然失笑:“孃孃和爹爹凑合了一辈子,所以觉得夫妻俩凑合一辈子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亭娘,若是要你和温凌和亲时也从了他,然后凑合一辈子,你愿意么?”
凤栖缓缓地摇摇头。
凤杞摊手道:“所以咯,我也不愿意。只是捏着鼻子给她这个名分罢了。”
又说:“无非还有一条,让我纳一些闺秀为嫔妃。我也和你说实话,我看到那些中规中矩、战战兢兢、把我视作天的闺秀女儿家,就一点‘劲儿’都没有呵呵呵,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
他手边有酒,顿时就漫饮了一大口。
凤栖说:“我和高嘉树吧,在路上逮着一个逃兵是常胜军里的。”
凤杞诧异道:“郭承恩原来手下也有逃兵。不过,一个逃兵怎么了?他有郭承恩要造反的证据?”
“这倒没有,不过,有另一个证据。”凤栖说,“所以,请哥哥听孃孃的意见,让郭皇后到汴梁吧。”
第 318 章
郭皇后带着母亲, 到汴梁有些急不可待,从并州过黄河再到京城,她一个孕妇, 竟只用了十天工夫, 可见车马打得有多快。
到了宫里,大腹便便的皇后还是显得很有风范,穿着翟衣, 带着凤冠, 妆容高贵,只是捂了一头的汗。
凤杞看她因孕胖了一圈, 本来就肿的脸更肿了, 本来就小的眼睛更小了,纵使严妆,也只越发丑了,不由就想皱眉。而顿时就听见身边周蓼威严的一声咳嗽,只能努力把眉毛松展开,说了声“皇后一路辛苦了!”
周蓼则和煦道:“都是家里人,皇后不必多礼, 也赶紧宽宽衣吧。老身原怕殿里用冰块容易叫人着凉,特为叫去了,现在看来,还是少不得冰。”
郭娴当然也热得难受, 正好告了罪,在屏风后由母亲帮助宽了翟衣,披了条妆花纱的褙子, 纱上押的金线在殿里的烛光下一闪一闪的。
周蓼看她大大的肚子,心里也自喜悦, 问了些孕妇的起居饮食,又问了郭娴的身子情况,欣慰地说:“你一切安好就好。之前听说你上书要回宫来,老身担心路上颠簸不便,可不遭了老罪了。看来到底是将门虎女,吃得起苦。”
又说:“看样子入秋就能临盆了,这是官家的第一个孩子,若是个男孩,真真天下就有了储君了;即便是个女孩子,先开花后结果,也总有盼头。”
郭夫人抢着说:“太后,圣人她肚皮尖尖,又喜欢酸口,皮肤也变得糟糕了,想必是个太子。”
周蓼一时接不上话虽说郭娴生了男孩就当是嫡长子,但太子还是要等年长后册封的,而且多是在弱冠之年,所以总得十来年慢慢读书、历练,从国公、知汴梁府尹事一步步受封太子。
对郭夫人的张狂,她只能尬笑了一声,不接话。
郭娴似乎却与母亲对过口径,自己接话道:“妾能为官家诞下太子,也是祖上积德。妾父在洛阳,一定也很想来看着小外孙出生呢。”
目光闪闪地一瞥凤杞。
凤杞阴着脸,觉得这母女俩真是皮厚!
周蓼笑道:“真的外孙洗三,肯定要请国丈过来贺喜。朝廷也自有规矩和法度,郭将军到时候怎么过来,怎么样的仪仗,怎么样的礼节,自然都会规定。”
郭娴道:“是,爹爹也算为我大梁立了汗马功劳。”
郭夫人一唱一和:“也算不上汗马功劳,不过没有辛劳也有苦劳,就如我儿,自打正位皇后,为皇家开枝散叶,也是在所不辞的。”
凤杞咬着后槽牙笑道:“那么,皇后是不是也该有封赏?”
郭夫人笑道:“皇后已经是国母,封无可封,官家要是肯给国丈一些恩典,就是给皇后的恩典了。天下人也就都知道官家赏罚分明,礼数精要,圣明之至了。”
无非是郭承恩没有心满意足。
周蓼轻轻拉拉凤杞的袖子,示意他别太把好恶放在脸上当了皇帝,喜怒不形于色才是本事。郭承恩和他的家人虽然讨厌,但也不能太过打压,叫天下人看着猜疑,叫往后来投的人看着寒心。
凤杞于是重新弯了嘴角,说:“大宴就要开始了,今日迎来皇后是家宴,就请家里的人一道参宴。”
郭夫人问:“长公主来不来?”
长公主是指凤杨她丈夫王枢在洛阳看着郭承恩,郭夫人自然最关切情况。
凤杞说:“当然来,四公主和驸马也来,只有三公主还在月子里,暂居晋阳,暂时来不了。”
周蓼笑道:“真好,家里的成年的孩子都有了小宝宝,马上这汴梁宫城里就该欢声笑语,再长大些孩子们一道玩耍,老身这晚年也就热闹起来了!”
郭娴心道:哼,不过是外支公主家的孩子,如何和我的孩子一道平起平坐地玩耍?也配!
两位公主倒是很快就来了,都看了看郭娴的肚子,行了礼后,熟稔地笑说几句,皇帝对姊妹们也远较妻子亲熟,笑呵呵问:“咦,大姊家的王相公在洛阳赶不过来不难理解,怎么四妹家的高将军还不曾来?”
凤栖笑道:“他带了个‘朋友’来。”
“朋友?”
郭娴和郭夫人心里嘀咕:不是说是“家宴”么?帝王家的家宴,公主驸马可以随便带朋友来的?!
凤杞好奇地问:“什么样的朋友?想必是通音韵的?”眼睛不由一亮。
周蓼皱眉低声呵斥:“别乱想了,今日虽然是家宴,也正儿八经的,就算用奏乐,也自有乐府的乐工来,教坊司献歌献舞自有命定,哪好随便带个人就进宫的?”
凤栖只往外望,张望了一会儿说:“来了,我听见嘉树的脚步声了。”
郭夫人和郭娴虽把自己当作这里的女主人,不过初来乍到,立功且受宠的凤栖高云桐夫妇带“朋友”来参加皇帝家宴,皇帝不说什么,她们也不好说什么。
但当那畏畏缩缩的来人走进升平殿时,母女俩都跟见了鬼似的,愣了好一会儿才听郭娴喊道:“这……这是个贼子!”
郭夫人紧跟着也喊起来:“官家,他和郭将军有仇怨,天爷祖宗啊,只怕是要构陷人了!”
凤杞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人?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凤栖笑道:“在并州节度使府里呆过,官家自然觉得眼熟。”
高云桐没她这样的一脸坏笑,肃然叉手道:“这个人确实原来是郭将军的手下,后来在并州节度使府里做侍卫,后来逃出并州,无路可走时来向臣自首。臣寻思他确实是罪无可恕,但是情有可原,请官家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
“他犯了什么罪?”
“秽乱宫闱。”
高云桐说出这四个字时,郭娴已经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
郭夫人垂死挣扎,急急说:“官家要审案,小女孕中听了害怕,求让小女歇息歇息去!”
周蓼正欲答应,却听凤栖冷冷道:“孃孃,人家的罪过是秽乱宫闱,且此宫闱乃并州临时的宫闱,皇后职责所在,是无由推卸的。不仅皇后该听一听,而且甚至应该亲自审一审。”
周蓼看她微微一挤眼来,心里便有三分明白了,虽则不大敢信,可也晓得此刻郭娴绝不能离开。
于是说:“这里又不是三司,不会动刑的,没有什么血腥恐怖的会吓到娴娘,放心就是亭娘也在孕中,她也不怕,想必不是什么大事。”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
郭娴运气总是那样糟糕,现在被母亲扶坐在一旁,周身软得毫无力气,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郭夫人当然也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时候,虽然心跳剧快,也只能拍着女儿哄劝道:“娴娘,人家乱说,官家总不能盲听。”
那个人磕了一个头,说:“官家,小的名叫蒋武,原是郭将军手下的。皇后与官家大婚不久后,郭夫人突然找到小的,说知道小的以前喜欢过皇后圣人,现在有往宫里选送侍卫的机会,见圣人的机会很多。问小的肯去不肯去。”
这蒋武长得是高大英俊一路的,眉眼间却有些油滑气。不过此刻既怕又冤,眼睛里都隐隐含了泪光。
他又磕了一个头,才说:“圣人未嫁的时候,撩拨过小的几句,小的那时候贪图郭将军的高位,确实起过心思,想着当了将军的乘龙快婿,就能一步登天了。但后来娘子封后,小的哪敢有觊觎之心呢?不要命了么?
“郭夫人再三保证,只是当侍卫,又说皇后在节度使府,总要有自己班底里的人。看小的稳重,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值得信赖,才给小的这个机会。小的想到当侍卫又荣耀,薪俸又高,说不定提拔有望,于是心痒答应了。
“开始真只是当侍卫,可后来慢慢就简拔到了皇后正屋附近了。那时候官家又忙国政,十天又八天不着圣人屋子,圣人常使唤小的拿个物件,搬个东西,一来二去的终于有一天左右无人,她就揽着小的问:旧情还在不在?
“小的吓坏了,但圣人说,旧情如在,她自然要多给我机会,让我上进。小的想皇后是后宫之主,自然有权柄。一时不合……就……就……”
他不用说,大家也能猜到“就”字后头是什么字眼。
顿时所有人面色都铁青了。
凤杞虽说不喜欢郭娴这位皇后,但这到底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老婆出了这档子丢人的事儿,做男人的怎么也扛不住这丑!再加上郭娴与侍卫有染,哪个晓得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这秽乱宫闱的事更是关涉到皇室的血脉纯正与否,万一生出来的是个杂种,难道也要让继承凤家的江山?
他气得左右瞥瞥,看见挂在壁上装饰的一把宝剑,便扑过去摘下,拔出鞘喊道:“我砍死你!”
“住手!”周蓼喝道,“你是三岁小孩么?是这么处置大小事情的?!”
她颇有威严,凤杞顿时停了手,犹自不甘,把剑狠狠往地上一砸,发出刺耳的声音。
周蓼说:“宫闱的事,老身来问吧。”
转眸先看郭娴:“皇后,你怎么说?”
郭娴吓坏了,只知道嘤嘤嘤地哭。
倒是郭夫人,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无论如何要挣扎一下,“扑通”跪地泣道:“天爷啊!他怎么能这样含血喷人!节度使府有内外之别,寻常侍卫如何进得皇后的内院?”
那蒋武也急了:“淫.乱了皇后,小的自知自己也是活不成的,只不愿意被卸磨杀驴遭你们的毒手罢了皇后有孕,而官家往洛阳去后,你们嘴里说着要挑我升官,给我安排什么‘极简单的任务,好送个现成的功劳’,事实上却是派了人暗杀我,要不是我机灵跃下山崖,抓着山藤把自己吊在半空,而又踹了一块大石头到崖底‘砰砰’作响,我如今还能在这里跟大家伙儿说话?!”
他拉开衣襟,露出身上的狼头刺青:“我是郭将军的亲卫,原本不靠你的床榻,慢慢努力也能有前途,只怪自己贪心眼拙,信了你们的鬼话。后来才晓得所谓的‘喜欢我老实能干’,其实就是要借种!呵呵,什么‘内外有别’!皇后内院的都是你们自己的人,院墙靠着假山,每每我都从那里攀下来,山石顶上的凌霄花儿都给我踩秃了一片不信去看。”
他大概也被郭娴母女的兔死狗烹行径给气坏了,此刻不管不顾起来:“官家,小的能活着到京,无非是一口气出不了。要证据,小的还有个证据:皇后右腋下有颗梨形的黑痣,左大腿后侧有块云形的褐色胎记。如果还不够,小的还能说……”
“不必说了。”周蓼已经觉得丑极了,喝止了他,转脸问郭娴,“皇后,你还有什么可说?”
郭娴只有抽泣的份儿。
郭夫人至此,也难有解释,只是恨恨地看了蒋武一眼:既然都是死,难道不该为忠心主子而死?那狼头是白刺了吧?
却不知高云桐的人抓到蒋武一身污秽躲藏在山里,又见他身上的狼头刺青,立时带到高云桐旁边。
高云桐的攻心之术很快瓦解了蒋武的最后一点忠心忠心耿耿并无好报,何必要忠心呢?
周蓼此刻看郭娴亦是厌恶至极,尤其看她挺着的滚圆的肚子,里面却是个苟合的杂种,更是恨不得弄死为算。
她闭目道:“这种事,没有人能容!给皇后一间屋子,准备好‘东西’,请皇后自裁吧。”
郭娴吓得道:“我不当这个皇后了,行不行?我父亲还在洛阳,你们不能杀我!”
凤栖开口道:“蒋侍卫这条命该留,皇后这条命也该留。郭将军总算对社稷有些襄助,若肯效‘杯酒释兵权’的路数,可以体体面面地做个富家翁;若郭将军执迷不悟,那无非就是丑事传遍天下,将军即使起兵造反,只怕也已经早就贻笑天下了。”
郭娴抓着母亲的手摇着:“娘……娘!……”
郭夫人知道女儿的意思,也紧张地盘算:郭承恩将兵之人,心狠手辣从来不少,对女儿也没有太多舐犊之情;但起兵要天下应和,他现在实力已经不逮,再添点丑闻更是毫无胜算。凤家这几个人的威胁,无非是以郭娴的丑事做“质”,都不杀,就是可以随时拿丑事来威胁郭承恩,叫他成天下笑柄。
这件事,自己做错在前,被人家踩住尾巴在后,如今后悔晚了,只能服输。
眼下为了女儿,也考虑到丈夫和自家的生死,郭夫人一抹眼泪,挺胸道:“妾明白了,娴娘在汴梁求不要虐待她,妾去洛阳劝劝夫君,能放下兵权,做个富家翁,本来就是最好的结局,他应该肯的。”
连气到头晕的凤杞,此刻冷静下来也明白了凤栖的盘算。
郭承恩虽然讨厌,但新君要恩泽天下,不要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无甚大过的郭承恩最好就不要杀;但要平和地卸他最后的兵权,这件丑事是最佳的要挟机会。
凤杞忍下一口气,说:“朕也不是非要人命不可,但皇后必废。”
周蓼当然答应下来。
郭娴能留一命已经是意外之喜,含羞饮泣,谢过了皇帝和太后的不杀之恩。
第 319 章
“丑死了!丑死了!”凤杞跺着脚发脾气, “长得丑,人品还丑。我都被她带累了一顶绿头巾!”
郭娴、郭夫人已经被带走了,家里人自然对凤杞好言相劝:“自古戴绿头巾的皇帝也不少了。脏唐臭汉, 宫闱里哪个朝代能看?”
“官家宽宽心, 事虽然丑了点,只要郭承恩不敢破罐子破摔、起兵造反,天下人也无由知晓这顶绿头巾的存在。”
……
只有凤栖悠悠道:“再说, 哥哥您又不喜欢郭娴, 也不过是羞耻,又不是伤心悲愤, 又有什么熬不住的?这么想呗:郭娴的丑事使得拿下郭承恩得来全不费工夫, 是哥哥最大的牺牲,也是最大的成果了。”
凤杞气得肚皮鼓得像只青蛙,看着凤栖掩口而笑的模样,手真是痒痒,于是瞪着眼睛对高云桐说:“高将军,你浑家就是小时候被我爹爹宠坏了打得少,孃孃要管教爹爹还护着。以后, 朕下了旨了,管教她就是你的事了!”
“啊?”
“朕准的!说话这样讨厌,就该拿戒尺揍!”凤杞扫视升平殿一圈,殿里没的戒尺, 只在青瓷大瓶里插着掸灰的尘麈。凤杞把尘麈抽出来,递给高云桐:“赐给你,如朕亲命。”
高云桐推脱道:“官家还是先放个样, 不然臣不敢。”
凤栖前仰后合地躲在高云桐身后,说:“哥哥, 我再也不敢了。”那样子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但是周蓼咳嗽一声,肃然道:“你们别在这节骨眼儿上开玩笑了。我这心里不是滋味,你们还有心笑闹?皇后做出这般丑事,皇帝废后是该当的,但是重新立后选妃也不能耽误。好好一个储副没了,天下难免忐忑。杞哥儿在国政之外,也不能不对后宫多用心,而不是只顾着听曲儿,在教坊司娘子间厮混!”
凤杞刚刚松快一点的心情,顿时又落寞了。
想犟一犟嘴,周蓼厉声已然传来:“官家听见了吗?”
他只能说:“听见了。但是”
“不要‘但是’了。”周蓼不胜其烦地揉着眼角的睛明穴,皱着眉说,“你就乖乖地、不要提条件地答应我一回行不行?”
凤杞仍旧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样,嘟着嘴,不情不愿的模样好半天才说:“我想先追封一位皇后……”
“你一个正经娶的都没有,要追封谁?”周蓼瞪着眼睛,“莫不成是你在教坊司里哪个相好的?”
“嗯……”凤杞鼓足了勇气说,“母后知道她的,是叫何娉娉的那位。”
周蓼说:“我知道何娉娉。她以美色.诱惑温凌,最后为国捐躯,你追封她一个夫人、孺人,都还说得过去。但追封为皇后?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她毕竟只是一个妓.女!”
“可她也不该天生就是个妓.女!”
“她天生就是。”周蓼斩钉截铁说,“她出生在教坊司,母亲何琴琴也是名列教坊司的乐伎,不知和那个嫖.客春风一度生下的孩子,尚不知爹爹是谁儿啊,皇后列传是要入宗谱、入史籍的,追封这样的皇后,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就算是”
她吞下了半句话,小心瞟了凤栖一眼,那半句话也就彻底吞下了。
但凤栖何等敏锐,自然知道这半句肯定是指她的亲娘何瑟瑟,即便是为晋王爱之如狂,何瑟瑟也始终只能是家中低等侍妾,不许称良妾,不能进入宗谱,死后也不能葬在夫君身边,只能孤零零立一座坟茔。
周蓼大概看出刚刚还在逗弄哥哥、一脸笑意的凤栖,此时笑容顿时就消失了,有些失悔,补充安慰道:“当然,亭娘是于社稷有功的人,你们的爹爹追封皇帝时,她的亲生母亲也可补一个名分。”
她大概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有再和凤杞谈何娉娉,或纳娶后妃的事,只就着话题又说追封凤霈等等大礼议。
凤杞恹恹地说:“这种事,周家的舅父最擅长了,谥号庙号,以及相应文字,都让他们去操心吧。今日心里烦闷,我先去休息了。”
他瞥眼看到凤栖也正在看他,四目一碰,顿时瞥开,却也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高云桐亦是很敏锐的人,回到公主府里,叫仆从去准备温热的洗澡水,然后亲自帮凤栖摘下簪环,边为她梳头边问:“是不是腿又肿得酸了?晚上看你没吃多少东西,要不要再为你熬点粥?……”
凤栖道:“我想吃韵姜糖。”
高云桐愣了愣,而后望了望外头的天光,说:“好,叫人去给你买。”
“他们未必知道哪家的好吃。”
“行,我亲自去买。”高云桐从侧面亲了亲她的脸颊,“现在你最大,你说了算。”
“然后呢,顺路嘛,经过大相国寺,沿着汴河往东,临河的坊间有一家门面不大的搊弹家,老鸨子姓花,门里的小姐很有几个出彩的不过你找一个叫何琴琴的,是个丑妇人,她是娉娉的生母。”凤栖交代了半天,终于说,“我想见见她。”
高云桐默然了一会儿,说:“我知道那家的……何家女眷没为贱籍,花鸨儿仗义收留了人,免得落为营中奴。何家两姊妹长大后,小的嫁作富贵人家的妾,大的留在搊弹家,生了个女儿就是何娉娉。”
“你可真懂。”
高云桐听她酸溜溜的语气,叹口气道:“我当时一个卖诗词的穷书生,接触最多的就是这些教坊女子了。你这是想帮官家实现夙愿?还是让何琴琴来劝劝官家?”
凤栖说:“我亲娘,就是何家那个小的妹妹……爹爹宠爱了她一辈子,但她还是一辈子抑郁而终。爹爹在时,曾说过他能为何家翻案,又遮遮掩掩说有一只匣子,里面藏着能保何家母女听话的东西。我想,娉娉阿姊和她姐姐最看重的,应该是当年何家冤情能够化解的证据。我一辈子没有为姐姐做过什么,娉娉后来身死,也是为国,也是为我。我总得也为她做些什么。”
她沉沉地静默了一会儿,对着妆镜发呆,而后觉得一旁的高云桐还在默默地陪在一旁,赶紧推推他说:“去吧去吧,虽然说搊弹家常会忙到半夜三更,但也不宜太晚去找人吧。你就说给我买韵姜糖去。”
高云桐终于道:“糖我给你买,人我也给你找。但是,你也别再弄出新的幺蛾子来了。”
叹口气摸摸她的顶心,像对着淘气的小女孩般的语气:“不省心……”
他离开后,凤栖倚榻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正要入梦,门又响了,她惺忪间被人吻醒,睁眼就听见高云桐说:“糖买回来了,人也带回来了,我安排了一间客房,让你阿姨也睡一晚上,明天再谈吧。”
“我不困。”她说完,就打了个哈欠。
高云桐说:“怀着孩子,思虑不要过重。现在又不是打仗的时候,怕耽误了一分一秒就耽误了军机。今日说,明日谈,都是一样的。”
孕中期确实易困乏,凤栖觉得眼睛都睁不开似的,高云桐温柔的声音和身体都让她陷在云朵里一般,她闭着眼睛说:“那客房要安排干净、舒服、清净的……”
“省得。”
她又说:“糖。”
俄而,嘴里被塞了一小块糖,并不是辣辣的姜糖,而是酸酸甜甜、止渴生津的梅饼。
她闭着眼睛享受梅饼的酸甜可口,然后感觉自己被从榻上抱到了床上,凉簟在身下,瓷枕在颈下,肚子上搭着一方丝衾,而后凉风习习。
她眼睛欲睁不睁,看见是高云桐拿着蒲扇在给她扇风。心里“噗嗤”一笑:穷措大,绢团扇不轻巧么?泥金折扇不精致么?要用这蒲草的?
而现在又有什么急不可耐的事呢?
无非是在他扇出来的凉风里安心入眠提心吊胆了两年多,盼着的不就是今天这样的生活么?
睡了个好觉的凤栖第二天醒得很舒服。
高云桐已经穿戴整齐,说:“我得去上朝了,何氏早起就在屋子里念经,那模样有些骇人,你如去她那里,多叫几个人陪着,别唬到了你和我们的孩子。”
凤栖笑道:“放心吧。”
但其实,她在去见何琴琴时,还是好好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当敲开客房的门时,屋子里已经弥漫着淡淡的梵香。何琴琴应该很早就醒了,手中一串念珠已经拨了好些珠子意味着她已经把某部经书读了好几遍了。
何琴琴的面貌依然可怖:坑坑洼洼的伤疤横贯于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庞和稀疏发黄的头发,瘦到形销骨立,仿佛风吹一吹就会倒下似的。
凤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给她行了个万福礼:“阿姨,晨安。”
何琴琴缓缓睁开眼睛,她瞎了一只眼,但仅剩的那只凤目光芒四溢,一下子成了她脸上最有神采的部分。
她淡淡道:“不敢,不敢,奴何德何能,敢听公主这声称呼?”
凤栖定了定神,说:“姐姐曾经说:血脉是打断不了的,无论身份如何变迁,我身上总流着何家人的血。阿姨一向受苦了,可惜我却不能替娉娉尽孝。”
何琴琴冷笑道:“娉娉死国而已,多好。肮脏的一生总算有了好的归宿。”
“您……知道娉娉的死讯?”
何琴琴说:“她自打到了靺鞨酋王那里,还有活命的道理么?她如果真的还能活着回来,只怕已经没有了何家的风骨了,我又要这样的女儿有何用?我们这种人,最好的命就是她这样,虽然不再清白,却以一死获得了最大的贞烈。”
凤栖不知时候,泪水扑满了脸颊。
何琴琴对她的眼泪也毫无怜悯,只是直视着她说:“你特为把我叫来,总不是为了未来孝顺我吧?”
“也自然要孝顺阿姨。”凤栖说,“现在的官家是我的哥哥,为阿姨恢复良籍,请阿姨在我府里生活,我会当姐姐一样孝顺阿姨,弥补您以往的痛苦虽然我知道是弥补不完的,但也胜过于在搊弹家以贱籍身份终老。”
何琴琴仍然很冷漠:“大隐隐于市,我在搊弹家活得也很好。什么良籍贱籍的,我不在乎,这个名声就伤不了我。‘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这样的热闹,你不懂,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色,喜欢得很!”
她笑起来,脸色青白骇人,横贯过眼睛的蚯蚓般的伤痕扭曲起来,跟着她放肆的笑声一起腾飞着似的。
“听说,我姐姐当年肯嫁给我爹爹,并不是因为爹爹对她如痴如狂,而是因为爹爹答应为何家翻案。”
何琴琴的笑声陡然止住了,而后说:“你爹爹是这样答应的,只是骗了瑟瑟一辈子。他的先帝们做出的对不起何家的事,他一个郡王,何德何能可以翻案?说他父祖们都做错了么?”
“我想试试。”凤栖说。
第 320 章
凤栖说:“我哥哥想追封娉娉为皇后, 太后因为娉娉身份的缘故不允许。我想,姑苏何家原本是书香世家,若不是因为变法得罪人的缘故, 何能落到今天的田地?若是为何家翻案, 娉娉的身份就不再是阻碍了吧?听说,我爹爹那里有什么证据是么?能够证明何家的清白?”
何琴琴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慢慢说:“何家当年也出过帝师是我的祖父。他耗尽心血主持变法, 希望能够重新丈量土地, 改革税制,减轻百姓的赋税徭役负担, 但这样的变革也势必会加重士绅的赋税, 因此他得罪了许多人。
“他那位皇帝学生本就厌恶他管教严格,后来又不间断地听了构陷祖父的谗言。祖父在世时尚不自知,殚精竭虑,未到六十就急病去世了,死前捂着胸口还在喊‘变法、变法’,手指着案牍上弹劾兼并土地的几个官员的折子,示意家人要作为遗折发出去。
“哪晓得这些遗折既触怒了那些连档的官员, 也触怒了当时的官家。一纸圣谕,说要查祖父他‘贪贿结党’的十项大罪。祖父尸骨未曾下葬,先遭鞭挞;家中子孙更是下入诏狱,酷刑加身。我的父亲和叔伯们抗不过酷刑, 含冤招认了所谓的‘贪贿结党’。
“口供既得,祖父从铮铮帝师、变法相公,一下变成了残民以逞的过街老鼠, 本朝虽说不轻杀文臣,但折磨文臣的法子却比一刀子杀了更残酷。祖父的子孙流放边远, 妻女孙女没入教坊、发为营伎,还在为他奔走的同窗、学生、故旧也都遭刑罚。先帝的圣谕传遍天下,何家的名声一落千丈。”
这时,何琴琴才终于回答了凤栖先时的问题:“晋王自称他手中藏有证据,足堪证明何家子孙当年是屈打成招的。瑟瑟那时候肯嫁给他,并不是所谓的‘攀高枝’,也不是因为晋王兄弟争夺她而晋王更爱得深切,纯只是因为晋王号称他有证据而晋王自己,也因此近似背叛父祖的举动,让先帝大为光火,剥夺了他继位的机会,把他丢到藩地再也没有翻身。
“当然,晋王大概也怕了,所以娶到瑟瑟当小妾之后,也再没有拿出这些证据,何家也再没有翻案的机会。他骗了我们一次又一次,我们何家的女子飞蛾扑火一般为他差遣,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怪不得姐姐一辈子没有给爹爹好脸色。
凤栖心想。
她说:“如果现在拿到了证据,是不是可以为何家翻案?”
何琴琴冷笑道:“我后来想明白了,如果要为何家翻案,就是要彻底否认先帝的圣裁,让如今的官家亲自打他祖宗的脸,他做得到么?”
“其他人我不敢说,我哥哥,为了娉娉,大概会愿意……”
何琴琴默然了,好一会儿才说:“但愿……”
她重新闭上眼睛,口里喃喃地开始念经,凤栖仔细听,听出她念的是《金刚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喃喃的声音令人心生空旷、寂寞。
晋王的遗物,均由周蓼收贮。
当凤栖旁敲侧击问起“爹爹有一只雕花的匣子”时,周蓼皱起眉,警觉地问:“亭娘问这个做什么?”
凤栖期期艾艾说:“我和亲之前,爹爹告诉我有一只匣子,说只要它在,匣子里的东西就能保证何家母女听话,后来果然何家母女是肯听着爹爹的话,让何娉娉替我和亲也好,让她去服侍温凌也好,无非都是为此。”
最后说:“孃孃,我可不可以打开那只匣子看一看?”
周蓼冷笑道:“你觉得那里头是何家没有结党营私的证据?只要拿到了就能为何家翻案?”
她扭头泠然吩咐身边宫人:“去我收藏九大王遗物的柜子里,把豆绿色包袱里那只雕花匣子拿过来,给燕国公主看看。”
凤栖见那匣子,果然是自己曾经在爹爹那里看过的那只,心里一阵跳。
而嫡母似笑不笑的神色又让她有些忐忑。
打开匣子,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花笺,看起来不像是连篇累牍的卷宗。凤栖的心凉了半截,再打开花笺,上面只有一首诗,题做《绮怀》: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①
凤栖的手不由发起抖来。
而周蓼的冷笑再次响起:“他就是个骗子。哄了何瑟瑟,也哄了自己,得到了美人儿的身子,却得不到美人儿的心!失了天下,也失了天下的心。”
“爹爹手中什么证据都没有?”
“不然呢?”周蓼道,“何况,什么证据不证据的!你道权力是什么?就是为所欲为的能力!先帝就是厌恶何家,上之所好下必甚焉,墙倒众人推,哪个不踩上何家两脚讨得皇帝的欢心?即便有什么证据,如今也什么都不是。”
凤栖问:“难道哥哥如今是皇帝,也什么都做不了?”
“其他人另说。”周蓼道,“你哥哥?让他与天下官绅、仕林作对?为何家的变法翻案?甚至为了证明何家是对的,让变法再继续下去?呵呵,我觉得他没有这个勇气。”
她见凤栖似乎一脸不服气,冷笑道:“你要是能说动你哥哥,我没什么意见。”
凤栖手中捏着父亲写给她姐姐的情书,父亲那些含情脉脉、优柔寡断的句子被他如此珍爱地藏着,却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显得那么可笑。
他们在地下还会是这样的怨偶么?
姐姐和阿姨毕生的心愿还有可能实现么?
如果期待哥哥凤杞来为何家实现翻案,他要面对的庞大的官绅群体,只怕比靺鞨人更加难对付,而且或许会更加阴毒。
但是,她依然一往无前。
哥哥如果不肯,她就自己来。
午后的福康宫寂寥极了。
凤杞是孤家寡人,即便庞大的宫殿四周站满了服侍的宫人,即便晚上他依然会叫上教坊司的乐伎们热热闹闹歌舞弹奏,他还是孤家寡人,还是寂寥。
他看见妹妹的身影,不由含了笑,把两只脚从御案上放下来,亲自迎上去道:“稀客稀客!原本有妹妹给我做女官,看奏本,拟旨意,商讨个来往意见什么的,我都有了主心骨似的。现在妹妹在府里养胎,孃孃严命我不许胡乱打扰你。我身边这些人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我也不知道问谁才好,他们也不敢给我出主意。唉……”
长叹了一声,殷勤地扶着凤栖的胳膊肘,把她扶到御案前:“正好有好几件头疼的事……”
这位哥哥百无一用,却是个好哥哥。
凤栖能帮他自然要帮他,自己的事也不妨盘马弯弓,过一会儿再说。
于是接过凤杞递给她的一堆奏折,一份份看起来。
看了几份,笑道:“前几件事,我感觉哥哥处置得还不错呢,怎么一到这件,就拿不定主意了?”
她弹了弹手中的奏折的封面,上头第一行就是“奏请陛下征选汴梁附近良家子,充实后宫”,下面洋洋洒洒,想必是用圣人言语来教化皇帝立后立妃,开枝散叶。
看到凤杞无奈的表情,她收了笑容说:“哥哥,也许……是不容易吧,可是,娉娉毕竟已经永远地去了,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日子却还要继续过下去。哥哥还是皇帝,可能……真的没有任性的权力……”
凤杞半日说:“我知道。”
垂着头,抚着自己的膝盖,无声地一口接一口地叹息,又半日才又说:“纳妃,就纳吧,总得生孩子出来,希望她在地下不要怨我。但是,我一定要给她留个皇后之位,任何人都不能撼动。”
凤栖接下来也想说这个,刚刚张口,凤杞烦躁地摇摇手:“先别说这个了行吗?我听着就烦,让我缓一缓。”
努努嘴:“下面一份也是个讨厌的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弄不清了。”
凤栖只能把奏折翻到下一份,却是靺鞨前来示好,表示可以把“北狩”的官家凤霄和陈皇后的骸骨送回中原,一些嫔妃、王姬和大臣家眷也可以送回来。
她仔细看了看,送回来的不如当时被掠走的十分之一。
“既然要做姿态,何不做得漂亮些?”凤栖抱怨道,“只送回这么点!”
凤杞叹道:“倒也不全是他们小气。北掠的人在路上受不得苦,已经死了有半数;在那等苦寒之地一两年,又有一半的人没熬下去;还有不少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家,被靺鞨王族、大臣、部族首领等分了回去做妾做婢,但凡得宠的或生了孩子的,夫家也不肯放。”
凤栖认真把附在后面的放归名单好好看了两遍,才问:“怎么没有沈素节?”
凤杞面色悲怆,却只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道:“这个是个孩子,还没满十岁,叫沈润的,是琅玕的小儿子,旁边那个‘沈三娘’,是他的小女儿,四岁。一儿一女放回来了。”
凤栖心已经揪紧了,犹存一丝希望:“那沈琅玕本人呢?他老母亲、妻子和其他孩子们呢?”
凤杞默默地、悲怆地看着她,又是好久好久才说:“琅玕一直在靺鞨,谄媚汗王,推行汉制,离间汗王和勃极烈之间的关系,也不断地把消息传递到我们这里。最后在离间幹不思和温凌的时候露了马脚,被狗急跳墙的幹不思咬了出来。后来,你也晓得的,琅玕被下狱,酷刑拷打,为了逼迫他,甚至把他的妻女三人杀害在他面前。最后,在他身上得不出什么,就……就……”
他自责极了:“都怪我……”
当年若肯放过温凌,可以和靺鞨谈判换回沈素节,但当时的他为了给娉娉报仇,一意孤行,拒绝与温凌和谈。
他终于说不下去了,捂住自己的眼睛。先在喉头哽咽,然后肩膀剧烈颤抖起来,泪水从指缝里落下来。
凤栖心里酸得难受,泪水也扑满了脸颊。
凤杞哭了好久,擦干眼泪,又说:“妹妹别哭,当心肚子里的孩子。”
“琅玕没有屈服,最后和他母亲、他几个成年的儿女一起在黄龙府当众受焚而死,那日,天为之昼晦。琅玕留下的绝命诗传到了我这里。”
他递过来一张皱巴巴、黄灰灰的绢帛。
凤栖打开,看到上面是暗褐色的血书字迹,写到最后,大概指腹上的血挤了又挤也不够,便全是飞白了。
“遥夜沉沉满幕霜,有时归梦到家乡。
传闻已筑西河馆,自许能肥北海羊。
回首两朝俱草莽,驰心万里绝农桑。
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眦穿胸不汝忘。”②
念及沈素节那笑呵呵的圆滑面孔,却有这样的心胸,凤栖抹干眼泪说:“我们对不起琅玕,但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选择和娉娉的选择一样,是成就了自己。人虽不在了,我们不能对不起他们,更不能对不起他们的亲人。”
凤杞点点头:“嗯,两个孩子还小,我准备接进宫里抚育培养,将来男孩子可以承荫,女孩子给她找户好人家,以我义女的身份封公主下嫁。”
“那么……娉娉……”他还是心心念念纠结这个,抬头又问计于凤栖,“怎么办?你给我出出主意。”
凤栖道:“哥哥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何家当年的变法事昭雪,恢复何家后人的良籍身份?然后就可以为何娉娉列传,追赠列女的身份了。”
“她是我这辈子仅有的皇后。”凤杞纠正她,“我可以纳妃,但不会再立她之外的皇后了。孃孃和大臣们要不肯答应,我就不做这个皇帝了。”
凤栖说:“你不做皇帝威胁谁?只有做这个皇帝,把握好手中的权柄,一步步为何家昭雪,继承何家变法中的合情理的部分,才能有为娉娉立传追封的权力!”
凤杞定定地看着她,最后徐徐点头:“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会是很艰难的‘一仗’,对吗?”
凤栖也徐徐点头。
凤杞微笑起来:“今日我,不是昨日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