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以令睁开眼, 自己正躺在地上。他侧身坐了起来,眼中带着探究。
这是一个无风无声,无边无尽的雪境。
脚下是没过鞋面的沙雪, 头顶是翻转过来的雪地。
虽身在冰天雪地,却感受不到一丝寒冷,反而周身被一股暖意包裹。
他在雪中走了许久, 直到脚下的积雪愈来愈浅,触感也从起落间的厚实变得轻盈, 直至一片柔软。
“嗡”一声, 耳边传来浸油灯草发出的“噼啪”炸裂, 以及隔着窗户的狂风呼啸。
白茫茫之中,谢以令茫然四顾,寻找这些声音从何而来。
“谢辞……”
风雪中卷过来一句轻唤。
谢以令伸手去抓,几片雪花从他指缝擦过, 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凉意。
“谢辞,该醒了。”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谢以令正要问他是谁, 肩上落下一双手,将他猛地往前一推。
雪融化春,远方飘来一朵粉艳的花, 随风浮动,正巧贴上他的唇。
是桃花。
谢以令心念一动, 拿下桃花, 闻到了清幽的冷香,却不属于手中的花瓣。
神魂归窍,心灵合一。他于万境中苏醒,看见了梦中冷香的主人。
灯油炸了一声, 打破这场沉寂。
“这是哪儿?”谢以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
南宫赐替他拨去眼角发丝,道:“晋城的客栈。”
谢以令一动,伤口隐隐作痛,本想坐起身的想法一下疼灭了,干脆躺在床上问道:“我们回晋城了?那其他人呢?”
南宫赐语调又轻又缓,似是担心声音大一点儿便把他的魂吓跑了:“都已经回去了。”
谢以令握住不停帮自己梳理头发的手,似乎觉得他这样很有意思,忍不住开口调戏道:“南宫赐,怎么我一觉醒来,你变成贤夫了?”
南宫赐动作一顿,抿了抿唇,被握住的手一动不动。
他棱角分明的脸在一豆烛火中忽明忽暗,明亮时清秀俊雅,晦暗时勾心夺魂。
色字头上一把刀,谢以令头上更是一片刀山。
他舔了舔唇,抬起下巴,白皙的脖子落了大片柔暖的烛光,话未出口,笑颜先展道:“南宫赐,你过来点儿,低头。”
咚!咚咚!
两人距离渐近,门外响起头撞木板的声音。
谢以令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推了推他:“你去开门,看看是谁。”
南宫赐的背影在他视线里走远,谢以令莫名从中看出了一丝不开心。
门刚打开,阿四就迫不及待地把头塞进门缝,看见来的人的是南宫赐,脸上的笑下意识想收回去,但不知想到了什么,收到一半又还了回来,表情可谓精彩。
南宫赐侧开身让他进去,关上了门。
“谢辞哥哥!”阿四跑到床边,眼泪汪汪开始小声告状,“他在屋外设了阵法不让我进,我只能敲门。”
谢以令道了句难怪,安慰他:“道长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不是针对你,别太难过。”
阿四努努嘴:“我才不会生他的气呢。”
说完,他回头瞥了一眼南宫赐的神情。
南宫赐走过来:“这是我的位置。”
阿四一愣,不情不愿地换到床尾去蹲着。
“你别逗他了。”谢以令按了按胸膛,“我这儿的伤……”
“已经止血了。”南宫赐握住他消瘦了些的手腕,不让他碰伤口,指腹在脉搏附近轻轻按揉,“因为伤到了心脉,所以想带你回南归静养一段时间。”
谢以令长舒了一口气,忽然问道:“南归的桃花是不是快开了?”
南宫赐道:“以前的会开,后来种的从未开过。”
后来种的,想来是阿一阿二阿三它们那一批桃树了。
谢以令歪着头,疑惑道:“为什么?种得不好吗?”
南宫赐道:“不知道,可能是不想开。”
谢以令一听,笑出了声:“你别光按这里,换个地方按按。”
他把另一只手也递过去,塞进南宫赐的掌心。
阿四在床尾悄悄道:“谢辞哥哥,我来给你按。”
南宫赐回头看了他一眼。
阿四缩了下肩膀:“我又不想按了,我想睡觉。”
谢以令拍了下南宫赐的手问:“还有多余的床吗?”
“有。”南宫赐把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仔细掖好,然后去给阿四铺床。
这间房布有两张床,皆靠墙而摆。
说是铺床,其实客栈早已弄好了。南宫赐只是把被子展开,掀开一角示意阿四躺上去。
阿四雀跃睡下,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南宫赐不解风情地转身就走了。
谢以令一觉睡到天亮,睁眼时南宫赐就在床边看着他。
“你是不是没睡?”他抽身想从被子里出来,被南宫赐按住,然后轻轻掀开被子,半抱着他的身子慢慢往床边挪。
南宫赐道:“本来我也不用睡。”
谢以令随他去了。
阿四也醒了过来,知道他们要回南归,不吵不闹,安静地跟在谢以令身后,像条小尾巴。
平时整天闹腾得像只疯了的兔子,今日成了个乖巧的哑巴,谢以令心里不免有些在意。
“阿四。”正好南宫赐下楼去端饭菜,他抬手唤道,“到前面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把人抱进怀里,如十年前一样,阿四的脸在他手中变形。
“谢辞哥哥,我害怕。”阿四小声道,“那个大台子还会用雷劈你吗?”
谢以令全身抖过一阵冷意,他用灵力驱散,嘴角露出一抹轻笑:“不会了。”
“真的吗?”阿四又惊又喜又疑,想了想,还是相信了他,“谢辞哥哥,没关系,我现在也很厉害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可以保护你!”
南宫赐敲了敲门,走进屋道:“吃饭了。”
阿四双手一伸,道:“我好饿!我要吃饭。”
南宫赐摆好饭菜,欲言又止几番,还是道:“把筷子拿好。”
阿四端着表情耸了耸肩,手上努力拿着筷子加菜。
“这什么东西?”谢以令望着碗里黑乎乎的一团,又看了看桌上的佳肴,脸上闪过一丝不敢置信:“你虐待我?”
南宫赐脸一红:“这是,我给你熬的药汤,一时没看住,火有些大了。”
谢以令闻言,没再说话,他端着碗,仰头一口气喝完。
“谢辞哥哥,厉害!”阿四冲他竖起大拇指。
谢以令面不改色放下碗,不紧不慢道了句“救命”,闭眼昏了过去。
阿四手一松,筷子从桌上滚到地下,带着兵荒马乱的步子跑到床边,刚喊了一句“谢辞哥哥”,床上的人突然笑了起来。
谢以令捧着肚子,眉弯眼勾道:“阿四,你又上当了,真好骗。”
阿四不干了,气急道:“你又骗我!”
“诶诶诶。”谢以令拉住他,丝毫不给南宫赐留情面,“谁说我骗你了,这药汤真的很难喝,一般人闻一下就晕过去了。我全喝了,晕一小会儿也很正常。”
一句话,阿四又被哄好了。
三人收拾完毕,御剑回南归天阁。
谢以令因为养伤,每天都躺在扶风阁。直到伤彻底痊愈,南归的桃花正好开了。
谢以令在南宫赐的陪同下出了门,来到后山,指着自己的坟笑得前仰后合。
“哎,”他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忽然收敛了笑,转过头认真地问,“疼不疼,苦不苦,值不值?”
南宫赐道:“不疼,不苦。为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心甘情愿。”
千万里风烟长去,数十年寒灯不语。他飞蛾赴烛般换来的,正是一生所渴求的。
后山一眼望去,十里桃林无尽。两人沿着桃林走,走得深了,听见一阵人声。
“阿曜,慢些跑。”墨无俦追着前面两人,不住提醒,“无眠,当心撞到树。”
思无眠回头,额头有些红,想来墨无俦的提醒并非不无道理。
思无眠抓起铺着的一层桃花花瓣,撒向墨蔺渊:“无俦,你怎么连蔺渊也跑不过?”
跑到前面,他突然看见树上的阿四,眼睛一亮:“你是那个小孩儿?”
阿四把树爬遍了也没看见桃子,正伤心着,听见有人叫自己,低头一看,顿时笑了。
“你怎么也在这里,好巧啊。”
“不巧,”思无眠对他眨眨眼,“我就住在这里,你呢?”
阿四指了指更前面:“我跟他们一起来的。”
思无眠眺目望去,远远的看见两道身影缓缓向这边走过来。
是扶风道长跟谢师兄。
“谢辞哥哥!”阿四见思无眠抬起手,赶紧抢在他前面打招呼。
“扶风道长!”思无眠没察觉他小孩子的心思,笑着挥了挥手道。
墨蔺渊闲不住,四处找花,捧了一大把在怀里,走到墨无俦面前,然后全部撒在他的头上。
“诶,阿曜你。”墨无俦一边扒拉身上的花瓣,一边伸手去抓墨蔺渊。
谁知墨蔺渊速度极快,他抓了个空。
谢以令看见这一幕,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当初种树的地方。”他看了看四周,眼底泛起一丝过往余情。
南宫赐在他身旁道:“是,它们今年开花了。”
春风拂面,人面依旧。
谢以令捏着下巴道:“你说,我要不要先去拜见掌门?”
南宫赐摇了摇头:“掌门在闭关。”
谢以令一摊手:“又闭关了?”
不远处,思无眠等人的乐声回荡在桃林。
谢以令神情安静,一切都跟昔年一样,似乎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
只是花确实开了又落,不知第几个年头。
南宫赐目光静静地落在谢以令脸上,看他发间夹杂着细碎的花瓣,鼻间传来沁人的桃香。
“阿四,我来了!”
谢以令喊了一声,扑向落如红雨的桃林。
南宫赐眼底带笑,一路注视着他远去,慢慢踩着步子跟在身后。
又一阵风。脚下花瓣滚浪,头顶漫天花舞,底下人影散乱。他只看着其中一人。
此番情景,从种下桃树的那一刻开始,南宫赐已等了十三年。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