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柳步亭静静望着河中间挣扎的人。
没有他的施救,她又能支撑到几时?
瞧瞧,即便即将沉没在水中,起伏之时,她望向他的目光,亦满含怨恨与憎恶。
从出生时起,柳步亭便享受着殷实的家世背景所带来的特权,能随意掌控一个人的性命,也能轻而易举全身而退。
当下这一刻,看着乔姝月挣扎朝着岸边游,柳步亭察觉到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燃烧。
他忽然觉得,看一只毫无反击之力的蝼蚁顺从自己,已经没什么新鲜,他竟希望看到乔姝月能靠着一己之力回到他面前,而后,用力地给他一巴掌。
她会打出这一巴掌吗?
柳步亭微微勾起唇,当然,他不会让她打到,他会在她想法设法重拾生机时,再次将人拢在手中。
从希望之峰再度打回绝望深渊,那滋味一定美味极了。光是一味地碾压又有什么趣儿,非要她这样的性子才好玩。
柳步亭目光久久落在河中,看着女孩浮上浮下,他心底翻滚的情绪渐渐平息。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很快了,那个望着他眼底尽是胆怯,却又因为他的家世而不敢反抗、只能顺从讨好的女孩就快要回来了。
河面中央的女孩终于力竭,眼底的光逐渐熄灭,手臂无力垂下,往河水最深处沉去。
玉竹被一侍卫按着,她奋力抵抗,哭哑了声音哀求:“柳公子,求你放过我们姑娘吧——”
柳步亭自得笑了笑,他正要做个让手下去救人的指令,“放心,她不会……”
话音未完,余光一道黑影倏地闪过,柳步亭脸色骤变。
扑通一声——
有人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河中。
柳步亭蓦地拧眉,忙向前几步,脚踩在潮湿润滑的泥土上,等看清眼前一幕,目眦欲裂,心中再度燃起怒火。
变故发生得突然,玉竹也忘了哭喊,愣愣地望着。
少年如一条飞鱼,入水后几息间没了踪影。
只见水面平息只片刻,而后乔姝月便被他托了起来。
玉竹顿时热泪盈眶,挣扎起来,尖叫:“姑娘!!”
眼见态势逆转,其他被钳制住的人也顿时开始激烈反抗。
“来人了——!!救人啊!!”
魏二碍于柳家权势不敢冒头,但看清是自家主子,亦不可能见死不救,于是以墙掩体,缩在后面,扯着嗓子开始嚎,终于把这边动静闹大,有人循着声音陆续往这边来了。
柳家家丁开始迟疑,只有柳步亭置若罔闻,他目光阴森,直勾勾地望着河中央那两个人。
确切地讲,他只看到乔姝月一人,而那人闭着气在水下托着她游。
是谁,到底是谁又坏了他的好事!
柳步亭身边护卫凑上去,不安道:“公子,不可闹大,咱们得走了。”
二皇子选妃在即,他们被家中长辈反复规劝要收敛心性,低调一阵。
柳步亭心有不甘,纵然没被愤怒冲昏头脑,理智犹在,可他如何都不能咽下这口气。
上回在乔家他便被一个下等奴狠狠搓了脸面,今日再逃,那他威严何存!
上次算了,这次总不能也算了。
乔家姑娘他奈何不得,这不打紧,他还有的是机会。只是方才跳下去的人一身粗麻布衣,不知又是哪家的小厮,这般爱打抱不平,当真是世间罕有的大善人。他不是爱救人,那便叫他永远地在水里待着吧。
柳步亭眼中暴戾难掩,“弄死他。”
说罢一挥衣袖,转身走了。
没了钳制的乔家家仆顿时一窝蜂都奔向河边。
两个柳家护卫悄无声息从另一边入水,朝着奋力往岸边游的少年划去。
玉竹整个人趴在地上,多半截身子几乎探到水面上,她朝着不远处伸手,“姑娘——!!”
谢昭凌缓缓消耗着胸腔中的空气,沉着冷静地托举着人,他估算好了距离,用这个速度平稳地行进,他与她都可以安全抵达。
可在水下隐约看到岸边人影时,忽然余光瞥见两道黑影朝他靠近。那两个人水性极佳,没给人太多反应的时间便逼到近前。
若是只他一人,想要避开是易如反掌。可他带着个小姑娘,来不及。
谢昭凌尚不明确这二人究竟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小菩萨来的,他不敢赌。
他手下用力,一把将乔姝月推出去好远,而他自己被力道冲击得后退了一些,正要加速往前游时,膝盖处忽然传来一阵不可忽视的剧痛。
他面色不变,动作向前,但多少影响了速度。
谢昭凌垂下眸,瞬息间有了决断。
他不再追赶,目送着岸边的手终于抓住了乔姝月,他果断调转方向,迎面朝着那二人而去。
须臾间,便挡到那两人面前。
若是冲他来的,那再好不过。
若是冲小菩萨来的,那也要从他的尸身上踏过去再说。
他欠小菩萨的,理应如此。
那二人似是没想到会和他打照面,只一个错神的功夫,便觉眼前亮光一闪。护卫被刺得双目一痛,眼前发黑,等再看清,少年不知从那里拔出一把匕首,明晃晃地朝他们而来。
他的一招一式皆无章法,都是逃亡的这些年中在争斗中厮杀磨炼出来的。
生死攸关之际,杀招格外凌厉干脆。
一击毙命,利落果决。
不等人惊慌呼喊,颈间一痛,而后一股热流奔涌而出。意识消散前,看到少年转回身,朝着岸边而去……
在水下耽搁了太久,加之腿上的伤,谢昭凌逐渐也觉得勉强。
小姑娘已经不在水里,应是被救到了岸上,不知那嚣张的公子哥还在不在。
岸上那些人,应当不至于无能到护不住他们的主子吧。
腿部的痛楚愈发强烈,谢昭凌咬紧牙根,奋力向前。
他伤着的那条腿艰难用力,人往上浮,在即将触碰到水面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从关节处传来。
“唔。”
他呼吸乱了一分,呛了口水。
只一步之遥,向生的本能驱使他迅速作出判断。
他抬手,匕首用力插进岸边的石壁间隙中,下坠的趋势得到片刻缓解,而后双臂用力,攀上岸边。
他撑在河边,抬起头,朝远处望去。
李护卫背着小姑娘,跑得飞快,而身后跟着两名婢女,背影仓惶。
视野里那群人的身形渐行渐远,趋于模糊。
少年终于松了口气,身体脱力地倒在结实的泥土地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仰着脸,望着湛蓝的天。
脑海里忽然又出现过去的画面——
“怎么就叫他给跑了?!”乡绅气急败坏,给了近侍一个巴掌,怒道,“昨儿才给巫医大人送过信说人找到了,若是没将人带回去,这笔大生意就黄了!”
“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挖出来!我就不信他能上天!”
瓢泼大雨急急落下,编织成一片雨帘,世间白茫茫一片,运菜的牛车与恶之爪牙们擦肩而过。
嘴里怒骂的人们匆匆奔过,菜筐中的少年矮了矮身,收回了透过竹条缝隙向外看的目光。
他垂眸看向自己那双正剧痛的腿。
从二楼跳下来,大概是断了吧。
牛车摇摇晃晃出了城,少年麻木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
“喂,喂!”魏二慌了神,指使他那两条不听话的双腿朝河边走去,刚要叫他,却发现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于是只能道,“走后门的!你还活着呢吗?”
离得近了,魏二才看到少年睁着眼睛,他舒了口气,面色复杂,“你还怪有胆气的。”
原先瞧不上他,是因为心里觉得不公,他嫉妒他。大家同样都是下等出身,为何待遇天差地别。
方才那事过后,魏二心里那股嫉恨便淡了许多,但依旧有些羡慕。
“这下你要飞黄腾达了,救了咱家姑娘,莫说是几位公子,夫人都得对你另眼相看。”
木兰院里只李成一个护卫,平日里可把他们这帮人嫉妒坏了,月姑娘院里的差事是一等一的好差事,隔三差五便有赏赐不说,还能在夫人面前能留下印象。
同一等的家仆,木兰院的就是比二公子四公子院里的地位要高上一些。
月姑娘温柔可爱,对下人们也和善友好,大家挤破头都想去她身边当差,可惜木兰院已经有好几年不进新人了,尤其是护卫一职,自从月姑娘小时候被几个护卫吓哭以后,夫人再也不提选新护卫的事。
魏二瞥向少年。
只见人喘匀气,便坐了起来。抬手往后捋了一把头发,露出一张好看到锋利的脸来。
魏二酸溜溜地想,这样貌必定不会将姑娘吓哭。
少年将匕首随手戳向地面,撑了一下,站起身来。
魏二视线低垂,瞧见那刀上未擦净的血,不禁打了个哆嗦。这般的好身手、迅速的反应,也是他比不了的。
男人往往就是这样,热衷于暴力,崇拜于绝对的实力。前一刻还被他瞧不起的人,下一刻便对其心服口服。
谢昭凌甩了甩头上的水,一言不发抬步便走。
魏二害怕,自不敢独留,他“哎”了一声,赶忙跟上,走出去几步,鬼使神差回头。
河水中倒映着夕阳,金黄的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盖住了不断漾开的一缕缕鲜红。
他也不必再问明明看着两个人悄悄下了水,为何此刻没露头。
问得太多,会没命赚钱。
“走后——咳,兄台,还不知兄台贵姓?”
魏二见人走路艰难,主动去扶,结果还没碰到,便被人一巴掌拍开。
魏二感受到已经没了知觉的手,也不恼,“你看,咱们好歹共事几天,我还把谋生的路子共享给你,对你还算可以吧?”
“兄台若是飞黄腾达,别忘了带上兄弟啊。”
谁是你兄弟。
谢昭凌冷冷看他一眼,分享赚钱的路子还不是怕被杀吗,又不是心甘情愿帮他。
“……我姓谢。”
魏二呲着牙,笑着拱手,“原来是谢兄,久仰久仰。”
谢昭凌:“……”
他实在很难同热情的人交流。
“你比我大,”少年黑漆漆的眸子无声望过去,“大很多。”
“唷,咱们这边不按年纪论,我看你这资质,别说是叫你一声兄,叫爹都不亏。”
谢昭凌:“……”
谢昭凌不再言语,拖着伤腿,慢慢往回走。
也不知小菩萨现下如何。
乔家那边彻底乱了。
从李护卫背着不省人事的乔姝月回府那一刻起,乔府便如同炸开的锅。
噩耗在一盏茶的时间内,传遍了乔府。
吴大夫拎着药箱,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木兰院,还未踏进院子,便被守在外头的二公子乔良给一把拉了进去。
吴大夫毫无防备地一踉跄,跑掉了一只鞋。
乔良哭天抢地,“吴大夫,快救救我妹妹!”
乔誉捡起吴大夫的鞋,默默跟了过去。
院里聚了不少婢女,屋里更是叫各院的主子围得水泄不通。
眼下的场面同端午之前那次一样,甚至比之更严重。
因为上次李护卫将人捞出时,乔姝月尚有呼吸,只是伤寒高热。而这次因为柳步亭的阻拦,耽误了更多的时间,乔姝月浮出水面时已经气息微弱,几近于无了。
吴大夫面色冷峻,只一看便知形势严峻。
他大手一挥,命令道:“都散开些,围在这空气不通畅。”
众人慌乱地让出一条通道,褚氏哭成了泪人,大儿媳陆氏扶着她,亦是面色悲戚。
人若溺水以致闭气,不及时将吸入肺腑中的水导出,便极有可能会因此而亡。
吴大夫果断道:“我要用《千金要方》中的伏甑法治落水,速去准备。”
他按照医书中记载的吩咐人去准备,院中的婢女们顷刻间都散开,各自去忙。
片刻功夫,一口甑锅便抬到院里。乔良将姝月抱出来,令其伏于甑上,头部低垂。
书中记载——炒盐二寸匕,纳竹管中,吹下孔中,即当吐水……注①
吴大夫在心中默念,全神贯注,开始救治。
褚氏在一旁看着女儿苍白的脸,捂着唇哭泣,若无儿媳陆氏在旁边撑着,她怕是站都站不住。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提着一颗心望着院中央。
好半晌,就在吴大夫愈发心灰意冷时,乔姝月终于动了!
“唔……咳!”
“咳,咳咳咳——”
一声起,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咳嗽。一口一口的河水从乔姝月嘴里吐出来,吴大夫终于展露了笑颜。
他抬手擦拭着额角的汗,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月儿——!!”
褚氏哭着就要扑上去,她步子太急,险些栽倒,还是乔良眼疾手快,将人一把搀住。
乔良眼睛湿湿的,哽咽了声:“母亲这下可安心了。”
吴大夫助她将胸腔中的水排出后,又让人将姝月抱了回去。
“娘,阿娘……”
忽然一道微弱的呼唤声如小猫儿叫一样响起。
凝重的气氛骤然松散,如一根拉紧到极致后突然崩断的弦。
乔誉藏身在众人之后,身子晃了晃,脚步不由得后退一步。
“公子!”俞升赶忙将人扶住。
乔誉抬手捏了捏鼻梁,手再放下时,微红的眼眶中含着森森冷意,“去查。”
俞升悄无声息地离开,乔誉站在人后又看了半晌,最终也离去了。
乔良还赖在木兰院不肯走,挺高的汉子捂着脸低声抽泣,心中止不住地后怕。
即便呛的水排出,但依旧不可放松警惕。
吴大夫神色严肃,“河水不净,呛至胸肺中本就容易致人高烧,更何况月姑娘近来低热反复,身体欠佳,比寻常人还要危险几分。”
褚氏一听便又急了,“那怎么——”
陆氏挽着婆母的手臂,低声安抚,“母亲,月儿平日行善积德,老天有眼,定不会将她就此收去,吴大夫已将人救回,必然还有医治的办法。”
陆氏说完,红着眼眶祈求地望了过去。
“老夫定会尽力而为,夫人与少夫人尽可放心。”吴大夫说,“直到月姑娘脱离险境,老夫再离开。”
吴大夫并非乔府私用医士,人家自己也有医馆要看顾,此举全是看在两家世交的份上。
褚氏处在悲痛中,无法顾及礼数周全,倒是大儿媳陆氏对吴大夫千恩万谢,吩咐府上人给吴大夫收拾出一间客房。
吴大夫给姝月号脉施针,又开了药叫婢女伺候着服下。等到病情稍稍稳定,木兰院的动静才终于静了下来。
魏二和谢昭凌回到乔府时,便听内院外院全都在议论。
魏二心底莫名涌起深知内情的自豪感来,他瞥向身侧,见少年仍面不改色,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顿时对对方又生出两分佩服来。
瞧瞧,不愧是能干大事的人。闷不吭声的,真能沉得住性子。眼瞅着要升官发财,他还这般从容镇定,确实是他魏二比不得的。
还好未曾与他交恶太深,魏二咧嘴笑着,真真是应了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能从这少年指头缝里接到一星半点的赏赐,是鸡是犬他都当得。
“真是凶险,听说人一度没了呼吸?”
“可不是,那小脸白得跟纸似得,把人都吓坏了。”
“好端端地,怎会如此?我记得端午那次落水也没这般严重啊?”
“嘘小点声,我瞧着几位公子的脸色都难看得很,二公子怒气冲冲要往外去,被四公子拦下,大公子去找了老爷,想来这事颇有蹊跷……”
“万幸人救过来了,吴大夫妙手回春,这下咱家可欠人家一个大人情。”
谢昭凌是走回来的,腿脚不便,走回府上时天已经擦黑。
听到人说小菩萨已经醒过来,他眉眼间的冷色终于缓和。
魏二没再跟着他往内院走,而是停在二门处,眉飞色舞地同众人炫耀起来——
“当时啊,我可在现场呢!我跟你们说……”
谢昭凌没放在心上,他一瘸一拐朝着院子走。
这一路上与不少人擦肩,每个人讨论的都是这一件事。
“咱姑娘今年也不知和哪路神仙犯冲,这才六月,人都大病好几场了。”
“这回真真凶险,听木兰院的人说,药都喂不进去!”
越靠近内宅,婢女们所言更加详实而私密。
谢昭凌抿了抿唇,放慢步子,悄悄竖起耳朵。
他余光瞥见两个婢女正在擦游廊的扶手,只听一人道:
“刚听木兰院的人说,这回是姑娘撞上了不该看见的!”
“是惹着什么人了?”
“听闻不知是哪家公子在教训小童,正巧被咱们姑娘看个正着!”
另一人显然明白过来是何意,愤愤道:“定是咱们姑娘仗义执言,然后被人给报复了!”
“咱们姑娘自小便是菩萨心肠,别说有人欺凌弱小,便是个小猫小狗被虐待,她都不忍,定要去救出来不可。真是人善被人欺,哪有心善之人反遭难,逞凶之人逍遥的道理!”
“可咱们府上只老爷和大公子入朝为官,到底不如那些世家底气硬,可怜了姑娘……”
“……”
谢昭凌从她们身边走过。
其中一个婢女的话深深落进他心里,叫他不由得想起刚到乔府时,乔誉警告他的一句话:
“月儿救下你是心善,她慈悲心肠,见不得欺凌弱小,今日哪怕是只狗,她也不会置之不理。”
谢昭凌眸光晃动,抿紧唇,步子逐渐加快。
如金般的晚霞自天间落下,谢昭凌跨坐在西耳房的房脊,心不在焉地补着瓦顶。
视野里忽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视线微垂。
只见俞升绷着张脸,脚步匆匆打院中走过,才到正中,便一眼瞧见了房顶上的少年,俞升眉头一挑,瞪了少年一眼。
停下脚步的功夫,不知从哪跑过来一小厮。
“俞哥,”那人拎来一桶,“鱼来了,要放到哪儿去?”
俞升瞥了一眼水里活蹦乱跳的鱼,这本来是四公子要送给月姑娘讨她欢心的,眼下木兰院正乱着,送去不合时宜。
“先养着吧,”他道,“魏二人呢?”
“不知,放下就走了,瞧着挺高兴。”
府上才出了事,魏二有什么事可高兴的?俞升心中颇有微词,想起来魏二是和谢昭凌一起去捞的,看着房顶上的人,心里的不满有了发泄的地方。
俞升嗤了声,不屑地道:“这鱼有几条是你捞的?看你这幅样子,别都是人家魏二捞的吧。”
谢昭凌幽幽望着他,不言语。
俞升又道:“谁准你修房了?公子手里本不宽裕,眼下院里多了口人,恨不能更省吃俭用,银子要用在刀刃上,可不是随便用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
谢昭凌失去耐性,淡淡一瞥便收回视线,捞起一块新瓦,贴放在缝隙上。
俞升顿时更恼,这小子半天打不出一个屁声,比和他对吵还要让人恼火。
他现在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怎么看这小子都不顺眼,看着他便想起来他家姑娘还病着。
他家姑娘执意救那小童,因此得罪了柳家的小少爷,才有后面的种种祸事。
当初姑娘在救这小子时更是一意孤行,那可是悦泉楼,听说背后不是皇家就是权贵,从那样一个地方带人出来,还不知暗地里埋了多少危机没爆发。
姑娘随手救一良家的小童都受这么多苦,这小子还是罪奴一个,不知会给姑娘带了什么大麻烦。
姑娘常常规劝底下的人,说与人为善,终会回馈己身。姑娘倒是善良,可这回馈的都是些什么啊!
就说这臭小子,他同姑娘道过一声谢吗?!他做过什么回馈姑娘?他连名字都不肯告诉别人!
“不过是只猫儿狗儿,”俞升睨着房顶上的人,咬着牙道,“真是替姑娘不值。”
这话也不知是在说今日被救的那小童,还是别的什么人。
谢昭凌将俞升的每个字都听进了耳中,面色也愈发地淡。
听了太多这样的说辞,心里也开始计较,小菩萨究竟为什么将他带回来。
他当真与今日害她受苦的那小童一样吗?
就像街头随便一只流浪的猫狗。
俞升也越想越难受,摸向腰间挂着的弹弓,架上一石子,朝房上瞄准。
咻——
啪!!
少年利落抬手,将突然袭来的攻击截停。
俞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明明没往这边看,却能准确地抓住空中疾速飞行的石头,这该是何等眼力与反应?!
没等俞升多思,少年反手一抛,又将那石子扔回俞升脚下。
一阵疾风驶过,俞升下意识往后跳了一步。
石子正好落在他原本站的地方。
俞升:“……”
该死的,竟被他给吓到了。
他愤愤抬头,却见少年不再是那副平静如水的模样,他眼底充斥着戾气,只轻飘飘的一瞥,便叫人心底不由自主地生起寒意。
这倒是和少年未进府时的模样重合,虽狼狈,但一身血气。
俞升隐约在少年身后看到了一只桀骜凶狠的灰狼,正昂着下颌,俯视睥睨。
他被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迫得忍不住低头,在看到地上那颗石子时,脸色顿时铁青。
他一脚踢开石子,暗骂了声,嘟囔着:“运气罢了。”
扭头进屋。
俞升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乔誉,主院这边,褚氏也分出精力了解来龙去脉。
当时刘妈妈和紫棉都不在,唯有玉竹一个心腹在场,她如今想想,还觉得后怕,想起柳步亭望向她家姑娘那神态,直叫人毛骨悚然。
她哽咽着,一五一十将下午发生的事道来,褚氏听后怒不可遏,手中茶盅狠狠掷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气得发抖,“柳家实在欺人太甚,迫害我儿至此,决不能善罢甘休!”
儿媳陆氏闻言也是眉头紧拧,她轻抚乔母的后背,道:“那柳家大夫人溺爱独子是西京城里出了名的,如今又管着家中事务,全她一人说了算,无怪乎柳家小少爷会被她惯成这般地步,真乃有其母必有其子。”
褚氏回忆起柳大夫人登门那日嚣张的样子,不住冷笑:“她娘俩仗着救驾有功,不少欺凌弱小,她上头又没有老夫人压着,这些年行事是愈发不像话了。”
十二年前的一次围猎中,当今皇帝遇到了刺客,柳家大爷挡了一箭后,又将皇帝护在身下,背后身中刺客数刀,最后被乱刀砍死,禁军赶到时,人已咽了气。
柳大爷身死时,大夫人正身怀有孕,听闻噩耗,受惊早产生下柳步亭。
这十二年间,皇帝因为愧疚对这对母子无底线地纵容,谁都知道这对母子说不得,惹不得。毕竟就算闹到御前,皇帝也只会和稀泥,不然就是向着柳家母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柳家吃亏。
柳步亭嚣张跋扈,受家族庇荫,这两年更是目中无人,恣意妄为。
“老夫人去世得早,”陆氏道,“柳司空又不理家务事,自然是大夫人想如何便如何。”
更不妙的是宫里还有个柳家的女儿在做贵妃,二皇子更是已故的柳家大姑娘所出,很受皇帝宠爱。
陆氏眼光长远,不止能看到后宅这些事,她见着褚氏怒火难消,犹豫半晌,才道:
“母亲,儿媳担心此事不单单是小孩子之间的争端。”
褚氏目光微凝,蓦地转头看向陆氏。
陆氏道:“夫君说,近来城中很不安宁,虽然他未明说,但儿媳觉得他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矛头直指柳家。公公是御史,在朝堂上才得罪过柳司空,便被柳家与二皇子的拥趸竖成靶子攻击。小妹这一遭,是否……”
她咬了下唇,眼眶微红,颤着声音:“是家里连累了她?”
若是如此,那便是最糟糕的境况。朝堂上的争斗向来是不死不休的,一天站在对立面,便一天不会停止攻击。
柳家权势滔天,又有皇子撑腰,他们能对一个小女孩下手,是一丁点人性与底线都没有。
凡事一旦开了头,有一便有二,再三再四,何时又是个头呢。
褚氏心乱如麻,用帕子拭了拭眼泪,悲戚道:“难不成我儿便要将这委屈给吞下了吗?连口气都不能替她出了,真是枉为人母。”
陆氏赶忙又安抚道:“儿媳是胡思乱想,乱说来着,常道是居安思危,多多警惕着不算坏事。再说今日小妹之祸,更多的像是柳步亭自己的意思,听二弟说先前他来咱家,在小妹那儿吃了亏,今日又撞见他逞凶,这才新账旧账加在一起,报复了小妹。”
乔良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着,听闻此处,实在没忍住插嘴:“那大嫂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
乔良的拳头攥得极硬,仿佛一抬手就能捣碎一块石头。
陆氏那张面庞始终温婉秀丽,她抬眼看向乔良时,仍能让人感受到如沐春风,她微微一笑,开口道:“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要告状,还要告到御前。”
乔良疑惑:“嫂嫂方才不是说,陛下会向着柳家?”
陆氏莞尔一笑,眼底却透着股冷意,“那从这回起,便不再是了。”
乔良一头雾水地出了门,直到睡下,都没思索出陆氏的深意。
待到转日,大哥将他叫到院中说了些话,他这才醒悟过来大嫂的话意味着什么。
陛下有意栽培太子,却碍于朝堂上的反对声迟迟没行动。
二皇子一家独大的局面要打破,契机便会是乔家的这一状。
作为太子党的乔家,自此也算正式与柳家划清界限。
木兰院一宿灯火通明,后半夜乔姝月又起烧,一度失去意识,胡言乱语。褚氏匆匆赶到,陪了她大半宿,等到天亮温度退些,才回去歇息。
又过了一日,等到二皇子选妃这日,乔姝月不再发烧,吴大夫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
“最凶险的时候算是过了,接下来好生将养就是。”
天还未亮,褚氏便候在榻前,听到这话,眼底又是一热。
陆氏见状赶忙劝慰:“母亲要撑住自己,今日进宫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褚氏望着女儿憔悴的那张脸,眼中的心疼尽数化为坚定决绝,“今日若不给月儿讨个公道,也不配被她称一声娘。”
陆氏温柔地笑笑,目光在众人面前扫过,落在唯一的男子身上。
“你是月儿的护卫?”陆氏温声道,“我记得是你将月儿背回来的。”
褚氏的目光顿时也落了去。
光顾着询问月儿的病情以及事情缘由,倒是把赏赐这事忘了。
褚氏御下有方,全靠她赏罚分明这一点。这次女儿出事,倒叫她自乱阵脚,若无陆氏在旁帮衬,她只怕要忽略了许多事。
李成浑身僵硬,忙跪倒在地,“夫人,少夫人,是小人将姑娘背回来的。”
吴大夫也端详着此人,暗暗点头,“是个能干的,若是再晚些,还不知能不能救回来。”
李成身形一顿,头压得更低,“都是小人该做的。”
玉竹面色复杂,瞧了李成一眼。
李成这话是没错,确实是他将人背回来的,但到底不是他捞的人,就这么应下主子的夸奖,多少有抢功的嫌疑。
“怎么,你们有话要说?”陆氏敏锐地察觉到气氛诡异,又问,“难不成那日还发生了什么?”
李成不敢瞒着,如实道:“当时小人也被柳家的几个家丁按着,动弹不得,没能将姑娘救上来,再者小的水性不佳,若是当时没有那人出手,便是撤了柳家人的钳制,只怕也不能……”
陆氏一惊,“那人?谁?”
怎么还有旁人的事?
李成抬头,与玉竹对视一眼,两人纷纷摇头。
那日事发突然,他们心里着急,满心满眼都是主子,并未太关注旁人。加之那人身手矫健,他们没有看清。
“奴婢没有看到脸。”玉竹道,“只知道那人做小厮打扮,看背影是少年之姿,同四公子差不多高,偏瘦,但身形极快,嗖得一下就飞出去了。”
“比你还快?”刘妈妈诧异地看向李成,她记得李成当年能进木兰院当差,一是因为长相清秀不吓人,二则是轻功这一项最为拔尖,哪怕他打不过旁人,背着主子逃命还是不在话下的。
李成臊得脸蛋微红,惭愧道:“比小人快。”
他们心心念念都在主子身上,救到人以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府上,竟没人留下等恩人上岸。
他们连个长相都说不上来,如何能从茫茫人海中将人找出来啊。
褚氏显然也想到此处,叹息一声,“有恩不报我心难安。”
不好大张旗鼓地找,又不能不找,褚氏安排了人暗中探查,叫玉竹留在木兰院,另一名婢女跟着护卫出去找人。
时辰不早,到了该进宫的时候。
褚氏一想到今日要发生的事,便觉得满腔热血与斗志都被点燃,她沉着脸,快步离开。
主母离开,多余的人便有眼色地退去,不打扰姝月休息。
吴大夫看向仍在熟睡中的女孩,对着紫棉千叮咛万嘱咐:“切忌,若是醒了,莫要让她再乱跑了。”
显然也是知道乔姝月活泼好动爱惹事的性子。
又一日安然度过。
乔姝月脉象逐渐平稳。
褚氏与陆氏天擦黑了才回府,来木兰院看了一眼乔姝月,见她吃过药又睡了过去,便没惊扰,各自往住处去。
褚氏才刚回到院中,便见乔誉立在门前。
“誉儿?”
褚氏颇为诧异。
“母亲。”乔誉转身,恭敬揖手,“孩儿有要事禀报。”
“……”
魏二跪在堂中。
褚氏蓦地坐直了身体,“你说什么?你知道是谁救的月儿?!”
“正是。”魏二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嗓音微微发颤,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讲来。
褚氏听罢后面露欣慰,看向乔誉:“是你前段时间救回来的那人?不错,你御下有方。”
乔誉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褚氏又道:“那人承你恩情,又返还到月儿身上,种善因得善果,誉儿,你让母亲很是欣喜。”
褚氏不由得想,若是乔誉不曾收留那小奴,她的女儿是否就此丧生于那场祸事?想到这种可能,她便冷汗浸满衣衫。
“哦对,去将你说的那个……额,谢兄?将他叫来。”褚氏犹豫道,“他就叫谢兄吗?”
魏二笑着挠头,“夫人说笑了,哪有人以兄为名,是我不知他全名,故而以此称呼。”
“你瞧着有十八九了?那小谢想来已经弱冠。”
魏二摇头,“谢兄看着也就十四五。”
褚氏:“……比你还小,叫他谢兄?”
“是呀,表示尊敬。”
毕竟还指望他罩着自己呢。
褚氏默了默,让他去叫人。
魏二行过礼,起身往外走,乔誉神色复杂跟了出来。
出门时,乔誉问:“你居然知道他的姓?”
魏二:“……”
怎么呢公子,你不知道吗?不会吧,不是你把人带进府的吗?
魏二眼瞅着乔誉的脸色,不敢吭声,讪笑着应付过去。
“你回吧,我亲自去叫。”
“哦,好的。”魏二张了张嘴巴,“他姓谢。”
乔誉:“……快滚。”
乔誉慢慢往住处走,四下无人,俞升终于忍不住发问:“公子,真是那小子救的人?”
乔誉心事重重,“错不了,时间和细节都对得上。”
俞升脸色精彩纷呈,没想到当真应了月姑娘那句:与人为善,终会回馈己身。
他更没想到谢昭凌看着冷心冷清的样子,真能关键时刻舍命救人。
“您为何要带魏二来夫人这里?若是夫人几日找不到人,渐渐也就忘了。眼下夫人知道了那小子,只怕他要鼻孔朝天,欺压到您头上来。”
乔誉并非没这么想过,他知道若自己有心隐瞒,魏二便掀不起风浪。只是……瞒能瞒一辈子吗?若是姝月知晓,又该如何看他?
他脑海里浮现起魏二来找他时说过的话——
“您说的对,小人若是将功劳独揽,定能分得一大比钱财,解了小人家中的燃眉之急。”
“可小人虽不是君子,却也知爱财该取之有道。那些心思不是没想过,但小人怕水啊,这谎言戳穿起来简直是易如反掌,还不如实话实话,起码这一趟我确实同去了,我是个见证,多少能捞点好处。咱只拿咱该拿的那部分,绝不贪图旁人的那份。”
“我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好消息,这才亲自来了。”
“他闷葫芦性子不爱张扬,那怎么能行?他脸皮薄不会邀功,那我替他说,他不想承我的情都不行,我瞧他也不像是狼心狗肺的模样,谅他不会赖账。”
“……”
沉默半晌。
乔誉道:“他是仆,我是主,如何能欺压。”
最多……最多就是妹妹更喜欢那谢的小子。
说话间,回到院里。乔誉站偏过头,朝西耳房看去。
少年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屋檐发呆。
回想这几日,好像似乎,这小子确实没做过什么太过分的事。
乔誉深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朝谢昭凌走了过去。
开口第一句话,问的是:“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谢昭凌冷眼看他,一如既往地没吭声。
乔誉默默运气,决定放弃较真,他道:“母亲找你。”
“……”
二人走出院落,便见褚氏一行人着急忙慌地走过,匆忙到打他们面前而过都没说上一句。
乔誉眉头紧拧,撂下一句:“跟上。”拔腿便往木兰院跑。
他腿脚灵活,几步便没了影,谢昭凌在原地迟疑半晌,终是慢慢跟了上去。
等到谢昭凌花了些时间,一瘸一拐走进木兰院,忽然被院中一声怒吼震得停在原地。
“他?!”吴大夫火冒三丈,声浪几乎将房盖掀飞,“他那双腿,还敢去救人!怎么没先淹死在那河里呢?!”
谢昭凌抿抿唇,看向自己伤上加伤的腿,有些心虚,一步一挪。
离得近了,一道虚弱的声音传入耳中:
“是他救了我吗?那他此刻在何处?”
小姑娘大病初醒,人还迷糊着,声音软软糯糯,没有力气,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期待与焦急。
只听一妇人的声音紧接着道:“誉儿,让你去叫,人呢?难不成让我亲自去请吗?”
乔誉就站在门口,转头朝院里看了一眼,见少年扭扭捏捏,不知在磨蹭什么,无言一瞬,抬手指向院中,“在那。”
挤在门口的几人齐刷刷回头,看得谢昭凌浑身不自在。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拖着一双伤腿,慢慢走向屋中。
乔姝月抱紧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身子,探头出去。
人呢?给她瞧瞧,好几日不见了。
抻着脖子,才探到一半,便被一张大掌抵着脑门给推了回去,一转头,便对上二哥哀怨的目光。
二哥弯下腰,压低声音,同她讲悄悄话:“瞧你这幅倒贴的样子,没出息!”
乔姝月咳嗽了声,“他救了我的命,倒贴又如何?!”
“你!那人家施芊也救过你的命!”
“所以我也倒贴银子给表叔,让表叔也教她功课了呀,咱们的学费是阿娘来付,芊芊的那份可是我出的。”小姑娘摇头晃脑,一本正经,“我这人向来知恩图报,对恩人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得平平的,等到时候他入学堂,我也要帮他。”
哎,小荷包又要空空了。
乔良脑子不好,说不过她,揣着一肚子闷气,憋憋屈屈站了回去。
为防止吹到风,少年进了门后,刘妈妈便将门合上。
有人引着谢昭凌进了内室。
他自进屋起,视线便自然垂下,不去乱看。
少年在屏风旁站定,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或好奇,或鄙夷,都在打量他。
毕竟他看起来实在很糟糕。
穿的是下等家仆的衣裳,鞋子上沾着泥土和杂草,一看就是才从菜园做工回来。
骨瘦嶙峋,脸上带伤,手上密密麻麻全是茧子,一看便是自小做惯粗活累活。
头发不曾好好打理,随意地扎起马尾,虽还算利落整洁,但与“体面”二字毫不相干,看上去与街头巷尾做长工的没什么两样,实在与他们乔府的清流气质不符。
背脊倒是挺得笔直,让人望之便感受到他骨子里的那股傲气。
以褚氏的眼光来看,这样的人不配进乔府,更不配到木兰院来。
少年那双眼睛太冷漠、太锋利了,带着刺,看上一眼就会被划伤。
再看他防备的站姿,结合旁人夸他厉害的说辞,褚氏推测这是自小在三教九流里摸爬滚打闯出来的小子。
这样复杂的人物,要是放在往常,褚氏压根不会让人进门。
可偏偏,她这般看不上眼的人救了她唯一的宝贝女儿。
长久的沉默。
刘妈妈突然道:“夫人,咱们这院里没有一个会水的。”
紫棉随之开口:“姑娘已经吃过两次亏。”
玉竹眨了眨眼睛,不知她们说这些做什么,但本能觉得此时应该附和两声,“是啊夫人,李护卫不行。”
李护卫:“……”
见着自己的心腹都这么上道,乔姝月捂着嘴偷笑。
事急从权,这次变故发生以后,褚氏觉得自己的看法也该发生些转变。
她叹了口气,不由得反思,或许就是她对月儿保护得太过,才致使她面临威胁时,连一点防备心和自保能力都没有。
也许月儿恰恰需要这样锋芒毕露、浑身是刺的人守在身边,帮她警惕着危险。
只是月儿自幼便胆小,见个粗犷的护卫都吓得要哭,这少年……
褚氏担心会遭到女儿的排斥,于是她犹豫不决地,悄悄将目光挪向乔姝月。
只见女儿捧着小脸,对着少年笑得正甜。也不管人家怎么看她,她都眼珠不错地盯着人瞧。
褚氏:“……”
她惊疑不定,“你不怕他吗?”
这一看就是个桀骜难驯,打断骨头也一声不吭的狠角色,她竟不怕?!
一身的伤,眼神那么凶,她竟不怕?!
乔姝月愣了一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半张脸,小声嘟囔:“他,好看啊。”
“……”
“噗!”
屋中人都压着声笑开,少年将头压得更低,耳根悄悄泛红。
褚氏一言难尽地看一眼女儿,又看一眼少年。
用挑剔的眼光又端详半晌,终是勉为其难地开口:
“打今儿起,你便在月儿身边当差吧。”
谢昭凌诧异抬眸,看向端庄温婉的妇人。他张了张嘴,“……我留在这吗?”
他可以留在这吗?
小姑娘的院子很干净,很温馨,他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怎么,还委屈你了?”
乔良不客气地呛了一句。
褚氏毒辣的目光上下打量,微不可查带了点嫌弃,穿的都是什么衣裳,和月儿站在一起一点都不相配,还有这头发,这一身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乔家虐待家仆。
“刘妈妈,将他好好收拾一番,弄好了来见我。”
褚氏又对女儿温声细语关切了一阵,妙荷来通报说乔父回府了,褚氏有事要同乔父商议,便只得先离开。
离开前,又忍不住对谢昭凌来一句:“好好收拾收拾你自己,出门在外你便是月儿的脸面。”
言下之意,他现在的模样会给乔姝月丢人。
谢昭凌:“……”
若是旁人对他说这话,他只会冷眼回视,心底不会有任何波澜。
可褚氏这么说,说他丢了小菩萨的脸,他心里诡异地生出两分羞愧来。
“是。”
他垂着眼睛低声道。
褚氏离开,刘妈妈带着谢昭凌也向外走。
越过屏风时,谢昭凌顿住脚步,回头。
小姑娘脸色苍白,一副病弱模样,却始终笑意盈盈地,目光追随在他身上。
“没有的事,你现在也很好!”
小姑娘眼底满是喜欢。
她笑得很甜,比养母骗他喝过的药还甜。
她兴奋地冲他摆手,“待会见。”
而这一瞬间,谢昭凌的内心终于不再是一片荒芜。
第24章
【24】
在木兰院伺候的众人中,与谢昭凌打交道最多的便是李成。
他没少遵主子的命令去偷窥,啊不,去探查。
“你叫什么名儿啊?”
乔誉看望完妹妹,和二哥乔良并肩走进院中,便听李成好奇地问道。
“谢昭凌。”
哦,原来他叫这个。
乔誉阴沉着脸,快步从两人身旁走过。
李成冲着乔誉的背影行礼,肩膀上忽然挨了一下。
李成愣愣转头,只见乔良手按着他的肩,眼睛却瞄着那少年,“照顾着点,人家现在是母亲跟前的红人了。”
说罢拍拍李成肩膀,带着一股酸气离开。
谢昭凌始终垂着眼睛,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不知在想什么。
李成一头雾水,茫然地伸出手,要去搀他。结果没等碰到人,少年便后退一步,避开碰触。
少年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泛着冷意,姿态疏离,直言道:“我不喜欢与人接触。”
他一向不喜和人交往,正常的交流都难得有一次,可为着小菩萨的脸面,他不得不去适应那些他最不擅长的事情。
繁冗复杂的规矩如一套无形的枷锁,紧密而结实地绑缚着他,挣脱不得。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只知自己心底没有多少抵触。
或许是因他还欠着小菩萨五十两银子的缘故,欠人钱财,无法理直气壮起来。
对于谢昭凌的排斥,李成只是挠挠头,哦了声,倒没放在心上。
“我叫李成,长你几岁,唤我李哥就行,院里只咱俩是男子,今后我就有伴了!”
李成常年不得已混在姑娘堆里,可把他寂寞坏了。只是眼前这个新来的看似沉默寡言,有点不太好聊。
他算是最早接触谢昭凌的人,虽然是在暗中观察,但也有些了解。
他早早就把这个心思深重、满身是刺的少年划入“怪人”的范畴,因而对方作出什么都不稀奇。
李成眼睛里闪着光,“对了小谢兄弟,你的腿上功夫师承何处?”
当时虽然只短短一瞬,但也足够叫李成清楚地明白,他技不如人。
他年少时便入了木兰院当差,鲜有机会外出求学,因而拳脚功夫方面只得靠自己钻研苦练,可惜他悟性低,数年来都没什么长进。
眼前的少年看着不大,却比他还要厉害,李成想要和人请教一二。
刘妈妈正巧领着人走了过来,听到他缠着人问话,剜了他一眼,“老实当你的差去,没看着人家还伤着呢?”
刘妈妈一发话,周围的婢女们也纷纷应和:“就是就是,平日里拖姑娘后腿便罢了,还不赶快去弥补,净在这闲聊。”
李成缩了缩脖子,他平日就惹不起这些丫鬟们,此时他心虚,更不敢回嘴。
若无谢昭凌出手相救,姑娘但凡出点什么岔子,别说差事,他的小命都不保。
刘妈妈训完人,便把谢昭凌薅走了。李成对着少年的背影道:“小谢兄弟,这次多亏有你,多谢了!”
“……”
乔姝月一觉睡到转天快正午。
意识回笼,人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
“谢昭凌呢?!”
她的陛下!
正在外间叠衣服的玉竹听到动静,和紫棉对视,纷纷流露出无奈的神情。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
只见小姑娘披散着头发,只一个脑袋从幔帐中探出,睡意还未完全消散的双眼陡然睁大,透着晨起时的茫然与懵懂。
“他人呢?他在吗?”
昨天不是她的梦吧!
紫棉似乎听到了姝月的心声,给她吃颗定心丸:“不是梦,他到木兰院当差了。”
乔姝月揪着幔帐的手激动得抖了抖,兴奋道:“那人呢?快带他来见我!”
紫棉道:“来不了。”
乔姝月茫然眨眼,“为何?”
“受罚呢。”
乔姝月:“……?”
“受……罚?”她不确定道,“不是救了我吗?”
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罚吃?
玉竹这时走近,一言难尽道:“他险些折断妙荷的手,人家状都告到夫人面前了。”
乔姝月吓得手里捏着的幔帐边都松开,磕磕巴巴:“怎、怎会呢?!不可能!”
乔姝月下意识觉得谢昭凌不是那样的人,替他反驳的本能是前世时就练出来的。
那时总有老臣污蔑陛下手段强硬,说他独断专行,还以前朝暴君之名恐吓陛下,让他莫要重蹈覆辙。
乔姝月最是知道那群老臣的德行,陛下同她诉苦时,她坚定不移地相信陛下被人冤枉,是老臣无中生有、夸大其词。
陛下那么温柔,怎会无缘无故折人手?
可这话是她的婢女说的,不是那些迂腐古板的老头子。
刘妈妈推门进屋,听到她们在讨论此事,带着一股风快步走了进来。
刘妈妈冷哼了声,“还说呢,咱院里进了个好护卫。”
跟一疯狗似得,碰一下就乱咬人。
敌我不分,还真是一条看门护院的好狗。
妙荷是褚氏的心腹婢女,又是刘妈妈的亲生女儿,刘妈妈自然对谢昭凌没个好脸。
“夫人瞧不上他那身衣裳,特意让妙荷为他量体,亲自去置办几套像样的衣裳和鞋,账也从夫人那边出,结果呢,才碰着他手臂,就被他反手钳住,那力道大得只差捏碎手骨了!”
乔姝月怔愣半晌,慢慢坐直身子。
她低声对刘妈妈道了声“抱歉”,而后沉默下来。
久久不吭声,屋中三人逐渐有些慌。
“姑娘这么说可折煞老奴了,再说都是那小奴的错,与姑娘何干?”刘妈妈哎哟了声,赶忙坐到床沿,将人搂在怀里,“嗐,没事没事,也没真如何,姑娘莫要自责,坏了身子。”
乔姝月不全是因为愧疚,更多的是茫然。
她忽然想起自己初遇谢昭凌时,他反手拍开了她的手。
想起这段时日俞升不知抱怨多少回,说谢昭凌出手无情,心眼也小,不小心碰他一下都要回击。
他这似乎不是主动袭击人,而是本能的反应……不知他曾经历过什么,致使他这般敏锐警惕。
“妙荷如何?”
刘妈妈轻描淡写:“只手腕青一圈,不妨事,寻常做事也总有个磕磕碰碰的。”
乔姝月知道刘妈妈怕她内疚才这样说。
妙荷是阿娘院里的一等侍婢,地位很高,平日里并没有会磕碰的差事给她做。
“阿娘什么反应?很生气吗?”
刘妈妈回忆道:“夫人正忙着,没功夫管,本想罚他去洒扫,可顾忌他那身子骨,便将他禁足,罚他抄书。”
刘妈妈说到这儿没忍住乐了,“吴大夫正巧也在那,按着他给他看腿,看完伤处之后怒不可遏,指着那小奴的鼻子骂他,说这下好了,禁足在屋,终于能好好养伤,还让夫人加大了罚抄的量,让他写都写不完,好歇了心思再到处乱跑。”
“吴大夫骂起人来姑娘你是知道的,一旦开了头,没一个时辰停不了,那小子被训得一声不敢坑,妙荷心里有气也散了。”
说到少年那一身伤,刘妈妈欲言又止,终是认命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舍命相救咱们姑娘,便是把这房子顶挑破,咱们也得待人宽容些。”
虽说少年是怎么从那龙潭虎穴里出来的,她们几个都一清二楚,此举算是还了乔姝月的赎身之恩。
但乔姝月的命对乔家人来说太重要,谢昭凌冒死相救,乔家人不会不感恩。
刘妈妈忽又想起一事,叮嘱道:“姑娘,关于他的来历,还得死死瞒住为好,毕竟悦泉楼那地方……”
乔姝月点头,“我不说,哥哥们应当也不会提,这事就忘了吧。”
哪怕现在谢昭凌“有功在身”,也不是免死金牌,毕竟乔父眼里揉不得沙子,性子刚直,若叫他知道,还不知要发生什么。
所幸知情人不多,各个都是可信赖的。
乔姝月又一次落水,在生死关头再走一遭,本就没将养好的身子愈发虚弱。
这回不必让人盯,她自己就知道乖乖听话,就在屋中养病哪儿都不去。
玉竹久违地见到自家姑娘捧着碗,安安稳稳地小口喝药,打趣道:“姑娘这下终于肯安心养病了。”
刘妈妈冷笑着拆穿:“若西厢那位还没进咱们院子,你看她还老实吗。”
乔姝月被人说中心事,脸颊微红,她将脑袋埋进药碗中。
玉竹恍然,“姑娘竟这般在意他吗?”
自打端午那场病后遇到了谢昭凌,那之后每一日她都心事重重的,倒是这场意外发生后,她反而精神焕发了不少。
也算因祸得福,只要人进了她的院子,她便能踏实下来。
玉竹回忆思索着,感慨了声,“不过也是,长得是不赖,还真和姑娘画的画像有几分相似。”
强撑了数日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乔姝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她迷迷糊糊,靠上床头,与婢女闲聊:
“你也肯承认他长得好了?”
玉竹眼睛睁大了些,不住点头,“岂止是我,现在咱们院里所有见过他的婢女,都如此认为。”
乔姝月眨巴下眼睛,反应慢了半晌,“……啊?”
怎么她就睡了一觉的功夫,他就这么受欢迎了吗?
“早上要给他量体,他不给碰。他那身衣裳太破太寒酸,又不能不穿。”
“没办法只能找了两个与他身形相似的老爷身边的近侍来,找他们要了几身还没穿过的衣裳给他。”
“又经嬷嬷们一通修理,这才将他完整的本来面目全显露出来。”
从前谢昭凌那头乱发不好好打理,总像个江湖剑客似得,他又常低着头,不与人对视或交流,没几个人记住他的真实长相。
这回好好捯饬了一番后,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眼前一亮。
尤其是昨日守在门口,站在乔誉身边的那几名婢女,她们眼睁睁看着少年从门口走进来的,与他打过照面,当时还没觉得有什么稀奇,今日谢昭凌从主院出来,被管家亲自押送回屋子时,那几名婢女看到正脸,全都激动坏了。
乔姝月听了转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道:“她们都怎么说他的?”
玉竹张嘴要回,却见紫棉不声不响地走到窗边,而后轻轻给窗子启了个缝。
房中一时安静,游廊下的声音顿时传了进来,是压抑的兴奋声。
“啊啊,他怎的这么好看?我从未见过这般俊俏的少年,今日可算大饱眼福。相较来看,李护卫都老了,还寡淡,平平无奇,再没什么看头。”
“剑眉星眸,玉树临风,冷寂苍郁,身形萧萧。”
“酸,真酸,少看些话本吧。”
“哎对,就像从话本里走出来的小郎君!还是江湖浪客,翩翩少年侠客!”
“不如我们去西厢看看?”
“我看成,西厢的耳房是库房,正好也该打扫打扫了。”
“……”
两个婢女从窗下走过,紫棉又悄无声息将窗子合上,而后她回头,望向床榻。
小姑娘气得鼓着腮,呼哧呼哧的,眼神含着点委屈,好像宝物被人发现被人抢走了一般。
她都还没见过他的样子,就先叫人瞧了去。一眼没看够,竟然还要再去?!她都没见过呢!
紫棉抿唇偷笑,摇摇头走了。
玉竹不敢触霉头,低下头装作很忙。
安静半晌。
乔姝月咬着牙:“传话下去,叫谢昭凌过来!”
她养病不能外出,还不能叫他来吗?
刘妈妈燃了一炉安神香,扇着小扇子,笑着回道:“他来不了,夫人让他禁足。”
乔姝月眼睛一瞪,闹道:“禁足怎么了?!禁足也没提是禁在卧房,他不出院子不就成了?腿动不了就让人抬过来,总之我要见他!”
越想越气,她前世都没受过这委屈,哪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觊觎她的陛下?
都是谢昭凌的错,谁叫他那么招人。该罚,狠狠罚!
乔姝月心烦得很,蹬了蹬被子,“快去,不是罚他抄书?带着东西上这儿来抄!顺便把吴大夫也请来。”
玉竹噗嗤笑开,领命去了。
片刻功夫,人带来了。只是人停在门口,无论如何都不肯进门。
玉竹无奈,只得请示主子。
乔姝月这下彻底恼了,她抬手将枕头扔到地上,扯着嗓子扬声喊道:“谢昭凌!”
前世他总将她惹恼,她最初忍耐着不搭理,他便愈发过火,终有一日她没忍住喊了他的名字,宫女颤颤巍巍跪了一地,他却瞧着开心极了,也老实了。
前世养成了喊他名字的习惯,因而现在心里对他有什么不满,也自然而然直呼其名。
约莫太久没人这样喊过他,少年微微晃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他不动,屋中的女孩便愈发恼火。
怎么,他肯给旁人看,却不愿来见她,这是什么道理?他还知道是谁将他买回来的吗?!
乔姝月气得要掀了被子下床,玉竹大惊失色,按着她,慌张喊道:“姑娘不可啊!小心受凉!”
“谢昭凌,你若不进门,那我便出去!这院里还没人能拦得下我!”
重活一世,乔姝月自诩沉稳不少,她几乎不会这般蛮不讲理任性而为,实在是醋得狠了,又思念得紧,如今也算一起经历过生死,他怎么还不肯亲近她?
有些事不得深思,愈思量愈惆怅,直叫人内火中烧,半分理智都不剩。
谢昭凌眉头微蹙,他听着小姑娘沙哑的嗓音,以及婢女的惶恐,心知这小菩萨骨子里很是倔强,他若不踏进这门,她便当真能出来。
眼下再顾不得男女有别,身份不合,他低声回:“就来。”
抬起手扶住门框,而后抬起那只伤脚,第二次踏进了这道门槛。
玉竹见他一瘸一拐的,想扶也不敢扶,生怕自己的胳膊也被人折了。
一个没留神,被子里的人就溜下了床。
玉竹:!!
抬手一抓,捞空。
昨日还奄奄一息的小姑娘,此刻见着人,就跟吃了灵丹妙药似得,两步便蹿了出去。
谢昭凌只感觉眼前一个圆滚滚的朝自己撞了过来。
他瞳孔微缩,下意识张开手臂去接。
小菩萨在他面前急急停住,小脸红扑扑地,满眼哀怨望了过来。
“还得三催四请才行,不知道先来向主子谢恩吗?”
谢昭凌张了张嘴,见她说了一句便背过身子,又闭上了。
只听她道:“玉竹,找人给他做一副拐杖。”
谢昭凌拒绝:“我不——”
“怎么,”小姑娘回过头,目光幽幽,“害怕影响你英明神武的形象?”
谢昭凌听不懂,茫然地垂眸看她。
玉竹:“好好好,我这就去,姑娘你快回榻上好不好?”
乔姝月不答,看向少年,“你先坐那,我才回去。”
玉竹目光哀求也望向少年:“快请坐吧,谢护卫。”
也不知谁是主子。
谢昭凌:“……”
他顺着望去,这才看到屏风旁边摆着一把椅子。昨日好像是没有的,是她新加的。
进了女子闺房,他手足无措,低着头,耳根微红,几步便走过去坐下,微垂着眼眸,不敢乱看。
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寝房中好闻的味道,他不知燃的是什么香料,闻着叫人半边身子僵硬,喉咙发干,脑子也转动得更加艰难。
乔姝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后知后觉,头开始痛,她头重脚轻地爬到榻上,将自己裹回被中。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归不妥,刘妈妈和紫棉像两大门神,一左一右守在旁边。
没一会功夫,有婢女将笔墨与那本弟子规取了来。
一同抵达的,还有吴大夫。
谢昭凌看到吴大夫那张脸,头皮瞬间发麻。当着他“主人”的面,老头又指着他鼻子骂了半个时辰。
给他开了不少汤药还有药膏,乔姝月每一样都问得仔细,比他自己都上心。何时用,如何用,平日需要注意什么,修养多久能痊愈。
“这是旧伤,不仅不好好调理,还整日作妖,”吴大夫幽幽看了少年一眼,故意往严重了说,“长此以往,就只能当个跛子喽。”
乔姝月两只眼睛登时睁得老大,“那可不行,不行!他还得——”
她想说还得习武,还得杀敌,还得上战场,还得做皇帝。
忽然情绪低落下来。
谢昭凌是天生的将才,他即便幼时落魄,后来靠着自己的努力,也一点一点爬到了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天生注定受人瞩目,该被万人敬仰。
她将他带回来,已经走上同上一世完全不同的路,但她爱的是那个强大温柔、无所不能的谢昭凌,她怎么舍得将他一辈子困在自己身边,不去施展他的才华与抱负呢?
可他若要去做那些事,就注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刻必须离开她。
谢昭凌看着她认真在意又失落难过的模样,忽然很后悔。
或许他该在柳家小少爷第一次欺负她后,便找个机会偷溜出去,将人宰了。此时此刻,她想必身上都难受极了。
谢昭凌微阖眼睛,长长的睫羽半垂,掩下浓烈的杀意。
搭在膝上的手指蜷起,握成拳头,手背青筋凸起,心中某个念头愈发强烈。
送走了骂得浑身舒畅的吴大夫,屋中一时寂静无声。
玉竹从外头回来,门口守着几名小厮。
“姑娘,您吩咐的事办妥了,四公子已派人将东西都送了回来。”
先前担心谢昭凌过不好,往四哥院子里送过不少东西,后来知道了东西被四哥扣下,乔姝月便一直都想夺回来。
眼下东西和人都进了她的院子,从此往后,都只有她说了才算。
乔姝月提不起精神,恹恹地道:“都放回库房里吧,对了,那盒化瘀膏在吗?”
玉竹跑出去检查,站在门口扬声回道:“在!”
“刘妈妈,那药膏你分出来一半,给妙荷送去,算我跟她赔不是。”
刘妈妈一惊,忙推脱,“她哪能用那么好的东——”
乔姝月却没了多说的心思,裹着被子,闭上眼睛,“去吧。”
等她昏昏沉沉,睡醒一觉,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幔帐落着,隐约有光亮透过缝隙照进来。
乔姝月躺着缓了缓,仍觉得头晕,额头滚烫。
这次落水令她元气大伤,也不知要养上多久才能恢复。
眼下谢昭凌被她带到了身边,接下来该轮到解决二哥的麻烦。
可惜她撑着这具病弱的身子,实在有心无力。不能出门,就得想点别的法子让二哥躲过祸事。
乔姝月轻叹了声,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嗯?这屋里还有别人吗?
她茫然抬手,将窗幔撩起一边,侧过头看去。
在她的床榻对面,窄小的方几旁,少年还坐在她睡前便在的位置,一手执笔,对着手边的烛灯,安静抄书。
注意到她的动作,少年抬眸望来,那一眼情绪极淡,好似漠不关心,手上却失了准度,在不该落笔之处晕染开一片墨迹。
“……醒了?”
乔姝月懵懵坐起身,顶着一头乱发,一眼不错地直勾勾盯他,半晌,才舍得眨了下眼,“我以为你回去了。”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中带了点委屈。
谢昭凌疑惑:“不是你让我在此抄书?”
她不发话,这院里也没人会赶他。
乔姝月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茫然道:“可是你想走不就会走吗?”
就像那会把他托付给吴大夫,他不想留,半夜翻窗也要逃走。
后来回来,也是他顾及着那五十两银子,内心愧疚才又回来的。
他本身不喜束缚,不喜欢规矩多的地方,她都知道。一直以来,都是她靠着“恩情”,强迫他驻足于此。
他懒得应付,她不是没看出来。
在四哥院里时,他独来独往,从不看人脸色。
来到她这儿,他也不愿意靠她太近,连让他进门都要靠威胁。
所以她以为,在她睡过去后,在无人能压制他、强迫他时,他就会离去,回到自己的屋子,独自进行他要做的事。
可是他竟然留下了,一直到她醒来。
谢昭凌蓦得起身,“你……”
他看着小姑娘瞬间泪汪汪的眼,有些无措,怎么又把她弄哭了。
“我走。”他低声道,“你别哭。”
谢昭凌以为她是不满意醒后看到他才生气。
他抓起书,正欲逃,忽听小姑娘拔高音调叫了声:“站住!不许走!”
俩人动静闹得大,刘妈妈急匆匆从外头赶过来。
见他们二人一坐一站,面面相觑,两张一模一样茫然呆滞的脸,顿时笑了起来。
“你们可真是热闹。”
刘妈妈端了碗药来,谢昭凌就这么看着乔姝月喝。
他以为她会因为嫌苦而哭闹,结果没有。
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十分豪迈痛快地一口气饮完。
刘妈妈看出少年的诧异,得意又自豪:“咱们姑娘最是懂事坚强,比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强上不知多少。”
刘妈妈端着空碗离开。
谢昭凌想的却是,她该喝过多少药,才会这般习以为常。
他想起自己幼时被骗下喝过许多药,也不如她这般神色轻松。
“那药……没问题吗?”他犹豫开口,“有没有检查过?”
乔姝月愣了下,很快弯起眼睛,“吴大夫开的药方,刘妈妈亲自煎药,绝不会出问题。”
原来陛下从小的性子就这般谨慎啊。
前世她重病那段时日,陛下总是格外紧张,担心有人会往她的药里动手脚,每一次都按着太医院的那些太医,非得他们每个人都来上一口,半个时辰后人没死,再给她服下。
一时间两人又无话。
谢昭凌默默看她一会,拿着笔坐了回去。
他提笔写字,一笔未落,忽然又听到小姑娘哈哈大笑的声音。
她才刚溺过水,嗓子哑着,本来说话就不畅快,她还笑得无比大声,喉咙与胸腔都带着异响。
笑着笑着喘不上气,又止不住地咳嗽,一边咳嗽,一边笑他。
谢昭凌:“……”
“你为何这么拿笔啊?”
乔姝月笑得浑身抖抖抖。
她学着他的执笔姿势,手握成拳伸出去,“哪能攥着笔写。”
谢昭凌沉默了会,“我没学过。”
他没有念过书,不会写字,抄书都是照着笔划画出来的。
说是罚他抄书,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写的都是什么。
乔姝月笑声不停,裹着被子,冲他招手,“你来,拿着笔过来。”
谢昭凌不动。
“来啊,难道让我下床不成?”
谢昭凌无奈起身。
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
“把笔给我。”
谢昭凌将毛笔递了过去。
乔姝月披着被子,跪直身体,与他差不多高,接过笔,示范给他看。
“最常见的握法呢,便是悬腕执笔,这三根手指轻轻捏住笔杆,这根在下面抵住,指按实,内掌虚,外掌竖,手腕平。”
她说起每个手指的位置,就翘起那根手指点了点笔杆,三言两语便能叫人听明白。
谢昭凌听得认真,将她每个姿势都刻在心里。
乔姝月把笔还给他,扬着下巴,“来试试。”
少年天资聪颖,一下便学会,且动作十分标准。
乔姝月目露欣赏的光,心知他只是没有资格与条件去学习,并非蠢笨之人,若给他机会,假以时日,他定前途不可限量。
她要将最好的老师都送到他面前,让他此生的路更加平坦顺遂。
不知为何,心底竟有些遗憾与怅惘。他这般厉害,若没有她,也会活得很精彩。
她失神一瞬,再垂眸,忽然察觉他一个错处。
嗯?刚刚他是这么握笔的吗?怎么印象里不是。难不成是不熟悉姿势,所以没拿稳,手滑了?
“嘿!被我逮到了!”小姑娘心底那点惆怅顿时烟消云散,“还得靠我纠正你!”
没她不行。
美滋滋的,抬手要去挪他那根没摆对位置的手指,即将碰到时,她忽然僵住。
想起初见时被他反手拍开的那巴掌。
想起拉他衣角时他隐忍勉强的神情。
想到妙荷那只差点折断的手腕。
“嗯……”
乔姝月硬着头皮,试探地,手指一点点靠近,每靠近一寸,便偷偷瞄他一眼,靠近一点,再瞄一眼。
等到手指尖尖真的碰到他的皮肤时,她屏起呼吸,一动不敢动,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瞧。见他面色无异,于是又胆大了些,两根手指轻轻将他捏住。
这下他终于有了反应!
只见谢昭凌也将目光落了过来,淡淡瞥了一眼两人手指相碰的地方,没有嫌弃与厌恶,也没有被逼迫的勉强,他面无表情地,又将目光挪走。
乔姝月抿着唇,努力藏起笑意,将他的手指摆到正确的位置,小声:“小拇指要贴着这里哦。”
少年偏过头,耳根泛起淡淡的粉,声音一如既往冷淡:“哦,知道了。”
第25章
【25】
一连两日,谢昭凌都会被传召到过去,被人盯着抄书。
从起床到入睡,他几乎没有被准许离开的时候。
小菩萨是这么说的——
“我养着病不能出门,可功课不能落下,所以从明天起,你每日来我这报道,我教你写字,同时也在帮自己温书。”
她眼睛弯弯的,像个月牙。
谢昭凌没有反抗的余地。
“这是我从前用过的字帖,你先照着它画,我读自己的书去了。”
话虽这么说,她却没安安静静地读书,而是靠着床头,嘟嘟囔囔的,将字帖的内容背了起来。
谢昭凌并非一个字都不认识,当他发现她所背内容恰好是自己笔下所写内容时,抿了抿唇,停笔抬眸,看了她半晌。
乔姝月时不时偷瞄,某次捉到他投过来的目光时,惊得脸颊通红,好在她仍在低烧,脸色本就红润,她横眉瞪他,“用心些!”
看、看她作甚!
谢昭凌沉默不语,又低下头。
“阿娘罚你抄弟子规,是因为她很喜欢这本书,我们小时候都抄过三五十遍,每回抄书都是这个。”
“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注①
“这句话讲得是要博爱众人,亲近仁德之人。”小姑娘像个小夫子,哑着嗓子,喃喃自语,“博爱众人……你以后会做到的。”
一日下来,谢昭凌将字帖上的字认了大半。
“当真聪慧。”刘妈妈同玉竹感慨,“你小时候学字,一天认不会十个字。”
玉竹不服,“那紫棉也没比过他。”
“紫棉一日能学三十个字,比他是比不过,可比你……”
玉竹气得扭身,回头看到谢昭凌拄着拐杖,慢悠悠往外走,酸溜溜地哼了声。
刘妈妈见他出来,冲他温和笑笑。聪明孩子谁不喜欢,虽说早先同他有些过节,但这两日相处她也看出他的品性,骨子里是个好孩子,只不过自小缺少教导,才成就这般寡凉的性子。
“明日可晚些时候来。”
谢昭凌愣了下。
刘妈妈解释道:“看天色,夜晚免不了要下场雨,晨间阴冷,你的腿不好再受风。”
谢昭凌局促地低下头,拄着拐快速走开,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刘妈妈笑着进了屋,见乔姝月捧着少年的练字纸,看得津津有味。
刘妈妈将椅子往边上搬挪,随口道:“那孩子没被人善待过。”
乔姝月微怔,偏头看过来。
“我瞧得分明,他不懂如何回应旁人的善意,有些时候,待他太好,他反而会排斥。”
这叫刘妈妈想起街头巷尾流浪的小猫,最初看到人时,会好奇会亲近,以为遇到好心人,可实际换来的只有带着厌恶的拳打脚踢。
受过的伤足够多后,便不会再亲人,面对朝他伸过来的手,会下意识以为是攻击,于是竖起浑身的毛,露出尖尖的牙齿,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声音。
刘妈妈感慨了声,抱起一沓脏衣服出了门。
徒留乔姝月一个人,茫然又难过地抱住膝盖。
谢昭凌回到房间,李成正准备出门。
自从少年来到木兰院,李成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他也有了同吃同住的伙伴,别提多开心了。
可惜这几日谢昭凌早出晚归,他们都不得空说话。
“怎么今儿姑娘这么早就放你回来了?”
见他回来,李成门也不出了,把佩剑放回桌上,坐在少年对面。
谢昭凌看一眼桌上的佩剑,没说话。
李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个是夫人给的。”
谢昭凌收回了目光。
没等李成再开口,房门被人敲响。李成过去开门,是紫棉。
紫棉:“谢护卫,姑娘叫你过去一趟。”
李成:“……他才回来。”
凳子都没坐热。
“嗯,叫他回去。”
谢昭凌:“……”
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到,他再度出了门。
太阳快要落山,婢女们将晾晒在院里的被褥往回拿。
有个小丫鬟瞧见他,脸红了红,旁边一人用肩膀撞了撞她,夺走她怀里的被褥,冲她眨眼,笑得意味深长:“去啊,快去。”
小丫鬟红着脸,小步跑到谢昭凌的面前。
谢昭凌下意识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警惕地看着她。
“谢、谢护卫,欢迎你来木兰院,我叫你谢哥好不……”
小丫鬟没说完,倏地停住,目光惊惧望着不远处。
谢昭凌听她开口心里莫名地烦,懒得敷衍,不耐转头,也看到不远处的人。
乔姝月不知何时下了床,裹着条薄毯,虚弱地靠在门边。她脸色苍白,直勾勾看着这边,表情十分难看。
一阵风吹过,谢昭凌慢慢拧眉。
他没再犹豫,朝着她走去。
一向目光会追随在他身上的小姑娘,此刻难得没在看他,眼神仍落在那个小丫鬟身上,目光带着威压,把人看得头越压越低,很快小丫鬟哆嗦着跪了下去。
谢昭凌心无旁骛,只关注着面前人。
走近了才发现,小菩萨眼圈红红的,似乎才刚哭过。
记得他走时她还笑脸欢送,这么一会功夫……是谁欺负她了?
谢昭凌冷着脸挡在她跟前,替她遮住来风。
乔姝月终于将眼神落在他身上,那一眼暗藏复杂又浓烈的情绪,看得谢昭凌心脏发紧,一股陌生的感觉席卷而来,不过他在情绪自控上一向擅长,只片刻功夫,便将那股异样压了下去。
“谢昭凌。”
她唤道。
音量不大,却足够叫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听到。
“嗯?”
“如今我是你的主子,你该一心都在我身上,眼中不可有旁人的影子。”
她年岁还小,按理说这话并不会叫人引起误会。可话说在方才那一幕之后,又叫人不得不多想。
搭话的小丫鬟额头紧贴着地,怂恿她上前的那名婢子此刻也瑟缩身子,脸色发白。
乔姝月惯来温和爱笑,这般严肃还是头一回。
“要好好做事,多余的心思不可有。”
她看向众人,又道:“你们也是,专心做事,两只眼睛不要乱看。”
众人纷纷垂下头,“是,姑娘。”
谢昭凌这副皮囊,随着他年岁再长,只会越来越惹眼,越来越招人。
乔姝月自认没有那么大度,能冷眼看着其他人在她眼皮子底下爱慕他。
这些话本来就是说给别人听的,她敲打完下人,捂着唇轻声咳嗽,扶着门,转身要往回走。
忽听少年低声应道:“好。”
乔姝月僵住,蓦地回头。
他仍是那副冷清模样,却不再回避她的目光,望过来的视线里多了两分担忧。
“月……姑娘,回吧,莫要、莫要受凉。”
这几个字他说得生涩缓慢,好像才刚学会如何关切别人。说完自己又颇不自在,在她亮晶晶的目光注视下,终究没忍住偏过头。
乔姝月注意到他冷着一张脸,耳根却染上层粉色,亦弯起唇角,冲他甜甜笑了起来,她抬手抓住少年的手腕,将人一把拉进屋中。
谢昭凌顿时浑身绷紧,小姑娘一双胖乎乎的小手软若无骨,就握在他满是伤痕的狰狞的腕间。
陌生的情绪又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下意识地想甩开钳制,但心底同样响起一道声音:“她会哭。”
她不是别人,他不可以让她哭。
于是艰难地按捺住想要逃跑的冲动,咬着牙,对抗本能。
他自己都不知,周身竖起的那道坚硬的防御,只为她悄悄裂开了一道缝隙。
“我听说,最初她们都不知是你救的我?”
回到屋中,她便松了手,仿佛那一幕是特意做给旁人看的。
重获自由,谢昭凌暗暗松了口气,简短地“嗯”了声,犹豫着,又道:“没什么好说的。”
他只是偶然路过,偶然碰到她遇险。
乔姝月想起从前。
那时的陛下也是如此,若真的为了她做过什么,若她不刨根问底,他是绝不会主动提的。
既然回到从前,有些做法该在他还小的时候便纠正过来。
她不喜欢两人间有误会,误会多了,难免生出隔阂来。
长嘴是干什么的?
长嘴就要多说,尤其是要紧事。可是不说哪知在对方心里那事要不要紧?所以还是要多说。
乔姝月仰着脸,一本正经:“为人当坦荡,是你做的便要说,不是你做的也绝不揽下。承认自己做过的好事,这并不丢人。你的命现在属于我,所以就该按照我的规矩说话办事,你做了什么,都要告诉我。”
谢昭凌沉默半晌,“……我尽量。”
有些沾着血的事,还是不要告诉她了。
“尽量?”乔姝月倒也没难为他这么快就对自己掏心掏肺的,退让一步,“那也行吧,但你做的好事可不许再瞒了。”
“好。”
这次答得干脆。
没想到他这么听话,乔姝月稀奇地瞄他一眼。
怎么感觉他近来脾气都变好了?
谢昭凌亦步亦趋,慢慢跟在她身后往里走。
狂风忽起,一阵带着潮气的风灌了进来。
谢昭凌瞥一眼小姑娘单薄的衣裳,正要转身将门关上。
外头吵吵嚷嚷,来了一人——
“月儿!柳家那小子被禁足一个月,这点惩戒怎么够,看二哥我——”乔良怒气冲冲跑到门口,一眼看到和妹妹站在一起的少年,惊怒交加冲了进去,“你怎在我妹妹房里?!”
他来时带起一阵风,谢昭凌拧眉,挡在乔姝月身前。
屋中陷入诡异的寂静。
与此同时,俞升拎着水桶,跟在乔誉身后,也踏进木兰院。
俞升人缘好,一进门便有婢女同他打招呼,有人问他拿的什么,俞升笑道:“这可是我们公子专门给月姑娘抓的鱼,哄姑娘开心的。”
话音未落,乔誉已走到门口,看着屋内三人对峙的模样,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俞升的声音不小,乔姝月早听到了,她揪着少年的衣摆,从少年身后探头,好奇地张望,“鱼?四哥,你送我鱼?”
乔誉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牵着的地方,又抬眸,目光阴冷地看了一眼防护姿态的少年,抿紧唇,没吭声。
但他捏紧的拳头,昭示着他在努力克制怒火。
乔良和乔誉都没想过,会在妹妹的房里看到出除他们兄弟以外的男人。
乔良感觉自己需要冷静冷静,他一屁股坐在桌前,猛灌下一口冷茶。
俞升被两位公子的怒气压得不跟吭声,他硬着头皮,在门外站定,“月姑娘,这鱼还活蹦乱跳呢,您要看看——”
乔誉忽然开口:“你,和他,带着鱼出去。”
他眼睛死死盯着谢昭凌。
谢昭凌岿然不动,身后的人扯了扯他的衣服。他回头,看她安抚地冲他笑笑,“没事,你先回吧。”
她看了一眼他的腿,心疼道:“慢点走,别摔了。”
乔良瞪着两只牛眼,又灌了一口冷茶。
谢昭凌没反抗,没给乔誉眼神,抬步走了。
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只看着乔姝月。
“鱼是我捞的。”
不是他。
乔誉蓦地转头,察觉到少年身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微微眯眸,敏锐的目光似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乔姝月愣了下,想到自己刚刚规训他的那番话,慢慢笑了起来。
还真听话呐。
她对着他远去的身影,“嗯!谢谢你,阿凌——”
开心时习惯亲昵地唤他,忽然意识到不对,来不及改口,于是下意识便加了两字:“阿凌……哥哥。”
简简单单的两字称呼,如一阵惊雷,在每个人心头乍响。
她叫他哥哥。
乔良一口冷茶呛在喉中。
乔誉险些捏碎了手指关节。
谢昭凌一脚磕在门槛上,狼狈地扶住门框,耳根红了一片。
第26章
【26】
兄妹三人对面而坐,谁也没先吭声。
刘妈妈进门添了壶热茶,又识趣地退了出去。
乔良两眼冒火,盯着妹妹,再次猛灌下一口热茶,才刚烧开的水,烫得他满嘴水泡、吱哇乱叫着,冲出门去。
耳边是乔良渐渐远去的不稳重的叫声,乔誉深吸了口气,朝乔姝月看去。
他咬牙道:“你叫谢昭凌什么?”
乔姝月脸颊微红,目光稍稍躲闪。她并非故意,实在是一时疏忽。
关于称呼这个问题,她每日都小心警醒着,他不主动告知姓名那会儿,她害怕将他的名字脱口而出。而知道他的名字后,她又担心自己无意间唤他陛下或是别的亲昵称呼。
直到今天,她还是没忍住。
乔姝月清了清嗓子,故作平静:“哥哥啊,有何不妥?”
乔誉的耳朵再一次被这两个字刺到,他手紧攥着,压抑不住嗓音:“他凭什么。”
“就是!他凭什么!!”
院里传来乔良暴躁的吼声。
“二公子快别说话了,这井水要多含一会。”
“紫棉!快去将药拿来!”
“唔——他又不是……嘶嘶……又不是我乔家人!嘶嘶……”
“二公子不能咽啊哎哟我的天,要口含着!”
院里渐渐没了动静,房中的气氛凝重得风吹不散。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他比我大啊……”乔姝月没什么底气,小声嘟囔,“再说你们管我如何唤他?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
乔誉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谢昭凌在他心里好不容易才积攒的几分好感瞬间清零。
他安静下来,乔姝月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虽说谢昭凌现在在她的院里,可以不听四哥的话。但四哥若是暗地给他使绊子,她也难免有顾虑不全的地方。
到底不能在兄长们面前偏心太过。
乔姝月嘴角挂起比规矩的乖巧微笑,讨好地扒拉两下四哥的手。
轻声撒娇:“四哥,我错了。”
前世她和四哥不熟,他低调内敛,深居简出,她便没有主动接近过。
今生种种她看得分明,四哥虽心思深沉,却同二哥一样,对她偏爱有加。
四哥肯冒着被父亲责罚的风险,帮她将谢昭凌带回,替她在母亲面前遮掩,这便表明四哥并非她以为的冷漠无情之人。
那么只要让他明白谢昭凌不会危害乔家,不会伤害她,或许就不会那么排斥了。
不过她也明白在兄长们正在气头上,万万不可再替谢昭凌说好说,火烧浇油。
于是她自以为很顺滑,实则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四哥送来的鱼,我一定好好养着。”
那筐鱼本就是乔誉找来哄她开心的,他不擅长这些,便叫下人去捞,他也不知这活儿怎么就落到谢昭凌头上,都怪俞升办事不利。
真是便宜那个野男人了。
乔誉咬牙切齿地想。
他面上喜怒不显,冷淡地“嗯”了声,“喜欢就好。”
乔姝月松了口气,她以为自己糊弄了过去,全然没想到在四哥心里,臭小子已然升级为野男人。
“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注①
没头没尾地,乔誉忽然开始说教。
他似有所指:“兄弟手足情深,父亲母亲便会欣慰欢喜。何为兄弟?骨肉相连,血脉相连,休戚与共。”
所以不许叫谢昭凌哥哥!!
乔姝月乖巧端坐,虽然不懂,但还是点头,“嗯嗯,四哥,我知道的,我都背熟了。”
乔誉见她似乎没明白,沉默了会,又道:“不亲仁,无限害,小人进,百事坏。”注②
乔姝月懵懂颔首,“四哥,我都背熟了,下一句是——”
乔誉忍无可忍地打断,直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当擦亮眼睛,莫要被轻易蒙骗,让心思诡谲之人钻了空子。”
说的就是谢昭凌,拐骗她妹妹,不是好东西!
乔姝月歪着脑袋,满脸疑问,“四哥,我省得的,我这两颗眼珠子闪亮闪亮,看得可分明了。”
毕竟她从前世而来,早知结局,谁好谁坏她都知晓。
鸡同鸭讲,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傻。乔誉气闷不已,默默不再言语。
二哥乔良终于捋平了舌头,顶着一头怒气,气势汹汹走进来。
他看到乔誉自闭的模样,脚下一顿,步子迟缓。视线旁移,对上妹妹水灵灵的纯真目光,心底的疑惑又打消,只暗自腹诽,这老四又搞什么,喜怒无常,真让人琢磨不透。
乔良一屁股坐下,没再碰茶。
“对了二哥,你方才提到柳家?”
同柳家的事相比,谢昭凌这个人便再不值一提。
乔良难得严肃神情,“嗯,母亲顾忌你的身子,没将后头的事说与你听,我也是才从大哥那打听到,柳步亭那个杀千刀的只是被禁足。”
忽略掉二哥不太文雅的用语,乔姝月毫不意外地点点头。
母亲状告宫中,此事乔姝月醒后便知道,她不为阿娘担忧,因为她知道,眼下这个节骨眼,最不想节外生枝的是柳家,而最想看柳家出点岔子的,是皇帝。
柳家势力强大,根深蒂固,并不容易扳倒。先贵妃重病前,独享盛宠,先贵妃重病后,柳家又将小女儿也送入宫,稳固柳家在后宫的势力。
二皇子如今十六,快到了能参政的年纪。
皇帝此时忽然开始提拔起太子来。
要知道太子病弱多年,生母许皇后早逝多年,他空有太子之名,实则并不如二皇子拥趸众多。
从乔姝月十岁这年起,朝局变幻莫测,而皇帝的心更是难测起来。
乔姝月低头沉思,一个晃神的功夫,忽听一声怒喝。
“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把乔姝月吓一哆嗦,就连沉默消化情绪的乔誉也看了过来。
乔良越说越气恼,拍案而起,意欲往外走,“不能这么算了,你一病不起,他倒逍遥自在,月儿你放心,二哥定要给你报仇。”
乔姝月愣了下,忽然想起什么。
她脸色大变,蓦地起身,两步抱上二哥的腰,使劲往回拖。
她脸色苍白,眼底尽是恐惧:“别,二哥别去,求你了……”
脑海里不断回放前世乔良的死状。
那时大哥和父亲先后入狱,家中二哥为长。
柳步亭在一个黄昏时分找到她,轻佻地朝她伸手,“跟了我,你家的事帮你摆平。”
二哥冲了过来,将柳步亭推一踉跄,他将她护在身后,背影宽厚可靠。
针对乔家的陷阱早已布好,只等他们一步一步踏进去。
柳步亭不惮在大庭广众下动手。
柳家的护卫去拖二哥,二哥却死死将她抱在怀里。
于是那些人便不再拽他。
二哥抱着她,被活活打死在她跟前。
背脊被打断的声音乔姝月至今都记得,腰部以下,全都血肉模糊。
溅起来的鲜血和碎肉零零碎碎,落在她脚边。
眼前是一片血红,鼻间都是腥甜。
二哥直到死,都没将她放开。
“……”
“月儿?月儿,你还好吗?”
一双温暖的大掌轻轻托起乔姝月的脸颊,她茫然抬眸,对上二哥怜惜的目光。
等二哥的指腹温柔地擦拭她的脸颊,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又坠入那个噩梦里,无法自拔,崩溃落泪。
乔誉也靠了过来,神情担忧。
“我……没事。”乔姝月深吸了口气,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彷徨,似真似假道,“二哥,莫要冲动,咱们还无法与柳家抗衡。”
斗不过,暂且不能妄动。要动柳家,还需借力打力,光凭他们一家人做不到。
无论如何,乔家的人绝不能都踏上前世的老路。
乔良沉默下去。
乔誉望着妹妹的头顶,目光幽深复杂。
“这些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该考虑的。”半晌,乔良仍道,“二哥是顶天立地男子汉,不能冷眼旁观妹妹受苦,这事你别管。”
乔良没再多说,甩开袖子愤愤离去。
乔姝月追不上他,转而回来求乔誉。
“四哥,你办法多,你帮帮二哥,别叫他闯祸。”
乔誉很多时候都有说不上来的异样感,他总觉得,自己的妹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为一个能够庇护他人的人。
可她明明还这么小。
仿佛一个小小的躯壳里,装着一个成熟又坚强的灵魂。
“二哥再有两年便弱冠,而我只比你大三岁。”乔誉反问,“我哪劝得住他?”
乔姝月微红的眼睛慢慢瞪大,这不是年岁长幼的问题,关键难道不是二哥冲动莽撞、不计后果吗?
乔姝月真诚道:“二哥就算像大哥一样娶妻生子,他也不如四哥你稳重啊。”
被糖衣炮弹裹挟的乔誉:“……”
是有不少人说他少年老成,他从不当回事。怎么妹妹一说,他心里竟有些高兴。
乔誉闭了下眼睛,“再说吧。”
“别再说啊!”乔姝月急得拽他。
乔誉没理会她撒娇,起身走了。
他嘴上敷衍,虽不信二哥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到底在心里留了个心眼。出了门,便想吩咐俞升,叫人暗中盯着点乔良那边的动静。
俞升还没走,和玉竹并肩蹲在鱼池边上。
乔誉:“……”
他看见鱼就想起来某个野男人,便再难维持稳重老成的形象。目光在院中搜寻,没看到人,脸色沉下去,“谢昭凌呢?”
俞升蓦地回头,一脸尴尬,“啊,被大管家带走了。”
此事说来话长。
俞升在玉竹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将桶中的鱼一条一条放进去,等最后一条欢快地摆尾游开时,一回头,已不见谢昭凌的身影。
一问院里的婢女才知,人早就出了院子,往东边去了。
俞升心道不好,他对谢昭凌的事有所耳闻,知道褚氏下令禁足,出房门便罢了,怎么还敢离开木兰院呢?!
“你们也不拦着点!”
俞升着急道。
婢女们红着脸低下头,他那般样貌,她们都不好意思上前搭话,尤其是被主子敲打过以后,谁还敢没事往前凑啊。
乔家家规森严,命令一旦下了便要严格遵从,否则免不了一顿责罚。
俞升怕谢昭凌被人逮到,赶忙追出去找人。结果还是来晚了一步。
“我也不知他回咱们院子做什么去了。”俞升对着乔誉叹道,“只撞见他被大管家从咱们院门口带走。”
这一趟不远,悄悄地一来一回运气好无人知晓。木兰院的人嘴都严,自家人不说,前院那边自然风平浪静。
可惜谢昭凌运气极差,正巧碰上来给乔誉送东西的人。
这人还是当日亲自押送谢昭凌回木兰院的大管家。
乔姝月想要去救人,却被乔誉严令拒绝。他只说了一句,便叫乔姝月安分下来。
“母亲让你养病,你为了他违逆,是想让母亲将这一笔账记在他身上吗?”
乔誉希望妹妹能爱惜自己的身体,好好养病,妹妹如他所愿,没再折腾。
可她是为了另一个人才愿意听话。
乔誉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索性在心里再给谢昭凌添上一笔新仇。
“四哥,那你去看看好不好?把人带回来,别让阿娘为难他。”
乔誉走到主院门口,脑海中还回荡着妹妹的恳求,不由得冷笑了声。
他得让母亲好好为难一番不可。
一个时辰后,乔姝月翘首以盼的人终于回来了。
她站在门口,迫不及待地朝人招手,冲他大喊:“快过来让我瞧瞧!”
谢昭凌脚步一顿,默默加快了步子。
院中婢女们捂着嘴笑,没人敢再将目光长久地落在少年身上。
“不不,慢点走,不着急!”小姑娘又改口道,“小心着点腿!”
于是谢昭凌又慢了下来。
待人拄着拐慢慢走到近前,乔姝月紧张地围着他转了一圈,上上下下好好检查一番。
“怎么样?打你了吗?”
谢昭凌目光没离开她,乔誉跟上来,斜他一眼,冷声道:“母亲若想动手,也要顾虑吴大夫的脾气。”
吴大夫隔三差五便会来检验谢昭凌的伤势,似是跟他杠上了,一言不合就开骂,不知是否岁数到了的缘故,格外爱唠叨病人。谢昭凌若不听话,连带着周围的人也讨不了好。
褚氏也怕吴大夫那个火爆脾气和那张不饶人又没完没了的嘴,看着少年残破的身躯,哪还能下得去手?
最终好好训斥了一番,罚他三个月的月银,又将抄书量加了一倍。
乔姝月闻言松了口气,小手拍拍胸口,一脸庆幸:“还好还好,抄书翻倍不要紧,反正你本来都快抄完了。禁足期未过,抄书打发时间,就当巩固所学了。”
乔誉微微皱眉,他不知道少年同妹妹学认字的事,“原本罚抄多少遍?”
乔姝月替他答:“十遍啊。”
乔誉打量起少年来,眼神晦暗,不可置信:“竟这么快。”
“那当然,阿凌哥哥聪明着呢!”
“哥哥”二字又重重地砸下来,谢昭凌睫毛微颤,却忍着不自在,没再挪开目光。
不知为何,他忽然发觉出小菩萨的好看来。
他厌恶别人以貌取人,自己也鲜少会注意到一个人的长相是好是坏。
今日却有不同,就在她开口唤、唤他……
谢昭凌耳根发热。
自她唤他哥哥那时起,小菩萨的脸在他心里忽然具象起来。
有温度,是鲜活的,让他心底油然而生出许多美好的词。
这种感觉……好像他真的有了个可爱的妹妹。
乔誉太阳穴突突的跳,脸色黑得像要吃人。
乔姝月连忙捂住嘴巴,哎呀,说顺嘴了。她嘿嘿笑着,“咳,叫错了,是谢护卫。”
她赶快转移话题:“谢护卫,罚抄不算大事,至于月银就更没关系啦。”
她仰着头,与少年对视。
“你吃住都在我院里,我还能亏着你吗?你打听打听去,我对底下的人都很大方的。”
“小金库还有富裕?”
乔誉冷不丁来了一句。
乔姝月瞪了四哥一眼,“要你管。”
她余光见谢昭凌始终盯着她瞧,以为他误会自己穷了,又赶忙解释:“你放心,我还有的是——”
声音戛然而止。
乔姝月被面前人注视着,心中蓦地涌出数不清的酸涩来。
少年那双总是充满攻击与防备的眼眸中,悄无声息地添了几分她熟悉的神色。
那是——温柔。
虽然只有一点点,虽然只片刻便消散,却还是叫她捕捉到了。
四目相对,似有温情缓缓流淌。
乔誉看不惯他们俩眉来眼去的,拧着眉打断道:“方才在母亲面前,你撒了谎。”
谢昭凌收回目光,周身温和的气势褪去,变回他平时的模样。
“撒什么谎?你如何知道他撒谎?”乔姝月觉得四哥可真碍眼,不高兴地咕哝了声,“他说不说谎也与四哥无甚干系吧?”
管那么多。
乔誉简直要被这个小没良心的气死,他那张常年木然的冰块脸出现丝丝裂痕。
“他鬼鬼祟祟,潜进我的院子,我还问不得了?”
“对哦,你回去做什么?”乔姝月好奇地眨巴着眼睛。
谢昭凌看着她的眼睛,放轻声音:“拿回我的东西。”
乔姝月拍了下手,“也对,是该拿,虽然东西不多,但留在那也是便宜了旁人。”
她送出去的东西也原封不动全搬了回来,那都是送给她的陛下的,可不能留在那。
“旁人”目光幽幽,“母亲问你去拿什么,你倒是如实交代,可我知道那并——”不是全部。
“哎呀四哥,他现在都不归你管了,”乔姝月想要休息,抬手将乔誉往外推,“对了四哥,你快去劝劝二哥,让他莫要胡来,柳家的事要徐缓图之,我现在好好的,让他想开些,千万别做傻事!”
乔誉被推着往外走,目光灼灼死盯谢昭凌不放,脑子里想着迟早给谢昭凌点颜色瞧瞧,没将妹妹的嘱托听进耳,随口敷衍。
提到柳家,谢昭凌眉头倏地皱起,眼底闪过思量,衣裳下摆忽然下坠。他垂眸,对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
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不相干的人走了,你偷偷告诉我,是什么东西非回去取不可?”
谢昭凌:“……”
她倒是聪慧机敏。
有些难以启齿,谢昭凌紧抿着唇,若无其事错开对视。
乔姝月是个一根筋的性子,见他隐瞒,便打定主意非得知道。
她故意板起脸,“我才教导你,要对自己的主子无所不言,你答应过了。”
“……我说的是尽量。”
小姑娘不依不饶,难缠得很,“我也没问什么,只是问你去拿了什么,很为难吗?”
“你总不会真的偷东西吧?”乔姝月抱着肩膀,一副我都知道的样子,“在医馆时你就骗我腿是偷东西被人打断的,你当我还会再信你的鬼话吗?休要骗我,我能听出来。”
谢昭凌别过头,抬手揉了下脖子。
下摆处传来愈发深重的坠力,衣领都要被她拽松了。
他按住上方,往回扯了扯。拗不过她,又无奈松手,由着她拽。
相处这几日,谢昭凌不再似最初时对她的触碰反应强烈,但也仅限她而已。
今日被管家押走,管家想要拉他,被他瞬间避开。管家知道他险些折断妙荷手那事,所以也没同他计较,甚至还在庆幸自己收手收得快。
谢昭凌觉得自己对乔姝月愈发地难以抵抗,是因为那五十两银子吧,他欠着她,总得低头才行。
对峙半晌,他败下阵。
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
乔姝月伸直脖子往他手里瞅,看清后眼前一亮,“荷包!我送你的那个!”
精致好看的荷包静静躺在谢昭凌的掌心里,指腹慢慢擦过顺滑的布面,他低低“嗯”了声。
乔姝月看他别别扭扭这样子,自己也后知后觉,感到两分不自在来,“哦……你,你还留着呐?”
她悄悄松了拽着他衣角的手。
谢昭凌的视线从她手上一触而过,握着荷包的指节稍用了点力,没吭声。
“所以四哥说你隐瞒的,就是这个呀?”
谢昭凌点了下头。
不知为何,当乔夫人问起时,心底的声音告诉他,此事不可为外人道。
其实哪怕被发现,他亦有诸多理由可以辩解,只是他懒得去找借口,也不愿将她所做之事安于旁人身上。
他本能地排斥自己同旁人扯上关系。
乔姝月仿佛泡进了一汪热汤池里,衣裳贴着肌肤的地方热腾腾的,烘得她从脖颈到脸颊都是热意。
他没丢掉,他仔细地收着,甚至愿意冒险回去拿。
乔姝月红着耳根,敛起尽是羞意的一双眼瞳,心道这感觉太奇怪了,怎么好像偷偷瞒着父母兄长,在递送定情信物似的?
关键是,自己的一腔情意没有付诸流水,而是得到了回应。
不不不,她还小呢,不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他肯留下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或许是用着顺手,又或许是因为是她的命令,怕她责骂,所以才不得不留着。
可是谢昭凌此人,会是担心责骂就低下头颅的人吗?
他才不是。
他若自己不愿,哪怕打断脊骨,他也不会屈服。
乔姝月越想,流的汗越多。
额头的低热都退了一些。
心好慌,脸好烫。
真讨厌,好想抱抱他。
乔姝月揉了下小脸,扭捏着,红着脸又牵起他的衣摆,拽了拽,声若蚊蝇:“那、你就好好收着吧,绝不许弄丢。”
谢昭凌垂眸看回衣摆,竟觉得这样才顺眼,“……是。”
待谢昭凌离开房间,她立马让人把李护卫叫了过来。
乔姝月隔着门板,悄声道:“你今晚不必守夜,就盯着谢昭凌,瞧瞧他行为有何异样。”
费了心思才把荷包拿回来,他会如何处理呢?
李成跪在门外,抱拳领命,一头雾水离开,兢兢业业地完成任务去了。
一夜过去,李成早早地敲响房门。
玉竹在门口听了回话,回到内室同主子禀报——
“李护卫说他回去后又把书抄了三遍,最后一遍已经能默写。一直到子时才熄灯就寝,只是……李护卫说有一点很奇怪。”
乔姝月裹着被子坐起身,原本困得左摇右晃,闻言来了精神,“说来听听!”
玉竹茫然道:“李成说他睡前,将一个东西挂到了床尾。李成那时困得迷糊,没看清是什么,今早李成起床时,谢护卫已经在抄书了,他就没敢过去看。”
“姑娘,李成问他还需要再靠近点观察吗?”
“……”
“姑娘?”
玉竹隔着床幔,看不清榻上情况,半晌没听到动静。
“咚——!!”
忽然的一声,把玉竹吓得一把撩开幔帐。
只见她家主子仰躺在榻上,头发散在枕头上。
两只眼睛弯成月牙,笑意从缝隙中满溢出来。
“嘿嘿!”
意味不明的两声窃喜。
然后红着脸,在床上滚了一圈。
第27章
【27】
又过了四日,谢昭凌将全部的罚抄完成。
“你好像还不会写我的名字。”
谢昭凌笔尖一顿,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姑娘。
六月盛暑,她却因为连着大病两场,体质虚弱,小脸苍白。她此刻正捧着个手炉,身披薄毯,眼巴巴地望着他。
从她的目光中,他读出了不容否定的期盼。
谢昭凌沉默了会,将写到一半的纸撤掉,换了张崭新的。
他提着笔,目光朝她看去。
乔姝月顿时眉开眼笑,她把椅子挪到他身边,与他在同一侧坐下。
肩膀挨上小姑娘的脑袋,谢昭凌瞬间浑身紧绷,背脊挺得笔直,正襟危坐。
没察觉他的异样,乔姝月坐好后,在新纸上慢慢写下一个“乔”字。
“你看,这是我的姓,”乔姝月示范着字的书写,“姝月,名字。”
“当然你可以叫我阿月,或者和我家人一样唤我月儿。”
谢昭凌沉默半晌,“月姑娘。”
乔姝月鼓起腮,哼了声,“阿凌哥哥,你胆子挺小的。”
改个称呼都不敢。
前世就是这样,明明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是爱意,还一直叫她乔姑娘,叫了好久,若非她主动表白心意,他不知还要隐忍克制到几时。
谢昭凌写字去了,没理她。
耳朵悄悄泛起热意。
乔姝月体力有限,同他一起练了会字便觉得困乏。
经过几日休养,她的低热虽不再反复,但身子还是虚,需要长久地调理,日日都得关在这方寸之地,读书写字。
“若无你陪我,这日子就太枯燥了。”
乔姝月疲惫地趴在桌上,合上眼睛。
她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隐约察觉到身侧人在收拾东西。
是要离开了?不行,不许走。
乔姝月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往旁边一抓,手握上一条瘦弱的手臂。
谢昭凌为了方便写字,袖子微微上卷,她正巧握在他手腕的伤痕上。
他瞬间攥紧了拳,小臂的肌肉绷紧,手背青筋迸发,下意识便作出应激反应,一下抽回自己的手。
咚——
乔姝月的手抓了空,无力垂了下去,磕在桌上,碰撞之处很快泛起一片红。
她人已经彻底昏睡过去,一无所知。
谢昭凌后背沁出一层冷汗,额角突突跳着。手腕处的伤又在隐隐作痛,他用力闭上眼睛。
还以为他已经不会再对她的碰触作出反抗。
原来只是他的错觉,他还是融不进旁人的世界里。
他注定要孤身一人行在这世间。
所有的美好,他都不该试图沾染。
再无先前的游刃有余,一股脑将自己的东西都揽在怀里,脚步慌乱地离开。
**
小半个时辰后,乔姝月被胳膊麻醒。
她揉揉眼睛,“阿凌——”
面前忽然出现一张和她一样稚嫩的圆脸。
不是她心心念念的梦中人。
乔姝月打了个哈欠,“……思蓁?你怎么来了?”
陆思蓁似笑非笑,没理会她这一声。
乔姝月眨了下眼睛,“为何这么看我?”
难道她说了什么梦话?把什么秘密讲出来了?
她惊恐地捂住嘴巴。
陆思蓁上下打量,意味深长道:“阿凌是谁啊?”
乔姝月抿了下唇,装作无事把头扭走,“没谁啊。”
陆思蓁道:“我刚来时碰上个人,你猜怎么着,是个生面孔诶。”
乔姝月:“……”
“那人好巧不巧,正好从你房里出来。”陆思蓁挑眉道,“更巧的是,是个男的。”
乔姝月支支吾吾:“是男子又如何?我院里又不是没有男人。”
陆思蓁深吸了口气。
“可是李护卫平日里不是缩在草丛就是躲在房上!他何时会随意进出你的闺房?!”
“你两个兄长日日在家,我也没有碰上过几回啊。那个男的,我听说他才刚进你院子当差,这就叫我碰上了?”
乔姝月无言以对。
好友说得不错,乔家家规森严,阿娘虽不会强迫着她学习闺阁女子那一套,但也会教导她男女有别,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让她可以保护好自己。
她这屋里哥哥们都很少会来,除非有要紧事,才会待上一会。
像谢昭凌这样被她带在身边的,从未有过。
像谢昭凌这样一直待到天黑的,更从未有过。
或许是少年本身过分冷漠疏离,在人堆里太格格不入,叫这院里的其他人都没把他往“常人”方向想。
世俗的欲望在他身上没有分毫展现,就像院落里的一株草,高山上的一棵树,悄无声息,毫不起眼,因而叫人下意识忽略他会和人真的扯上什么关系。
可乔姝月与他同床共枕过,本就没把他当外人,她一向不遮掩自己的喜恶,好不容易和爱人重逢,她恨不得日日与他相对,哪还顾得上别的。
再说幸亏她现在还小,才能如此随性而为。等再过两年,他们再长大一些,想这么和他共处一室,怕是家里人都不会同意。
“别看你还小,有些……”
陆思蓁说到一半,跑过去关门,她走得急,没注意到有人正巧往这边走来。
哐当——
门在谢昭凌面前关死。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过身,正准备往回走。
“有些禽兽,就喜欢幼童!”
细小的谈话声传了出来,毫无阻碍地落进谢昭凌的耳朵里。
他蓦地停步,脸色微沉,视线落在门板上。
房间内,陆思蓁想起来二皇子选妃那日发生的事,心有余悸。
“光顾着问你的阿凌,险些忘了正事。”
“我今日来便是与你说二皇子的事,你还记得先前我同你讲的,我在别人那听了点二皇子的闲话,我说不信,她叫我走着瞧来着?”
没等乔姝月接话,陆思蓁滔滔不绝,可见情绪十分激动。
“那个传言竟是真的!!二皇子竟真是个——”陆思蓁咬着牙,压低声音,“衣冠禽兽!”
即便压低声音,仍瞒不过门外那个耳力过人的人。
谢昭凌眉头慢慢蹙起。
“我算知道为何连你我这样的都在名单里了,他分明就是喜欢这个年岁的!”
“他如今都十六了,却净盯着十岁以下的瞧,你说他怪不怪?”
乔姝月垂下眸,轻声道:“这也不算什么,指腹为婚并不少见,还在娘胎里便定了亲,只是十岁……”
陆思蓁急急打断:“那怎么一样啊!哪怕是指腹为婚,也是要等到及笄以后,三书六礼,才能成婚。”
“可二皇子他似乎只喜欢未成熟的幼女!我那天观察了,超过十五岁的,他连看都不看!”
“怕是未满及笄就要同他圆房,等到过了年岁,又要被他弃之不理,大好的年华,一眼就望到头了。”
这后面是陆思蓁的猜测,但乔姝月却知,她说的都是真的。
乔姝月微微合上眼眸,没再言语。
“怪道那许六姑娘同我说起时,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他是禽兽,我看她说得不够,分明就是禽兽不如!”
“你……是如何知道如此详细清楚的?”乔姝月心高高提起,“我同你说过的那人,你可见到了?”
“你说吏部尚书的孙女,林韵吗?自然是见到了,上回来见你,你不是同我说,进宫那日要和林韵坐在一处?”
上回陆思蓁来乔家,是在乔姝月落水之前,她们还约着转日一起去买首饰,结果当日陆思蓁有事没去,乔姝月才会碰巧遇到柳步亭,才会落水,一病不起。
“虽然不知你为何那般叮嘱,但我知一定有你的用意,那日你不在,我同林家姑娘时时刻刻都在一处,没叫她离开我的视线。”
陆国公府是名门望族,故去的老国公曾是皇帝的老师,而现任国公、陆思蓁的父亲,与皇帝亦是交情匪浅,乔姝月知道二皇子不敢把目光放在陆国公府身上,因此才敢把人托付给她。
乔姝月记得前世被二皇子看中的,就是这吏部尚书家的小孙女。不知宫中如何对林家许诺,只知林韵十岁入宫,一开始养在柳贵妃身边,后来……后来便被二皇子纳为侧妃。
林韵死时,只有十五岁,是在宫中自尽而亡。
陆思蓁不解:“林韵的身子比你还弱,她几乎不出门,也没什么朋友,无缘无故,为何你会想起她来?”
乔姝月没解释,只道:“那日在宫中,二皇子可有中意的?”
陆思蓁嘲讽道:“他有啊,虽然没明说,但我瞧他那眼睛直勾勾地黏在林韵身上,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可我记着你的话,哪能将林韵交给他?我假装不小心把桃浆泼他身上,他就走了。”
“后来你母亲那边闹到贵妃娘娘与陛下面前,所有人都过去看热闹,再加上二皇子被我泼后心情不佳,没再露面,选妃这事算不了了之了。”
提起柳步亭,陆思蓁又恨得牙痒痒:“我就说他们柳家的一个两个都是悖逆伦常的无耻之徒!”
乔姝月周身放松下来,掌心的痛感这才传来,她低下头,手掌中被指甲掐出了好几道印子。
她叹道:“这次躲过去,还有下一次,二皇子总要成婚。”
哪怕她们长大些,二皇子没了兴趣,也还会有新长起来的小姑娘们。唯有将那祸害彻底根除,才能让京中的女孩子们免除伤害。
陆思蓁离开后,乔姝月托着腮沉思。
门口忽然传来玉竹的声音:“谢护卫?你有事吗?”
乔姝月眼前一亮,手撑着桌子,身子往外探,扬声道:“谢昭凌?快进来!”
谢昭凌去而复返,是发觉仓惶落跑时,无意间将属于她的东西一同带了回去。
他进门不敢多看,将手中那一册《论语》双手奉上。
交完书,转身又要走。
衣裳下摆再度传来熟悉的感觉。
乔姝月疑惑:“你怎么了?为何要躲着我?”
她看出来了。
谢昭凌垂下眸,没吭声。
他摸上手腕间的伤痕,脑子愈发清醒。他不属于这里,更不该生出贪恋的念头。
还清欠款,他就得离开。
他生于泥沼,注定去厮杀,注定去拼搏,若是不去燃烧生命拼出一个未来,那么他最后会如同一株不经浇灌又晒不到阳光的野草,慢慢地枯萎。
他一旦停下来,就会发现他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一旦任由这个念头驰骋,迎接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那他千难万难才逃出来的意义又在哪儿呢?还不如当初就让巫医将他的血放干,让他死在那个祭坛上。
可他不甘心。
安于一隅,于他而言,只会加速他的枯萎。
乔家终究不是他的安身之处,也不该久留。
只是睡了一觉的功夫,乔姝月不明白为什么谢昭凌对她的态度仿佛又回到从前。
他这些天明明已经在亲近她了。
乔姝月心里有些失落,只是她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计较二人之间的关系,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解决。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乔姝月双手都拉住谢昭凌的衣角,轻轻扯了扯,“你会帮我的对吗,阿凌哥哥?”
少年瞳孔微微颤抖。
摸着手腕的手指险些将伤疤抠破。
他只觉得被她一声“哥哥”叫得,浑身发僵,四肢麻木,血液沸腾,才刚认清现状的清醒的脑子顿时什么念头都没了。
什么厮杀、什么拼搏,全都没了。
反复回响在脑海里的,只剩下“哥哥”二字。
哥哥,哥哥,叫得人头疼。
“莫要……”谢昭凌目光躲闪,艰难开口,“莫要唤我……”
“哎呀!你肯定很想知道有何事要托付你对不对?!”
乔姝月个子矮小,即便是蹦起来也很难去捂住他的嘴,只能加大音量打断他不中听的话。
少年无奈地望着她。
小姑娘恶狠狠地威胁:“对不对?快说对!”
谢昭凌微不可查弯了下唇角,“……对。”
他很难得会笑,乔姝月一时看呆。等他反应过来,很快把笑容收回。
她微红了脸,搓着自己的手指,支支吾吾:“哎呀,真是的……”
幸好她定力高,对着这张稚嫩的面孔尚能克制自己。
“何事?”
乔姝月正了神色,看着他的眼睛,“柳步亭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句话便叫谢昭凌面色沉下去。
“他以捉弄人为乐,以训诫之名,行霸凌之事。”乔姝月坦诚道,“扔虫子,推我下水,这都是极平常的手段。”
远不如前世残忍,花样百出。
乔姝月有条有理,思路清晰,同他毫无保留地说道:
“他来乔府探望,说是关切,来探病,实则只是要证实我能否入宫。”
“因我那日落了他的面子,所以他要惩罚我,只不过后面被你化解。”乔姝月脸颊微红,“还要谢谢你为我解围。”
“柳步亭先是被我忽视,而后惩戒不成,又在河边恼羞成怒。”乔姝月冷静地思考,“即便他的动机已然十分明确,就是要报复我,但我仍然认为,他推我入河,不单单是要报复。当时是已临近入宫赴宴的日子,他是本着让我生病的打算,让我一病不起。”
前世她因端午落水以致数日高烧,一心一意在家中养身体,没有在河边那一遭,按原计划赴了宫中的宴席。只不过那日柳步亭一直纠缠她,没给二皇子盯上她的机会。
谢昭凌低声喃喃,“他不想让你入宫?”
“嗯,他当我是他的玩物,不希望有人觊觎。”
二皇子所好之人,她恰巧也符合。
“玩物”二字从她口中毫无障碍地说出,叫谢昭凌蓦地皱起眉,心底有说不出的烦闷,他攥紧拳,“人如何能做玩物。”
就算旁人能,小菩萨也不能。
“柳家已经让他低调行事,可他依旧找我的麻烦,就说明他很不希望我出现在二皇子面前。”
“哦,二皇子他……”
“方才你与友人的交谈,我都听到了。”谢昭凌道,“我并非有意偷听,实在是……我的耳力还可以。”
原本他该走开,只是她们所说之事,叫他颇为在意。
谢昭凌说不清自己为何心情忐忑,怕她误会自己是爱偷听墙角之人。
乔姝月却笑道:“无妨,听就听去了。”
“柳家人的确各个非善类。”
她目光越过窗子向外,看向布满朝霞的天空。
前世败在柳家之手,今生她定要好好守护家人。
谢昭凌沉默良久,后退半步,冲她弯身,低下了头颅。
“我如今的生活是你给的,你所托之事,我会尽力而为。”
乔姝月愣了下,好奇:“我还未曾说是何事。”
谢昭凌茫然抬头,“不是保护你吗?”
乔姝月歪着脑袋,“……保护我?”
谢昭凌道:“护卫之职,理应如此。”
他虽不懂太多道理,但在其位就该谋其事,更何况他欠着她,为她做什么都应该。
乔姝月噗嗤一笑,“我养着病,又不能出门,哪里需要你保护啊?这院子里最大的危险就是树上和草里的虫,有李护卫盯着抓呢,用不着你。”
“那你……”
“我说的,是我二哥。”她轻声道。
谢昭凌蓦地哑声,眼底闪过一丝不情愿。
他为何要去管旁人?旁人的生死与他何干?
乔姝月笑意更浓,就知道是这样,他的性子她这两日算是摸清,少年时期的陛下堪称一匹孤狼,独来独往,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
现如今,离他最近的便是她了。
而她好不容易焐热了一点的心,刚刚不知为何,又起了疏离之意。
小姑娘沮丧一瞬,很快又振奋精神。
“二哥要为我报仇,可他通常行事冲动,不计后果,会轻易踏入旁人的陷阱,万劫不复。”
“四哥心思缜密,但他似乎也没将我的忠告放在心上。”
乔姝月望着自己的短手短腿,惆怅地叹了口气。
毕竟她只有十岁,说出的话在谁心里都没几分重量,只当她年少无知,随口一言。
“你不同,你对危险感知敏锐,聪慧机敏,最重要的是——”
谢昭凌从未听过这么多夸赞的话。
他只觉得头脑发昏,嘴唇干涩,他嗓音发哑,没察觉到自己竟有几分期待接下来的话:“……是什么?”
小姑娘笑意盈盈:“你最听我的话。”
在谢昭凌的眼中,小菩萨周身仿佛镀上了一层佛光。
谢昭凌按捺不住想要逃避的本能,狼狈地避开她的注视,语气苍白:“听话是因为……”
“因为我是你的主子嘛。”她理所当然道,“对吗?”
“……嗯。”
“因为你欠我银子,可对?”
谢昭凌手指颤了下,微微垂下眼睛。
她都知道的,什么都知道,她似乎能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从未有过。被人看透内心,应该会很排斥才对,可他似乎没有……
“这便够了啊。”乔姝月笑道,“我喜欢听话的人。”
“喜欢”是个陌生的词语。
如一口铜钟在谢昭凌心头敲响,震得人头骨发麻。
她像太阳一样热烈。
指引着他逃出村子的那轮太阳。
会将人的灵魂都灼伤的烈日。
让一个久在深渊、不见天日的人,害怕靠近,又忍不住竭力追赶。
谢昭凌看向女孩,再一次为她的敏锐与聪慧所折服。她一点不像她两个哥哥,老二没什么脑子,老四又城府深沉,她却热烈坦荡,勇敢坚强。
“禁足期快要过了。”
乔姝月点到为止。
谢昭凌挣扎良久,终于点了下头。他悄悄活动了一下腿,计划着等能出门,便去帮她打探消息。
只是他才一动,小姑娘的眼睛就看了过来。
她警告道:“要时刻记着不可冒险,不可用你的轻功,走路要拄着拐杖慢慢地走。打听事是靠嘴巴,不是靠你的伤腿。”
谢昭凌:“……”
他没忍住笑了笑,没再言语。
说了会正事,小姑娘又泛起困来,迷迷糊糊地,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少年不自觉温和了眉眼。
他冲她行礼,转身要走,忽然想起陆思蓁离去时说过的话——
“李护卫没事可不会进屋,再同我说说你那位阿凌?”
谢昭凌耳朵一下就热了。
他是她的没错,花了五十两买下的他是事实,但这话听起来叫人误会。
“他可不一样。”
她当时是这般回答的,而后便将好友驱赶走。
他……不一样吗?
和在外头遇到的被霸凌的小童、和她幼时救过的小猫小狗、和乔家下人们口中的那些被她救过的人,都不一样吗?
他哪里特殊?又何以得到与众不同的善待?他一直想不通,她为何会救下他。
他们明明素昧平生。
——“月儿救下你是心善,她慈悲心肠,见不得欺凌弱小。”
那他应当与那些人并无不同才对,可她待他又实实在在地特殊到极致。
这些问题自打乔四公子头次警告时便扎根于心底,随着时间推移,随着周围的人不断提起,根埋入得愈发深,他也从最开始的漠不关心,到忽视不得。
行至屏风旁,谢昭凌没忍住转头:
“你究竟为何要带我回来?”
第28章
【28】
谢昭凌从前问过许多为什么:
为什么要放他的血,为什么要听巫医的话。
为什么非要将他抓回来,别人不行吗?
为什么出身低微的人就要受人欺凌,任打任骂都不能还手。
后来他发现,这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弱者没有资格提问。
那之后他便再不问了,他选择摒弃掉所有的思考,随心而为,不去深究其中缘由。
他已经许久没有思考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没想过自己进了悦泉楼后,那些人为什么会对自己抱有恶意,明明只是初见。
也没想过为什么悦泉楼的东家,那个叫郑丰南的男人,他会对自己发出邀请。
更没想过乔姝月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今日这一问出口,他便后悔了。
于是他又一次选择了逃避。
等乔姝月反应过来时,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乔姝月:“……”
她怔怔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半晌,捂着唇偷偷笑起来。
挺好,他开始思索这些问题,就代表自己已经在他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记。
他不再像最初进乔府时那般,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也无所谓别人待他如何。
他开始在意被救的原因,说明他心底对答案开始有所期待。
“真不容易啊。”
乔姝月双手托着腮,心情极佳地哼着曲子。她翻开着桌上的论语,心里想的却是谢昭凌。
“对了刘妈妈,你去和谢护卫说,”乔姝月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契约,“让他得空来我这一趟,得快些把这卖身契签了。”
她没办法凭空变出一张照身贴来,只能先委屈他签这个了。
趁着养病,趁着禁足,赶紧解决他的身份问题。
等待天色全暗下来,紫棉和玉竹各拎着一筐瓜果进门。
玉竹在门口喊了声:“姑娘,少夫人来看你了!”
乔姝月赶忙起身迎接。
她手忙脚乱,刚把鞋子穿好,陆氏便走了进来。
对于这位大嫂,乔姝月敬重有加。
前世父亲与大哥接连入狱后,是大嫂站了出来,如一根坚不可摧的石柱,撑起整个乔家。乔姝月见过阿娘脆弱的时候,却没见过大嫂流露过丝毫的软弱。
可她明明外表看上去那样温柔文弱。
“听说阿蓁今日来过?”
陆氏一边说着,一边按住小姑娘的肩膀,笑着示意她不必多礼。
自己人确实不必讲究那么多虚礼,乔姝月坐回去,冲陆氏笑,“嗯,思蓁来和我讲那日进宫的事。”
陆氏笑容淡了下去,不赞同道:“此事我与母亲未与你提,就是怕你劳心伤神。”
陆氏与陆思蓁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同是陆国公府的姑娘,性子却天差地别,一个稳重温柔,一个活泼跳脱。
“你受了欺负,理应由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替你讨回公道,个中详情你不必知晓。”
乔姝月又问:“阿娘最近在忙什么?”
已经有许多日不来看望她了。
陆氏口风很严,只是道:“这几日上门的拜帖很多,还有请母亲赴宴的请帖,她正忙着应付各家夫人。”
乔姝月故作懵懂,问道:“都有谁呀?阿娘何时多了那么多朋友?”
其实她心里清楚,这是太子复起的消息传了出去,乔家那一状告到御前,算是正式与柳家撕破了脸,所以那些摇摆不定、不知如何战队的大臣们便让自家夫人探探虚实。
乔姝月想知道这些世家的名单。
陆氏却不再提,“那都是大人们的事,你这两月一直病着,再不好起来,就要落下病根了。”
乔姝月抿着唇笑了笑,她知道陆氏是将自己当小孩子对待,怕她惊惧忧心,是一番好意。可惜乔姝月并非十岁的自己,她经历过最后的结局,所以若能提前知道更多的事,便是最好不过。
陆氏的一番话,也证明自己想要从她这里获知消息是行不通的。
乔姝月有些失望,不过并不灰心。
毕竟她还有谢昭凌会帮她。她的陛下,无所不能。
想起心上人,小姑娘流露出好看的笑容,“嫂嫂不必怪思蓁,她也是同我说些趣事,免得我烦闷无聊。”
陆氏有一颗玲珑心,她很早便能从自家夫君那里,仅靠着蛛丝马迹就察觉到朝局动荡,也能从小妹的一颦一笑中,品出些旁人看不出的,不一样的东西来。
陆氏先是笑着颔首,“你们年纪相仿,又要好,自然有什么交心话都愿意和彼此说。”
而后她拿起茶盅,抿了一口,状似无意说道:“今日怎么没见到谢护卫?”
乔姝月眨了下眼睛,谨慎道:“他不是在禁足吗?见不到才对吧。”
陆氏笑了笑,“瞧我都忙忘了,他前几日违抗母亲的命令,竟然还跑到你四哥的院里去。难不成木兰院还不如四公子那儿吗?”
乔姝月并紧双腿,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用力点头,“是啊是啊,他跑出去我都不知,胆子太大了。”
陆氏盯着她不语,只是笑。
乔姝月皱了皱眉,又道:“不过他胆子若不大,也不会在明知有伤的情况下,拼死去救我了。”
陆氏笑意微凝。
“阿娘或许就是看在他同旁人不一样的份上,才特许他来我身边保护我吧。”
陆氏久久沉默,再开口时,没了笑容,喃喃道:“他和旁人不同……”
乔姝月歪了下头,无辜地笑着,“是啊,他当然不同,他是我院里唯一会水的护卫。若他腿伤养好,就是咱们家轻功最厉害的护卫。他没读过书,但靠着被阿娘罚抄,已然能将弟子规背下来了,字也认得差不多,足以证明他聪慧过人,他的天赋甚至比大哥三哥都要强。”
一通大夸特夸后,乔姝月收敛了神色,一双水灵的黑瞳中尽是认真。
“即便他不太喜欢被规矩压着,人也的确不是很规矩,但那都无关紧要。”
“因为我会是他认定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主人,他会听我的。”
就算是被人知道他进了她的房,那也是她默许的,因为他强,因为他足够有安全感,他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所以都别想再针对他,也别想从她身边把人夺走。有事也冲着她来,莫要再欺负他。
她能听出大嫂的试探,或许大嫂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知道她对谢昭凌特别照顾,所以前来打听。
旁敲侧击也好,警告暗示也罢,乔姝月亮明自己的态度。
谢昭凌是她的人,她会对他负责到底。
就算是父亲母亲来问责,乔姝月也会挡在他的前面。是她非要将人带回来的,那么一切责罚也该她来承担。
陆氏道:“你如何能保证,他就会只认你这一个主子?”
乔姝月半开玩笑道:“那自然靠手段啦,若连一个家仆都收不成,出嫁以后又如何管理一大家子呢?”
陆氏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似是在怀疑,她一个闺阁小丫头能有什么手段。
那少年周身布满伤痕,瞧着便野性难驯,不是个好惹的主。
那日在乔母院里,他看向人的视线始终充满戒备与警惕,仿佛一旦察觉到危机,便要扑上来撕扯掉人的血肉。
他那样的人,如何肯在小妹手里老实安分?
“就算你想重用他,也不该如此护着,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初来乍到,若太亲厚,底下的人恐会不甘。”
“我待他好,那他自然也会做出旁人做不到的事来,若他的本领无人能及,嫂嫂认为,旁人还会心生嫉妒吗?”
若他的本事能大到将天捅破,那么摆在他们面前的危机都将不再是危机。
陆氏思忖良久,直到茶凉,她才起身,叹了声:“瞧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小妹变了,大病以后,变得令人陌生。
她以前也护短,但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流露出一点苗头,她便扑腾地张开翅膀,拼命护在人身前。
陆氏有些恍惚,隐约看到自己面前的小姑娘长大后的模样。
她深思熟虑良久,最终认同了她的说辞。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
“这是老四请求我去办的东西,你拿去给谢护卫吧。”
又说了句:“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嫂嫂不会多事。”
便离开了。
人走后,玉竹和紫棉都凑了过来。
乔姝月将信封打开。
玉竹惊呼出声:“是照身贴!!”
照身贴相当于一件身份证明,证明此人背景干净,有了它,就不再算来路不明。
紫棉思忖片刻,道出关键:“谢护卫现在算自由身。”
玉竹激动道:“对!是照身贴,不是身契!”
抛开乔家家规不谈,按照本朝律法,收留没有身份证明的人本就有罪。
谢昭凌没有照身贴,更没有卖身契,一旦被发现,必会被扭送官府,乔家也会被牵连。
乔姝月已经写好了一份卖身契,只等签字画押。
没想到乔誉一声不响地,把这事办了。
“可是四公子不是很讨厌谢护卫吗?”
乔姝月的心砰砰乱跳,把照身贴放在胸口,“紫棉,研磨。”
**
乔誉傍晚归来,俞升小跑着迎上来,手里举着一张纸。
“公子,刚刚月姑娘派人送了封信来。”
乔誉:?
两个院子没多远,有事派下人递个话就行。需要写信?
乔誉满脸狐疑,如临大敌,盯着那雪白的纸。
他实在被这小丫头给弄怕了。
自从她遇到那个姓谢的小子,就没有一日消停。
半晌,他才慢慢接过,走进屋中。
俞升关上门,掌上灯,凑了过来,“公子,写的什么啊?”
乔誉心里做足准备,打开了信。
内容没有很长,只有信纸的一半。
小姑娘的字十分好看秀气,开头第一句话是——
“四哥哥,你真好。”
俞升浑身打了个哆嗦,“四……哥哥?”
从乔姝月记事以来,她就没有叠字叫过几位兄长。
因为她小时候说话不利索,喊哥哥咬破舌头,流了血。
后来几个哥哥花了许多功夫,才将她爱喊叠字的毛病给改了过来。所以她至少有八九年,没有喊过他“哥哥”。
“公子,你看这——”
俞升话说到一半,扭头看向自家公子。
只见乔誉面无表情,盯着那一行字反复地瞧。
眼睛从上移到下,又回到上边,再次看了一遍。
他没什么表情,俞升看不出他心情如何。
看得时间过长,俞升以为后面以为有何玄机,又往下看去。
结果后面全是赞美之词,洋洋洒洒,诉说了倾慕与感谢之意。辞藻华丽,有好多字俞升都不认识。
俞升看得两眼转圈,脑壳生疼,甩了甩头,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忽然听到乔誉动了。他回头,只见乔誉小心翼翼地将信叠成方形,妥善地夹进了他最喜欢的一本书里。
他如石像一般,又静默伫立半晌,叹了口气。
他抬手捂住额头,无奈地低声笑了起来。
**
陆氏那日的试探,到底叫乔姝月上了心。
现在阿娘忙着,没工夫理她,所以她的种种出格行为没能被阿娘注意。大嫂那番问话,多少给她提了醒。当前时候,还是低调一些为好。即便谢昭凌如今有了身份,也并不保险。
所以在转日清晨,没有见到谢昭凌出现时,乔姝月也没有差人去寻。
她想着少见一天也没什么,结果等到第二日,谢昭凌还是没来。
乔姝月憋不住了,叫住刘妈妈:“他两日没出门吗?”
刘妈妈笑道:“是啊,姑娘放心,饭食都由李护卫送进房里了,没饿着他。”
乔姝月:“……”
她担心的哪是这个啊。
乔姝月哦了声,慢吞吞爬上床,缩回被子里。
她瞪着两只眼睛,怔怔望着房顶。
——“你究竟为何要带我回来?”
脑海中回响起最后一面的最后一句话。
总不至于是因为这个问题,他才躲着她吧?
难不成问完以后害羞到不敢见人吗?可那是他自己问的啊。
那日之后又过去两日,到了解禁的日子。
罚期已过,谢昭凌该去主院拜见褚氏。一早,刘妈妈便将人叫了出来。
四日不见天日,对他而言也是习惯了的事,并不觉得难熬。
他拿着抄默的书册与纸张,慢慢走出房门。才刚踏出门槛,脚步便是一顿。
小姑娘裹得严严实实,梳着可爱的少女发髻,正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等他。
谢昭凌下意识把脚缩了回去,有些局促,“……月姑娘。”
院里有旁人在看,小姑娘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谢护卫,我也要去向母亲请安,正巧顺路,你便护送我过去吧。”
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望着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冲他挤眉弄眼。
谢昭凌:“……是。”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
到了主院,乔姝月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凝重。
院子被清了场,正房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她脚步停下,从远处叫来一个洒扫的丫鬟,“有客来吗?”
丫鬟摇头,只道:“老爷在。”
不敢多说,福了福身就走了。
提起乔父,乔姝月心中忐忑不已。
“说起来,你还未见过我父亲?”
她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少年。
谢昭凌微微颔首。
“这个给你。”
乔姝月从怀里取出照身贴,原本还打算以此为借口,把他骗来自己房里,现在怕是不能再等了。
谢昭凌没看清是什么,那东西便被她掖进怀里。
他仍旧不太习惯与人这般亲近,只是因为是乔姝月,所以才没做出过激的反应。
好在乔姝月很快便退回去,他暗暗松了口气。
两人走到门口,便听到房中的交谈声——
“京兆府推脱不管,把烫手山芋扔给刑部,刑部又借口说年初因雪灾封路,致使多地需送往京城的案子延后,都堆在这个月到了刑部等待复核,刑部繁忙,京兆府胆小,眼下三司中便只剩了个大理寺。”
“父亲放心,大理寺必竭尽全力。”
“慎之,不是为父忧心大理寺的办事能力,而是……唉。”
慎之是大哥乔叙的字。
“大理寺卿位空悬已久,李少卿又出身寒门,大理寺身为三法司之一,说的好听,实则它在朝堂之上究竟有无发声的能力,那声音又能传多远,你我皆知。”
“……”
“仅一个月便生三起命案。”乔父顿了顿,痛心疾首,“背后之人视法度为无物,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乔姝月神情凝重,尤其后面在听到父兄二人提到“悦泉楼”这一地方时,面色微微发白,眼睫不安地颤抖,贝齿紧咬住下唇。
谢昭凌不由得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每一个表情变化。
里头的谈话还在继续——
大哥道:“……这案子现在落在大理寺手中,会着手从悦泉楼查起,父亲放心,必将凶犯绳之以法。”
话题告一段落,乔姝月轻轻敲门。
妙荷打开房门,见到乔姝月时,面露出微笑,“姑娘来啦,里面请。”
又见到她身后的少年,笑容顿时消散,转身时悄悄翻了个白眼。
屋中乔父乔母和大哥大嫂都在,人人脸上的神色都不算轻松。见到姝月来,气氛这才松快不少。
乔父端坐在主位上,他为御史,平日在朝堂上靠着一张嘴同百官吵架,气势上不怒自威。面对唯一的女儿,他也不见有多温和。
“听说你院里进了新人,”乔父打量起少年,带着显而易见的挑剔,“可走得是正规流程?可签身契了?”
乔姝月支支吾吾,似是惧怕与父亲交谈,低下了头。
“查过照身贴的。”儿媳陆氏笑着替她解围,“他是老四从吴大夫医馆里带回来的,这少年身上的病症太多,父亲您知道的,吴大夫是医痴。”
提及此,褚氏冷哼了声,“那日还连累我挨训。”
“老四从外面带回来的?他没有说过。”乔父皱眉,又道:“怎么又到你院里了?”
果然有乔誉掺和进来,乔父也和褚氏一样,不再过多计较,显然对乔誉的品行十分信任。
褚氏这才将来龙去脉同乔父讲。
乔父吃惊地看过去,挑剔之色淡去,多了两分感谢,“我还以为是李护卫救了你。”
“老爷忙于朝政,这些琐事便没同你说。”褚氏叹道,“他不太听话,这几日被我禁足罚抄,今日应当是过了解禁期,来交差的。”
“他很听话的。”
乔姝月不敢大声嚷嚷,只能小声嘀咕。只有谢昭凌听到,他没忍住弯了下唇。
妙荷从少年手中接过一沓厚厚的纸,背对着众人,又悄悄瞪了少年一眼,她手腕上的淤青现在还没消,难看得很,想想就来气。
抄写的内容交到乔父手中,乔父只看了一眼便嫌弃地扔到大儿子手里,这写得什么玩意。
乔姝月替心上人不平:“父亲,他没读过书,是不认字的。”
这下众人皆诧异地看向少年。
原本看少年出色的长相,褚氏以为他是家道中落,不得已流落乡野,自小混迹于三教九流的落魄小少爷。
尤其是打扮完以后,这个认知愈发深刻。
却没想到他不识字,压根不是在富户中养过的。
有了照身贴,褚氏倒不疑心他出身贱籍,只是也会好奇他家中情况。
“你原先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
乔姝月蓦地扭头,紧张地攥紧帕子。
谢昭凌垂着头,面色如常,语气平淡:“寻常农户,只是他们早早过世,我是一个人长大的。”
孤儿,那难怪了。
褚氏暗叹了声。
大哥乔叙看过以后,目露赞赏,“不曾进学堂,那写得尚可。字虽不算好看,但练字一事本就需要经年累日地练习才行,这真是你第一次写吗?”
乔姝月嘴快,答道:“大哥,他原本连握笔都不会呢!”
褚氏与乔父对视一眼,“是个好苗子。”
乔父来了兴致,从少年所抄之句中挑了几句问,没想到少年对答如流,甚至连一些释义都解释得很标准。
这下连乔姝月都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她只是在他抄写时随口说着每句的释义,他抄书,不仅记下字怎么写,背下来每句话,怎么还连她的话也都记到脑子里了?
而且她只随口说过一遍,他怎么就全记住了?!
她的陛下是吃什么长大的,脑子这样好使。
乔父连说了几声好,“只数日便有如此成绩,若是好好学,还不知能登到哪一步。”
乔父尚有公务,没多留,他给褚氏一个眼神,褚氏了然。
人都走了,只剩乔姝月和谢昭凌。
“从前我没给月儿安排近身护卫,是考虑她胆子小,既然她不害怕你,那你便专心跟着她吧。”褚氏严苛道,“出门要寸步不离,她掉一根头发,拿你是问。”
“阿娘,您太凶啦……”父亲走了,小姑娘再不拘束,亲昵地靠了上去,挽着母亲的手臂轻摇,“再说他现在身子没养好,如何能寸步不离?”
寸步不离当然好,但她可不能得意忘形,得谦虚一下。
“你身子也未好,更要少动弹。”褚氏掀了眼皮,打量着少年的腿,嘟囔,“瞧着也好了不少,应当不影响……”
“嗯?影响什么?”
“从木兰院到乔氏学堂的路,他应当能自己走吧。”
乔姝月愣了一瞬。
很快反应过来!
她激动地原地起跳,喜出望外,尖叫声几乎冲破房顶:“阿娘!你是想让他和我一起读书吗?!”
褚氏无奈地捂了下耳朵,看着极度兴奋的女儿,也不知她在高兴什么。
也许是又多了一个伙伴和她一起读书,所以才开心吧。
“嗯,既是读书的好苗子,那就该好好培养。”
乔家父母都是惜才之人,更何况眼前少年是他们女儿的救命恩人。是孤儿不要紧,只是出身低些,不是罪犯,一切都好说。
读个书而已,乔家有自己的夫子,自己的学堂,多加一个学生,不算大事。
“这段时日你们还在自己院里读书,等你痊愈,便带着他一起去见夫子吧。”
乔姝月美滋滋地领人出门,没想到陆氏等在外头。
陆氏屏退众人,将乔姝月拉到一边,她一双美目望向少年,目光很柔和,说出来的话却很冷静沉稳。
“他在父亲那里过了明路,暂且不会再有什么事。倘若日后他出了什么差错,我与你四哥都不会再帮你兜着。且记住,你自己的人,要好好管教,莫要辜负了哥哥们对你的信任。”
乔姝月很感激陆氏,重重点头,同她立了保证。
等回到木兰院,乔姝月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
她不顾谢昭凌的反抗,硬拖着人回了房。
谢昭凌不敢弄疼她,于是强忍着心底的不适,由着她摆弄自己。
“谢护卫!你能读书啦!”
她抓着他后三根手指,开心地蹦蹦跳跳。
谢昭凌绷着脸,冷眼看她。
“阿凌哥哥!!”
“……”
谢昭凌瞳仁微颤,喉结轻轻滚了滚。
“能读书,往后或许还能考个功名,不考也不要紧,反正学问都是自己的。”
“我好开心,父亲很欣赏你,往后你还会得到更多人的认可!”
小姑娘的笑容犹如晨曦的微光,澄澈的眸中倒映着星星,倒映着他的影子。
她拉着他的手,仰着头,轻声问道:“阿凌哥哥,你开心吗?”
谢昭凌挪不开目光。
他其实无所谓读书做官,他没想过自己还能活多久。
但看着她全心全意仰望他的模样,心底竟也燃起对未来的渴望。
前路不再是满眼的灰败,她为他添了许多色彩。
面上的冷色不知何时褪去,他目光柔软,低下了声,温柔地回:
“嗯,开心。”
第29章
【29】
情绪安定下来以后,乔姝月趴在桌上发呆。
跳了半天,体力消耗过大,她病中本就虚弱,此刻再蹦跶不起来。
她头侧着枕在胳膊上,来回地碾,肉肉的脸颊被压扁,嘴巴也挤成嘟起的形状。
“方才在门口,你都听到了吧?”
她没什么精神,眼巴巴地瞧他。
谢昭凌笔尖一停,抬眼过去,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命案吗?”
“是啊,父亲说一个月内发生三起了。”
乔姝月脸皱成一团,看起来颇为苦恼。
她记得前世一共是四起,而那最后一案,终于抓住了凶手。
她记得二哥被抓那天,是七月初一,距今只剩五天。
想到这,乔姝月烦闷地抓了抓头发。
谢昭凌沉默下来。
原来她忧心忡忡的是这件事,可这和她有何关系?
谢昭凌这一路走来,见过太多的死人,莫说三起命案,就算一日死上一户人,他也并不觉得稀奇。
那些闹饥荒的城镇,一日都要死上不少人。
没有人会去探查他们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人杀死的。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他遮着口鼻,越过满地腐尸向前行进的画面。
谢昭凌垂眸看着他反复练习的字,搁下了笔。
乔姝月把头埋进臂弯,声音闷闷的:“阿凌哥哥,若我说我做了个预言梦,你信吗?”
被她唤了许多遍哥哥,他还是没能坦然接受。
谢昭凌耳根微热,几乎没有犹豫,“信。”
乔姝月猛地抬头,满眼震惊,“你竟这么轻易就信了?”
“为何不信?”谢昭凌淡淡反问,将写满的纸拎起来抖了抖,晾干墨迹后,放到旁边的一沓中。
他的家乡巫蛊之术盛行,什么稀奇事都听过。就连他自己身上也带了些特殊,即便他曾嗤之以鼻,但养母喝了以他血为药引的巫药后,确实有在好转,他不信也信了。
更何况他逃出去后,他们也不肯放过他,千方百计要将他抓回去。
谢昭凌没办法欺骗自己他和旁人是一样的。
乔姝月这样菩萨心肠的人会被上天眷顾,赋予异于常人的能力,再正常不过。
而像他这样的……
袖子处传来拉拽感,谢昭凌思绪中断,他低头,看向袖口那只肉乎乎的小手。
“那我就同你直说了,我梦到二哥会被当成替罪羊!”
被人设计,被人陷害,牵扯进那个特意用来栽赃的,第四桩命案。
谢昭凌神色微凛,眸光深邃,“你想让我如何做。”
只要她开口,他就没法拒绝,毕竟他还欠着她。
乔姝月弯了弯眼睛。
……
天色渐晚,西市街尾,好戏开场。
台上歌伎乐伎弹着唱着,谢昭凌坐在街上露天的茶铺里,心不在焉地喝着茶。
“都怨你,磨磨蹭蹭的,没抢到好位置!”距离茶楼大门最近的一公子哥抱怨道,“如今风声鹤唳,天都黑了,街上怎么还见这般多的人啊,挤死了。”
友人笑呵呵地道歉,又道:“你是说月前那几个死人的案子?有什么可担心的,死的都是女子,和咱们半点边都不沾。”
公子哥道:“怎么不沾?就说刚死那位,可是咱们西京最擅琵琶的乐伎,上回咱还一起去听她的场呢,你忘了?”
友人击响手中折扇,回忆道:“竟是她吗?咱们是……是五日前去的悦泉楼?那她……”
公子哥面露不忍,可惜道:“转日便死了。”
“大理寺还找我问话来着,没找过你吗?”
友人茫然摇头,“未曾有人找过我。”
“那可能是还没轮到你吧,我也是昨日才被大理寺的人问了两句话。”
友人先前只觉得那些命案离自己很远,所以就算旁人提起,他也兴致寥寥,眼下知晓自己与死者有过接触,也有了谈兴,“那头两位呢?”
“头一位是悦泉楼里的一位卖艺的姑娘,第二个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千金,听说是生辰那天偷溜出门玩的,不知怎么被人盯上。”
“哪家千金?”
公子哥环顾左右,压低声:“前两人死时,这案子还在刑部手里,我是听刑部当差的兄弟说的,好像是叶宰辅家的姑娘,因这事不算光彩,叶家人嫌丢脸,所以秘而不宣,一直压着消息呢!”
“你看我最近都不约你去悦泉楼了,那地方被衙门盯上了,咱们还是少去为好。”
“……”
谢昭凌在桌上放了几个铜板,起身走了。
他腿伤未愈,走得不快,好在小路上人少,慢慢走也无妨。
等拐到乔府外的那条街时,忽然停下脚步。
少年蓦地回头,目光锐利,看向另一条小巷。
唰,唰——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两侧墙壁投下阴影中,缓缓走出来两人。
其中一人是熟面孔。
“你看上去过得不错。”
男人目露赞赏,上下打量。他从黑暗中显出身来,狭长的眉眼带着笑意,叫人无端联想“笑面狐狸”四个字。
“郑丰南。”
男人诧异扬眉,笑容更胜,“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谢昭凌不语。
他从前很喜欢郑丰南给他的感觉,全身上下都写满了算计两字,看向他的目光也和旁人不一样,即便视他为物件,想要利用他,但是坦荡的,光明正大的。
不像他曾经遇到的那些人,花言巧语地欺骗,伪装成善人模样,诱他入牢笼,而后撕掉伪装的面具,露出本来的狰狞。
可在乔府待上一段时日后,再遇郑丰南,他竟生出两分微妙的不适感。
他面上不显,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一如初见时的反应。
“还是那头未驯化的小狼。”郑丰南满意地点点头,看着少年那一身上得了台面的装扮,“看来你在乔家也不过是表面风光,否则你此刻会扭头就走,而不是停在这里,听我说话了。”
谢昭凌没兴趣同他闲聊,没什么耐心地道:“有事?”
“没什么事,只是正巧路过,来见见你。”
谢昭凌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背后慢悠悠地传来:“我以为你过不久就会被赶出来,没想到你还真有些本事。”
不仅在乔家立住脚跟,似乎还混上了不错的职位。
谢昭凌步子不停。
郑丰南笑了声:“你身无证明,又背着人命,乔家人怎会留下你呢?”
谢昭凌蓦地顿住脚步,眼底顿时迸发出杀意。
郑丰南似察觉不到少年周身的气势一般,缓步走到他身边,微微朝他的方向弯了身子,笑着道:“怎么,自诩清流的乔家竟愿意接纳你一个杀人犯吗?”
空气中寒光一闪——
嘭——!!
郑丰南身侧悄无声息出现一黑衣护卫,一把抓住了少年突发袭击的手。
最碰不得的地方被人钳制,谢昭凌手握着匕首,反手挣脱开,在那黑衣护卫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护卫眼底闪过诧异,身体反应十分迅速,护着自己的主子,带着人飞速向后退了数步。
“哎哟……”郑丰南猝不及防被拽一踉跄,没好气地瞪了护卫一眼,“慌什么,他还敢在京城里杀人不成?只是吓唬人罢了。”
轻描淡写的,仿佛刚刚被人用刀尖抵着脖颈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转回头,冲少年笑得友好。
“别生气嘛,我可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只是单纯好奇罢了。”郑丰南优雅地理了理衣袍,再度往少年的方向靠近,“说真的,你挺让我惊喜的,乔府一家人各个都是死脑筋,排外得很,我试过许多次都没成功安插细作,想进去很难,你是如何办到的?”
郑丰南没往乔姝月身上想,毕竟她再能耐,也只是个十岁的女娃,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倒不如那位乔四公子更让人在意些。
当初除却形势紧迫、他不便再大动干戈惹人注目的因素外,他其实也想看看,少年被人救走后,究竟会成长为何种模样,更存了再试试他能力的心思。
既然乔府的人有人愿意带他回去,那倒也免了他费心再安排别人。只不过郑丰南没想过少年能待多久。
到底是乔府松懈了,还是他低估了这少年的本事?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少年变化惊人。
不过骨子里的本质还是没变,依旧是他所需要的那个人。
郑丰南是真喜欢他,再一次诚恳邀请:“不然你别回去了,跟着我?”
往乔家安排细作的计划他早已放弃,现在就算把人从乔府带出来,也不影响他什么。他会把少年用在更重要的地方,彻底又全部地发挥他的价值。
谢昭凌沉默不语,浑身肌肉绷紧,沾了鲜血的刀尖始终对着他,他目光锋利,冰冷决绝,一如初见。
“你瞧我,还替你解决了身份的问题。”郑丰南邀功似得,将一样东西在他面前展开,“瞧瞧,照身贴,官府亲发。”
和谢昭凌身上揣着的那个别无二致,章印也一模一样,只是在姓名与籍贯那里,是不同的。
谢昭凌已经认得不少常用字,尤其是他的名字。
在郑丰南手中的这份中,姓名那里,写的是“捡娃”。
谢昭凌恰好就认得这两个字,当年官府通缉他的海捕文书上,写的就是这两个字。
他看向郑丰南的目光愈发地冷,握着匕首的手逐渐用力,他悄悄调转了脚尖,变换了一个站姿,更方便他适时发起突刺。
如一头在暗夜里蛰伏良久的猛兽,极有耐心,又杀气十足,只为等待一个能一击毙命的时机。
郑丰南敏锐地嗅到危险,赶忙高举双手,后退到护卫身后。
他皱眉,显然有些不高兴,“你怎的这般不识好赖?当真要杀我不成?你若朝我挥刀,乔家那边你定回不去,我这里也来不了了,究竟是蠢还是笨,这笔账都算不明白?”
“这难道不是你的名字吗?给你一个身份,不让你继续当奴隶,你还不高兴了?”
谢昭凌这会才终于开口,他一字一顿,嗓音冷得如寒冬的霜。
“你既已知我被通缉,为何还要招揽我。”
郑丰南愣了下,“那又如何?只是几条人命而已,又不算大事。”
“哦,在我这儿不算大事,但在那迂腐的乔家人眼里,尤其是乔御史眼中,那可能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嗯……算上你为了救下乔氏幼女杀的柳家小少爷那两人,你身上也就背了六条人命吧?”郑丰南又笑道,“那个半路算计你的乡绅,还有你的养父母,他们死不是应该的吗?”
还有一个是刀疤男,那时谢昭凌还未离开悦泉楼,之所以能善终,要多亏郑丰南帮他善后。
原来他早就将自己的过去都查了个一清二楚。
那么不管是从情感还是从理智出发,他都该跟他走。
郑丰南似乎真的很欣赏他,待他也不错,在调查完他的来历背景以后,仍然选择他。
谢昭凌沉默半晌,慢慢将匕首收了起来。
郑丰南满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叫我失望的。”
“乔家人不会接纳你的,哪怕现在他们给了你脸面,一旦得知你的过去,就会毫不犹豫将你舍弃,将你送到官府。”
“我这儿才是你该来的地方。”郑丰南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冲他喊道,“我在悦泉楼等着你。”
少年已不见踪影,郑丰南笑容渐渐消散。
他望着空无一人的小巷,失神喃喃:“像,真像啊,比初见时更像了。”
**
谢昭凌回到乔府,已过了申时。
他走路无声,藏身于阴影处,顺着墙根疾行,到木兰院门口,轻巧地翻墙进去。
用没受伤的那条腿落地,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谢昭凌:“……”
他难得有些心虚,喉结轻滚了两下,“怎么没睡?”
小姑娘看上去怨气十足,她瞪了他一眼,“为何不走门?!”
谢昭凌别过头去。
走门的话,会被院门口的灯笼照到,他此刻最不喜欢沐浴在光里。
在光照不到的地方疾行,才是他该有的生活。
乔姝月又要教训他,结果一阵晚风吹过,她张嘴话没说出来,“阿嚏”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谢昭凌脸色微沉,站到上风处,替她挡住来风。
刘妈妈听着声音,哎哟一声,赶忙走过来,“两个小祖宗,大晚上的在这看什么星星呢?”
她一手一个,拎着两个人的领子给拽回廊下,然后把乔姝月推进屋里,转头又对着谢昭凌道:“谢护卫办事辛苦了,快早些歇息去吧,别管姑娘。”
乔姝月俩眼一瞪,“不行,他还没回话呢,他不交代,我睡不着!”
刘妈妈无奈,“那你们有话快说。”
说着让开一条路,将谢昭凌也招呼了进来。
刘妈妈给乔姝月弄了个手炉,又将屋中窗户全都关死,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夏夜闷热,没一会功夫,谢昭凌后背生出一层热汗。
“……”
乔姝月看到他额角渗出的汗滴,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
谢昭凌暂时抛开脑子里的杂念,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道来。乔姝月听罢,脸色愈发凝重。
她沉吟片刻,冲他摆手,“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谢昭凌再不多留,扭头往外走。
只是快到门口时,忽然又听小姑娘叫他。
“阿凌哥哥。”
谢昭凌:“……”
他触到门闩的手倏地收紧。
“那天你问我为何将你带回来,还记得吗?”
谢昭凌没敢回头,嗓音发紧,“……不记得。”
“哦,那你现在又记起来了吧?”
谢昭凌:“……”
他听到身后人跟了上来,蓦地回头。
小姑娘脸颊微红,裹着毯子,仰头望他,“你那日走得急,没来得及听我的回答。”
谢昭凌只觉得自己的肺部被挤压,一度喘不上气,他受不住她满眼都是他的模样,尤其是在遇到过郑丰南以后,他心乱如麻,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她。
她一定不知道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或许不止是从前,他此刻与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他硬着语气,“我不想知道。”
转身要走。
衣裳后摆又被人轻轻拉了下,“阿凌哥哥,其实很简单的。”
谢昭凌用力闭上了眼睛。
乔姝月敏锐地觉得今晚的他不同寻常,他走时还不是这样,不知为何,出去一趟就像变了个人似得。
有一种要距她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那是乔姝月最不喜欢的样子。
她不喜欢让误会过夜,思来想去,只能想到或许还是那天那个问题在作祟。
虽然不清楚缘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自己问完后躲了她好几日,但答案未曾告知于他,是实实在在摆在她面前的事实。
也许就是他弄不清事实,不了解她的想法,所以胡思乱想了呢?
她得告诉他。
小姑娘松开他的衣摆,往前走了两步,绕到他身前。他与门距离很近,好在她人小小的,能塞进去。
她蛮不讲理地挤到他与门板中间。
谢昭凌眼皮一跳,猛地后退了一步。
他并不排斥,只是有些惧怕,怕自己与她过近,心就更乱了。
乔姝月茫然地看着俩人又拉开的距离,小跑两步跟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摆。
又薅上熟悉的位置,同那声“哥哥”一样,谢昭凌顿时没了反抗的力气。
他垂下眸,对上女孩如黑玉般剔透的眼睛。
他以为她会和郑丰南一样,说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来。
结果小姑娘真诚开口:“因为你长得好看。”
谢昭凌:“……”
那一瞬间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认真地与她对视,发现她的眼睛非常干净,和郑丰南看他的眼神完全不同。
郑丰南眼里有欣赏,有看同类般赞同的目光,有他早已习惯的算计,这些对他来说的确十分有吸引力,尽管郑丰南是要利用他,把他当做一把刀,可他并不在乎。
来乔府后,他无所适从,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你长得好看,所以我将你带回来,”小姑娘兀自点头,很认同自己的模样,“放在身边,养眼。”
她说得是真话。
她是真的看上他这幅皮囊。
谢昭凌心里有些失望,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她同一般的女子也没什么分别。
同时也缓缓松了口气,他在郑丰南的劝说下产生了摇摆,面对她生出的愧疚感都少了许多。
与她告别,意欲离开。
衣摆被扯紧,她并没有松手。
“我还没说完呢,”她望着他道,“你好看,所以我喜欢。你听话,所以也喜欢。”
谢昭凌听到“喜欢”二字,心尖莫名一酸,他一冲动,没忍住反问:
“可我当初并不听话,还试图逃跑。”
当初她扬言买下他,他不想再和她这样的小菩萨扯上关系,所以连夜翻窗逃离了医馆,还害得她被兄长斥责,害她难过。
小姑娘没想到他有此一问,愣了下,也笑着反问他:“你现在就不会逃跑了吗?”
谢昭凌抿紧了唇,眼底浮现出一丝犹豫。
他没有回答。
可乔姝月其实都清楚,按照前世的轨迹,他会遇到他的伯乐,救他出火海,从此展翅高空。
带他回来的每一日她都在反思,自己究竟是对是错。破坏了他的际遇,对他真的好吗?
前世他生命里朝他伸出援手的“贵人”,今生是否出现了?
他那日如果没有回来,是不是就走上了和上一世一样的路?
每一问都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心头,让她无法喘息。
“你有能力选择去留,我都知道的。”她平静地说道,“就比如今晚,你走出乔府大门,或许就不会再回来了。”
可她还是选择放手,看着他出门。坐在院子里,等待一个不确定会不会回来的人。
谢昭凌现在是自由身,有照身贴傍身,不用再东躲西藏。
欠乔姝月那五十两,他没有签字画押,只要他不承认,那笔欠款就不存在。
从她的目光中,谢昭凌感觉自己的内心被人洞穿。她完全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她冷静得让他想要逃避。
他收回对她的评判。
她很独特,是他遇到的最独特的人。
心脏好像被蜜蜂蛰了一下,谢昭凌哑声问:“你不怕我跑了吗?”
小姑娘眼眶微红,却不像每回那样对着她呜呜流泪。她并没哭,可是谢昭凌没来由地觉得她在难过。
她声音轻轻颤抖了两声,“我怕,可是怕你就不会跑了吗?乔家困得住你吗?”
一股浓烈的情绪将谢昭凌早已麻木的心脏密密实实包裹。
他想否定她所有的问话,可字卡在喉咙里,讲不出,因为他确实打算离开的。
他完全可以撒谎,可他发现,面对她,自己没办法开口骗她。
他有些慌乱,措辞苍白:“四公子会报官。”
乔誉很在意那五十两的事,所以他若不告而别,乔誉肯定会报官,不会给他留情面。
但真的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他才没有跟郑丰南走吗?
乔姝月静静看着他,半晌,笑了,“那就当是你不想吃官司吧。不早了,去睡吧,今日谢谢你。”
谢昭凌心慌意乱,几乎要落荒而逃。他将房门打开,对上刘妈妈诧异的目光。
“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的。”
背后人低语呢喃。
“阿凌哥哥,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口中的‘喜欢’为何意。”
门口两人皆蓦地抬头,投来震惊的目光。
“喜欢?!”
刘妈妈几乎尖叫出声。
“是啊。”
他们都当她是小孩子,哪里会把她的“喜欢”当回事。
刘妈妈很快恢复了冷静,意识到自己想多了,摇摇头走了。
谢昭凌的脸颊慢慢滚烫,心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震得有些耳鸣。
小姑娘半仰着头,仰望星空,惆怅地叹了口气:
“你再长大点就懂了。”
谢昭凌:“……”
第30章
【30】
谢昭凌失眠了。
耳边是李成的呼噜声,他却难得毫无睡意,头枕着手臂,仰躺着,心乱如麻。
十岁的小孩子说喜欢,谁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说他不懂,可他比她年长,又自小混迹在江湖之中,他怎会不懂?
她口中的喜欢,不就是最简单、纯粹的,看上一件好看的物件,就想买回家中摆在显眼的位置上吗。
恰如她对自己那般。
如此也有了解释,为何她会说他与那些人都不同。在她眼中,或许他的皮囊最对她的胃口。他这身血肉,这身皮囊,素来都被人觊觎。
谢昭凌翻身朝里,闭上眼睛。
这般轻易就将那二字宣之于口。
分明是她什么都不懂。
……
梦中一片血色。
“娘怎会不喜欢你呢,来娘这,别躲着娘。”
女人面黄枯瘦,突出的两只眼睛像鱼。
小少年似信非信,迟疑着上前。没走两步,脖颈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
他险些跪倒在地,被人擒着后颈,粗暴地拖到榻前。
亮光一闪,腕上传来一阵剧痛。
“唔——!!”
小少年痛呼出声,感受到温热的液体流过手腕,眼底泛起的泪花随着眨眼的动作掉落在地上。
时间的流速加快,顷刻间,小少年成长到十三四岁的模样,有了反抗的能力。
懵懂神色褪去,逐渐化为冰冷。
“喜欢?”
少年举起伤痕累累的手腕,向男人挥拳。在男人疯狂地要捅向他胸口之前,夺过刀,先割破了男人的喉咙。
男人肮脏的血溅了他满脸,捂着脖子倒地抽搐。
转过头望向双目仍然尽是渴求神色的养母,少年轻蔑地勾起唇角。
“是喜欢我这味药吧。”
烈火滚滚,炽焰盛燃。
少年动了动被绑缚在柱子上的手脚,麻木的目光望向每一个虔诚又疯狂的信徒。
“烧死他!烧死他!”
“弑父杀母,天理难容!”
“安静,都安静——此子乃是先神的恩赐,是大巫医在赐福苍生。上天令他犯下罪孽,给了他于烈火中重塑身骨的机会,也是在补偿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
“将他焚化,成灰,成粉,可重现百年前大巫医之神迹——”
“好!烧死他!烧死他!”
人声鼎沸,犹如一场盛大的狂欢。
“……”
“……”
耳畔响起来回走动的声音,有人开门走了出去。
太阳光顿时照进西厢。
谢昭凌慢慢睁开双眼。
他怔怔望着不算陌生的房顶,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醒来第一个念头,是他竟然还活着。
不知在榻上躺了多久,房门忽然被人敲响。
“咚咚——”
谢昭凌没有理会,他暂且找不到感知,脑子里尽是断裂的回忆碎片,令人头痛欲裂。
朝阳升起,烘烤得他周身滚烫,令他想起梦中置身火海时的场景。
脑海中繁杂的画面与声音交杂,忽然有一道清脆的声音突破了重重迷障。
“谢护卫?谢护卫你在吗?”
声音有些耳熟。
——“放开我家姑娘!!”
哦,是记忆里那个呼救的声音。
是小菩萨身边的人。
小菩萨……
乔姝月。
谢昭凌极为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五感渐渐回归。
他手撑在榻上,慢慢起身。下意识看向手腕间,那里并没有增添新的伤痕。
他暗暗松了口气。
换好衣裳,将帕子扔进水盆里沾湿,胡乱擦了下脸,才去开门。
玉竹见他没昏在里头,松了口气。嫌他磨蹭耽误时辰,没好气地指了指院子外,“有人找你。”
谢昭凌朝外看去,魏二鬼鬼祟祟扒着院墙,冲他挤眉弄眼,“谢兄!!”
谢昭凌:“……”
自从救人那日分别,他们还未再见过。
魏二也因此直到今日才得以向他邀功。
谢昭凌兴致寥寥地听了半晌,最终敷衍地施舍了魏二最想听的那句:“往后有事尽管开口。”
虽然没几分出自真心,但若能让人安静下来,谎言他并不吝啬。
耳边是魏二叽叽喳喳的声音,谢昭凌忽然沉默下来。
他的确不吝啬谎言,那为何昨晚对着乔姝月没说出话来?
魏二说了一阵自己的近况,瞧着木兰院的环境,实在难掩嫉妒。不过再嫉妒,他也不会对着自己的金靠山抱怨。
“谢兄,你还要那些门路吗?”魏二上赶着献殷勤,“从前砍柴搬柴那些小活做着没意思,我这又有了新的门路,可要听听?”
谢昭凌恍然回神,是了,他本打算赚够五十两银子以后,就还给她。
鬼使神差,他回过头,打算看一眼正房的方向。
谁知他扭头便对上了小姑娘水灵灵的大眼。
她手垫在下巴上,人趴在窗边,不知看了他多久。
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头,一瞬间愣住,很快又反应过来,朝他露出好看的笑容,惊喜又兴奋地冲他挥手。
谢昭凌眼睛似被烫到,慌忙转回头。
魏二疑惑地望过去,见是乔姝月,又忙不迭弯身行礼,不敢再看。
他胆子说大也不大,所有的胆量和面皮都用在求发财上了,对着主子,尤其是整个乔家的宝贝疙瘩,他可不敢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挖墙脚。
魏二长话短说。
“这回都是大活,我一个人办不了,”他压低声音,大言不惭,“还得咱俩合力才成。”
魏二心知自己的本事只能算个拖后腿的,若是谢昭凌一人也定能办好,可这门路是他找来的,他想掺和一脚,一起分点钱不过分吧?
“你考虑好了就告诉我。”
魏二还忙着赚银子,说完正事便走了。
谢昭凌站在原地,不敢再回头。
他望着魏二匆忙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去想,他不是很缺钱吗?为何不给魏二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事情没有思考与犹豫的余地,压根就不值得他多想。
他本应该按照原来的设想,在木兰院好好做事,每月积攒下月银,再加上各种外快,用不了太久就能把欠款还清。
到时候他养好伤,她应当也长大了,等到往后嫁人,不再需要他还恩,他就更也没有了留在乔家的理由,正好能继续走他自己的路。
银子越快还清越好,他一直是这么打算的。
——“阿凌哥哥,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的。”
魔音绕耳。
谢昭凌不敢再往窗户那边看,他低着头,闷头往房间走。
嘭——!!
“哎哟,你这孩子,不看路啊?”
刘妈妈惊呼一声,怀里抱着的一排木盒子摇摇欲坠。
谢昭凌眼疾手快,扶了一下。
抬眸间,不慎又和窗下人对上视线。
谢昭凌看着她慢慢坐直身体,似乎要往他这边来,身子蓦地僵在原地。
这般不稳重,真是该训斥。
又有了把人叫进来的理由。
乔姝月拼命压制自己翘起的嘴角,朝他招手。
看到她一闪而过笑容的谢昭凌:“……”
正房门口,游廊之下。
“步从容,立端正。”小姑娘背着小手,面容严肃,“你抄那么多遍书,都抄到哪里去啦?”
谢昭凌垂着头挨训,看上去十分听话。
“书中言——缓揭帘,勿有声,宽转弯,勿触棱。”注①
“走路时怎能东张西望,毛毛躁躁的?像你刚刚那样,拐弯的时候直挺挺过去,不就和刘妈妈撞上了?这幸好东西没摔坏,人也没受伤,不然我可要扣你的月钱的!”
玉竹从旁路过,飘过来一句,“他低着头的。”
没东张西望。
乔姝月眼睛立刻瞪圆,抱着肩膀,反驳道:“低着头就更不行啦!地上又没有银子,低头走路不更容易撞着人?”
玉竹又回了句“没准真能捡着钱呢”,笑着跑开。
任乔姝月说什么,谢昭凌都是一副一声不吭的模样,最后还是刘妈妈放了东西回来把人解救出来。
“他并非有意,姑娘也别太凶。”刘妈妈打量着少年,笑道,“瞧瞧,把人训得脸都红了。”
谢昭凌不自在地蜷了下手指。
分明是天气太热。
乔姝月啊了声,挠头,“真的吗?吓着你了?”
不能吧。
她好奇地往前凑了两步。
谢昭凌只看到一张小脸顿时在眼前放大。
他后仰身子,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
哪怕躲得及时,她的面容还是深深印刻在脑子里。
小姑娘眼睫毛很长,根根分明,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是没有被世俗污染过的,属于孩童的眼睛。
脑海中又不合时宜地出现昨晚的话,以及她说“喜欢”时,望向他又专注又复杂的目光。
谢昭凌狼狈地后退了一大步,一下退到院中。
“哟呵——看着点啊!”
少年后背撞上一人,脚也踩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刘妈妈回头,看到熟悉的面孔,笑道:“吴大夫来啦。”
只见吴大夫沉着一张脸,也顾不得自己被踩得生疼的脚,目光锐利扫射少年的腿。
乔姝月这下又没了方才训人时的严厉模样,开始护犊子:“他背后又没长眼睛,如何能看着点?”
吴大夫气得胡子乱颤,没跟小丫头计较,一巴掌拍在少年的肩膀上,面色阴沉,“跟我走,看看伤。”
俩人一前一后往西厢房走。
走到半路,少年回头。
李成脚步匆匆,满头大汗从外头跑进来。
他直奔正房。
乔姝月还在廊下,没有回屋,见到李成,很是高兴,甚至往前迎了几步。
两眼放光,语气很是兴奋:“拿来了?”
李成单膝跪地,行了个礼,小心翼翼解下绑在胸前的包袱,双手奉上。
“磨蹭什么呢?快来!”
吴大夫站在门口,面色不善,冲他吼道。
腿养好了吗,就到处乱窜,真是不像话!
谢昭凌没有理会,望着廊下那一主一仆,眸光幽深。
李成今日不再是捉虫赶鸟这样简单的工作。
他出去办差了,似乎很要紧。
谢昭凌默默注视,直到李成抱拳离开,小姑娘抱着那包裹回了屋。
才抿抿唇,转身朝吴大夫走。
她需要人办事。
却没有叫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