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祭祀


    谢欲没等了两日,很快,机会便来了。


    开年的祭祀本是定在三月初春,戎宗帝近来因黎县水患一事心神不宁,恰逢钦天监夜观天象,上言此次水涝实乃天之示警。萧景睿忧思成疾又向来迷信,当即就将开春的祭祀拨到了三日后,决定亲领大臣前往回峰山,以求来年雨顺风调。


    回峰山的脚下,有一处湖泊,名曰“仙人湖”。传闻曾有隐者在此日日照湖梳发,勤勉修炼,最后飞升成仙。


    正是冬日,仙人湖上结了一层薄冰。萧景睿率领百官浩荡行至此处,有人快马疾行,送一封八百里加急。


    结果自然是被大监陈贵狠狠训斥。


    “退下!圣上祭祀,也敢坏了规矩!”


    “可是,这是黎县送的新报——”


    萧景睿脚步一顿,最终,那封新报还是送到了他手上。


    黎县,连日暴雨如注,城中排水不灵,前日漫过门槛淹人裤袜的水位如今已经涨到了膝盖上下。


    县衙府邸的后院早已住满人群,可被大水冲击坍圮的屋舍数目还在不断增加。救援的军队被困在路上,粮食不足,尸体难以运出,只能整齐地蹲在后院一处茅草屋中,浸泡水中,传来阵阵腐烂的恶臭。


    这里几乎成了人间地狱!


    不知是谁惊呼第一声,“天花……有天花!!”


    众人回头看去,那是一具全身被浸泡的浮肿的尸体被水冲散,手臂腿部布满密密的红疹。


    尸体被洪水裹挟而下,一路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尖叫声、哭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不过短短三日,戚正阳从满头乌丝变得华发丛生,双目布满血丝,仿佛整整苍老十岁!


    他缓缓扶上一把木椅,身体逐渐变得佝偻蜷缩,双目如失神采,喃喃自语道:“黎县……难道,真的没有救了吗?”


    *


    萧景睿冷冷地收回视线,手一松,那封轻飘飘的情报就落在了地上,又仿佛带着千钧之重,重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周身礼服繁复,却依旧转过身来,伸手怒指。


    “朕命国库开仓、吏部放粮,是去驰援黎县。尔等,身为北晋臣子,竟有人敢中饱私囊,沿途克扣!”


    萧景睿一动,他冠冕垂落在额间的流苏泠泠作响。那声音本该是悦耳动听的,此时此刻,在仙人湖边,却如一记警钟在众人心间沉闷作响。


    “咳咳……”


    “陛下当心。”满座皆跪,是谢裕始终站着笔直,开口说话。


    萧景睿的眼风如寒风朔刀般扫来,谢裕便也抬着眼睛,眸色幽暗,却不见多少关切。


    是萧景睿率先收回视线,怒喝:“朕派苍州知府徐太清总领此事,你们其他人,便以为与自己无关,安心享着朝廷的俸禄,尸位素餐,还真以为朕不知道吗?!”


    “陛下息怒!——”百官齐声。


    “咳咳……”


    “陛下——”大监陈贵上前一步,试图扶起萧景睿的右臂,却被他狠狠甩袖挥开。


    “退下!”萧景睿沉声喝道。


    陈贵后缩一步,又听见一道略带轻佻的嗓音响起。


    “陛下,来日再整治这些贪官污吏便是。今日祭祀,切莫误了时辰。”谢裕嘴角噙着一抹轻笑。


    萧景睿缓缓地转过身,仰望了回峰山的顶端,被一片白雾笼罩,看不见山尖瀑流。


    “监察司杨志。”


    “臣在!”


    “朕命你即刻启程黎县,沿途彻查地方贪腐之事,盯着徐太清的动向。”


    “臣领旨!”


    “谢裕,你年后大婚,便好好筹备婚事。此事交给徐太清和杨志全权处置,不必操心。”


    “是。”谢裕嗓音淡淡,面上也无多少表情,不甚在意地说。


    萧景睿迈腿离去,却在下一刻,变故突生!


    他本是距离仙人湖一丈远近,迈步前进的时候,因着这祭祀礼服过于宽大繁重,脚下的视线被衣摆盖了个严严实实。


    萧景睿脚下不知是踩到了什么圆润东西,他脚下一滑,整个身子不可控制地向前摔去,旁边的侍卫太监立刻冲上来护驾扶人,却又是轻轻一撞。


    这回,萧景睿的身子倒是没有向前扑去,而是一歪,直直朝着仙人湖而去了!


    “噗通”一声,萧景睿整个身子磕上湖面薄冰,发出一声巨响,又因为惯性缓慢向前滑动。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来人啊,把陛下扶起来!”陈贵嗓音尖锐地喊道。


    “陛下!”


    立刻有一队侍卫丢掉了手中兵器,手忙脚乱地冲上湖面。本是乌泱泱跪满一地的大臣也迅速起身相望。


    就在这你推我搡之中,萧景睿刚刚滑倒之处被千百个脚印重新踏过。众人一窝蜂地涌上冰面,那本就不算厚实的薄冰终于承受不住,以萧景睿为中心,裂开了一条缝!


    “陛下!”


    陈贵惊呼一声。


    这次,不仅是萧景睿,连同冲上来救驾的侍卫与凑了近看热闹的大臣一同,都掉了下去!


    ……


    “咳咳。”


    萧景睿被救了上来,他浑身湿透又呛了好几口冰水,整个人看上去煞是狼狈。


    “陈贵,咳咳……”


    “奴才在!”


    萧景睿摆了摆手。


    陈贵愣在原地没动,琢磨不清道:“陛下,这是何意?”


    “让开!”萧景睿怒道。


    陈贵有些讪讪地让开了身子,可他的脚下,萧行云刚刚的滑倒之地,哪有什么圆润如珠的物体,只剩下无数个被踩踏过的黑色脚印。


    “咳咳……”


    萧景睿脸色一沉,偏偏又有不知好歹得大臣凑前问安。萧景睿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迈步向前,终是完成了这场磨难诸多的冬日祭祀。


    回到宫中,没过不久,萧景睿便浑身起了热度,大病一场。


    谢裕跟着一同进宫,守在门外,看着三五大臣进进出出,在苦寒冬日愣是急出了一头热汗。


    “王爷。”


    那本是严丝合缝关上的大门露出一条小缝,凌冽的寒风向里吹拂。


    谢裕一抬眸,陈贵走了出来。


    “王爷,陛下龙体不适,这几日,还得劳您监国,代朝政。”


    “陛下还说了,”陈贵掐着嗓音,“太子殿下性情愚笨,先跟着您学习学习,也好日后帮扶着处政务,您也可以轻松些。”


    谢裕指尖一动,挑眉轻叹,“谢裕领旨便是。”


    第三十二章 天无绝人之路


    第二日,谢裕上任执政,以雷厉风行之势处置了苍州沿路的贪官污吏。尚才述职结束的某些地方大臣还未来得及回到所辖领地便被谢裕一道指令抓进诏狱,挨了审讯。


    京城,地方,一时人人自危。生怕这把熊熊烈火不知何时就烧到了自己身上,不但不敢再沿路搜刮国库民膏,更有甚者破财消灾,自掏腰包驰援黎县,支援速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杨志一路南下时,看到的就是一幕幕这样的场景。


    年关将过,谢裕与陈怡的婚事终于近在眼前。谢裕讨厌繁文缛节,先前是将纳征请期一类的杂事扔给了司仪小吏,如今代为执政,自是更有由不睬不问,全以国事为由,自己落个清闲,更引得以陈太师为首的一众文人儒生不满。


    萧景睿让萧行云听政学习,谢裕便真的放权,自己担上骂名处置了几个率先浮出水面的贪官大臣之后,将此事全权交予太子治。


    萧行云被迫接过此事的时候,正在自己府中与鹦哥逗趣。


    他一时有些错愕,“皇叔,这是为何?”


    “你知道本王为何不待监察司杨志彻查清楚,就将沿途所有可能涉事的官员都抓进了诏狱?”


    萧行云缄默,却见谢裕轻佻地拿起沾满朱墨的御笔,低低地笑出了声。


    “会咬人的狗可不叫。陛下在朝堂之上雷霆震怒多少次,可结果呢?那些个欺君罔上的臣子,依旧表里做派不一。嘴上叫得好听,背地里却行了多少龌龊之事?”


    谢裕指尖一动,将那御笔塞进萧行云的手中,径直走下高台。


    “黎县水患一事,如今是谁在从中谋利并不重要。”


    “人命、民心,哪一个都高于所谓的明君声誉。”


    “百姓需要的是一个结果,一个能够安定人心、震慑百官,足以给天下人交代的结果。让他们看见朝廷并非碌碌无为,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这是本王所做的事。”


    “而接下来的事……”谢裕眼风一转,明明站在台阶之下,对视之间通身传来的气派,却好像他才是那身居高位之人。


    “就是殿下该做的了。”


    萧行云左手搁下折扇,右手拿起那只御笔,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皇叔的意思是,让侄儿来唱这个红脸?”


    谢裕舌尖舔过干涩的嘴唇,已是迈开步子向外行去。闻言,他闷闷一笑,有些低沉的嗓音在殿中久久回荡,逐渐变得空灵。


    “殿下多虑了。本王的意思是,本王累了,便将这剩下的烂摊子交给太子了。”


    同日下午,狄丘使臣离京。


    在离京前,一张信笺缠绕在箭头之上,射进了阿克图的院中,有人邀荧伽独身一叙。


    “少主。”阿克图扯下信笺,警觉地看向屋顶。


    他不识北晋官字,打开信笺,本以为会一头雾水。没想到这写信之人倒是贴心,上头写的就是狄丘文体。


    只是这字太过扭曲难辨,阿克图大笑一声,“少主,您老是说我的字像狗爬,依老图来看,这字还不如我的呢!”


    荧伽挑了挑眉,立刻有貌美女侍凑上,手上平摊一张锦帕,接住他口中吐出的果皮。


    同样是狄丘生人,与“茹毛饮血”只爱摔跤的阿克图相比,这少主荧伽简直讲究地过分。


    他掸去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着蜡烛火苗将那封信笺缓缓燃成灰烬,还真就不带一人,翩然而去。


    *


    明日便是谢裕的大婚。


    摄政王府早在前几日修葺完毕,谢裕却是在沈蔺屋中多折腾了他两日,前日才不紧不慢地搬了回去。


    塞的满当的屋子顿时变得空空荡荡,谢裕走后,沈蔺仔细检查过他的柜子,那根夹在柜门缝隙中露出半截的头发还在空中悠悠飘着,沈蔺心中稍定,便拿了本话本打发时光,正巧青衣推门而出。


    “公子。”青衣捏着鼻子,颇为嫌弃地抖了抖手上的信,“膳房的小丫头送来的。”


    “膳房?”


    沈蔺接过信封。那信封上头沾着一层水雾,故而质地颇为湿软。送到鼻下一闻,混合着一股青菜、汗渍和难以言喻的味道,也亏那萧行云想了如此办法来给他递信。


    自那日马场一别,沈蔺与萧行云便约了改日同去京中新开的蜀中酒楼。


    先前,沈蔺问及时间,萧行云却做神神秘秘故弄玄虚,只说到时候他便知道了,原来是这么知道。


    纸上的内容倒也简单:后日午时一刻,蜀中小筑。


    沈蔺不露声色地处了信笺。


    萧行云这日子选的微妙,若是明日谢陈大婚一切顺利,后日就是谢裕陪着陈怡回门的日子。


    谢欲虽然行事嚣张,可陈太师毕竟是天下文人之表率,再加上他先前行事,已引得多方不满,顾念着这点和萧景睿亲自下旨赐婚的面子,他十有八九会陪陈怡回门。


    什么草莽纨绔——沈蔺翻过一页话本,赶巧这其中讲的就是他国的一位落魄太子扮猪吃虎的故事——他通通不信。


    “唉,公子。”见沈蔺终于看完信笺,青衣见缝插针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垂头丧气的?”沈蔺微微侧头。


    “刚刚我在府里看见了一只小猫,大概四五个月大小,也不知道怎么跑进来了,正被几个凶神恶煞的下人追着跑呢。”


    青衣:“我看那小猫可怜,便躲在墙角处偷偷把它抱了起来,想着后院有个狗洞,正好可以将它送出去。”


    “后来,你猜怎么着!”


    青衣夸张地说,“这几天王府不是修葺嘛,我抱着小猫走到后院,才发现那几棵杂草没了,我当时心中就感觉不妙,走近一看,果然那狗洞也被人封了个严严实实!”


    沈蔺心中一咯噔,接下来青衣的话便没怎么听清。


    “公子……你说我该把这小猫怎么办呢……自己养着?……被发现了怎么办……还是央求着采买的姐姐把它送出去?”


    果然,上一次沈蔺私自出府回来后,谢裕在他屋中坐着,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谢裕是多么敏锐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没发现沈蔺是在撒谎!


    他借大婚的名头修葺府邸,又装模作样地给沈蔺换了摆设,不过是在一步步地将这摄政王府打造成一个困住他的牢笼,一点一点打碎沈蔺的希望。


    沈蔺攥紧了手心又缓缓放开。天无绝人之路,谢裕堵的住他这一条路,难道还能将他的其他路都堵死吗?


    第三十三章 他大概是疯了


    黎县,连日阴沉连绵的天色今日终于绽放出第一道金光。


    雨势渐停,精疲力尽的群众走上街道,却依旧因为那漫至大腿根处的水位寸步难行。


    城中排水不灵,又怕影响饮水安全,得了天花而死的群众尸体无法通过水路运出,只能在街道的对岸,用沙土麻袋堆出了一个临时存放点。


    苍州知府徐太清领着医官、士兵赶到黎县时,差点被那臭气熏得晕厥。


    他入主了县衙府邸,此刻县衙厅中,还有许多老弱妇孺抱团聚集,热泪盈眶地盯着自家男人在水中劳作泄洪的身影。


    徐太清赤着双脚蹲坐椅上,将一只靴子开口朝下,抖了两抖,竟然从里头跳出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金鱼来。


    他颇感无语地将靴子放在一边,目光随着那些妇人向外看去,只不过看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黎县县令戚正阳。


    暴雨停后,是戚正阳率先提出要升级城中的排水系统,也是他身先士卒,第一个扛起锄头淌进水中。


    他的身边,还有许多兵士和自愿加入的青丁壮汉。他的周围,医官在临时设置点处把脉问诊,工人喊着吆喝,将一根木柱埋入水底,施粥的草棚粗具雏形……众人齐心,黎县,才得以喘上灾患过后的第一口粗气。


    因为长时间在水中劳作,戚正往的肩膀、后背、腰腹、腿部传来了不同程度的酸痛。几天几夜未曾好好睡眠,戚正阳精神疲惫,身上肌肉被撕裂的那种疼痛却强迫着他清醒,看着这个满目疮痍的城市。


    他揉着后脖颈处的软肉,再埋头一个上午之后,第一次抬起头来,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远处,似乎有一道流星划过,耀眼的白昼划过天际,正在以飞速向他靠近。


    随后,又是更多的流星出现在空中,像一朵朵盛开的沙漠玫瑰铺满天空。


    戚正阳用力眨了眨眼睛,呼吸变得急促。


    他这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流星,而是燃着火苗的箭矢被敌军射到了空中。


    是敌袭!


    *


    迎亲的唢呐一路奏着欢快的乐谱,陈怡一身红妆,遮扇掩面坐上了停在府外的喜轿。在全城百姓的喝彩祝贺声中,喜轿缓缓离地,一颠一颠,缓缓向摄政王府前进。


    摄政王府上下,今日通通起了一个大早。


    沈蔺又是满面倦容地被青衣推醒,他拧着眉头坐在台前,继续翻着昨日尚未看完的话本。


    丫头、小厮在厨房里外忙进忙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今日谢裕大婚,账房给府中的下人都发了赏银,连临时雇的厨房帮工都有份。


    但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梁顺,看着谢裕独身一人了七八年,甚至一度误入歧途沉迷男风,如今这偌大的府邸,终于要迎来新的女主人,这怎能让他内心不感到雀跃?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就连早上青衣来取早膳时,梁顺看他都感觉顺眼了些,没有像往常一样,对着青衣就是一个白眼。


    府中诸人为了谢裕娶亲一事忙上忙下,反观谢裕本人,简直对这桩婚事随意至极,反倒是最晚一个起的。


    这可苦了一大早就候在谢裕屋外的明松。敲门不是,直接推门进去也不是,不叫谢裕起身梳妆更更不是。


    他在谢裕屋外左右为难,硬生生把自己急出了一头热汗!


    过了好半天,眼见着要误了时辰。明松在“惹恼谢裕可能掉脑袋”和“因为不提醒谢裕错过时辰一定掉脑袋”中,咬咬牙选择了前者,正准备不管不顾地冲进去。


    谢裕打着哈欠推开了门,明松收势不急,差点直直撞上了谢裕胸腔。


    谢裕一抬眼,有些奇怪地问:“干什么?”


    明松:“……”


    “没什么!”明松欲盖弥彰地说,摆摆手让身后等待服侍谢裕更衣洗漱的婢女鱼贯而入。


    ……


    门一关一开,谢裕再出来时,已是喜袍加身。


    大红的色泽衬着他的五官更加立体瘦削,眉眼精致而锋利,向来有情又似无情的眸中含着微微一点笑意,偏偏整个人又端的正经。


    谢裕挑了挑眉,举起自己的衣袖,摸过上面正到刺眼的红色刺绣,太过浓艳,就像血色一般难以化开……


    沈蔺被青衣半是央求半是强迫着出门看热闹时,便看见谢裕在府外站的笔直如松,一向是慵懒随意的神情微微收敛,却又是从容不迫的。


    他背后好像长了眼睛。


    隔着人海,在到场官员的声声祝贺之中,谢裕半侧着身子回眸,精准无误地与对上了沈蔺的视线。


    两个人的眼神在半空之中交流触碰,碰撞出火花,眼波之中暗流涌动,其中还隐藏着一味说不清道不清的意味,像一根根迟钝的银针,密密地扎在沈蔺的心头,些许刺痛,又微痒的难受。


    在一白一红之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停止,被无限拉长。唢呐的吹奏声、人群的欢呼声、官员的奉承声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尽数阻隔。


    在天地的呼吸之间,好像就只剩下了沈蔺与谢裕彼此二人。他人的身形就如云烟过往,逐渐飘散不见,消失无踪。


    “王爷!您要的玉佩找到了!”


    梁顺在沈蔺背后大声一喊,沈蔺猛地收回了视线,眼角有些微涩发酸。


    梁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谢裕身边,殷勤地在他腰间系上玉佩。


    谢裕张开手臂,他的视线始终看向远方,眼中没有一丝一毫异样的情愫,目光始终没有再投向沈蔺一眼。


    就好像刚刚的对视,刚刚一眼万年的错觉,都是沈蔺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


    沈蔺猛地背过身去,谢裕眼角一跳,也跟着背过身去,正对大门。


    唢呐声音越发临近,变得更加清晰刺耳。


    “公子,您怎么了?”青衣奇怪地问。


    “太吵了,我想回屋歇着。”


    沈蔺快速说着,随后张开脚步,几乎是如逃跑一般,想要离开这个刚刚让他方寸大乱溃不成军的地方。


    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了。


    “新娘子来了!”


    “胡说,明明是摄政王妃来了!”


    明明早就知道谢裕会有娶妻生子的这一天,做好了出府度日的准备,为什么心中还是会有那么多的执念、不舍,与那些根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期望?


    他大概是疯了。


    沈蔺捂着起伏的胸口,用力跑向下一个转角。


    第三十四章 敌袭


    “王爷,花轿来了!”明松激动地喊道。


    巷道远端,旗锣伞扇退至两侧,中央大道上,一顶上插龙凤呈祥的八抬凤轿风光向前,轿身红曼翠盖,四角丝穗轻拂。


    鞭炮声响,明松双手递上一把轻弓。


    “三箭定乾坤——”傧相高声喊。


    谢裕持弓拉弦,右手一松,干脆利索地对着花轿连射三箭,意味着驱赶一路上带来邪气,即天煞、地煞和轿煞。


    陈怡红布盖头,头戴凤冠,肩披霞帔,由两个全福太太搀着走到王府门口。


    一块捶布石静置其上,石上有一马鞍,上放一串制钱,陈怡从上迈过,“前进平安——”


    当她前脚迈入门槛,后脚抬起还没有落下的时候,全福太太把马鞍用力抽掉,即寓意“烈女不嫁二夫,好马不配双鞍”。


    又经历了跨火盆、踩瓦片,破“房煞”,陈怡与谢裕各执一端红绸,其身向内院走去。


    一路上有人大声庆贺,往其身上撒着五谷杂粮、彩色纸屑,连王府门外也聚满了看热闹沾喜气的居民百姓,直把一整条宽阔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今日谢裕大喜,所宴宾客除了朝中大臣、京城权贵以外,还有萧氏兄妹、诚嘉郡主这般的贵客。


    梁顺从晨间开始,就笑得没合拢过嘴。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表情,他脸颊两侧的肌肉有些僵硬。他笑得满脸褶皱也不在意,热情着招呼着宾客,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姿态,就要跟着往堂里去。


    一只手蓦然搭上了他的肩膀,梁顺转过头来,看见了一双眼角尖尖,笑起来像狐狸的眼睛。


    “太子殿下,您怎么在这,不去看王爷拜天地?”梁顺“哎呦”了一声。


    萧行云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羞赧神情,“里头的流程还有一会。本宫衣袖脏了,不便贸然入内……”


    萧明宜在堂外等了萧行云半天,迟迟不见他跟上来。发了好一顿脾气,四处一看,萧行云不知在跟梁顺絮絮叨叨些什么,竟然一转身子,往相反方向走了!


    “萧……皇兄!你跟那老头子念叨什么呢,拜堂的地方在这,你走反了!”萧明宜焦急地跳脚喊道。


    萧行云半侧着头,给了她一个不赞成的警告眼神,随后竟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直把萧明宜气得够呛。


    她在“追出去看看自家狗皇兄在做什么”和“看着自己最心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拜堂”中几番犹豫,最终嘟着嘴冷哼一声,甩开婢女的手冲进了堂中。


    *


    萧行云倒也没说假话,他的衣袖是真的脏了需要洗漱。至于怎么脏的……


    萧行云勾唇一笑,将那条沾满灰尘的石柱抛之脑后,向着梁顺指出的方向走了。


    只是在梁顺的视野范围内彻底消失之后,萧行云突然改了方向,向其他地方走去。任凭是谁问起,也只能说是路痴太子迷了方向,误入王府深处……


    *


    “一拜天地!——”


    萧行云转过某个走廊,误打误撞地瞧见了正坐在亭中发愣的沈蔺。


    听到背后传来的响声,沈蔺甚至没有回头,他冷冷的视线目视前方,生平第一次没有挤出笑容,去做出一副温婉恭顺的模样。


    萧行云摸着下巴,就那么站在了沈蔺的背后一同看着,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这亭子的位置选的煞是微妙,坐在亭中,视线恰好可以卡着死角,一览无余地瞧见堂中的情景,而不被里面的人发现。


    傧相的声音洪亮通透,纵是隔了百十米远,在这亭中也可以隐隐听见。


    谢裕与陈宜各执一端红绸,转过身来拜了天地。


    而高堂之上,谢裕父母早逝,萧景睿又在宫中重病不起,坐的只是太师陈砚。


    “二拜高堂——”傧相提气推声,洪亮的声音再次传来。


    从这个方向看去,萧行云只能看见在堂内一脸不快又强行忍耐的萧明宜和沈蔺无意露出的一节干净好看的后脖颈。


    萧行云微微眯起了眼睛,在沈蔺看不见的角落,他的视线有些危险,充满着好奇征服的意味,就像是个猎人在欣赏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


    沈蔺应该是微微扭过了头,他一动,那散落在后脖子处没梳进发冠的碎发便更是扎眼,在一片雪白中浓艳到极致的黑色,萧行云的瞳孔中一时之间只容得进那片强烈的反差。


    大堂之中,太师陈砚虽然对这门婚事不满,但是木已成舟,况且今日的谢裕礼数周全挑不出错处,他摸顺雪白的胡须,还是笑着看着底下的新人。


    沈诚嘉与崔敏站在一处,不知心中如何琢磨,脸上总归也带着笑容。唯有萧明宜独自站在一边,脸黑得彻底,被婢女拉着袖子提醒了好几回后还是不管不顾地发着脾气。


    谢裕与陈怡又是一齐转过身来,陈怡盯着地面,弯身拜了下去。


    她一动,却发现牵红另一端的谢裕好像站着没动。


    盖头之下,陈怡微皱着眉头,轻轻扯了红绸提醒谢裕,这才发现了一丝怪异。


    大堂之中明明站满了前来观礼的宾客,为何突然安静了下来变得鸦雀无声,连一向喜欢闹腾的萧明宜都不说话了?


    “报!”一队脸上染血的亲卫。冲进了礼堂,众人表情错愕,登时如鸟兽散去,避开三尺,开始窃窃私语。


    “这是发生了何事?”


    “这是谁的亲卫,怎么头上还带着血迹?”


    “真是不吉利!今天可是摄政王大喜的日子,这群人是疯了吗,有什么事不能等拜堂结束再说?!”


    百十米外,萧行云脸色一变,疾步向外走去。连始终坐在亭中神情冷冷的沈蔺都“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再顾不上心头的半点愁思,跟着冲了出去。


    “王爷!黎县遭遇了敌袭!苍州知府与县令带着民众拼死反抗,战果不妙……知府大人他,已经以身殉国了!”


    什么,敌袭?


    狄丘与北晋不是休战了吗?依附狄丘的边境小国不是已经撤退了吗?


    这究竟是哪里来的敌袭?!


    众人脑袋一蒙,陈怡更是直接掀开了盖头,大堂之中瞬间变得吵闹不已。


    在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是谁问了一句,“那黎县县令如何?”


    “属下人带着县令大人拼死逃出,大人性命无碍,只是受了重伤……”带头的亲卫狼狈地低下了头。


    “殿下,殿下!”有人喊道。


    陈怡惊愕地移开眼,谢裕已经丢下了牵红,神色坚决地向外走去!


    第三十五章 那便祝殿下此行一帆风顺


    军队很快集结完毕。城郊二十里外,谢裕骑马挂帅,身后兵卒披坚执锐,纵列成排,无一不面视前方,目光坚毅有神。


    沈蔺、陈怡、沈诚嘉还有不明所以的萧明宜追到了此处。


    很快,圣旨与虎符由大监陈贵快马送来,同样策马扬鞭而来的,还有匆匆进宫一趟的萧行云。


    谢裕接旨未跪。


    黎县遭遇敌袭一事来得突然,简直是打了北晋一个措手不及。谢裕前往虎啸营点兵遣将的时候,萧行云快马进了一趟宫,以辅助监国之名下了出兵圣旨,如此一来,谢裕调遣兵将一事虽然有些操之过急,但也不算师出无名。


    “裕哥哥,朝中有这么多可以打仗的将军,为什么偏偏要你去!今天……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


    萧明宜作为戎宗帝的幺女,虽刁蛮任性时常被训斥,却也是在皇宫中长大,锦衣玉食备受呵护。打仗,这两个意味着刀光剑影尸横遍野的陌生字眼,她只在话本中瞧见过。


    哪怕是之前北晋与狄丘在边境爆发了摩擦,萧明宜也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从来没有细想过这其中的残酷,没有想过有一天。谢裕会亲自点兵上阵。


    一时之间,无数个可怖的片段在萧明宜脑海中形成闪回,她几乎泪洒当场,奔溃地喊道。


    谢裕未戴头盔,只是将那他那头黑发高高束起,任凭发丝在空中无序飞扬。


    城郊的风刮得猛烈,谢裕的视线从萧明宜的脸上轻轻刮过,他轻轻“嗤笑”了一声,无端有了些洒脱的意味。


    “安和公主,你可是忘了,本王是如何起家,坐上如今的位置的?”


    谢裕略带调侃地声音被风吹散,听在沈蔺的耳中,他一时无法自控地骤回了那个火光滔天的夜晚——谢裕拨开他黏在额间的刘海,沈蔺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视线很是模糊,他努力地想要看清那个掌心温热目光温柔的男人,却只能看见两道重影在他脑中久久盘旋,挥之不去。


    然后……沈蔺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了手心,他好像跌入了一池深潭,他在其中瑟瑟发抖,可是深谭之中,突然又出现了一个温暖的存在,这让他无法自拔地想靠近,想汲取更多的光亮。


    他应该是被人凌空抱起,又或者是被人推着游上了深潭顶端。沈蔺闭上了眼睛,彻底地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便是物是人非,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被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


    对面着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方言……沈蔺一度崩溃,可是很快,他又惊喜的发现,在那片方寸之地中,又有一个他曾经无比熟悉和眷恋的存在。


    他以为这是上天的恩赐,也曾经傻傻的认为,他可以为了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克服万难,只要能留在他身侧,永远看着他披荆斩棘……可是再后来……


    沈蔺蓦然睁开了眼,冷笑出声。


    什么上天的恩赐,什么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通通都是狗屁,是他年少时候的自欺欺人与一厢情愿罢了!


    “公主有所不知,裕哥哥本就是武将出身,因为天资出奇屡立战功,爵位一路高升。又在当年的一场动.乱中拼死掩护先帝逃出,平定了多方暴乱,展现了过人的才智与谋略,这才有了如今摄政王的位置。”


    知道了戚正阳暂无性命之忧,沈诚嘉一路跟着谢裕到了城郊,虽也面上关切,可还是嗓音泠泠,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可是——”


    “好了明宜,”萧行云打断了她的话,“皇叔是监国,黎县突遭敌袭,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皇叔亲征黎县,才能更好地安抚民心,也让区区的敌寇小国知道,我北晋,不是吃素的。”


    最后一句,萧行云气势磅礴,说得格外铿锵有力。


    “再说了,诚嘉公主不是都说了,皇叔是武将出身,你脑子能想到的那些危险,皇叔还能看不穿吗?”


    “更何况,这次敌袭虽然来得突然,但未必气势汹汹,皇叔不会有事的。”


    萧明宜带着哭腔喊道,“你怎么知道没事,你又不是那些坏人,怎么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连谢裕脸上都浮现出几分好奇,微微侧目。


    “太子殿下说得没错。”这次说话的,却是跟至城郊后,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陈怡。


    “敌军之所以选择了偷袭黎县而非其他城池,就是因为知道黎县不久前遭遇了水患,正是百废待兴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而苍州知府徐大人之所以会不幸殒命,怕也是因为这敌袭来得突然,黎县兵胄又在连日的抗洪救灾中耗费了体力,一时防备不及。”


    “由此可见,那敌袭恐怕根本就是雷声大雨点小,裕哥哥不会有事的,公主可以放心啦。”这次接话的是沈诚嘉。


    “皇婶果然如传闻中的那般,聪颖过人。”萧行云赞叹地说。


    陈怡却是微微一福身,嗓音淡淡,不卑不亢地说:“陈怡不过是妄言两句。礼仪未成,陈怡与王爷还算不上是夫妻,担不起殿下这句‘皇婶.’。”


    萧明宜见自己插不上话,当场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怎么你们都知道,合着就本公主一个人不知道!”


    “不对,还有你!”萧明宜突然将指向矛头指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沈蔺,“你怎么也跟着来了,而且你一直都没说话,你也没想到对吧!”


    沈蔺:“……”


    也?


    谢裕坐在马上心思微动,眯了眯眼。


    萧明宜见过沈蔺?什么时候?


    他却只做未听出萧明宜话中的不妥,很快就调整了表情,一派于己无关的姿态。


    “哎呦,皇兄,疼!”萧行云用扇柄不轻不重地敲在了萧明宜的额头。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萧明宜嘟起了嘴,“战场上刀剑无眼,本公主才不能放心呢!”


    “好了。”


    谢裕抬眸看了一眼天色,“黎县距京路途遥远,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


    “太子殿下,”谢裕正色道,“本王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大小政务就交由太子了。”


    萧行云眉眼一舒,将折扇展于胸前,轻轻点头:“皇叔但请放心,侄儿虽然不成器,这些天跟在皇叔身边,却也学了点东西。更何况听太医说,父皇的病马上就要好了,京城不会出现岔子。侄儿回宫后,立刻调拨粮草支援。”


    谢裕又说:“诚嘉,你向来心思通透,本王此去,你安心就是,不必多想。”


    谢裕隐藏在这句话中的意思是:本王向来说到做到,告诉你的朋友戚裳,不必担心戚正阳的安全,你二人安心便是。


    沈诚嘉自然听出了谢裕话中的深意,她轻轻一笑,露出了两颗颇为可爱的尖尖虎牙。


    “诚嘉自然相信裕哥哥的实力。那诚嘉便在京中,等着裕哥哥得胜归来的好消息啦。”


    谢裕挑了挑眉,视线一移,又看向了陈怡。


    “陈——”


    “殿下不必多虑,”陈怡一行礼,竟是率先开口说道,“陈怡虽未过门,却也是陛下钦定殿下的妻子。殿下不在的这些日子,陈怡也会尽职尽责,尽我所能地打好府中的事务。”


    听完陈怡的一番话,谢裕倒是哑然失笑,“你在陈府多住一段日子也无妨,不必早早的将自己局限在摄政王府中,本王不在意这些。”


    陈怡坚持地摇头说:“殿下的好意陈怡心领了。可是殿下有殿下的职责,陈怡有陈怡的职责,这便是陈怡的使命。”


    谢裕未在多言,到最后,他的目光则是直接略过了一脸期盼的萧明宜,直接落在了沈蔺的脸上。


    沈蔺虽然微抬着下巴,眼睑却是低垂着的。他的眼中仿佛蒙了一层大雾,谢裕透过他漆黑的瞳孔看见了马上的自己,依旧的意气风发、张扬洒脱,可是投映在沈蔺的眸中,却如蒙了一层薄纱,色彩尽失。


    谢裕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被沈蔺低垂的视线尽数无视,却又恰好严丝合缝地被萧行云的目光所捕获。


    “虎啸营,出发!”谢裕举剑高呼!


    “出发!——”传令官声呼!


    “出发!出发!出发!”将士们齐声再呼!


    就在这阵阵呼喊声中,虎啸营全体拔营而起,每一步都带着地动山摇的气势,势不可挡地向前迈进!


    “裕哥哥,那我呢,那我呢!你怎么没有话交代我!”萧明宜的叫喊声很快便湮没在被踏起的飞扬尘土之中。


    谢裕纵马而去,马声嘶鸣长啸!


    而天边余晖似血,倾洒而下,又如道道金光,将虎啸营将士的身影完全笼罩……


    这一去,前方,是未知,是生死,是抉择,是谁都没法预料的意外。


    众志成城之言虽然豪迈,可当余晖散尽,才知道那些已尽的言语是多么空洞苍白,到最后,竟是连自己都不能信服。


    “那便祝殿下此行一帆风顺,早日凯旋。”


    直到谢裕的背影逐渐在天际消失,沈蔺才抬起眼睛,轻声说道。


    第三十六章 你怎么又在讨人嫌?


    冷月照梢,树影婆娑。在这死寂的夜中,万物沉默无声,唯听得坚硬的马蹄重重击打在冻土之上,发出干净利索的一声脆响。一队军旅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神态疲惫却不掩军容整肃。


    “殿下,到了!戚县令和少部分逃出来的百姓,就在前面落脚!”


    带队的正是白日里冲进王府的亲卫。此人外号刀七,擅使一柄阔刀,故此得名。


    清冷的月光之下,刀七转过头来,很是瘆人。


    他脸上居然有一道巨大的伤口,从左眼角一路劈到了鼻尖!腐坏的烂肉新翻出来,又因为突发变故,长时间策马赶路得不到休息,被军医匆匆处过后,再次裂开了伤口,正往外渗着血迹。


    刀七长得凶狠可怖,说话的语气却难掩激动。他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那刀柄之上缠绕着一块不知是原本的颜色还是被太多的鲜血所染色的黑布。


    仔细一看,那柄本该是锃亮的阔刀竟然长了好几个豁口,不均的分布在刀背之上。刀七正是用这把阔刀斩下了敌人的头颅,温热的鲜血喷洒在他的眼角之上,他背着戚正阳边战边退,杀出了一条血路。


    前面,是一处已经荒废的猎人小屋。两盏昏暗的油灯通过早已破旧漏风的小窗微微透出,在这漆黑如墨的夜中,就如两盏指引孤魂回乡的明灯,谱写了无声的安魂曲目。


    刀七解释道:“属下等掩护戚大人拼死逃出后无处落脚,前往京城求援的路途又太过遥远,只能将戚大人暂留此处,自己来京城求援。”


    谢裕环顾了周边的环境,只是沉声说:“此处地形复杂不便扎营,将士们辛苦些,我们到前面休整过夜。”


    半个时辰后,虎啸营全体扎营完毕,值夜的军士手持一柄长枪,五人一队,来回巡视倒班。


    空旷的土地上生起了篝火,火上架着一口硕大的铁锅。将士们围炉而坐,伸出手心烤火,呼出来的水汽在寒冷的冬日,很快就凝成了白雾。


    为了早日抵达黎县,谢裕与军师谋士特意规避了官道,规划了一条很短的路线。先前徐太清、杨志等人驰黎时,暴雨未停,一路上又有被贪官污吏或多或少的耽搁,行进速度并不快。


    可如今谢裕的部队不一样,他带着虎啸营昼夜兼程,不过短短半个昼夜,便已行进百里,这速度不可谓是不惊人。照这样下去,最迟后天清晨,虎啸营便可以抵达黎县。


    将士们扎营休整,谢裕则是在换了套劲装后挑开了军帐的门帘,自己走进了那处荒废的猎屋。


    戚正阳等人早已知道了虎啸营要来的消息,因此还没睡。


    这猎屋毕竟被荒废多年,屋中的布置已经不能单单用“简陋”二字来形容,戚正阳勉强打扫出来了一张木桌,上面铺满了刀七刚刚送来的吃食。


    夜色已深,有幸逃出的老弱妇孺早已躺在地上沉沉睡去,身上盖了一张发霉的毯子。而那些未睡着的,只是睁着那双干涩通红的、早已流不出更多眼泪的眼睛看着推门而入的谢裕,闭上眼的每一夜,都会被无穷无尽的梦魇所围绕。


    “戚县令。”


    谢裕站在戚正阳的背后,怕惊扰到那些早已入睡的百姓,压着声音。


    “殿下!”


    戚正阳老泪纵横地转过身来,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扑向谢裕。


    谢裕伸手一扶,却是差点摸了个空,这才发现了情况不对。


    先前刀七之说戚正阳性命无虞,只是受了重伤,却没想到是这么个重伤。戚正阳的右臂几乎被人连根砍去,只剩下空荡荡的衣袖挂在空中!除此之外,戚正阳的脸部、背后、大腿,也有着许多触目惊心的伤口……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谢裕微微皱着眉头,半晌,他自认为温和宽慰地说:“虎啸营已在外扎营,县令可以放心了。”


    “下官身为黎县的父母官,非但没有保护到黎县的百姓,反而在此处苟且偷生,不能与黎县共同进退,还害得苍州知府徐大人惨死……下官心中有愧!”


    戚正阳字字泣血,半是自嘲地说。


    谢裕向来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性子,因此他只是沉默了半瞬,问道:“徐太清是如何死的?”


    戚正阳闭上了眼睛,表情痛苦地回忆:“那一日,暴雨已停,我带着城中的青年壮丁下水改善排水系统,突然,天上有数不清的箭矢瞬发而来。很快,黎县的城门便被攻破,那群敌寇长驱直入,一路冲进了县衙大厅……徐大人那时,正在厅中歇息。敌寇们是将他认成了我,才会直接……”


    说到此处,戚正阳几斤哽咽,半晌后,他才又声音颤抖地说道:“才会直接残忍地杀害了徐大人……不止如此,徐大人死后,他们还将他的尸体悬挂在了城墙之上……是徐大人的亲卫带着下官拼死逃出,可本来该死的,应该是我才对!”


    “时人自有命数,自保尚且不易,又如何能去忧心他人?逝者已逝,戚县令.还是不要太自责了。”谢裕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下,颇为冷硬地说。


    他的话残忍,却又不无道。在乱世之中,有些人拼尽全力,自保已是不易,又怎能分出多余的气力,去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伤春悲秋呢?


    在戚正阳看不见的角度,谢裕的脸色隐在光亮与阴影之间,外头枝影盘根交错,正如他的心思一般,难以看清。


    *


    这是人心惶惶的一个晚上,不止在黎县,还在京城。


    虽然谢裕宽泛了期限,但是陈怡还是执意在昨天就搬进了王府。礼仪未成,陈怡便没有搬进谢裕的房中,而是在王府另寻了一处厢房过夜。


    陈怡习惯早起,她推门而出的时候,院中的丫头拿了把笤帚,还在清扫。


    看见陈怡出来,丫头连忙扔下了笤帚行礼,“夫人。”


    “起来吧,”陈怡走出两步,语气认真地纠正道,“昨天我便与你们讲了,我与王爷礼仪未成,不算夫妻,你们喊我……”


    “哦,我知道了!”丫头机灵一笑,自以为机灵地叫道:“准夫人!”


    “这,唉……”陈怡叹了口气,还要开口纠正,青缇却是从另一端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小姐小姐,您怎么今天还起这么早。昨天那么多流程,您肯定是累坏了,我还想着今日晚一些来叫您呢!”


    “睡不着便起来了。”陈怡纵是训人的时候,语气也并不显得严厉,还是温温柔柔的,“青缇,我与你说了多少次了,王府不比家中……”


    “哎呀我知道了,”青缇吐了吐舌头,有些亲热.地上前挽住了陈怡的手,“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要大喊大叫嘛,青缇这都记得呢,小姐你也太啰嗦了。”


    “你呀。”陈怡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点在了青缇的眉心,“你若是真知道了,便该好好做,让我少操点心才是。”


    “好啦好啦,青缇知道了!小姐,被你这么一打岔,我都差点忘了,安和公主来了!”


    “安和公主?”陈怡略感诧异,她沉思道:“我向来不与人走动,昨日也不过与她一面之缘,她来做什么?”


    还未等陈怡沉思完毕,就听见了一声娇俏的女声从远方传来。


    “婶婶!明宜来看你了!”


    “切莫在公主面前乱说话。”陈怡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这才转过身来,“公主。”


    萧明宜直接拉住了陈怡的手,有些不高兴地说:“婶婶与明宜这般生分做什么,我是不高兴沈诚嘉那小狐狸精嫁给裕哥哥,才不是反感婶婶呢!”


    小狐狸精?


    陈怡一时没顾得上纠结萧明宜对她的称呼,语气认真地说,“公主,背后议论他人本非君子所为,况且……”


    这外号,陈怡张了张嘴,却始终觉得冒昧不妥,怎么都说不出口。到最后,她只能有些无力地说:“况且,诚嘉郡主温婉贤淑……”


    “她温婉贤淑?!”


    萧明宜简直要炸开了锅,“婶婶,我看你们一个个的就是被她给骗了!她若是温婉贤淑,母猪都能上树了!”


    “噗嗤”一声,站在一旁的青缇没忍住笑了出来,陈怡当即投去了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青缇指了指嘴巴,示意自己不说话了。


    “公主。”


    “好了婶婶,明宜今天可是特意逃出来陪你玩的!”萧明宜拉着陈怡向外走去,打了个哈欠,有些含糊不清地说,“你才刚嫁过来裕哥哥就出征了,你一个人在府中肯定寂寞,明宜来陪你玩。”


    “逃出来?”陈怡又是诧异地问。


    “哎呀哎呀,那些都是小细节,不重要,婶婶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公主,这句‘婶婶’……”


    “哎呀婶婶,你又要说教了。我不管,婶婶婶婶,我就要这么喊!”


    陈怡从小接触到的,都是知书达的大家闺秀,何曾想到萧明宜这堂堂一个公主,性子居然……居然跟个泼皮辣子一般,很是招架不住。


    她不习惯与人如此贴近,因此将手轻轻扯了出来。萧明宜一回头,正要开闹,却不知道突然看见了什么,整个人冲了出去。


    “你怎么又在这讨人嫌,哪都能看到你!”萧明宜大声质问。


    第三十七章 恶意


    这中气十足又蛮不讲的声音,除了萧明宜以外,还能是谁?


    沈蔺转过身来,神情冷清无异,心中却颇有些无奈。


    “公主,”看到萧明宜身后的陈怡,他顿了顿,又说,“小姐。”


    今日,本该是谢裕陪陈怡回门的日子,故而萧行云才选了这日约沈蔺蜀中小筑一聚。


    没想到黎县敌袭一事来的突然,谢裕当日便点兵出征。沈蔺正是怕正午出门人多眼杂,又要被梁顺抓住好生盘问,这才起了一个大早,又琢磨着借此机会准备准备出府后的事宜。


    千算万算,没算到梁顺对谢裕真是个实心眼的。自昨日谢裕出征后,梁顺的一颗心便悬了起来,仿佛也跟着谢裕去了。他不仅整日忧思不已,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睡着后,第二天还早早转醒,在府中随意溜达时,正好就看见了意图出府的沈蔺。


    萧明宜拉着陈怡出府时,正巧撞破了梁顺阻拦沈蔺的这一幕。


    “夫人,您怎么来了?公主殿下也在。”看见来人是萧明宜和陈怡,梁顺当场换了一副嘴脸,完全不见方才的狠恶姿态。


    陈怡默默叹了口气,自认为自己已经磨破了嘴皮,不愿意在与他们在称呼上计较来去。


    陈怡不问反答:“梁伯,大清早的您挡在门前做什么?”


    梁顺尴尬一笑,倒是一时被问住了。


    毕竟沈蔺在府中的地位特殊,陈怡才刚住进王府,怕是不知道谢裕与沈蔺之间的那些纠缠。若被他贸然说了出去,坏了他们二人的夫妻感情……


    梁顺掉了两滴冷汗。


    “婶婶,这你还看不出来吗?”萧明宜插嘴道,“他明摆着就是拦着这沈……”


    “喂,”萧明宜努了努嘴,语气很是高傲,“你叫沈什么来着?”


    沈蔺一躬身,“小人沈蔺。”


    “哦,沈蔺。”萧明宜重复了一遍,嘟囔道,“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


    “婶婶,这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什么梁伯,分明就是挡在这里,不让沈蔺出去呀!说不定,他拦住的还不止沈蔺,还有我们呢!”萧明宜又转头说。


    这次,真的有两颗豆大的汗珠从梁顺头上滴了下来。


    “公主这话可是折煞梁顺了!”


    “梁伯,”陈怡虽不知这沈蔺在府中是何身份,但是想来,寻常权贵府中都养了几个门人散客,更何况是谢裕。


    “让他出去吧。”陈怡一锤定音地说。


    陈怡音量虽小,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坚定。沈蔺心思一动,第一次抬起眼睛,真真切切地打量着这位谢裕名义上的妻子。


    看着很是娇弱,白白净净的,应该身子不是太好。她的气质有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气质,背挺得很直,整个人看上去本该很是板正,可是又任由着萧明宜在她面前大喊大闹,规矩虽多,却不是个刻板的人。


    “这,夫人!可是王爷临行前特地嘱咐过,不能……”


    “好了梁伯。”陈怡微微加重语气,但还是语重心长地说,“先生是来府中谋职的,不是卖身给了王府。若今日.你拦着他这事传了出去,外头有闲言碎语说王爷苛待门客,日后,哪还有能人贤士愿意入王府效力呢?”


    “可是——”梁顺还欲再言,陈怡还未说话,一旁的萧明宜倒是着急地说,“唉,你这老头子是不是听不懂话呀?我婶婶说放他出去,你却还在这里推三阻四的。莫不是看我婶婶还未真正过门,便在这里故意给她难看?!”


    “公主——”


    萧明宜宽慰地拍了拍陈怡的掌心,骄傲地说:“婶婶别怕,裕哥哥不在,明宜给你撑腰!”


    陈怡哑然失笑,但还是为梁顺解释道,“我相信梁伯并无此意,梁伯,你还是让这位先生出去吧。”


    说完,陈怡想了想,怕梁顺心中依旧顾虑,又添了一句,“日后王爷若是怪罪下来,陈怡一人承担便是。”


    被陈怡、萧明宜二人轮流施压,梁顺心中早已萌生退意,此时又见陈怡干脆利落地给了准话,梁顺纵然对谢裕忠诚一片,此刻又哪有不退的道?


    于是,梁顺主动让开了大道,面对沈蔺的脸色虽然还是嘲讽难看,但总归没有再伸手阻拦。


    “多谢。”沈蔺真心实意地说。


    陈怡温和地点了点头,本已转过头去与旁人说话。沈蔺却突然垂着眼角,嘴角含着笑意,似恶魔低语般呢喃,眼中闪过狡黠的恶意,“若我不只是卖身给了王府呢?”


    “什么?”


    萧明宜吵嚷的声音太大,陈怡并没有听个真切,她抬头轻轻问道。


    “没什么。”


    那抹狭促的眼神在沈蔺眼中一闪而过,转眼之间已是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再难从其中窥得踪迹。


    沈蔺又恢复了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柔顺的发丝贴着他的脸庞微微被风吹起,其中有一缕黑发,恰好遮挡在他的双目之前。


    白净到近乎病态的皮肤之上,一抹极度刺眼的黑色缠绕住他的眼眶。又在一阵风后掉落,露出那双通透明亮、如盛一泓清泉般的漂亮眼睛。


    这本该是一副很美的场景,看在陈怡的眼中,她却莫名感受到了一种不安和隐隐的不适。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快到她还没有从中感受出来,她再看向沈蔺时,便已经完全忘记了刚刚那种不安从何而来。


    沈蔺明明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温和的没有任何棱角,就像一件易碎的名贵瓷器。


    刚刚那种感觉又到底从何何来?


    沈蔺看着陈怡的眼睛,嘴角一弯,一字一句地说,“小姐的这份恩情,沈蔺自会记在心中,没齿难忘。”


    *


    从王府出来,时辰尚早,沈蔺准备先去找一块地皮,为以后出府置办屋舍做准备。


    先前出府去典当行换钱的时候他就打探过,集市的东边是富人区,而西边则相反。


    沈蔺虽然几乎典当了自己的全部家当,但毕竟资产有限,买不起东面的昂贵房宅,因此他一开始就目标明确,直往西边而去。


    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他的方向完全错了。


    西边的宅舍固然便宜,可若要购买地皮,却有一个与东边,或者说不只是东边,是全京城都需要满足的条件——拥有京城的户籍,或为外籍人士缴纳京城赋税五年。


    沈蔺是蜀中人士,这第一个条件自然不满足。


    至于这第二个条件。就算他在谢裕府中年年缴纳赋税,可他满打满算也才住了四年,更何况谢裕虽囚禁于他,还不至于连区区赋税也要从中克扣。


    若是沈蔺财大气粗,他大可以从中寻一个买办,自己造一份假户籍出来。可难就难在沈蔺预算有限,每一锭银子都要花在刀刃上才是,这条路自然也被堵死。


    如此,在城中置办宅舍这条路彻底不通,沈蔺心思一转,却又是想到了另外一条路。


    *


    和萧行云约定的时间是午时一刻。沈蔺从集市西边回来后,采买了一些果脯蜜饯想着带回去给青衣尝鲜,提前两刻钟到了蜀中小筑。


    这小筑临水而建,规模不大,却胜在风景宜人颇具风情,筑中的装潢摆设尽数按照蜀中布置,显然也是动了心思。


    小筑中的客人不算太多,许是建成不久还未在京城站稳脚跟,知名度不高。


    沈蔺一入内,立刻有跑堂迎了上来,笑着问,“客官几位?”


    “两位。”


    “两位?我们这倒是有一桌两位的预约,敢问客官贵姓?”


    “免贵姓沈。”


    跑堂一笑,“沈公子这边请!萧公子早早就在二楼雅间订了位置。”


    沈蔺跟在跑堂的身后进入雅间,这果然是一个极好的位置,俯窗而望,能将溪边的景色一览无遗,除了蜀中的特色外,又可窥见北晋京都的风情。


    “公子,萧公子说了,若是您先到了,就让您先点菜呢。”


    反正萧行云还没来,沈蔺也不与跑堂客套,点了三个自己爱吃的蜀中小菜,剩下的菜系,则是让跑堂在萧行云来后问过他的意见。


    很快,那三盘色泽诱人的小菜就被小二端了上来,上头无一不是洒满了辣椒碎末,看上去便火爆非常。


    萧行云正是在这个时候捏着折扇进入了雅间。


    “呦,来的这般早,菜都上了。”萧行云笑着说,“本宫可向来诚实守信,说好午时一刻便是午时一刻,绝不迟到。”


    “太子殿下。”


    沈蔺要起身行礼,萧行云却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进屋后便直接走到了他的身边,用扇柄轻轻点住他的肩膀,等沈蔺重新坐下后才坐到了对面。


    萧行云扫视了一眼桌面,没评论菜色,反而说:“怎么只点了三个菜,可是这蜀中小筑的菜做的不正宗,不合你胃口?”


    沈蔺摇了摇头,“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口味,沈蔺便点了些自己爱吃的,也好留些位置,等会让小二加菜。”


    萧行云将折扇放在一边,惊叹道:“先生果然是玲珑心思,如此贴心。”


    “本宫向来是荤素不忌,就先这三个菜吧,正好尝尝你爱吃的口味。”


    第三十八章 算计


    小二应声退下。萧行云也不与沈蔺客气,捏起筷子就往自己碗中夹了块鱼肉。


    吃进嘴前,他特意细致地拨去了肉上的辣椒碎末,随后毫不顾忌地往嘴里一送。


    然后,萧行云就蓦然变了脸色!


    只见他辣的面红目赤,满头大汗。萧行云只感觉自己喉咙里像着了火,他下意识的就想张大嘴巴拼命呼气,又顾忌着在沈蔺面前保全着一国太子的姿态,心中一狠,一咬牙就吞下了那块肉。


    随后,萧行云这才火急火燎地拿起茶盏猛灌了两口,直将茶壶中的水喝得只剩一半左右,才感觉嘴里那股火辣辣的感觉减淡了不少,又能开口说话了。


    能开口说话后的第一件事,萧行云当机立断地喊道:“小二,再来两壶茶!”


    “好嘞客官!”


    小二在门外应了一声,很快就笑眯眯地送来了两壶新茶。


    “客官,咱们这可是方圆百里最正宗的蜀中酒楼。不说别的,就这菜上的辣子,用的都是最好的!客官您尝着如何?”


    萧行云面有菜色,悻悻地说:“这辣子是挺够劲的。”


    待小二重新退了出去,沈蔺在碗中倒了半杯凉白开,递到了萧行云的面前。


    萧行云自从被刚刚那口鱼肉辣到后就放下了筷子,一派“我无需进食”的高人做派,因此挑着眉毛,笑着问:“先生这是做什么?”


    “太子殿下可是觉得这蜀中的食物过于辛辣?入嘴前将食物在这水中涮一涮,便不会觉得难以入口了。”沈蔺如此解释道。


    这蜀中小筑原是萧行云说想来,沈蔺才却之不恭陪他来的。可看如今的这架势,萧行云明明不是一个能吃辣的人。


    那么,为什么萧行云一定要寻个由诓骗他来,这其中就大有讲究了。


    沈蔺不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更何况这萧行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心中也早有推断。更准确的说,是在王府后院遇见萧行云的第一眼,他透过萧行云的眼神看向自己的眼神,心中就敞亮了。


    平心而论,沈蔺认为自己长相虽然明艳好看,却也不算勾人。像萧行云这般的权贵公子,若是愿意,他可以找出一百个一千个比沈蔺好看,更比沈蔺听话懂事的人。


    萧行云之所以会盯着沈蔺不放,无非是因为沈蔺身上有一个那些美人都没有的特性——他是谢裕的人。


    不管这是真是假,只要沈蔺一天还待着谢裕的府上,萧行云对他的兴趣便不会停止。


    征服欲,特别是征服一个比自己更加位高权重的人的身边人。这种伴随着未知的威胁的刺激感,才是引诱萧行云一步步向他靠近的关键。


    而对于这样的萧行云来说,沈蔺纵然可以主动投诚达到自己的目的,可这也意味着萧行云对他的兴趣会急剧的衰减。


    沈蔺即使是要走,也得勾着所有人的心弦,风光无限的离开。


    思至此处,沈蔺轻轻抬起了眼,浓密的睫毛簌簌扑闪,如蝴蝶振翅,轻轻停在了萧行云的心尖。


    萧行云按照沈蔺的说法重新夹了块肉,在水中涮了两下,再送入口。他仍是皱着眉头,不过那紧皱的眉头很快便舒展开来,变成一派明媚的春色。


    “先生果真是贴心。”


    这是萧行云第二次夸沈蔺贴心。


    随后,萧行云竟是又放下了筷子,意有所指地长叹道:“若是本宫身边也有如先生这般贴心的人就好了。”


    沈蔺一笑,没有说话。


    萧行云重新拿起折扇,突然凑近了桌子,勾了勾唇问:“上次见面仓促,没来及地问先生,这些日子在皇叔府上,是否安好?”


    沈蔺点点头,滴水不露地说:“沈蔺在王爷府上一切安好,多谢太子殿下挂念。”


    “说起来,本宫倒是很好奇。皇叔麾下能人贤士众多,偏偏先生能入皇叔的眼,在府上谋了个门客的闲职。本宫猜想,先生身上定是有些过人之处,却不知先生在皇叔府上,到底做些什么?”


    末了,萧行云喝了口茶水,悠悠地说:“先生若是觉得本宫这话问得冒昧,不回答就是。”


    不回答?


    不回答怎么引你上钩?


    沈蔺心中算计的越多,脸上的笑容便越是明媚好看。


    “幸得摄政王赏识,平时里不过陪王爷喝喝茶、下下棋,事务清闲,正如王爷所说,是份闲职。”


    只不过还需要陪睡罢了。


    沈蔺不动声色地想着。


    “如此说来,先生是对如今在皇叔府上的生活,十分满意了?”


    萧行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本宫与先生甚是投缘,原本还想着聘请先生去东宫谋职。先生这么说……”


    萧行云对上了沈蔺的眼睛,故作苦恼地说:“倒是让本宫不好意思开口了。”


    沈蔺嘴角含着笑意:“承蒙太子殿下抬爱。”


    表面上看起来,萧行云主动招诚,沈蔺若是现在答应,立刻就可以从摄政王府脱身。事实也确实如此,可是然后呢?


    对于萧行云来说,一个随时可以背叛谢裕的人,难道去了他的东宫以后,就会对他绝对忠诚吗?


    答案当然是不。


    白眼狼是永远养不熟的,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可以随时背叛原主的人,下次在更为诱人的利益面前,不会做出同样的背叛选择。


    因此萧行云这话看起来是招诚,实际上,却是试探。


    他是在试探沈蔺是不是一个见利眼开的人,是否目光短浅日后不能为他所用。


    而对沈蔺来说,这同样也是一个机会,向萧行云证明自己绝对不是一个会叛主求荣的人……只不过,这一切都是沈蔺按照萧行云的预想,所表演的一场戏罢了。


    沈蔺看向萧行云的目光很是清澈透明,可是他的心底,却已经将萧行云算计了个遍。


    对于他来说,想要进入萧行云的东宫,他还需要一场戏。


    一场能让萧行云相信,沈蔺在谢裕府中过得并不好,而是心灰意冷急需要人拯救的戏。


    而让谁来唱这出戏呢?


    沈蔺眯了眯眼,脑海之中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太子殿下,沈蔺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萧行云眼中带笑,“还有先生不知道的问题?但问无妨。”


    “安和公主心底,是否有一字?”


    沈蔺说着,走到萧行云旁边,食指蘸取茶水,轻轻写下一字。


    待到沈蔺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萧行云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方方正正的字不是其他,竟是一个“裕”字。


    萧行云眯起了眼,语气陡然加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将茶盏重重置于桌上,桌面一抖,水珠滚动,那“裕”字瞬间变得面目全非,再难看出原本的痕迹。


    沈蔺厉声道:“沈蔺斗胆。只是今晨出府时,正好看见了安和公主往府中而来。”


    “什么,萧明宜又偷跑出宫了?!”


    这几天谢裕不在,萧行云暂时监国,被朝中那几个大臣缠得焦头烂额,连今天准时来和沈蔺赴约,都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间,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操心萧明宜。


    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胆大包天,上次被他训斥后,还敢偷跑出宫!


    萧行云骤然松了语气,“是本宫对这丫头太过纵容,才养得她如何无法无天。带回宫后,本宫一定重重训斥她身边的小厮丫鬟,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察觉到刚刚自己的语气太过凶狠,萧行云柔着语调,又是笑着说:“至于先生所说的事,少女怀春本是常情,只是现在皇叔已然娶亲,明宜就是再喜欢,本宫也会断了她的念想,不会再任由她胡来。”


    “无妨,太子殿下也只是对公主太过关切。”沈蔺一顿,又说,“只不过这事,沈蔺倒是有与殿下不同的看法。”


    “哦?”萧行云来了兴趣,挑眉道,“原闻先生高见。”


    “依沈蔺看来,公主天性活泼,不是一个喜欢管教的性子。太子殿下若是一味拘着公主,说不定公主只会心生不满,更想逃离皇宫,这不但达不到殿下的目的,反而适得其反。”


    “沈蔺窃以为,治水之道,在疏不在堵。”


    “那先生的意思是?”萧行云若有所思地问。


    “依沈蔺拙见。太子殿下不如遂了公主的意,不但不能拘着她,反而要让公主在皇宫与王府之间来去自如。”


    沈蔺抬着眼说:“唯有让公主亲眼看见王爷与王妃琴瑟和鸣如胶似漆的模样,公主才会彻底死心,不再心存幻想。”


    萧行云思考了片刻,说道:“你说的不错,这法子确实可行。可是这其中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萧行云问:“先生怎么能确保,皇叔回京后就一定能与皇婶琴瑟和鸣如胶似漆,还恰好被明宜看见呢?”


    沈蔺莞尔一笑,“太子殿下原是担忧这个,沈蔺不才,可为殿下分忧。毕竟此事不仅有关公主与北晋皇室颜面,还与王爷息息相关。于情于,沈蔺都是要为王爷出一份力的。”


    他确实可以帮忙,沈蔺慢悠悠想着,只不过日后萧明宜看见的到底是什么,他就说不准了。


    萧行云笑道:“既然如此,明宜之事,就麻烦先生了。”


    第三十九章 然后,你去死吧!


    当沈蔺与萧行云还在蜀中小筑慢悠悠地品茗喝茶的时候,当日傍晚,谢裕带着虎啸营日夜兼程,终于抵达了既县。


    还没进城,一股强烈的腥臭味便顺着一条连接城中里外的小河缓缓散出。明松不适地捂着鼻子,突然指着河的一端,含糊不清地说:“殿下,您看。”


    几具已经被水泡得发胀的尸体顺着水流流向城外,而视线可及的不远处就是河的下游,无数具尸体被水冲击到此处后逐渐堆积,正散发着熏天的恶臭。


    “呕——”


    明松背过了身子,开始干呕。


    直到感觉要将胃酸都吐个干净,明松用袖子抹了抹嘴转过身来,就看见刀七阔步走到了河的下流,毫不犹豫地翻过了一具尸体,用刀鞘的尖端扒开了他的衣服。


    “呕——”


    明松胃中一阵翻涌,这次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去,强烈的恶心就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扶住了酸软的膝盖,再次开始干呕。


    “殿下——”


    明松吐得天昏地暗,再抬起头来时,竟是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等到他摇着头用力眨了眨眼,才发现刚刚都在他身边的虎啸营的弟兄此时都离他有三步远,其中以谢裕最为过分,竟然退了三丈!明松刚刚乍一看去,差点都没找到他。


    明松:“……”


    “殿下,是天花引起的瘟疫。”


    刀七从小河旁回来,用干净的水洗过手后,冷着脸说。


    “瘟疫?”


    城墙之上,一具已然风干的尸体顺着北风微微晃动。他看上去已经在那墙上挂了有些日子,脸部明显地呈现出被某种食腐性的鸟兽啄食后的痕迹。


    这不是旁人,正是戚正阳所说的来黎县解决水患一事的苍州知府徐太清!


    “监察司杨志在何处?”谢裕冷声询问。


    “回殿下,杨大人沿途彻查贪官污吏,耽搁了不少脚程。敌袭出现时,杨大人还未抵达黎县,故而幸免遇难。此时杨大人正在隔壁县城落脚。”


    谢裕未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先行前往城门打探的侦察兵正好折返。


    令人奇怪的是,这黎县不仅城门大开,而且街道之上也无士兵把守。大街之上空空荡荡,也不见寻常百姓出户走动,如今的黎县,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


    两个副将面面相觑,“这,殿下,我们要不要进去?”


    谢裕一沉思,随后下令道:“虎啸营全体,进城!”


    谢裕身先士卒,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左后方,是刘、曹两位副官,右后方跟着的,则是明松与刀七。


    沉重的城门被两侧兵士缓缓推开,谢裕脚步一停,明松强忍着不适问:“怎么了殿下。”


    谢裕低声吩咐了两个小兵跑上城墙,他回过头说,语气依旧的单薄冷漠。


    “你是徐知府的亲卫。徐知府为国捐躯,将他好好安葬吧。”


    刀七喉咙一哽,七尺男儿,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被狂风吹得通红。


    “刀七谢过殿下!”


    *


    不消多时,黎县尚存的百姓被聚集到了一处大厅之中。


    安葬过徐太清后,刀七带着两队兵士全城巡视,在一处垃圾存放处,找到了一个正在垃圾中翻找吃食的少年。


    那少年大约十五上下,蓬头垢面,满脸尘土黑迹,很是邋遢。


    从他口中刀七得知,敌军进城后,没有对黎县百姓赶尽杀绝,只是大肆掠夺了城中的物资。


    黎县遭遇水患,物资本就不足,如今有被蛮人抢去,几乎家家户户都没有吃食,运气好的可以在垃圾堆里碰碰运气,运气不好的……甚至打起了那些尸体和快要饿死的小孩的主意。


    许是知道在这座死城中,剩余的百姓支撑不了多少,敌军将百姓赶到了几处拥挤、昏暗的老宅中,便让他们在那里自生自灭、不予睬。


    前几天时,城中还有几个兵士走动,偷摸跑出去找食物的百姓都被抓起来了。


    这几日,倒是不见那些士兵的踪迹了,想来是将黎县搜刮一空后撤了出去,这少年是饿得没办法了才会出门碰碰运气。


    刀七言明自己的身份,与其余的兵士们一同将自己的随身干粮分给了少年,少年睁大了眼睛咬着薄饼,自告奋勇地要带刀七去与剩余的民众汇合。


    一路上,那少年许是因为见到了救星,显得十分高兴,叽叽喳喳地介绍着周边的建筑。


    末了,少年发出一声与他这个年纪不符的叹息,指着一处破烂的大门道:“就是这里了,其余的人也住在周边。”


    他推开了那扇虚虚掩着的大门,扬着手中吃了一半的大饼,“爷爷奶奶,你们看,是谁来啦!”


    *


    黎县本就是北晋边境的一个小县,人口不算太多。又历经了水患、瘟疫、敌袭,一部分幸运的居民跟着戚正阳逃出,一部分不幸的居民被活活饿死,人口更是变得更少。


    乌泱泱的群众挤进大厅,却是还不能将这空间完全占满。


    谢裕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刀七已经带着兵士,尽可能地将他们省出来的口粮发给了百姓。


    那些饥肠辘辘的百姓一看到食物,当场双眼冒出了金光,一个个似恶狼扑食一般,左手抓着烙饼、右手一个白窝,也不顾嘴里能不能塞得下,一个劲儿地就往里面塞。


    刀七拍拍最先带路的少年,用着冷峻的语调生硬地关切:“吃饱了吗?”


    “吃饱啦!”


    “吃饱了就到那位大哥哥那里去,他有话问你。”


    不多时,那少年洗了把脸,露出一张消瘦但是不掩白净的面庞,走到了斜角。


    谢裕坐在椅上闭着眼睛,听着手底下的人侦察过后回禀的四周情况,脸上神情淡淡。


    若这少年真的没有撒谎,这敌军的行径也未免太让人奇怪,简直是捉摸不透。


    他派了刘副将领了一队士兵出城查看,看看敌军有没有在黎县周围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至于更多的……谢裕睁开眼晴,露出一个尽显匪气的笑容,就要从这少年身上打探了。


    见谢裕倏地睁开了眼,那少年有些害怕地后撤了几步,想起了刀七分给百姓的那些吃食,少年咽了口口水,倒是又往前走了几步。


    谢裕挑了挑眉,不着调地询问:“本王很凶?”


    “比刚刚的大哥哥凶。”少年实事求是地回答。


    刚刚的大哥哥?


    脸上有疤面目狰狞的刀七?


    谢裕眯起了眼,“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


    少年诚恳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们现在吃的东西,都是我让那位大哥哥分给你的。”


    少年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他倏地睁大了双眼,紧紧捂住了嘴巴,大喊一声“糟糕!你不会把拿些吃的都收回去吧!”


    谢裕一笑,露出两排阴森森的齿贝,“呵呵,看心情。”


    少年:“……”


    “你刚刚说,那群坏人进城之后并没有伤害你们,只是把城中的吃的拿走,然后又在城中晃悠了几天就出去了?”


    “嗯呢!”少年用力点了点头。


    “那倒是奇怪了。”


    依这少年的话来说,敌军本性并不凶残,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残忍的杀害徐太清将他挂于城墙之上,又残忍地断了戚正阳一臂呢?


    “奇怪?奇怪什么呀!”少年眨着眼睛,满脸不解地问。


    “没什么。既然大家派你出来寻找吃食,你一定是那几个孩子中最聪明,最有胆识的,对吧?”谢裕循循善诱。


    “当然!”少年骄傲的挺起了胸膛。


    “那你可有偷偷观察过,那些坏人身上穿着怎么样的衣服,有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动作?”


    “你要是想起来了,我就把那个大哥哥今天晚饭里的鸡腿分给你。”


    “鸡腿!”少年眼睛一亮,苦思冥想了一会。


    “好像有!那群身上穿的衣服跟你们不一样,具体怎么个不一样呢……嗯,好像是毛绒绒的。对!毛茸茸的。他们进来以后,好像生了把火?然后围着火堆,做了很多个奇奇怪怪的动作。”


    “什么动作呢?”少年逐步走到谢裕的身边,“如果把你当场火堆的话……他们绕着火堆走了一圈。”


    少年绕到了谢裕的背后,“然后,嗯……好像有人手里摇着铃铛?”


    少年又是举起了手心。


    “再然后呢……然后,你去死吧!”


    那少年的语调骤然变得扭曲狰狞,寒光乍现!


    他动作敏捷地从腿上的束带抽出了一把匕首,暴呵一声,双手握紧用力一挥,对着谢裕的后脑横劈而来!


    “殿下!”


    一直密切关注着谢裕情况的刀七发现不对,大喊一声“保护殿下”,整个人飞身而去,可他的速度,又怎么比得过那仅离谢裕一步之遥的少年挥刀的速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少年突然感觉自己向下挥去的刀锋势头受到了阻碍。


    他惊愕地低下头,谢裕竟是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匕首刀面,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抗住了他的攻势!


    鲜血从谢裕的手心汩汩涌出,又顺着刀面滑下,重重滴在地上,飞溅四处。


    谢裕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疯子,这人真是个疯子!


    少年下意识地想后退,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论力气怎能是谢裕的对手?!


    谢裕起身转过身来,仍由那刀锋在他手心旋转,剐蹭掉了皮肉。


    少年想弃匕而跑,谢裕却是看穿他的意图,用力一回抽!


    那少年的身子陡然被他拉近,然后是“嘭”的一声巨响,那少年被谢裕一脚踹出了三米!


    匕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裕居高临下,整个人宛若刚从地狱爬出的恶煞,每一步都充满了压迫。


    “抓起来。”他冷冷地说道。


    第四十章 你有不平?


    “萧景明,你坏事做尽。还有你,你们!都是萧景明的走狗!”


    双手被刀七紧紧钳制缚在背后,那少年表情凶狠,开始疯狂地挣扎叫喊。


    “萧景明!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皇族,都是吃人不骨头的骨头!我就算是今天死了,下地狱我也会诅咒你们!”


    萧景明?


    谢裕眉头一皱,这小刺客喊得居然是萧景明的名字,不是萧景睿?


    文宗帝萧景明,也就是是萧景睿同父异母的哥哥,中年去世,膝下并无子嗣。萧景明过继后,皇位便自然传给了萧景睿,也就是如今当道的戎宗帝。


    萧景明尚且在世的时候,谢裕还不是如今权势滔天的摄政王,顶多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在萧景明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才锋芒毕露、得到重用。


    小刺客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有你?


    他不只对萧景明满怀怨恨,他还曾见过自己?


    “殿下,这刺客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交代,该怎么处?”


    往刺客嘴中塞了抹布防止自尽,刀七疾步走到谢裕面前,冷声询问。


    安抚好刚刚因为行刺一事受惊的人群,谢裕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上,任凭军医颤着身子,在他手中来回折腾。


    冰冷的消毒液体顺着他的掌心流下,多余的液体很快被军医拿着棉球擦拭干净,谢裕神情专注,始终没皱一下眉头。


    嘶。


    他在思考,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罪过这小刺客?


    他这一辈子,杀过的人,手上流过的鲜血数不胜数。那么多命案冤屈,到底哪一桩与这刺客有关?


    “殿下,处好了。这伤口实在过深,一周之内,殿下切记不可碰水。”


    “知道了。”谢裕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做处,关他一天,本王明日再审。”


    这一句话却是对刀七说得。


    谢裕缓缓说道:“不用给他水和食物,饿他一天,小心点人死了就行。”


    他看着那只已经被包扎的面目全非的右手,翻过手心,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本王倒是要看看,没水没吃的,他的嘴还能再硬多久。”


    *


    连夜清点了黎县剩余的人数,核对了居民的户籍身份。又派人在黎县之中翻了个底朝天,这入侵的敌军还真是撤得干干净净,半点踪影都不见。


    黎县的户籍本簿做得清晰,核对信息的人员熬了一个大夜,眼睑下都留了青黑的眼圈。


    百姓的信息不仅可以一一对应,就连那行刺的少年在本簿中都有清晰的信息对应,不似作假。


    如果说敌军的心思已经缜密到可以提前为刺客留下户籍信息……这未免有些细思极恐。


    况且刺杀一事,本就是不成功便成仁,敌军固然可以这么做,可留下一个假的户籍信息,除了劳神费力之外,还有什么好处,迷惑谢裕?


    不,不对,按照谢裕的性格,如果不是这刺客恰好说出了萧景明的名字,杀了就是。就算不杀,他刚愎自用,也不一定去深挖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北蛮。”


    “殿下?”


    日暮沉沉,那刺客被单独置放在一件破旧的屋舍中,刀七随侍谢裕提醒审问,谢裕突然没由来地说道。


    如果这刺客昨日的描述属实,偷袭黎县的,应当就是北蛮的军队。


    谢裕转动指上的玉扳。而千里之外,有一个人同样嘴角带笑,吃下貌美女侍递上的剥皮葡萄,注视着北晋的方向。


    “摄政王,你可还喜欢本少主送给你的这份大礼吗?”


    *


    昏暗的屋舍中,那刺客被几条粗麻绳捆绑在临时安置的木桩之上。


    听到有人推门而入的声响,他有些费劲地睁开眼睛,不过很快,他又再次闭上了眼,头颅低垂,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直到一盆水倏地扑上了他的脸盘,他浑身湿透,又是冬日,水流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滴入他的内衫,传来一阵刺骨的严寒。


    “醒醒。”


    刀七直接大步上前,捏住了这刺客的下巴,扯下了塞进他嘴中的布条。


    “不急。”


    谢裕很是宽容地说。他在这屋中勉强找了一块落座之地,“你是如何发现这刺客身上的破绽的?”


    几乎是在这刺客抽出匕首的一瞬间,刀七就反应了过来。如果不是他早就发现了这少年身上的不对,刀七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地就作出反应。


    “薄饼。”刀七言简意赅地说。


    他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不习惯向人解释。可谢裕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刀七了思绪,强迫自己克服不适,继续说道。


    “久饿之人看到食物,往往狼吞虎咽。可这少年接过我递过的薄饼,虽然也兴高采烈,但那薄饼却也只是吃了一半,便再也没有多吃一口,当时刀七便觉得不对。”


    “然后呢?”


    谢裕问这话时,那刺客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大喘着粗气听刀七说话。


    “然后……是带路。”


    刀七看着少年奄奄一息的模样,继续回忆道。


    “我将薄饼递给了他,本是想等他吃完后,才让他为虎啸营带路……”


    “咳咳,可是我没有等你说出口便自告奋勇地说要主动带路?原来是这里露出了破绽。”


    刺客的声音几乎变得轻不可闻,他拼着力气说道,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


    若不是这屋中的谢裕与刀七都是习武之人,换做一般人来,他们还真可能没听见如细蚊般的声音。


    “不,不止如此,还有很多破绽。”刀七摇了摇头。


    “还有很多破绽?哈哈哈……”少年嗓音干涩,突然开始大笑起来。


    “谢裕,昨日没能杀你,是我无能,要杀要剐……”


    “嘘。”


    谢裕忽然将手停在鼻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你这小孩,动不动就是生生死死的做什么。”


    “小孩?!”他突然开始剧烈的挣扎,手腕上被捆出来的红痕被粗糙的绳索磨得更深。


    “我已经十八,你叫谁小孩!”


    “十八?”谢裕挑了挑眉,毫不遮掩的好奇眼神在他的身上来回扫视。


    这小孩……不,这刺客个子不高,长得又如此稚嫩,居然已经十八?


    谢裕诚恳又气人地说:“没看出来。”


    “谢裕!!我要杀了你!!”


    这句话似乎比说他无能还要刺激,那刺客陡然提高了音调,生气地咆哮道。


    “刀七。”谢裕懒洋洋地说。


    “是。”


    刀七沉默地跨步向前,从背后抽出了一个物什。


    少年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可预想之中脖子上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他的唇角突然碰到了什么湿润的物体,刺客下意识地舔舐唇角,这液体……是水?!


    他猛地睁开眼睛,刀七抽出的不是刀,而是一个装满水的水囊!


    他想杀了谢裕,而谢裕不杀他也就罢了,居然反而给了他水囊?!


    不,不对。


    他又是猛地摇了摇头,对着刀七呲牙咧嘴地吼道:“拿走,我不喝!”


    就是拜谢裕所赐,他才整整一天未进一滴水、一粒米。


    如今谢裕又在这里假惺惺的装好人,他还差点被骗了?这一发现无疑让他更加愤怒。


    “不喝?”刀七皱了皱眉,他还真没想到刺客会拒绝。


    盯着刺客看了半天,刀七一言不发,最后还真的将水囊拿走了。


    刺客:“……”


    “你回来!”


    刀七脚步一顿,继续往回走。


    “谢裕!!”他目光充.血,手腕上的红痕被麻绳勒得更紧。


    “在呢。”谢裕抬眸,懒洋洋地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杀便杀,这么折磨我做什么!”少年崩溃地说。


    “本王想干什么?”谢裕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问题,“本王到底想干什么,你昨日便该知道了!”


    他倏地拔高语调。


    “你到底是何人?”


    “为什么要刺杀本王?”


    “怎么拥有的黎县的户籍,和北蛮中人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最后要喊萧景明的名字?”


    “本王更想知道的是,”谢裕明明是嘴角带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无端变得有些冷峻,显得他整个人更是淡薄。


    “你有不平?是哪一年的冤假错案。”


    随着谢裕的话音落下,那少年瞳孔骤缩,几乎变成了一个小点!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炽热的夏日午后,他在屋外黏蝉,屋内是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好像有几个颇有名气的文人墨客来了家中,老爷今天很高兴,拿了一副新写的字让众人评点。


    夫人与他的娘亲一同在后厨做着酸梅汤招待客人,夫人对他一贯很好,忙碌前还摸了摸他的头。


    “阿昱这么乖,今天一定要多喝一碗。”


    还有少爷,他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手中拿了本蜀中新出的风靡话本。看得乏了,便将话本盖在脸上,小睡一会。


    那话本还是前几日他与人斗蛐蛐赢了才拿到的,他记得很清楚。


    这本是多么其乐融融的一幅盛夏画卷。可是突然,一队官兵闯入了府邸,所有的美好瞬间化为了齑粉。


    “……居心不轨,意图霍乱朝纲,抓起来!”


    尖叫声、哭喊声伴随着熊熊烈火此起彼伏地响起。


    他看到有一人窄腰长腿跨入门槛,在那一片吵闹中轻轻皱起了眉头,正是谢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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