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适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徐辞言放心不下西北的局面,到了月底,便辞别了众人, 扬马起程。
临走时,他将几个大箱子封好,托人送去京城。里面是祁县的一些土特产, 还有十来卷裹得好好的画轴,都是杨姝菱受徐出岫所托, 细细画的老宅景色。
婚后徐辞言才知道她还是个绘画的大家,至少纸上的图画,徐辞言是画不出那般细腻传神的。
而徐出岫比她更早知道, 毕竟比起忙得脚不沾地的徐辞言,她好歹散职了就没什么事了。
只是最近京城前朝稳定了, 太医院却正是关键的时候,徐出岫初上任不久, 可不能请假回乡探亲, 只能含怨看着他们两人启程。
“这么一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
马蹄哒哒哒地踩起一地飞尘,杨姝菱拉开帘子, 看着路旁碧绿的秧苗,微微叹息一声。
久在樊笼里, 复得返自然,书里的这般滋味,眼下她也是体会到了。
算来算去,这还是杨姝菱第一次离京这么远。
“总要等时局稳定些,”徐辞言正在看凤安府的风土志,闻言放下书卷, “一去凤安,少说也要三年不得离开。”
等到三年过去,也不知道大启是个何等情形,保不住已经是战火纷飞。
杨姝菱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但祁县虽远不及京城繁华,但在几代官员努力下,百姓安居乐业,也算得上是净土,再加上这又是徐辞言长大的地方,她不免多生出几分喜爱来。
“我们虽出去了,娘和妹妹还在京里,我观七爷是个清醒的,族里也上进,”她想了想开口,“倒不如多派些人往来,一是不生疏了关系,二是……”
她未尽之言,徐辞言已然明白,多些往来,也算是盯紧族人,免得一时不察生出祸端。
多个心眼,总不是坏处。
“那便辛苦夫人安排了。”徐辞言点点头,全然支持。
杨姝菱浅浅一笑,也拿起账本看了起来,到了凤安,薛家在附近的生意和她的私产,也是要她亲自上手接过来的。
辗转半月,越往北去风沙越大,三月中旬,凤安府的府城就顶着漫天黄沙出现在视线中。
林竹坐在马车前头,白
净的面孔晒的黢黑许多,倒显得更沉稳了,远远看见城墙下面几个模糊的人影,转头过来唤,“老爷,前头有人。”
徐辞言眯眼一看,那群人多着官袍带大帽,点点头,“是府里的官员。”
他轻笑一声,“消息果然灵通。”
西北地广人稀,徐辞言上次寄宿驿站还是前日,眼下这阵仗,凤安府的官员怕是连他什么时候踩在哪块土上都明明白白的。
不过灵通点也好,徐辞言微阖眼眸,白净的面皮上露出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消息灵通了,就该知道他和前头几个知府不一样,不是得罪了谁被贬来的。
虽然对付他们不算什么难事,但是吧……徐辞言凝神,关键时刻,事端少些更好。
这边说话着,那群人也注意到了动静,在为首一位青袍白鹇补子官员的带领下,迎了过来。
“在下凤安同知贾圩,”官员行了个礼,探着头笑问坐着的林竹,“敢问车上的,可是知府徐大人?”
“正是,”林竹点点头,跃下马车牵开帘子,露出徐辞言一张笑脸来,声音不急不缓,很有大官的样子。
“本官蒙恩赴任,日后与贾大人便是同僚,还望大人多指教。”
“不敢妄言指教,您如今来了,下官等人也是有了主心骨,府内诸事,还得您来裁决,咱们只盼能献些绵薄之力。”
贾圩赶忙推辞,飞快地探头瞥了眼车上端坐着的人影,心底赞叹一声,“果然好样貌!”
乌发高冠,面如冠玉,即便是穿着宽大的白羽大氅,也遮不住的清俊如松,风流似月。
哎,他心底不免惋惜,这般好样貌,若是到苏扬那些个养人的地方保不准会更上一层楼。
到这大西北的,止不住被风吹成个什么样子呢。
想当年他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啊,现在,不提了。
官路上还有往来的百姓,一行人没多停留,贾圩抬手行礼,“知道大人上任,府里早早在城中租下院子,已经收拾妥当,今日便可安置。”
上官到了,只要府内不是实在支不出银子,下头有点眼力见的都会提前安排好住宅,这是官场的规矩,徐辞言没推拒,让车队跟着贾圩等人进了城。
院子就在府衙临近街里,三进大小,虽不如京城的府邸精致秀美,但大开大合之间,也有北地特色的粗犷壮美。
除了些必要的家具,其他的都未添置,给徐辞言留足了发挥的空间,也是为了避免在摆设上犯了上司的忌讳。
薛家酒楼的赵管事也赶过来了,后头跟着十来个佣人和一群丫鬟小厮,供人挑选。
“夫君,”杨姝菱揉揉脸颊打起精神,笑着示意,“我先到后院去安排。”
“好,”徐辞言抚了抚她的鬓角,柔声开口,“不急这么一时,你先去休息会,别累着了。”
贾圩和几位官员走在后头,见这情况,心底微惊,赶忙错开视线。
这徐知府与夫人感情甚好,这么看来,往后宅塞人的主意是打不成了。
更何况人夫妻俩正是新婚情好的时候,实在没必要冒着得罪杨次辅又不讨好的风险去干这事。
多做多错,不如不做,只是少了条好路可以走。
心底惋惜,官员们面上不露出什么异色,跟着徐辞言在正堂落座,喝茶谈话几句,便上道地请辞。
徐辞言没挽留,等到人出去了,转身进了内院,就见十来个丫鬟小厮有条不紊地打扫庭院,摆上新购置的花木,短短几刻,屋内便焕然一新。
这边种不活竹子,杨姝菱便唤人在他书房前头摆上了几缸木槿,等到夏日里开花的时候,也是热热烈烈一片彩。
徐辞言嘴角不自觉扬起,站在廊下欣赏了几眼,才迈步进了屋,就见杨姝菱坐在上头,手里拿着账本,和下席的赵管事谈话。
而几个大丫鬟和嬷嬷,则在侧边不断安排事务,有条不紊,没出半点岔子。
“见过老爷。”见他进来,赵管事赶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徐辞言笑笑,“不知之前托管事收集的消息,可有了眉目?”
“有,”酒楼向来是谈事的好地方,人来人往最好打听消息,赵管事干脆利落地点点头,取出本写得满满当当的册子,“凤安府近往闹嚣的书生名单都在这了。”
两境互市是大事,早年先帝下令取消互市,也是有着天朝地大物博,不把鞑靼蛮子们放在眼里的意思。
那时的官员为了把差事办好,没少使劲宣扬,有违反的就关就砍,和训狗一样,把这观念深深地扎在了老百姓骨子里。
不过这些年日子不好过,徐辞言之前查过,早有些百姓改头换面借着商户的名义和域外交易往来,大启的茶叶、丝绸包括粮食,卖到外头去,比被官府收走划算多了。
一来二去的,民不举官不就,反倒成了点惯例,是以,互市的消息传出去了,底层百姓反倒是好接受的,只有些书生闹腾得厉害。
偏偏作为一地父母官,又不能不在乎他们的声音,不然怕是骂都要被骂死。
徐辞言微微叹气,他上任要解决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让这些书生闭嘴。
不说打心底里支持,也别嚷嚷得百姓人心惶惶的。
“多谢。”徐辞言接过册子,转身去了书房,杨姝菱留在屋里,了解完酒楼的生意之后,便开始写了帖子,派人送到凤安官眷府上。
宴请官眷夫人,便是正式宣告徐家在凤安立起门户了。
第二日,事务安排妥当,徐辞言换上官服到府衙上任。
而知府宅子里,杨姝菱着了一身绯色妆花绸的褶裙,头上插了三五只玉晶攒珠簪子,合上妆匣准备起身。
府上诸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再过半个时辰,凤安府有头有脸的夫人们就会应帖赴宴。
“夫人?”身形比别的婢女们大个一圈,武艺不凡的霞竹有些担忧地看过来,“这么打扮,会不会太素了些?”
霞竹虽是杨姝菱捡回来的孤女,但靠着一身好武艺,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地行商,也见过那些官员夫人设宴的样子,一个个金光闪闪堆金戴玉的。
杨姝菱这一身虽然明艳端美,但是不是不够富贵?会不会压不住来的那些夫人们?
“嗯?”杨姝菱摸了摸头上的簪子,转身温和地笑语,“是吗,霞竹,依你看来该戴什么钗子好?”
霞竹跟着她也算是有一段时间了,知道主子没生气,而是很认真地问话,便也大着胆子走到妆匣前,仔细挑了盒出来。
杨姝菱一看,是薛家送来的添妆,一套红宝石的头面,鎏金上还饰有八宝,日光从窗外落进来,照在上头亮闪闪一片,很是漂亮。
这般头面,便是放在京城的赏花宴里,也足够艳压群芳了。
“惜枝。”杨姝菱好笑地摇了摇头,唤了一声,嘴角含着笑意的大丫鬟就快步上前,“霞竹,这你就想岔了。”
她细细讲解,“前几任知府老爷是来凤安受罪的,但咱们老爷可不是,可万不能被人看轻了去。”
“之前老爷一直摆着架子也是这个意思,初来乍到,你不压他们一头,他们就要踩你一脚。”
惜枝点了点那套头面,“这首饰富是富,但还不够贵。你再看看夫人这几只,虽然看上去没那么显眼,但这都是宫里特赐下来的样式。”
今日来的女眷也有替家里探探这新任知府底子的意思,毕竟耳听为虚,眼见才能为实。
这徐知府到底是帝恩隆重还是打肿了脸充胖子,就看今日了,要知道互市虽然重要,也不是好干的活计,来的可能是陛下重臣,也可能是得罪了人故意被派来出错好被人找个罪名发落了的。
杨姝菱特意带着宫里赏下来的簪子,也是心照不宣地做给她们看。
“原来如此!”霞竹恍然大悟,她到底没在大家宅子里耳濡目染多年,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眼下被人点明了也知晓了,此番宴会,她们不
是要显富,而是要显贵。
权贵权贵,有权才有贵,而显贵远比露富更让人信服。
霞竹把这些念头记在心底,干脆利落地一行礼,“多谢夫人,多谢惜枝姐姐提点。”
“无事,”杨姝菱抬脚跨出屋门,转身回来对她笑笑,“你有想法是好事,若是有疑惑了别闷着,多开口问问惜枝她们。”
“会的多了,也多条路子。”
霞竹越发心生感动,她初来杨姝菱身边的时候,在一群灵秀可人,走起路来都款款动人的姑娘中间好像是大傻鹅,横看竖看都格格不入。
便是霞竹心大,也不免有些紧张。还是杨姝菱先发现了这点,暗中吩咐了惜枝几个带着她,对她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语行为也不多说什么。
几月下来,霞竹也已然脱胎换骨。
她没签死契,眼下还能再学学这些门道,这般等到日后老了,就是不被被府里养着,出去外面给那些官家小姐们当教养嬷嬷也够安度老年了。
这府里上下都是好人,霞竹默默将恩情记在了心里。
过了片刻,便有夫人带着家里女眷上门了,杨姝菱亲自扶了同知家年逾八甲的老太太上座,又招呼了跟着父母来的小姑娘们,一张漂亮的笑脸扬着,做事妥帖不漏。
那些夫人们见她这般模样,心底也纷纷有了答案,笑盈盈地上前谈笑,气氛一片热闹,唯独左边角落里坐着个面带疤痕的中年女子,衣着简陋,一言不发。
她虽然妇人打扮,可坐在那时一股肃杀之气,就像一块磐石进了五光十色的琉璃堆里,格格不入。
“这是……”有个年轻媳妇目露狐疑,探身问话,在场的多是凤安官员女眷,她们平日里也往来频繁,只是这一位没见过呀。
老夫人仔细盯着看了两眼,半响才恍然大悟地想起,“你不认识她,是季家的,年轻时也是个人物,自从季家男人去了,便不出来了。”
提起季家,年轻媳妇就有印象了,季大人本是前朝的守备,守着和鞑靼接壤的祥安关,后头在鞑靼的奇袭失职里丢了性命。
那时凤安府众人都还以为来被攻陷了,危机时刻,这位季家夫人披马挂帅,率着丈夫留下的残兵们硬生生熬了数日,逼得鞑靼粮食耗尽败走。
之后,她便替了丈夫的职带兵守着祥安关,直到新的守备到来才回到后宅,多年不出。
那脸上的疤,想来也是那时伤的。
想到这,年轻媳妇心底有些复杂,又不免有些好奇,她这凤安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不认识,这杨宜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武夫人安好?”杨姝菱不仅知道这么好人,还知道她的本姓,走过去大大方方地一行礼。
“徐宜人安。”武夫人一愣,放下手里的杯盏,起身朝她回了一礼。
她闭门不出多年,今日被设宴邀了已是一奇,这位年轻夫人还知道她父家的姓氏,又是一奇。
她也不扭捏,“我多年闭门不出,不知宜人是从何处知道我的?”
“夫人巾帼英雄,横刀立马守住祥安关,救我凤安百姓于水火之中,早在闺中时,便听父亲提起过夫人。”杨姝菱微微一笑,视线掠过武夫人带着厚重老茧的手掌上。
这么厚的茧子,绝不是早年一两次持刀就能磨出来的。
果然如消息所言,这么多年来这位武夫人并未停止练武。
提起往事,武夫人眼底也划过一丝怅然,她视线一瞥,便看见那群凑在一起的大家夫人们不断飞过来的目光,心底好笑。
想来是记起她的身世,才会忍不住在这知府夫人面前露出这般神态。
“不若借一步说话?”武夫人干脆利落地开口,看向杨姝菱。
她倒想看看,这般宴会上,这杨宜人是和她走,还是留在这招待这些夫人们?
“好,”杨姝菱端庄地一笑,侧身吩咐,“惜枝,院里的花廊可布置好了,请诸位夫人过去看看?”
惜枝干脆地点头,走上前去笑开,“我家夫人特意从京城带了些绢绸花样,扎成了花廊,邀诸位一赏。”
京城来的花样,这可不常见。
官眷夫人们四目相对,都起了兴致,便四散着朝屋外去,兴致勃勃地去看花去了。
武夫人一愣,半晌笑开,带着疤痕的面颊上压不住的爽朗,“不错,杨宜人有何想说的,开直言罢。”
第82章 匪徒 主屋里青烟渺渺,丫鬟们……
主屋里青烟渺渺, 丫鬟们守在院外,杨姝菱够手从书架上头取出个匣子,里面是一张舆图。
“杨宜人这是何意?”武夫人瞥眼那地图, 烫着了一般移开眼。
杨姝菱面不改色,指着图上重笔勾出来的几个山寨问,“闻夫人擅武, 我便想请教夫人,若率兵五百, 想要剿了这几处匪窝,可有什么法子?”
“…………”
武夫人沉默片刻,见杨姝菱神色认真, 不似拿她开玩笑,才沉思着开口, “凤安附近共有大匪窝三个,为黑虎寨、白虎寨和黄虎寨;小匪窝多些, 有数十, 但都以三个大的为首, 不足为惧。”
“这三个寨子以黑虎寨为大,有匪徒四千余人, 占据凤安府南边近半的肥土,而白虎寨和黄虎寨分立东西, 合起来亦有匪徒三千余人。”
杨姝菱眉心紧皱,哪怕他们之前打听到了些消息,但如今知道具体的了,才更知晓形势危急。
“官府多年欲剿匪而不成,依夫人之见,是哪些方面的原因?”杨姝菱问。
武夫人摇摇头, “不关哪一方面,是许多方面。”
“其一,”她粗糙的指尖点了点黄虎寨旁边代表着农田的地界,“能种出粮食的土地都被马匪明着暗着的占有,老百姓反倒要在他们庇护之下种地,怎么敢有反了的心思。”
“其二,”她指尖又移到其他两个大寨,“依托着中间的无数小寨,三大寨建立了牢固的联系,一旦一寨出事,不出一日另外两寨便能得到消息,两日后便能率人杀来。”
“如此一来,要么两头齐下一举剿灭,要么……”杨姝菱神色凝重,“动作快些,得手后拦住消息。”
“不错,”武夫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京城养在深闺里的小姐竟有这般见识,“还有其三,三大寨盘踞数年,早在朝廷纵容下发展成庞然大物,官匪勾结的情况不在少数,黑虎寨甚至往都指挥司里都塞了人。”
“要他们出兵剿匪,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杀了自家人。”
“…………”
杨姝菱沉默不语,叹了口气。
本朝初立的时候,京城也是乱过一阵这的,但天子脚下,哪里敢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就是有几处小匪窝,也被派兵剿了。
没想到这千里之外的凤安,竟是这般情形。
“明人不说暗话,”杨姝菱干脆利落地开口,“若是给夫人官兵千人,可有法子剿了这些寨子?”
“呵,”武夫人嗤笑一声摇摇头,“杨宜人实在高看我了,妾身不过早年替夫君守了月城,哪里有这般天大的本事来剿匪?”
“你看,”她指了指脸上的疤痕,“因着那事,我还落下这么道疤,连累家中女眷也受人非议。”
武夫人长叹一口气,“方才的话只不过妾身答谢夫人相邀的事上,其余的,莫要提了。”
“是吗?”杨姝菱处变不惊,端起茶盏轻拂,“若夫人不在意,怎还日日练武不倦?”
“武夫人,”她朗声开口,“我便直说了,四月底互市将开,到时候边戒不紧,难免被人寻了漏子。若是山匪再趁机起乱,那便是天大的祸事。”
“夫人用兵如神,祥安关一战至今仍被守城战士赞誉,眼下无人可用,唯有依靠夫人。”
杨姝菱紧盯着武夫人双眼,“夫人放心,前朝时卸磨杀驴的蠢事自然不会发生,无论成与不成,我和夫君都会上书为夫人请功。”
怕武夫人不信,她又补充一句,“夫君师从文定侯,与朝中众多官员有同门之谊,其中亦包括……”
杨姝菱食指微弯,指了指天,而后又嫣然一笑,“而家父,乃内阁杨次辅也。”
“知府大人……”
武夫人眼光微闪,不得不说,杨姝菱说得每一句话都说到她心窝里,若是心里没有念想,她作何日复一日地习武练功呢?
若是没有念想,为什么在知道朝廷有意剿匪的时候,她应下知府夫人的邀约呢?
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十年前秣兵厉马,力挽狂澜的场景,依旧带着血腥气拂过梦中。
兵啊,将啊……
武夫人猛然闭眼,复睁开时眼底精光直露,一瞬间,杨姝菱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不是方才那沉默寡言的深宅妇人,而是战场上红缨斩敌的将领。
“一千不够,”武夫人斩钉截铁地开口,“我是将领,就要对底下战士负责,一千人去剿匪,哪怕成了也是死伤众多。”
“三千,”她语气肯定,“只要你能给我筹到三千战士,我便替你剿了这个匪!”
剑般锐利的视线落在舆图上,武夫人笑意如刀,“是一月,剿完全部的匪。”
杨姝菱眼神发亮,赫然起身,“成交!”
…………
过了快一炷香的时间,花廊里的女眷们才见到换了身衣裳,与武夫人相携而来的身影。
视线一落到武夫人身上,几个年纪大些的妇人也止不住神色奇异。
前朝时武夫人力挽狂澜,救下了凤安府,也救下了他们。
偏偏就在新守备到来,武夫人卸甲在家养伤的时候,陛下的斥令来了。
三千一百五十二个字,字字都言尽武夫人不守妇德,抛头露面之大错,甚至将季家大人失误导致兵败城破的事情,
也一概算计到了她的头上。
真是好笑,季守备一个好端端的大男人没守住关,责任倒是落到武夫人这么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身上来了。
而就在武夫人跪在家里听着申饬的时候,方满三岁的女儿见母亲受难,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便要阻拦,被宣旨的太监一剑划开。
鲜血随着孩童的哭叫声一同溅起。
武夫人想拦,可惜被人压在了地上,而那剑划在小女孩脸上,深可见骨。
仿佛是天定一般,母女俩个,竟然都在脸上留了伤。
一时间,武夫人只觉得脸上被敌军所伤之处火辣辣地疼,她一口血喷了出来,挣扎着要去救女儿,被吓破了胆的宦官给喊人打晕过去。
等到宦官们走了,凤安的百姓大着胆子进来,也不敢多说些什么,只能替武夫人母女包扎好伤口。
此后,母女两人深居简出,外人也渐渐忘了这事,有些没忘的,也不敢再提。
实在是这家太惨,天子金口玉言的申饬,谁不怕惹火上身?
眼下见新来的知府夫人和武夫人走在一处,众人心底五味杂陈。杨姝菱将她们的神色收在眼里,不发一言,等到散宴后,便送几位夫人离去。
到了府外,看着大步走去的武夫人,同知家的老夫人神色变换,最终带着家中女眷,朝那方向深深行礼。
道路尽头,武夫人回眸看了眼,神色恍然。
她想起离开前问杨姝菱的那句话,既然是剿匪大事,为何不是徐大人自个与她谈,倒要夫人代劳,还借着设宴的名义这般?
要知道武夫人虽闭门不出,可住在哪,只要用心打听了,倒不是个秘密。
比她女儿大上一点,眉眼动人,胸中亦有一番沟壑的姑娘笑笑,眼里满是柔和,“夫人家中可有待嫁的女儿,夫君若是贸然上门去,便是公事,传出去了,武小姐也做不成人了。”
“这世道,”她叹息一声,“到底对女儿苛刻了些。”
罢,罢!
推开家门,看着坐在屋里气质消沉,面容白净却有一蜈蚣模样狰狞伤疤横爬在面上的女儿,武夫人流下一捧热泪来。
投胎到她肚里,她女儿已经吃够了苦头,日后若她走了,还不知怎么样呢。
眼下趁她还活着有力气,便使了全身的劲,为女儿搏出个光大前程来!
…………
徐家宅中,徐辞言下衙回家,便见杨姝菱对着舆图凝神。
“夫君,”看见他进来,杨姝菱点点头,有点兴奋,又有点唏嘘,“成了。”
她把今日之事细细地给讲了,徐辞言听完,也是心底百般滋味。
徐辞言很有自知之明,他两辈子都是拿笔杆子的,和排兵布阵的武将半点关系都没有。
虽有武功在身,但也只能自保,要他去率兵打仗,那便是拿将士们的性命开玩笑了。
就算知道有崔鸿在,这仗早晚都会赢,徐辞言也做不出拿百姓性命换功绩的事情来。
但在原著里,鼎鼎有名的将领不止崔家二人。
身为边陲重地,凤安的匪却贼和鞑靼勾结,一时间内忧外患俱起。
在崔鸿稳定陕西局势赶过来之前,有一支不知名的军队护住了百姓,主将无名。
得知凤安匪情后,徐辞言就开始思考怎么破局。
崔鸿是好,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便是调过来了,如此短时间里不得人心的将领也难打胜仗,是以,徐辞言放弃了这头,转而寻找起来。
在城外一断腿老兵的介绍下,他们知道了武夫人的存在。
有了头绪再去了解,事情就容易的多了。虽是女子,但武夫人在军队中暗里名声奇佳,她和女儿这么些年能在凤安城里活下来,也多靠这些士兵们照顾。
人性就是这样,前朝武夫人被宦官作乱时那些士兵们无能为力,也不敢发一言。但君权之下,他们省吃俭用囊中空空,却也愿意凑钱给武夫人母女治病,供她们生活。
夫妻俩对坐沉默,半晌杨姝菱才叹口气,“那两千士兵,夫君可有法子?”
在凤安当兵可不是个容易活,先前说的那一千士兵,已经是徐辞言在全府范围内抠了又抠,甚至把隔壁几府也加上才有的。
眼下那两千……若是要,那便只有向都指挥司要人了。
这可不容易。
“不怕,”徐辞言笑笑,眼底划过一丝锐利,“马匪马匪,自然是有马的才能叫做马匪了。”
“马可不是容易得的,放眼三大寨十七小寨,这么多匪徒都有马,这些马从哪里来的,想必上头的大人们,会给本御史一个合理的解释。”
话音落地,两人同时看向藏着圣旨的地方,心有灵犀地一笑。
身为四品知府,向省里的大人们问话,那叫为官不尊以上犯下,但是身为陛下特封巡安监察御史,司马政互市二事,再问话,那可就是问罪问责了。
“这凤安的雨,也该下起来了。”徐辞言起身倚窗,北境雾蒙蒙的天里一片片绵延的乌黑云朵,他扬唇笑笑,神采飞扬。
第83章 安定 攘外先安内,在去找都指……
攘外先安内, 在去找都指挥司麻烦之前,徐辞言先找了凤安府书生们的麻烦。
身居高位,他也不使什么魑魅伎俩, 干脆利落地以见见本府学子、考校学问的名义,在府学设宴。
徐六元的名声实在是太响,哪怕背地里有再多心思, 得了消息后,府内的大小书生, 只要赶得上的,都齐刷刷地换上正服按时赶到府学去了。
这位可是大启数百年来才得一现的文魁,不说得其单独指点, 只是浅学一二,都够他们再上一层楼了。
反对互市, 叫嚣得最响的那群学子到底舍不得这么个机会,咬着牙也来了。
进门时他们心底侥幸, 大家可都是有功名在身的, 这徐大人……总不能对他们耍什么花招吧!
难不成还能对他们用刑, 或者暗地里弄死他们?!
拼了!几人对视一眼,相互鼓劲。
知府设宴, 进了学,却不见宴席该有的美食佳肴, 反倒是往日里岁考的桌案被一张张搬了出来,摆在院里,最上方放了张大案,支着青盖。
几个学子面面相觑,为首的一人姓王,如今已有秀才功名, 在凤安也算小有才名。
见府学占尽了地域优势最先赶到的书生们都自顾自地找位置坐好,一个个肃穆以待,王秀才一咬牙,招呼着人坐下。
“最多不过是考考文章,”王秀才安慰他人,“知府初上任,以考试的方式来探知学问虽然过于苛刻了点,但我等的学问也不是偷来的。”
“见招拆招便是。”
身后几个书生倒是没这么乐观,纷纷苦笑一声,心底腹谑。
只怕是鸿门宴啊……
过了半柱香时间,外头进来了乌泱泱一群人,王秀才打眼一望,府学的几位老夫子连刘教谕一同,簇拥着一个身着绯红官袍,面如冠玉,气度极佳的年轻官员进来。
“学生拜见徐大人,拜见夫子。”
坐着的书生们齐齐起身见礼,再坐下的时候,姿态都忍不住端正了几分。
“凤安不愧是三圣故地,就连学子也比别的地方看起来神气些。”徐辞言瞥他们一眼,转头朝刘教谕笑谈一句。
“也是圣上教化之功,这些年来派名师选官吏,让学子们能得个安心地方读书,不然哪有今日这般气魄。”看着座下一张张神采奕奕的面孔,刘教谕也心底满意。
他拂拂胡子笑道,“尔等生在凤安学在凤安,该对地情人文无比熟悉才是。”
“学里与徐大人商量了,今日先考后宴,以示我地文风昌盛。尔等往日四书文章作了不少,今日便换换,不论古贤而议今事,便以朝廷新颁的互市条令为题,写一篇策论文章来。”
此言一出,座下书生们面色变换,心底思绪翻飞,既是学考,也由不得他们多想,很快便
有学宫的书童前来发放纸笔,在最上首点上柱大香。
王秀才还没来得及从这说考就考的作风里面缓过神来,便被周围人研墨提笔的声音惊到,赶忙跟着动起来。
徐辞言坐在上首看着他们,视线落在几个被提前标记好的“刺头”上面,开始还是巡视,后来见那姓王的秀才越写越激昂,便干脆直直地看着那处。
刘教谕瞥了一眼,也有些唏嘘地笑起来,“这王恒宗啊,是个人才,只是人如其名,执拗得不行,深信祖宗功法不可改,活脱脱一个拗相公。”
“本来以他的才华,也该入府学的,只是他的想法太过直硬,人又过于激进,在和夫子论学的时候,一气之下竟然跑了!”
是个有意思的,徐辞言似笑非笑,府学里虽不说各个都是名师,却也是对科举深研究多年,有朝廷背书的。
师资好待遇好,别的书生恨不得一辈子待里面,王恒宗倒好,说走就走。
“若不是个执拗的,也不会早早地跳出来。”徐辞言笑笑,抬眼看了看时间,香灰颤颤巍巍地落下,底下已有大半学子停笔。
“于策之一道,本官倒是有些心得,”徐辞言面上带笑,威严又不失亲和,“不知道可有哪位敢为人先的,把文章递来给本官瞧瞧。”
这是要单独指点的意思,一时间学子们都激动起来,顾不上矜持赶忙出声应和。
只是他们都不如王秀才拉的下脸叫得最大声。
“我来!”
身形瘦削的青年站起身,发乱如草,面色涨得通红,手里死捏着文章大喊,“学生王石之,还请大人赐教!”
“念。”徐辞言点头,庄重神色,认真地听起来。
书生们纷纷扼腕,只叹丢了个好机会,见知府大人已经定下,便也闭上嘴认真听起来。
只是越听,他们神色就越发变幻。
这王宗恒好大的胆子!当着朝廷命官的面,也敢直批互市之不是!
写到后头,辞藻间甚至还带上了轻蔑神色,直言督行此事者,乃违背祖宗违背天命,大逆不道之人!
徐辞言好长时间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了,他倒不觉得气恼,反倒有些兴致。
等到王宗恒念完,像只神气的公鸡一样站在那时,徐辞言不急不缓地开口,“王学子言祖宗之法不可改,可据本官所知,互市一令早在太祖时便有明文规定。”
“照王学子的意思,”他似笑非笑,“冒改祖命,闭关结市的代宗皇帝,是个无祖无法,不尊孝伦大逆不道之人?”
这话他敢说,底下的人却不敢听了,纷纷色变行礼,“不敢不敢……”
“这!”王宗恒面上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徐知府不骂他言语犯官之罪,反倒是一句话挑出个大错来!
先帝哪里是他们这些学生可以议论的,王宗恒本来还想辩解两句,跟着他一路来的几个书生坐不住了,躲在后头死命捶他。
“王石之!”他听见焦急的声音。
“学生失言。”王宗恒石人一样定在那,才咬牙切齿地行礼。
“失言?”徐辞言冷笑一声,一时间再无春风拂面的和煦,语如雷鸣,“连真正利民济世的法策都分辨不出来,尔等何止是无心失言,简直是无智无能,立身不正!”
“太祖之时,牛羊茶奶,往来贸易,两境互交,纵有异族扰民之事,也在两方努力下处理妥当,可堪称一句安居乐业,商业发达。”
“而今呢,自闭市已来十年,已有数千人遭鞑靼掠杀,每逢秋冬收获,域外严寒之际,更是血洗村落无一生还。”
如此弊端,尔等读书明理之人却不入眼入心,反倒揪着些陈规旧事,扰乱民心,尔等是何居心?!岂不是立身不于民,心术不正之人!”
“你!”王宗恒这下忍不住了,铁青这一张脸,除了他,场上又跳出来数个同样面带不满的书生陈词,“大人这话学生不敢贸认!”
修学先立身,他们苦学数年,不说学问,也敢说一句德行无亏,哪能就这么被扣上立身不正的大帽子!
“百姓遭鞑靼劫掠,此乃武官将士看顾不力,渎职无能之错!”
“即是武将无能,那尔等为何不弃笔从戎,如冠军侯那般封狼居胥,使鞑靼归为我大启降国属臣,难不成诸位的功夫,只在纸上谈兵?还是舍不得这功名利禄,不愿为国效力!”徐辞言厉声开口。
“………………”
学宫里一片死寂。
这,这还怎么争!
刚才还慷慨陈词的书生们一时间哑口无言,往日里他们论道,讲究的那是一个你来我往举贤论典,哪有人这样,开口就是给人扣上一顶冒犯太祖的大帽子,再来一句,便成了舍不得功名利禄的小人了!
犯规啊!
便是心底再不服,他们也不敢再多言,纷纷当起了缩头乌龟,只留王秀才恍恍惚惚地站在那,嘴张了又闭,茫然无措。
本朝开放,学生也是可以谈论朝政的,但若是当地父母官都开给给他们盖棺定论一句“立身不正”,别说往后的仕途,就连这秀才功名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
王秀才心底仍旧不服,却挑不出半点错的话来。
“学生知错……”半晌,他才沉默低头。
是他想岔了,徐知府对付他们,哪用得着什么阴谋诡计,隔在两方之间的,是权势、是地位、是天壤之别。
他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知府年轻的面容,心底反倒茫然起来。
可这知府也并非生来就是天潢贵胄,眼下能压住他们的官位,也是人自个考出来的啊!
更何况,更何况他真找不出能拿哪句去反驳人家!王秀才越想越气,越气越茫然。
徐辞言瞥了他一眼,心底默默摇头。
这人要是这么容易就改了主意,刘教谕提起他时,便不是那副又急又气的语气,他也不是薛掌柜册子里记得那个“拗相公”了。
这人为了反对互市,竟然每日无论刮风下雨,都到街口盘坐批判,口若悬河,寸句不断。
这般决心与行径,可谓是刺头中的刺头,对付这种刺头,软的不行,得来硬的,但太硬了,反倒会起反作用。
“先前诸语本官尚可看作是辩学论道之意,”徐辞言开口,视线落下王宗恒手里那满篇骂他之言的纸张上头,“但借考之名,恶意以文辱骂朝廷命官的罪却不能不纠,不然朝廷威严该至于何处。”
“王宗恒,你可认罚?”
“认……”王宗恒咬牙切齿,腰背挺得僵直,身后方才捶他背的几个书生,已经是一脸的吾命休矣。
徐辞言声音染上笑意,“即如此,便罚你在这旬里走街串巷,不得歪曲一言地向他们讲解互市政令。并且如实记录下百姓的意见。”
便是圣人讲学,也有论道的时候,王宗恒向百姓灌输互市之弊,怎么就不允许百姓们驳斥两句了。
秀才们有朝廷养着不缺吃食,若遇战事匪徒也可向官府求援,平民百姓可没这么好的待遇。
“到了旬末本官若是见不得记录册子,你的脑袋我摘不了,这身衣服倒是可以扒了。”
“…………?”
“什么?”王秀才满目茫然地抬起头,他都做好以血证道的准备了,结果就这?!
就这?!简简单单地讲一遍,再收集意见记录在册?
只要不是砍人就好,刘教谕也松了口气,赶忙瞪了眼呆站着的王宗恒,“宗恒,你可认罚?”
“学生知错,自当听罚……”王宗恒缓缓低下了脑袋。
风波既平,徐辞言慢慢笑开,亲自站起身来又点了几个书生的策论来看,一一做了点评。
不疾言怒语,谈论起文章学问,他看起来简直是个翩翩的书生才子,平易近人,到了收席开宴的时候,场上已是一片祥和气氛,便是王宗恒,也只是呆坐在那喝酒,神色若有所思。
总体来说,今日的目的是达到
了。散席出门,徐辞言瞥了眼王宗恒。
若是这人亲眼看过百姓的惨状,亲耳听到百姓的呼声后还一无所动死守着他那套理论,徐辞言不介意杀鸡儆儆猴。
互市之事不容一点差错,正好,一旬之后,他也该借兵回来了。
第84章 马政 乾顺帝是暗中任命徐辞言……
乾顺帝是暗中任命徐辞言为巡安监察御史, 明面上,身为新上任的凤安知府,他只负责凤安互市的事情。
但省城的官员也不是傻子, 乾顺帝想要整治马政的心思从未变过,哪怕碍于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空得比草场还能跑马的国库一直没动手,但也不是说没了。
这时候调来个简在帝心还颇有几分本事的知府, 省城上下早就做好了准备,把不该有的毛病都给遮掩了。
就算天上突然掉下来个御史, 也不怕查!
上头一句话,下头忙断腿。
离城三十里远的清河马场处,行太仆左寺丞宋温正哭丧着脸, 脚不着地地安排人把场里的马拉去洗刷一遍。
“大人,”跑得大汗淋漓的下属一脸为难地搓搓手, “这,这么多马, 前不久才洗过一次, 怎么着又要洗了?”
“这人手不够啊!”
“我有什么办法。”宋温一脸晦气, 他难道不知道人不够,就寺里这空有俸禄不干事的情况, 早成了上头大人们塞人的地方了。
保不住随手逮一个下属,人来头比他还大呢, 给宋温十个胆子,也不敢喊他们去干这刷马洗马的脏活。
但顶头上司都发话了,这活干不了也得干。
“和上次一样,”宋温一咬牙,“去外头几个村里雇人去,钱不用给太多, 多了也没钱,官府办事,谅他们也不敢拒绝!”
见下属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宋温心底也不是滋味,转过身去摆手,“就这么定了,快去快去!”
这雇人的银子虽然不多,但也是一笔,这笔钱花出去了自然要在他们的好处里扣出来,关系到自个的利益,宋温心底也苦。
寺里原来就没管着几匹马,靠着几个没后台的战战兢兢干活也算过得去,现在好了!
他越想越郁闷,下属蒋刀正也不敢多说什么,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安排,到了午后,就来了三十来个人,都是村里干活的好手,虽不说身强体壮,也不瘦似竹竿那般。
蒋刀正看了两眼,很是满意,端着官腔喊了两句,“行了行了,和上次一样的活,动作都麻利些,这五百匹马,今日便都要给我洗刷干净了!”
“若是出了岔子,小心你们的皮!”
训完话村人们便熟门熟路地散开,徐辞言用姜黄混着灶粉把脸擦得蜡黄,又在破烂外袍下面裹了厚厚的皮袄,低垂着脑袋混在人群里。
他领了工具,默不作声地穿过人群,走到一身形格外高大,动作熟练神态中带点兴奋的汉子旁边动起来。
“兄弟,”那汉子本是个开朗性子,活计也熟不用费神练,便热情地和他打起招呼,“你哪个村的?怎么没见过你呢?”
徐辞言露出一抹羞涩笑意,落在那张黝黑蜡黄的脸上,显得格外淳朴,“我来后湾村探亲的,本来这活计该是我那姐夫来的,没想到我姐腹疼,怕是要生了,家里没个人不行,我就替他来了。”
这种官家的活计,可不是你说有事就能不干的,若是来不了,保不住要吃挂落。
懂事的小舅子谁不喜欢,那大汉立马笑了起来,“我说呢,看你这生疏的,之前没来洗过马吧?”
徐辞言学骑马的时候家境已经很不错了,连官衙的马也用不着他来洗,虽然会,但自然比不上这些汉子们熟练。
他也没装着,大大方方地向这汉子开口请教,这一教一学之间,两人关系突飞猛进,等到晚间下活的时候,两人已经以兄弟相称了。
看着马场的大门在身后关闭,徐辞言掂了掂手里的几枚铜板,一脸见了世面的样子,“外头的马一个个的就只剩骨头了,没想到这场里,马还怪壮实的!”
大汉一手揽着他肩膀,神情不屑,“你懂什么,也就这这几月。”
“哦?”徐辞言一脸的好奇,“刘兄有什么说法?”
刘大汉被他真诚的眼神一看,下意识就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开口,“你别看今日的马又多又好,往日里这场里关着的,那就几十匹瘦猴一样的,还没得我家看门的狗肥呢!”
“据说是有官老爷要来,才赶忙把这些马运来的,这喂马的草都还是几个村里砍了送来的。”
“没想到竟是这样!”徐辞言一脸的恍然大悟,跟着刘大汉一起沿路走,他手里掂着那几个铜板,叹息一声,“这么看来这活计也干不了几次……我还想着能攒下点钱呢?”
“攒钱?”刘大汉下意识问了句,“看你这老实模样的,还想攒私房啊?”
这年头只要没分家上头有老人在,一家人挣的钱是要交作公用的,徐辞言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姐也不知道生了没,听说妇人产子是过鬼门关,本来我还想着家里不出,自个攒点钱买块红糖给她补补呢。”
这话说得感人,那大汉犹豫两秒,还是不忍心地开口,“也是你运气好,本来明日该我家去割草的,偏我弟摔了脚人不够了。”
“你要是愿意便和我一起,明日割了草送来,能得五十文的工钱,就是今晚要熬一夜了。”
“愿意愿意!”徐辞言点头如捣蒜,立马又拉住刘大汉的手,眼泪汪汪,活像是在看庙里供着的菩萨,“哥!你真是我亲哥啊!”
“本来就是托了您的福,这钱我也不多拿,就拿一半攒着买块红糖,其他的就当是我这半路哥哥的一片心意,给小弟买点补的!”
“这断腿可是大事啊!”
一听这话,刘大汉心底那点子不乐意顿时烟消云散,高兴得直拍他肩膀,马场要的草不是小数目,休息了一会,两人便趁夜干起活来。
心底畅快了,刘大汉干活时,也不忘时时关照这便宜弟弟片刻。摸黑干了半宿,第二日日头放起,两人背上背着,手里扛着大捆的草料,到了马场。
和别的村的送草人等了好半晌,蒋刀正才打着哈切姗姗来迟,他扫了一眼众人,安排起活计来。
刘大汉干着活久了,人又热情老实,很的官老爷们的信赖。蒋刀正瞥了他一眼,又看看跟在后头鹌鹑样的徐辞言,大手一挥,“刘大,待会留点草料,带你这弟弟去后头去。”
后头?
徐辞言心思一动,刘大汉谄媚地笑着应下,两人跟着喂完了马出了马场,泥土飞扬的大陆就在前头,刘大汉带着他忽又转了个弯,从一小门钻了进去。
一股浓烈呛鼻的马粪臭扑鼻而来。
“这?!”徐辞言瞪大眼睛,和前头宽阔的马场不同,这小院里挤着五十来匹瘦得皮包骨的马,活像是得了什么病,一个个无力地跪在地上,马粪糊满肚子。
“呕,”刘大汉被臭得不行,赶忙抱着草料四处撒点,”
你别站着了,这些马站不起来,得到处撒了才吃得到。”
“真他娘的臭,快撒完出去,待会都腌入味了。”
“哎。”徐辞言点头应下,和他一人一边动了起来,这些马病得要死,得把草料塞到嘴边才会吃,借着这功夫,徐辞言仔细观看它们身上的马印。
就这他坐上去都能压死的瘦马,烙的竟是上等马的印记。
徐辞言心底冷笑一声,干完活起身时,他捡了块掉在角落有着清河马场印记的蹄铁塞进衣裳里,方才拍拍袖口走了出去。
“大哥,”他一脸好奇地开口,“这马真是官府养得?怎么和前头的差别这么大呢?”
“都盖着印呢,还能有假?”刘大汉睨他一眼,神神秘秘地凑到徐辞言耳畔低声开口,“只是这官府养得马啊,就是要比外头的瘦一截,你也别说我们这些割草喂马的不争气,不肯割些好草料来喂马!”
“实在是啊……”刘大汉一脸唏嘘地摇了摇头,“这马根子就不是个好的啊,好的能就在这吗。”
向来官家用品都是超于民间的,徐辞言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官不如民”的说法。
不对,他心底冷笑一声,藏在袖里的指尖摩挲蹄铁粗糙的外表,是“官不如匪”才对。
从小门出去后,刘大汉老实地踏上了大路,他人高马大的,又习惯低着头走,快走了两步后才发现徐辞言没跟上来。
“哎,”他疑惑地转头问,“你怎么不走了,听大哥的,这马场大门外头,可不能多留,有官差看着的呢。”
“看着好啊。”
徐辞言站在碧天漆红门前头,呼啸的大风刮起了漫天黄沙,他不急不缓地笑笑,腰杆挺直,刘大汉神情恍惚片刻,只觉得几个动作间天翻地覆,自己这兄弟一瞬间变成了话本里的官老爷。
“刘兄,”徐辞言揽起袖子笑笑,露出手臂上白皙的皮肉,和蜡黄蜡黄的手掌成了鲜明对比,一下就把刘大汉搞萌住了。
“我就不回去了,那一半的工钱,便托您送去后湾村给黄家,就当我给小童子的贺礼。”
“啊?”刘大汉满目茫然,瞪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就见那兄弟一转身,在两个看门小吏震惊的目光里,叩响了大门。
…………
马场最里头的大院里,宋温细细地在心底过了每一件事,确保刁钻和上司和恶毒的同僚都挑不出半点错来,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软面口袋一样瘫在官帽椅上。
“大人,大人!”蒋刀正匆匆忙忙地敲响了屋门,宋温心底一跳,敏锐地觉察到这下属声音里的惊讶和恐慌。
“怎么?”宋温猛地跳起来,边跑边扶帽子,“出什么事了?”
“外头有人说要见大人,”蒋刀正神色奇异,“说要和大人谈谈马的事。”
“?”宋温面色巨变,“认识吗,是谁?”
“是我。”
笑语盈盈的声音忽地从外头传过来,宋温面色一变转过身去,就见一布袍青年手上拿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脸上的灰尘,露出白净风流的面容来。
“宋大人,”徐辞言笑笑,取出蹄铁往地上一丢,砸出一声闷响,“久仰大名啊。”
这张脸?!宋温眼前一黑,他就是瞎了傻了,也忘不了这害他连夜干活的脸!真要算起来,这人官职还比他高上一大截。
“徐大人,您不该在凤安吗,怎么在这?”宋温心底一抽一抽的跳,强撑着一张笑脸,“还有这……”
他视线落在地上的蹄铁,烫着了一样,忽地面色巨变蹲下身一看,果不其然,那蹄铁上正刻马场的印记。
这东西怎么会被徐无咎拿到了?!宋温下意识去看蒋刀正,就连那人面如土色,“大人……徐大人是从后院子里出来的,是,是来喂马的村民。”
这下还能说什么?宋温一时无言,完了,都完了,从行太仆寺卿到都指挥司里大人的谋划掩埋,都完了!
完就完了吧,为什么是在他这玩的,这么多马场,怎么就挑了他!
还有凤安那边,不是拍着胸脯保证这徐无咎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处理书生吗,怎么这大佛呼地就飞到他这来了!
“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啊,”想到徐辞言的来头,宋温心底发颤,只能强撑着反问,“这清水马场,可不在凤安府内啊。”
“宋大人当真不明白?”徐辞言笑意一顿,意有所指,“本官初来乍到,却是不如上头的几位大人根深蒂固的,想来在各地的府城都插了人手,只等着查路印吧?”
就像他上任时那样,明明没有故作张扬,行迹路线却被人早早探知道。
宋温神色尴尬,徐辞言注视着他笑笑,“查得这般仔细都查不到……宋大人不想想其中缘故?”
宋温心底思绪翻飞,要说他徐无咎一个年轻官员远道来这边陲地方上任,纵他在京城是个千手观音门路无限,一时半会到了这,也是龙得盘着!
这般情况下,人竟然能从凤安到了省城还不被人发现,有谁能办到这点?!
陛下,只有陛下!宋温心底大诧,莫不是喉官衙的人,陛下连着都给徐无咎准备了。
“宋大人考虑得如何?”徐辞言笑吟吟地看着他心情百般变幻,宋温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大人,我知道您想要什么,不就是马场的记录嘛。”
“可您也体谅体谅我,要是被人知道这玩意是从我这泄露出去的,这,这,我这小命不保啊!”宋温欲哭无泪。
“嗯?”徐辞言一脸的诧然,指了指自己,“本官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他笑笑,“这便是宋大人会错了意,有谁见过本官到清水马场来了?”
“还是说宋大人连手底下的这点人都管不住?”徐辞言瞥了眼战战兢兢的蒋刀正,“又或者,宋大人当真是个官场好同僚,对别的马场背地里那点阴私事一无所知了?”
“!”
宋温目瞪口呆,都是官场老油子了,要说他没想过事发了推别人身上去,那是不可能。
但这最大的问题不正是怎么说服这徐无咎吗!
眼下这大困难自己解决了自己,宋温无话可说,半点抵抗都没有,赶忙小跑着进了屋,半晌取出来本小册子递过去。
死道友不死贫道,宋温心底默念,对不住了啊我的好上司。
谁让你一天天给我这么多活干呢!
徐辞言接过来一看,笑意加深,这本子里记载的正是行太仆寺右丞裴硕名下看管七个大马场的记录,囊括了何日给马上应,何日马匹又大量“死亡”,其中几次大的死马,都发生在建朝初年 。
这东西虽是多年前的册子了,很多记录已经不可考,但在有心的引导之下,依旧是个杀人的好东西,对宋温来说,也是个烫手的大山芋。
瞧宋温取东西这麻利劲,怕是早就想把这玩意送走了。
果然,卖自己难,卖别人还不简单吗?
正好,徐辞言想到藏在暗处的圣旨,弯眉一笑,他想送他想收,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好事啊。
第85章 缴匪 都指挥使司掌一方之军政……
都指挥使司掌一方之军政, 放在战时必是良才济济,奈何前朝战乱时死了太多武官,本朝又文风兴盛武风弱, 实在找不出出挑的武将,整个司里文不文武不武的,十分怪异。
之前安定便也就算了, 朝中大大小小的问题多着呢,乾顺帝忙得觉都睡不了了, 轻重缓急一比较,马政也不算那么突出。
眼下鞑靼野心勃勃,乾顺帝自然也不能放任一地军政这么衰败下去, 就徐辞言知道的内幕消息,不到今年年底, 几个边境地带的军政都要迎来大洗牌。
只是不是现在。
漏夜更深,徐辞言一身书生打扮, 站在都指挥佥事廖杰的宅邸后门, 唇边含笑, 轻轻地叩门。
“谁啊?”睡眼惺忪的
门童哒哒哒地上前开了门,从小缝里探出一张脸来, 狐疑地瞥了瞥徐辞言,见他虽一身白身打扮, 气质却不凡,心底才重视几分,笑着开口,“相公此来何事?”
“有劳,”徐辞言一颔首,递过去一块似铁似木, 颜色古朴质地厚重的令牌,笑容温和,“在下乃云游人也,多年前得佥事亲眼,故此番前来投佥事门下,有信物为证。”
“这……”门童狐疑地接过牌子,翻来翻去看了两下,还是一点头,侧身把徐辞言迎进了门房坐下,给上了杯茶水才点点头跑出去,“相公稍等片刻。”
徐辞言含笑喊他离去,低头一瞥茶盏,心底啧啧两声。
不愧是地方大员,这廖府门房的茶水,都不是赐的,也不知道朝廷的那点俸禄之外还得贪多少,才供的起这般奢靡的做派。
他一边思绪翻飞,一边若有若无地轻点桌案,不一会,漆黑小院里有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提着灯笼快步跑了过来。
为首那个一身绸缎衣服,鬓角微白,气势比起小厮不知高多少,正是廖府的管事廖忠。
“您……”廖忠见着了徐辞言,顿住脚步又快跑两步,眼神往边上一扫,便笑着开口。
“敢问可是徐公子,公子漏夜来访,我家老爷不甚欣喜啊,这不,特意派了小的来接您前去一叙呢。”
门童听见这话,悬着的心一下落下,暗暗高兴,还好,自个没有看不起人懈怠了,瞧廖管事这态度,怕是是个不出名的隐世大家呢。
“有劳。”徐辞言并未多说什么,放下茶盏抬脚跟着廖忠前行,一路上欣赏人时不时流露出的狐疑与震撼,似笑非笑。
廖忠冷汗都快下来了,直到书房前头,才一擦冷汗,恭敬地取出那块令牌递还给徐辞言,“斯物贵重,还请公子收好了。”
他心底苦笑,幸好他日常谨慎,听门童来报有个气度不凡的书生来投,还有信物,便唤来一看,这一看,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这材质这形制,可不正是监察御史专有的腰牌吗,见牌如见陛下亲临,凡所辖内,文武百官皆不可违逆也。
眼下这时节,能拿着这御史牌子来的,除了令他们大人头痛不已的徐知府,还能有谁。
也没人敢说他漏夜前来不合礼数了,只要不是一身官袍明火执仗地来抄家的,其他的,都不是事。
夜色里,糊窗的白绢布上清晰地映出个焦急的身影,官帽高戴。廖忠才一下去,佥事廖杰就赶忙急急忙忙地打开门,把徐辞言迎进去。
“徐大人,”廖杰捧着笑,“不知大人深夜前来,是为何事啊?”
“也不是什么大事,”徐辞言笑意不变,“就是本官近来得了个册子,翻来覆去地看不明白,来请大人指教。”
说罢,他把从清水马场得来的册子轻轻往前一推,落在廖杰眼前。
年过半百的官员眉毛一跳,心底扬起些不祥的预感来,抖着手把册子翻开,只看几眼,就战栗不已。
“这,这……”廖杰嘴唇蠕动,半晌深吸一口气,直直地看向徐辞言,“徐大人有何指示,不妨明言。”
都指挥使虽然不管马政,但兵马兵马,哪能又这么轻松地撇开。
上面记载的行太仆寺右丞裴硕,与他同气连枝,一人搞马,一人换钱,早就打断骨头连着筋,不可分割。
眼下的事情败露,但这徐辞言没直接换上御史衣服来抄他家,就说明还有一定转机。
“廖大人也知,我此次前来凤安,为的是互市一事,照理来说,马政不关我管。”
徐辞言慢条斯理开口,“陛下委于重任,我自然也想做得十全十美,只是鞑子粗鲁,要是闹起事来,我怕是不好交代。”
这是来借兵来了!
廖杰恍然大悟,也是,想要保证互市正常开展,光靠凤安府那点虾兵蟹将可不行。
陛下不惜颁个御史牌子给徐辞言,自然不希望看见什么披露。
“这话好说,只是不知道徐大人要多少,”廖杰想了想,一口应下,“只是本官能调动的算不上太多,若是超了,怕是要向指挥使大人请示。”
“自然不会让大人为难,”徐辞言笑笑,“两千精兵。”
“…………”
两千,廖杰心底思绪翻飞,这点兵力用来维护秩序,防止鞑子捣乱,倒是不多不少刚刚好,再做点什么,可就不够了。
“行,”他应得爽快,“三日之内,我把人派过去。”
“有劳。”徐辞言笑意更深,作为诚意,他把那本册子留在廖府任其处置,带着派兵的条子离开。
乾顺帝明面上颁布的旨意,给了徐辞言御史身份,司互市一事,但暗旨上,还加了个马政。
若是廖杰等人知道这事,这兵绝对借不来,反倒会百般阻碍,除非徐辞言能一下把涉事的官员全给杀了,否则这么一搞,边境大乱,互市也就开展不下去。
只能先稳住这头。
书房里,廖忠见人走了,急忙忙地进来,“大人,怎么说?”
廖杰神色阴沉,把册子架到火上,亲自看着其烧成一堆看不出什么的灰烬才放下心来,咬牙切齿,“好他个徐辞言,敢来威胁本官来了!”
“看他这番做派,倒是没有要和咱们撕破脸的想法,”廖忠若有所思,“大人,那两千精兵,可要……”
虽说都是精兵,但知会一声和不知会一声天差地别,徐无咎虽借去了兵,只要他们这边使些手段,让兵士们阳奉阴违,谅徐无咎有多大本事也无用!
“不!”廖杰反倒一口否决,“他毕竟是天子近臣,关系重大,既然只是冲着互市来的,那倒没必要把人得罪得太死。”
“你亲自去点人,”廖杰浇了杯茶水上去,把纸灰细细淋成浆糊,“要好的,再光明正大地交代一声,让他们都听徐无咎的指示,一定要交代到位了!”
“什么事都做了,到时候若是出了点什么事,可不关本官的事了。”
“善!”廖忠一下子笑开,重重地点点头。
“还有,”廖杰再补充两句,“兵无所谓,将领可千万别选好的,就挑那些刺头,本官看不得徐无咎舒坦!有兵无将,他也干不了什么大事!”
“那就这么放过徐无咎了?”廖忠有些担忧,“他毕竟是知晓马场的事了,虽说不知道多少,眼下也顾不过来这边,但万一互市的事完了,这人转过来找咱们麻烦……”
打听来的消息里,徐无咎可算不上一个眼睛里容得下沙子的人。
“呵呵,”廖杰扯着嘴笑了笑,面皮上显得格外瘆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马匪猖狂,若是有些失了智的做错什么,陛下还能把我们都砍了不成。”
“黑虎寨那边,你记得交待下去,还有,让他们动作快些,那些马该是哪的给我还到哪去,别再被人抓到了小辫子!”
“大人英明。”廖忠应下,连夜派人出了府。
…………
三日后,都指挥所派来的两千精兵到达凤安府城。
徐辞言正在官衙里办公,听见通传嘴角微扬,他到了校场一看,果不其然,廖杰派来的兵士一个个都器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充数的。
“武夫人,”徐辞言侧首看向站在一旁的带甲女子,“如何,可能用?”
“我还以为朝廷只有些残兵败将,倒是想不到还有这般的,”武夫人仔细打量片刻,面露笑意,“大人放心,有这些兵士,区区马匪,不值一提。”
领命而来的将领站在最前头,这人身形高大,雄武有力,但眉眼间止不住的桀骜之气,直勾勾地盯着徐辞言几人看,特别是见到武夫人一个女人也身披战甲时,更是不屑地嗤笑两声。
“倒是个刺头,”徐辞言
笑笑,“有劳夫人了。”
他半点不担心武夫人降服不了这些精兵,想当年武夫人面对那些溃逃之兵都能力挽狂澜,眼下这里面的刺头,比起那些,可谓是小巫见大巫。
“对了,近几日官牧里的马一个个都长得膘肥体壮的,”徐辞言意有所指,“想来马都该到他该去的地方了。”
武夫人越发笑容满面,她看向面前的士兵,一双明亮的凤目里满是志在必得,马匪的马本就是从朝廷那搞得,自己养的并无多少,眼下没了马,战力越发不足。
正是一举剿匪的好时机。
虽然有上峰交代在前,但要听一个文官的指挥,这些将士们本就心有不虞,只是不好明面抗令罢了。
眼下见走过来的不是徐辞言,反倒是一个女子,士兵一下子就喧哗起来。
“徐大人,咱们听命来此,是为了助您维护互市秩序的,您眼下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咱们兄弟?!”
为首的将领姓陈,本就是刺头中的刺头,他不敢朝徐辞言多说什么,一双冒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武夫人,“这是哪来的小娘皮,不在家好好地当你的妇人,反倒是背着丈夫在咱们爷们面前搔首弄姿来了!”
这些军油子说话极其难听,武夫人身后跟着的是凤安府残余的那些府兵,都是昔年跟她在战场上厮杀回来的,哪里受得了这委屈,当下就怒发冲冠,两方人马对峙,想要动起手来。
“弟兄们,”武夫人笑意盈盈,袖手抽出身后扛着的长枪,“给我上!”
行伍无尊卑,全靠手上功夫做文章,想要刺头驯服,只有一个字,打!
徐辞言站在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心底好笑。
再来几日,盘踞在凤安多年,扰得整个西北不得安生的马匪,就要烟消云散了。
…………
四月初一,一封急信从凤安府发出,震惊朝野。
三月末,凤安府三千兵士兵分三路,一路士兵夜袭黑虎寨,借着夜色一举斩下黑虎寨寨主的脑袋。又暗中伪装,传信于黄虎、白虎二寨,待两寨人来后,火烧连桥,断了去路,剩余士兵剿杀寨内残兵。
如此一来,黄白二寨便成了困兽之斗。胆敢反抗者斩杀殆尽,归顺者由官府查明情况,轻罪的派去开荒,戴罪立功,重罪的当即处死。
一夜之间,三大寨覆灭。
其余的小寨见这情况,纷纷告饶,主动弃甲到官府处自首。而那些顽固不化的,都被将士们一一剿灭。
匪患消弥。
第86章 女将 互相筹谋
为了西北剿匪的事, 朝里吵成了一锅粥。
徐辞言的述职折子里,详细地记录了整个剿匪的过程安排,包括何时出兵, 何时斩杀各大寨寨主,每寨的匪况和各人的罪状。
只要看过折子的,谁都没办法否认主将之人的神机妙算, 用兵如神。
兵部和兵仗局等官员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半天,得出结论, 除非是几个老国公出马,否则朝内年轻将领无人能敌。
偏偏这将领是个女人。
其他的几个小将的封赏都已经确定,消息传到凤安, 众兵欢庆百姓欢呼,只有武夫人处死寂一片。
“大人……这……”
衙门里, 同知贾圩理所应当地成了徐辞言的副手,缴匪一事下来, 他对这个年轻的上司可谓是心服口服, 但面对迟迟不来的封赏, 还是忍不住泛起嘀咕。
“朝里不会就这么对武夫人冷处理吧?”贾圩叹气,“若是传出去, 岂不让那些将士们心里膈应。”
他可打听到了,迟迟没有定论, 这几日武夫人似乎心有不虞。虽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对官府派去拜见的人也是冷言冷语。
这也是人之常情,贾圩心里感慨,若是他尽心尽力为朝廷干了活却没得封赏,他也捧不出个笑脸来。
“不慌,”徐辞言一身官服, 乌黑长发束在纱冠里,露出光洁的额头。
青年笑意盈盈,手上动作不停,“前朝虽是赞否参半,但僵持太过,难以说服陛下。最大的影响因素不在那,而在后宫。”
若论谁对武夫人封赏一事最上心,其实是徐出岫。
她和武夫人同为女官,占了世间男子的位置,别看徐出岫眼下在太医监领的差事和别人无二,和几位主事老太医也关系颇佳,但晋升的机会依旧摸不着半点。
也因此,哪怕大蒜素已经初成体系,青霉素也有了眉目,徐出岫依旧没敢广之于众。
这是大功,却不一定能够让她晋升,保不住到时候赏下来的,就是一堆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和虚衔。
哪怕是给她封个公主,对徐出岫来说,也不如太医令来得实在。
或者再恶心些,将她赐婚给某个皇子、或是将功劳定给某个关系户太医……世事难料,谁敢保证万无一失。
武夫人的今日,就是她的明日。她若能加官进爵,徐出岫也能;她若是折戟沉沙,徐出岫必将徒劳无功。
走上这条路开始,世间女子的命运,早已系成一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凤安府里,徐辞言嘴角噙起一抹浅笑,“封武夫人为将的消息,应该就在今日。”
徐出岫是女医,与后宫妃子们的联系比任何太医都要更近,那些没办法和太医言说的隐疾,能和她说,那些排解不了的苦闷,能有她开释。
依仗之下,总归损害不了自己的利益,后妃们也都愿意卖她一个面子。
更何况,她们其实也想看看,除了这三尺后院,女子能不能有其他的地方,施展拳脚。
同样都是明争暗斗手段尽出,凭什么她们就只能困在后院呢?
在淑妃方令颐带着端淑公主到皇极殿里面圣后,乾顺帝心里对将才的渴望,终于打倒了偏见。
“大人!大人!有圣旨到了!”
衙门外头忽然传来急呼,贾圩一惊,下意识看向上官,却见徐辞言没有半点意外的意思,笑吟吟地把笔一搁,抬腿走了出去。
不知道何时,他已经派人请了武夫人来,在衙门院里设了香案,准备着接旨了。
“无咎,许久不见。”
来宣旨的是徐辞言的老熟人了,正是他的房师,翰林院侍读程晏。
“怀安兄,许久不见,”看见他,徐辞言的笑意越发明媚,他快步走上前去,行了个礼,“看见是你来,我就知道事情是妥了。”
若是封官员女眷诰命等等,都用不着翰林院出马,这些清贵的词臣按职出京,除了出任科场考官,就是分封藩王、任命重臣。
“你啊。”程宴有些好笑,若不是他提前接到了徐辞言寄的信,都不知道互市还没开呢,这人在凤安就已经搞到了这么大动静。
“我朝三百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出了位女将军。”程宴看向一旁站着气宇轩昂的高挑女子,面露敬色,“将领武氏接旨!”
“臣在!”武夫人面上一喜,应声而跪。
不大的衙门院子里乌压压地跪了一群人,只有程宴立于香案前诵读的声音不绝于耳,这封旨意不长,辞藻也不如其他的华丽,内容却相当惊世骇俗。
女将武步青,剿匪有功,封归德将军,秩四品,领三千兵,镇西北凤安、黔阳二府。
“恭喜将军了,”将圣旨恭敬递于武步青,徐辞言眨了眨眼睛,打趣道:“日后共事,还望武将军多多指教。”
武将军,武步青嘴角止不住扬起,从未出阁时的武姑娘到后来的武夫人,听来听去,还是武将军这个称呼顺耳。
虽然只是四品,但归德将军再往上走,就是正二品的镇西将军,可堪称一方总军。
“徐大人言重,”武步青和徐辞言对视一眼,“互市一事,本将任凭大人指挥。”
武步青受任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率兵协助钦差、凤安知府徐辞言护卫互市场地安定。
时至四月,南边的一些商贾都已经带着丝绸、茶叶和粮食等物件到了凤安府。
徐辞言划了府城外百余里 ,正处于与鞑靼交界处怀庆镇作为互市的场地,早派官兵在怀庆修建营地、划分区域。
四月十六,黄道吉日,便是互市正式开市的日子。而忽孩部落的首领,朝廷亲封的草原王哈里怯汗将于十四日抵达怀庆,见证这一两地互市的盛事。
初五,徐辞言整肃衣冠,带着府衙相关的官吏一同启程,移居怀庆临时衙门主事。
怀庆镇不远处的祥安关,就是武步青率兵驻扎的地方。
“没想到竟会来了这么多商贾,这场面怕是比京都都热闹了。”
站在祥安关上纵览镇内外,贾圩面露震惊,各地的商贾都有序地住进了官府安排的铺子,写着各家商号的旗帜挂在檐上,随风招展,列列作响。
来自西南的名茶、二江的丝绸锦缎、瓷器摆件……琳琅满目的货物都摆了出来。
莫说怀庆镇,便是凤安府城的百姓都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这几日里连续不断地有百姓从府城赶来凑热闹。
“先前衙报里说往来近万人,我还觉得夸张了,没想到当真如此。”几个官员纷纷感慨,“多亏徐大人深谋远虑,派人建了这么多屋舍出来,不然怕是不够百姓们落脚的。”
徐辞言深红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视线落在商贾不远,重兵把守的一处营地上,那里不设店铺,反倒是扎了一块一块的栅栏,供草原来的游牧民族关押马羊。
两处营地正中,就是临时府衙和接待哈里怯汗的礼馆。
“这几日多派人巡逻,特别是那些已经赶到的部落,派人暗中盯紧了。”
徐辞言扭头看向武步青,神色认真,“除了明面上的官兵,找些不显眼的混到百姓里面去,时时注意着。”
“放心,”武步青郑重地点点头,“都安排下去了,倒是你那,要不要再派几个人?”
互市若是能顺利进行,就意味着鞑靼南部和大启结盟互利,鞑靼北边五大部虽然内乱,但未必愿意见到这种场面。
死一方主官,便是破坏这场结盟最好的方式。
哈里怯汗那边早早传来消息,他一路南下,遇到过数十起刺杀,有鞑靼人,也有伪装成鞑靼人的启人。
“太多人反而容易出事,”徐辞言视线落在身后一个不起眼的随从处,“眼下够了。”
那人一身衙役打扮,微垂着头,混迹在人群里没有半点存在感,却是喉官衙在西北处的总指挥。
除了官兵,徐辞言连带着府城里杨姝菱处,都有喉官衙密切保护着。
这些日子,甚至徐辞言晚上睡觉的时候,床底下都躺着持刀戒备的暗卫。
四月十四,哈里怯汗的仪仗进关,停在了怀庆镇外。
鞑靼人多身形魁梧,草原王的亲兵都身披着厚厚的皮袄,长发扎成一股股的辫子,饰有金银碧玺等物,露出的面容有着风割雨切出来的锐利。
而为首的哈里怯汗却是一身启人打扮,玄色长衫,微卷的头发被一顶紫金冠束好,正合礼制的潘王打扮。
看见这一身衣裳,徐辞言心底就有了底。无论此前此后多少利益交锋,至少此刻,两方都是一心冲着办好互市去的。
“大汗安好?”身为天子代表,徐辞言正色上前,接众人进内,哈里怯汗老鹰一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露出个亲切的笑来。
“多谢徐大人挂念,久仰大名啊。”哈里怯汗还是第一次见这位钦差,那些往来的书信上字迹银钩铁画,哪怕他不怎么懂书法,也能看出不凡。
眼下一看人,果然字如其名。
与传统的粗蛮印象不同,哈里怯汗身上有着商贾一样的狡猾,正巧徐辞言极擅长应对这种人精,两方代表见面便是笑谈,一路上更是言语不尽,颇有种亲亲热热一见如故的感觉。
礼馆里早备好宴席,一通你来我往的交际过后,哈里怯汗住进了馆。
开市前的前两日,整个营地都被封闭起来,夜色深沉,只有他们处和临时衙门还亮着灯火。
“大汗,”下属左右环顾后进了屋,“没有埋伏。”
哈里怯汗正在拆发冠,闻言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你看白日的样子,那位徐大人不是个简单的,自然不会在这些地方出漏子。”
“这也是好事,”下属眉心紧皱,“和这样的人合作总比蠢人好,启朝的皇帝派了他来,说明之前并非虚言,是诚心想合作的。”
北边五大部对他们南边的这些部落一直虎视眈眈,特别是近来的一些动静,更是让人心惊。
“与虎谋皮罢了,”哈里怯汗叹了口气,这位可汗在南部广有盛名,忽孩部落是前朝五大部之一,可谓是家底丰厚。但没自保之力的时候,也就成了一块人人都垂涎的肥羊。
若不是哈里怯汗力挽狂澜,忽孩部落早被人吞吃入腹了,哪还能像现在这样。
“大启眼下想合作,是因为五大部同样对他们有所图谋,”哈里怯汗道,“如果消息没错,大启眼下并没有足够的兵力应战,这才推出了我们。”
“但往后的事可说不准,”下属心怀忧虑,“咱们和大启挨着,等到日后强盛了,怕是第一个对我们举起屠刀。”
偏偏他们和五大部也挨着。
“我以前学启朝话时,有一个成语叫进退维谷,那时还在笑,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落到这番境地。”
哈里怯汗心生感慨,白日所见这互市营地的场景给了他极大的震撼,路过那些摆满货物的商铺时,天知他心底的五味杂陈。
一两茶叶,在他们那边,需以千金来换。
“罢了,总归是已经踏出这一步了,”哈里怯汗行至塌前,神色复杂地摸索着手里的册封诏书,“互市对我们亦有利,但开市大典后的谈判才是重头戏。”
“盯好了,”哈里怯汗眼里闪过一丝锐利,这时候的他看上去再无白日里的亲和,彰显出一部首领的气势来,“我们手底下的人绝不能出错,并且,想法子让大启那边的人出错。”
谈判时,绝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第87章 互市 刺杀
四月十五整日, 无论是忽孩部落还是大启,两方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一种平静的沉默。
直到十六日辰时,天光大亮, 阴沉了多日的天难得地放晴,灿烂的阳光照在四面平整的土地上,五颜六色的旗帜被风吹起, 混合着各色的商品货物,熠熠生辉。
营地上搭起了高台, 百姓们簇拥在下面昂着头,和鞑靼部落的人站在一处,等着台上人宣告互市的开始。
自前朝宣布闭市以后这么多年来, 还是第一次有大启的百姓和鞑靼人相安无事地处在一处。
徐辞言和哈里怯汗并排坐在高处,将百姓们或是期待, 或是激动的表情尽收眼底。
辰时一刻,祥安关上礼炮齐鸣, 营地里顿然炸开热烈的欢呼声, 各处商铺面前, 鞑靼人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用马匹、羊毛等等换取茶叶, 吃食。
早在开市之前,徐辞言就料想过语言不通的问题。他找了民间商队里会鞑靼语的能人, 收编至官府,开班加以培训。
眼下那些远道而来,没有会鞑靼语的伙计的商队都可以凭凭证到官府处借人。
同
时,为了保证交易的公平,所有在营地进行的大宗买卖,必须到官府进行登记, 交由大启和忽孩部落审核。
“大汗,”谈笑一番后,徐辞言忽然笑吟吟开口,“这般盛事,枯坐着有什么意思,不如下去逛逛?”
来了,哈里怯汗心底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是副和善模样,“哈哈哈哈哈那是自然,本王早就对大启的茶叶丝绸向往已久,难得有此机会,只能错过。”
“请——”徐辞言笑道。
说是与民同乐,但以他们二人的身份,自然不能直接就下去。两方人马各怀心思进了屋,换上平民装扮。
等站在营地面前时,只剩下哈里怯汗和徐辞言两个人,带着几个侍从,装成商贾的模样。
当然,暗地里的人手必不可少。
营地占地极广,最前头的是卖大启各地特产物件的,哈里怯汗讲得一口好官话,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四处打量,遇见新奇的物件,还会凑上去问价。
徐辞言一直陪在旁边,他无疑是个一流的陪客,充分体现了大启人致力于让客人宾至如归的风俗,哈里怯汗视线落在什么上面,他便翩翩地介绍起这是什么,言语风趣又有内涵,听得一旁围观的百姓纷纷叫好。
若是哈里怯汗再多看几眼,徐辞言便会从善如流地买下送上。
“让无咎兄破费了,”走出熙攘的人群,看着侍从手里各色的盒子,哈里怯汗大笑出声,亲热地在徐辞言肩膀处拍拍,“听闻大启官吏的俸禄不丰,倒没想到无咎兄如此一掷千金。”
他这话一出,徐辞言身后跟着的几个侍从心里一突。
这话说的实在不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大人贪墨众多,才能这般挥金如土。
“成兄言重,”徐辞言笑笑,眼底满是真诚,亲切地唤这哈里怯汗的汉名。
“都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成兄是贵客,在下自然也想奉上千金之宝,博君一笑。奈何身份有差,礼制难违,只好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了。”
“待诸事毕,成兄觐见家主大人时,自有连城之宝相赠,以名情谊。”
这话说得好!几个侍从的心又落了下去,不愧是徐大人,果然舌灿莲花!不仅将哈里怯汗暗戳戳的机锋全部打了回去,还埋下了新的钉子。
哈里怯汗说他一掷千金,徐辞言便暗讽其没见过世面,将鹅毛视为泰山。
再以礼制为引,暗示哈里怯汗,徐辞言代表的是皇帝,是大启,而哈里怯汗只是忽孩部落,称其量算上整个鞑靼南部。
毕竟下对上送礼,才讲礼,而上对下的封赏,都谈情。
真是句句不谈地位,句句都是地位啊。
特别是前面与哈里怯汗相谈时,徐辞言用的是平等的“友”,而后一句提到家主,则变成了觐见。
徐大人的家主还能有谁,自然是陛下了。
这是在点哈里怯汗呢,你只配和陛下的臣子为友,与陛下相比,都是下位。
聪明人讲话果然不一样,侍从心底暗叹,而哈里怯汗也是个聪明人,自然听懂了。
他神色一顿,还没等人看清那眼底的眸光,便又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笑呵呵地转移话题,“前面便是我们草原的牛羊了,和大启的不同,无咎兄看上什么尽管开口,也该让我礼赠往来了。”
徐辞言笑笑,“自然。”
到了这边,气氛明显比前头粗犷很多。羊群被圈在圈里,咩咩直叫,雪白的羊毛厚实,挤在一块,像是一朵朵软绵绵的云。
而马匹则格外健美,颈部修长,脊梁挺拔,鞑靼的商人举起水瓢淋上去,水液在阳光下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将烈马一身结实有力的肌肉衬托得越发夸张。
那马眼神明亮而机敏,轻轻一颤,将水滴珍珠一样甩出。
“好马!”有围观的商贾夸赞,西北养马者多,行家自然也多,都凑在一块惊叹地看着鞑靼运来的骏马,言语纷纷。
“你说这马,到底是怎么养的啊?咱这么好啊!”
“我之前去京里,那些官老爷骑的马,都没这些好!”
徐辞言心底唏嘘,见了鞑靼的马,才明白什么叫做马背上的民族,清水马场里的那些上等马和他们的一比起来,真是平平无奇。
更别说那些占大多数的瘦马病马了,拿出来一看简直是贻笑大方!
“怎么样,”哈里怯汗眉毛一挑,用手一拍马身,“这可是我们鞑靼人养出来的马!”
马群有灵,应声而呼,长长的鸣叫声响彻整个营地。
“当真是千里马!”
徐辞言由衷地赞叹,眼神发亮,大启没有鞑靼那边得天独厚的水草条件,但若是能得了好马做种马,培育得当,少说也比现在好。
“何止是千里?”哈里怯汗眉毛一挑,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来,他抬手唤来身后侍从,“你,去,给无咎兄展示展示我们的绝活。”
“是!”
徐辞言神色一顿,就见那侍从上前去,也没精心挑选,随手一牵,那马便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一人一马走上前了,哈里怯汗左右看看,视线落在营地角落的一处空地上,“就那了,无咎兄,请。”
徐辞言心思一动,哈里怯汗选的并不是平地,而是一处人为造出来的丘陵,有鞑靼商贩在上面表演骑术,引得一群人叫好。
那商贩见他们过来,收了马退到一边,却没走,站在人群里看了起来。
“驾!”侍从翻身上马,一声令下,那棕红色的宝马肌肉迥动,四蹄猛然跃起,这一跃足有数尺高,仿佛挣脱大地一样,遮住大片阳光,只一瞬就出现在丘陵顶部。
“天啊!!!”
百姓们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昂头看着上方,那侍从傲然地立在马上,马前脚腾空,长长得高呼一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哈里怯汗大笑出声,得意地看向徐辞言,“无咎兄,如何?”
徐辞言视线愣愣地看着马,半响扯出一个微笑,“果真好马……”
“不过尔尔,这还不是马王呢。”哈里怯汗见他这副模样,心下得意,上前亲热地一揽徐辞言肩膀,“等以后给你见更——”
话音未落,他骇然地瞪大眼睛。徐辞言被他揽的力道往这边一扯,身后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地插入他的腰腹。
青色的衣衫瞬间被血染红。
“快!”徐辞言声音扭曲,死死地盯着哈里怯汗,一瞬间哈里怯汗下意识将他顺势揽了过来,宽大的衣袍将那沾血的衣衫和匕首遮住。
事情发生得这般突然,围观的百姓甚至都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依旧在大声地叫好。徐辞言就已经躲上了马车,捂着腰侧狼狈地喘息着。
“怎么回事!”哈里怯汗一瞬间勃然大怒,他们身后跟着的侍从也不是吃素的,那刺客行刺的瞬间便被控制起来。
正是那未走的鞑靼商贩。
“你们这是何等居心!”上司被刺,贾圩简直天都塌了,好在仅存的理智让他明白互市首日绝不能出现骚乱,压着声音怒骂。
“你们忽孩是想干什么!”
“大人慎言!”哈里怯汗面色黑沉,急急打断贾圩的话,“这人是不是我们忽孩的还不好说!”
“呵,”贾圩顾不上和他争辩,总归喉官衙的人已经把那商贩控制住了,最多不过一日就能审出来,“若不是你们偏要炫耀那马,还选了这么个地方,我家大人能出事!”
说罢,他急匆匆地追上马车,留下剩下的官吏在此主持秩序。
衙门内,徐辞言腰腹间缠着白布,眉心紧凑,病殃殃地躺在榻上。
鲜血将新换的白布浸透,血腥气息在室内漫开。
“大人!”贾圩惊呼一声,焦急地看向一旁的大夫,“怎么说,可有伤到要害了!”
“血止不住!”那大夫急得胡子高翘,“捅得太深了,刺客捅了以后还回抽了匕首,大出血啊!”
一听这话,贾圩摇摇欲坠,抖着声音开口,“药呢,都给我上好药!一定要把
徐大人救回来啊!”
哈里怯汗跟在后面,见徐辞言惨白的面色,也是心底发紧,他急匆匆朝后头一挥手,“革烈!你来给徐大人看看!”
“革列是我们部落的老大夫了,最擅长治外伤。”怕这边的官吏不许,哈里怯汗匆匆解释,贾圩可不在乎这些,一听说这人擅长治外伤,把人拽着就往床榻处跑。
“快!快!大夫你快看看!”
见他这副模样,哈里怯汗心底更紧了。
下属急匆匆地跑进来,神色凝重地瞥了眼他,两人走到隐蔽处,哈里怯汗就听见他着急地开口,“大汗!审出来了!是甲纳的人!”
甲纳是鞑靼南边的一个部落,在忽孩还是五大部的时候,是忽孩的下属部落之一,忽孩衰落后,两个部落也没断了联系。
“……”哈里怯汗张嘴骂了句脏话,神色阴沉,“这下遭了。”
他能确定这人不是自己这边安排的,但偏偏忽孩和甲纳的关系扯都扯不开!
而大启这边亦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们定然咬死这件事,毕竟明面上,忽孩的下属部落在开市首日刺杀启朝官员,这是要撕破协议的意思啊!
特别是那刺杀的地点,时机可都是哈里怯汗自己安排的,他们可没指手画脚!
“里面那位怎么说?”下属瞥向热火朝天的厢房,神色凝重,有衙役跑进跑出,盆里的白布沾满了血水。
“不太妙,”借着出来取药的功夫,老大夫革列匆匆朝哈里怯汗使了个眼神,“是真伤着了,一不小心人就醒不过来了。”
“…………”
“大汗,”哈里怯汗心底思绪万千,有官员忽然进了院子,冲着他们一笑,语气里满是不容拒绝的强硬,“徐大人遇刺,眼下衙门正在追查凶手。”
“您是贵客,为了防止误会,还请您回到礼馆暂歇。”
“…………当然,”哈里怯汗张张嘴,半晌,转身朝礼馆走去。
第88章 谈判 他们还得谢我呢
两地互市, 除了允许小商小贩自由贸易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官方之间的贸易。
大启要向草原买羊买马,草原亦要向大启买过冬的粮食和草药, 这种购买以百千为单位,数额巨大。
除了这次互市大典,往后的每次开市都是要收取关税的, 而谈判,谈的就是这些。
“徐大人, ”趁着革列熬药的间隙,喉官衙西北指挥使严青装成大夫,悄悄往徐辞言嘴里塞了颗药, “人都处理干净了。”
徐辞言躺在床上,眼底平静无波, “消息放给忽孩那边,再濒危两日, 我就可以好了。”
遇刺一事, 早在他意料之中。或者说这次遇刺, 其实也是他和哈里怯汗互相算计的一环。
整个互市的营地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大启商贩, 而另一部分则划给了忽孩。早在哈里怯汗进关以前,就已经派人过来准备了。
简而言之, 两边各自负责安防,谁出问题,谁理亏。
到了开市这日,他们横穿整个营地,哈里怯汗四处乱逛的时候,就已经有不下五批人在暗地里搞些小动作了。
这些人有些是五大部安排的, 有些却是忽孩的人在自导自演,只是无论是明枪还是暗箭,都被徐辞言防住了。
而哈里怯汗却没防住。
国力不同,谈判的一开始,忽孩便处于劣势。大启的粮食、草药都是他们必不可少的东西,想要以更低的代价获得这些,他必须展示出自己的实力。
哈里怯汗是个有本事的人,他使法子打听到了大启西北马政的混乱,所以他选择了马。
将忽孩的好马展示给大启,以一种碾压性的优势,逼迫大启让步。
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哈里怯汗精心选了马,选了场地,选了表演骑术的亲卫,看马的时候,能靠近他们的全是哈里怯汗的亲信。
但还是没防住。
这次暗地里的较量,忽孩成了理亏的那方,本就不高的地位越发岌岌可危。
“大汗,查不出来……”
礼馆里,下属神色凝重,“什么手段都用尽了,还是查不出阿勒珠是什么时候叛变的。”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埋下的钉子,究竟是谁埋下的?
“再去查,”哈里怯汗咬着牙挤出几个字,“让各部的钉子都动起来,我就不信了,这人还能是疯了不成!”
“是,”下属领命,吩咐下去之后又有些犹豫地开口,“大人……你说那边是故意的吗?”
他朝衙门处努了努嘴。
这话简直不能细想,若徐辞言是故意的,一个连他们都没法子发现的钉子,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启却知道!
那哈里怯汗也不用再搞这些小花招了,老老实实洗手给大启当草原王算了。
“不管怎么样,”哈里怯汗深吸一口气,“让谈判的人准备好,哪怕不能像预期那样,也不能太过了。”
“万一……”他眸色深沉,“大启对我们的渗透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
如果徐辞言知道忽孩这边的如临大敌,他一定会吐槽一句,你们想多了。
喉官衙很强,在启朝境内那是一个如日中天,但也没强到把别家当自家的地步。
他们只不过比哈里怯汗先一步发现问题罢了,时间短到严青只来得及控制住那刺客,让刺向心脏的匕首转向腰侧,甚至顾不上和徐辞言通气。
好在徐大人明白他的意思。
伤口不深,但在喉官衙秘药的作用下,显得可怖无比,脉象也垂危,好像人马上就要断气了,硬生生骗过了革列。
一个重伤垂死的徐大人,成为大启此次谈判的压轴宝。
两日后,勉强保住性命的徐知府悠悠转醒,在接受哈里怯汗亲切的问候之后,两方正式开始谈判。
这种谈判自然不是徐辞言一个人的事,他的作用是坐镇,而不是事事冲在前头。朝中早派出一批擅长此道的官员过来,和忽孩的人唇枪舌战。
哈里怯汗亦如此,只是他比徐辞言少了个绝招。
每次谈判大启这边稍有劣势的时候,面白如纸,神色凄然的年轻官员就会幽幽捂住自己的腰侧,淡粉的唇瓣里再溢出几声痛苦的哼咛,官员们就可以一脸焦急地要求暂停,把他们的好大人送去就医。
卑鄙!无耻!下作!小人!
几次下来,忽海部落的官员们脸都青了。
偏偏他们还不能拦,一拦就是一通我们大人因你们受了伤好不容易强撑着保住了性命还担心耽误你们时间拖着病体干活,你们拦着他休息是不是想让他死的小连招。
你们忽孩有何居心!!!
哈里怯汗人都麻了,想当年他也被骂做草原上的奸商,狗贼,视脸皮如无物,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什么叫做自惭形秽。
果不其然,僵持数日之后,忽海几乎全面崩盘,每一项谈判的结果,都惨淡得令人闻之落泪。
属于是有的赚,但不多。
好在徐辞言这人还知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拿着手上新签订的契书,哈里怯汗心满意足。
表演有了效果,大启大肆收购他们的马匹,数量远超预期。有了这些卖马的钱,他们部落可以换来足够的粮食物资,也能和下面的人好好交待了。
屋子里,负责谈判的官员眼睛都要眨烂了。
“大人,这,”为首的官员姓陆,陆澄旭,是乾顺帝的亲信,眼下一脸苦笑地凑过来,“买这么多马,朝里怕是一时间凑不出这么多银钱来。”
“怕什么,”徐辞言老神在在,半点看不出病弱的样子,他扬唇一笑,意味深长,“朝里没有,可有的是人有。”
“严大人,”徐辞言视线落在身后的侍卫,“麻烦你把这些信件送到各位大人的手里。”
严青接过一看,神色一愣,那信件上什么都没写,只抄了一份圣旨的内容。
巡安监察御史,司两西互市、马政二事,若有令下,上下官吏,无可不从,违者当斩!
“眼下互市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我也算是腾出手来,好好收拾收拾自家的内乱了。”
徐辞言笑意越发明显,落在几位年轻官员眼里,却让他们不自觉打了寒颤。
“告诉他们,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我也不干什么斩尽杀绝的事,”徐辞言点点桌上的契书,“大启没马,忽孩可不少,正好,货源和价格我都替他们谈好了。”
“三个月时间,他们往朝廷递上去的折子上写了每个马场该有上等马多少匹,中等马多少匹,我要原封不动地看到。”
“少一匹,我就割一个人的头。”
“…………”
原来,原来如此啊!
严青恍然大悟,徐辞言匿名前往府城走的是喉官衙的路子,他自然是知道这凤安府内两千精兵是从哪来的。
当时他还在疑惑徐辞言也不是个眼底容得下沙子,对贪官污吏轻拿轻放的性子,原来在这等着呢。
喉官衙知道了,也就相当于陛下知道了。
西北司马政的官员收到这封信到底有多惶恐,严青都不用细想。
更何况,有喉官衙盯着,他们还想走别的路子捞钱,或者是做些滥竽充数的活计,怕是不要命了。
西北马政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有些官员并非有意参与,只是大环境如此,不得不做。
但事情既然已经犯下,自然不能用一句我无心的就摆平一切。
徐辞言给他们证明的机会,既然说是无心的,好,买马还债,只要能把窟窿填满了,过往一切概不追究。
没钱?朝廷提供俸禄抵债服务,若是好话不吃吃烂话,杀几个官员,也没那么大事。
年年科举选士,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才。
“大人运筹帷幄,下官佩服!”陆澄旭深叹一口气,神色钦佩。
之前只听说徐辞言的文名,对其官场作为虽有所耳闻,但到底没亲身经历过,感悟不深。
眼下共事了,才知道什么叫做盛名之下无虚士。
果然厉害。
“谬赞,”徐辞言鞠手作礼,神色诚恳又认真地看向诸位官吏,“接下来买马的事情,就拜托各位了。”
…………
马政官员的天都塌了。
特别是当初借兵给徐辞言的廖杰等人,更是肠子都悔青了。
两千精兵,还都是精挑细选出来能以一抵十的好手,不仅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还成了徐辞言刺向他们的一柄利剑!
归德将军手握精兵,必然分权。西北边防就这么点肉,她吃了,他们吃什么!
只是没想到,更毒的还在后面。
“他真这样说!”廖杰面色铁青,焦急地在屋里来回踱步,除了他,还有各个有所牵连的官吏都来了。
“那还能有假?!”
行太仆寺卿蒋骆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差这么多匹马,去哪填这么大个窟窿啊!鞑靼那边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怎么都不肯把价钱降下来。”
“大人,能不能就这么摆着……”有官吏一脸灰败,挣扎着开口。
“不还?!”廖杰眼睛都气红了,顾不上再摆淡定自如的架子,“喉官衙都插手了,你当这只是徐辞言的意思?!这是陛下的意思!”
“这哪是买马钱啊!这是买命钱!”
“行了,”廖杰深吸一口气,抖着手掏出药丸咽下,方才稳住呼吸,“都去凑,卖屋卖宅卖田卖地都给我把钱凑出来!”
“呜……”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蒋骆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他一抹袖口,哽咽着说不出话。
买这么多马,他这么多的银子,全没了啊!
不仅是他这大半辈子的积蓄,就是家里往上数几辈!都要没了啊!
“啊啊啊啊啊——”痛极之处,蒋骆再也忍不了,放声大哭。
…………
凤安府内,徐辞言终于能够回到家里,松一口气。
杨姝菱把他按在榻上,细细地检查腰腹处的伤口,确定没什么大碍后才松了口气。
“你呀你,”杨姝菱笑着戳了戳他的肩膀,灯火摇曳,照在她发间的珍珠簪子上,泛着温润的色泽。
“搞了这么大动静,一下得罪了这么多官员,也不怕被人一剑戳死了去。”
“怕什么,”徐辞言懒懒地躺在榻上,鸦发披散,雪肤红唇,说不出的好模样,特别是眉眼间那点得意,越发显得俊俏。
他把脑袋往杨姝菱肩窝处一搁,懒洋洋地摘了人发簪把玩,杨姝菱长发绸缎一样滑落下来,黑白红三色交印,有种艳丽的美感。
徐辞言笑道,“真算下来,他们还得谢我呢。”
第89章 郡主 我妹妹就该吃点好的
四月中, 七月末,徐辞言先后上了两封述职折子,陈互市和马政二事。
朝野一片震惊, 关于他的讨论上至帝王官吏下至书生百姓,一直热热烈烈地讨论到了年底,直到京城大街小巷都挂上了喜庆的灯笼, 贴上对联,才慢慢平息下来。
立了这么两件大功, 朝廷上下都在讨论乾顺帝会如何封赏他,但皇帝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只是赏下金银等物, 远不足够。
现在不封,那就要留到任期满回京的时候封了, 一时间百官心底感慨万千。
这人才入朝为官多久,就要走完他们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了。
而这一年里, 徐家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远在凤安的杨姝菱被诊出有孕, 二是徐出岫在武步青被封官之后,向乾顺帝上折说了大蒜素的发现。
听说有这种神药, 乾顺帝心底先是大惊,而后便是蔓延而来的怀疑。
为此, 他亲自率着武国公等一群战场上退下来的勋贵,到了喉官衙地牢,在死刑犯身上模拟了战场上刀割枪戳的伤口,再按照徐出岫折子里的疗法,用大蒜素和中药一同治疗。
疗效显著。
本该十不活一的囚犯,竟然活下来了五个。
虽然只是多出来四个, 但治愈的可能一下就暴增了许多,放在战场上,那就是成千上万的士兵多了活命的可能。
结果一下来,武国公等人一下就哭了出来,褶皱如菊花的面皮上老泪纵横。
前朝末战乱,这些国公爷都是护着乾顺帝一点一点从南边发兵打过来的,谁没有几个重伤濒死没救回来的弟兄手足?
“若是那时候有那药,定坤哪里会……”武国公童昆声音沙哑,抹去眼角的泪水。
童定坤,是童昆长子,替父亲挡了一刀,死在了战场上,是童昆一辈子的心病。
他这话一出口,几个相熟的国公也都愁肠百结,涕泪纵横。
乾顺帝看他们这样子,心底也不是滋味,他再看向角落里安静站着的徐出岫,神情也柔和了许多。
“此药你当居首功,月儿那边,也多亏了你,”乾顺帝笑道,“你和你哥都是好的,我也知道你的志气,那些虚的就不赏你了。”
“太医令老矣,已经上了几次乞骸骨的折子了,”他神色凝重,若有所思,“你年纪小了点,这位置还坐不得。但右司监升上去以后,刚好空了个位置出来。”
“徐出岫,”乾顺帝唤她名字,看她的目光终于不再慈爱得像看讨人喜欢的小辈,带着审视、欣赏、是在看得用的臣子、臂膀,“你可敢?”
“敢!”徐出岫一提裙角,直直地跪了下去,大而圆的杏眼在黑暗的地牢里熠熠生辉,像是烧了一把火,“臣谢主隆恩!”
被几位老太医封锁起来的门,终于被她叩开了。往后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四品司监,掌太医监内事,谁敢不服!
升官以后,徐出岫也要从家里搬出来了。如今他是名正言顺的朝官,自然要和别人一样,有官宅。
新屋就选在徐家旁边,比邻而居。搬家那日太医监的太医们,纵使心底五味杂陈,还都不得不备上厚礼,前来祝贺。
前院正堂里,徐出岫一身绯色官服,亦是唯一的女子,她坐上首,其他太医们都得在下方陪笑。
一身官袍行于世,谁说女子不如男。
送来的贺礼里,有一份独为特殊。是武步青托人从西北带来的。
两个逆行于世的巾帼,虽远万里,惺惺相惜。
而第二日,另一份封赏到了徐家。以武国公、荣国公为首,几位国公爷出面说动了乾顺帝幼弟睿亲王,将徐出岫收为义女,上皇室玉牒,封朝阳郡主。
朝阳,这个封号可见其尊崇。
消息传到凤安,徐辞言长舒一口气。
这样一来,哪怕萧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贼心不死,只要皇室还在意点脸面,还在意点天和人伦,就不会任着他对徐出岫下手。
“说起来,出岫是不是该定亲了?”晚间吃饭的时候,徐辞言突然想起这个。
徐出岫今年十六了,京城贵女出嫁晚,大多都是十五六岁定亲,再过一两年才出嫁。
徐辞言并不在乎妹妹嫁不嫁人,毕竟他家家大业大,养一个孩子还是养得起的。更何况徐出岫现在亦为朝官,有不菲的收入。
但是据他观察,徐出岫自己似乎没不结婚的意思。还在京城的
时候,他没少撞见妹妹和林西柳几个商量嫁妆。
或许招婿也行?
徐辞言默默盘算,他好好找找,有没有俊俏的人品好的,多找几个,到时候妹妹想怎么挑就怎么挑,想要几个要几个。
“定亲?”杨姝菱坐在他身边,闻言一愣。
“对啊,”徐辞言神色认真地看向她,“姝菱,我对朝中官员子弟不太熟悉,你帮忙留意一下,有没有本事不重要,但人一定要干净脸一定要俊,我妹妹就该吃点好的。”
“多找几个也没关系,家里养得下那么多人。”
“…………”
杨姝菱神色复杂,她犹豫着放下手里的筷子,一下又一下地偷瞟徐辞言。
青年容貌俊秀,腰背自然地挺直,往那一坐就是一副漂亮的画,只是那面上的神色认真得太过了些。
这人真的没看出来?!这么木头的吗?
杨姝菱一时间啼笑皆非,莫说林西柳,就连她都看出来出岫和殷微尘的事情了,徐辞言这个哥哥还没有。他平常也不这么愣啊,难道说说出岫他俩联手瞒着?
那她还是不要说了,说不定等人都上门提亲了,徐辞言才惊觉。
“姝菱?”徐辞言没得到回应,狐疑地看向旁边的夫人,那张柔美漂亮的脸蛋上带着点打趣的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杨姝菱掩唇笑笑,“我去打听打听,保准帮出岫纳个后宫回来,长得和她最有夫妻相的那个,就当正室夫人。”
她第一次见殷微尘的时候都惊了,那眉心一点观音痣,和出岫那颗一模一样。两人往那一站,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怎么感觉这话怪怪的,徐辞言一愣,仔细想想没想明白。丫鬟们上来收拾桌面,他扶着杨姝菱起身,慢慢朝院里走。
“吃饱了去动动,太医说多走走才好生产。”
“这都还在哪呢?”杨姝菱有些无奈,看向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这才三个月。”
最开始诊出怀孕的时候,她还很紧张,甚至有些焦虑,但是很快杨姝菱就发现,徐辞言才是家里最焦虑的那个。
有时候她半夜惊醒,一抬眼就看见徐辞言撑着身子,坐在身边幽幽地看着她的肚子,不发一言,再多过一会,眼泪珠子吧嗒就掉下来了。
食不下咽,寝食难安,几天下来,这人狭长的凤目下面多出来两块青黑,突兀得不行,惹的衙门里贾圩频频感慨,西北的风水就是不养人。
瞧他家风流俊俏的大人,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徐辞言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可能有点产前焦虑,积极地采取了措施。
他给京城去了信,很快,擅长妇人科的太医和经验老道的稳婆就出现在了府里,自那天起,徐辞言便将太医的话奉作金科玉律、金口玉言。
太医说少量进补,避免胎儿过大难产,徐辞言就搞了一堆名贵的补品,每日早起上衙前守在小厨房里亲自看着丫鬟们称量熬煮,争取做到不多不少刚刚好。
太医说多运动,多欣赏些景色来保持心情舒畅,他就移栽了一堆花草到院子里,随时令变换造景。每日饭后牵着人慢慢散步。
他甚至和太医学了一堆按摩舒缓的手法,帮杨姝菱按摩小腿防止水肿。
几月折腾下来,杨姝菱面色白里透粉面若桃花,行走间轻盈灵动,半点看不出有孕难受的样子,而徐辞言生生熬瘦了好几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怀孕了。
来杨家赴席的官眷们看这情况,眼睛都羡慕红了,看看人家,再一想想自家怀孕期间宿在小妾屋里,或是直接流连秦楼楚馆的爷们,都憋了好一口气。
那些日子,有家室的官员们看徐辞言的眼神都是哀怨的。
直到来年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徐家响起了婴孩的哭叫声。
“生了!是个公子!”
稳婆笑容满面,抱着个襁褓走了出来,屋内,徐出岫长松一口气,好奇地凑过来看着兄长怀里的婴儿。
“我,我……”徐辞言手脚僵硬,全靠着这几个月练成的肌肉记忆才没把小孩抱摔到地上,“姝菱呢,怎么样了?”
“嫂子没事,睡着了。”
徐出岫笑了起来,过年的时候林西柳就到了凤安,等到二月,徐出岫也挂了假赶了过来。
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产房里,她是女子,要比太医方便许多。
万幸一切顺利,从破水进了产房,不到一个时辰,孩子就平平安安的生下来了。
新生的孩子并不算好看,胎发乌黑,皮肤有些发红,像一个小猴子。
他好脾气,生下来被徐出岫一巴掌拍在屁股上,也只是哭了几声就消停自顾自睡着了,哭声响亮,一看就是健康孩子。
只是从那高高的鼻梁和大眼睛就能看出来,一定遗传了父母的好样貌。
徐辞言还没抱了多久,孩子就被林西柳几个抢过去了。他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半晌才木木地抬脚进了屋子,在床榻前坐下。
杨姝菱面色有些发白,嘴唇上残留着几个咬出的牙印子,睡得很香。徐辞言碰碰她的脸,慢慢地把脑袋埋了过去。
他穿越过来时十二岁,今年二十二,眨眼间已经过了十年。
这十年里前头苦,后面甜,在这个陌生的朝代里,他有了母亲,有了妹妹,有了老师,有了妻子,现在,还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
那孩子那么小,却又象征着新的希望,是愈发明亮的未来。
第90章 回京 玉米
“徐瞻, 你又去玩冰!”
春寒料峭,徐辞言脱下厚重的大麾递给丫鬟,无奈地看向趴在窗边的一大一小。
裹着一身红麒麟纹袄子的小孩正被娘亲扶着, 站在窗边的矮榻上探手去够石榴树上遭霜冻的枝条。
“天!天!”刚满两岁的徐瞻开始说些简单的词语,看见徐辞言进来,他心底一急, 赶忙把那根冰梭握到手里往他那头跑,爹字也说成了天。
“爹。”徐辞言无奈地重复一句, 伸手把他抱了起来,那冰梭融化成了水,随着徐瞻的小短手一块拍到他脸上, 留下湿漉漉的潮痕。
“噗嗤,”杨姝菱一下笑出了声, 站起身捏着帕子给他擦,“都交接好了?”
“好了, ”徐辞言温声开口, 三年过去, 西北的风没像贾圩所想那样把他吹成个老头子,反倒是越发有种稳重的气场来。
“可以准备走了。”
任期已满, 早在月前,乾顺帝的旨意就已经到了凤安。徐辞言从知府右迁至礼部左侍郎, 兼任詹事府少詹事一职。
因着开放互市,鞑靼南部和大启的关系突飞猛进,边境很是平稳了两年。
鞑靼北边的五大部本是内乱不断,却突然杀出来一个奇才,名唤阿苏可列,本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奴仆, 却迅速发际,以雷霆手段镇压了其他部落,一通五大部。
阿苏可列正值壮年,野心勃勃,自他上任后,前来凤安互市的鞑靼商人没少被截杀。哈里怯汗与其谈判数月,无果,反倒遭到了刺
杀,险些身亡,地盘也被抢走了许多。
谁都知道,阿苏可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对忽孩下手,意在剑指大启。
这片富饶的土地,对鞑靼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眼看着剧情一点点出现,徐辞言心情有些复杂。不过现在再看待这些事情,又和年少时在山南有所不同。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有护住亲人的能力了,也是时候回到京城,回到故事的中心。
离开凤安府的路上,百姓临道相送,一直走了快一月,才到达京城外,天色已黑,京城宵禁严格,早已经关了城门,直到明日才开。
徐辞言派人递了帖子,在城外护国寺落脚,只是没想到那里已经先有了别人。
“大人,”侍卫急匆匆地跑到马车前头,神色奇异,“寺里住了人,守着屋子不让进去。”
“什么?”徐辞言一愣,能在护国寺落脚的不是哪家的官眷就是过路的官员,但无论是谁,护国寺这么大,也不是只容得下一家。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敢独占护国寺的。
“是哪家的人?”想了想,徐辞言问。
“是陕西崔家的,都指挥佥事,崔鸿。”
徐辞言神色一下就奇异起来了,去年,阿苏可列暗中收拢了鞑靼南部的一个大部落,趁着陕西天灾的时候,发兵越境。
那时候的陕西受天灾所乱,光是赈灾就已经乱成一锅粥,更妄说还有外患。主阵的昭勇将军被敌军斩于马下,一时间沦落三城。
乾顺帝钦点时任指挥佥事的崔鸿为将,率兵御阵杀敌,崔鸿用兵如神,一时间不仅夺回了三座城池,还一口气抢回了先帝时沦落的两城,一雪前耻。
一时间,启朝百姓欢呼雀跃,人心大振。
乾顺帝虽然知晓崔鸿有才,但没想到这人有这种大才,一封圣旨下去,崔鸿越级升任陕西都指挥佥事,号威武将军。
年后,陕西战事平定,崔鸿也要上京领赏,风光无限。
崔鸿其人,得志便猖狂,自乾顺帝封赏过后,没少行事无度,徐辞言在御史台认识的科道官们没少写信和他吐槽,吐槽完了又有点快乐。
无他,有这人在,御史台差事简直太好做了。
徐辞言有所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进城前就先领会到了崔鸿的嚣张气焰。
护国寺都敢一个人强占了,他占了屋子,大晚上的,是准备让别人去荒郊野外睡呢。
徐辞言笑了笑,取了腰牌递出去,“拿着我的腰牌,再去叩门。”
要品秩,他和崔鸿同为正三品,且武官品秩向来虚高半品,真算起来,他还是崔鸿上司。
算地位,他亦是乾顺帝宠臣、权臣,真对上了,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侍从领命前去,不一会,护国寺的大门敞开,有小僧侣上前来迎他们进去。
“可是徐大人?”
人群最前头站着个武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身形魁梧气质不俗,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朝马车行了个礼,“我家大人请您前去一叙。”
呵呵,徐辞言心底冷笑,搁这给他下马威来了。
第一次听说上官拜见下属的。
他轻飘飘朝外面一瞟,管事立马会意,高昂这头一言不发就指挥着马夫往里赶,“走走走,什么人都敢来拦路了,懂不懂礼数啊。”
路过那武将时,管事高高扬起鼻子,重哼一声。
被拦在外面的除了他,还有一户来京访亲的地方官家眷,她们被拦在外面本就心有不满,眼下见有人出了头,也出来个婆子,一边指挥着抬轿进去,一边翻白眼。
那武官对徐辞言敢怒不敢言,对那家眷可不客气,当下就怒骂出声,还想去掀女眷的帘子,气得一群女眷惊叫连连,面色青红。
“流氓!有流氓啊!”
“这崔大人行事,果然嚣张。”杨姝菱放下帘子,叹了口气,“可惜了,我大启好不容易出了个将才,竟然是这般人。”
“这才到哪,”徐辞言合上书笑笑,“更嚣张的还在后头呢。”
“不管他,等到进京以后有的是交锋的时候。”
只是没到晚上,徐家下榻的院子就来人了。这次,是崔鸿亲自来。
“崔大人夜半来访,有何要事?”
将人撂在前院里等了大半个时辰,徐辞言才悠悠地出来。崔鸿抬眼一看,从里屋转出来的青年眼亮神清,面容俊秀,气质不俗。
怪不得能把萧衍气成那样,崔鸿心底若有所思,面上却不动声色,一下便把身后蜷缩着的武官压到身前,沉声开口。
“本官听闻这厮冒犯了徐大人,特意把人压过来,向徐大人请罪。”
徐辞言一瞥,那武官只着中衣,背上捆着几根荆条,衣沾血色。
“呵,崔大人可真有意思,”徐辞言轻笑起来,慢条斯理地走到主位坐下,“只是本官不如您,哪敢明目张胆地对朝廷命官动用私刑。”
看着武官衣着打扮,是有品秩的官员,虽然不高,但也是实打实的朝廷人。
大启律规定,没有官方的文书,任何人不得对官员动私刑。
负荆请罪,在一些人嘴里是美谈,在另一些人嘴里就是罪过了。
“既然徐大人不原谅你,你就自个去受过吧。”崔鸿面不改色地开口,一听他言,那武官应声出去了,转身看向徐辞言的眼神却无比阴毒。
“等等!”徐辞言突然开口,意有所指,“崔大人,这位大人该去负荆请罪的,怕不是我吧。”
“什么?”崔鸿一愣,徐辞言一看他神色就明白了,这武官是半点没提自己去掀女眷帘子的事情啊。
“蒋大武,”崔鸿拧着眉问,“怎么回事?”
“大人,我,”蒋大武面色一下白起来,他有些不安地抬头看看崔鸿,才慢慢地开口,“……实在是那婆子可恨,我才动手的……”
“能有你去掀人家夫人帘子可恨?”徐辞言冷飕飕地放凉话。
蒋大还想狡辩两句,崔鸿面色巨变,起身快步走上前一下子抽出那布满尖刺的藤条,用力地朝着蒋大武的胳膊抽去。
“啊啊啊啊!”
尖锐的叫声响起,血迹直接溅射到徐辞言面前。
崔鸿其人,桀骜起来连皇帝的话都敢谋逆,但他对长姐婉贵人颇为尊重,也因此对女眷有几分爱惜之意。
他治下的军队,第一点就是不能轻薄女子,冒犯其人。
“徐大人,今日多有抱歉,”崔鸿沉着脸一把将人拽起,朝着徐辞言匆匆一礼便往外走,“待进京之后,下官再派人送去歉礼。”
“好走,”徐辞言抬眼看着,嘴角笑意令人捉摸不透,“不送。”
…………
崔鸿和徐辞言一文一武同时回京,都是朝中大才,乾顺帝一时间喜上眉梢,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
徐辞言回到府中,顾不上整理庶物,便急匆匆地整肃衣冠进了宫。
“无咎,”乾顺帝看见他,立马大笑起身,从桌案后面绕了过来,“让朕看看,有没有长变了?”
“臣今年都二十二了,怕是变不到哪去。”徐辞言好笑,上前两步跪下行礼,膝盖还没落到地上就被重重地扯了起来。
“也是,朕的小师弟如今也为人父了,”乾顺帝调侃一笑,“什么时候把孩子带进宫来,让朕也看看。”
“陛下想见,自然是随时可以。”徐辞言正色答话。
“只怕是杨尚书不舍得!”乾顺帝大笑,重重地拍了拍他肩膀,“行了,你前面折子里说的那玉米可带来了,给朕瞧瞧。”
“自然,”徐辞言亲自从殿外搬了个箩筐,掀开上面的盖布,露出一根根长着金黄颗粒的棒子来。
“这是崔锦堂从东南商贾处得的种子,送到凤安来,臣试着栽种了一下,却不想产量十分惊人。”徐辞言抠下一颗玉米粒递给乾顺帝。
“有司试了,这些粒子都可以作种,凤安气候不够暖,一年只能一熟,臣估量着若是在南方温暖地带,能多熟。”
“亩产多少,怎么吃,能饱腹吗?”乾顺帝抓住关键点。
“能达四五百斤,”徐辞言道,“煮、烧、蒸都可以,臣在凤安府小范围推广了一下,虽然百姓接受度不如麦、粟那么高,但是适合作应急粮。”
大启天寒,平均气温比后世低了不少。南边多种水稻,亩产四石原粮,舂成米约有300来斤,而北边夏麦秋栗,平均下来亩产只有200来斤。
这个产量和历史上的明代差不多,徐辞言记得,玉米就是在明代开始种植,但没有经过选育的种子,产量比不得后世那么高。
他最开始还有些担心找不到种子,只能按照记忆交代崔钧多多注意和外番交易的类似种子的物品。
徐瞻生下不久,崔钧的包裹就到了,里面一堆零零碎碎的物件里,惊奇地出现了一小包玉米粒。
商贾们不知道这东西能吃,见它金灿灿的看着吉利,才当着珠子收了进来。
得了消息,崔钧找了人再问,却是再也没有了。
徐辞言慎之又慎,取了一半种了下去,派经验丰富的老农日夜照顾着,
那些种子结了果又种下去,才长出一亩来。
接下来这一亩种子要怎么种,怎么推广,就得交由乾顺帝来决策了。
“四五百斤,四五百斤……”乾顺帝呢喃出声,眼神一亮,“来人,宣户部四品以上官员觐见!”
大启并没有专司农业的衙门,户部掌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粮食自然也归其管。
眼下正是上衙的时间,不一会,大大小小的官员就都进了殿,有些好奇地看向那筐子玉米。
四百来斤的玉米看似很多,但要在全国各地试种,选出最合适的栽种条件,这么一分下去每地也只能分得一点。
一群官吏吵吵闹闹,争来争去,直到天色黑尽才拟出了章程。晚膳的时候,御膳房取了点玉米按照徐辞言的说法磨成浆烤了饼,供官吏们试吃。
比起京官们常吃的山珍海味,饼子的味道简直朴素得平平无奇,但能吃,能吃饱,这就是民间最大的期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