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治二十四年, 三月十九。
这一日天高气爽,杏花纷飞,正是会试放榜的良辰。
而在放榜前一天, 贾菱就辗转反侧地没睡好。
翌日醒来用过早膳后,他没在自己屋子里面久待, 而是绕过连廊, 来到鹤鸣苑向贾璋、黛玉处请安。
请安过后, 贾菱并没有离开鹤鸣苑。
他选择留在东大院里,与父母一起等待看榜的小厮青橼归来。
待在父母身边,他总会觉得更安心一些。
瞥到鹤鸣苑白玉观音前的香炉, 贾菱默默祷告了起来。
观音大士, 若您有灵, 一定要让我的排名靠前些!
若不能进二甲,就不要让我中榜了。
考不上贡士不要紧, 三年之后再参考会试就是!
但他一点儿都不想身列三甲, 去当那被世人戏称为“如夫人”的同进士!
父亲贾璋是三元及第的状元, 若他只是一个庸碌寻常的三甲进士,他都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会有多可怕。
他更不愿意贾璋因为他的原因为人所讥。
所以他才这样提心自己的成绩。
不过,不论从哪个方面看,贾菱都考不出来那样糟糕的成绩。
毕竟早在三年前,贾菱就已经是顺天府亚元了。
而在乡试结束后的三年里, 贾菱跟着孟先生读了不少书,写了不少文章。
除此之外, 还接受了贾璋的考前特训。
怎么想,贾菱都能考中二甲。
此时此刻, 他会产生这样的忧虑,纯粹是在杞人忧天。
不过这也正常, 毕竟他与贾璋不一样,并不是生有宿慧的再世之人。
所以,即便他聪明,即便他能调节好情绪,他也做不到在二十来岁的年纪就心性坚韧,就能达到“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境界。
或许,只有经过时间的磨砺,他才能成长到他父亲那样,不为外物所动……
看到贾菱担忧的神情后,贾璋和黛玉也不由自主地悬起了心。
他们也有些紧张了。
这与他们前段时间的悠闲心境截然相反。
前段时间,在贾菱为会试忙忙碌碌时,贾璋的生活却相当悠闲。
除了为儿子进行会试特训外,贾璋就再没有旁的事情需要做了。
毕竟他是礼部尚书,出于避嫌的考量,他也得闭门不出,省得产生瓜田李下的嫌猜。
这也就意味着,贾璋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放假。
在忙完万寿节的事情后,绍治帝给他特批了一段时间的假期;后面为了避嫌,他又得到了闭门居家的机会。
两个假期加起来,将近有一个月的时间。
所以黛玉笑言贾璋好运,而贾璋听到黛玉的话后,回头看向黛玉,笑吟吟道:“我要去陶园折枝插瓶,皎皎要和我一起去院子里葬花吗?”
黛玉没有拒绝贾璋的邀请,拿好锦囊和花锄后,他们就携手前往陶园葬花折枝去了。
不过,在贾菱走进贡院后,他们夫妻二人悠闲消散的心境就消失了。
面对儿子参加会试这样的大事,身为父母,贾璋和黛玉又怎能不紧张呢?
贾菱在考场时,他们担忧贾菱会不会生病;而现在,他们又担忧贾菱的成绩了。
贾璋和黛玉并不希望贾菱得到的结果太糟糕,这些年来,菱哥儿读书时的刻苦与努力,都被他们看到了眼睛里。
所以,他们不希望菱哥儿的努力白费,更不希望菱哥儿因为没考好而伤心难过、失魂落魄,乃至于一蹶不振。
虽说贾璋和黛玉很清楚,他们的菱儿很坚强,不是那种心理脆弱的孩子。
即便考不上,菱哥儿也不会落到那种境地的。
但贾璋和黛玉思考事情时,总爱考虑事情发展的最坏情况。
他们觉得只有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才能不惧任何风险,应对好各种各样的糟糕局面。
而这,也正是贾璋和黛玉为贾菱提心的原因。
待到天光大亮,出去看榜的小厮青橼跑了回来,口中大喊喜事。
贾璋和黛玉听到后,悬着心才彻底放了下来。
菱哥儿的名次肯定不错,至少也在二甲之列。
否则这小厮就会哭丧着脸回府,而不是大喊喜事了……
贾璋问青橼道:“你们二爷考了第几名贡生?”
青橼喜笑颜开地答复贾璋:“回老爷的话,二爷他中了头名会元!”
“周边的人都说咱们家二爷蟾宫折桂、独占鳌头呢!”
听到这个好消息后,贾璋瞬间笑出了声。
他是状元,菱哥儿也是会元。
父子同为状元,是一桩难得的美谈。
说不定他们菱儿也有大魁天下的机会呢!
黛玉同样想到了这件事情。
喜悦之下,她直接抓了一大把金桂子赏给了青橼,又直接赏了贾菱身边仆役每人半年的月钱。
黛玉出手这般阔绰,显然是很高兴的。
贾璋则起身走到贾菱身边,笑着推了推儿子的肩膀。
“怎么?菱哥儿,你欢喜疯了?怎么还不去外院?”
“一会儿报喜人过来后,你还要给他们发喜钱呢!”
贾菱被父亲的话惊醒,这才连忙起身,前往外院等待。
而在报喜人快马行至荣国府,金花帖传,锣鼓声响,高声呼喊“捷报顺天宛平老爷,贾讳菱,高中绍治二十四年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后,贾菱才彻彻底底地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他脸上瞬间挂起了笑容。
接过金花帖子后,他就和堂兄贾芝一起拿家里提前备好的银锞子赏起了报喜人。
与此同时,贾璋也带着妻女,来到荣庆堂报喜。
听到贾菱夺魁的好消息,贾赦和邢夫人脸上瞬间扬起了灿烂的笑容。
他们家乖孙果真肖父!
在科举之事上,菱儿和他父亲一样厉害!
他们这做祖父、祖母的,心里也欢喜呀!
贾菱高中会元一事,给荣国将军府带来了经久不散的喜庆气氛。
就连隔房的堂嫂芝大奶奶都说,她的孩儿还是有些福气的。
在二叔高中会元时,她这孩儿还在孕育着。
说不定这孩子也能沾上二叔的文气,日后和他二叔一样才高八斗呢!
她说话这样好听,荣国将军府上下听了都高兴。
就连葵姐儿都因为堂嫂夸赞哥哥,爱屋及乌地喜欢起这位堂嫂来了。
只能说柳氏还是很像她五叔的。
贾璋的朋友柳熠——也就是芝大奶奶的五叔,同样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荣国将军府小小地庆祝了一场后,就没再做别的事情。
毕竟殿试还没有开始,他们不想因为过于张扬,招了旁人家的眼,引来没必要的风波。
而居家避嫌的贾璋,则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为贾菱进行了新一阶段的考前培训。
各位阁员的喜好,殿试最稳妥的文风,殿试时需要注意的事项,以及贾璋根据近三十年的殿试试题和时政,押的几道策论题目。
这些贾菱都要一一记下来。
不过比起这些事情,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贾菱学习。
那就是绍治帝的喜好。
怎样说话,怎样做事,露出怎样的表情,才能讨得绍治帝的欢心。
这些贾菱都要好好学习。
贾璋对这些事情很有经验,教导起贾菱来完全没有问题。
跟父亲复习到殿试前夕且获益匪浅的贾菱心里彻底有底了。
他的心情,也放松了起来。
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得到父亲这样细致且深入的教导?
至少在这一科里,没有人比得过他。
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会元了。
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即便是为了父子双状元或父子双鼎甲的佳话,陛下也会给他一个好名次的。
从一开始,他的期待也只是考中二甲,不要坠入三甲做同进士给父亲丢人而已。
如今考中会元,已是万幸,他又有什么好忧心的?
而在殿试当天,把贾菱送进宫城后,贾璋、黛玉和贾葵他们坐马车回府。
回家途中,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听到外面潇潇暮雨的声音,贾璋掀开帘子,看到路边松针凝珠、苔钱叠翠,不禁想起了菱哥儿。
他们有没有走进大殿?
菱哥儿会不会被雨浇到?
贾璋心里默算了一下,照他们那一科考试的时间来算,菱哥儿他们应该已经进入奉天殿了。
思及此处,贾璋才稍稍放心。
然后他第一时间把这件事与黛玉和葵姐儿说了。
省得她们两个为此忧虑。
在这之后,贾璋又不禁联想到,春雨随风入夜,润物无声。
今时今日,这场春雨会在冥冥中滋润、庇佑他们的菱哥儿吗?
而在彼时的奉天殿上,贾菱一走进大殿,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杨宗祯和叶士高看自家晚辈的眼神非常柔和。
绍治帝看到贾菱这张熟悉的面孔时,也颇有些恍惚。
他听陆英禀告过,今年的会元是贾卿的儿子。
但他没想到,贾卿的儿子,远远看着,居然这样像贾卿。
而在贾菱抬起头时,绍治帝的眼神也柔和起来了。
新会元确实甚肖其父。
只是,不知道这新会元有没有他父亲的本事?
但凡新会元有两三分他父亲的本事,他也就不用担心后辈儿孙无才可用了。
殿试上的种种,与贾璋十七岁参考那年并没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坐在最前面的人变成了贾璋的儿子。
以及,贾璋为儿子押中的题目果然就在考卷上。
贾菱答得很顺遂。
绍治帝也想到了当初答卷答得行云流水的贾璋。
他对贾菱很满意。
绍治元年与绍治二十四年的时光好像交叠在这一刻。
父与子,前与后,两代会元,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传承?
贾菱考完会试后,贾璋依旧要待在家中避嫌。
直到贡院龙门大开,殿试名次也被送到绍治帝御案前,贾璋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假期才宣告结束。
在回礼部上衙后,左、右两位侍郎与底下的郎官、吏员纷纷凑过来向贾璋这位主官贺喜。
说的无非是诸如“雏凤清于老凤声”之类的恭维话。
贾璋全都笑着受了。
没错,就是左、右两位侍郎。
因为岳父林如海早在去年秋天时,就已经上疏致仕,正式开始养老了。
时光纷纭,转瞬而逝。
没过多久,就到了新科进士拜谒陛下、会试主考官宣布殿试成绩的日子。
在这一天,黛玉特意为贾璋换了新官帽和新官服。
于是,打扮得格外出色的贾璋在一众上了年纪的阁老、尚书、侍郎中显得格外出众,惹来了一阵善意的哄笑。
而在御驾到来后,中正平和的韶乐响起,贾璋与文武百官、新科进士一起稽首敬祝绍治帝万福。
在这之后,贾璋看着站在他前面的内阁大学士、绍治二十四年会试主考官赵树生出列宣读金榜。
而他宣读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新科状元。
“绍治二十四年四月初三日,内阁大学士臣赵树生,于奉天殿奏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三百零二名,合请杨宗祯,张泰维,原朴等十一人读卷。“
“其进士出身等第,恭依太祖高皇帝钦定资格,第一甲例取三名,赐进士及第;第二甲取五十七名,赐进士出身;第三甲取二百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
贾璋往贾菱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贾菱的神色很淡然,眼神很坚定。
犹如白云悠悠,譬若新燕蓬勃,这样就很好。
与此同时,赵树生低沉沙哑的声音也在这大殿中响起。
他踏上丹陛,对丹陛下的百官与进士们宣读道:“绍治二十四年丙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
“贾菱。”
听到这个名字后,贾璋生出了一股尘埃落定的感觉。
他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喜悦。
看啊,这就是我和我们家皎皎的孩子!
让我们感到骄傲的孩子。
贾璋在心里想。
而在赵树生宣读完最后一名进士的名字后,绍治帝招手让贾璋上前来。
他指着玉盘里的牡丹绢花,对贾璋道:“独占风光三月暮,声名都压花无数,朕早就听说过你儿子是个才子,没想到他在举业上同样能力压群雄。”
“茂行,你这儿子,很像你年轻时的样子。”
“去吧,朕赐你一个恩典,让你亲自给你儿子簪花。”
贾璋感激地看向绍治帝,对绍治帝恭声道:“臣贾璋叩谢圣恩。”
在这之后,他把那朵红牡丹插在菱哥儿的鬓角。
看着面如冠玉的儿子,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金銮殿上不好闲话私情,于是,贾璋的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话。
他说:“不要辜负圣上的期待。”
而菱哥儿恭声回道:“菱谨遵父亲之命,终身不敢或忘。”
接下来就是御街夸官,琼林玉宴,此中种种,皆不细表。
只说在朝廷授官后,荣国将军府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庆祝贾菱大魁天下之喜。
登门的客人,尽数是杨门精粹与贾璋的朋友、同年与门人。
一时之间,府里往来尽数官高爵显之辈,富贵荣华。
而招待普通客人的,正是新科状元郎贾菱贾景行。
至于那些最重要的客人,譬如师门长辈,譬如阁老尚书,譬如王公大臣,则被迎至东大院新修的水榭当中,由贾璋亲自招待。
而在笙歌停歇、灯火阑珊、繁华落幕后,贾璋扶着栏杆,对贾菱轻声道:“你知道你入仕后,应当怎么做事吗?”
贾菱看向父亲:“还望父亲明示。”
贾璋看向他道:“荣华皆有成空之时,富贵终有散尽之刻。立身的根本,就在《大学》的纲领当中。”
“但修齐治平太大,即便我与你说了,也不过是口号罢了。”
“今日我不与你说那些书生意气之言,只与你说几句心里话。”
“我希望你能做到读书希圣、讲学躬行、居官爱民、立业重德,悟透十六个字,你此生就算不枉了。”
“这是我半生总结出来的道理——读书不见圣贤,如铅椠佣;居官不爱子民,如衣冠盗;讲学不尚躬行,为口头禅;立业不思重德,为眼前花[1],繁花似锦,终会化作飞灰;做人做事,当记得脚踏实地四个字。”
贾菱把父亲的叮嘱一一记到了心里,而贾璋也摘下了自己繁冗华丽的冠带,放到贾菱手心上。
“这是我成年时,你祖父送给我的东西,原是你曾祖父生前的冠带。”
“今日我把它传给你,而我,要去找你母亲了。”
贾菱看着父亲提到母亲后,浑身上下变得轻松柔软起来的气质,只觉心头宁静。
朦胧间月华透过帘栊,在碧玉水瓮中酿出这盛世光景出来。
贾菱忽然想到了父亲经常吟诵的,由母亲亲自作的诗词。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这个天下大同的心愿,已经被父亲他们一步步实现了。
而他,只需要继续追随他们的脚步,继续走下去。
未来光明璀璨,前途如涌波涛。
贾菱心想,世界就如这皎皎月轮。
而他,也终将不辞冰雪,为卿发光发热。[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