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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卢箫当然明白她话中话的意味。她随唐中校停下了脚步。


    “或许有,或许没有。”


    “所以为什么不在确定的时候一起吃饭呢?”唐曼霖一动不动,语气中的压迫感越来越重。


    卢箫知道,这女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没有拒绝的余地。


    “您说的对。我先寄存一下行李,马上跟您走。”


    唐曼霖终于转了身,自顾自向前快步走。


    “去吧,我在门口那辆M468等你。”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了。


    **


    时隔一年多,再次踏上那辆熟悉的军车时,排斥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车内的感觉与她办公室的装潢一样,都只能让人想到“富丽堂皇”这个词。真皮座椅舒适奢华,中间的小桌板上藏着一小瓶精油香薰。


    不愧是校级军官,公费用得很熟练。


    卢箫和唐曼霖一同坐在后排座位上,一左一右。


    开车的人也穿着警服,应该是总局新来的警员,一脸稚嫩。


    唐曼霖惬意地靠在车座靠背上,闭眼休息:“去中华街那家火锅店,开慢点,别侧滑了。”


    她喜欢开车,更喜欢在特定场合指挥别人开车。


    车子启动,军车的内燃机相较普通车辆高级了不少,令人头痛的嗡嗡声弱了不少。但卢箫宁愿嗡嗡声重一些,能够将负面的思绪全部挤出大脑。


    唐曼霖仍闭着眼睛。


    “吃辣吗?”


    “不吃了。”卢箫实话实说。


    “怎么不吃了?”


    “马来的菜基本都带点辣,吃到最后胃受不了。”


    “好,我们点菌汤的。”


    卢箫目不转睛盯着街上的大雪。雪怎么能这么大,像漫天的鹅毛,像枕头芯全部倾倒到玩具模型上。


    那一年的雪也是这么大,在一间压抑的小黑屋中,风雪的冷直穿石壁。


    冬天从来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恶劣天气中的车速很慢。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到慕尼黑西北角的中华街前。


    卢箫从车窗外望去,看到了熟悉的招牌。红蓝相间的荧光招牌,据说很还原华南九龙地区的小巷子。


    火锅店大门紧闭,窗户的缝隙中冒出一团团暖乎乎的白雾,融进欢快飞舞的雪花中。


    站在门口旁的服务生隔着玻璃门看到来者何人后,立刻冲上来推开门,然后半哈着腰:“二位里面请,最里面的包厢您看行吗?”


    包厢。


    熟悉的不适与恐惧感涌上心头,但卢箫毫不意外。


    里面的包厢总是最暖和的,暖气片显得有些多余。上好紫杉加工而成的圆桌与龙椅,桌布都是绣着金边的。


    唐曼霖脱下大衣与兔毛帽,往旁边一扔。


    服务员毕恭毕敬地接过,挂到靠门的衣帽架上。


    卢箫脱下军大衣后,也随手挂到了架子上。她看到唐中校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鹰一样锐利的目光。


    服务员顿了顿,问:“按您之前订好的上,行吗?”


    “把九宫格改成鸳鸯锅。”


    “没问题,二位请稍等。”


    服务员一离开,包厢内就显得空荡荡的,气氛异常压抑。离开前,他的眼神好像带点羡慕,也不知在羡慕谁或羡慕什么。


    卢箫犹豫片刻后,坐到了唐中校对面。


    唐曼霖眉毛一动:“怎么离我那么远?”


    “菌汤和牛油辣就是这个位置。我吃白的,您吃红的。”


    听到这个解释,唐曼霖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些许,但也仅仅是些许。她站起来,走到卢箫身旁的位置,坐下。


    “怎么了?”卢箫心脏骤停。


    唐曼霖用拿起热毛巾,擦了擦手:“坐在这里不仅能够到红锅,还能够到白锅。”


    “……也是。”卢箫不好再说什么。


    服务员将一口大铜锅端上来,点燃煤气。不出几分钟,辣锅便咕嘟咕嘟沸腾起来,一团团白雾浮上包厢内的空气。


    一片片新鲜可口的肥牛片与手工丸子入锅,扑腾出诱人的香气。


    卢箫这才注意到,这房间没有素来应有的落地窗,只有小小一扇窗户在角落。如果从外面向里看,应该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敢问。


    “这一年过得如何?”唐曼霖喝一口热茶。她虽然已年近四十,但皮肤保养得很好,只有细细几道纹。


    “还好,跟之前没什么不同。”卢箫依旧不想跟这女人多说一句话。


    “没什么不同?”唐曼霖捏住筷子的手又把筷子放下了来。脸转过来,压向局促不安的上尉。“没了我,你都没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不安与恐惧,卢箫想。


    然而,她只能干巴巴地说:“我饿了。”夹起一片涮好的牛肉。


    听到这个回应,唐曼霖的拳头倏然握起,却很快又舒展开了。她好像在特意遏制自己的暴脾气。


    她轻轻笑道:“多吃点,还想吃什么跟我说。”


    “谢谢您。”卢箫很礼貌,也很冷漠。


    唐曼霖显然不饿,自己没怎么吃,光盯着年轻的上尉吃饭的侧脸看。


    “谢什么,我这么对你又不是第一天了。”


    “没什么了,这些就很好。”


    “你还想要什么,在我可控的范围内都给你。”


    “没有。”


    “今晚留下来陪我吧。”那是恶霸一般的总警司长为数不多的、带点乞求的眼神。但那乞求也有着压迫意味。


    卢箫突然就感觉吃饱了。她被恶心得吃不下饭,将筷子往盘子上一拍。她实在理解不了,一个人是怎么毫不害臊地对一个小16岁的人下手的。


    唐曼霖冷笑一声,青花瓷茶杯往圆桌上一磕,迸出清脆的声响:“势利眼是吧,现在我不是你的直属上司了,就这个态度?”


    “我的态度一直是这样,您记错了。”卢箫很烦闷,忍不住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去披军大衣离开。“我要去赶车了,先行一步。”


    唐曼霖将卢箫按到墙壁上,手指划过她的锁骨。她的气息越来越近,打在卢箫的脖间。


    “做我的情人哪点会亏待你?你不喜欢烟,我可以不在你身旁抽烟;喜欢甜食,特供的巧克力都给你;喜欢书,哪部禁书我都能给你弄来,我那里的藏书都是你的。”


    卢箫的灰色眼珠愈发像阴天的井水。


    “我不喜欢做情人。”


    “但你知道的,在世州没有同性婚姻法。”


    “我不喜欢维持低俗的肉.体关.系。”最后一次委婉。


    “只要你答应,我们就不是肉.体关.系,我在精神上也喜欢你啊。”唐曼霖皱起眉头,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不识相的人。


    胡说。


    不信。


    她可不信这个对自己实际上一无所知的女人能有什么精神层面的爱恋。更何况,四年前那段黑暗的日子所带来的伤痕,永远不会被抹去。


    卢箫的嗓音开始颤抖:“爱就是虐待吗?”


    “爱和虐待有什么区别,对我来说更是。而且,我看你也很享受嘛。”


    “我没有。”卢箫恶狠狠地咬牙。


    “不要压抑天性。”唐曼霖嘴角向下扯动。“对,就是这个表情,让人欲罢不能。”


    怒火噌一下从心底窜了上来。反正今日一别,以后也不会再见。


    终于,卢箫在那一刻横下了心,说出了她从未说出的话:“请您离我远点,我不想再跟您有任何的接触。我不仅不喜欢您,还讨厌您;如果您持续骚扰,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上报的。”


    听到这话,唐曼霖整个表情都扭曲了,鼻子与眉头上的皱纹全部显现了出来。


    “这么不识好歹?你个狗腿又攀上了谁,官比我大多少?”


    “我不是什么狗腿子,请您嘴放干净点。”卢箫竭力克服着机械记忆的恐惧,头尽量向后仰,和唐中校的脸拉开距离。


    “没有我,当年你哥哥的药监局许可怎么可能弄得到?”唐曼霖鹰一样的爪子爬上她的脸,捏紧她的皮肤,直到变形。


    卢箫面无表情:“不要颠倒逻辑,是您强迫我索取的。”


    “混账!你……”唐曼霖终于急了,手上使的劲越来越大,想把人的头骨捏碎似的。今晚事态的发展显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卢箫很轻松轻松扳开她的手,毫不费力。


    唐曼霖愣了一下,错愕地看着她,眼神里全是问号。


    卢箫拿下大衣,披到身上并扣好扣子。


    “其实,您的力气没我的大。”


    唐中校没有追出来。


    卢箫也很庆幸她没有追出来。


    如果回忆也能一并消失就好了,她想。不过未来不会再有新的回忆,也不错。


    看不见的恶魔,就不是恶魔了。


    走出火锅店时,天已经黑了。


    前往柏林的末班车是晚上九点。还有四十分钟,来得及。


    雪夜中,高瘦的身影匆匆经过来往忙碌的行人,在路灯下留下一个个不断移动的影子。


    **


    火车是次日清晨六点到达柏林的。一路走走停停,军用车厢的卧铺也很窄很硬,躺在上面基本睡不着。


    但一下车,空气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寒冷不再寒冷。风不再凛冽,鸟叫在上空欢愉跳动,靴底也不再传来刺骨的冷。


    招手,一辆计程车停在面前。大都市柏林的生活也开始得很早,凌晨六点就有计程车了。


    “去火车站。”


    “好嘞。”


    “辛苦了,师傅。”


    “不辛苦,有工资。”司机师傅乐呵呵地说。


    卢箫便也笑了。


    空气潮湿,车窗上起了一层雾。虽然并不想见到哥哥一家,但她仍然很渴望回家。


    朦胧的玻璃片中,她看到了妈妈微笑的脸。褐绿色的眼眸温柔如水,栗色头发扫过脸颊是最温暖的童年回忆。


    在她心目中,妈妈永远是天下第一美人,也是天下第一好人。


    想着想着,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是近期才有的感觉。妈妈的脸在她的脑海里变形,扭曲,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漂亮到不真实的高加索侧脸,那笑起来很温柔的气质,那手指抚过自己发丝的感觉。


    ……


    不,她们不像,一点都不像。明明那条蛇的脾气可比妈妈臭多了。


    卢箫立刻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


    “箫箫,你终于回来了!快让我抱抱你。”


    卢箫立刻像条大狗一样扑了上去,环抱住身材娇小的母亲,久久不肯松开。栀子花的香水味钻入鼻尖,洗刷了旅途上的所有劳累。


    还有面包的香气,妈妈好像正在烤面包。


    “知道你要上战场,我几个月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就怕哪天报纸上突然看到了你阵亡的消息。”妈妈激动得快要哭了。


    卢箫将脸埋到妈妈的肩膀上,轻声道:“不会的,我会活着回来的。看,我现在不仅活着回来了,还好好的,也没缺胳膊少腿。”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英雄,只希望你能平安回来。之后不要再上战场了,好吗?”


    “妈,现在是和平年代,不再打仗啦。”卢箫嘿嘿一笑。


    “太好了。”


    在松开她时,卢箫清楚地看到,妈妈的头发花白了不少。明明上次见面时,没这么多白头发的。


    都怪自己。


    哥哥卢笙也来到了门口迎接。他在敷衍客套后,接过行李箱,眼神一如既往地让卢箫倍感不适。那双褐色的眼睛像在挖财宝一般,攫取着什么。


    “我们的大英雄终于回来啦,担心死我们了。”


    卢箫笑笑,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里屋传来嫂子给小侄子讲故事的声音,女人的低语让屋内温暖了许多。明明还没到春节,却能像现在这样一家子聚在一起,真好。


    卢箫跟着妈妈穿过玄关,走进客厅。她注意到,妈妈穿着围裙,应该是正在做饭的样子。


    卢箫脱下军大衣,往单人沙发靠背上一搭。


    “妈,我帮你做饭。”


    “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干什么活?”


    “就因为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所以才要多帮帮你。”


    “你哥每天都是往那儿一躺,他都不害臊呢,你去歇着吧。再说了,你在厨房笨手笨脚的,我一个人做饭最快。”


    卢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便坐到沙发上。她也认可自己在家务方面笨手笨脚的。


    在沙发边缘的某个角度,她可以看到厨房中母亲忙碌的身影。那是一切温暖的来源。


    母亲的名字叫娜塔莉亚。


    作为旧德语区的俄裔,她有着标准的斯拉夫美女长相。深深眼窝中,一双褐绿色的眼睛柔情似水,高高的鼻子与尖尖的下巴不知是多少少男的梦。即使皮肤泛起皱纹,也挡不住它的白皙与透亮。栗色的头发如瀑布垂至腰际,在阳光下甚至会闪出金子般的光。


    小时候的卢箫经常会想,怎么自己就不能像妈妈一样好看。只可惜,自己终究还是遗传了父亲平庸的脸,既没青苔般的眼睛,也没有栗色的卷发,双眼皮也是窄窄一道,全身都像烟头落下的灰。


    还是哥哥会遗传,谁看到那张脸都会赞不绝口。


    ……爸爸究竟是怎么追到妈妈的呢,她不理解。


    娜塔莉亚将面团揉成条,切开。炸豆皮卷的声音与炖肘子的香味活了起来。


    盯着她的侧脸,奇怪的感觉愈发清晰。她们很像。不对不对,一个是蛇,一个是人,怎么可能像呢?一定是错觉。


    想到再也见不到那女人后,心里竟有一丝惋惜。卢箫也不知道在惋惜什么,可能战场上抬杠比较有意思吧。


    她斜靠在沙发上,倒了杯热水暖手。


    然而这平静没能长久持续下去。


    “你这次军饷能提多少?”


    卢箫回头,看到哥哥卢笙从卧室里走出来。他的衬衫都没整理好,刚刚应该躺在床上睡觉。她看到哥哥这副懒散的样子,就一阵无名火起。


    “提不了多少,最多10%吧。”卢箫冷冷回应。


    卢笙点点头,表情很嫌弃。


    “你可是这次援北的最高指挥官!晚间新闻都表扬你了!他们怎么不会多给你点儿奖励?”


    “你什么意思?”


    “你得抓住这个机会,主动开口多要些钱!别傻不愣去战场上送死。”卢笙语气逐渐凶恶,声音却逐渐减弱。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是我亲爱的妹妹,我的家人,你的钱就是我们的钱。”


    卢笙冷笑一声向她逼近;卢箫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厨房里传来了油烟机与炸丸子的声音,掩盖了兄妹俩在客厅不安的谈话。


    “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你以为他们给我安了个‘英雄’的称号,就会答应我的一切请求?”卢箫尝试好言好语解释。


    “那个姓唐的长官挺中意你,乖乖从了,不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了嘛。”卢笙压低声音。“而且你现在不在警卫司了,也不算办公室关系。”


    “所以?”


    “睡一觉又不会有什么危险,两个女人嘛。”


    卢箫竭力忍住想揍他的冲动。冲动是魔鬼。


    “你恶不恶心?”


    卢笙指住她的脸,狠狠道:“别总是一副‘世人皆醉你独醒’的样子,咱们都只是酒鬼的可怜虫罢了。别忘了是谁还了你老子的债。”


    卢箫仍然愤怒,但语气明显动摇了。


    “是‘我们的’老子。”


    “随便。你哥哥我就是个小本生意人,也赚不了什么钱。妈要开中药,姥爷住院的费用不少,这房子要交税,安安马上要上幼儿园了,幼儿园花销多高你也知道。这些都不需要钱?都得我一个人负担!”


    “我把剩下的军饷都寄来了。”卢箫的语气逐渐无力。


    “那点钱够什么?政府越来越抠了,针对从商的税也高了不少。军人不贪,就只能永远穷下去。”


    卢箫再也忍不了了,一把将哥哥推开,强大的爆发力让他差点摔到地上。


    卢笙愣了,显然没想到一个年轻女子会有这么大劲。毕竟,他可没亲眼目睹过世州军人的训练方式。


    卢箫深呼吸一口气。


    “钱我会想办法,但这个月的军饷就这么多了,真没办法。”


    “别老惦记你那逼军饷!”


    兄妹俩恶狠狠地注视对方。沉默在空气中越来越焦灼。


    “快来端盘子!饭做好啦!”娜塔莉亚在厨房里喊道。


    “来了!”兄妹俩不约而同地应答。


    这时,一直没出来的嫂子和小侄子也出来了。


    嫂子名叫望月绫子,是哥哥的高中同窗。短小的圆脸与一双无辜的大眼,让她看起来像17岁而不是27岁。


    卢箫并不讨厌她,但也不喜欢她。“笨蛋美人”,这是她每每看到嫂子的唯一想法,干什么什么不行,还有点懒惰,据说在高中也次次是倒数第一;好在性格还不错,哥哥说什么便是什么。


    绫子冲卢箫挥挥手,然后拍拍儿子的小脑袋:“安安,给姑姑打招呼。”


    侄子叫卢安,今年三岁。虎头虎脑,但帅哥的雏形已现,和卢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很难看出其母亲的基因。


    安安笨拙地抬起手,羞涩道:“姑姑咕咕咕咕……”


    小孩子的通病,一叫“姑姑”停不下来。卢箫被逗得直不起腰,耐心等待侄子说完这句话。


    绫子听不下去了,拽了拽儿子的手:“好。”


    “好。”安安这才反应过来。


    卢家人围坐在圆桌旁,高脚杯中倒满蔓越莓汁。


    作为传统的家庭主妇,娜塔莉亚是个极好的厨师。


    几盘白白胖胖的饺子中,摆着炸豆腐卷、四喜丸子、酱肘子和粉丝娃娃菜,红绿相映,色香味俱全。正中央,一道洒满葱花的清蒸鲈鱼颇有五星级饭店大厨的风范。


    卢箫吃一口丸子,只觉得好吃到流泪。是想念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箫箫,北赤联的饭吃得习惯吗?”娜塔莉亚不住往女儿碗里夹菜。她夹了很夸张的一堆,因为知道女儿的饭量。


    “打仗打到最后,只剩椰汁粿条可以吃。”卢箫边嚼边说。不过通常情况下,她是不会边说话边吃东西的。


    “椰汁粿条是什么?”绫子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很是好奇。


    “就是干巴巴的米粉,拌点椰浆和香菜,再撒点盐。不过到最后,盐都不多了,只能勉强维持不脱水。”


    “听起来挺好吃的。”绫子呆呆地眨眨眼。


    卢笙无奈地用胳膊肘顶了她一下,绫子便继续低头吃饭。


    卢箫笑了笑,没说话。早就习惯了嫂子说话不经大脑的模式,她并没有感到冒犯。


    娜塔莉亚重重叹了口气,手边的饭都要吃不下去了:“小箫箫,你真是受苦了。”


    “吃苦耐劳是世州军人的必修课。”卢箫说得云淡风轻。


    “现在每次想起来还是很自责,怎么能让你入伍呢,应该欠再多的债也要把你赎回来的。或者说什么也要让笙笙顶你去;女孩子家家入伍,未免太残忍了些。”娜塔莉亚越说越伤心,最后将筷子往桌面上一放,呜呜哭了起来。


    卢箫僵住了,也有些笨拙地放下筷子,安慰式地拍着妈妈的背。


    “不会再打仗了,我现在就是去为人民服务,每天处理审查稿件什么的,跟任何其它的职业没什么不同,千万别担心。”


    “真的吗?你们不会去戍守边疆吗?”


    虽然卢箫并没接到上级的命令,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干什么,但她还是说:“不去不去,我是大英雄,哪有让英雄干苦活累活的道理。”


    听到这话,娜塔莉亚的哭泣才微微减弱了些许。


    若以后真戍守边疆了,可千万不能让妈妈知道,卢箫心想,不然她每天担心一定会把身体弄垮的。


    不过和上战场相比,戍边又算得了什么呢,跟度假差不多。


    经历过最猛烈的暴风雨,以后下雨时就再也不用打伞了。


    娜塔莉亚愣了,信服地点点头:“MeinLieberGott!DuhastRecht.(我的老天!你说得有道理。)”


    说罢,她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她吃饭很节制,因此虽年过五十,身材还如少女一般。


    谁说俄裔女人一过中年就成大妈了,我妈妈永远是少女,卢箫开心地想。不过这也多亏了哥哥扶持这个家,才能让母亲什么都不用操心。


    饭后,一家人围着桌子聊了聊天,就又各自散去了。


    卢箫本想洗碗,却被妈妈拦下了。


    娜塔莉亚冲女儿娇嗔道:“我可怕你把这么好的盘子弄碎喽!”


    卢箫笑着皱眉:“妈!”


    娜塔莉亚晃晃肩,便灵巧地抱着一摞盘子走进了厨房,留下一串清新的香气。


    再次到来的团聚说不上冷清,但也绝不热闹。小侄子生性安静,嫂子口齿很笨,母亲说话很轻,哥哥又喜欢往沙发上懒洋洋地一躺。


    卢箫算了算,中央批的休假还有九天。这九天好好陪陪妈妈,和她说说话,再看看书好了。


    对了,聊天时一定要用德语。妈妈很喜欢讲德语。那是姥姥姥爷的语言,她原生家庭的语言,每当讲时都能让她眉飞色舞。


    **


    本来此次回家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始于第二天早上。


    卢箫刚起床,沐浴着天蒙蒙亮的鸡叫,在房间里做负重俯卧撑时,窗外传来了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声。


    柏林的乡村很安静,因此那响声实在突兀得过分。


    她顺着窗子向外看去,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上出现了久违的车辙印。三个轮子,像邮局的三轮车。


    邮局?


    奇了怪了,在寄信成本这么高的今天,谁会给我们寄信呢?莫不是哥哥从商又犯了什么法,寄罚单过来了?


    卢箫思考片刻后,只想到了一个可能:税收账单。


    一年到头来经常无法回家的卢箫打算偷偷去看一眼,顺便如果可能的话,自己偷偷去税务局交了。也该给这个家多做点贡献。


    这么想着,她走出房间。


    昏暗的客厅静悄悄的,深蓝色的天空从窗子透了些许光亮进来。


    卢箫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从猫眼向外看了一眼。果然是邮局的人,正往信箱里投信,穿着黄色的衣服,在雪地上很显眼。


    她站在门口耐心等待,等邮差开三轮车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后,才开门去取信。不想和陌生人说话,哪怕是打个招呼,因为不知道打了招呼后还能说什么。


    一出门,差点把卢箫送走。长期生活在赤道附近的后遗症让她忘记披外套了,薄薄的毛衣根本挡不住凛冽寒风。


    但回去那外套又太过多此一举,卢箫咬咬牙,冲到邮箱旁,旋好密码后打开。雪地中,邮箱的密码轮也冷得可以,跟直接摸冰块没什么两样。


    然后,她一把抓起里面的唯一一封信件,啪一下关上邮筒,就飞奔回了家中。


    她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间距很大的脚印,可见跑步人的飞快。


    再次回到有暖气的房间后,卢箫钻进被窝瑟瑟发抖了很久,眼神都被冻傻了。经过赤道冬天的洗礼后,真是越来越不抗冻了。


    身子终于暖和过来后,她终于有心情拆信了。可眼神刚落到那牛皮纸信封上,她便觉得异常诡异。


    【圣利芽街631号卢箫收】


    卢箫眨了眨眼,以为出幻觉了。然而她看看窗外,再看看信封,映入眼帘的内容是一样的。上面写的确实是自己的名字。


    看来和税收或罚单无关了,因为家里的事务处理人是哥哥。


    那大概就是军队了,说不定又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要紧急召回了,卢箫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然而,信封里面的内容更是让人大跌眼镜。


    一张发灰的正方形卡纸上,什么文字都没有,只有一个红得亮瞎人眼的唇印。


    唇印。


    唇印?!


    谁谁谁……谁啊!


    卢箫脸骤然一红,一个没拿稳,卡纸便掉到了床上。卡纸翻了过来,背面空空如也,也是一个字没有。


    整个信封里,只有一个唇印,莫名其妙。


    正红色的,留色度很高留形也很好,连细腻的唇纹都清晰可见。


    卢箫深呼吸了许久才平静下来,捏着那张卡纸,一脸嫌弃。真恶俗的恶作剧,可千万别让我抓出来是谁,不然有你好受的。


    然而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任何信息,应该是用了匿名服务。这卡纸上的内容虽然奇怪,却不属于危险品,当然可以用匿名服务。


    但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唐中校的脸。卢箫瞬间蔫了,要是唐中校寄的,那就真没办法了。


    不对。这不像她的风格,尤其是这口红的颜色。唐中校本就不怎么涂口红,要涂也是偏紫的浆果色的,根本不会用这么招摇的正红色。


    摸着卡纸边缘,卢箫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将卡纸拿近些,轻轻嗅嗅。草木和竹炭的香气。


    这是北赤联的竹炭纸。


    北赤联寄来的跨国信?卢箫懵了。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了。


    正红色的口红,形状好看诱人的丰唇,除了那条蛇还有谁。


    死女人。


    真过分。


    花这么多钱寄信就寄来这么个玩意,也不害臊。


    卢箫咬牙切齿,将卡片和信封往抽屉里一扔。


    在房子里烧东西太危险,也不敢扔到垃圾桶里,便只能暂且藏起来。等休假结束走时再一并带走扔掉好了。


    看着抽屉里孤零零的信封,她思考了片刻,拿起一个锁,将柜子锁上了。希望妈妈不要随便进房间,千万别找出来。


    后院的公鸡仍在鸣叫。


    **


    怪事一直在发生。


    不,也不能称其为怪事,应该称其为不怀好意的调戏信。


    后一日清晨,卢箫是被妈妈的声音吓醒的。


    “箫箫,你的信!”


    卢箫立刻反应过来,火箭一样冲过去拿走,冲母亲若无其事地笑笑:“可能是工作邮件,我看看。”


    娜塔莉亚丝毫没察觉到不对劲,微笑点了点头:“去吧。”


    而回到房间里偷偷拆开后,又是一张北赤联特色的竹炭纸,上面印着一个颜色相同的唇印。


    卢箫一脸嫌弃加一脸问号。


    但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后,卢箫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了昨天的卡纸比对。


    口型不一样。


    那女人在借口型传达什么话吗?被绑架了?不对,被绑架了涂不了口红。


    卢箫皱起眉头,将两张卡纸并排拿到窗前,借敞亮的太阳光细细观察。


    “一起”?


    “你是”?


    ……


    就算是有多年探案经验的卢箫,此刻也头疼到不行。


    实在是太谜语人了,完全猜不出来。


    于是,两张卡纸便一同搁置到了抽屉里。


    **


    几乎一模一样的信与一模一样的卡纸连续来了六天。


    娜塔莉亚从最开始微笑的表情,逐渐变到了好奇。她曾旁敲侧击打探信的内容,但当然都被卢箫隐晦地搪塞了过去。


    第七天没有来信,于是卢箫确定,这六张卡纸应该就是全部。


    她将那六张卡纸整齐并排铺在桌面上,研究它们的口型变化。


    所有唇印都很清晰,除了第四张。第四张的唇印很模糊地划动了过去,证明要发出这个音节应该有不小的口型变化。


    嫌弃与厌恶暂时忘掉。


    说实话,这种解谜好像还挺好玩的,卢箫反倒兴致勃勃了起来。


    在破解之前,她先回忆了一下白冉的说话习惯,过了一遍她说不同音节的字的口型大小与大致趋势。


    最后一个口型在“xi”和“shi”之间,目前不敢确定。


    然后,从有运动轨迹的第四张着手。


    从嘴唇紧闭到微微张开。是“me”,“pe”,还是“be”?上面有浅浅的水渍,这个音节应该带点爆破音。


    借这个思路,她一点一点将各个口型所代表音节的范围缩小。


    可破译出最可能的句子后,她愣了。愣得很彻底。


    “你是李白的屎”?


    这是什么新型的骂人的话吗?但这骂得未免太清新脱俗了吧,现代主义之风的同时又很抽象,她无比汗颜。


    或许有什么不对。


    这时,脑海里闪过了山竹上的德文字母。


    好像这家伙书面上更喜欢用德语。卡纸印红唇大概也算“书面”?


    卢箫开始重新考虑这些口型的含义。


    Echo还是……“ich”?应该是“ich”没错,一句话的主语,很合理。


    Li……“Liberal”?不对,这是三个音节。Liebe?对上了。


    最后一个单词……很简单,“dich”。


    原来是德语,那就合理了很多。


    Ichliebedich.


    卢箫松了一大口气,脑海里重新过一遍刚才破译出来的三个单词。


    ……


    等等。


    Ichliebedich(我爱你)?!


    终于理解过来后,卢箫整个表情都扭曲了,发狂般拍了一下桌子。


    卡纸被拍桌子的冲击波震得散落到各个角落。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脸颊也全是红色,四肢也开始抖。真想瞬间飞到北赤联揍人!


    只是,刚才拍桌子的声音实在过于洪亮。


    娜塔莉亚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故,火急火燎地推开门冲进来。看到满桌的唇印后,她愣住了,而且表情很精彩。


    卢箫尴尬得脚趾抠地。


    作者有话要说:


    白:亲爱的卢上尉,你是李白的屎(笑)


    卢:……


    第22章


    短暂的休假还有两天。


    和平年代不需要这么多留在中央部队的军人。卢箫知道这一点,但实在想不出自己如果不在那里,又会去哪里。


    柏林一直在下雪。


    乡村道路两旁的杨树银装素裹,莱茵河也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发电厂与内燃机制造厂的烟囱冒出滚滚灰烟,蒸汽时代与电气时代的影子相互交叠。


    卢箫照常在桌前最亮的地方看书。一直在下雪,一直是阴天,白天的光线也不是很好。


    她正在读之前一直没看完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说实话,她对爱情没什么期待,也并不喜欢读爱情小说;但在世州这个大环境内,与政治和社会完全避开的、谈情说爱的书籍才能最顺畅的流通。


    读着读着,她能清晰感觉到,这本书的原语言绝对不是中文。用词搭配可以顺畅代入德语,但隶属于同一语系的英语也能代入进去。更何况,她所知道的语言有限,更多的古语言也都在几十年前就废除了,无法准确推测。


    半合上书,观察外面的书脊。作为2126年世州统一的前古书,作者被世州出版署抹去,封皮上只有“茨*”。


    她有印象,很久以前读过的《象棋的故事》的作者处,也是一个姓茨的人。不过这位姓茨的作家,好像并不擅长写爱情故事。


    这年头,匿名与星号遍地都是。


    这时,娜塔莉亚敲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个脆皮可颂和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注意休息眼睛,别过度疲劳。”


    卢箫冲她笑笑。


    “不会的,我视力好着呢。”


    “我在亚琛工厂订了一件特别厚实的狼爪羽绒服,后天你走的时候带上。”


    “谢谢妈。”


    然而娜塔莉亚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卢箫察觉到了异样的氛围,倒扣下书,不解地看向她。


    娜塔莉亚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低头小声道:“那个箫箫……”


    “怎么了?”卢箫一脸疑惑。


    “咱别搞同性恋啊。”娜塔莉亚的声音带着哀求。


    卢箫有些慌了:“啊?我、我没有,妈,你放心。”


    “妈没有陈旧思想的意思,也没有说非让你结婚什么的,只是……世州政府是公开禁止同性恋的,你在军队要更加注意,怕你出事。”


    卢箫算是明白了。那天妈妈看到满是唇印的卡纸后暂时没说话,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但忧虑与不安一直藏在心底。


    她只能拉起妈妈的手轻轻摩挲,说:“我在政治方向一定是绝对正确的,那些信件是别人的恶作剧,和我的主观意志无关。”


    “Tatsaechlich?Abersiesinddochso……(真的吗?但它们也太……)”


    “Ja,natuerchlich.(是,当然是真的。)”卢箫的语气很诚恳。


    之后,母女俩足足谈了近两个小时,娜塔莉亚的疑虑才彻底打消。


    卢箫越聊越口干舌燥,咖啡见了底,可颂也吃完了。不得不说,妈妈做面包的手艺真是一绝,香脆酥软。


    铃铃铃……


    客厅里响起了电话铃声。


    然后,好像是哥哥先接到了电话。


    “喂,请问您是?……在的,在的,我去叫她。卢箫!找你的!”


    卢箫心里一紧,冲出房间,拿起听筒。


    “您好?”


    “卢上尉您好,这里是世州军队人事部委。我来和您核实一下,您本次休假是在1月22日结束,是吗?”


    果然是有关工作排遣事宜的电话。


    卢箫答:“是。”


    “根据上级部门协调统筹与多方面考虑,从本月起,校级以下的中央直属的军人要去基层工作。因此,后天下午的目的地已更改,您不必再前往日内瓦中心城。”毫无感情的的声音,像机器人发出的。


    “是。那么新工作地点在哪里?”卢箫早都料到了。这是一则毫不意外的通知。


    “慕尼黑,世州警卫司总局。”


    晴天霹雳。


    卢箫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僵在空中,手心渗汗:“总局?为什么调我去警卫司?”


    “因为您之前就是军警,工作很容易上手。据总警司长汇报,近期警力不足,需额外调人,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合情合理。


    卢箫的四肢渐渐无力:“……明白了,谢谢。”


    “请保存好火车票根,到慕尼黑后交给警卫司财务处,一并报销。”越来越像机器人。好像在中央工作多了,自然而然就会变成这样。


    电话挂掉。


    卢箫将听筒架好。


    天地间的一切又不再真实。她不信神,但此刻确实很想质问命运之神,为什么一定要让那个恶魔走进自己的生命。


    “怎么了?”娜塔莉亚担心地问。


    “我要回警卫司工作了。”


    “挺好啊,现在治安比较好,应该还算轻松。”娜塔莉亚褐绿色的眼睛熠熠生辉。


    “嗯,挺好。”


    卢箫强颜欢笑。


    她只能强颜欢笑。


    **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


    再次走到慕尼黑的大街上时,卢箫只觉得魔幻得不真实;明明在十天之前,她从不认为自己会再度踏上这片土地,更不觉得会再次成为唐曼霖的喽啰。


    造化弄人。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词。


    总局中央会议室。


    卢箫坐在长桌前一动不动,灰眼珠礼貌地盯在几位领导之间,不偏不倚。


    长桌左侧,坐着总局副警司长埃布尔少校,一个黝黑精干的中年男子;长桌右侧,坐着卢箫的前直属领导维克伦上尉,一个头发花白的高大老者。


    而最中间的上座,则坐着唐曼霖中校。


    依旧是鹰一样的丹凤眼,棱角分明的方脸,斜劈下来的鼻梁像一把斧子。虽然她是个中等身材的女人,但远比十个壮汉的威慑力大。


    深棕色的实木桌上,一套茶具和两沓文件毫无生气地躺着。和此刻的卢箫一样死气沉沉。


    明明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欢迎会,却被唐曼霖一人扭曲成了公开处刑会。


    唐中校起身,倒了四杯茶。


    她倒茶的手法很悠闲,但正是因为这悠闲的气质与警卫司格格不入,才会显得压迫感十足。


    金瓜贡茶的香味四散开来,但没有人陶醉。


    维克伦上尉的余光扫着卢箫,额角渗出了汗。埃布尔少校看上去在静静注视着唐中校,但膝盖上的手正不安分地扭动着。


    他们并不知道这位能干的前下属是怎么惹了警卫司老大的。


    “来,喝茶。”唐中校摆了摆手,脸上挂着深不可测的微笑。“总战区送来的,大家品品,看看怎么样。”


    四个人,两杯茶,怎么看怎么蹊跷。


    埃布尔和维克伦面面相觑。


    卢箫看向那清黄色的液体,只觉得奢侈到恶心。她当然知道没自己的份,不过自己也没有胃口喝。那恶魔接触过的一切东西都令人作呕。


    唐中校环视一周,笑问:“怎么?都不喝?”


    “可这杯数……”维克伦上尉为难地问。


    “我喝过了。”唐中校的背往办公椅一靠。


    指向很明显了。


    维克伦上尉担心地看了看卢箫。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于是,埃布尔和维克伦一人一杯茶,留卢箫两手空空地站在长桌的边缘。埃布尔少校抿了一口茶,眉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应该味道不错。


    当然,所有人都没心思喝茶。


    唐中校旁若无人地点燃一支烟,并旁若无人地抽了起来。烟味混着茶香,没人敢有一句异议,确实是官场的氛围。


    今日的烟味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呛人,卢箫很想咳嗽,竭力忍着。


    过了一会儿,唐曼霖终于抬起眼皮,看向了雕像般立正的卢箫。


    “呦,你怎么没茶?”


    “不用了,谢谢您。”卢箫的语气冷淡而礼貌。


    “你自己倒。”


    卢箫的额角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她揣摩不出这话的意思,便只能无条件服从命令:“是。”


    维克伦急了,疯狂给她使眼色,嘴角配合花白的胡须扯动。少校让你喝茶你还真敢喝啊?


    卢箫的手在空中停下了。


    “还是老维懂我,”唐中校哈出一串混浊的烟雾,“我是说你自己到我办公室喝茶。


    卢箫向后退了一步,立刻立正站好。


    “不好意思,是下属理解能力欠缺。”


    唐中校在烟灰缸上磕了磕灰,扁嘴:“怎么会呢,你的脑子在当年那批人里可数一数二。”


    卢箫沉默不语,灰蓝的眼睛像大雾的天。


    维克伦上尉再次替她着急。作为下属的老父亲,他操心坏了,眼色使得越来越卖力: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但你得赶紧道歉,不然有你好受的。


    唐中校冷笑了一声,把烟按灭,站了起来。


    “走了一年多了,连封信也不来,可见有多讨厌咱们警卫司了。这次上头还把你调来,真不好意思,苦了你了。”


    话语中尽是讽刺。


    埃布尔和维克伦这才恍然大悟,额角上的汗替卢箫越渗越多。


    但维克伦上尉实际上在暗暗为卢箫鸣不平。这位下属重情重义,出差后经常给同事们带礼品,也会帮忙举办生日会之类的活动。


    至于为什么一年内没联系过唐中校一次,他也心中有数。谁敢给那女人写信呢,不自找不痛快么。


    “对不起,长官。”卢箫并不想辩解什么。她知道这女人在故意找茬。


    “那你一会儿来我办公室,我们好好叙叙旧。”唐曼霖眯起眼睛。


    维克伦上尉担忧的眼神一如既往。


    他抬起手,想叫住卢箫说些什么,但一句话打断了他的动作。


    “各位把茶喝完,别浪费。”


    **


    走进唐中校的办公室时,卢箫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没再像以前一样起应激反应。


    眼前闪过沙巴丛林中的枪林弹雨。


    她知道了,这或许叫麻木。


    唐曼霖脱下外套,挂到门边的衣帽架上。她的办公室一直富丽堂皇,也一直暖气很足。


    卢箫也有点热了,但并没有脱下外套。她并不认为自己会在这里待很久。


    “不是想离警卫司远些吗?”唐曼霖没再主动靠近她,只是往豪华的真皮办公椅上一坐。


    “我没这么说过,还望您不要误解。”卢箫冷冷道。


    她放弃了挣扎,决定硬刚到底。自多年前暗无天日的监.禁后,她便已经体验过了地狱最深处的折磨,从此再无所失去。


    唐曼霖喝了几口水,站起来,走向右侧的一面墙。墙的正中央是时振州大元帅的挂像,旁边是最新版的世界地图。


    她在地图前站定,盯着赤道附近的领土,若有所思。


    卢箫一动不动,任她发落。


    反正无论去哪里,都是一份工作。一年到头来都是一个人,都回不去家,没什么分别。


    “你这么有奉献精神的人,就应该到大家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发光发热。”唐曼的手指抚摸了一下赤道的线,又划了划中东地区。“比如北赤联的拉瑙,比如西伯利亚,再比如……”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唐曼霖皮笑肉不笑,抬起手,食指点到一个地方。


    “那你去开罗海关盖章吧。”


    作者有话要说:


    茨威格:我不姓茨(流汗黄豆)


    部分老读者可以看内容提要,根据自己的情况跳订哈~


    这几天更新比较阴间,12号上夹后恢复正常更新


    第23章


    公报私仇。


    卢箫知道她没安好心,但哪知直接抛出了最恶劣的命令。


    开罗位于世州与旧欧的边界,旧社会宗教渗透严重,是近十年来最容易发生暴.乱的地区之一,与釜山、阿达纳和伊斯.兰堡并列成为“和平战地”。


    而且,那里的气候又干又热,生活条件和欧洲大陆有着天壤之别。一个德区军人去开罗海关已经不能叫“调度”了,更确切些应该叫“流放”。


    唐曼霖冷笑一声,说:“开罗海关的现在那帮人啊都是一群废物,你过去刚好整治一下,别让世州的边警沦为旧欧的笑柄。”


    “是,我会做好我的工作的。”警卫司最高长官的命令,谁敢不从;只要来警卫司,就是总警司长的蚂蚁。


    唐曼霖显然对她淡定的反应很不满意,怒色浮上她的脸颊。


    但她深呼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又归于平常:“你不再考虑考虑?”


    “不用。您调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卢箫的内心深处泛起苦涩的笑。反正离这恶魔千里之远也是件好事。


    唐曼霖意味不明地点点头。


    “别担心,不会大材小用。我这边给你最高的权力,直接当开罗边检处的正警司长,如何?”


    “是。”


    “后天一早出发。”


    “是。”


    走出办公室前,额头已被汗水浸湿。


    卢箫最后敬了一礼。


    完美无瑕的军礼。


    **


    无论过去多久,卢箫仍会记得,最后一个在警卫司的日子也下着大雪。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正午没有阳光,天空只有伴着湿冷空气的无尽阴霾。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灰蓝色的天空中落下,落在大大小小的街巷中,堆成雪白的地毯。


    卢箫手捧一杯热咖啡,站在后门的屋檐下,欣赏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片雪花顺着风飘到鼻尖上,迅速融化成水滴。


    “你不去午休吗?”背后传来了一个浑厚的男声。


    她回头,发现是维克伦上尉。他低头从后门走出,站到身边。


    “下雪了,出来待会儿。”


    维克伦上尉慈爱地看着她:“不嫌冷么?”


    “不冷,大衣厚着呢。”说罢,卢箫拍了拍披着的厚厚的军大衣。那件大衣直盖过膝盖,里面夹着一层厚厚的狐狸毛,拍的时候会发出闷闷的声响。


    维克伦上尉点点头,看看卢箫手中冒大片白雾的热咖啡。


    “那就好。快点喝,不然都凉了。”


    卢箫抿嘴一笑,便专心喝剩下的咖啡了。奶香味混着咖啡特有的苦涩,温暖了舌尖。


    她静静地听老父亲般的维克伦上尉说话。虽然今日他们的军衔已经平级,但在她心里,维克伦上尉永远是德高望重的长官。


    维克伦望着天空,声音比一年前还要苍老:“今年冬天虽然也经常下雪,但没去年冷,应该是气候变化的原因。科技发展真快呐,据说计算机已经比人矮了。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一月这儿会冻死人的。不过有一说一,这样也挺好,科技总要进步啊。”


    卢箫点点头:“不是坏事。”


    维克伦沉默了片刻后,突然想到了什么。


    “进修役的时间确定了吗?”


    “确定了,6月1号开始。”


    “儿童节开始?有意思,大概是想让你们保持童心吧。”


    “哈哈,您说得有道理。”


    卢箫喝完咖啡,将纸杯投到了最近回收桶中。回收桶盖上也有一层积雪。


    维克伦继续问:“你这次回去家了妈?妈妈和小侄子都好吗?哥哥呢?”


    “都好。我哥带嫂子去西伯利亚进货了,我妈看侄子。我妈挺细心一人,照顾小孩游刃有余。”卢箫回想着为数不多在家的日子,胃中的咖啡越来越暖。


    最后一片雪花悄然落到了积雪上,阴天的灰渐渐淡去。


    雪停了。


    维克伦上尉下了台阶,走到街上。


    “走。”


    “嗯?”卢箫没明白这个指令的意思。


    维克伦上尉微笑道:“中央送来了五十公斤羊肉,我们去帮一下。今晚有羊肉宴喽。”


    “是!”卢箫立刻小跑跟了上去。长筒靴的橡胶底踏在厚厚的雪面上,泛起沙沙的声响,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两人一高一矮,顺着人行道向前走。他们端正的体态与凛然正气的军步驱散了寒冬,迎面走来的人们都会特意让开一条道。


    “真可惜你明天就要走了,约瑟夫还挺想你的。”维克伦的嘴闲不下来。


    听到这个名字,一抹尴尬的微笑浮上卢箫脸颊。这是她以前在总局时,最容易被八卦的名字。她不理解,明明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嘛。”


    维克伦上尉放慢了脚步,察觉到了她表情当中的局促。


    “怎么了?你们俩有什么过节吗?”


    “没有,您放心。”卢箫慌忙应答。


    维克伦拍拍她的肩膀:“没事,他也是个小年轻,血气方刚的,见人怼人,你不要放在心上。话说回来——你看他怎么样?这小伙子又高又帅,再过几年也晋升了,前途无量啊。”


    卢箫懵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越琢磨越不对味呢?


    “我怎么看?”


    “我跟埃布尔都觉得你俩挺配的。”


    “……”怎么长官们都这么八卦!卢箫的耳根开始发烫,烫到军大衣都热了。


    维克伦不解:“怎么了?”


    一想到约瑟夫那张阴阳怪气的脸,卢箫就觉得血压高。长得帅又怎么了,反正也没帅过自己的哥哥。


    “我们俩真的不行。”


    “那挺遗憾的。没事,将来还有更多的帅小伙儿。”


    卢箫脸涨红了。


    抛去军人的身份,她就是一个从没谈过恋爱的23岁姑娘。一听到这类话题,她就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哎呀,没什么好害羞的。你都二十多了,也可以谈恋爱啦。我和我媳妇就是你这个年纪认识的。哪儿像你,别说初吻了,初牵都还在呢吧。”


    “呃……”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脑海里闪过了一些不可描述的片段。要是上尉知道谁对自己下了手,应该会疯掉的。最好别知道。


    维克伦上尉笑了,还以为她只是过于羞涩,于是这个话题便也告一段落了。


    卢箫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迈着大气的军步,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汽车在马路上飞速穿梭,将雪压成扁扁的灰色车轮印,掀起阵阵冷风。两大片铺满枯叶的雪地间,伊萨尔河的流水静静地淌着。


    终于,他们走到了河畔的停靠站。几个运输员正围在卡车后备箱旁,忙碌地卸货。


    “我们来帮忙了。”维克伦上尉大声喊话。


    运输员们看到了来者,立刻停下手中的工作,立正敬礼。


    “长官们好。”


    维克伦向前探身,制止另一个运送生鲜品的黑袋子。


    “这是什么?”


    “阿拉斯加的深海鲽鱼。”


    “也是上级送来的?”


    “是。”


    维克伦上尉点点头,提起六个装满了肉的大袋子;卢箫也默默提起五个大袋子,大约有七十斤重。


    他们两人就把一百多斤的羊肉和鲽鱼提完了。


    “提得动吗?”维克伦担心这位年轻女子逞强。在他心中,卢箫跟小女儿差不多。


    卢箫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下。内心一股暖流。


    “长官,我也是军人。”


    “看着挺瘦,力气还挺大。”维克伦称赞道。


    另外几个运输员看看空空如也的后备箱,面面相觑。


    维克伦上尉冲他们说:“你们直接回去吧,大老远的。”


    “我们还是得帮您提点的。怎么好意思让您提这么重的东西?”运输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听到这话,维克伦上尉立刻绷紧了脸,不悦地说:“怎么,觉得我老了,提不动?”


    几个运输员立刻吓得闭上了嘴。


    维克伦上尉笑了起来,慈祥重新在脸上绽开。


    “我开玩笑的。没事,你们走吧。”


    几位警员立刻并排站好,再次敬了一礼。


    “那我们先走了。长官们再见!”


    从停靠站回警卫司还是有一段路程的。卢箫提着沉重的袋子,额角冒出了丝丝汗珠。当然,这点负重对于曾受过系统训练的她,是可以忍受的。


    走着走着,天空又下起了雪。


    远方的阿尔卑斯山脉重新隐于朦胧之中。


    雪花落到了卢箫的头顶,又落到了她的睫毛上。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亮亮的,映出了雪落下的样子;深灰色的发丝夹着片片雪花,此刻的她就像童话里走出来的人。


    “今天让内勤做烤羊肉和鲽鱼汤吧,再热些黑面包。”维克伦上尉笑眯眯地憧憬着今日的晚饭。


    唾液腺突然分泌了不少唾液。


    “太好了。”


    “那天唐中校请你吃的火锅怎么样?”维克伦不解地眨眨眼。


    卢箫停止了思考。她只记得那天的唐中校,根本想不起来火锅具体是什么味道。


    “挺好的。”随便搪塞过去。


    天越来越阴,雪越下越大,迷得人睁不开眼。这样的天气让她想起了在叶卡捷琳堡的日子。


    “长官好!”


    总局门口站岗的两个警员接过两位长官手中的袋子。其中一个没料到会这么沉,差点没站稳。恰巧图罗耶中士路过,帮他们拿了一部分。


    “给内勤,让他们晚上做了。”


    “这是上次说的,呼伦贝尔的羊肉吗?”一个警员掂了掂袋子。


    “还有阿拉斯加鲽鱼。中央照应我们,今天好好开荤。”


    “喔!”


    几个警员队爆发出轻声的欢呼,哈出的热气在空气绕成一团团白雾。


    看到大家都这么高兴,卢箫也愉悦了起来。她在踏垫上蹭了蹭鞋底,抖抖大衣上的雪。


    有这样一顿晚餐,明日旅途的劳累都不算什么了。


    **


    在这个天色昏暗的冬日,傍晚的街道上笼罩着厚重的浓雾。作为处理各个支局大案的中心地带,总局的忙碌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七点。


    最后检查了一遍个人物品后,卢箫拉好了行李箱。旁边,是埃布尔少校给的弹簧折叠床,供今晚的临时休息。


    当。当。


    一楼大厅的钟响了,穿透紧闭的大门,传入空荡荡的单人宿舍。


    “开饭啦——”


    门外响起了内勤部同事的喊声,响亮得像敲锣一般。走廊瞬间热闹了起来,充斥着脚步声与兴奋的交谈声。


    卢箫披上一件黑色夹克。


    衣架上,那件夹克的旁边就是自己的暗红色军服。拿下夹克时,她注意到军服的袖口磨破了。不光是袖口,领口和衣摆也都开始褪色。


    原来不知不觉中,这件军服已这么破旧了,她心底不禁一阵感慨。这件衣服穿了才不过一年,就磨成这样,可见都经历了写什么。


    等到了开罗海关,让内勤部登记换新的吧。


    卢箫关了灯,匆匆走出宿舍。


    食堂里,总局的军警们十来个人围成一桌,开始享用他们这顿特别的大餐。炊事部的同事们端来一桶桶鲽鱼汤,放到铺满烤羊肉的铁盘旁。


    “好香啊!”一个新来的警司抬头张望。


    图罗耶下士嗅了嗅,一脸好奇:“这香味好特别啊,像外国的!”


    内勤处的女警员蓝雅自豪地用大钢勺搅了搅鱼汤,香喷喷的白雾弥漫了整个食堂。她闻了闻香味,一脸满意。


    “卢上尉从家带来的十三香!”


    图罗耶恍然大悟:“噢,我就说呢。”


    “一股子中餐味。”约瑟夫中尉撅嘴点评了一句。


    卢箫眉毛不悦地竖起,冲他喊:“中餐招你惹你了?不爱吃就走。”


    约瑟夫哼了一声,没说话。


    长条桌中间,一盘盘烤羊肉密密麻麻地摆在桌上,旁边的篮子里插着黑面包,几个警员将一碗碗鱼汤摆上来。


    卢箫尝了一口羊肉,肥而不腻,香而不膻。烧烤料腌入了味,一咬,焦脆的部分伴着恰到好处的咸直流油。再来一口鲜美的鱼汤,幸福极了。


    几个警司边吃边聊。


    “鱼头都在锅里,不够就把鱼头吃了!”


    “吃鱼头,补脑子。”一人嘿嘿地笑了起来。


    “那你最该多吃点了。”另一人拿起筷子指他。


    其他的军警们哄堂大笑,食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大家边吃边聊,好不热闹。


    看着如此热闹的场面,卢箫又熟悉又心酸。一个个亲切的面孔,比最暖的太阳还要温热。


    如果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呦,这不鱼籽吗?里面全是雌激素。”约瑟夫突然看向图罗耶。


    “噢,是吗?”图罗耶愣头愣脑的。


    约瑟夫嘲讽地一笑,锋利的剑眉猛然一竖:“生物没学好吧!就是雌激素。我看,都给亲爱的卢上尉算了。”


    坐在另一个桌子旁的卢箫嘴角不悦地抽动了一下。这家伙真是一天到晚找茬。


    但她并没停下筷子,只是冷冷地反击道:“你才生物没学好吧?第一,男性体内又不是没有雌激素;第二,鱼籽又不是只有雌激素,还有很多营养物质。男人吃鱼籽能补钙,还能健脑益智。”


    还着重强调了一下最后四个字。


    一旁看热闹的警员们又不住笑了起来,笑得约瑟夫脸红一阵白一阵。


    这时,局里的“八卦王”石川少尉故意提高了嗓门。


    “我说约瑟夫,你怎么就揪着卢上尉说事儿啊?咱这儿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女生。怎么就不见你说蓝雅和约兰达啊!你干脆随她去中央吧!”


    “滚!”约瑟夫咬牙切齿。


    卢箫没说话,但翻了个白眼。


    其他人立刻开始用嘘声起哄。


    坐在远处的埃布尔少校和维克伦上尉开始用慈爱的眼光打量两个小年轻,仿佛他们已经原地结婚了。


    突然,食堂内一下子安静了,仿若有什么大事发生。


    轻却沉稳的脚步声缓缓踱入大厅,靠门的几个人悄悄瞥了一眼来者。


    是唐曼霖中校。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一章温暖的日常


    第24章


    警卫司的所有人都知道,总警司长从来不来食堂吃饭。她有特供的厨师,特供的菜,根本没必要和他们吃饭。


    但今天,唐警司长却主动来了食堂,而且还主动坐到了他们的中间。


    气氛一时间冲到最低谷,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只能默默喝汤吃肉。然而军人们吃饭是很快的,长桌上的羊肉和面包盘已经空得差不多了。


    内勤处的蓝雅慌忙站起,跑去盛了一碗鲽鱼汤,端到唐中校面前。


    唐曼霖浅浅喝了一口,说:“还不错。”


    “谢谢您的夸奖。”蓝雅脸上的慌张消去了些许。


    不过,唐曼霖一共只喝了三口,就开了一罐啤酒。她捏起瓶身,手抬到与额头平齐。


    “卢上尉明天就要去海关了,让我们敬她一杯。”


    警员们面面相觑后,目光齐刷刷投向刚吃完饭的卢箫。他们都知道卢上尉滴酒不沾,因此从未尝试给她敬过酒。


    “请允许我以水代酒。”卢箫举起玻璃杯,里面是刚倒的热水,清澈得如不存在一般。


    唐曼霖眉毛一挑,冷冷道:“以前不是喝过吗,怎么今天突然不喝了?”


    什么?


    大家瞬间震惊。


    明明食堂内热雾笼罩,此刻却压了一座巨大的冰山,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就连老父亲维克伦上尉都不知道,自家宝贝什么时候喝过酒。


    那一刻,卢箫的喉咙开始干涸。她想起了当年在小黑屋里被拴着灌酒的一幕,呛人的泡沫涌入口腔,苦涩与火辣辣的灼烧一同入胃。


    不,恐惧是无用的心魔。


    她握着玻璃杯的手仍停在空中,一动不动:“现在不喝了,我酒精不耐受,还望您谅解。”


    唐曼霖的右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既满足又不满足。她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好吧。多喝热水,对胃好。”


    众人悄悄松了口气。


    尤其是维克伦上尉。


    唐曼霖站了起来,将手中的啤酒罐举到卢箫的方向:“开罗的条件艰苦,让我们向她牺牲奉献的精神致以最高的敬意。”


    卢箫正要说什么时,却被一个苍老又震惊的声音打断了。


    只见维克伦上尉不淡定了,浑浊的眼睛瞪得很圆。他只知道卢箫要去海关,并不知道她竟要去开罗海关。


    “中校,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能去……”


    “卢上尉很优秀,不是一般的女孩儿,对吧?”唐曼霖鹰一样的目光越发骇人。


    “是。”维克伦闷闷地承认。


    “越去艰苦的地方历练,晋升的机会也就越多。”


    “中校说得很有道理啊,这是对她的肯定。”埃布尔少校赶忙圆场,虽然谁也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究竟是不是真心的。


    维克伦没再说话,他低下头,愣愣盯着面前的空碗。


    “明天一路顺风。”唐曼霖将啤酒一饮而尽。


    “谢谢您。”卢箫也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


    卢箫孤身一人坐在前往开罗的列车上,出神地望向窗外。


    她还记得踏上火车前的最后一秒,警卫司各位的表情。


    尤其是唐曼霖的表情。那神色不比往日威风,甚至还有些绝望,好像在说,你还可以最后考虑一次。


    鬼才会留在总局。


    卢箫恨得牙痒痒。


    在这个点调去开罗,单程就要十天以上,春节肯定回不去家了。没关系,到了海关后立刻给母亲写封信,告诉她一切安好。


    春节的时候,都有谁回不去家呢?


    底层的人。社会底层的人,职业地位底层的人。为三倍工资奔波,眼耳皆被捂上,负重前行,却看不见有人替他们岁月静好。


    即便到处宣扬人人平等,社会上依旧存在隐形的三六九等;即便打着民主的旗号,军队内却依然阶级分明。


    想到这里,她看向车窗外连绵的山脉。山水也有血统一说吗?就连中东的土地都比亚欧大陆北部的高贵。无论是人还是物,总被不停地比较、归类、分层,直到世界成为一座僵硬的金字塔。


    这个世界烂……


    她及时砍断了自己的思绪。为什么最近总是这样想?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反动的思想的呢?


    这时,车头飘来淡淡的烟味。


    即便车厢内规定不许吸烟,但军官们大多对此规定视若无睹。大约规则制定者本人也会在车厢里吸烟。


    从不抽烟的卢箫皱起眉头,打开车窗散味。一月末的凉风灌进,她不禁紧了紧衣领。


    “太冷啦,请把窗户关上!”一个军官大喊。


    卢箫不悦地看看他,再看看周围,其他军人好像也对凉风不甚满意的样子。难道他们竟能忍受这难闻的烟味?


    没办法,只能将窗户再关上了。


    她看向车厢连接处。往外走,就是普通老百姓所在的车厢了。去其它车厢坐坐吧?军队倒没规定一定要留在军用车厢,只不过普通车厢装潢破旧人员拥挤罢了。


    于是在众多军官轻蔑的诧异下,卢箫快步走出了军用车厢。


    而开门的一刹,便是来到另一世界的一刹。


    老人抱着小孩,女人靠着男人,无数的人头在有限的空间内攒动。座位上坐着的人们,服装风格各异,神态表情各异。不同人种的脸如博物馆展览般交错,色彩斑斓的民族服饰相互交映。


    嘈杂的车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用好奇的眼光注视那暗红色的军服。


    卢箫不自在地走到车厢角落一个空座位上,坐下。座椅罩布上全是破洞,露出了黄棕色的海绵。这里的环境和军用车厢比,确实差远了。


    这也算三六九等么。


    与此同时,本坐在那座位旁边的人立刻站起,十分恐惧地向车厢的另一边走去。就连在过道上走动的人们,也开始战战兢兢地绕开她。


    人们为什么这么害怕军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卢箫表面装作不在意,看向车窗外的风景,内心却波澜起伏。


    几分钟后,口音各异的中文回荡在婴儿的哭声中,车厢内的空气终于再度活了起来。


    左侧空空的座椅上冷冰冰的,卢箫的内心空落落的。很奇怪,无论在哪里,她都觉得自己像个被冷落的异乡人。


    “我可以坐这里吗?”像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求一般,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她身边响起。


    卢箫意外地转头,只见一个身罩绿袍的娇小女人正站在自己的身边,脸也被厚厚的面纱挡得严严实实。看到女人裹得严严实实的样子,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拉弥教徒。


    “请坐。”


    女人便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坐下,像一座被罩着的雕像。


    因为罩袍的缘故,卢箫看不到女人的表情。但她不觉得,罩上一个厚重的袍子会让人露出高兴的表情。


    她们所乘坐的这辆是跨国列车,从北赤联的几内亚启程,经过卡萨布兰卡等地,最终抵君士坦丁。


    于是卢箫暗暗推测,这女人很可能是从北赤联过来的。


    罩绿袍的女人好像感受到了卢箫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一双墨黑的大眼睛在黑纱下若隐若现。


    但那女人没有说话。


    卢箫便也没有说话。


    列车继续向前飞驰,钻入了砖红色的阿特拉斯山脉中。车厢内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顶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离到达君士坦丁换乘枢纽还有四五个小时,卢箫半闭上眼,打算先休息一会儿。鼻尖传来了一种奇特的香料味,闻起来非常神秘,并且非常助眠。


    然而,刚陷入浅睡眠没几分钟,一声怒吼瞬间将她震了个激灵。


    “她在那儿!”


    卢箫睁大眼睛,警惕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与此同时,她观察到了,身边那绿袍女人开始发抖地向自己靠近。


    只见车厢的另一端,站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们带着绿色的网帽,高大鼻子下留着浓密的胡须,肌肉上散发出狐臭的汗水狂躁地跳动。


    看到那标志性的服饰后,卢箫只觉得今天见鬼了。怎么这趟车上这么多拉弥教徒?而且,其中一个壮汉竟还向自己的方向气势汹汹地走来!


    也没招谁惹谁吧?卢箫表示不可理喻。


    但紧接着,她反应过来,这壮汉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身边这个穿绿袍的女人。


    “救救我……”女人微弱的声音在耳边请求,带着绝望的哭腔。


    卢箫的心颤了一下。她明白了,女人坐到自己身边,是出于对军服的信任。既然仍有人信任着军方,就不能辜负他们了。


    壮汉离女人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抓住她的手腕了,女人抖得越来越厉害。


    卢箫毫不犹豫地箭步向前,挡在他们之间。


    “先生,请问您干什么?”


    壮汉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敢多管闲事,愣了一下说:“我带她回家!”


    “带她回家?但这位女士看起来很不情愿。”卢箫眯起眼睛。


    “她是我妹妹!她马上就要嫁人了!”


    卢箫看向颤抖的绿袍:“噢?但她看起来并不想结婚的样子。”


    “不是她想不想,她必须!这是吾主拉弥的旨意,是家族的传统!”


    “法律中有规定,禁止违背妇女意志,采取暴力、胁迫或其他手段强行限制其行为。”卢箫皱眉,尝试讲道理。


    “那是你们世州的法律,不是我们的!”


    对某些人来说,好像讲道理是无用的。


    卢箫面无表情道:“你们是赤联人?”


    “没错。”壮汉得义地扬起头,说话的底气也更足了。


    这时,身穿绿袍的女人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声音在颤抖,但异常坚定:“我、我不要跟你们走。”


    听到那声哀求,不知怎的,卢箫想起了过去某刻的自己。


    一定要救她。


    卢箫沉下嗓音:“这里是世州的领土。”


    “所以?”壮汉挑了一下眉。


    “按世州的法律来。”


    听到这话,那两个壮汉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胡须随着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十分愤怒的样子。


    “你!”


    在看到面前这个穿着军服的只是个纤瘦的女人后,两个壮汉威胁状地抬起手臂,一副要干架的样子。显然,他们认为卢箫根本不足为惧。虽然卢箫的身高也有一米七,但在那两个一米九的壮汉前仍像个小玩偶。


    周围的普通民众们看到这架势,立刻害怕地散开,空气中鸦雀无声。


    “别打她!”看到这架势,女人挡在了卢箫身前。


    卢箫愣了一下,嘴角勾起了暖暖的笑。她没想到,这女人即便已害怕得不行,仍会选择维护自己。


    壮汉立刻隔着绿袍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腕,向相反的地方拖去。女人奋力挣扎反抗,可无奈力量实在过于悬殊,根本无济于事。


    啪!


    电光火石般,卢箫用手刀精准地撞击了他的手腕。那壮汉吃疼,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松开了紧抓女人的手。


    卢箫将女人护到身后,冷冷地说:“这儿是世州的领土,别乱来。”


    两个壮汉面面相觑,万分屈辱。被打了的壮汉不死心,再次上来挑战军服的权威。毕竟,两人的体重差了将近两倍,身高也差了快一头。被弱女子压制,成何体统!


    即将迎来暴力场面,远处的老人害怕地捂住孙儿们的眼睛。


    卢箫冷笑一声,连枪都不屑于掏,直接赤手空拳地迎了上去。


    咚,啪。


    两声巨响后,那壮汉应倒地,嘴角甚至流出了血。他眼球暴突,无力地吐出一口碎牙。


    “欺软怕硬的孬种。好好记住!在世州,任何一个穿着军服的人,你们都打不过。”卢箫毫发无损,反倒轻松地揉了揉指关节。


    这句话不假。世州军队有一套独特的培养体系,从上至下,都接受过严格且系统的格斗训练。这也是世州警卫司执法时总顺畅无比,根本没有民众敢反抗的原因。


    “警、警察打人了……”另一个壮汉也吓得屁滚尿流,根本不敢上前来挑衅。


    “对于妨碍执法的人,世州的警员有无限防卫权。”


    听到这话,本来捂着嘴、倒在地上的壮汉瞬间不敢哼哼唧唧了。他们今天可算是真正领教了世州军人的厉害。


    旁边罩着绿袍的女人终于停止了颤抖。


    “把护照拿出来,我要检查。”卢箫伸出手。


    那两个壮汉对视了一眼,然后不自在地从衬衫口袋中掏出了护照,乖乖递给卢箫。


    卢箫翻看了一遍,眉头紧锁:“你们空有护照没有签证,属于非法偷渡。到下一站后,将立即遣返。”


    “那她也要遣返!一视同仁!”一个壮汉抗议道。


    卢箫愣了一下,看向穿绿袍的女人。是了,如果她也没有签证的话……


    那女人已经准备好护照,并递了过来。


    卢箫犹豫了一下,接过。翻看几页后,她的眼睛亮了。


    “她有签证,允许滞留。”


    “什么!”壮汉不可思议地大叫。


    “我办过了。”女人平静地说。


    “什么时候!怎么可能,你……”


    “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卢箫打断他们的对话,“请离这位女士远一些。”


    “可她是我妹妹……”壮汉绝望了。


    卢箫的面部表情和声音都冷若冰霜。


    “我将全程护送,直至抵达君士坦丁。”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是拉弥教(本文虚构的)!不是别的教!!


    看到作者君的求生欲了嘛QWQ


    第25章


    两个壮汉彻底没话说了,只得灰溜溜地退到车厢的另一头。


    伴随一阵响亮的汽笛声,列车抵达了奥兰车站。两个士官帮忙把两个拉弥壮汉押走,他们只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穿绿袍的女人终于脱下了厚重的罩袍,露出了她的本来的样子。原来,她只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


    一位标准的波斯美女。


    高鼻深目,眉毛整齐得像画过一般。浓密睫毛下一对漆黑的眼珠像泼了墨一般,丰满的唇不点而红。


    真是一位美人,拉弥教徒们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非要用绿袍封印她们的美,卢箫不平地想。


    波斯姑娘将绿袍潇洒地往车上最近的垃圾桶一塞,然后抬头看向卢箫:“谢谢您。”她的个子不高,约莫一米六出头。


    “不用谢。”


    两人坐到车厢靠尾的空位上,都松了口气。不知不觉中,车窗外已能看见一望无际的大海。


    “你要去哪儿?如果顺路的话,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姑娘垂下了眼睛,小声说:“我还不知道要去哪儿。”


    “这样的话……”卢箫皱起眉头,认真思考。


    “我跟您走,离这里越远越好。”话语中仍带有对那两个男子的恐惧。


    卢箫沉思了一会儿,说:“我要去开罗海关。”


    “开罗?”那姑娘的眼睛亮了,脸颊焕发了富有活力的神采。神秘的尼罗河畔上有神秘的金字塔,再封闭的人也知道这座城市。


    “嗯,在世州和旧欧的边界。”


    波斯姑娘轻轻拉住卢箫的袖子,央求道:“请带我走吧。那里离赤联比较远,安全。”


    卢箫沉默一瞬,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但开罗经常发生暴.乱,不太适宜作为居住地点。要是相离赤联远些,中欧更合适。”


    “开罗跟我原来生活的环境很像,我能适应。”波斯姑娘的笑容很暖,也远比车窗外碧蓝的天空清澈。


    卢箫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别人无权过多干涉。


    她再看了看身边人的侧脸,突然想到了什么:“姑娘,你叫什么?”


    波斯姑娘腼腆一笑:“我叫法蒂玛·拉德普尔。那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这样也方便我以后找您报恩。”


    “报恩就不必了,这是我的职责。我叫卢箫。”


    法蒂玛笑了,露出甜甜的酒窝:“您的名字很好听,像一种很美妙的乐器。”


    “谢谢。”这是卢箫头一次听到有人夸自己的名字,虽然有些羞涩,但感觉还不赖。


    列车还有一个小时就到终点站了,车上的人渐渐稀少。尤其是婴儿的哭闹声和小孩子们的打闹声。


    望着天尽头波澜壮阔的大海,法蒂玛的墨黑的眼珠染上了亮丽的蓝色:“大海真美呀。”


    “你头一次见到大海吗?”卢箫问。


    “我从没出过撒哈拉。”


    听到这话,卢箫更好奇这姑娘的身世了:“你是逃出来的吗?”她从来没听说过谁一生都只在一个地方。


    法蒂玛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悠远。


    “嗯。如果我不逃出来,我就要嫁人了,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可我今年还不到18岁,我还不想这么早被决定。”


    真是魔幻现实主义,卢箫吃惊地想。拉弥教果然像传说中那般落后愚昧,竟然这么纵容对女人的压迫。


    而与此同时,她想起了白冉。相比之下,那条肆意妄为的蛇更像个游客,而不是土生土长的赤联人。


    “我不想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嫁人了,更不想一生穿绿袍。我宁愿一个人,即使当掏粪工也好。”法蒂玛喃喃道。“只要我是自己的就可以了。”


    话语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卢箫由衷替她感到高兴。


    “再次谢谢您,”法蒂玛感激地看向卢箫,“如果被他们带走可就完了。”


    卢箫微笑道:“法律会保护每一个境内的人。”


    “真是太好了……”法蒂玛的眼角流下了泪水。那是喜悦的泪水。


    下车后,卢箫爽快地带她去买前往开罗的火车票。说要护送到底,就一定要护送到底。


    买票时,那姑娘身上的州元不够了,还是卢箫帮她补上的差价。二十五州元,不算多也不算少。


    “我身上只有一点赤银,可以先用这个还给您吗?”法蒂玛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了,也没多少钱。”吃军饷的卢箫虽算不上富裕,倒也不太在意钱财的事。


    “那,谢谢您了……”法蒂玛很不好意思。


    卢箫冲她笑笑,拉起她的手,指指列车:“旅途要开始喽!”她尽可能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以打消法蒂玛的不自在与羞涩感。


    接下来的旅途中,两人有了个旅伴。漫漫长路不再寂寞,她靠在窗前的座位上聊天。


    “这世上坏人太多,到了开罗之后,你若要找个住处,最好离检察署近些,遇到坏人了随时来找我。”


    “明白了。有困难,找警官。”法蒂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不过,我没见过坏人,我也不觉得这世上有坏人。”


    “你忘了你哥哥们的所作所为了?他们可要逼你嫁人呢。”


    “他们也不是坏人,只是教义教导他们素来如此。但素来如此便对吗?他们只是做了不对的事情,但并不坏,您说对吧。”


    卢箫挑了挑眉。她很迷惑,一个长期被压迫的十几岁姑娘是如何说出这么平心静气的话的。


    “可能你的哥哥们不是坏人,但世上会有很多坏人的。”


    法蒂玛歪歪头:“都有自己的苦衷,但他们在特定的时候,还是会发光发热的。但您别担心,当事情的发展不对时,我会保护自己的。”


    “这个世界并不美好。”卢箫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和她辩论什么。大概只是太担心这样一个漂亮姑娘的安危了。


    法蒂玛眨眨眼,蝴蝶翅膀般的睫毛上下扑闪:“美好。它允许我成功逃出来,允许我成为自己的,还让我遇到了您这样的好人。我在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好人,愿意施舍我一杯水的乘务员,愿意为我指路的老人。”


    卢箫感到很有意思。


    她头一次遇到这种性格的人。说她单纯吧,但也知道好与不好,也很有自己的想法;但说她老练吧,又未免太不经世事。


    她真的只看得到人美好的一面吗?她被这位波斯姑娘的性格深深吸引住了,实在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人存在,而且还能成功走到这里。


    后来,在尼罗河中心广场与法蒂玛分别时,卢箫竟有了不舍之感。


    “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攒够钱后坐船去雅典或西西里。我以前去那边出过差,环境很好很宜居,你会喜欢的。”


    法蒂玛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她的眼神也满是不舍。但更多的是崇敬。


    “那,再见了。”


    “如果以后还有缘相见的话,我会尽我所能报答您的。”法蒂玛大大的眼睛闪着比火苗还亮堂的光。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土地,她却没有任何担忧与恐惧,只有热情和憧憬。


    她能报答我什么呢?不过,这一点也不重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因自己重获新生的人,心底就会燃起由衷的自豪。


    卢箫最后看了她一眼,背包走向了军用接送站。


    **


    到达开罗海关检察署时,卢箫刚踏进去,就觉得头疼。整个环境脏兮兮的,风貌也很差,和总局天壤之别。


    烈日当空,低矮的建筑群是灰黄色的,旁边的土地也是灰黄色的。


    这里是黄沙的世界。


    城市与沙漠相连的边界,到处都是单调的黄色。一个个小沙丘轮廓清晰,层次分明,脊线平滑而流畅。


    再怎么用疲惫的视力寻找,也找不到属于水的蓝色,只有勉强几颗孤零零的椰枣树上有一丝绿色。黄色,是死亡的颜色。


    正午的气温接近二十度。


    卢箫下了车走在街道上时,汗水渗透衬衫,触到了军服外套的粗布。军帽挡住了阳光直射脸上的皮肤,却也让头顶的热气闷在帽子内。


    检察署门口站岗的士兵心不在蔫,正靠在阴凉下谈笑风生。他们随意地披着军服外套,甚至能看出里面的衬衫没完全扣好。


    看到他们松散成这副模样,卢箫脸都黑了。她默默经过他们,打算先去旁边的警卫司质问一下开罗的现任警司长。


    两个士兵看到陌生的面孔后愣住了。紧接着,他们瞟到了卢箫的肩章与金鹰胸章,跟中了蛊一样,立刻站好敬礼。


    “长官好!”


    “你们好。”卢箫冷冷回应,竭力控制想发火的趋势。“站岗期间请扣好衬衫和制服,不要嬉戏打闹。”


    两个士兵被那语气和眼神激得一个哆嗦,瑟瑟发抖立刻写到脸上:“是!”


    保持着训练有素的军步,卢箫走进了检察署后方的警卫司开罗支局。里面的卫生状况也让她大开眼界,难以描述。


    “您好,请问您是?”接待处的女警员警觉地站了起来,看到那枚金鹰胸章后,悄悄整理了一下衣服。


    “我是你们的新警司长。”


    女警员的神色立刻变了。她知道近两天总局派的新警司长便会过来,但显然没料到这么早;而且还是一个年轻女人。


    “您就是……”


    卢箫站定,冲她敬了一个军礼。那个军礼标准得让周围所有的警员都瞬间停下了脚步。


    “世州警卫司总局,卢箫上尉。”


    “长官好!”女警员也触电般敬礼,眼神由震惊变成了惊恐的崇敬。


    周围所有警员们都呆在了原地。


    没有人不知道“卢箫”这个名字。卢箫和尹银焕,那可是一周前《世州评论报》专栏上响当当的人物,为数不多的黑白电视中也有他们的专访,只不过像素不高看不太清楚脸。


    “您这边请。”女警员从桌子后走出来,诚惶诚恐地向走廊另一侧走去。


    卢箫静静跟随着她的脚步,向走廊深处的总务办公室走去。


    好像总务办公室旁边挺空旷挺整洁的,甚至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说明现役领导者并没有腐败,也是个有秩序的人,是好事。


    然而总务办公室门一打开,卢箫的心情裂开了。里面空空如也,只有自己前天寄来的行李包裹孤零零躺在同样空空如也的架子前。


    ……


    打扰了,原来刚才的整洁是因为没人。


    “这里是您的办公室,给您钥匙。桌椅不够可以再加,西边的墙后有一个暗格,您可以存放贵重物品;水龙头直通尼罗河,已达到清洁标准,但不能直接饮用。”女警员毕恭毕敬地介绍。“军区宿舍离这里约两公里,给您配了摩托车,等您收拾好后随我领取。”


    卢箫紧锁眉头,点点头。军队的一般配置她都心里有数,并不需要这么详细的解释。此刻的她只想知道一个问题。


    “你们原来的警司长呢?”


    女警员眨眨眼,露出尴尬的微笑。


    “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职场升级文(误)白少校下章回归,敬请期待~


    ——


    为什么有人觉得这篇文会BE啊?第1章大家没看懂吗(瘫)全篇文相当于“证明题”了吧ww


    第26章


    “跑了?!”卢箫震惊。


    女警员一脸复杂,悄声解释道:“上次总局来视察,查出了他贪污受贿的事实,在正式处罚下来之前,他连夜跑路到旧欧了。”


    果然,开罗真是个鬼到不能再鬼的地方。


    卢箫叹了口气,走向空旷地面上的行李包裹。她的东西对一个要长期工作的人来说很少,但对于收拾来说工作量却不少。


    “我明白了。你先去吧,我先收拾一下。”


    “是。”女警员立刻走出了办公室,走出时把门带上了。


    铁门轻轻关上,办公室内的空气变得清冷。卢箫重复着从前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打开行李包,将里面的物件逐个拿出,摆放整齐。


    行李包底部的大纸袋中,是一本本尚未拆封的新书。她仔细拍拍上面的尘土,将它们摆放到左侧书架的最顶端。


    她望不到这里的尽头。


    黄沙上现在有无尽落寞,以后也将有无尽落寞。她想到了以前的很多事情,想到了以后无数日日夜夜中,或许也就这些书能陪伴自己了。


    收拾完毕。


    这时,卢箫想到了什么,抽出一张信纸。


    好久没给那位长官写信了。眯起眼,明媚阳光中的彩色光圈构成了那温婉可人的轮廓,蓝如湖水的眼睛一闪一闪。


    【亲爱的伊温少校:


    托您的福,我活着回来了。


    我真的很爱您那把刀。不打仗时,那把刀有时贴着我的胸口,有时印在我的腰际;打仗时,我用它杀敌保命,突出重围。即便刀刃上满是鲜血,我也能感受到您的微笑与心跳。


    在食物紧缺、伤口作痛的时候,我也会想到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当年我们徒步穿过沙漠去救援的情景。您面对艰难抉择时的果断,在恶劣环境中的顽强。


    ……】


    蘸水笔在纸张上缓缓移动,一排排字迹遒劲而整洁,还原了她在战场上的模样。


    封好信封后,她忽觉肚子饿了,又忽觉今天就没吃过饭。


    然而看看墙上的挂钟,正好卡在下午三点多,没办法等到炊事班开饭。卢箫决定自己先去街上随便吃点。


    低矮古朴的楼群穿插在高楼大厦中间,圆顶建筑顶上尖尖的角像第二个避雷针。白色的砖瓦,色彩斑斓的壁画,道路两旁稀疏的海枣树像一柄柄大伞。


    不愧是世州和旧欧的边界,开罗的整个市容很有旧欧的风范。色彩斑斓的壁画与文艺气息,这是在正统的世州城市根本感受不到的。


    今天是星期六,小吃街上市民来来往往,万分忙碌。干燥的空气不冷不热,很宜人。


    随着食物的香气混入嘈杂人群,卢箫的肚子愈发饿得难受,便走到了最近的一个小吃摊旁。


    “您好,请问这是什么?”卢箫看向锅旁热气腾腾的东西。


    忙碌的摊主撇了她一眼,发现是军人后,耐心而恭敬地说:“鹰嘴豆泥和烤饼。”他说话带点大舌头,一股中东味。


    鹰嘴豆这个名词十分陌生,但不妨碍对美食的热情。


    “来一份。”


    “加不加乳酪?”


    “加。”


    “2州元。”


    卢箫看了看周围,学当地人的样子,将纸币投入角落的玻璃碗里。


    摊主娴熟地切开烤饼,抹上一层厚厚的白色乳酪,扔到灶台上烤了烤。待饼边酥脆焦黄,他从铁桶中挖出两勺棕色的糊状物体,卷到了饼中。


    卷好后,他将饼夹入纸袋,递给卢箫。


    奇特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突然想到了法蒂玛身上的香料味。看来低纬度附近盛产香料,走之前可以当特产带点回去。


    卢箫站在街边,咬了一口烤饼,十分酥脆。鹰嘴豆泥绵软细腻,和乳酪简直绝配。


    果然俗话说得好,美食治愈人生,她忘掉了被流放至千里之外的苦楚。


    也暂时忘掉了家乡菜的味道。


    不知不觉中,太阳钻到了塔尖后,街道有了些凉意。她吃完烤饼,将纸袋扔进垃圾桶,拍了拍手上的碎渣。


    这时,远处传来了乱哄哄的吵架声,与在海关前排队检查的旅客的不满嚷嚷声,立刻将她的思绪拽回了现实。


    卢箫已经开始头疼了。


    **


    到达开罗的第五天,是世州传统的除夕。


    当今时代,理解阴历的含义的人越来越少,作用也仅仅局限于传统节假日的的计时器。但这不妨碍大家欢迎中秋节与春节,因为放假。


    开罗的警员大多是附近城市居住的原住民,在除夕夜时,想回家就能回家。只是按照今年的轮班,去年除夕夜回家的警员,今年就需要留在海关工作了。


    因此在2月4日这一天,警局里是个人都哭丧着脸。


    没人想在节假日工作,即便有三倍工资。更何况,除夕这一天,因为人员流量巨大的原因,海关的工作也格外繁忙。


    卢箫从未笑过。


    从第一眼看到这些人起,她就知道,不能对他们有好脸色。好脸色,尤其是年轻女性的好脸色,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地懈怠工作。


    上班前,检察署大厅中,站在最前方的卢箫冲面前两排警员敬了一礼。很标准,也很冷漠。


    “三小时轮一次班,中途不得玩忽职守,一旦发现从严惩处。晚十点下班后,若无意外情况,我请各位吃年夜饭。”字字铿锵,严厉的语气让本的警员们都吓了个激灵。


    “是!”自从总局新派的警司长到任后,开罗警卫司的面貌已在潜移默化中变了许多


    除夕是回暖的标志。


    虽说热带沙漠气候的冬天本就不冷,但今天甚至有了热意。


    坐在凉棚下,卢箫接过一个个护照,迅速而准确地检查过后,盖上一个个“世州边检”的红章。


    因节假日人手不足的原因,堂堂的正警司长也干起了这种活。当然,她自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反正工作不分贵贱。


    盖着盖着,她想到了恶魔那时说的话。


    ——你去开罗海关盖章吧。


    结果现在还真的来盖章了,她调侃式地想。


    不过,工作的干劲反倒越来越足。可以帮助这么多远在异乡的人归乡,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一个上午,卢箫盖了几百个章。她饿得肠子贴胃,但看看海关排队的人仍乌泱乌泱的,她决定晚一点再换班。


    这时,索拉博少尉小跑赶来。


    “阿图莎的换班时间到了,实在找不到其它女警员了,请您前往安检处顶替她。”


    “明白了。”


    卢箫只得起身,把凉棚下的位置让给索拉博,她自己则要前往安检处。


    开罗位于中东,有不少前世纪的中东遗风;相应的,女性警员也极为稀少。


    然而为防止诬告,在安检处搜身的警员必须至少有一位女性,所以开罗安检处的排班极为困难。过去几天内,尽管身为开罗警卫司的最高长官,卢箫也不得不多次顶班。


    卢箫一路小跑穿过人群,来到位于海关入口的安检处。安检是件繁琐又紧张的工作,那里排队的人甚至比盖章的地方还多。


    “长官好。”搜身处的男警员冲她敬了一礼后,继续搜身的工作。


    “你好。”明明才停滞了几分钟,卢箫却看到,女性的队伍已积了不少人,必须尽快恢复工作。


    卢箫带上薄薄的白手套,开始为下一位女性搜身。


    从肩膀到腰际,从腿部至袜子。虽然才工作了五天,她的手法却很娴熟专业,活像工作了五年一般。世州的法律很严,必须要好好检查。


    一旦开始工作,就都不好停下。


    卢箫越来越饿,也只能咬咬牙坚持。又不是没挨过饿,小菜一碟。


    然而,下一个等待搜身的人让她僵在了原地。


    白皙的皮肤胜过山顶上的白雪,被招摇的红唇衬得不再真实;浅绿色的眼睛胜过两颗宝石,却怎么看都透着野蛮的狡黠意味;胸前的风景胜过,比目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夸张。


    尤其是右眼下的那圈淡褐色斑纹,更没有任何认错的余地。


    不管眼下这情况多么离奇,都无法否认这人的身份。


    卢箫愣了一瞬,很快调整过来了状态。她像之前一样,抬起金属探测仪上下扫一遍。


    她确信自己曾想过,如果再见到这女人该说点什么。但现在这种情景,根本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也自觉不该说什么。


    那条蛇身穿v领毛衣和长裤,虽然打扮得很时髦,但看起来怕冷得要死,与后面所有人的装束都大有不同。


    身上无金属制品,第一层搜身通过。


    卢箫开始第二层搜身,观察与触摸。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女人会搞鬼,检查得分外仔细。


    于是,在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情况下,手法比平常细致了许多,力道也重了不少。


    “哎呀,警官性骚扰哦。”伴随着一声轻柔的娇喘,明显是故意的。


    卢箫的手立刻顿住了。本来这次搜身不带一丝色气,却被这句突如其来的低语挑逗得很不对劲。


    “那就不要跨国,不要过海关。”卢箫没好气地反击了一句,继续搜身。


    看到这样子,白冉反倒来劲了。她微微俯下身,红唇直往上尉的耳边靠:“可被你骚扰,我倒觉得挺兴奋的。”


    多亏了职业素养的加持,卢箫才得以保持镇定的表情与语气。不气不气。


    “……到底是谁骚扰谁。”


    白冉笑笑,还故意扭扭身子,仿若在展示身体的曲线。


    卢箫统统无视。


    突然,她察觉到了什么,手攀上了白冉的胸口。


    感受到了年轻上尉的手,白冉的胸脯随呼吸起伏了一瞬,不易察觉的红晕染上她苍白的脸颊。


    气氛突然变得暧昧,且暧昧得很诡异。


    白冉眉毛一挑,没有说话,嘴角还勾起邪魅的微笑。微笑还带点享受的意味。


    不过,卢箫戴着白手套的手很轻易便避开了关键部位,轻轻一探,从两胸之间拈起了一个物件。


    “这是什么?”


    “你猜。”白冉耸耸肩。


    卢箫恼火地将刀往旁边的垃圾处理箱一扔,冷冷道:“不可以携带这种陶瓷管刀,扣留了。”


    “什么嘛,真让人家伤脑筋。这是用来宰杀猎物的,整个吞下去多不雅观呀。”很委屈的语气,似娇嗔,似控诉。


    但卢箫从那调侃又嘲讽的眼神中看出来了,白冉并不在乎那把刀扣留与否,纯粹就是来找茬玩了。


    扰乱公务。


    鬼话连篇。


    搜查白冉太费时间,后面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卢箫加快手上的动作,发现并无其它异常后,立刻挥手让这条烦人的蛇离开安检处。


    “多谢按摩。”


    临走前,那女人还不忘最后进行一次调戏。红唇轻轻一动,比玫瑰还要娇艳。


    随着那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卢箫终于忍不住了,整个人都烧了起来,绯红一直从耳根烫到脖子,以至于搜下一个人时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难得喘口气时,卢箫余光看到了取行李处的白冉。


    此时的白冉披上了暗褐的长风衣,取回了自己的背包,向另一侧走去。她高挑的身影脊背挺得很直,走路像一阵风,和战时的状态截然不同。


    只带了一个小背包?跨国旅行?这女人究竟干什么来了?卢箫很震惊也很疑惑。


    但下一个旅客已经走过来了,她无暇去管。


    反正这条蛇是条疯蛇,脑回路异于常人,随她去。


    卢箫机械般重复金属探测仪的搜查工作,头饿得越来越昏。她很想吃饭,真的很想。


    不知是不是错觉,面前排队的人们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怪,像是看到了什么新鲜事一般。


    紧接着,像是上天听到了她的乞求一般,一个温柔又调皮的声音在身边不远处响起。还很熟悉。


    “张嘴。”


    作者有话要说:


    奇怪的涩气增加了Orz


    接下来几章高甜预警~


    【附加说明】


    本书中的世界是打乱重构的,请不要相信本书的任何历史、文化、生物和地理知识哈!


    第27章


    莫名其妙的话。


    但注意力仍被工作占据,卢箫丝毫不觉得这是对自己说的话,便当没听见。


    “张嘴。”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


    这次很明确,确实是冲自己说的。


    卢箫一脸懵,无意识中就张了嘴。


    很快,一只纤细修长的手立刻伸了过来,往她的嘴里塞了块东西。


    舌头刚接触那块东西,卢箫就瞬间精神满满了。是巧克力,还是自己最喜欢的榛仁牛奶巧克力,甜丝丝的,丝滑浓厚,满嘴香气。


    本过低的血糖瞬间就好了不少。


    卢箫的大脑这才恢复运转,才反应过来事情的不对。她瞪向身边的人:“谁放你过来的!”


    白冉眯眼笑着,满意地打量着她的表情。


    “我跟他们说,我是卢上尉的老相好,他们就放我过来了。大家都非常认可我们的关系。”


    面前排队的旅客们,表情更精彩了。她们甚至已经忘了等候多时的不耐烦,开始一脸八卦地窃窃私语。


    “老相好个头!”卢箫咬牙切齿,但手上搜查的动作仍未减慢一毫。这女人总是故意制造混乱。


    白冉笑出声了:“人家好心怕你低血糖,你非但不感谢人家,还凶人家。”很有撒娇之嫌的语气。


    卢箫忙昏了头,不想理她。


    紧接着,耳边传来了撕包装纸的声音。十几秒后,那个虽烦人却似上帝的声音再度响起:“张嘴。”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卢箫仍不争气地张了嘴。


    这次的东西变了,变成了一块小蛋糕。绵软香甜,甜度刚刚好,还热气腾腾的,刚出炉的样子。


    胃不再饿得难受,头也不晕了,卢箫检查时的手法利落了不少。


    “那我在检察署门口等你。”耳边白冉的声音仍轻飘飘的。


    等我?为什么要等我?


    卢箫内心有许多问号,可什么也问不出来,因为下一波旅客涌了上来。


    **


    下午三点左右,过海关的人终于明显减少。放眼望去,满是黄沙的平原上只有稀疏的椰枣树,与三两只寂静的白鸟。


    卢箫这才得以休息。


    她接过下属递来的毛巾擦擦汗,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向检察署的休息站。休息两个小时后,便要开始下一轮的忙碌工作了。


    过于疲劳,以至于她看到等在门口的那个身影时,还愣了一下。


    只见白冉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个小马扎,坐在检察署右侧屋檐下的阴凉处,与身边一个女警员交谈甚欢。


    浅金色的眉毛不断随口型挑着,深眼窝中的翠绿色闪着眉飞色舞的光;背包随意放在脚边靠墙的地方,也不怕土。


    卢箫皱眉,脚步放慢。她思索了片刻,悄悄绕了一段距离,避开交谈的两人向休息站走去。


    “卢上尉终于休息了?饿不饿?”果然,白冉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交谈上。


    “长官好!长官辛苦了!”旁边的女警员也跟着问候道。


    卢箫清楚地察觉到,白冉身旁那个女警员看向自己时,表情有些诡异的八卦。这条疯蛇刚才跟她说了些什么!


    “你们好。”


    白冉从马扎上站起,整理一下风衣:“走,我带你去吃饭。”长风衣和她高挑的身材十分契合。


    “我自己吃,你别跟着我。”卢箫眼睛和嘴巴无语成三条直线。她把厚重的军服外套一脱,递给那个女警员。“请帮我放到里面的衣帽架上。”


    “是!”女警员接过长官的外套,敬了一礼。


    “别害羞嘛,跟军医吃饭又不丢人。”白冉头微微抬起,身体向她压去,阳光下细成一条直线的瞳孔像威胁又像魅惑。


    卢箫转身,自顾自向前走去。她算发现了,越理这女人就越来劲。


    女警员有些不舍地抬起手。


    “白少校。”


    “嗯?”


    “最后呢?”语气很是好奇,似在关注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局。


    白冉狡黠一笑,声音也狡黠了起来:“最后?最后我以身相许啦。”


    女警员一惊,下意识捂住嘴,脸颊甚至还泛起了表示爱情的绯红。


    卢箫面部表情扭曲,直恨得牙痒痒。她大概能猜到,这条蛇刚才在胡编乱造什么风流韵事。


    但不能回应,一回应就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白冉到底还是腿长,几个大跨步就跟了上来。她走路时身体很稳从不摇晃,但风衣莫名就飘在空中,像一片巨大的飘带。


    卢箫没有轰人也没有留人,全当身边的人不存在。


    白冉也没有任何表示,跟在她旁边,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


    远离海关和同事后,卢箫终于开口了。她没好气地问:“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给她讲述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多童话,多梦幻。”


    卢箫在金字塔大道那一排小饭馆前停下。希望除夕还有馆子营业。她环视四周,发现了一家本地特色餐馆。


    “那不叫‘英雄救美’,那叫‘多管闲事’。”


    白冉轻轻笑了起来:“‘英雄救美’本来就是‘多管闲事’的一种,不打紧。故事足够美妙就好。”


    卢箫翻了个白眼。但在走进附近的餐馆时,开门时她的手臂还是停留了片刻,为白冉留了门。


    “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一同走进餐馆后,白冉悄悄对她耳朵吹了口气。


    卢箫一阵寒噤,一把推开她:“离我远点。”经过那口气的抚弄,她的耳根子烧了起来。


    落座之后,操着一口羊肉串口音的老板慢悠悠走了出来。不过他在看到了卢箫的军服裤子后,动作立刻利索了不少。


    大除夕的还开着餐馆挣钱,不愧是华裔。


    卢箫率先拿起菜单看了看。看着看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你吃了吗?”


    白冉胳膊肘撑在桌面,一副懒懒的样子。


    “吃了,但可以继续吃。”


    “那你要吃点什么吗?”


    “随便。”


    卢箫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一边将菜单递给老板一边说:“烤鸡饭,锦葵汤,再加一份烤羊排。”


    “点这么多肉啊。”白冉眯起眼睛笑。


    “难道你吃素么?”


    “所以我很感恩。”


    虽然白冉说话的语气很认真,但卢箫总能从中捕捉到令人不适的嘲讽意味。她盯着空空如也的桌子,盼望菜能早一点上齐。


    “你来这里干什么?”


    “本来要去旧欧的,结果忘记办签证被遣返了,就只能从海关再返回来。”白冉细细的眉毛微微挑起。


    “……”卢箫百分百确信这女人在说胡话。不可能有人会蠢到出国忘记办签证,这个精明的女人更是不会。


    大概是除夕人少的关系,菜很快就上齐了。浓稠绿色的锦葵汤很地道,热气腾腾的酥皮羊肉喷香。


    上菜的时候,华裔老板笑呵呵道:“欢迎长官们大驾光临,要是好吃,下次您再来,给您打折。”


    “没问题。”


    卢箫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左一口羊排,右一口黑胡椒米饭;一吃饭,她才深刻意识到自己多饿,简直能吃下一头牛。


    白冉只是坐在对面,一动不动,笑眯眯地盯着她吃。本来她好像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对面的人吃得如此之香后,就保持沉默了。


    就好像她是张罗了一桌饭菜的老母亲,而年轻的上尉是她疼爱的女儿一般。


    一顿风卷残云过后,卢箫终于感觉活过来了,有力气重新面对后半场的工作了。


    这时,白冉才慢悠悠捡起最后一块羊排,拿到嘴边啃了起来。她啃羊排的嘴法也很斯文,无论怎么吃,嘴角都不曾沾到一丝油光。


    卢箫看着她吃自己剩的东西,顿觉不好意思,语塞半天道:“我再给你点道菜吧。”


    “不用,马上就到晚饭点了。”白冉解决掉最后那块羊排后,用纸巾擦了擦手。


    正要站起时,卢箫看到她的嘴角有一片酥皮,很不起眼,但确实是有。她犹豫了片刻,说:“你嘴角有东西。”


    白冉用指甲轻轻揩掉,红唇做出娇嗔的形状:“盯着人家那里看干什么。”明明毫不羞涩,却硬演出了良家妇女被调戏的模样。


    一股热气直往脑袋上涌。


    为什么要把“嘴唇”隐晦成“那里”啊!在北赤联说“嘴唇”二字判几年?


    不远处站的老板靠在结算台旁,随着并不存在的小曲儿点着头,一脸意味深长。


    卢箫噌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气鼓鼓地冲出小餐馆,颇有恼羞成怒之嫌。


    然而刚走了两步,她突然意识到忘记结账了,只能又转身回去。真是,头被气昏了。


    只见白冉迎面走来,狭长的绿眼满是笑意。她扶住上尉的肩膀,示意她冷静:“我结了。”


    挫败感如洪水般袭来。怎么面对这女人总也不能心平气和呢,她搞不明白自己。


    卢箫的语气变得蔫蔫的:“多少钱?我给你。”


    “当然是我请你,”白冉松开她的肩膀,“本来我的说法就是‘我带你吃饭去’。”


    然后快步走到卢箫正前方,炫耀式地转了一圈。


    “但是……”卢箫本想以传统礼节的方式继续推脱,但看到白冉的姿态时,她立刻意识到,跟这女人根本没必要客气。“谢谢。”


    “哼哼。”白冉得意地晃晃头,像个刚得到表扬的小女孩。


    她麦穗般的长发在干燥的风中轻轻摆动,微微扬起的脸中,本隐藏在阴影下的深眼窝染上了阳光,绿如翡翠的眼睛闪得很清澈。


    而卢箫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的白冉很美,而且是很单纯的美,美过赤身站在贝壳泡沫中的维纳斯。


    就像那个莫名其妙的梦一般。


    白冉注意到了她目光的异样,眉毛蹙起。


    “怎么了?”


    “没什么。”卢箫浅浅地微笑。


    看到那个微笑,白冉也笑了。那是她很久违的、不带一丝嘲讽,只剩温婉与快乐的笑容。


    那段路很短,又好像很长。


    白冉在检察署门口拿背包的时候,卢箫又意识到了不对劲。虽然装得鼓鼓囊囊的,但鼓鼓囊囊的方式不太对。


    “你装了什么?”


    白冉很大方地拉开拉链,将里面的内容展示给她。


    一背包小甜点。巧克力、小蛋糕、橡皮糖,应有尽有,塞得满满当当。


    “你怎么吃这么多甜食?”卢箫可不记得这女人喜欢吃甜食,只记得她喜欢吃各种肉食。


    “又不是我吃。”


    “那是谁吃?”


    “你。”


    卢箫闭眼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向海关核验处走去。


    净干离谱的事,散了散了,工作去。


    然而白冉像铁了心黏在她身上一般,立刻跟了上去。


    “怎么了,卢上尉不是最喜欢吃甜食了?”


    “谁告诉你我喜欢吃甜的了?”卢箫咬着下唇,很没好气。


    “难道不喜欢?”连续的反问句。


    “谁……喜欢了。”


    那条蛇笑得一脸奸计得逞:“当时在拉瑙的时候,什么甜你吃什么,也不嫌齁得慌。”


    “因为……因为没有其它好吃的。”卢箫的语气明显虚了。她并没料到,当时竟然有人偷偷观察自己。


    “那这些都给你,留着慢慢吃。”白冉重新背起背包,将挡眼睛的碎发拨到身后。“不过吃甜食要适度,可不要得糖尿病哦。”


    卢箫没有任何回应,因为实在不想回应。她默默走到了最远处的凉棚旁,拍了拍正在那里工作的警员。


    “换班了,我来吧。”


    那个警员立刻敬了一礼,站起来:“是,长官!”但他的眼神往长官身后的方向瞥了一眼,疑惑又好奇。


    卢箫便坐下了,开启下半场忙碌的工作。


    现在是下午五点,再工作五个小时,就能和警卫司过除夕去了。虽然不能和家人过春节有些遗憾,但不管怎样有人陪着,也不算件坏事。


    然而没盖几个章,她就察觉到身边有点异样。


    转头,只见白冉搬了个小马扎,正坐在忙碌工作的自己旁边,悠哉游哉地看报纸。


    看报纸。


    就在核验处旁。


    而且还没穿军服。


    卢箫非常不悦,一边检查递来的护照一边命令:“离开这儿!”


    白冉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报纸,头都没抬:“旁边坐个护法,不是更威风么?”


    “非工作人员不能在这里。”卢箫狠狠地在某本护照上戳了红章,很有撒气的意味。


    “这里挺宽敞的不是?”


    “我!你!”因为大脑一半被工作侵占着,卢箫忙得实在头晕,一时间想不起来该反驳什么。


    “明白了,卢上尉是文明人,不说脏话。”白冉终于抬起了头,熟悉的嘲讽笑容任谁看了都会恼火。“那我替你说——x我妈的。”


    “……”


    卢箫彻底被打败了,决定无视她。


    毕竟,下一本护照马上又递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有一个“忠犬奖杯”,该给谁呢?


    干脆劈一半,卢上尉和白少校分了吧~


    第28章


    夕阳渐渐染红天边的云彩。


    总是万里晴空的开罗,每天傍晚的天空都像宣纸上晕染的水彩。


    过海关的人明显减少了。若想要回家过除夕,必须要在白天过关,才来得及。


    只有远处过检查站的货车仍络绎不绝。一阵阵扬起的尘土似蜂窝状的沙堡,他们是仍要上班的工蜂。


    卢箫检查完最后一个护照,还没到下班时间。


    她抬起双臂,狠狠伸展了一下身体,差点没把脖子搞抽筋。果然是埋头工作太久了,每块肌肉都控诉着僵硬。


    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无声无息伸到她的背后,开始轻轻按揉。那按摩的手法娴熟有序,力道也恰到好处。


    好舒服。


    肌肉瞬间放松了不少,卢箫感到身子渐渐软了下来。眼皮上下打架,差点睡着。


    而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睡着了,身子毫无意识地向后倒去,倒到了一片柔软上,像席梦思的枕头。


    不太对。


    倏然惊醒。


    她猛然转头,只见白冉一脸平静地站在身后,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揉捏。而刚才头靠的地方,正正好好在白冉的上腹和胸之间。


    完全忘了这回事了。


    卢箫赶快站起来,不好意思地问:“你……一直在这?”


    “卢上尉工作真专注,”白冉眯起眼微笑,“是的。”


    卢箫犹豫了片刻,有点想问她为什么留在这里,却终也没问。反正就算问了,大概率也是得到一串堪比胡言乱语的回答,她想。


    “总在这里坐着太累,你还是回去吧。”


    白冉眨眨眼,金色的长睫毛似蝴蝶般上下飞舞:“到底是谁累?你不仅坐着,还要埋头检查。”


    “因为我在工作。”


    白冉懵懂地歪头,反问:“可我又没在工作,怎么会累呢?”


    “那随你便。”


    卢箫转了转肩膀,依旧很僵硬;白冉便再次抬起手,捏起了她的斜方肌。


    虽然很不想被这女人施舍,但被按摩实在是太舒服了。白冉的手很大,也很有劲,实在是天然的按摩工具。于是卢箫就僵在那里,没有推开,也没有说话。


    但还是得回应些什么,不然空气安静得过于尴尬。


    卢箫想了半天,只得夸一句:“谢谢,你的按摩手法很专业。”


    “我当过按摩小妹。”


    “真的?”


    “假的。”


    “……”


    二百米开外,一群人下了刚刚到站的列车,涌向海关。


    卢箫重新坐到座位上。


    白冉也重新坐到她身旁的小马扎上。她的报纸已经看完,随意叠成一团,塞进了背包的侧翼。


    看她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卢箫一边将公章在印泥上均匀按压,一边叹了口气:“无聊的话,我让同事给你取本书。”


    “不无聊,我有书。”白冉的语气很认真。


    卢箫很不可思议:“有书?”她明明看到,白冉的背包里全是各色甜点,怎么会有空间装书。


    “你就是本书,”白冉眨眨眼,“我看你。”


    “……”


    卢箫很不想承认,脸颊又不争气地烫了。大概是因为,在世州军队里可没人敢调戏自己,这种情况约等于头一次。唐中校从来也只是命令,而不是调戏。


    一本本护照让人眼花缭乱。


    卢箫竭力控制自己,集中注意力。她已经累计工作了九个小时,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


    好不容易送走这一波人。


    卢箫拿起脚边的水壶,却发现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水了。上次喝的时候,也只剩下这么点水了吗?她万分迷惑。


    思考了片刻,她马上意识到了罪魁祸首,瞪眼看向身旁悠闲自在的白冉:“你怎么喝我水!”


    “我不嫌弃。”白冉无所谓式地耸耸肩。


    “我嫌弃!”卢箫把水壶往地上一摔,满腔委屈却发作不出来。“喝这么多水,你是水牛吗?”


    “我是水蛇。”说罢,白冉笑着拿起水壶,向检察署走去。


    还算识相。


    不过经刚才那么一闹,因工作而乱哄哄的思绪稍稍整齐了些许。瞥一眼那正经中带点婀娜的背影,卢箫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嘴角勾起了疲惫的笑。


    打水归来后,白冉打了个哈欠。


    “老变态竟然把你发配到开罗盖章,真有意思。”


    “是整顿警卫司。”卢箫纠正道。


    “但最后也还是盖章。”


    “……你说得对。”


    一针见血的话。但也正是这一针见血,大多数人根本忍受不了。


    不过,卢箫倒对此没有意见,甚至还有些钦佩。当然,这种情感可绝对不能被那条自大的蛇发现,不然又得听她嘲讽几句。


    渴了。


    卢箫拿起水壶,拧开盖子,准备喝水。


    正要喝水前,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一张卫生纸,擦了擦壶嘴。


    其实她并没有洁癖,只是象征性地擦擦,以表达对白冉未经同意就擅自喝水的抗议。


    白冉盯着她的动作,挑挑右眉:“你擦了个寂寞,咱们该间接接吻还是间接接吻。”


    好吧,有时候一针见血确实挺烦人。


    “唾液不就是蛋白质和无机盐。”卢箫边喝边嘟囔,虽然她觉得自己很像死鸭子。


    白冉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眼神向天空的方向瞟去,好像在回味什么。


    “要不要回忆一下我们真正的接吻?”


    卢箫差点一口喷出来:“你!”


    “我替你说,x我妈的。”


    “……”


    卢箫喝完水后,狠狠地拧紧盖子,放到腿边。


    太阳完全落入黄沙尽头的地平线下,天黑了。卢箫伸手拉开光,点亮了凉棚顶的热燃灯。


    人造灯光下的工作格外催眠。卢箫整理了一沓又一沓的资料,听了一个又一个的下属的汇报。


    晚上七点一过,海关彻底清净。


    虽然正式下班的时间是十点,但搜查处的警员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若换在平常,卢箫会斥责他们的散漫;但在今天这个本应阖家欢乐的特殊日子里,她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或许……今天早下班一点也是可以的?卢箫开始发呆。人在疲劳的时候格外容易发呆。


    “卢上尉可以下班了吗?”


    卢箫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拽了个趔趄。她这才想起来,白冉还留在这呢。


    “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不回家的吗?”卢箫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在本可以不无聊的除夕夜强行无聊。


    白冉坐在原地,绿眼与凉棚外的黑夜融为一体。她的表情很淡,说话时也不带任何起伏。


    “我四海为家。”


    “那不如出家。”


    “不错的建议,”白冉平静地眨眨眼,“但戒欲不适合我。”


    卢箫以为那是开玩笑的,但她在那双浸入黑暗的绿眼中找到了认真。令人不寒而栗的认真,与不可一世的孤独。


    一种猜测涌上心头。


    她认为自己的臆断有些自大,却想坚持那种自大。


    今日的风突然有些凉。


    开罗的温差实在太大,夜晚的黄沙锁不住热气。她不知道身旁的那条蛇会不会冷,尽管穿了风衣和毛衣。


    卢箫站了起来。干脆利落地集齐散在长桌角落的文档,抱在怀中,她伸手掏出兜中的哨子。


    白冉不解地注视她:“怎么了?”


    “下班了。”卢箫浅浅笑了一下,然后抬起哨子,塞入口中。


    嘘——


    气流穿过哨子,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叫声。


    耶——


    整个海关扬起了庆祝的声音。除夕夜的下班尤为值得高兴。


    卢箫收起哨子,疲惫的神色终于消退了些许。关灯后,她一手抱起资料,一手打开手电筒的开关:“走,我们去吃饭。”


    “我们?”白冉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如果你不怕生的话。因为我答应了请警卫司吃饭。”卢箫顿了顿,思考一瞬。“也不算我请,算是公款聚餐。”


    白冉跟在后面,调侃道:“北赤联军人也能参与世州的公款聚餐么?”


    “你的那份我请。”卢箫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夜色微凉,白冉愣了一下。


    然后,她笑眯眯加快了步子,和年轻的上尉并肩前行。


    **


    在除夕值班的警员都会记得那一年的聚餐。


    那天晚上出现了一个北赤联的女人,而且是一个没戴头巾的北赤联女人。她和卢上尉并肩走进餐厅,过分高挑的身段与过分抓人的容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家好,我是白冉。”


    白冉延续了她慵懒的作风,语句极为简短,敬礼敬得极为随意,狭长的绿眼也像没完全睁开一般。


    开罗警卫司的全体警员面面相觑,谁也没搞明白这女人什么来头。而再观察其行头与气质,修身毛衣大红唇,散漫魅惑又勾人,怎么看怎么像……


    卢箫怕下属误会什么,忙补充说明道:“她是去年南北内战中北赤联的军医长,大家叫她白少校吧。”


    早就坐到椅子上的白冉点了点头。


    空气安静。


    大家像是信服了,又像是没信服。不过联系一下卢上尉平常严肃认真的作风,还是被信服的占多数。


    “白少校好。”还是下午和白冉聊天的那个女警员率先破了冰。


    “白少校好。”其余警员也跟着敬礼。


    白冉单手开了一瓶啤酒,丝丝泡沫喷出瓶口:“不必这么正式,随意点。提前祝各位春节快乐。”说罢仰起头,眨眼间灌下三分之一瓶酒。


    开罗的警员们被吓傻了。世州的女军人都没这么奔放,更何况是束缚诸多的拉弥教信徒?


    但对方的军衔很高,他们也不敢作何评价,只能抬起手中的杯子,回敬这位曾经的盟军军医长。


    卢箫依旧没有沾酒,象征性抬起手中装满凉白开的杯子,在空中虚晃一下。


    远方的城市上空,五彩的烟花绚烂炸裂,然后留下一地空响。


    众人在烤乳鸽蒸出来的香气中,喝下杯中的酒与水。


    饭菜上齐后,卢箫额外给了饭店老板二十州元的小费。大除夕夜的为警卫司准备三大桌年夜饭,着实不容易。


    警员们一直保持沉默,各自吃了些菜。一是铁面卢上尉在,二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盟军军官在,谁也都自在不起来。


    几分钟后,又是那个女警员率先打破了僵局。她故作轻松地问:“请问您怎么今天来我们这里了?”


    听到这句问话,卢箫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瞬。其实她也想知道,只不过一直没能套出答案来。


    白冉挑挑眉:“因为寂寞,除夕夜不该一个人过。我来世州出差,人生地不熟的谁也不认识,只认识卢上尉,就拜托一起熬过去喽。”


    卢箫隐隐感觉,刚才这句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但至于哪半是真,哪半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如此,您和卢上尉的交情一定很好吧。”一个男警员傻乎乎地问。


    “我不确定,”白冉的笑容突然狡黠,“卢上尉是怎么认为的?”


    猝不及防。


    卢箫慌忙咽下口中的米饭,尽可能镇定地答:“曾经同生共死的战友。”


    “哦,真好。”男警员又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那个下午和白冉交谈过的女警员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一脸意味深长地咳嗽两声。


    卢箫决定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白冉的笑容,则悄悄从狡黠转变为了诡计得逞的得意。她拈起一块肉馅饼,送到嘴边。


    卢箫有些担心白冉不喜欢这里的氛围,不过在看到那条蛇吃肉吃得津津有味后,微微松了口气。


    渐渐的,她很明显地发觉,因为自己的存在,这次聚餐对于老警员们来说并不尽兴。但这也没办法,为了尽快整顿开罗警卫司,只能板着脸做个恶人。


    于是,卢箫决定提前离场,还给下属们一个热闹快乐的除夕夜。反正工作累了,早回去早休息。


    “我先走一步。帐已经结了,你们好好玩。”


    而白冉马上拿起了背包,也站了起来:“我和卢上尉一块走。”


    餐厅内的氛围瞬间鲜活了起来。


    “卢上尉走好。”


    “白少校再见。”


    七嘴八舌的送别中满是庆幸与喜悦。


    走出饭店后,热闹消失了。


    放眼望去,无尽凄凉之中,只有远方城市的灯火通明。


    之前那么多次分别都没有成功,这下该成功了吧。


    卢箫犹豫了一刻,看向白冉:“你住哪里?我有摩托车,可以送你。”从她背包的情况来看,她所住的地方应该离这里不远。


    “你当真可以送我?”白冉意味不明地挑挑眉。月光下,她的皮肤苍白到可怕,像雪捏的雕塑。


    “嗯。”卢箫嘴上虽答应着,但总感觉必定有妖。


    而下一秒便印证了她的猜测。


    只见白冉笑着转了一圈,特意展示了一下她装满甜点的背包:“那就送我去你宿舍吧。我住你那。”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白冉确实不说谎,只不过经常性话只说一半~


    比如——


    “但最后也还是盖章。(因为你当不了贪官。)”


    “因为(我怕卢上尉)寂寞,(她)除夕夜不该一个人过。”


    第29章


    卢箫皱起眉头,揣测着刚才那句话的含义。


    “你是认真的吗?”


    “我认真的概率可比开玩笑大多了。”白冉眯起眼睛,歪头,任长长的头发垂过胸口。


    卢箫的睫毛颤动了一瞬,好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冷风迷了眼。空气变得湿冷了不少,恐怕明天早上会有大雾。


    “那走吧。”


    白冉不明所以地眨眨眼:“走哪儿?”很显然,她并没料到年轻的上尉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我宿舍,如果你不嫌弃。”卢箫一边掏出摩托车钥匙,一边走向检察署侧方的停车场。


    “我怎么会嫌弃呢。”白冉立刻重新背起背包,跟了上去。


    停车场内,几辆摩托车孤零零地伫立在中央,牌照的格式都统一为“SZ1xxxx”,标红的“SZ”两个字母代表军用。


    卢箫走到了最不起眼的一辆旁,钥匙插入锁孔一转,内燃机的轰鸣立刻划破寂静。


    拿起挂在把手上的头盔时,她直接递给了身旁的白冉。


    白冉把头盔抱在怀里,毫无戴上的意思:“要死一起死呗。”然后把头盔塞回前面。


    卢箫跨上摩托,平静解释道:“我开车很稳。”


    “我信,”白冉跨到她身后坐下,“卢上尉就是这种性格的人。”


    摩托车启动。


    小风变成大风,拂过两人的脸颊。白冉缩缩脖子,拉起风衣的领口。


    “靠着我吧。”卢箫目视前方。尽管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她仍不曾松懈。


    白冉愣了。紧接着,她在左侧后视镜中看到了自己瑟缩的姿态,笑了。


    “那搂着可以吗?”极为得寸进尺。


    安静了几秒钟后。


    “随你。”


    白冉立刻调整姿势,将双臂穿过上尉的两臂之间,环住上尉的腰。


    本宽松的军服一紧贴身体,那纤瘦细腰的轮廓便展露了出来。而那腰有一种魔力,让人的手放上去就想顺轮廓线抚摸的魔力。


    “……别乱摸。”卢箫的嗓音有点颤,好像在竭力保持着镇定。


    “是是是。”白冉的嘴角勾起了得逞的微笑。


    远处,又有三大片烟花在空中绽放。黄色和紫色的欢乐交织,炸成一个个粒子状的碎片。


    隔着布料粗糙的暗红色军服,白冉将脸贴到了开车人的肩胛骨上。


    其实卢箫的肩和背都不宽,甚至可以用窄来形容;因瘦而分明的肩胛骨也硬邦邦的,有些硌人。但脸贴到上面,超越世间一切的温度便传递了过来。


    白冉闭上眼睛:“你的体温比常人要高。”


    “应该吧。”


    “难怪这么瘦。”


    “我暂且把‘瘦’字当作一个夸赞。”


    “无论什么字眼,只要是形容你的,都是夸赞。”白冉仍闭着眼,鼻尖悄悄攀到上尉的后脖颈处。“即便是‘死板’和‘傻’。”


    “这两个听起来不太像夸赞。”一直严肃的语气终于松了些。


    “无趣。”白冉皱皱鼻子,但声音仍满是笑意。


    “这个倒有点像。”甚至还染上了些幽默。


    刚才的对话颇有调情的意味。


    白冉睁开眼,看到了后视镜中,似水月光下认真又温柔的神情。


    谁也说不上那双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的,是灰色,还是蓝色,抑或是淡淡的墨色。奇怪却抓人的颜色。


    大约五分钟后,摩托车在一片平房区的深处停下。


    稳稳停住后,卢箫道:“到了。”


    “多谢顺风车。”


    “不谢。”


    在大门口时,卢箫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拉开门等待。脊背一如既往挺得很直,这是她素来的习惯。


    白冉毫不客气地踏了进去,留下一个飞吻的声音。那声音还隐隐带点水声,不可磨灭的色气让卢箫的脸颊迅速烫了起来。


    一进宿舍,卢箫刚把背包放到玄关处的柜子上,就被某条不安分的蛇压到了墙上。


    果然,只要共处一室就没好事。


    卢箫静静地贴在墙上,暂时没有反抗的意味。


    仗着微弱的身高优势,白冉的鼻尖顶到了卢箫的额头上,拨开她的刘海:“装恶人装得很辛苦吧,明明这么可爱一只。”


    声音很柔很媚,故意勾引的嫌疑很大。


    那条蛇的鼻梁很高,鼻尖也很窄,落到皮肤上的感觉似一颗冰凉的滚珠。


    卢箫无奈地推开她:“禁止。”一举一动都很疲惫。


    白冉将她松开,嘴角勾起的弧度仍然暧昧:“卢上尉真是不解风情,莫不是石头变的?”


    “又不会和你上床,没必要解风情。”卢箫的眼神虽在闪烁,却看不到任何欲望。


    白冉绿色的眼珠闪烁一瞬,然后自嘲式道:“说得也是。”


    卢箫活动了一下身体,从衣柜中拿出毛巾和睡衣。她所有的衣服颜色都很素,款式简约。


    “我先去洗澡。”


    正要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警觉地看向白冉:“……等等,你带睡衣了没有?”


    白冉将满满当当的甜食全部倒出,背包瞬间空空如也。里面只剩一根牙刷,和几个证件。


    “你猜。”


    “那你怎么睡觉!”卢箫万分惊恐。她已经隐隐猜测到了答案。


    “我说过,我睡觉时不喜欢穿衣服。”


    “不行!”卢箫立刻返回衣柜旁,抽出一件宽松款的衬衫与长裤,有些慌乱地扔到白冉脸上。


    白冉淡然地拿下衬衫,放到鼻尖嗅嗅:“洗过,但是你常穿的衣服。”


    卢箫脸红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动作掩盖局促,只能无视这句话,向卫生间走去。


    “虽然我们眼神和听力不好,但嗅觉很灵的。”背后传来了白冉轻却得意的笑,虽然只是客观事实的陈述,故意调戏的意味很浓。


    卢箫重重地关上卫生间的门,脸颊仍然在发烫。


    虽然头一次遇见这种半蛇半人的怪物,但她并没有看到蛇人与人类的实质性区别,总觉得白冉就是个烂性子的女人;因此之前在思考白冉相关的事时,她总会下意识以正常人类的视角看待。


    但那一刻起,她的视角突然变化了些许。


    从某些方面来看,这女人完全就是一条蛇。视力和听力不好,嗅觉却很灵;力气很大,喜欢缠人;怕冷喜湿热,爱肉食。


    ……


    如果是蛇的话,发情期应该在四五月份才对吧?怎么能一年四季都处于这种情况啊?她呆呆地看看天花板,实在没想明白。


    这么思考着,卢箫脱下厚重的军服,走到花洒下。


    温暖的水流带起蒸汽,流过纤细的腰与平坦的小腹。脸颊在水蒸气中泛红,和灰蓝色的瞳一对比,就像深海中的岩浆。


    肌肉的线条在顶光下投出流畅阴影;半黄半白的皮肤上,一道道早就愈合的疤痕呈淡淡的青色。那是军人的烙印。


    洗净身体后,她披上浴巾,轻轻吸干身体上的水。


    站在镜子前穿衣服时,她看到自己的脸颊过于红了,大概是被热气蒸的吧。


    然而走出卫生间的那一刻,又是开幕雷击。


    白冉虽已乖乖披上了衬衫,但——


    没扣扣子。


    敞开的衬衫中,透出阴影的腹肌与半圆的轮廓清晰可见。尤其是那圆润的轮廓,其体积过于具有视觉冲击感了。


    卢箫慌忙别开眼睛,斥责道:“你怎么不穿好!”


    “扣不上啊。”白冉浅金色的眉毛挑起,很无辜。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卢箫瞪她瞪了好半天,最终只能泄了气:“好吧。”


    慢悠悠经过她时,白冉的嘴唇作出了一个很妖媚的圆形。又是静音版的飞吻。


    工作了一整天,实在是太累了。


    在头接触到枕头的那一刹,卢箫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但她担心白冉又干什么离谱的事情,便强忍着睡意,撑起来靠在床头。


    虽然白冉平常的作风很散漫,但洗澡的速度仍沿袭了军人的良好作风。不到十分钟,她就擦着头发走出了卫生间。


    看到斜靠在床头犯迷糊的卢箫,白冉皱眉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刚十点半。


    “睡什么睡,除夕夜不跨年的吗?”


    卢箫苦笑,中气不足道:“可是我真的累了。”四肢的每个细胞都提前泡在了梦境之中。


    “也是,卢上尉工作辛苦了。”白冉将毛巾展开,挂到衣架上。她很尊重卢箫带点强迫症的习惯,把每个褶皱都铺得整整齐齐。“但除夕夜一年只有一次吧?”


    卢箫精准捕捉到了那语气之中的失望。于是,她控制着不住上下打转的眼皮,强撑道:“那我就睡一会儿……快十二点的时候叫我起来,我陪你看烟花,好不好?”


    白冉被卢箫的神情和语气逗笑了。明明自己跟个熬不住夜的小孩子似的,说的这话却像在哄别的孩子一般。


    她坐到床沿,双腿交叉盘起:“好呀,这可是你说的。”


    “嗯……”最后一个音节都发不清楚了,从身到心迷迷糊糊的。


    紧接着,不到五秒,年轻的上尉呼吸便趋于平稳。光速睡着。因为过度疲劳,她的鼻鼾很重。


    白冉坐在她的身边,双腿蜷起,额头轻轻靠在膝盖上。


    时间很安静。


    微微斜眼,她看到了上尉一直紧蹙着的眉头。


    犹豫了片刻,她将手指穿过卢箫散开的发丝,轻轻抚弄。很奇特的颜色,像燃尽的烟灰。


    在指尖的安慰下,卢箫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其实若没有军人硬汉身份的加持,她的长相很像橱窗里的瓷娃娃。


    或许在另一个年代,另一条时间线上,她本可以当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或许。


    时钟一点点向前飞奔,白冉一动不动。她一直盯着那熟睡的脸庞,绿眼不住泛出温柔的水波。


    盯着盯着,她忘乎所以地俯下身去,却在距离十厘米处及时停住了。嘴唇终也没有落下,即便是蜻蜓点水。


    指针指到了十二点整。


    窗外,烟花灿烂。


    漆黑的夜空复制了花海,一颗颗反复徘徊的流星绚烂绽放。


    年轻的上尉睡得很熟,隔窗的爆炸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睡眠。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睫毛,都异常平静。


    白冉如母亲般微笑。


    却没有叫醒她。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之我是卢上尉:化身娇妻被宠上天》


    不过宠是相互的,很多卢上尉的小细节也很宠哈哈哈


    第30章


    再次睁开眼时,是一片暖洋洋的明亮。


    春天来了。


    雾已经散去,开罗上方的天空成了一条碧蓝的缎带。


    睡得有多好,醒来时就有多迷惑。


    卢箫瞥一眼墙上的钟表。昨天晚上醒来过吗?是她没叫醒自己,还是自己醒不来?抑或是……


    她尽可能没动静地转头,看到了躺在身侧的白冉。因为看不到那双绿眼中的激进与嘲讽,闭眼酣睡的蛇看起来格外温和,像旧时北欧皇宫里未谙世事的公主。


    不是一场梦。


    然而,眼神稍稍向别处瞟了一下,卢箫就感觉气血上涌得头晕。


    白冉本就没扣上衬衫扣子,经过一晚上睡姿变换的影响后,彻底敞开。大概是室内温度较高的原因,被子也没盖好。


    什么都能看见。而她的皮肤过于苍白,比任何事物都要抓眼。


    那具身体过于桃色,以至于多看一眼都算亵渎。


    卢箫别开头,决定思考一下今日的排班,以及新的一年的工作计划。上一任警司长的遗风仍影响不少,风纪整顿仍是首要任务……


    这时,身边人的声音幽幽响起。


    “长官。”


    两个字,让卢箫大脑猛然一片空白。


    莫名其妙。她被无数人叫过“长官”,却从没被那条蛇叫过。


    卢箫警觉地看向身边人,却只看到一个半梦半醒的朦胧表情。哦,这条蛇没叫自己,只是在说梦话。


    “长官……别哭……”


    突然,一股异样感涌上心头。


    跟那声“长官”相比,以前的无数声“卢上尉”都显得生疏无比。就好像每一声“卢上尉”,都在硬生生掩盖她所习惯的、即将脱口而出的“长官”。一定是错觉,但这错觉也有一定的合理性。


    谁,或谁们出现在了她的梦里?


    不会是我,没有被一个高军衔的人叫“长官”的道理。


    大概是别的军官。


    而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就感觉肺部一阵收紧。兴趣不会无缘无故诞生,而对于自己这样一个无趣的人来说更是。


    她隐隐明白了无缘无故的亲密举动的含义,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被强吻。大概自己让她想起了那位“长官”罢了。


    一个影子,一个替代品。


    卢箫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滋味。失望?迷茫?抑或是如释重负?


    她坐到床沿边缘,看向窗外反射阳光到呈白色的沙土。


    现在的生活是过去的影子,现在的意识是过去的修饰。她开始思考,白冉是否也能在过去的某个人身上找到影子。


    但想着想着,卢箫及时打住了思绪。


    她觉得,还是将每个人当作独立个体对待,才算得上有尊重。当然,关于这一点,她不会向别人提出要求,只希望自己能默默贯彻下去。


    终于,白冉醒了。


    在那双绿眸显现的一瞬,她整张脸的气质就立刻变了。变得愤世嫉俗,变得压迫感十足,变得坏而调皮。


    “真是早睡早起的乖孩子。”白冉边笑边撑了起来。那松松垮垮没扣扣子的衬衫,立刻随身体的运动滑落了一半。


    香肩半露。


    更糟糕的是,那女人好像毫不在乎,就任它露着,并伸了个懒到不能再懒的懒腰。她的双臂一展,纤腰便弯折出一个过分柔软的弧度,而前面的曲线也更加清晰。


    说毫无波澜是假的,就算是块木头,也不能直视这令人过于浮想联翩的景象。


    卢箫叹了口气,替她拉好衣服,然后背过身去:“赶紧换衣服,吃早饭去。”


    “不吃了,我必须尽快赶回索马里。”白冉懒懒地站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抱怨。“大年初三还要做手术,真就只有医生不用过年。”


    “军警也不用。”卢箫平静地补充道。


    白冉轻轻笑了起来,语气还染上了点幼稚的炫耀感。


    “也是。我现在休假结束,至少证明我有假期;你的休假从不结束,因为就没开始过。”


    卢箫皱眉:“你这次到底是‘出差’还是‘休假’?”


    “这两个有什么实质性区别么?”


    卢箫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个是需要装样子的偷懒,一个是不需要装样子的偷懒,对吧?”


    白冉被逗乐了,眉毛扬得很高。也说不上窗外的阳光和她的笑容哪个更调皮。


    “恭喜你,成功被我带坏了。”


    **


    法定春节假期一过,卢箫便收到了一封来自世州官方的信。信封是红色的,而红色是优先级最高的颜色。


    取下印有军徽的钢银,新鲜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


    看一眼信的模板,卢箫就明白这是什么信件了。


    世州鹰眼军校的进修役通知信。


    时间过得真快,眼看又要服军官进修役了。


    军官进修役,是世州军队特色培养体系的重要一环。


    它针对校级以下的军官,一般于晋升一年后开始服役。此类兵役为期半年,涵盖体能、军事训练和理论教育,由高两级的军官管理;对于军衔为上尉的军官,将会额外追加为期两个月的“教官役”,即担任低级士官的教官训练他人。


    进修期间,军校实行封闭管理。只有出现重大事务,才会允许短暂离校处理原职位上的工作。


    卢箫将信件按在桌上,每个字都进了眼睛,却没什么意义。


    服役时间什么的早都确定好了,但只有拿到官方通知信的那一刹,才真真切切有了实感。


    七年内,三次进修役。


    晋升太频繁。


    卢箫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确实每次都被特批晋升。碰巧考出了好成绩,碰巧破了案,碰巧被中央赏识。明明自己这个年龄,不该是上尉的。


    她抬头看向窗外一派荒凉的景象,想起了四年前的兵役时光。


    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那段时光。


    来自天南地北的大家军职迥异,却能共同在训练区里挥洒汗水。信仰互相构建,热情互相感染。于是乎,再艰苦的拉练也可以忍受。


    但过小的年龄实在和大家格格不入。那年的自己不过二十岁,却被迫和一群二十五六的人待在同一个连里训练。而这次的上尉进修役,年龄差只能更大,训练之下很难找到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上尉的平均年龄在三十岁左右。不过……那女人今年该有三十二岁了吧?这么换位想想,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但这也仅仅是安慰而已。


    命运馈赠的一切,都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如果可以选择,她真的很想选择一条随大流的道路,那样的话,就不用接受那么多奇怪目光的打量。


    而最令人不适的目光,无疑是怨恨和嫉妒。


    她闭上眼睛,看到了无边的黑。


    **


    进修役前,最后的日子十分平静。


    握笔的手不断飞舞,留下一行行刚硬的字迹。去年新年发的钢笔已经磨旧,但两个月前刚发的警务笔记却很新。


    命运是个环,好像逃了,却没完全逃开。


    回忆的温暖会让她留恋,但离别的情绪很快就渐渐淡去了。总局也就那样,中央也就那样,她从未觉得哪里是家。


    从12岁踏入军校的那一天开始,她已四海为家。


    地图又更新了一版,世州的领土又在某个边边角角扩大了。卢箫的手指按在满是油墨味的边界线上,沉思。


    无时无刻都有东西在提醒时间的流动。


    这时,警局走廊传来一阵骚乱,仅从脚步频率便可判断发生了大事。


    现在是难得的午休,疲惫的困意布满干热的空气,手边的咖啡都没喝一半。


    但作为开罗警卫司的总警司长,发生任何大事都必须在场。于是,卢箫匆忙走出办公室,向骚乱的来源赶去。


    下楼后,她看到两个警员押着一名犯人出了警车。


    那名犯人的身影很熟悉。瘦小却挺拔,是人类中的老鼠,也是人类中最有血性的老鼠。


    脑海内闪过正午的班加罗尔街道,全身罩绿袍的女人用最冷的语气轰走每个走狗。


    卢箫快步上前。


    两位警员立刻立正敬礼。


    “她是谁?”


    “报告长官,是司愚。”


    果然没错。


    那次她全身罩了绿袍看不见脸,但其独特的气质与身形仍能让人一眼认出。


    卢箫用余光打量这位“流浪艺术家”。


    白如纸的脸上,一对狭长的眼睛中间,刀片一样的鼻子锋利地斜劈下来。像老鹰,但不是那种加害别人的老鹰。


    而司愚看到了卢箫的脸后,明显也认出了她,只不过问候是一声冷笑。


    “一个画画的,抓她干什么?”卢箫冷着脸问。


    两位警员为难地对视一眼:“但她是中央通缉的政犯……”


    卢箫当然明白。


    “我知道,押她去3号区。”那是整个监狱环境最好的区域。


    “可埃尔耐尼少尉说押到5号区。”


    “听他的还是听我的?唉,我得好好和索拉博谈谈了,怎么能把女士关到那儿?”


    两位警员当然遵从来自更高军衔的命令。


    **


    第二天,卢箫决定亲自去3号区看一看。


    她总觉得良心不安。


    尽管从上到下都在将司愚塑造成十恶不赦的坏人,但她总也想不明白,一个画家究竟犯了什么罪。独特的艺术风格,黑色的讽刺幽默,多有意思。


    明明都叫嚣着言论自由,为什么当被评论的对象变成政府时,便成了一纸空文?


    3号区最靠里面的监狱中,司愚正面对墙壁,用石头涂涂画画。她脚边的盒饭几乎一口没动,和瘦成竹竿的躯干莫名和谐。


    而看守的警员开始打瞌睡。


    “累了?”卢箫悄悄走近后,用指节敲敲桌子。她的手劲很大,敲的声音很响。


    警员吓得一个激灵,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对、对不起!”


    卢箫叹了口气,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司愚却还没吃午饭?她明明看上去很饿,不会要绝食抗议吧。


    “128昨天吃饭了吗?”


    “不太清楚,好像吃了吧。”


    不对,从她的精神状态来看,应该是没吃饭。但卢箫也不敢贸然怀疑下属,便悄悄走到司愚的监狱门口。


    “你怎么不吃饭?”卢箫隔着栅栏问。


    司愚手中的石头仍在墙上摩擦。


    “我鸡蛋过敏。”她说这话的时候轻飘飘的,毫不在乎一般。


    意料之外。卢箫知道,因为鸡蛋产量增加价格下滑,监狱区近来的伙食一直是蛋炒饭。只是她没想到,警员竟如此不关心所关押的犯人,不到濒死根本不会管。


    “所以她从昨天上午到现在,一顿饭没吃。”卢箫愤怒地看向看守的警员。


    警员瑟瑟发抖:“我、我真的没注意……”


    卢箫换上了最凶狠的语气和表情。


    “犯人出了问题,上面是要问责的。”


    “对不起。”


    “记下,3146鸡蛋过敏。我一会儿会检查其它地方的情况。”


    “是。”


    卢箫走到邻近的后勤区,管后勤的同事要了两袋面包,然后快步返回3号区。


    铁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她将面包放到小桌板上。


    司愚终于转过身来。


    仍是充满敌意的眼神。


    “下顿饭就没鸡蛋了。这顿你先用面包垫着。”卢箫尽可能让语气不带任何个人色彩。


    司愚疑惑地垂下眼睛,看到小桌板上的面包后,愣住了。很显然,这在她意料之外。


    卢箫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提,只要在合理范围内,我们会满足的。”


    “谢谢。”司愚蹲下身拿面包,手中的石头滚到墙角,身后的画也显现出来。


    灰色的墙壁上,是一副经石头摩擦留下的乳白色线条。上方是一个浅浅的月亮,下面则是六枚硬币。


    那好像是某本书的隐喻,卢箫确信自己很久以前的某所图书馆里见到过,但想不起来书名。她只记得,这幅画让她想起了包括司愚在内的一群人。即便颠沛流离,即便遭到迫害,即便怀才不遇,仍未放弃过理想。


    同情政犯是危险的,敬佩政犯更是十恶不赦;这样的想法比犯人本身还要歪曲。


    但卢箫仍然希望,如果司愚能收敛些锋芒就好了,就不用再在这个鬼地方接受虐待了。不,如果收敛了锋芒,她也就不该再叫“司愚”了。


    卢箫开始发呆。


    或许可以保释?不知保释金多少,如果……


    “请问还有其它问题吗,长官?”警员战战兢兢的询问打断了她的思绪。


    卢箫立刻摇摇头,准备转身出去。


    然而,刚踏出一步。


    “不知你听没听过一首曲子。”


    卢箫转过头,不解其意。


    司愚撕开袋子,脸上的寒冰融化了些许。面包的香气穿越空间和时间,扑面而来。


    “《dieSonatevomgutenMenschen(献给好人的奏鸣曲)》。”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替身文学(呆)


    “如果我一直听这首曲子,革/命就不能成功。”


    ——选自《窃听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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