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作为省会城市, 每年的跨年活动都格外火爆。
陆白提前问起朝溪的安排:“跨年那天怎么过?”
问这话时,两个人刚好在上最后一节体育课,他们作为第一组考完,剩下的时间就站在旁边等其他人考试结束。
这天的天气很好, 树叶尖尖跃动的日光洒落在朝溪的脸上, 让他的侧脸呈现出一种近乎剔透的质感。
朝溪摇摇头:“还没想好。”
他和裴守从小就没分开过, 所以以前跨年一直都是一起过的, 偶尔是在朝溪房间,偶尔是在裴守房间,有时候裴守也会带他去郑玲合作的游乐场,今年情况特殊一点, 朝溪有点摸不准和裴守相处的模式。
“明天跨年, 现在再考虑订露营或者其他活动已经太晚了, 待在宿舍又太无聊。”
陆白纠结着在朋友圈里来回翻找, 为跨年的去处发愁, 一条信息从屏幕上方弹出来, 陆白一眼扫过发送信息的人,下意识扭头看了看旁边的朝溪。
朝溪:“怎么了?”
陆白憋着笑将信息摊给他看。
陆白没有备注的习惯,但来者的头像和ID朝溪立刻就认了出来。
——裴,裴守。
裴守和陆白上一次聊天还是半年前,有一次朝溪不舒服,打电话给裴守,裴守和他爸在外地,一时赶不过来,托陆白去宿舍给朝溪送东西。
这一次,裴守语气还是有点不自然。
—裴:你跨年去哪?
—裴:来市郊的游乐场吗?
第二句话发出没多久,又被裴守撤回了, 毕竟有求于人,他似乎在努力让自己看得礼貌一点。
—裴:可以请你来市郊的游乐场吗?谢谢
陆白正愁没地方去,摸着下巴,一时有种叛逆儿子终于懂事的感慨:“裴守竟然主动邀请我,看来是我的默默付出终于被他看到了。”
—陆白:好,几点?
裴守没回他。
几乎在他同意的同时,朝溪手机传来信息提示。
—裴:(小狗摔倒.JPG)
—裴:今年跨年去游乐场吗!
—裴:陆白也去
朝溪挑了下眉。
陆白:“……”
*
裴守说的那家游乐场是最近刚刚兴起的大型游乐场,除了游乐设施,每次遇到节假日都会举办主题活动,听说今年邀请了打铁花的老师和舞蹈演员配合,一起举办篝火晚会。
虽然朝溪答应和裴守和好,但之前发生的事情仍然没有完全解决,裴守料到单独和朝溪过来他会拒绝,除了陆白,还特地请了周絮、他女朋友和林政几个人。
市郊的夜已经有了冬天的凛冽萧索。
他们跟着工作人员从小门进入游乐场时,第一场篝火晚会已经接近尾声。
佤族的几个小子莽足了劲儿喷火,周围满满当当的人都跟着起哄,裴守坐在篝火台旁边的楼阁栏杆上,黑色的卫衣套帽。
他们离裴守所在的位置还有段距离,裴守并没看到他们,但他们一抬头就能看到裴守。
天气转凉,他表情也冷冷的,眼睛藏在帽檐下,看不出情绪。
旁边似乎是郑玲公司的某个工作人员,低头和他说些什么,他也只是并不热切地挑了挑唇。
校外的裴守和在学校不太一样,看上去不太好接近,有种看不起人懒得搭理的轻慢。
陆白平时见的多了,习以为常,周絮和林政却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样子,还有点不太习惯。
不过很快,裴守接了个电话,几乎在电话接通的瞬间,表情在腾空而上的火龙照耀下柔和起来。
游乐场外,朝溪举着一串糖葫芦,茫然的仰头看看面前游乐场的大门,一侧小门的工作人员一位给陆白几个人带路,一位需要留在休息室处理突发状况,不能擅自离开。
那位大叔去年见过朝溪,乐呵呵搓着手招呼朝溪进来喝茶。
“喂?”
朝溪踏进休息室的同时,裴守接通了他的电话。
大叔示意朝溪坐到小太阳旁边取暖,转身递给他一杯热茶。
“我在休息室。”
朝溪一手捧茶一手举着大串糖葫芦,只能狼狈地夹着手机:“工作人员不在,可能需要你过来接我一下。”
话筒里叫好声和口哨声交织在一起,裴守声音传来时,格外让人安定:“好,我马上过来。”
说完,裴守似乎想起什么:“吃晚饭了吗?”
朝溪看看自己手里还没来得及拆开的糖葫芦:“还没。”
裴守嗯一声,将电话挂断。
两分钟后,裴守拎着一大串草莓糖葫芦推开休息室的门,和抱着糖葫芦啃的朝溪对上视线。
休息室的温度很高,朝溪脸红的有些说不出的可爱,糖葫芦上薄脆的一层糖渣将他的唇都扎红了,怀里有半人高的糖葫芦已经啃掉了一半。
裴守走过去,朝溪问他:“门口买的?”
裴守点头:“同一家?”
朝溪看看自己竹签上还剩下大半的山楂,又看看裴守手里的草莓,应该是同一家,竹签下的logo小设计都一模一样。
朝溪没忍住,先笑起来。
他一笑,裴守也控制不住弯了眼睛。
这个默契的小举动好像休息室里散发热量的小太阳取暖器,无声将他们不久前吵架时若有若无的疏远消弭了。
“怎么买了山楂的?”裴守问,“我记得去年跨完年回家路上,你还说下次要来吃草莓糖葫芦。”
“有说过吗?”
朝溪歪头想了一下,好像还真的提过一嘴,只是没想到裴守一直记得:“我都忘了。”
朝溪站起来,走到裴守旁边,而裴守顺手整理他吃糖葫芦时弄乱的衣领。
“看打铁花的地方风很大,”裴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条围巾,两三下绕在朝溪的脖子上,朝溪的下巴很快埋进柔软的围巾里,“戴着这个会好一点。”
篝火晚会的地方离大门只有十分钟的路,不过到处都是来打卡拍照和排队等待玩游乐设施的游客,所以等他们到阁楼,工作人员已经在准备第二场演出。
阁楼其实就是工作人员的休息场所,这里离得近,视野好,旁边小房间就是音响设备。
最中间瓷器大缸里正烧着火红的炭,陆白几个人围了一圈,和两个佤族的演员聊的正欢。
最开始热场活动和最后收尾的都是这几个负责喷火和耍火枪的佤族兄弟,吞吐火龙全靠一瓶汽油,最开始练的时候隔三差五要进医院洗胃,现在正吹牛自己酒量多好,约了陆白几个晚上留下一起喝酒。
陆白无所谓。
郑玲投资的这家游乐场和对面酒店常年有合作,一直预留着房间,跨完年他们可以直接办理入住,今晚喝到吐都关系。
佤族兄弟说到兴头上,真的让负责后厨的师傅带了两小瓶自己家酿的葡萄酒过来,拎着一圈刚拆开的塑料杯,挨个满上,连朝溪和裴守都不例外。
周絮扭头和女朋友说话,陆白浑不在意:“多少度的?”
“没多少度。”
师傅将手背在身后,笑起来像个弥勒佛,但偏偏就是这种不在意的笑让陆白骤然谨慎:“今天跨年,随便来点,助个兴嘛。”
老师傅都这样说,除了周絮的女朋友换了冰可乐,众人都没有推脱。
裴守和朝溪来得晚,坐在环状阁楼的最里面。
朝溪话一直比较少,端着葡萄酒抿了一口,被醇厚的后劲下意识熏得眯了一下眼睛。
裴守见他这样,小声提醒:“这种自己家酿的酒才最可怕,你趁他们没看见,悄悄倒掉一点。”
朝溪扭头看他:“度数不高。”
“真的?”
裴守有些不信,想去桌上把自己那杯端过来尝尝,但朝溪坐在他旁边,没有给他让位置的打算。
朝溪将手里的酒往他面前递了递:“你试试就知道了。”
塑料杯的另外一侧,还留着一点不太明显的酒渍,那是刚才朝溪抿过的地方。
裴守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他盯着朝溪,眼神一错不错,而朝溪一手端着酒杯,脸偏向篝火晚会的方向,垂眼看下面的人群,好像刚才只是他的无意之举。
裴守耳朵一下就红了。
他就着朝溪的手喝了一口,酒的滋味一点都没尝出来,所剩无几的脑子都被朝溪这一无意之举钓到了九霄云外。
朝溪都有种错觉,哪怕此刻他手上端着一杯毒酒,裴守也能眼也不眨的喝下。
他被那道直白灼烫的眼睛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突然又改变主意,将酒杯收回来。
“喝你自己的。”
两个人好像和外面的人群彻底隔绝开,一人一口没滋没味接力似的喝着,不知不觉一杯酒就到了底。
朝溪不知道裴守酒量如何,但他酒量不太好,意识到的时候,眩晕的感觉从大脑深处传出来,他感觉脚下的地板在转、身下的凳子也在转,但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知道自己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在干什么。
裴守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两个把对方喝晕的人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朝溪又莫名其妙地有些发笑。
裴守问:“你笑什么?”
“不知道。”
朝溪弯了弯眼睛,楼下第二场篝火晚会又一次开始,佤族兄弟忽悠陆白喝了大半杯葡萄酒,自己滴酒未沾,在慢慢聚集的人群中又一次喷起火龙来。
他撑着下巴看楼下的叫好声,想起妈妈之前和他说过的话,借着酒劲,突然说:“其实去你家那天我特别不高兴。”
“——什么?”
“从你生日我们吵架之后,我就一直不高兴,看到你不高兴,看不到你也不高兴。”
“现在呢?”
朝溪转头看向裴守,半是酒意半是认真:“现在也不高兴。”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不高兴,可能是因为维持了十二年的好朋友平衡被裴守给打破了,也可能是因为哭那十五天的时候意识到裴守好像比他想的要重要一点,也有可能是他一直没有表现出来的、他其实一直还在介意着曾经林席的存在。
哪怕听过录音,知道裴守是迫于无奈。
“和好那天你认输的太快了,我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没问。”
裴守说:“那我们再玩一次。”
“这一次赌什么?”
“和之前一样,赌一个愿望。”
“好啊。这次我先问。”
朝溪将发烫的脸贴近冰冷的玻璃,手也慢慢贴上去:“你……”
他顿了顿,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太难了,问出来需要一点勇气:“你有没有一点,哪怕一瞬间,喜欢过林席?”
裴守想也不想张口要回答,可是朝溪的声音和他同时响起。
“没——”
“你为什么喜欢我?”
说是你问我答,可是朝溪没有给他半点回答的时间,只是自顾自的、轻声将那些积压在心里的问题一一问出来,好像并没有想过要得到裴守的答案:“如果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为什么当时要瞒着我?”
“为什么把我推开又后悔?”
“为什么突然亲我?”
“你生日那天说的到底是真心话还是气话?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演的?你答应过的事情为什么总是做不到?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
裴守挨个回答他。
“没有喜欢过,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林席,一瞬间都没有。”
像他这种人,这种从来没有感受过任何纯粹爱意的人,也注定永远无法生出纯粹的爱,就连朝溪,也是他挣扎了十二年,才从无数扭曲而阴暗的情绪里灌溉出的唯一一份爱,不多,但足够沉重,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替代。
——为什么喜欢我?
“不为什么,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我也试过远离你,但是做不到。”
裴守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记录朝溪,收藏和朝溪有关的一切事情,做很多可爱的周边,他是依附着朝溪的生命而生长的藤蔓。
“我不能说出来,也不敢求救。”
命运和剧情曾一度成为绝望的沼泽,裴守不敢将任何人拉下来,陷入沼泽的人最好安静的死去,至少他当时是这样认为的。
“生日那天说的不是真心话也不是气话,是反话。”
……
裴守挨个把问题回复完,最后一个字的话音刚落下,肩膀忽的一重,问出这些问题的朝溪连篝火晚会都没看完,就捱不住酒意,沉沉的闭上眼睛。
明明喝的是同一杯酒,朝溪醉的失去意识,裴守却越发清醒。
他把朝溪剩下的半杯酒喝完,撑着栏杆,试图把朝溪架起来,或许是因为头晕的厉害,朝溪并不配合,裴守只能换了一个姿势,把他背起来。
收工的佤族兄弟刚刚漱完口,身上还带着一股汽油味,见裴守背着朝溪,他们好心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要不要帮忙?”
裴守摇摇头:“我们先回去了。”
佤族兄弟有些遗憾:“不看打铁花吗?还没有一起跨年。”
裴守侧了侧头,朝溪在他肩头不舒服的皱着眉,呼吸都带着葡萄酒的香气,他脸上的温度透过两人紧贴的皮肤传递给裴守。
“不了,麻烦你们帮我跟其他人说一声,我先回酒店。”
佤族兄弟点点头,把位置让开,陆白四个人喝的不多,正讨论待会儿去和哪里打卡,要和谁谁谁拍合照。
裴守背着朝溪,手里拎着朝溪没吃完的两串糖葫芦,一步步远离身后的繁华和嘈杂。
酒店大堂放着舒缓的纯音乐,四楼中间的双人间明亮宽敞,旁边玻璃印出童话般梦幻的游乐场全景,两个席梦思之间放着可移动的桌子,正好卡在两张床之间。
裴守放下朝溪,将房间的温度调整好,再回来时,朝溪趴在床上摸索了两下,似乎是被外面冷风吹了一会儿,已经稍微清醒了。
裴守拧开矿泉水递给他:“好点没有?”
朝溪摇头,趴在枕头上,一抬头还是天花乱坠的眩晕,他脸色发烫,说话没什么力气:“不太好。”
说完,他重新将头埋进枕头上。
裴守似乎以为他又睡着了,低头在手机上点了两下,放轻动作进了浴室,没多久,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是裴守在洗澡。
葡萄酒后劲上来的快,下去的也快。
朝溪趴了一会儿,听见门口外卖机器人在敲门。
他晃了晃头,试图将神智中最后一点不清明晃出去,结果起身时没有扶稳,一抬手,碰到了什么东西,床头柜噼里啪啦一声响。
朝溪蹲下来,摸索着地面的毛毯,终于在自己床下将两样的东西捡起来。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蓝色包装薄膜,还没有拆开,扫过去“超感”、“顺滑”的字眼顺着视线一路侵入朝溪的大脑。
“!”
朝溪看看浴室洗澡的裴守,鬼使神差又把东西藏回了床底。
他站在外面想了想,觉得不太稳妥,又把东西往里面推了推。
做完这些,他才踩着拖鞋过去将门打开。
外卖机器人带着一袋解酒药,还有一袋什么,被扎扎实实拿订书针扣紧,里面仍冒着热气,烧烤的香气溢满了整个房间,应该是裴守点的。
裴守从浴室出来时,朝溪的酒已经完全醒了,他点的烤串被摆在两张床过道的桌子上,旁边放着垃圾桶,朝溪正聚精会神的坐在床尾调试酒店的电视,纠结待会儿要看什么综艺。
听见动静,朝溪转头看过来,发现裴守换了一身衣服,是他以前经常在家穿的睡袍。
裴守道:“我提前带了换洗衣服,你的已经放里面了。”
两家人住的近,朝溪父母出差没人照顾的时候,偶尔也会去裴守家留宿,后来长大了,偶尔玩游戏过了睡觉的点,不想回家,也会直接睡裴守床上,衣服也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以前睡在一起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倒是……
朝溪选着综艺节目,思绪飘远了些,他能够感觉两个人和好之后的氛围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
这种感觉在两个人面对面吃烤串的时候越发强烈。
综艺节目的声音已经被放大了很多,嘉宾嘻嘻哈哈的笑声让房间充满热闹的氛围,朝溪手里的鱿鱼吃了两口就不太想吃,正要放在旁边,就被裴守无比自然的接了过去。
朝溪捏竹签的手一紧,裴守也在抬头时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朝溪故作冷淡:“我咬过了。”
裴守十分随意:“我知道啊,以前不也经常这样吗?”
……以前?
朝溪脑海里闪过无数片段。
是啊,以前,在他们没有吵架,也没有在教室接吻之前,他们也经常这样,他吃了一口就不想吃的海盐蛋糕,喝过一口的奶茶,奶奶做给裴守、但是他很想尝尝的饭菜。
原来以前也经常这样。
朝溪松开手,怔怔看着裴守从他手里接过鱿鱼串。
只是他太习以为常,而在吵架突然疏远之后,再看到这些行为,才后知后觉有多暧昧。
朝溪已经习惯了裴守指尖的温度,从小就一直冰冰凉凉的。
裴守的外婆以前还开玩笑说他是冷血动物,养不熟,所以手也捂不暖。
可是现在,裴守才刚刚碰到朝溪,朝溪就像被烫到一样,飞速将手指缩起来。
“怎么了?”
裴守洗了个澡,醉意反而涌了上来,对朝溪的情绪不如平时那么敏锐,也没有察觉到朝溪和平时的不同。
朝溪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我先去洗澡。”
可是一进浴室,热蒸汽里仍弥散着裴守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道。
朝溪靠在门后,心情很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一场澡朝溪洗了半个小时,才穿着拖鞋慢慢从浴室走出来。
裴守并没有发觉任何不对,朝溪走之后桌上的烤串他几乎没怎么动作,只是倚在床头,戴着耳机,看动作是在打游戏,电视综艺还在播放,屏幕光打在裴守的脸上,他神情倦懒,眼皮也没抬一下。
听见朝溪的脚步声,才慢半拍将耳机摘下来,揉着眉心,神色如常和朝溪说话。
后面怎么吃完那一桌烤串,又怎么洗漱、关灯,朝溪全都不太记得了。
他只记得两个人各自上床之后,裴守把房间最后一盏灯熄灭,他手机屏幕才刚刚显示:23:02
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朝溪酒醒之后特别清醒,一点睡意都没有,只能翻了个身,看向裴守。
隔了几秒,裴守的声音从那一边传过来,比平时低,还有一点哑,他好像不太舒服:“睡不着?”
朝溪问:“你喝醉了?”
裴守没否认:“嗯。”
他没忍住笑了一下:“没想到我也有喝醉的一天。”
“你喝了多少?”
裴守回忆着:“两杯?也可能是两杯半。”
谁也不知道那杯葡萄酒度数到底有多高,朝溪只喝了半杯就晕的厉害,裴守天生酒量好,但几乎不碰酒,两杯半已经是极限了。
他才说完,就看见旁边朝溪将被子掀开,坐起身来。
朝溪一路走到茶几,蹲在沙发上借着对面游乐场的灯光翻找了一会儿,拧开矿泉水,走到裴守旁边,将水递过来。
他摊开手,这是裴守才反应过来,朝溪刚才是在找醒酒药。
一片寂静里,裴守倏地笑了一下,很无奈的叹道:“不要对我这么好啊。”
朝溪:“那你别吃,自生自灭。”
裴守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腕,笑眯眯地,如果不是他手上没有什么力气,朝溪从声音上听起来,真的会以为裴守没有喝醉:“我说错了,你再对我好一点吧。”
朝溪:“……”
裴守喝完药,但还是没松开手,而是把朝溪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刚才在楼上,我讲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吗?”
朝溪专心听他说话,不知不觉就顺着他的力气往裴守身边栽过去:“一半一半吧。”
明明这个房间就只有他们两个,但他们说话声音都放的很轻。
“哪一半没有听到?我再说一遍。”
朝溪垂下眼,莫名其妙又和裴守躺在一张床上,他挣扎着要起来:“说一遍就够了,没什么好说的。”
“那说点其他的?”
裴守忍着笑:“我刚才把纸弄到地上,正要去捡,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朝溪一僵,都忘记了挣开裴守:“你看见什么了?”
裴守哎一声,和他开玩笑:“你藏那个干什么?”
朝溪:“……”
朝溪:“我能藏什么?可能是之前的人不小心弄掉的吧。”
裴守笑的声音都在抖。
朝溪面无表情看着他:“再笑?”
裴守条件反射收敛笑意,静了几秒,又没忍住弯了眼睛。
“朝溪。”
朝溪已经有点不想理他了:“嗯?”
“有句话我好像还没有和你说过。”
朝溪扯了扯唇:“我是个性冷淡?说过了。”
裴守:“我生日那天说的话,你一句都不要放在心上。”
朝溪在黑夜里抬起眼,看见裴守认真的眼神。
“那之后我一直很后悔,你一点都不糟糕,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朝溪鼻尖又有点发涩。
好奇怪,还以为那十五天已经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裴守抬手抱住他,连带着柔软温暖的被子一起将他紧紧缠在一起,朝溪的手放在裴守的肩窝,想把他推开,但不知为何又迟疑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开口:“很热。”
裴守还是没有放松,而是和之前一样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闻了闻,突然说:“你知道吗?你现在身上都是我的味道。”
两个人的气氛又变得很奇怪。
在昏沉的、温暖的被窝里,裴守握着朝溪的手,落在自己颈间的项链上。
“你随时有权利拒绝我,或者推开我。”
“朝溪,如果你还是觉得恶心的话,不要给我得寸进尺的机会。”
话落,裴守又一次低下头,轻轻碰了碰朝溪的耳垂。
那个触感比羽毛还要轻,不是朝溪想象中的吻。
裴守的吻辗转,从耳垂,再到朝溪的额头,眉眼,鼻尖,也不像吻,像是小时候他和妈妈在床上撒娇,妈妈在睡觉之前给他的那种晚安吻。
不带欲/望,却带着沉重的、纯粹、快要溢出的爱。
从来没有感受过纯粹爱意的裴守,在这一刻,无师自通的掌握了世界上最难、也最简单的一种情感,就连迟钝的朝溪,也终于在这一刻觉察到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项链,心乱如麻,想到了很多东西,可是想到一半,又觉得好累。
去权衡利弊好累,去计较得失好累,去丈量爱意也好累,
他已经没有力气多想。
在跨年的这一天,所有人在游乐场的中央广场倒计时,烟花升入空中,达到最高点的那一刻。
朝溪松开手,却在项链即将滑落之际又一次收紧手,将裴守拽下来,主动吻上了裴守的唇。
……
凌晨三点,房间的灯又一次亮起来。
朝溪抬手在眼睛上遮挡着刺目的光,身体还有些不受控制的发抖,裴守则一路走到浴室重新漱口。
等裴守收拾好一切,重新回到床上,朝溪才勉强稳定下来。
其实没做什么,只是朝溪的阈值太低,稍微过火一点都很容易发抖。
朝溪靠在床边挨个回复完家里人的祝福短信,又刷了刷朋友圈,陆白和林政几个人玩的还挺开心,发布的视频里他和林政坐在摩天轮里倒计时,在烟花炸开时,镜头翻转,不远处摩天轮的另外一间小格子里,周絮正配合女朋友比心拍照。
裴守清了清嗓子,给他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朝溪抿了两口,突发奇想,问裴守:“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你喜欢我的?”
裴守对这种问题一直很坦荡,但此刻,他问出这句话时,裴守却突然沉默了。
朝溪挑了挑眉:“不能说?”
其实也不是不能。
裴守真正意识到喜欢朝溪是被外婆丢了收藏品的那个晚上,但其实在很早之前,他就隐隐约约有点感觉了。
“最早意识到不对,可能是因为大家想象的对象可能是不同的形象,但是我从小到大都是同一个人,所以觉得有点奇怪。”
但这种奇怪没有维持很久,反而因为一直想的都是朝溪,所以裴守没当回事。
朝溪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关系最好的人,也是他唯一的朋友,朝溪又长的那么好看,他对朝溪有感觉才正常吧?
朝溪却想到了被他刻意遗忘、埋在记忆深处的另外一件事。
忘记是什么事情,裴守惹得他有点不高兴。
他气不过,于是第二天早上和裴守打电话的时候吵了起来。
朝溪骂了几句,感觉有点过分,因为对面一直没回他,好像还有吸气声,似乎被骂哭了。
他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闹过了,沉默一下:“抱歉,我情绪有点激动,不是故意这样说你。”
对面没回,只是呼吸声更重了。
朝溪更慌了:“你哭了?我也没有很凶吧?”
裴守终于有了反应,还有些隐忍的哽咽:“没有,我还有事,先挂了。”
“这还没有?”
朝溪皱着眉,他能够跳出来,裴守哭的话都说不完整了。
“真没哭……”
裴守耐着性子,但是朝溪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接下一句,连呼吸声都突兀地停止,应该是裴守怕他听见自己哭,所以掐断了那边的收音器。
朝溪直接挂了电话,改成视频打过去。
裴守很久才接,垂着眼,还有些喘,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怎么这么久才接?”
朝溪看着视频里裴守红成一片的耳朵,也下意识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尖,确认他真的没哭,才问:“你刚才在运动?”
裴守表情一下变得有些奇怪。
他顿了顿,低低的说:“在冲。”
朝溪:“?”
他懵了一下,什么意思?冲什么?
两人视线在屏幕对望的瞬间,朝溪像是被点通了什么,终于反应过来。
他啪的一下就把视频挂了。
等电话挂断,他越想越气,又不死心打了个电话过去,咬着牙骂裴守几句。
结果还没骂完,裴守看他的眼神又有点不对。
朝溪的耳朵顿时从耳尖一路红到脖子,之后整整半个月没和裴守对视。
这件事对裴守似乎没什么影响,但是朝溪却十分尴尬,强迫自己把这件事给忘了。
如果不是裴守今天提起来,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记得。
裴守反问他:“那朝溪,你又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朝溪:“……”
他想赖账:“我说过喜欢你吗?”
裴守认真看着他的表情:“这个表情的意思是——”
“我说过,我很喜欢。”
朝溪有点想躲开裴守的眼睛。
幸好,尴尬之际,朝溪的信息铃声从天而降。
竟然是郑玲的:朝溪,新年快乐!
紧随其后是一个转账,8888,数额大到朝溪都不敢点。
—郑玲:和裴守一起买点好吃的
朝溪受宠若惊将聊天记录给裴守看:“你妈妈怎么突然给我转那么多钱?”
虽然朝溪对郑玲的有钱略有耳闻,但他眼里对方一直是个非常理智且清醒的人,怎么突然越过裴守,给他转那么多钱呢?
裴守扫了一眼,替他把钱收下,打字回复。
—朝:谢谢妈
冷淡疏离的口吻足以让郑玲分辨对面的身份。
凌晨三点多,郑玲竟然还没睡。
她收到短信之后,足足卡在输入中十分钟,像是经历了十分复杂的内心纠葛,最后什么也没说,又给朝溪转了8888.
朝溪点进郑玲的朋友圈,发现就在一分钟前,郑玲修改了动态。
动态从一直不变的铁血“奋斗”,转为了一个十分愧疚的表情。
朝溪:“?”
他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落在裴守身上。
裴守正将刚才散落一地的纸团捡起来,察觉到他在看自己,抬起头问:“怎么了?”
朝溪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很奇怪:“你妈妈为什么突然那么愧疚?因为没有陪你跨年?”
裴守手下动作不变,三两下收拾干净,语气如常:“也可能是对你愧疚?”
朝溪没听懂,裴守已经重新走进浴室洗干净手。
他留了一盏柔和的暖光灯,开着综艺,和朝溪靠在床头一起看。
朝溪没坚持太久,本来还拿着手机在各个平台给朋友点赞,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迷迷糊糊顺着他的肩一路滑到被子里睡着了,手机也顺势滑到旁边枕头上。
裴守帮他把手机收到床头,没有关电视,只是把灯光和综艺的声音都调小了些,心里说不出的柔软。
这是很寻常的一个跨年夜,但对裴守来说,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跨年夜了。
凌晨六点。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帘照进没有关灯的房间里,这房间十分静谧,综艺后期制作的笑声接连传来,柔和的暖光灯下,两个人一起缩在被子里睡着。
朝溪半梦半醒,还在回忆裴守的问题。
他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裴守的?
在楼下,裴守和他第一次接吻,尝到那颗苹果糖的滋味的时候吗?
还是十八岁,裴守抓着他的手说要带他一起私奔的时候?
又或者是他发现裴守总是在人群里偷偷看他,裴守拍下的照片他永远在镜头最中间的时候?
朝溪想不出答案,但在梦里,他梦见九岁,裴守从橘子树上下来,转到他们班,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
陆白坐在两个人的前桌,好奇地打量了裴守一会儿,主动说:“你好,我是陆白。”
朝溪替裴守说:“他是裴守,我的新朋友。”
陆白点点头:“那他以后也是我的新朋友了?”
朝溪皱着眉,拒绝道:“他不可以。”
陆白很不解:“为什么?”
朝溪想也不想:“他是我先从橘子树上发现的,是我给自己选中的朋友,他也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朋友。”
而朝溪旁边一直沉默的裴守闻言抬起头。
朝溪对裴守重复说:“我是你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对吧?”
裴守安静很久,点点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重复朝溪的话,像是要把朝溪一句无心的戏言刻在骨骼和血液里。
“你是我最好的、唯一的朋友。”
“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原来这个承诺,是他先说的,而裴守一直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