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间的声控灯闪灭, 暗色如烟岚云岫。
窗户渗漏进来街灯淡薄的光,夏初浅仰头凝望,秋末染的剪影溟濛得有些失真。
一双眼闪熠湛湛澄亮, 对她悬悬而望。
他径立在沉默里不出声,连呼吸都克制。
“咳。”良久,叹口气,她轻咳一声唤醒廊灯,“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宵夜。”他急忙拎起手里的外卖,塑料袋底部有洒出来的一小片汤汁,“浅浅饿吗?”
平息谣言、惩罚董童, 花费了他不少时间, 赶在那家串串店关门前,他买到了她爱吃的肉菜, 跑太急, 汤料难免洒出, 到小区门口时他却止步不前。
浅浅说, 想一个人静一静, 让他不要打扰她。
他分辨不出真假。
真的想独处消化负面情绪?还是怪罪于他不想理睬他?抑或是害怕他才避之不及?
这一静, 她是不是又像上次考虑当他家教时那样,好些天都不理他了?
“对不起。”
忧惧喧沸,秋末染睫毛掩映,歉语凋零在穿堂风里, 塑料袋被他攥得咯吱咯吱响。
“你没做错什么,该道歉的人不是你。”夏初浅语带闷厚鼻音,体能告罄,满脑子只剩睡觉这一个意念, 眼皮黏连道,“刚刚那句话不是对你说的,你别放在心上。谢谢你来送夜宵,很晚了,快回去吧。”
明白不收那袋串串,秋末染不会离开,她便接过来,塑料提手水洗过一样,满是他的手汗。
眼看夏初浅就要关门,不顾夹手,秋末染把手伸进了即将掩闭的门缝:“对不起!”
第二声道歉刮起疾风骤雨。
再迟钝,再后知后觉,他也能感受到她的疏淡,她甚至都没叫他的名字……
“小心,会夹到手的。”幸好夏初浅及时收力,她隔着手掌宽的缝仰视秋末染,透红的杏眼水迹犹存,“我没有怪你。我好累,可以让我睡觉吗?”
秋末染的手垂落在身侧,眸底的稀薄星光乍破。
退后半步,他温驯点头:“新闻全部删了,有新的舆论方向,律师在找证据,告董童诽谤。我雇人教训董童,我没动手打他。别饿肚子,晚安。”
“嗯,回去吧。”
他清软绵长的嗓音被关在门外:“明天见。”
*
浑浑噩噩地,夏初浅一觉睡到下午三点,比赛将近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在酒店和飞机上她几乎没合眼,酣畅地报复性补眠,她精神了许多。
思绪融冰,胃口也激活了。
出租屋没有微波炉,夏初浅从冰箱取出昨晚没吃的串串,一签一签撸下来,连汤汁用小煮锅加热。
料香浓酽的热气咕嘟咕嘟蒸腾弥漫,等候的空档,她浏览关于自己的新闻。
一夜之间,事件反转。
侮骂她的帖子尽数沉底,一篇篇澄清帖浮出水面。
后街大叔:【这姑娘和我是老邻居,算我看着长大的,为人本分善良,温温柔柔的一孩子,怎么被妖魔化成这样了?这姑娘生世挺可怜的,小小就没了爸妈,被领养来,给人又当女儿、又当店员、又当保姆、传闻还要当儿媳妇,嫁给这家毁容的儿子,怪惨的……】
杏子小厨娘:【我说你们别太扯淡!这我同学!请问哪个虚荣女穿同学淘汰的旧衣服?!请问哪个捞女勤工俭学拼命学习拿奖学金?!别一天天听风就是雨,以为自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乌鱼子,积点口德吧!】
光明倾听者心理咨询所:【本所特此澄清:夏某,和该患者在存续咨询关系期间,该患者已年满十八周岁,且不属于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本所于夏某正在调查中,若夏某行为属实,本所绝不姑息;若经查证为人恶意造谣,本所将保护员工的合法权益,追究到底。】
爱星星的妈妈:【大家好,我是视频中那个男孩的妈妈。我的孩子三岁诊断出患有自闭症,多经治疗后得到改善,但他仍无法和正常小孩一样进行社交活动,其中最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缺乏分寸感。
就如视频中,我的小孩喜欢亲近漂亮的哥哥姐姐,会亲他们的脸亲到停不下来,会抱住他们的腿不撒手。我寝食难安,我的孩子不可控的行为,为这位无辜的小姐造成了巨大的麻烦!
请大家不要曲解,不要断章取义,这位小姐没任何出格的行为,甚至在我苦恼、奔溃的时候,施以援手,为我纾解。请好心人顶我上去!让大家看到真相!这么无私善良的人不该被冤枉!拜托大家了!】
以及更多的证据和发声。
“星星之家”截掉小男孩掏□□的部分,经男孩妈妈同意,发布了他那天完整的动向,视频清晰记录,是他风火热烈主动亲夏初浅的,说引诱的,纯属荒谬。
这些声音起初就存在,只是在惊世骇俗的丑闻面前,人性不善深思,最乐于煽火。
有人质疑丑闻的真伪,毕竟一条证据没有全凭一张嘴;有人则秉持怀疑态度,认为这是当事人为了洗白而购买水军发表的虚假言论。
清者自清,夏初浅不予争论。
认知心理学中的“确认偏误”,即,人们倾向于寻找和接受支持自己原有信念的信息,而忽视或拒绝与原有信念不一致的信息,人们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煮锅源源沸腾,麻辣鲜香唤醒了饥肠。
夏初浅把一锅烩菜盛入瓷碗中,端桌上,认认真真吃完一餐,她内核稳定,性子沉敛平和,被推到风口浪尖遭过万人唾骂也该睡睡,该吃吃。
最大的苦恼,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对待秋末染。
要感谢他扭转局面的,可她拿起手机放下,点开和他的对话框又退出。
最终,装聋作哑。
下午,她整理手头的工作,交接给分管领导,书面辞呈等徐庆河回来她当面正式地递上。
鳞云积密悬浮在橙黄色的浩茫苍穹,像末世的白色磷火,虹彩环绕日月。
有种凄美灼艳的毁灭之感。
夏初浅从坠西的日头中抬起头来,快八点了,她起身煮了包方便面,挝一个糖心蛋和一根火腿肠,细嚼慢咽,吃完第二餐,她出门扔垃圾。
门一开,她脚步一滞。
门边的墙角处,似是蹲麻了腿脚,少年扶着墙壁颤巍巍站起,他小腿和手臂上的蚊子包能连成北斗七星,因为痒,还挠出淡淡的甲痕。
他唇壁干枯皲裂,顶一对黑眼圈,还穿着昨天的那身白T
恤和休闲裤,两边的裤缝毛毛躁躁,一夜做旧,黯淡的眸子在见到她时瞬间点亮星光。
“浅浅。”
声带撕磨,一句暗哑的问候。
——“你怎样才肯放过我……刚刚那句话不是对你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有浅浅不想见的人来找过她,或是李小萍、或是董童、或是无良记者。
于是,秋末染彻夜守候。
他每晚都送夏初浅回来,保安认得他,只当小情侣闹别扭,不然早轰他出去了。
“……你没回去吗?”
少年点点头。
夏初浅错怔,平静的情绪被凿出泉眼,对他的疼惜汩汩外涌,心肺颤痛。
“……你快回去吧,你也看到了,我没事的。”夏初浅闷头绕开秋末染往电梯间走去,颀长的身影亦趋亦步跟上,脚麻没缓过劲儿来,他略略落后。
想甩掉他,她忽然调转方向,从安全通道冲下楼梯,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跑太急,夏初浅在转弯时拖鞋一滑,垃圾袋滚下台阶,而她扑倒在地。
她一抬头,看见秋末染在上一层慌张地探头望来,出于本能反应,他左手着力栏杆,长腿轻扬抬起,劲腰一扭,径直从楼上跳了下来!
落地时,酥麻过电,他的脚掌震得失去知觉,本就发麻的腿脚愈是不受力。
脚一崴,他侧身撞上墙壁。
“小染!”
夏初浅大惊失色,手脚并用爬起来扶住秋末染:“你干嘛跳下来啊?你不知道危险的吗?”
昏暗狭窄的楼道好像扩音器。
惊痛的责备换来他一声低语:“你终于叫我的名字了。”
枯灼的委屈,绵延直抵她的心口。
夏初浅被烫得撒开手,头顶他空濛寂落的眼神犹如千斤顶,压得她直不起脖子。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不要乱动,我去扔垃圾,然后送你去医院。”她说着便快步下楼拾起垃圾袋。
他不安分,一瘸一拐跟上,踩地声深浅不一,语气如烟岚风吹就散:“我不痛。”
“别丢下我。”
这句恳求,像无形的韧丝作茧将夏初浅的理智束缚。
把垃圾袋搁置一边,她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台阶,不由分说,她落拓狂烈地一头扎进秋末染的怀抱,他身子僵直,她双臂不留缝隙紧拥他的窄腰。
声控灯熄灭在静默中,黑暗中听力格外敏锐,此起彼落的滚烫呼吸烧干教条伦理。
“浅浅……”
血液滚沸几乎熔断血管,他高她一个台阶,她的脸埋进他的上腹部,他皮下肌肉骚动如过电。
手臂青筋蜿蜒,紧攥的拳头发出骨节弹响,他僵得像块髓心烧焦的木头。
不知该怎样回应才能让她满意。
该继续听话不作出亲密举动,还是放逐内心的喧腾回以加倍炽烈的拥抱?
“小染,低一点。”
踮起脚尖,夏初浅环抱秋末染的脖子。
他听话地弯腰躬身,她花瓣般湿软的唇在他微凉的脸颊落戳,唇瓣启启合合。
他像断了发条的钟,大脑停止运转。
她唇瓣描摹他侧脸的肌骨,仔细感知他体温的变化,研墨般的细腻温存,枯竭于他泠泠的肤温,最终风卷残云,她嘴唇的研磨变成七零八落的乱咬。
夏初浅的长睫裹上雨露,抿着唇,她屏息闭气,右耳紧紧贴上他的左心房。
很平稳。
平稳到很残忍。
“……”
不甘心地,夏初浅抓住衣襟向上抻臂,脱去上衣,柳条般鲜嫩的□□,只穿一件胸衣。
秋末染瞳孔扩张,无所适从地转过身回避。
她多日来的挣扎和妄念在这一刻化为虚无。
“小染,你走吧。”夏初浅穿上上衣,仰头望着秋末染静如止水地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默默关注我,你再这样,我会很困扰。”
顷刻,少年从天堂坠入地狱。
他茫然自失,极小幅度地左右摇头,手指回蜷揪住裤缝,良久才嗫喏:“因为,我没有抱你?”
“不是。“夏初浅捡起垃圾袋。
“我做错了?我刚才,应该怎么做?”
“你做得很好,很礼貌。”
“因为……”他扶着栏杆,蹒跚踩下台阶靠近她,如堕云雾的眸子破碎又倔强,“你讨厌我了?你怕我?”
“不是。”潮湿眼睫遮住她眼底的郁色,语气坦然却寒得如夏末霜冻,“小染,你对我的爱是假性错觉,我很确定了。你没有为我脸红心跳过,一次也没有,这样的感情,我不想耗时间和心力去纠缠。”
暗藏的介怀在今天摊开。
硬下心肠不去管他,她兀自折回出租屋锁上门。
*
夏初浅联系了钟渊,让钟渊开车过来接走秋末染,顺便带他去医院治脚伤。
裹着被子缩在床上,苦涩积淤在胸口,她耳畔回响徐庆河一针见血的问话:“……如果不涉及情欲贪欢,最有可能是哪一种情感?”
当时,她默默用“他咬我”来反驳。
现在真相大白——
那是他某种精神隐疾发作产生的攻击性,无关欢爱,甚至也许背离他的本意。
明知如此,她刚才还是像个旱灾求雨的人祈求他的悸动,丢弃理性和矜持,只要他有一点反馈,她愿意抛下所有世俗杂念为爱失智放肆。
可是他没有生(理)反应。
活了二十二年,她没听说过有哪个智力正常的人不会脸红心跳的,除非没遇到真正心动的人。
门铃忽至,急切如雨点噼噼啪啪,夏初浅从猫眼里看见湿到透肉的白色T恤。
猛地一下拉开门,夏初浅杏眼潸然通红,大声愠怒道:“你要干嘛?!你听不懂我的……”
湿黏的怀抱满满登登拥住她。
夏末的夜晚凉意上梢,可少年的身体灼热得像被炙烤过。
他身子倾斜,单脚支撑身体,一只脚踝高高肿起,浑身上下能拧出水来,衣服裤子布满摔倒后屡屡爬起的泥土尘印,破皮的膝盖黏着沙粒。
他的心脏快速而有力地搏动着,喘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不是假的……不是错觉……你摸……你听……你教教我……怎么才能……”
“够了!”
夏初浅挣脱秋末染的怀抱,推开他,哭着声嘶力竭:“你少来糊弄我,我不要似是而非的爱!徐教授说得对,你不懂爱情,是我痴心妄想!”
泪眼迷蒙,少年清癯俊秀的面孔虚焦重影,她的哭声如同被撕裂的绸缎。
“你走!你走啊!不要再来找我!”夏初浅低泣,语气决绝,“明天,后天,今年,明年,三年后,以后的每一年,你都不要来找我了,我不想见你。”
原本,她也只打算陪他到比赛结束。
“你不要我了?”
“对!我不要你!”
“砰——”
关上门,夏初浅背靠着门,泪珠子一颗颗砸在地上:“谁要做你的妈妈啊……”
拍门声湮灭了少年眼里的碎星。
灯灭,他像道影子融进沉痛的暗色,喉头哽涩,胸口塌陷,风灌进衣襟冷得入骨。
怕惹她讨厌,他磨出血水的手掌捏着裤缝,于泥沼竭蹶似的缓慢离开,扔了她落在楼道间的那袋垃圾。
眼睫阖动,他红了眼眶。
——“你可以考虑我吗?”
——“考虑什么?”
——“可以爱我吗?一点点就好。”
——“三年太久了,变数太多,我什么都不能保证。小染,你懂什么是爱情吗?”
——“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同,我信你的。”
——“那……三年后,如果我拒绝你呢?”
——“我每年都问,或许有一年,你就爱我了。”
第52章 三年 ……着火了!——
夜间飞行 ——
四月, 今年的春季格外干燥,往年细雨缠绵的潮湿天气,很反常得天天日头炽烈。
午间休息时, “星星之家”自闭症儿童关爱所内,夏初浅和毛昊空把洗好的小床单、小被单和枕巾枕套用晾衣篓抱去了后院,找了块空地,两人合力支起大号晾衣架,把半干不干的床上用品排排挂起,借阳光消毒杀菌。
比邻家属院,经常有住户把车停在后院,“星星之家”没收过停车费, 没驱赶过, 就当善事一桩。
这三年,“星星之家”开设了托管业务。
疾病轻易拖垮一个普通家庭。为了照料自闭症小孩, 通常父母中的一人不得不放弃工作腾出时间, 丧失一位劳动力, 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现在, 一些自闭症不太严重的小孩被家长委托给“星星之家”帮忙照看, 半公益性质的机构, 收费平易近人,给这些家庭得以喘息的机会。
照看小朋友午休,搞卫生清洁,陪练陪玩等等, 工作量倍增,“星星之家”于是扩招员工。
夏初浅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三年前的舆论风波,对她造成了毁灭性的影响,跟心理学挂钩的岗位, 她投出的简历皆石沉大海,虽然徐庆河表明依然愿意将她纳入麾下,但她最终谢绝。
这种结果,夏初浅反倒释然。
连自己的心理和情感都掌控不了的人,又何谈对脆弱的灵魂循循善诱?
在她面临找不到对口工作的危机之际,梨姐和毛昊空对她施以了援手,引荐她来“星星之家”,她做义工时的表现有目共睹,最终顺利入职。
“星星之家”的工资不比做心理治疗师的高,但包吃包住,她名下还有父母的那套房产,没有经济重担,穿衣打扮不用再看人的脸色,日子过得挺舒心自在。
李小萍知道了夏初浅在“星星之家”上班,有次找上门来,没有吵闹哭求,只是告诉夏初浅,董童的情绪更糟糕了,他白天在外鬼混,夜里回家时不时就无端爆炸。
而夏初浅还是那句忠告,让李小萍和董童一起去看心理医生;逢年过节,李小萍包点三鲜馅的饺子喊跑腿带给夏初浅,夏初浅没吃,也没扔,一直冻在冰箱冷冻层。
有些关系剪不断。
而那个少年,他很乖,没再让她见过。
他和刘世培很快便从她父母的房子搬了出去,过户签字那天,他没有出面,委托刘世培全权办理。
拿回钥匙,她回去整理房子时,茶几上放着刻有她姓名的那条手串。
睹物思人,闻声忆貌,空留怀念。
她把留有与他相关的回忆的物件统统断舍离,扔掉了电脑、小狼公仔、衣服和手串,删掉他的联系方式,搬去“星星之家”的员工宿舍常住,很少回来。
所有联系自那晚起切断。
愿各自安好。
*
晾完被单,夏初浅和毛昊空去小厨房吃饭,塑料餐盒盛着两荤两素和米饭,菜色每日都换,还有一小锅汤,两人盛了汤,找了张桌子坐下。
“哇!今天吃大鸡腿!”毛昊空掰开木筷子,两头打磨干净先递给夏初浅,“还有我爱的炒肝!”
毛昊空把自己的那份鸡腿夹给夏初浅:“来,初浅,不介意的话把炒肝换给我。”
“不介意。”夏初浅笑笑,筷子剥开鸡肉的纹理,分一大块肉给毛昊空,“鸡腿也分你一半,免得你四五点就喊饿,还蹭吃小朋友的零食。”
“投降投降!别糗我啦!”毛昊空大咧咧笑着,望向夏初浅的眼神爱意涟漪。
这三年,毛昊空锲而不舍地追求着夏初浅,暗示明示表白轮番上阵,皆被婉拒,她说,她现在的状态如果去谈恋爱,对对方而言很不公平。
平时开开玩笑互相关照还行,一到暧昧临界点,夏初浅瞬间沉静抽离,不给他丝毫添把柴火的机会,他真的只在她普通朋友的范畴。
他也感谢夏初浅对他的感情的处理,她没有躲避他,没有过度反应,跟他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让他欣慰自己的心意不被接受但至少被尊重,没那么苦哈哈,同事一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然他得多尴尬。
“初浅。”毛昊空单手把碗喝口紫菜蛋花汤,状似无意闲聊道,“我要辞职了。”
“为什么?”夏初浅停筷子。
“我打算去支教。”毛昊空瞥一眼夏初浅的神色,她流露出很礼貌的不舍,仅停留在同事层面。
他失落地扒拉米饭:“上大学的时候,我去支教过一次,那次经历挺难忘的。我第一次看到破棚屋和砖头随便搭砌的房子,那种视觉冲击,既心酸又震撼。下半年有个支教活动,正巧去的就是我之前去过的那个村子,我想再去看看。”
“非常有意义呀。”夏初浅称赞道,她若有所思,“昊空,服务期多久?”
“一年。”毛昊空眼睛倏亮,鼓足勇气以玩笑话的形式说,“你是舍不得哥哥我离开呢?还是想跟着哥哥我一起去支教,去村子里吃糠咽菜呢?”
“我有支教的计划,但又不想离开太久,一年刚合适。”夏初浅不接茬,淡然笑道,“有了支教经历,我可以试试转特教老师,或者看看能不能抓住其他的政策优待,找个更好的工作,总归多条出路。”
“果然!”毛昊空吹彩虹屁,“咱们初浅不仅心怀大爱,还努力上进!来来来,我啊,这就把电子报名表发你!咱俩一块儿去,还能做个伴。”
看着正在填表的夏初浅,毛昊空中肯地说:“三年了,风波差不多过去了,你试一试重回心理学这条赛道呢?你在星星之家做的大多是没技术含量的工作,赚个三瓜两枣,又苦又累。你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不该止步于此,借这次支教机会,打个翻身仗吧。”
“借你吉言。”
“你要是舍不得这些孩子,以后经常过来看看、帮帮忙,跟做义工时一样。”
夏初浅点点头,在午休结束之前填完了个人信息,签字时,她手指一怔。
“怎么了?哪里不会填?”毛昊空把两人的餐盒丢进垃圾桶,坐回椅子抻着脑袋看过来,“哪里不清楚就问我,我前两天才刚填过。”
“没有。”夏初浅用笑容掩去眸中瞬起的波澜,在申请日期一栏一笔一划手写年月日,念念自嘲,“我填完了,就差签日期。日子每天大差不差的,我过糊涂了,只记得今天星期几,不记得今天具体几号。”
这串月日她在“治疗转介责任书”上写过,那天,她和秋末染正式结束了咨访关系。
原来,已经整整三年。
这时,梨姐愁眉苦脸过来催人:“昊空,初浅,干活了!其骋那小孩拉裤兜了!昊空,你带他去洗洗。要命了,几个小孩都被臭哭了!初浅,你去仓库取一套干净的床单被褥给换上,顺便拿点纸笔过来,下午用。”
*
仓库的布置陈设未变,外面一间堆满桌椅和装箱的床上用品,里面那间存放文具玩具道具等囤货。
人手多了,仓库每周派人清扫打理,陈年霉味连根拔除,隔板上不再一摸一个灰手印,分类也做得井井有条,根据索引很快便能找到。
里间的门朝里开,空间狭小,夏初浅进去便关上了门,余出更多的活动空间。
彩纸和画笔都在第三层架子上,她踮起脚尖搬下箱子,掀开纸板翻找起来。
手机震动一下,夏初浅从牛仔裤裤兜里掏出来划开看:【啊啊啊啊啊!浅浅!我!我!我搞到票了!!!终于!天知道我有多么不择手段!】
隔着屏幕,安雅的狂喜栩栩如生。
不着五六的话惹笑了夏初浅,她蹲在箱子边,问道:【你有多不择手段呀?】
安雅秒回:【我骗出票的那人,看那种比赛会坐牢!吓得他分分钟就转卖给我了!我好不要脸啊!】
夏初浅被勾起兴趣,正要打字问,骤然一声巨响震得地上的薄尘动荡浮起。
惊了一跳,她分辨出是外间的
那扇铁门重重关上了,这种情况常有,风来捣乱吓唬人。
揣着纸笔,夏初浅起身回复消息:【什么票这么稀奇呀?把你都迷癫了,哈哈!】
安雅:【看我高兴的!都忘了说了!浅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拳击比赛?超刺激!超带感!超解压!各种肌肉猛男!我有两张票,你心动不?】
……拳击?
立时,夏初浅恍惚置身于钟家医院的搏击馆,方方正正的黑色拳击擂台上,把老头背心穿出青春洋溢和矜贵质感的少年,纵情畅快挥斥汗水。
她握着他的水瓶,和顾乐支当气氛组。
每打赢一局,他献宝似的跑来讨她的一句夸奖,结束后抹干汗湿的发,澄亮的眸子低敛凝她,她不摸一下他的头发,他就踩着她的脚跟一直跟她身后。
酸涩滋味在心间流窜。
想斩断的羁绊,总在无知无觉中勾织出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她的思念复活。
指尖起起落落,低叹一声,夏初浅回:【我不去了,你和杨奇学长去看呗。】
安雅:【NO!他现在中年油腻了,肚腩鼓鼓,让他和我一块儿健身他死不愿意!拳击场上都是香喷喷的腱子肉,现场对比不要太直观,他性缩力拉满!】
许是情绪起伏,夏初浅突然燥热,鼻中土腥气还夹杂着丝丝焦糊味,她呛咳两声,顿觉异样。
耽搁的有些久了,夏初浅回了句“我去忙了,下班聊”,便拿好东西去开门。
谁知,门把手烫如火烤!
老式球形锁,必须旋拧才能开门。
“……嘶!”
夏初浅惊愕地看着险些黏下一块皮的手,蓦地,一个骇人的猜测令她头皮一炸——
着火了!
耽误不得,夏初浅立即拨打火警电话。
接通的瞬间,她直接报出地址:“请快点来!”
白色烟雾呲溜溜从四边门缝往里间骛漫,吞噬氧气,门把手肉眼可见烧得通红。
夏初浅一边捂嘴咳嗽一边给毛昊空和梨姐打电话,不知火势有没有蔓延到午休室,得尽快通知他们带着孩子们撤离,可两人都在忙,没人接听。
“救命啊!起火了!”
里间仓库隐蔽,困这里叫天天不应。
夏初浅隔着衣料去拧球形锁,总打滑,炙烫隔着布料灼烧她的手掌。
想了想,外头烈焰凶猛,隔着扇门反倒暂时保护她,于是她做强迫自己镇定,脱下外套捂住口鼻,过滤烟气,继续打给其他同事。
短短十几秒,熊熊火舌疯狂席卷,火星子以烧空一切之势猛往里间钻。
满屋的纸箱,一点就燃!
夏初浅慌张地用外套扑火,滚滚浓烟席卷鼻腔:“……咳咳!救命啊!咳咳……”
振铃响起,是毛昊空打来的。
夏初浅熏得潸潸然,猛戳接通键:“我在仓库!着火了……咳咳……两扇门……都关了!”
“……马上来!”
几乎一瞬,外间传来“砰”一声巨大的动静。
似是门被破开,沨沨空气灌进屋内,夏初浅手脚并用灭着火,呛得喊声时断时续:“……昊空?咳咳……你小心……咳咳……门把手……很烫……咳咳……你试试……把门踹开……我躲开……咳咳……”
退无可退,夏初浅后背紧抵堆积成山的纸箱子,这点距离,踹开门的威力肯定会波及到她。
而门对面的人不听话,硬生生扭开球形门锁。
门开的瞬间,热浪映红半边天,火烧火燎灼痛皮肤,黑烟遮天蔽日般吞没口鼻,夏初浅生理性的泪水滂湃涌出,在一片混茫中冲向室外。
“……咳咳!”
她跪趴在地上大口换气。
“……初浅!”毛昊空吓破魂,仓皇的步子直打摆子,他扑通跪地上,扶着夏初浅的肩头检查个遍,“老天爷!你还好吗?怎么会着火啊!”
“我没事……”嗓子嘶哑,夏初浅抚着喉咙艰涩应道,等到视线明晰,她抓起毛昊空的手摊开看,“昊空,你呢?把手太烫了,你的手肯定烫伤……”
语滞,夏初浅微微愣神。
毛昊空的双手毫厘未损。
第53章 拳市 不服就干!
“什么把手?”毛昊空抓挠寸头。
“我还以为……”存着疑惑, 夏初浅望向仓库方向,“昊空,你看到刚刚有谁进了仓库吗?那人救了我, 我得谢谢他!我没看见TA的脸。”
“没注意呀!”毛昊空左顾右盼,搀扶夏初浅到树荫处,“消防车来了,咱们待这里挡道。初浅,我扶你去树那边缓一缓,你能走路吗?”
点点头,夏初浅边走边打望四周。
是谁救了她?
还做好事不留名。
消防车鸣笛呼啸,消防员扛着消防水枪冲进仓库灭火, “星星之家”的工作人员连拎带抱地和孩子们全部撤离到室外, 路人围成圈议论围观。
场面纷乱熙攘,形形色色的人进出视野, 夏初浅裹着毛昊空递来的毛巾, 配合调查火灾起源。
后院没有监控, “星星之家”的室内监控和正门斜对面的一台摄像头捕捉到:该时段, 一小孩趁工作人员哄哭闹的孩子时, 偷溜出来, 手里疑似抓着火柴盒,很快消失于监控范围,看动向貌似跑去了后院。
易燃易爆危险物,理应不可能出现在“星星之家”, 员工们也都不抽烟。
问那小孩是不是去仓库划火柴,火柴家里偷的还是哪里捡的,小孩注意力飘忽,好半晌, 只盘问出一句答非所问:“小棍棍不能放这里,乌鸦也说。”
强迫行为在自闭症人群中十分常见,这孩子就伴有较为严重的强迫症,像个只执行固定程序的机器人。
某次中午打饭,工作人员暂时把饭桶往桌上放了一下,扭头办点事,短短两分钟,这孩子把桶子丢出门外,因为平时工作人员都拎着桶盛饭,从不把桶中途搁下。
打破固守,这孩子就全部丢掉。
不该出现火柴盒的地方出现了火柴盒,这孩子将其丢去仓库、一根根销毁时不慎引发火灾,这极有可能,但“乌鸦也说”是什么意思,没人能跟这孩子同频共振。
仓库烧了大半,万幸没有人员受伤。
检查完“星星之家”的消防设施又做了消防安全科普,而后,消防车开走了,梨姐联系家长们今天早点过来接孩子,其他人拿着卫生工具拾掇仓库。
“初浅,你放着!我来!”毛昊空夺走夏初浅手中的扫把,把她往外头推,“你快回宿舍休息!我帮你请假,真不知道该说你坚强呢还是心大呢。”
“没事,我等下自己去跟梨姐请假。”夏初浅俯身细瞧里间的球形门锁,裹一圈烫熟的皮,又打问了半天,终是没查到这神秘无畏的救命恩人是谁。
*
“……火灾?!”
安雅的惊叫震耳欲聋。
夏初浅拍拍嗡嗡响的耳朵,宽慰道:“有惊无险,雅雅,我人好着呢。”
“妈呀!天呐!这都什么糟心事儿啊!得亏你胆大,搁我,吓都吓死了!”安雅大着嗓门继续讲电话,“夏初浅,你阴气太重才碰到这种晦气事!你知道吗?你周末必须跟我去看拳击比赛,那里阳气旺盛,给你好好冲冲邪!”
夏初浅失笑:“怎么还讲起迷信了?你这心理咨询师,不信科学信玄学?”
“别提了!”安雅吐苦水,“我从业不到三年,已经间接被人劈腿62次,面临婚姻危机131次,恨不得刀了另一半29次,我都想出家了!我当初怎么就选择了婚姻咨询方向呀?我不相信爱情了呜呜呜……”
这个行业,就是他人情绪的垃圾桶。
遇到僭越的来访者,TA认为这就是付费索取亲密关系;遇到自大的来访者,TA不但不配合,还咄咄逼人句句质疑;遇到偏激的来访者,TA甚至伤害咨询师。
夏初浅理解安雅工作的重重压力。
她把脏衣服丢洗衣机,开免提,一边倒洗衣液一边打趣问:“比赛什么时候?我周六排班了哦,全天班。我看看天赐不赐良机让我陪你去。”
“啊啊啊!比赛周天!”安雅激动不已,“你周天休息对吧?来嘛来嘛!姐妹我带你开开眼!”
摁下启动键,夏初
浅粲然应道:“雅雅,周天见。”
*
周天晚上,夏初浅按照安雅发的定位来到拳赛地点,一个位于郊区的废旧工厂。
月黑风高,厂房的破旧玻璃远看好似一只只黑洞鬼眼,寸草不生的荒地鬼魅如惊悚片。
若不是工厂门口排了两列进场队伍,人头攒动,嬉笑吵嚷划破浓夜,夏初浅真以为自己阴气重穿进异次元见鬼了。
“浅浅!我在这儿!”安雅冲夏初浅招手,挥动手中貌似是应援幅的布条,“座位先到先得,咱们早点进去抢个好位置!走,快去排队。”
“嗯。”
夏初浅被安雅推着背排进队列末尾,扫视周遭人群,她忽然发现自己格格不入。
一袭素锦白棉裙配杏色马甲,她打扮得太清纯。
学生时代总穿得乌漆嘛黑、卫衫裤子,这三年,她多穿浅色亮色的裙子,弥补遗憾。
纵观其他人:潮男纹身炫酷发型,猛男唇钉大金链子,辣妹皮裙内衣外穿……
她和安雅穿得中规中矩最正常。
可在这里,貌似正常才不正常。
夏初浅对这个拳击比赛一无所知,想当然认为,和体育频道转播的赛事大差不差,最多没那么专业罢了,现下看来,是她有眼不识泰山了。
“这什么地方呀?什么比赛怎么感觉怪怪的?”夏初浅拢着安雅的耳朵小声询问,杏眼不安地滴溜溜打望,像被尖牙利齿猛兽包围的小羊羔。
“哈哈!吓到了吧?”安雅大笑,“我第一次来根本不敢进去,感觉进去腰子就没了!”
她揽住夏初浅的肩头:“这是氛围感。你可以理解成cosplay去漫展,穿汉服去国潮展。这些人,奔放的穿着符合拳击比赛奔放的气氛,不见得是坏人呀,但和我一样,都是爱看热血沸腾场面的乐子人。”
清眉浮显褶皱,夏初浅质疑:“安全吗?”
“安全!我都看第九场了。”安雅屈食指比“9”,严谨补充,“观众很安全,起哄可以,闹事的话分分钟被保安撵出去。选手安不安全,就各凭本事咯。”
夏初浅没打消顾虑。
但来都来了,闺蜜又拍胸脯保证,夏初浅心想,那就进去凑个热闹吧。
“浅浅,这个给你。”
安雅塞来一个黑色横幅,夏初浅展开,狂拽炸天的深红色字体印着“阿力阿力,所向披靡”。
夏初浅:“……阿力是谁?”
“这场半决赛的选手之一呀!”安雅胯部顶一下夏初浅,眉飞色舞道,“阿力是我担。大块头肌肉猛男,简直像大山一样可靠,我想在他胸肌上睡觉!可man了呢!浅浅,到时候你和我一起举着这个助威呐喊。”
夏初浅呆然端着横幅:“哦,行。”
安雅指整齐划一穿着紧身白色包臀迷你裙的几个女生,对家相见剑拔弩张:“你看,那些个小女生就喜欢鲜肉,她们粉那个叫deep的。啧,脸都没露过,狂热个什么劲儿啊?说不定面具下面是个丑八怪呢。”
……听不懂。
……实在涉及知识盲区。
夏初浅抓住安雅的手指压下去,阻止闺蜜意气用事,澄亮杏眼溢满疑惑。
她暗忖,怎么哪里都能追星啊?
*
比赛九点半开始。
夏初浅和安雅顺着人流检票入场,进到场内,安雅对场地熟门熟路,拉着夏初浅捡空子就往前钻,两人泥鳅似的出溜到了观赛区前排。
落座后,夏初浅问:“雅雅,比赛一般多久?”
“实力悬殊,十几分钟就绝杀,势均力敌,来来回回比五六个小时都有可能。”
“那我先去一下洗手间吧。”夏初浅把包搁在位子上占位,“洗手间怎么走?”
“这里出去……右拐,走到尽头再左拐,一直往前就到啦。”安雅比比划划,“有标识,很好找的。浅浅,快点哦,啦啦队热场也挺有意思的。”
“嗯,我快去快回。”
按照安雅的指路,夏初浅很快上完厕所。
水泥地面毫无雕琢,无垢淤积在边角裂缝,漆灰墙面斑驳如沤干的米糁。
她发现除了赛场和洗手间简单装修过,其余地方维持废弃工厂的原貌,平添几分未知的危险气息,暗黄吊灯闪闪灭灭,夏初浅不自觉加快脚步。
幸好还有人来上厕所,走廊不止她一人,不然这氛围真跟恐怖片没区别。
“阿力,今儿第一次和deep比?”
带着些混不吝的粗粝男声从漏出一缕光的门缝中传出,门上歪斜挂一块牌子:休息室。
男声继续嬉笑:“手下留情,我替deep说,你俩都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这里有量级之分?”黑熊一般的浑厚嗓音笑了两声,“Deep这小子不爱说话,从不露脸,老子TM今晚就揍烂他的面具,好好瞧一瞧什么骚包样,这么卖弄……”
“嘁,谁打谁还不一定呢!”一道女烟嗓不屑地截断,“Deep五连胜了,你掂量掂量自己进过几次半决赛?白长一身肌肉。而且deep迷弟迷妹一堆,也是老娘的心头爱,光看眼睛就看得出人家是个帅哥,哪像你,皮糙肉厚的敦实熊样……哎?我眼线笔呢……哦,在这。”
“……哇!”混不吝男声惊呼,“老板娘,合着您媒婆痣是画上去的啊?!”
“少鸡儿瞎说八道!老娘这叫鼻尖美人痣!Deep你说,这痣是不是很配我的气质?”
“……”
“臊不臊?别凹沟了,人都懒得理你!”
“闭嘴吧你!”
隔音效果差,这对话由近及远被夏初浅听了去,隔着门也感受得出和她不是一路人。
*
回到观赛区,火辣性感的啦啦队队员身着超短裙大跳热场舞,抬腿的瞬间,夏初浅看到各色内裤,她们上衣短至肋骨处,抬手便露出浑圆的下边边。
越露骨,现场越喧噪,场子热得沸天震地。
……太燥了。
……这地方。
看得夏初浅惊掉下巴。
安雅笑着捣她一肘子:“刺激不?辣妹热舞!等下啊,猛男格斗更刺激!”
一声哨响拉开前奏,观众默契地噤声沉淀。
黑衣裁判打开笼网门,利落跳上擂台,他走至中央,双臂向空中弹跃调动气氛,中气十足地高喊:“K.O.T.S,让我们有请半决赛的选手登场!”
炸锅般的沸腾声让夏初浅脑子嗡嗡响。
一个体格魁梧的光头大块头率先登场。
他上身打赤,只穿一条运动短裤,裤腿紧绷着他粗壮的大腿,腓肠肌鼓满的小腿比大肘子还粗,赤脚踩上擂台垫子,脚印比裁判的深两倍。
低吼一声,他用力挤压胸部的肌肉,努出两块大疙瘩,好似战斗前嚎一嗓子示威的野兽。
“雅雅,他就是……”
“阿力阿力!所向披靡!”
没等夏初浅问完,安雅已然高举应援横幅开始摇旗造势,嗓子里装了个喇叭似的:“阿力哐哐往前冲,我为阿力撞大墙!阿力冲冲冲!我爱你啊啊啊!”
“……”夏初浅扣扣脸颊,倏然羞赧,如此高调的示爱方式她有些喊不出口。
“浅浅,你看!那个猛男就是阿力。”安雅催促道,“你快把这个展开,和我一块儿喊呗。”
“我……嗓子有点不舒服,小声喊,小声喊。”盛情难却,夏初浅捏着横幅两角,举到身前不高不低的位置,既不招摇过市又合了闺蜜的意。
“首先登场的是大力水手阿力!阿力贯以力量取胜,人送外号钢筋黑熊!”裁判鼓吹了几句,目光移向笼网门,“接下来,有请全能王deep!”
“啊啊啊!!!”
瞬间,狂沸欢呼掀翻屋顶,好些个年轻女生拔腰跳起挥舞手中的白色应援道具。”
“Deep深烤,我心燃烧!”
“太平洋有多深,我爱deep有多深!”
夏初浅目瞪口呆:“……”
……开眼界?
……她快开光了。
好奇心被煽动起来,她抻着脖子瞅,只见一位高挑健硕的年轻男性迈上擂台。
不同于阿力铜墙铁壁般的大肌肉量,deep阔肩窄腰,肌□□壑分明但不累赘,四肢修长精干。
他上身和双脚未着寸缕,绷带从手指手掌缠绕至前小臂,腹肌贲张,性张力拉满。
野性十足的古铜色肌肤被光折射出熠熠金亮,蓬松碎发微乱,不加修饰反而自带招人的恣意从容。
白色面具覆面,只露双眼,他安静地背手而立,眼皮微垂,对周围环绕的尖叫呐喊充耳不闻,昭显疏冷幽淡的气质,内敛,却风骨张扬。
莫名,夏初浅心脏皱缩一下。
举着横幅的手缓缓下垂,一种异样的熟悉感旋绕在她心头。
“你说,真帅哥哪有不露脸的?真帅哥恨不得喝汤都用勺子照镜子,让全世界都折服于自己的美貌!”安雅忿忿道,“Deep在这打拳两年,他从不摘面具,肯定因为长得丑!遮住脸还能赚个氛围感帅哥的称号。”
“雅雅,你为什么……”夏初浅始终盯着deep,微微侧脸问,“对他意见这么大呢?”
“其实吧,我对deep本人没意见,我就讨厌他的粉丝声势浩大的架势,我恨乌及屋了。”安雅翻个白眼,抓住夏初浅的手往上抬,“浅浅,举起来嘛,咱们虽然势单力薄,但气势不能输给deep的粉丝。”
“嗯……”夏初浅甩甩脑袋,打消方才不切实际的猜测,举起横幅专注观赛。
*
比赛开始,笼网关闭,两位血性方刚的男人俨然斗兽,厮杀一触即发。
两人都没有戴拳套,拳拳到肉,裸拳对轰,这是K.O.T.S上不了台面的原因,也是让观众狂热着迷的关键所在,骨头跟骨头碰撞的画面激发荷尔蒙。
阿力架拳摆式,仅仅试探三个回合,便开始猛烈地前手进攻,沙包大的铁拳朝deep的面具挥去,deep皆灵活闪避,脚步踏云生风。
他沉稳持重,见招拆招,不进攻也不让阿力近身,好似一头蛰伏的野狼。
一人猛攻,一人防守。
这种磨人耐心的蚕食式打法,很快便激怒了急性子的阿力,他更加凶猛地发起攻击,频频扫腿低踢,想要尽快把deep压制到地面,他吨位大,地面格斗具有极大的优势,只要绞住deep的手脚,deep再无逆袭可能。
“浅浅。”安雅目不转睛科普道,“阿力是力量型选手,靠爆发力迅速KO对手取胜,而deep喜欢缠斗。Deep他啊,每场都把自己和对手搞得双双精疲力尽,哪怕对方拳技远不如他,他也这样打,怪人一个。不过呢……”
安雅不得不承认:“Deep也从来不攻对手的要害,不会把对手打得头破血流,见好就收,算个文明人。而且,戴面具打其实很危险,万一面具碎了,碎片划伤眼睛就惨了,好在deep他技术过硬,没受过大伤。”
“……大伤?”夏初浅手指攥紧,横幅顿时皱巴巴,眉间是化不开的深皱,“怎么说?”
“拳击比赛哪有不受伤的?脸上破点皮,手上裂条口子再寻常不过了。”安雅透露,“这里有专业的医疗团队做保障,不会闹出人命,但每场比赛都有选手皮开肉绽,你懂的,来这里比赛的哪个是省油的灯?一个个恶得跟疯狗似的。K.O.T.S不限量级,招式限制也不多,就本着这个遵旨——”
安雅匝匝道:“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担忧骤起,夏初浅蹙眉望着丝网围成的拳击擂台,好似一屉巨大的方形严笼。
语间,似是蛰伏期结束。
Deep一个干净利落的侧身闪躲,猫腰蓄势,电光火石间精准打出一记后手上钩,阿力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向后踉跄,咬住钝痛的下颌骨。
阿力不敢贸然近身,寻机挥出前手摆拳,deep如鱼得水般灵巧后撤,长腿一记中低扫,奈何阿力底盘稳,只晃了两下,攻击效果不佳。
第一回合结束。
骂骂咧咧地,阿力到场边补充水分,他巨大身型因为喘气而像一座滑坡的大山。
如此激进的打法,体力消耗极快,外加他块头大,身子笨重,追着deep打累人更累己。
而deep体能充裕,筋骨沉练,他爽利捻起矿泉水瓶,稍稍上推面具,露出精致颌骨和嘴唇。
一片喧叫中,他仰头灌两口水,凹凸有致的喉结在无数女粉心扉抓挠,他骨节鲜明的手背拭去脖颈的汗液,探探皮温,而后掌心贴上左胸口。
“阿力!阿力加油哇!”
安雅这个气氛组当的着实高调,喊声响彻赛场。
夏初浅顾不上难为情,探索的目光跟随deep的一举一动,她看他握着水瓶,转身看向声源。
霎时,四目相对。
像极了她记忆中那双不谙世事的明眸,垂敛眼睫,注视她时总汪着璀璨星海。
但此刻这双眼,深沉空冷,似被岁月抹去纯粹色泽。
倏地,夏初浅莫名难堪地收起了阿力的应援幅。
而deep浑身一滞,后退半步撞上了铁丝围网。
听见女粉丝为自己着迷,阿力自信心陡然爆棚,他冲夏初浅和安雅挑眉歪嘴,细看是两位美女,尤其穿白裙的那位,妥妥男人心中白月光的长相。
他轻佻地吹起口哨,挑逗之意不言而喻。
“砰——”
“撕拉——”
瓶盖弹飞,矿泉水瓶在deep手中被捏烂变形。
第54章 面具 又被她看到了,我打人的样子。……
第二回合, 观众席上有暴脾气的起身大骂:“给老子出拳啊!妈的!两个大男人玩老鹰捉小鸡呢?”
“出拳!”
“出拳!”
“出拳!”
数百人跟着高呼,场面一度白热化。
“怪了……”安雅跟着吼了两嗓子,摩挲下巴唔唔道, “按照平时的打法,deep二回合该攻守兼备了,他今天一直躲是什么意思啊……一定是怕我家阿力了!”
自认很合理,她跳起来摇摆应援幅:“阿力,加油!阿力,冲进决赛!啊啊啊!”
横幅在夏初浅手中已然攥成毛线团。
她看着阿力恶犬似的紧咬不舍,嚣张气焰愈演愈烈,而deep双臂护脸, 绕着场子碎步躲避, 偶尔他躲闪不及,阿力拳头的余威打得他脚步踉跄。
自对视之后, 他似乎再也挥不出拳头。
两分钟到, 第二回合结束, 显然阿力占上风。
唱衰和咒骂不绝于耳, 没人买高价票进来想看“躲猫猫”, 现场沸反盈天, 仿佛煤气爆炸。
中场休息,deep的粉丝当场开战,和戏谑deep的人大吵,甚至招来保安维持秩序, 而当事人,deep,他仓皇地背转身去,与夏初浅所在的位置相背。
周遭的嘈杂让夏初浅的思绪更为搅浑。
那熟悉的感觉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可古铜金色的肌肤、苍猛有力的躯体和眸色沉冷的眼……
怎么会是那个少年?
天差地别,她无法与之对应。
可倘若真的是他,她宁愿他直面迎击打回去,这种拳赛不限回合制,直到某一方苟延残喘、伏地不起,再无转圜的余地,裁判才判结束。
她不希望倒在地上的人是他。
*
局面直到第三回合也没有好转,deep被阿力死死压制,观众席嘘声连片。
阿力气喘如牛,体力不支,可deep畏畏缩缩的状态是他骄恣的助燃剂,他挥拳愈渐不避讳致命处,蓦然,一记勾拳朝着deep的太阳穴打去!
Deep双臂交叉护住脑袋,那一拳扎实地砸在他的小臂上,顷刻间,绷带见了红。
冲击力巨大,deep的小臂狠狠撞上面具,面具如车窗玻璃般蛛网裂开,又藕断丝连,deep似是惊慌地捂住脸跪俯在地,阿力则挺胯咆哮,趁势拿背!
Deep被大山一样的阿力摁压制服!
“我不要看一边倒的比赛!”
兀地,夏初浅站起来大喊,她比出扩音器的手势,拿出此生最大的音量拼命喊:“这里就是挥拳的地方!站起来!打起来!反击啊!”
声带刺痛,怕声音传不到擂台,她反复地喊。
纯妍如画的清纯美人在线发癫,画面有些滑稽,侧目过后,观众纷纷加入,高
喊“打起来”。
倒计时结束前,deep突然后手砸拳,直冲阿力的后脑,力道苍劲精准,阿力吃痛断片!
就在阿力松劲的一刹那,deep长腿腾挪,下半身换方向,在地面切换升位,他脚跟点地敏捷翻身,两人形成对立角,deep拿住阿力的脖子,做出裸绞!
连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啊啊啊!!!”
狂热粉丝喊破了嗓子,眼见deep奋起反抗了,小女生们激动得抱团尖叫。
呼吸受阻,阿力脸色发紫,胡乱挥拳却落不到deep的痛点,他伸手扒拉deep的面具。
似被拿捏命脉,deep嗖地从阿力身上起来,阿力艰难爬起,摆起架势继续迎战。
这次,deep主动刺拳干扰,在阿力护头的瞬间,他打出锋利的后手重拳,拳头如同利斧瞬间划破阿力的侧脑,鲜血顺着阿力的耳后滴滴坠落。
不给喘息时间,deep力量发达的下肢抬起就是一记高扫,阿力重心失稳,deep趁机一个下潜抱摔,手臂的肌肉纹理根根清晰可见,再次施以密不透风的绞杀。
往时,等对手拍手认输或裁判读秒就好。
而这一场,似乎为了惩罚阿力亵渎了珍爱之物,deep目光肃杀淡漠,高抬手肘,以一记狠厉的肘击让挣扎扑腾着的阿力奄奄一息,彻底将其K.O。
全场针落可闻,裁判半跪下来探阿力的鼻息。
阿力孔武的身子像只垂死的甲虫抽搐着,出气多进气少,目光涣散,护齿都脱落了。
片时,阿力打挺惊醒。
他还活着,比赛落幕。
“K.O.T.S第十九场半决赛——”裁判没有触碰deep的手,他独自高举拳头宣布,“Deep,胜!”
“啊啊啊!”
“Deep!deep!deep!”
欢呼雷动,划破寂黑深夜,废旧工厂被这一场极具戏剧性又精彩绝伦的比赛点燃。
本场的王者,他手托破碎的面具,低垂脑袋,看似没有丝毫获胜的喜悦,欲拒还迎地将拳头举过头顶。
夏初浅如释重负跌坐回座位,捂着胸口吐气,安雅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凑脸过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嗯?不对劲!夏初浅你不对劲!说——”
顾不上哀痛阿力输了比赛,安雅一门心思关注:“你哪时喊的那么撕心裂肺过啊?你看上deep了!哼,坠入爱河的女人才这么疯狂!”
“哪有……”夏初浅拎着领口扇,燥热不褪反增,“雅雅,就你说的‘入乡随俗’呗,既然来了这种场所,当然要融入气氛狂野一点咯。那个……”
夏初浅纠结问道:“你知道deep他叫什么吗?”
“Deep啊。”
“……”
“人都取艺名了,就代表不想暴露真名呗。”
所言在理,夏初浅继续问:“他多大了?”
“不了解哎,等下找老板娘打听一下……哦!或者问问那群小迷妹,她们保不齐是deep的百科全书。”
一大堆疑问哽在喉间,她渴望立即搞清楚,却又犹豫有没有追查的必要。
倘若真的是他,又能怎么样?
当初她言辞决绝,如今没有立场探寻太多,他做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她没有资格插手。
默不作声随着人流离场,夏初浅突然提口气,拉住安雅问:“Deep他一直这个肤色吗?”
“啊?你也觉得黑皮性感了?”安雅大跌眼镜,她知道夏初浅的理想伴侣类型,跟deep不沾边。
她捏夏初浅的脸:“还说没有呢?好奇是爱情的开端,你问了好几个关于deep的问题了。不行哦,夏初浅,你清醒一点。我爱看阿力打拳也不过是借由他来宣泄压抑的情绪,他打得越猛,我越痛快。”
“比赛看看就好,粉拳不粉人,这里的男人都不能招惹。你今天看的这场算伤害力较低的比赛了,deep是个体面人,我也才敢带你来看。”安雅道,“遇到真不讲武德的,使些下三滥招式,真的跟疯狗没两样,我看过一场,看完就吐了。这种拳品,你指望他人品能好到哪去?”
夏初浅百分百认同。
所以,如果deep当真是那个少年,他为什么不乖乖做温驯懵懂的小王子,而是混迹于这里?
凝神思索片刻,她拉起安雅的手带路:“我有问题问,雅雅,你陪我去见一下老板娘。”
*
休息室被围得水泄不通,今天deep的面具毁了,小迷妹们蹲守在此,心想或许能一睹真容。
夏初浅挤不过去,于是上前问一位穿白色迷你裙的女生,裙子貌似是她们统一的应援服。
“你好,打扰一下。”
女生从叽叽喳喳的喜悦中暂时抽身,转过身来打量夏初浅:“你有事?”
“我看你们是deep的粉丝,应该很了解他吧。我想问一下,你们知道他多大了吗?”
“你要加入我们?”女生双眼倏亮,招呼小姐妹开会籍,“我们都取花名,我是‘芍药’,她是‘蔷薇’,她是‘金丝菊’,我们会长是‘玫瑰’。我们现在的成员很多了,你得想个冷门的花朵种类,不然就重名了。”
安雅:“……”
夏初浅捕捉到:“为什么会长选了玫瑰?”
“因为deep的更衣柜里经常插一支白玫瑰。”
“哇!变态啊你们!”安雅忍不住吐槽,“更衣室只允许拳手和工作人员进出,你们居然偷溜进去!干嘛?你们不会还在人家衣柜里装摄像头吧?”
说漏嘴了,女生面色臊红。
“所以……”夏初浅扯回话题,“Deep他多大?你们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吗?”
女生们失落地摇摇头:“不知道。他很神秘,我们都没有见过他的脸,对他的信息也一无所知。我们缠着问过老板娘,老板娘也啥都不知道。”
*
等了许久,只听见休息室内插科打诨的粗犷男声,不见deep出来,夏初浅不好意思再拖着安雅陪她一起等了,明天周一,两人都要上班。
“雅雅,咱们回去吧。”
“不等了?”安雅倒是不在意,从墙上直起腰背,递手机给夏初浅看,“这是我一个朋友的表哥,二十七岁,大厂程序员,人品端正,相貌堂堂,就是人比较宅,有点木讷,所以至今没交过女朋友。你对眼不?”
“……干嘛?”夏初浅不解。
“我好像闯祸了。带你来补点阳气,解解闷,没想到让你迷上危险男人了。”安雅欲哭无泪,“我补救一下!浅浅你看看嘛!我推联系方式给你?或者毛昊空呢?你考虑看看?”
“不用啦!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啊?”
斟酌一番,夏初浅决定不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安雅,没有确切把握的事,就不节外生枝了。
“没事啦,雅雅,我们走吧。”
然而,她们刚走出两步,一道颀长矫健的身影一个转弯从墙体后面阔步而来。
是deep。
裂缝丛生的白色面具遮盖真容,他受伤的小臂换了新绷带,依然是擂台上那神秘、疏冷而凌厉的模样。
似乎心事重重,他眼神略显空茫,突然被墙边那显目的纯白俘获视线,他脚步凝滞。
他身后跟着好些对他俯首称臣的拳手,个个赤身裸背,一身腱子肉,凶气必现,目露寒光。
残旧腌臜的工厂走道,吊灯忽明忽灭,森气逼人犹如置身食不果腹的兽群。
尖牙疯狗群集,他是被簇拥在中心的恶狼。
队列最后,两个彪形大汉架着战损的阿力,阿力头缠纱布,他们刚从医疗室处理完伤口。
安雅之前都看完比赛就走,这种架势还是头一次体验,拉着夏初浅赶
紧让路,吓得后背贴墙,低眉顺眼,夏初浅默默仰视位居C位的男人。
他的个头比印象中那个少年还要更高一些,不沾青涩稚气,看不出他患有自闭症。
光线晦暗,她凝眸细瞧也看不清他右眼尾端是否点染一颗深咖色的泪痣。
“你好。”夏初浅轻声开口。
想听听deep的声音,是否和记忆中清越温和的嗓音重合,只见他喉珠滑动,终是没应声。
粉丝发现了凯旋归来的deep,尖叫狂欢一拥而上,浩浩荡荡地将夏初浅险些挤扁在墙,deep下意识前迈小半步的动作落在她眼里。
“走,远离是非!”安雅龇牙咧嘴,被这群狂热粉丝逼得脾气直飙临界点,拽着夏初浅艰难贴边往外走,嚷嚷,“妈呀!看来我得换个解压爱好了。”
夏初浅隔着攒动的人头和deep最后相看一眼,他眼神回避却又情不自禁看她。
“夏初浅啊夏初浅!”安雅压着嗓门奔溃道,“你居然还敢上前打招呼?搭讪?疯了吧你!看你表面文文静静的,实则吃了一百斤熊心豹子胆!疯子!”
夏初浅苦涩笑道:“走吧。”
*
烟味汗臭酒精,杂糅缠合,各种象征荷尔蒙的气味充溢整间休息室。
吹捧拥戴和阴阳怪气deep一概左耳进右耳出,他远离热闹,缄默来到茶水台,撕开一包劣质红茶。
加入饮水机的热水冲泡,再兑半杯牛奶进去,他掀开面具底边露出唇部,将自制奶茶一饮而尽。
“大男人喝什么奶茶啊?”有人咋咋呼呼招呼道,“Deep,过来喝酒!撸串不?变态辣辣椒粉你不尝尝?来来来,是爷们就大口来一口!”
Deep摇摇头,丢掉纸杯,拉开更衣柜把里面所有的东西塞进运动包,把包往肩上利索一挂。
他走到正在算账的老板娘面前:“琴姐,我下场不比了。”
清栩冷冽如雪山冰泉的声音,底色带一丝雪茄盒手鼓般韵调酥骨的悦耳沙音。
“……啊?!”琴姐霍地抬头,急着想拉住deep的胳膊但被他躲开,“咋了?内伤了?”
“没有。”deep抬肩把运动包往上背,推门离开,“这次算我第二,奖金打我卡上。”
空旷如荒漠的水泥地只有旧工厂的倒映,清月隐于浓雾,夜风卷起衣襟,敞露一小截紧致小腹,deep上了一辆黑色轿车,把包搁在副驾驶位。
车子十来万,普通品牌普通性能普通款式,不再是动辄大几百万上千万的奢华座驾,仅用来当代步工具往返医院、别墅和学校足够了。
深夜的公路畅行无阻,车窗降至三分之二,湿凉的风灌进来吹皱他清俊眉目。
半山路两侧栽植的银杏因无人照料而日渐稀疏,枝头不再繁茂油绿,一棵树去年被雷劈了,半截倒在山崖边,焦黑的另外半截枯竭指天。
推开白檀木门,极简的装潢风格未曾改变,只是不常回来,家具陈设积一层薄灰。
卸下面具,脱去衣物赤足进入淋浴间,野欲身材展露无遗。
鞘剑打磨般锐利分明的腹肌,水沿着下凹的肌肉纹理蜿蜒流淌,劲腰翘臀,长腿坚实充满力量感。
蓬头哗哗的流水在他骨感的锁骨打转,涡旋,下坠,浸透他鲜明的筋□□壑,冲去浴液,泡沫和古铜金色一并被洗净,白皙肌底重见天日。
他披一块白色浴巾来到盥洗池吹头发。
镜中人白净清隽,羽睫根根分明,眨眼间扫过右眼的泪痣,湿发垂落额前。
赛场上的锐气和冷冽尽数褪去。
快二十二岁,他又长高了些,逆境坎坷总逼人成长,他如今成熟许多,也保留下几分难能可贵的澄澈。
焕然一新,他开车来到钟家医院。
他轻手轻脚进入病房,病床上的老人正睡着,监测仪器显示各项指标还算正常。
掖被子时,老人布满皱纹的双眼缓睁。
“刘叔,哪里不舒服?”
刘世培费力摇头,声色苍老如百年古树皮:“又去打拳了?太不听劝,多危险。”
捏了捏刘世培枯瘦的手,秋末染轻声说:“不去了。”
刘世培温揄:“怎么突然听话了?”
见刘世培睡意浅薄,秋末染开一盏睡眠灯,坐在床侧,笼在柔光中显得温顺而寂寥。
那天衣着得体捧一束白玫瑰去见她,在车里从清晨坐到午时不敢露面,最终被意外干扰,那小男孩独自跑进仓库又关上门原路跑回,片刻灰烟逃逸,他大脑一片空白破门冲了进去,万幸不算太晚,趁乱,他藏回车内。
今天的不期而遇他进退两难。
他垂眸向刘世培倾诉:“又被她看到了,我打人的样子。”
第55章 试探 不要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这三年, 秋末染买回了半山别墅,八月底去理大新生报到,白天回归久违的课堂, 晚上配合徐庆河做精神治疗,结束后去钟家医院和钟渊打拳。
最初半年,徐庆河采用各种手段刺激他,筛选诱发因子,推断他负面情绪波动较大时,有几率会思维断片、发作趋向于无差别攻击的暴力倾向。
病症为何,徐庆河没有盖棺定论。
既不像普世的精神分裂,他没有产生过幻视、幻听或妄想, 又不是人格分裂, 他只展现出一种杀戮状态,并非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个体。
有那么短暂几秒钟,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是无法控制, 大多时候, 他陷入无知无觉的虚无, 需要徐庆河告诉他, 他刚才做了些什么。
暴力程度不定,有时摔凳子砸墙,有时只森冷幽戾地盯着某处静如冬眠。
似乎取决于他潜意识对于危机的衡量,如果感受到生命威胁, 他的反应则剧烈一些。
基因里自带的兽性。
好在,症状比秋许明的轻许多,频率也低,发作一次, 至少一周内不会再发作。
目前的研究水平,只能判断是某种脑器质性精神障碍,具有极高的遗传概率。
世界最顶尖的脑科学研究所研发出一款药物,没有投入市场,还在临床试验阶段。
秋许明试药了一段时间,除了食欲不济和嗜睡以外,没太大的副作用,徐庆河便也用在秋末染身上。
最近两年,就算被刺激到眼里冒火苗,秋末染也没再发作过,情绪是稳定可控的,不然刘世培、钟渊,以及他自己,都不能纵容他去打拳。
本以为一切向好时,刘世培却病倒了。
器官功能衰退引发的心脏病,做了一场大手术,目前靠药物和仪器续命,若不是钟家请来了国外心外科方面的权威专家,刘世培早已归西。
钟家免去了床位费等等,但国外专家的出诊费、日后的疗护需要自付,一场大病下来,刘世培的积蓄杯水车薪,秋末染便拿出积蓄顶上。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刘世培胜似亲人。
刘世培心疼钱,总想着不治了,他年事已高,这一辈子走到这里已算圆满,可又无法割舍秋末染。
他走了,小少爷当真是一个人了。
两人没有收入来源,总不能坐吃山空,秋末染成为了WENSA CLUB的赛题试检员之一,主理人分一单评测给他,得五六十万的酬劳。
医疗费、别墅、汽车、学费、日常生活等等开销,都需要他来负担,评单一年也就一次两次,这些钱不够。
某天,钟渊带他去看了一场野拳比赛,擂台上的拳手各个凶猛如兽,个别人甚至比隐疾发作时的他还野横狂躁,观众席撼天动地的叫喊引他不适,耳膜刺痛鼓胀,如坐针毡,好一阵子,他才平复下来。
退场时,他在地上捡到一张宣传册,正面是赛程安排,背面是“广纳英才”,每届的拳王奖金三十万,亚军二十万,季军十万,他盯着册子若有所思。
“心动了?”钟渊揶揄,”
钟渊嗤之以鼻:“你上去只有挨打的份,几百公斤重感的拳头落你身上,我不信你还不痛。”
秋末染不置可否,默默把宣传册揣兜里。
一段时间后,钟渊再次来看拳赛,只见凭空杀出一位戴白色面具的“紫微星”新人,拳技犀利,出手果敢,不惧疼痛,一路杀到决赛勇夺拳王,首战封神。
钟渊:“……”
涂得黑乎乎的,钟渊也能联想到这位“deep”是何方神圣,秋末染再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难不成这些拳手打人还没秋许明疼?
……不然他怎么眼睛都不眨一下?
初战告捷,裁判激动地就要抓秋末染的手高高举起,他不喜欢被生人触碰,躲了一下,自己举拳,几场下来,裁判组明白这是他的癖好,往后便顺他的意。
欢呼雷动,他全不在意,只用心感受左胸腔下面的那颗器官灼烈的跳动,浑身生热发烫。
他尝试了很多,例如跳伞和蹦极这类极限运动,例如发烧把自己闷进厚被子,例如蒸桑拿一整天,例如吃激素,都没有打野拳来的浩然轰烈。
常规拳击也比不过。
如果那晚,他给她看到这种程度的脸红心跳,她是不是就不会赶他走了?
由此,秋末染常驻野拳场。
他隐姓埋名,不和其他人来往,尽力避着粉丝,渐渐习惯拳场上的喧闹聒噪,沉溺于这里带来的蓊勃心率和高热皮温,得体赢得比赛补贴家用。
*
“小夏?”
刘世培沙哑的嗓音让夜更为恓静,他讶然:“你在拳击场遇见夏医生了?”
“嗯。”
半脸浸泡在光线中,半脸灰暗,秋末染低喃:“她或许认出我了或许没有,又或许觉得是我但不敢确认。没想到她会来那种场所,如果她确定了是我,一定对我很失望。”
刘世培枯枝般的手伸出被窝,轻抚秋末染的大腿,温蔼地问:“三年已过,小夏现在也不当治疗师了,你们可以发展其他关系。小染,你怎么想?”
秋末染低垂的眉眼间藏一抹令人心碎的郁色:“三年了,我还是没能成为满足她条件的男人,再几个三年我也许依然不能。我有遗传的隐疾,我有自闭症,我也还没学会用她想要的方式表达我的心意。”
手掌熨帖左胸膛,每想起她时都俨然看到烟花,绚烂耀目而转瞬即逝,可心跳是哑炮。
不燃不响。
昨晚见到她,他更是血液倒流。
这三年,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孩。
校园里的青春可人,有着涉世未深的书卷气和青涩可爱;社会里的干练知性,处事落落大方;野拳场的热辣性感,永远走在潮流前线,举手投足尽显妩媚狂野;还有那群真情实意的粉丝,他不乏爱慕者。
可那都不是他的玫瑰。
他的玫瑰在那天下午三点身披阳光降临他的星球,生根发芽,将他驯养。
“她对我而言是最独一无二的,既然独一无二……”秋末染眸光似月辉,“就要保护好她。”
他轻语:“还好那天我没有冲动去见她,我不能再害她,不能再打乱她的人生。我也害怕……”
“未来某天掐住她的脖子。”
就像秋许明掐死莒藜那样。
刘世培欣慰的笑容慢慢演化成为苦涩。
口条流畅,说话懂得留白,思维方式不再那么稚气死板,小少爷哪里像个自闭症患者?
日复一日口含石子练习说话,观察模仿旁人学习为人处世,三年的努力,他如今真真像个普通人了。
却无法真正过上普通人娶妻生子的生活。
“快去眯一会儿吧。”刘世培眯眼看窗帘缝隙中浮起鱼肚白的天空,调侃道,“早课别打瞌睡,有空去旁听英语课,四级过不了拿不到毕业证。”
仍是一张表情冰封的脸,秋末染眼睛几不可察地打弯,起身躺去隔壁房的床。
*
第二天下课后,秋末染开车去往废弃工厂,打算把更衣柜的钥匙还给琴姐,从今往后不再比赛了。
落日向晚,橘金色夕阳倾覆荒芜大地,废旧工厂周边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视野无阻无垠,他坐车里惯例看太阳渐渐没入地平线。
而后,涂抹黑油,戴上面具进入工厂。
去野拳场他从来只穿一身黑,哪怕黑油沾在袖口领口,也看不出端倪。
这里每半年举办一次争霸赛,其余时间就打打练习赛,拳手间相互切磋,维持曝光度,想赚门票钱的就来比,不比的就自由练习或修复养伤。
休息室远远便传出混杂粗俗的笑骂声,一群拳手正在吃饭,秋末染从不融他们的圈子,更不沾染他们嗜烟酗酒斗架爆粗口撩妹子的恶习。
他准备还了钥匙就离开。
而一个拐弯,他竟看见昏暗走廊上那纤茜柔美的身影,一席浅色森系长裙,正弯腰在地上找东西。
他霎时慌神,触电似的收回脚尖。
还来不及避身,那抹倩影直起腰来扭头看他,念叨:“我丢了东西在这。”
碳素墨水泼染般的浓发及腰,打扮浅素,亭亭如盖,颇有古典韵味的五官描眉点唇,愈发冰清玉洁。
*
夏初浅背着帆布包,踩一双小白鞋靠近deep。
“这里有点黑,看不太清楚,我一个人很难找到。”她仰起脸庞故作淡然地问,“能麻烦你帮我一起找吗?”
昨晚失眠一夜。
辗转反侧间,夏初浅无数次拿起手机搜索“deep”,两指放大他的照片简直要看穿孔。
全网没有他的身份信息,没他露脸的照片,相关帖子也很少,野拳手这重身份注定不可能像大众偶像那样大范围曝光,粉丝只能捂着嘴圈地自萌。
线索少之又少,可那双眼裂狭长的漂亮眼睛,她越看越觉得就是他,昨晚的种种迹象也在印证她的直觉,问刘世培和钟渊的话都打在对话框了,终是没发出去。
如果刘世培和钟渊知情,显得她多此一举、多管闲事了,她也没资格插手他的选择。
万一刘世培和钟渊被瞒在鼓里,那她这一问,他倘若真的是deep岂不就暴露了?倘若不是,三年没联系过,突然问这个,显得她唐突又莫名其妙。
咬着指甲纠结一晚,她决定自行探一探。
Deep厮杀于无法无天的野拳场,哪怕伤人损己、横行无忌,又与她何干?
她犯不着多事,但那个少年不行,她做不到看他误入歧途还袖手旁观。
“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夏初浅假装寻找,问道,“这里的卫生谁来打扫的?”
Deep不接话:“……”
“可能掉观众席了,失物招领处在哪里?”夏初浅继续进攻,想逼出deep的声音。
Deep默然以对:“……”
他低着头与夏初浅擦肩而过,一声不吭走进休息室。
再次出来时,他骨感指节上挂一串钥匙:“我问了老板,今天没有上报的失物,楼道一般没人打扫。你丢了什么?趁练习赛没开始,我带你去观众席找。”
砂纸磨桌面般的音色,哑得像个老烟枪,大段流利的长句子,都跟那个少年大相径庭。
“……”夏初浅错楞晃神。
不禁怀疑她真的认错了人。
人家都好心帮忙了,她只得硬着头皮演戏:“丢了……一个包上的小挂件,硅胶做的,白色,像个海星。不值几个钱,实在找不到也没关系。”
随口瞎编的,她没遗失东西。
这不过是个和他搭话的借口。
“走吧。”
Deep健步走在她前方带路,手插裤兜。
男人背影俊拔精壮,衣裤全黑,哪有半分那个总爱跟她屁股后面的消瘦浅淡少年的影子?
心里既庆幸又滋生些许难言的失望,夏初浅紧了紧帆布包,默默跟上。
*
观赛区又不是能无中生有的许愿池,他们自然找不到“白色的硅胶海星挂坠”。
期间,夏初浅悄摸从包里掏出一盒药装作捡到的:“左乙拉西坦……你们医药室的药?治什么的?”
治疗癫痫的。
Deep蹲在地上搜寻椅子下方,没应声。
“69334689765……8763098765321……H200065……”她念出十三位的商品条形码?,二十位的药品追溯码,和九位的国药准字,偷瞄deep一眼。
他无动于衷,不知道听没听到。
夏初浅想过问一些生活化的问题试探一二,顾虑到万一deep不是秋末染,那她探人隐私多冒犯。
片刻,观众陆陆续续入场。
夏初浅装作洒脱状,对下排的deep说:“谢谢你帮我,耽误你的时间了。观众进场了,我不好挡道,就当那个小挂件找到了更好的主人吧。”
Deep挺直腰身静定,似在忖量。
他利落迈上高台,站夏初浅的下一层仍高出她大半个头:“比赛结束我再找。”
似是喉部不适,他频繁吞咽:“找到了我放老板那,你和朋友一起来取,不要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嗯,好的。”夏初浅微愣,deep此刻的执着和体贴,让她再次和那个少年叠合。
明锐的目光在他脸上巡睃欲要凿开面具,她抬肩提口气,樱唇微启:“你……”
直白的发问即将冲口而出,夏初浅却倏尔看到deep的右眼有颗泪痣。
在相同的地方。
可是痣不止那一颗,他双眼的眼睑各自散乱分布着十几颗深咖色的痣,大小不一。
夏初浅咽下话头,登时断念。
破案了,deep藏匿真容应该就是顾忌于脸上的这些痣,他外在内在的确都带有她相熟的一些特质,但类他非他,deep终究不是那个少年。
“你……等下不比赛吗?”她随口问道。
“不比了。”
“今天谢谢你,我走了。”
夏初浅走出赛场,身后响起粗粝的男声:“你不看比赛?你觉得暴力?”
音色哑得甚至怪异难听了。
“不看了。”她回眸浅笑,“我跟检票员说我丢了东西在这,他才给我开了闸机,不然没票进不来的。我承诺很快就出去,现在已经耽搁很久了。”
气质柔婉如月影笼纱,她温言:“我不能白嫖比赛,而且我确实更喜欢常规的拳击一点。这是你的爱好,或谋生手段,我无权干涉,但请保护好自己。”
道了声再见,夏初浅径直走向出口,冷不丁地,她回头问:“那串数字多少来着?”
“6933……”
Deep噤声,没再作答。
眸子有光拼凑后又碎裂,他垂下羽睫回避目光,双手送进口袋更深处。
*
暗送夏初浅安然离开,秋末染折回休息室把钥匙放琴姐的眼皮子底下:“琴姐。”
“哟!嗓子咋了?感冒了?”琴姐抬腿搭桌,在老板椅上懒洋洋一躺,拉开边柜摸烟盒和火机,又丢出一盒薄荷糖,弹舌,“拿去吧,看!姐姐我多心疼你。”
秋末染目光掠过薄荷糖,轻咳两下,修长手指横跨面部托住震颤的面具:“以后不来了。”
“……”琴姐从老板椅上弹起。
Deep的口气浅淡却不容商量,没提主语是谁,琴姐抱着侥幸心问:“谁……以后不来了?”
“我。”
“……天塌了!啊!”火苗烧指头了琴姐才反应过来,一边甩手一边绕出桌子,“为啥?不是说下场不比了吗?咋又以后都不来了呢?你哪里不满意?”
不好惊动其他拳手,琴姐搓搓手指暗示。
见deep没有心领神会,她凑耳低声问:“啧,嫌分成少?姐多给你三个点。”
自deep亮相之后,营业额节节攀升,如今各行各业只要吃到粉丝经济的红利,就能赚个盆满钵满,deep在琴姐眼里就是行走的印钞机,他一己之力足以养活整个拳场,如此香饽饽岂能失于指缝?
“还嫌少?”琴姐急了,“你开价吧!”
“不……咳咳!”终于不用忍着,秋末染连连咳嗽出声,喉管火辣刺挠,喉头如灌水的气球般急速水肿,后背和脖颈滋发一阵异常的瘙痒。
“走走走!等会儿再聊。”眼见不对劲,琴姐赶紧带秋末染去医务室。
听完医生的诊断,琴姐蹙眉道:“咋还急性食物过敏了?你在这儿从来只喝东西,不吃东西啊!是不是哪个臭小子嫉妒你往你水里下药,想把你毒哑了?”
医生问:“你吃过这药吗?”
“吃过一次。”
“吃了有不良反应吗?”
“困。”
琴姐插话:“药啊,不常吃,吃一次可顶用了,吃多了就免疫没效果了。快吃了!”
她又问:“Deep,你因为这事儿不想比了?”
秋末染服下过敏药,用盐水反复清洗喉部消炎,哑声道:“不怪任何人,我不想比也与钱无关。”
“那与啥有关啊?”琴姐仰天抱头,“小祖宗,给姐姐一个挽留你的机会吧!”
*
摇钱树终是没留住,油盐不进。
琴姐回到休息室,郁闷地把脚往桌上一墩,叼起烟,狠狠将满屋搞得乌烟瘴气。
“琴姐。”方桌旁一小伙正在吸溜米粉,眼珠子滴溜溜转悠,抹把嘴问,“昨儿剩的变态辣辣椒粉呢?这粉味道淡出鸟了,我提提味儿。”
“吃吃吃!就知道吃!自己找!老娘烦着呢!”琴姐像个一点就燃的炮仗,拿起化妆镜臭美消消气,鼻尖的人工美人痣淡了些,她四处寻摸,“……妈的!老娘的眼线笔呢!”
暴躁拍桌,眼线笔从账本边骨碌碌滚了出来。
“咋去那儿了……”琴姐拔开盖子,眯着眼睛,一手举小圆镜一手刚落笔尖。
“啊!!!”
外头乍然传来惨叫,命根子被剪掉了似的。
手一抖,点,划拉成了一条曲线,从琴姐的鼻头迂曲到下垂的苹果肌。
咒天骂地冲出门,琴姐叉腰仰脖就要问候祖宗十八代,灰尘涌动的走廊中,男人手握半截滴血啤酒瓶的森冷身影,惊得她火气偃旗息鼓。
地上躺着蜷着坐着五六个七损八伤的拳手。
Deep,杀疯了。
第56章 疯狼 你叫什么名字?
看比赛的观众三五成群检票入场, 夏初浅逆人流穿梭而出,叫了辆网约车候在路边等着。
远郊的夜空星罗棋布,晚风不疾不徐, 掀起她的披肩长发,思绪同发丝一样绞缠纷飞。
本来已经把deep和那个少年做出了切割,可是,她最后的那个问题又让判断摇摆不定。
他回答时胸腔起伏一下,明摆着就是记得那一大串数字,深吸一口气预备一下子报完。
42个数字,一般人听一遍能记住吗?
亮着远光灯的车减速停下,对好车牌, 夏初浅上了车, 拉安全带时无意中往后一瞥——
路灯在水泥地上勾画出一道颀长的影廓。
夏初浅瞪眼细看,看见deep伫立在检票口外围, 头戴又大又深的卫衣兜帽, 帽檐遮住他戴面具的脸, 车渐渐起步了, 他才转身折回工厂。
似乎在目送她安全离开。
“师傅。”扭过头来, 夏初浅扒着副驾驶座头枕, 急言道,“麻烦靠边停车!”
错不了了。
检票员繁忙,夏初浅借口落东西在里面了,拜托其放行, 检票员斜觑她一眼没理睬,她只好找门口的黄牛买了张高价票,匆匆直奔休息室,却没见到deep的人影。
方桌旁, 一个男人刚揭开外卖米粉的圆盖子,磨着一次性筷子头问了句:“啥事儿?”
“我找……deep。”夏初浅气喘吁吁。
“Deep啊,又是找deep的。”男人语气酸如陈年老醋,搅着米粉下巴指路,“医务室。”
*
场地陌生复杂,夏初浅东观
西望寻摸着医务室,墙壁破裂隐约曝出钢筋管道,萧森之气渗骨缝。
“嘎吱——”
锈迹斑斑的门应声外开,夏初浅看见deep缓步出来后随手关上门,似是困倦,他摁压额角。
话到喉头即将喊出之际,五六个彪形大汉从拐角的霉湿阴影中气焰熏天地逼近deep。
心下一惊,夏初浅躲在墙后随机应变。
“喂。”
领头的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老子可算等到今天了,你早就该滚了。粉丝多了不起?妈的,那些娘们天天捧臭屁,你真以为自己有能耐了?”
闷厚的哄笑撞上墙壁引来阵阵回响。
有人按捺不住嫉怨,粗口怒骂:“没琴姐给你喂奶,你TM算个球!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越骂越生气,这人一拳侧捶上身旁的墙,墙皮扑簌簌掉落,助燃他一触即发的暴怒:“你清高!你神秘!你高冷!妈的就你最会卖人设!老子看不惯你这种货色!艹!想起琴姐给你抬分成老子就一肚子火!”
无形妒火熊熊欲燃,几人一副斩草除根的狂徒样。
似是有道屏障隔绝了这些人的粗口,deep不为所动,他掏出手机摁亮屏幕,白光打亮凹凸有型的白色面具,他清冷孑然的气质添一丝诡谲冷感。
“搬救兵?”有人担心他求助琴姐,转念一想,人走茶凉,琴姐不可能护着他,便大胆奚落,“小学生告状?怎么?哭着回家找妈妈?”
听着一片刺耳讥笑,夏初浅紧攥拳头,指甲嵌入皮肉,“妈妈”一词,是那个少年刻骨铭心的遗憾和伤痛,怎么能容忍他们在他伤口上撒盐?
不出声响地摸出手机打算报警,她又忽然清醒这里本就是灰色地带,警察叔叔来了一定把deep一并拷走!
这些人也是仰仗这一点,只怕得罪老板娘丢了饭碗,不怕deep打幺幺*零。
Deep指尖遽然收力,指甲压出渗白,随着手机屏熄灭,暗色如沼气无声无息将他淹没。
“别来烦我。”
哳哑的警告,如同猛兽出击前打磨脚掌。
几人显然被短暂地震住了。
Deep踩着他们的沉默迈开长腿走向赛场的方向。
“给老子滚!你现在没资格进去赛场!”有人堵路,“玩告别仪式呢?少来这套!”
“找东西。”deep言简意赅。
“找东西?”有人又开始口不择言戳痛处,“呵,我看啊,你还是回家找妈妈吧!”
眼前,夏初浅窥见deep高大的身形在微微发抖,他铜铸铁浇般的双拳攥得骨节咯吱响。
“别忍了,真当你是个君子啊?”
“喊你的小迷弟们过来,咱们火拼一下。”
“就是,别显得我们人多势众,欺负你一个人。”
有人捡起地上的啤酒瓶防身,煽火道:“呵,从来不在拳场以外的地方打人的deep要动手咯!”
局势危急,夏初浅想试试看找老板娘出面,一个转身,竟一头撞上了一个硬如磐石的胸膛!
慌张地仰头上看,居然是阿力!
阿力目光猥琐地在夏初浅脸上游转,满是茧子的粗手握住夏初浅的大臂暧昧地捏了捏。
“当心点,这么漂亮的脸别摔着了。”
咕咚吞咽口水,夏初浅扒拉掉阿力的手,抱住胳膊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别碰我!”
闯进了deep的视线。
隐忍克制的壳子顷刻间碎裂,deep几乎飞奔过来,拉住夏初浅的手腕:“走。”
“走哪?”阿力箭步挡住两人的去路。
他和那帮人没来往,但他们的对话他入耳七七八八,俗话说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仗着人多,他底气宽绰,全无昨天落败的狼狈和颓势。
阿力舌尖顶腮帮子,粗野又吊儿郎当:“Deep小兄弟,真当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儿?美女,你也不许走,你跟他干嘛?你不是我的粉丝?”
夏初浅韶秀的面容阿力过目难忘。
阿力纳闷,昨天她还举着他的应援幅加油打气呢,怎么一晚过去跑deep怀里了?
……妈的!
……撬他的粉丝!
前有狼后有虎,夏初浅心跳惊如爆竹,止不住地发抖,手不自觉揪住deep的衣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害怕,deep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让她出去……”突然一阵莫名的晕眩,deep闭眼扼制,撕磨水肿的声带冷声说,“你们……看不惯我,冲我来,与她无关,路让开。”
“轮不到你逞英雄!”
此话一出,领头大哥气急败坏地挥拳冲来:“你TM就会在女人面前出风头!”
一拳,结结实实地落在了deep的侧脸,他的身体不知为何显得过于迟缓,面具顿时裂开半边。
“……啊!”
夏初浅捂住嘴,惊呼声漏出指缝。
忽而,手腕处他的大手滑落,她看着他脑袋无力前垂,诡异地左右摆动,脚步错乱虚浮,好似醉酒打摆,又好似被激活了某个危险的开关。
“小……deep?”
登时升起不祥的预感,夏初浅试图抱住deep的胳膊拖住他,然而为时已晚。
不管不顾地,他抬脚直踹领头大哥的要害,那吃痛的呻吟听得人都钻心疼!
猝不及防地,他脚步快如闪电,瞄准阿力缠绕纱布的伤处精准加以二次伤害,瞬间,鲜血染红纱布,一行血红流下,疼得龇牙咧嘴的阿力真不开眼!
丧心病狂地,飞踢、刺拳、锁喉,招式一个赛一个的生猛,不留活口似的狂烈残卷,不过瘾,他截走那个啤酒瓶,冲那人的脑袋重重砸下!
“咔嚓——”
拳手的反应速度不是盖的,万幸那人在最后关头抬臂挡头,不然小命当场交代在这了!
尘芥如蚊蝇般狂舞翻飞,一盏吊灯被飞溅的啤酒瓶碎片击打得摇摇晃晃,光线或明或暗,面具岌岌欲坠,暴戾恣睢的男人侧身站在灯下喘气。
第一次。
夏初浅第一次目睹他隐疾发作的样子。
湮灭人性,徒留□□。
“噔——”
“噔——”
“噔——”
他踩着规律而寒峭的脚步靠近,像极了曾经秋许明从三楼下来时的步态。
破碎的面具裂痕如网兜,最大的两个洞露出他瘴气弥漫的空冷双眼,暗如极夜,看不出丝毫的乖驯,那嚼骨嗜血的骇气也如同秋许明。
他的影子朝她压来,遮天蔽日。
羊入狼口,他幽幽抬起右手,冰冷修长的五指横亘于她纤细的脖颈,骫骳缠绕。
随时置她于死地。
“醒一醒。”
阴冷墙壁吞噬夏初浅身体的温度,她后背挨墙挨得越来越紧,如安雅所言,她或许真是个平静的疯子,理应恐惧的,可倾巢而出的情绪只有心疼和悲凉。
“醒一醒。”
她带着哭腔低喃。
——小染,醒一醒。
脖子上的力道忽然减弱,泪水凝聚成薄雾漫漶视野,她隐约看见他惊恐的眼神。
他双手垂在身侧烂如泥,手指回缩颤抖,灌铅的双腿蹭着地面后退,鞋底蹭出尖锐鸣音。
掉头,他慌不择路逃跑。
夏初浅一边擦眼泪一边追上去,路过琴姐,琴姐又惊又呆地给她指了指方向。
她跑得慢,跟不上他,追到路尽头,空无一人,搜遍这条走廊上的所有房间,甚至闯进男厕所挨个推隔间的门,她又来到档案室四处寻觅。
档案柜早已弃用,角落下层的那一间柜子,门严丝合缝关着,可门缝下夹着一截鞋带。
夏初浅轻步上前,试着拉柜门,门弹了一下,又被里面遒劲的力道拉了回去。
两人僵持着,那力道消弭于她故意说的一声“啊,我手疼”,柜门吱吱呀呀缓缓打开。
逼仄狭窄的空间,一米九几的男人瑟缩成团藏在里面,眼珠小心翼翼地转向她的方向。
夏初浅大大方方席地而坐,学着他的姿势环抱双膝,清凌凌的杏眼澄明敞亮,她不曾带着警惕与异色看他,此刻,往后,都一如
过往。
“不喜欢光亮吗?”
“为什么坐在柜子里?也不喜欢沙发吗?”
意料之中的无人应答,泪意烧红了她的眼眶,她耐心等待他镇定下来,唇畔荡漾一抹柔和的弧度,声音无比轻柔道:“你好,我叫夏初浅。”
她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
第57章 驯服 我以为你会喜欢。
他没有跟她相认, 也不敢去牵她递过去的手,她知道,他在惧怕自己的手再次锁缠她的脖子。
好说歹说哄不出来他, 只见话疗没用,夏初浅作势柔弱地小声嘀咕:“我不敢一个人出去,那些人看起来超级凶的,不像会怜香惜玉的人。”
“可我……”他缩在矮柜深处,掩藏面庞,哑声辩驳,“比他们更凶。”
“凶?凶还藏在这里?”夏初浅猫腰俯身,就像在床底找躲起来的小狗, 卷他衣袖的手指仿佛引小狗出洞的尾巴草, “你是很能打啦,可我不怕你。”
“因为只有你护着我, 不是吗?”
他犹豫沉默:“……”
“我饿了。”夏初浅话题一转。
“……我送你。”发颤僵麻的长腿伸了好几下才颤巍巍踩地, 柜子低矮, 他蜷着手脚往外挪, 头发摩擦柜顶磨出呲呲静电。
起身时脚掌刺麻, 他大手急忙扒住柜门。
夏初浅箭步搀扶, 借机拉他的手。
粗粝的大手一瞬生寒慌慌往出挣脱,温柔网黏丝缠绕,他抽她就攥,他躲她就追, 她软嫩的手指长在他手上。
“我害怕。”夏初浅攥紧,“我害怕他们,不怕你。你牵着我,我就不怕了。”
闹腾的大手点穴于她的温言之中, 她仰头深凝:“能不能再送我回去呢?就像你说的,我一个女生,独自来这种地方不安全,那我一个人走夜路也不安全。”
“……走吧。”他最终妥协。
他落后夏初浅半步,调小步伐,配合她的节奏,委屈而自馁地辩白:“我……很少这样。”
“嗯,我相信。”夏初浅嫣然回眸,目触他脖颈的缕缕抓痕,“你的脖子怎么了呀?过敏了?”
“嗯。”
“吃过敏药了吗?”
“嗯。”
“刚才吃的?”
“嗯。”他应得乖巧。
难怪呢,夏初浅理清了前因后果。
满地狼藉,常年攒积的泥尘溅上鲜血,朽烂的墙皮染星星点点的红,红白对比强烈,有种末途狂欢之感。
拳手们吃痛着艰难起身,琴姐无奈地拿着扫把簸箕扫清啤酒瓶的碎片,以免误伤人。
昏暗的走廊,突然,一抹纤白身影缓缓走来,步伐轻盈,自带沉静气魄。
柔软如水,却又刚毅能穿石。
小手牵着一只粗砺大手,一米六出头的娇小女人,身后跟着一米九几的戴面具的高大男人。
他乖乖随在她身后,背脊微弓,脑袋微垂,配合她的步长迈着小小步。
擂台上唯我独尊的气场,冷峻疏淡,生人勿进,蜕变成了温驯乖良的模样。
拳手们后怕,纷纷装看不见。
琴姐眼瞪得像铜铃,这人还是她认识的那个deep吗?!多少女生趋之若鹜,经年累月穷追不舍,deep理都不理,怎么才见两面就被这美女驯服了?
“老板娘,抱歉,给你添麻烦了。”路过时,夏初浅致歉,“我带他走了。”
“……噢。”老板娘呆愣,这女的气质素洁,俏鼻樱唇,难怪deep沦陷了,她心有戚戚,“不是我偏袒谁,两年了,每个人啥性子我心里有数。”
老板娘蚊声咬耳朵:“Deep从不惹事,我知道是那些臭小子挑的头,我教育他们!美女,你知道我这买卖……对吧?你别往外说,对deep也不好。”
“我知道。”夏初浅笑笑。
*
两人来到一处空地,停着几辆车,他带她走到了一辆再普通不过的小轿车前。
“什么时……”
什么时候考的驾照?在方叔开的驾校里跟他学的吗?自闭症和隐疾有影响你考驾照吗?
问题哽在嘴边,夏初浅最终消解。
解锁了车门,他却没松手,垂眸盯着相牵的手,手指松了一下又回缩握紧。
“你牵着我,我怎么上车?”夏初浅唇畔漾笑,问,“能陪我去逛逛吗?我还不想回家。”
“你不是饿了吗?”
“嗯,你能陪我去吃东西吗?”
孔洞中的晦暗双眼忽地亮起光芒,他点点头,牵着她到另一侧车门,开门,护着她的头看她妥善坐好,才松开手,关车门,小跑着上了驾驶座。
内饰不像当年的卡宴那么有尊贵格调,但简洁干净,玫瑰淡香袅绕鼻腔。
“你用这个味道的车载熏香,不会有人说你什么吗?”夏初浅以不亲不远的口气聊起。
“说什么?”
“说好闻,说你有生活情调,或说娘啊之类的,这味道比较女性化不是吗?”
除了擂台,除了她和几个亲近的人,没人近得了他的身,更不用说上他的车、闻他钟爱的味道。
倒是有挑衅的拳手嘲笑过他喜欢买玫瑰当作镇宅之宝似的存进衣柜,说花,买来送女人可以,送自己简直招笑。
但没人敢说他娘,赛场论雌雄。
“无所谓。”回程的路他习惯开窗吹吹风,担心冷着她,他今天紧闭窗户,“我喜欢这个味道。”
夏初浅张了张嘴,想问他嗓子怎么了,清朗之音变得跟铁锹铲地似的,吃药吃的?还是染上烟瘾了?眼周的痣又是怎么搞的?却问不出口。
“嗯,很好闻。”她应和。
握方向盘的骨节血肉模糊,墨夜点缀下悚然而惊,怕吓到她,他拘谨地悄悄擦。
抹的美黑油被纸巾带走,白皙肌底显露,她目视前方,装没看见。
两人聊起了别的,似乎紧张,没自信能答出合格分数的问题,他都沉默以对。
*
C城近两年兴起了夜市经济,烟火气升腾,摊铺琳琅满目,一眼望不到尽头。
过路行人见到夏初浅这对,都不由地带着探索多看两眼,靓女配战损的神秘面具男,以为这两人刚参加完什么新潮的活动,或是网红在拍段子。
周一晚上,这片夜市没那么压肩叠背,小吃摊铺前买宵夜的食客倒也不在少数,热热闹闹的。
夏初浅贴着他走,别被人流冲散了,她找他只管往天上看,就属他挺拔阔高如青松,而她女性平均身高,混人群里没那么容易找到。
现炒的米线喷香四溢,锅气十足,铁板上香煎豆腐和狼牙土豆色香味俱全,牛肉串烤鸡翅俘获味蕾。
见夏初浅一直沿路四处看,他掏出手机问:“想吃什么?”
经他一问,她的胃□□跃起来。
晚餐在“星星之家”随便垫吧了几口,就赶紧奔赴拳场,确实有饥饿感了。
“有点饿,你呢?”夏初浅问,“你想吃什么?”
“听你的。”
似乎懊悔刚才的脱口而出,他四肢蜷掌心,拇指指手边的一家烤串摊,改口道:“这家。”
“行。”夏初浅不挑嘴。
她看到马路对面有一家连锁便利店,松口气忙说:“你买吧,我吃什么都行。我看排队的人挺多的,估计要等一会儿,我正好去那边买个东西。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很快回来。”
指腹下意识摸裤缝,他点了点头。
*
夏初浅小跑到便利店,从货架上飞快地挑出碘伏、棉签和创口贴抱去结账。
沿路瞅了半天,这附近没一家药店,好在这种连锁便利店有基础的外伤用药。
他的拳骨那白森森的骨头都露出来了,她不管,他貌似就放任不管了。
这怎么行!
还偷偷用纸擦,多疼啊……
折回烤串摊时,夏初浅却发现他不见了。
炉炭将空气烫得扭曲变形,老板满头大汗,拿袖子揩拭,夏初浅却一瞬如坠冰窖。
他怎么没听话乖乖等她呢?他走了吗?还是又发病了?不该放他一个人,应该带他一块儿去买药的!
甚至不该
带他来这里,这里人多,全是普通百姓,他揍起人来没人拦得住他,也没人遭得住。
“老板!”夏初浅疾言忧色,“刚才这里有个戴白色面具的高个子男人,你看到他去哪里了吗?”
老板忙得都没空抬眼看,一手把串串翻来动去,一手抓起调料罐撒辣椒粉:“去那边了吧。”
老板下巴指了指夜市深处。
“谢谢!”夏初浅马不停蹄向里飞奔。
按理说,他很好找很好辨认,可直到跑到路尽头,再往前便是车水马龙的主干道,她都没看到他。
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她四下张望。
她删了他所有的联络方式,当时为了恪守感情,把他当普通的来访者一视同仁,她刻意不去记他的电话号码,现在,她想联系他都无从联系。
问了许多路人,有人说没印象,有人说:“哦,我记得好像见他和一个女生在一起……哎?就是你呀!我就是看他和你在一块儿啊,再没见过他了。”
呼吸道刺痒,夏初浅等不及喘匀呼吸,马上折返回去,想去停车的地方看看他的车还在不在。
暖黄路灯交织月色银辉,男女老少和她擦肩而过,跑着跑着,她停下脚步。
他笼在灯火阑珊的袅袅烟气中,就等在烧烤摊旁。
一瞬间,热量直冲脑门,她一手掐腰,一手扶额,带着哭意远远和他视线相凝。
见到她,他僵直的肩膀明显松弛下来,行人三三两两,他大步穿过他们向她走来,手里捏着一把烧烤串,裤子口袋鼓起一个弧形的轮廓。
“你去哪了?你干嘛乱跑!吓死我了!”心跳的余震震得泪水摇摇欲落,夏初浅唇线抿直,有些赌气地偏开头,却看见他裤缝染上血污。
等了许久等不到她回来,他以为又被丢掉了。
长大了,依旧没改掉一恐慌不安就拿裤子开刀的习惯,不是蹭,就是攥的。
“手疼吗?”恻隐之心盖过了后怕和愠怒,她心疼地数落,“你就糟蹋自己。”
想来,他们应该是恰好错过了,冷静下来夏初浅叹口气:“我买完东西回来,发现你不在烧烤摊那里,我还到处找你呢,你没事就好。”
仅她一人唱独角戏,他安静得很是古怪。
树叶飒飒作响,纯白面具裂缝斑斑,一小片白色碎片脱落,打卷于微凉的晚风之中。
他的破碎转虚为实,羽睫遮不住眸底深处的惴惴狼藉,迷失于她的口型。
瞬间,夏初浅忆起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晚上,他流露出和此刻相同的不安,如脆瓷易碎。
——他听力失常了。
——他以为她丢下他走了。
柔暖一笑,夏初浅没再言语,转身往前走,手向后伸熟稔地摸到他的手。
“一周牵一次手”的规定似乎烙刻在他的脑海,他抻着五指,她能摸到他因为发力而鼓起的筋骨脉结,走过几个摊铺,他才收拢五指将她的手包裹。
*
夜幕低垂,春季的风卷携着万物复苏的草木香气,铅云流动聚积成片,春雨将至。
两人找了把长椅坐着吃东西。
说是一起吃,实则只有夏初浅嘴巴吧唧吧唧。
他不愿脱面具,连饮料都不喝一口,僵硬如一尊泥塑,她稍微一动,他的腿脚便跟着惊厥,预备随时跟着她站起来。
一大包烤串,没一样是动物内脏,菜单上红艳艳标注着牛肚和鸭肠是招牌,他也没点。
“咳咳……”他清清嗓子,似乎找回了听觉,磨砺着喉咙发出嘶哑的含混气音,“我没想到你那么快回来。”
他从口袋掏出一个包着纸巾的小玩意。
等夏初浅时,他看到有小孩指头上环着这个转圈圈,他便去问在哪里买的,小孩妈妈说,在夜市的另一边,这款挺畅销,只剩一两个了。
他示意夏初浅打开看看。
款款拆开纸巾,一个硅胶质地的白色海星造型的小挂件,躺在她的掌心。
“一样吗?”
居然真的存在,她瞎扯的小物件。
批发品,都没有外包装,他特意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纸巾避免被他的手染脏。
“嗯,一样。”眼底的热意倒流,心化成了一滩水,她点点头,“好巧呀,这里也有卖的。”
原来他去买这个了……
“多少钱?我给你。”
他摇头不收。
她撸一块烤签上的牛肉,状似闲聊问:“你有念大学吗?”
他点头:“大三了。”
“你住宿舍,还是自己住,还是跟谁住呀?”
“跟……我叔叔一起住。”
“你叔叔最近还好吗?”
思忖一下,他答:“还好。”
“打拳是课余爱好,还是冲着奖金去的?”
他应激似的顿时面朝她,眼底拢一片惴惴夜雾,涩声道:“以后都不打了。”
“嗯。”夏初浅把吃完的签子扔进垃圾袋,擦干净手指,“就像你叮嘱的,那种场合女生最好不要独自进出,因为危险,对拳手而言也危险,不戴任何护具肉搏,受伤是家常便饭,在乎你的人多担心。”
她眉眼弯弯:“把手给我吧。”
碘伏涂过他开裂的伤口,他静如止水,抽痛声都不出一下。
偶尔夏初浅抬眼观察他的状态,撞上她的视线,他迅速垂眸躲开,可藏不住眸底的深切眷恋。
他还是他,一望而知。
“回去记得涂消炎药膏。”简单处理好伤口,夏初浅用湿巾给他擦擦手上的脏污。
把他的手心翻朝上,借路灯明光,她看见他右手掌心的一大片皮肤丧失了纹理。
是烫伤或烧伤。
刹那,“星星之家”的那场火灾跃然于夏初浅的眼前,数种情绪混作一团,她今日没有捅破他的身份,也不好去追问那日他为何舍身相救又不留只字片言。
“那串数字是多少来着?”
“69334689765……8763098765321……H200065……”
夏初浅哪里记得住,但她相信他念得一字不差,她心里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像在和他对暗号。
“你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好好用在学习上。”她嘴角缱绻干净明媚的笑意,“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你叔叔。以后啊,吃了过敏药就乖乖上床睡觉。”
风起风停,路灯拖长欲绽未放的花骨朵的晃影,雨意待发,空气润湿了几分。
夏初浅看到他摇曳着的棕色碎发黏了一粒啤酒瓶碎屑,他双手不便,她便抬手去拈那碎粒。
他毛茸茸的脑袋自然于心地下移到她舒适的高度,像小狼狗敞露肚皮交予信任和依赖,乖驯地,定着不动。
他还以为夏初浅要摸他的头。
她愣一下,弹走酒瓶渣滓,像从前那样抓了抓他的头发。
一滴雨水穿透云层洇湿灰土地,夏初浅收回手,整理垃圾:“下雨了,走吧……”
话音未落,她的眼前忽地攀黑。
一只笙寒的大手覆上她的双眼,细碎微光漏进他的指缝。
视野窄狭,他的白色面具无限逼近,贴在她侧脸和脖颈的那种磨砂酥麻感引得她身灵剧颤。
脖子前侧有齿尖挲挲刮摩的微妙触感,冷雨坠在她脸颊,道不明的情绪潮起潮落,既贪享又惊恐,她忘记避雨,双手紧扣长椅边沿,咬唇屏息,五官紧绷。
他又发病了吗?
此前,他隐疾发作才会啃咬她的脖子,狂野而恣肆,可这次,他唇齿的侵略磋磨格外温柔。
夏初浅不敢动弹,半晌,耳边响起他的声音,那语气如坠地的雨点坼裂,混在风里快要消音。
“我以为……”
他撒手,随着低头的动作面具垂落面前,碎声喃喃:“你会喜欢。”
第58章 雨天 这样算不算爱情?
长夜万籁俱寂, 钟家医院,刘世培早已入睡,秋末染清寂地蹲坐在病房一角。
他的膝盖上搁着笔记本电脑, 正在播放三年前,他和夏初浅在别墅三楼那间上锁的房间里的监控录像。
治疗最初,他的行动受限,只在别墅活动,徐庆河提出在别墅内外都装满监控,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每天都看一看前一天的录像,觅迹寻踪。
秋末染想起三楼的那间卧室, 在陈凡医生的事情之后, 秋许明早就装了监控。
那个雨夜,他
带夏初浅上去剥开回忆给她看, 说着说着, 他忽然断片, 清醒后她面色绯红, 眼神前所未见, 似乎羞恼懊悔又意犹未尽。
他查看监控时, 便目睹了那样的自己。
恣野强蛮,跟本我判若两人,却更讨她的欢心。
雨丝风片敲打落地窗,绵亘的雨痕后面, 深夜的远郊灯火寥若晨星,合上电脑,秋末染放空瞭望,三年里他学会了很多事, 却还是搞砸了。
还是不会,用她爱的方式爱她。
隔壁乍然响起呼叫铃,护士踢踢哒哒疾步赶来,秋末染起身推开门,是顾乐支又半夜严重抽筋了。
呜呜咋咋的哭声撕破谧夜。
小朋友长成了小少年,十二岁了,还是一成不变的小哭包,瘦得麻杆似的,个头倒是拔高了些。
“小支又难受了?”
沧桑的问声从内间传来,关上门,秋末染来到床前坐下,掖好刘世培的被子:“嗯。小支最近抽筋频繁,应该是换了新药的副作用。”
“那么小,受苦了。”刘世培插着氧气鼻管。
他有阵发性呼吸困难,三不五时喘不上气,最近好转一些,白天基本能脱管。
“能把我身上好的零件换给小支就好了。”躺久了背痛腰困的,刘世培缓缓翻身,“这样,小支不用哭哭啼啼,我也能换个形式多陪你一点。”
“刘叔,哪不舒服?”秋末染急问。
“最近好着呢。”刘世培催道,“快去睡,明天还要上早课呢。中午也不用天天回来陪我吃饭,这里有小支,有护士,我呀不缺人陪。多和同学聊一聊,出去玩一玩,多交点朋友,别怕,我们小染可讨人喜欢了。”
的确,他如今不再是幼时被欺凌被异看的“怪胎”。
学校里仰慕他的同学不在少数,尤其女生,他少言寡语,表情浅淡,自带清冷贵气,不买弄自己的高智商,外形气质出类拔萃,他的名字频频出现在校园表白墙上。
“朋友”不再是奢侈品。
“我喜欢跟刘叔一起吃饭。”
“你这嗓子,和我一样成了公鸭嗓,那辣椒粉当真变态,威力十足。”刘世培岔开话题,笑着嘱咐,“明天千万多喝水,随身带润喉糖含一含。”
“嗯。”
临睡前,秋末染给刘世培再测一次血氧,他托着刘世培的手夹好血氧夹。
那干瘦枯手兀自胖了两圈,手背一按一个浅坑,他垂眸,克制力道握了一下。
*
支教审批下来了,夏初浅顺利通过审核,八月中旬动身出发,所去的村子就在隔壁省,组织包了大巴车,到时候全体支教成员一同乘车过去。
C城每年的八月都细雨缠绵,树梢花苞被雨水冲刷得油亮亮,风雨清香。
安雅很是不舍,虽说可以随时电话联系,网络卡顿也能视频聊聊天,但一别就是一年,习惯了一个人在生活中留香于心,难免心口空一块。
“浅浅,你一定一定照顾好自己!”安雅眼泪汪汪。
“好啦,我又不是上战场了,搞得这么悲壮。”夏初浅许诺安雅保持联络。
“需要什么就知会我一声,我给你寄。”
“谢谢雅雅。”夏初浅眉梢微挑,开玩笑道,“你和杨奇学长结婚的话提前提前通知我,我这边不仅能当伴娘,还能提供一群可爱的小花童。”
“结婚还早呢!”安雅娇笑。
出发前几天,夏初浅和毛昊空办理了离职手续,新来的员工认真耐心、特教专业出身,代替他俩继续照看这些自闭症孩子,他俩很放心。
村子物质匮乏,资源贫瘠,快递都不方便。
毛昊空有过支教经验,又打听了一些,他建议夏初浅多带些常用的个人物品过去。
比如卫生巾、蚊香、内衣、药品,那边有小商超,但以价格极其低廉的物品为主,还有山寨品牌让人直呼臭不要脸,雪霸啊、八度空间啊、老干娘啊、蒙羊啊,质量过不过关就赌商家的良心是黑色还是红色的了。
登山包和便携式充电设备也是必备的,夏初浅缺个登山包,家里的充电宝功率也小,便和毛昊空一起去逛逛,他指点指点买哪种的。
正值暑假,卖场里许多家长带着小孩来蹭空调,小孩撒开了在大理石瓷砖上摸爬滚玩。
货比三家,夏初浅最终买了一个牌子还不错的登山包,黑色的耐脏,有点小贵,去的地方毕竟是偏僻村庄,便宜的包别用两天就掉拉链或是破洞了,修都没地方修去,可能也买不到新的,徒增麻烦。
时间还早,夏初浅请毛昊空去糖水铺子吃甜点,麻烦人家参谋登山包,去了村子,也要向人家请教许多事,总归欠人家人情,请客是必须的。
“吃点什么?我请客,别客气。“夏初浅落座,示意毛昊空扫码看菜单。
“那我点最贵的!”毛昊空耍宝,“开玩笑,开玩笑。那我就不推推阻阻了,要一份……椰汁西米露吧。”
“昊空,你不口渴吗?逛了挺久了,我再加杯喝的吧。”夏初浅给自己点了一份杏仁双皮奶,征求毛昊空的意见后,又下单两杯港式奶茶。
等上餐时,一位妈妈领着一个小男孩进到店里点单,小男孩的手里拿一只小狼公仔。
和曾经在儿童公园他打枪赢来的一模一样,嘴巴、耳朵和肚皮白糯糯,其余部位为灰色,长得一点儿也不凶,圆鼻头圆眼睛,纯真呆萌。
那只小狼公仔,跟她的情感一并断舍离了,然而物件易弃,情愫难消,回忆亦然。
夏初浅忍不住看向小男孩手里的小狼仔。
“小帅哥,你的玩偶在哪里买的呀?”毛昊空情感细腻,眼力见一流,他和颜悦色打听道。
得到在抓娃娃机里抓到的答复,他撸起袖子干劲十足:“等下咱们就去抓。小夏同志,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实力,这方面哥哥我无敌手!”
一百个币花完了,毛昊空只抓了一只小熊猫出来。
他讪讪挠头,挽尊道:“这台机器不好使,用着不顺手。我过年回老家给我侄子侄女抓了一大包呢!真的!我今天水逆了才这么菜。”
“嗯,这操纵杆过于灵活了。”夏初浅顺着说,拦住正打算再去兑币的毛昊空,“昊空,咱们回去吧,这还一群小朋友排队等着玩呢。”
“初浅,你抓抓看呗。”毛昊空有些难为情。
大话放太早,打脸是小事,重要的是没给心仪的女生抓到她想要的公仔。
毛昊空便找理由想再试试:“刚才一百个币你掏的钱,但只我一个人霸着玩了。这样,我再买一百个,你来玩,说不定你是命定的抓娃娃天龙人,一抓一个准!到时候去支教,抓到的娃娃当做给村里孩子的见面礼。”
小狼公仔埋在一堆毛绒娃娃里,只露出四分之三个脑袋,抓到它需要把上面一层的娃娃全部夹出才行,性价比太低,夏初浅看眼时间,傍晚时分了。
再者,既然已丢掉,就不该再抱着寻回的侥幸心。
“咱们直接去买娃娃吧,这样抓不划算,一百块钱,不知道能抓出几个,但一百块钱,明确能买到五六个。”
夏初浅让出娃娃机,几个围观的小孩子一窝蜂聚围,扒着玻璃商量抓哪个。
“行,那咱去楼下逛逛。”毛昊空略显尴尬地食指蹭蹭鼻尖,”
率真又带些腼腆的大男孩,夏初浅不好驳人好意,浅笑道:“还是AA吧。”
*
回去时,阴雨绵绵洗涤天际,空气里泛着稍许霉气,公车上满是雨水从雨伞滴落的水洇。
夏初浅已从“星星之家”的员工宿舍搬回了父母曾经的家,她走出站台棚,撑伞踱步回家。
雨滴似银针,落戳伞面敲冰戛玉,担心购物袋被淋湿,她用肩膀和侧脸夹一下伞柄,空出手来把购物袋抱在胸前,再腾出一只手打伞。
短暂的换动作,她无意往旁侧瞥去,电线杆旁立着一双分外修长的腿。
黑色西装裤剪裁合身,垂坠感卓越,面料做工都品质上乘,一双黑色皮鞋光泽度极佳,看着也价格不菲。
这一片大多市井平民,鲜少见穿这么庄重矜贵的,夏初浅便稍稍把伞面抬高了些。
男人撑一把黑色的大伞,黑西服沉稳干练,连内搭衬衣和领带都墨色纯染。
斜风细雨将他身上的暖意搜刮殆尽,他清介如高山雪松,面色浅淡。
一身黑衬得他皮肤苍白几欲透明,路灯暖亮,他却眉目黯淡,透出些孤冷灰败的沉气。
许久未见的面孔,仿佛自梦端深处而来。
是秋末染。
夏初浅僵怔在原地,有那么十几秒,隔着雨幕,她不管不顾将他贪婪地看个清。
自上次他从夜市送她宿舍后,他没再出现过,也是时隔三年,她再次真正见他。
黑色显瘦吗?
他似乎身形清减了一圈。
看秋末染薄唇启启合合,欲要上前,又止步不前,夏初浅率先开口:“嗨。”
踏着洼水迈向秋末染,她留意到他的裤脚湿了一圈,还粘着几粒泥点,他应该在这等了挺久。
踟蹰着,秋末染往前迈了一步,右手撑伞,左手背身后,生涩应道:“嗨。”
褪去少年气的声线,比当年添几丝成熟磁性的韵味,但仍是清越的基色。
“好久不见。”夏初浅逼自己端正自持,笑着问候,“怎么突然想到来这边了?”
秋末染喉线紧绷如弓,松针般的长睫在黑眼圈上投下阴影,右眼的泪痣淹没其中。
“想见你。”他诚恳道。
夏初浅暗自掐了下掌心,扯回了险些酿成的冲动,尽力云淡风轻以对:“知道我马上就要去支教了,所以来探望探望我?给我点精神上的支持?”
说笑溶解在他的沉默里。
雨化光影浮浮沉沉,她莫名觉得他快要被风吹透,和萧瑟的暗夜融为一体。
夏初浅更添一抹如麻心绪:“你好像不只想来见我,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很想问他是不是上次在野拳场的事曝露了,莫不成被警察抓去劳改了?被退学了?
可那天没捅破窗户纸,现下她只好旁敲侧击问:“理大快开学了吧,有选好毕设的导师吗?”
“嗯,研究范德蒙行列式在生活中的应用,导师人很耐心。”秋末染攥紧了握伞柄的手,迟疑着说,“对不起,没有听你的话,擅自来见你……”
小心翼翼的乖顺模样,让往昔温馨和伤痛的滴滴点点复活,甜酸交织之余,夏初浅也庆幸,看来他在学校安然无事,是她一惊一乍了。
“来见我,怎么不喊住我?”夏初浅像旧友寒暄,“雨天打伞,各走各的,我只盯着脚下的路看,不太注意路人。要不是我瞥了一眼,就径直路过你了。”
“我想见你,你不一定想见我。”
“我想见你,不一定要你见到我。”
——想见你,单单纯纯想见你,没有其他欲念。
两年零三百五十九天,比那年的那天早了六天,夏初浅恍然意识到这一点。
以及他格外隆正的打扮,她思忖着问:“你是提前来问……那个问题的吗?”
——“三年后,你可以考虑我吗?”
——“可以爱我吗?一点点就好。”
瞳孔中的碎光变幻流转,秋末染有种明知答案、却还是问了出来的凄然:“今年的答案是什么?”
脑海中闪现的回忆沉重如铅块拽着夏初浅的嘴角,她急忙低头整理情绪。
再次抬头,波澜已隐匿不见:“三年前,我不能让你对我产生男女之爱,我想,三年后也一样。我在你最脆弱、最需要认同和陪伴的时候出现,给了你温暖,你对我的感情只是依赖。”
“我对你而言,是朋友,是姐姐,甚至,你可能把你对妈妈的感情投射到了我的身上。我相信你对我的感情很真诚,可这并不是爱情。”
压抑着即将露出马脚的哭腔,她温笑:“那我现在回答你,如果你要的是朋友之间的爱,我有,如果是普世的爱情,我不想有,因为这样对我不公平。”
爱情无法像齐平的天平两端,总有一方分量更重,但至少这场称量绝对能冠以爱情之名。
“你是你,我没有把你当作谁……”
“是吗?”夏初浅释然又酸苦,“那就更说明了,我不是你命定的那个人。你问过我,什么是爱情,我也回答过我的拙见。”
“爱情有很多定义,心理学上讲,承诺、激情和亲密是爱情的三要素,这三点构成稳固的三角形,三角形中间,则是爱情。激情,是性的需求和欲望,生理反应骗不了人,你对我没有。”
“你教教我。”
夜雨丝丝绦绦侵肌,秋末染背脊微弓,他胸腔内的氧气似乎都被抽干:“你教我,我一定学会。”
咽下哽涩,夏初浅抬了抬怀里的购物袋,冲秋末染挥手:“回去吧,开车注意安全。”
转身的瞬间,一股力道拦腰将她裹挟,雨伞双双落地弹飞,风驰雨骤之态把她拥入怀中。
爱让温顺听话的人失控执拗。
他音色暗哑逼近窒息,手臂收紧不留缝隙,近乎乞求:“我把我的所有都给你……”
“这样算不算爱情?”
第59章 支教 我就是爱他。
腰际的力道好似这愈急愈密的雨, 失了雨伞的遮蔽,夏初浅很快睁不开眼睛。
“秋末染!”
除开初见那天,她似乎是第二次喊他的全名, 犹如一桶冰碴兜头浇下,他瞬时清醒过来。
还来不及撒手,一声大喝急慌慌奔来:“喂!你放开她!干嘛呢你!光天化日之下的!”
毛昊空顾不上看地面,鞋子淌进下沉砖块汪出的一大滩积水,风风火火一把推开秋末染,把夏初浅护在身后:“你手脚安分……嗯?末染?”
一身黢黑,穿得跟黑无常巡地府似的,只见过秋末染浅素清新穿着的毛昊空刚才没认出来。
他摸不着头脑, 把伞递给夏初浅, 雨水糊眼,他猫着腰捡起地上的两把伞:“你们……咋了?”
秋末染没接伞, 双手颓然垂在身侧, 一只手指节回缩, 抽颤着剐蹭裤缝, 另一手握一只小狼公仔。
西服几乎湿透, 熨帖在身, 隐约勾勒出他胸腹的肌肉线条,随着呼吸大幅度起落,褶皱缝水光潋潋。
碎发湿淋淋垂在额前,发稍的雨滴一一滴顺着眉骨流淌至眼皮和面颊, 似在哭泣。
看了眼迷茫的毛昊空,夏初浅道了声感谢,她一手举一把伞,来到秋末染面前为他踮脚撑伞。
“小染。”
暌违的称呼, 让秋末染眼睛熠亮乍绽。
可夏初浅却只是将拒绝又温和地复述了一遍:“爱情是无师自通的,你对我缺少的那个元素,不是靠学习就能补足。小染,未来的某天,你会遇到一个人。”
“她的出现让你自然而然懂得什么是爱情,你会感受到,那种身体和灵魂都欲罢不能的共振,为她悸乱,为她脸红心跳,为她骨酥颤栗。”
“可那个人不是我呀。”
泪意澎湃,夏初浅内心却像是清空了一样,有些话嚼碎了、说透了,才能真正驰然释怀。
把伞柄塞他手里,她关爱弟弟般拍拍他的大臂:”
“他会对你脸红心跳吗?”
头顶响起他艰涩的问句:“昊空哥。”
对上他空寂暗淡的眸子,夏初浅有些于心不忍,咬咬嘴唇,她仰脸笑迎:“当然,他会呀。”
*
那天,秋末染打车离开,递上小狼公仔的动作,在看到毛昊空手里的小熊猫时,凝滞一下,默默再次背至身后,剪毛布附着一层雨水。
小狼公仔和他一样淋成了落汤鸡。
目送出租车远去,夏初浅的思绪跟着飘远,毛昊空问了句“你还好吗”,才将她解离。
她坚定地点头,给钟渊发了条微信:【钟医生您好,我是夏初浅。我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我想告知您一声,秋末染刚才来找我,他现在坐上出租车了,可能需要您多和他联系一下。】
两人的对话框停在三年前。
和秋末染肃清界限了,夏初浅没理由、也没必要和秋末染的私人医生联系,为避嫌,她过年过节的问候都没发过,估计效率至上的天之骄子,钟渊,也不会想在普通市民夏初浅身上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还好钟渊没删了她。
“正在输入中”的字样闪闪消消,似乎在纠结什么,末了,钟渊只惜字如金:【好。】
*
“初浅,我送你进小区吧。”毛昊空捋着下巴,乐天派的平眉阔眼此刻皱出忧悒褶子。
“昊空,你怎么没回家?”
“啊,这个……”毛昊空把小熊猫玩偶避着雨塞进夏初浅胸前的购物袋,“你忘带这个了。”
“抱歉,我记得我装袋子里了。”夏初浅讪笑一下。
“怪我粗心,怎么随手就自己揣着了。”
他罕见的沉默着,直到送夏初浅到小区闸口,才扣着头皮吞吞吐吐问:“初浅,其实吧,我感觉得到你心里有人,你拒绝我,是因为末染吗?”
毛昊空将信将疑。
信,信在今日他亲眼所见两人的拉扯;疑,疑在秋末染分明是位自闭症患者,何谈爱呢?
雨势渐消,断断续续的雨珠子打在伞面上,闷厚的声音宛如古旧挂钟。
夏初浅止步,脚尖轻踩折射粼光的水洼:“嗯。”
“……”毛昊空一时话都不会说了,咬了舌头,疼得吸气,“我还以为三年前的那篇新闻是假的……是谣言……原来你们真的……是真的?”
“怎么可能?我和他没有交往过。除了我的确动心了之外,其余都是空穴来风。”
悠抬伞面,夏初浅白净无暇的脸庞满是坦荡之气:“昊空,说句实话,你完美符合我的每一条择偶标准。”
“你有责任心,有上进心,脾气性格都好,细心会照顾人,有自己热爱的工作,自食其力,有安全感,能让人依赖,你符合到我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拒绝你。”
答案呼之欲出,毛昊空苦涩笑笑:“如果没有末染,你或许就选择我了。”
夏初浅不置可否:“无关情爱,就单纯基于你的条件,我都没有理由说不。可缘分是个捣蛋鬼,我们的相遇都因他而起,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不会涉猎自闭症,不会去‘星星之家’,也不会认识你。”
“因他而起,也围绕他转,我的心也是。”
“可他没法爱你。”并非嫉妒而泼冷水,毛昊空基于经验道,“阿斯伯格患者或许懂普通人的情爱,但绝大部分自闭症患者,对于感情的理解和我们不同,血浓于水的亲情都搞不明白,更别提爱情了。”
他痛心:“不是他不想,是他不会。初浅,我不是乘人之危,你值得懂爱的男人爱你。”
道理都懂,可情难自控。
树叶水洗过后,青翠油绿,雨滴沿着叶脉逶迤,砸进夏初浅脚边的积雨,相交相融。
“我跟他说过我对爱情的定义,现在想来,漏了很重要的一条……”夏初浅嘴角噙笑,滑出释叹,“爱情随机发生,不讲一点道理。”
“他孩子气,思维简单,或许他这辈子再怎么学也学不会老成持重,他有大把不会的事,需要我来教他。他还在读大学,他一定拿不到英语证书,将来也许很难适应变化多端的职场。”
“他不会逗我笑,不能陪我笑,他常常惹哭我,还不能陪我一起哭,他的基因不适合繁衍后代,他不是适合结婚的人,甚至,他这辈子都无法为我心动……”
“可是怎么办呢,我就是爱他。”
数个深夜,再捂嘴掩耳也走风的内心回响,她抚摸胸口认输地道出口:“我好爱他。”
“初浅……”毛昊空语塞,无可奈何。
“往后余生,我会遇到性格各异、各具风格的男性,但他永远是最惊艳我的那抹纯白。”
夏初浅微笑:“有人在暗不见日的角落出现,却能身披金光走进你的心里,他是温暖的代名词,连回忆都能治愈人,哪怕不在一起。”
*
支教的日子忙碌充实,不知不觉中,跨过农历新年,又到一年开春时。
来村子半年多,夏初浅的体验很奇妙。
没有小说影视剧里演得“做太阳温暖他人”、充斥着浪漫的人文主义关怀、贫穷但朴实的村民互帮互助、齐心协力吃大锅饭、脸脏兮兮的可爱小朋友书声琅琅。
和想象中存在偏差。
没有“穷山恶水出刁民”那么夸张,但只顾及眼前蝇头小利的村民不在少数,长远利益是有光明前景的人考虑的,他们只想牢牢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田,谈不上蠢或坏,利己与自私,不过人类的本性使然罢了。
大部分村民还是淳朴善良的。
脱去滤镜,置身其中才知全貌,黑白两面之间的灰色,倒也显得真实。
村长心念几位支教女老师是城里来的年轻姑娘,收拾出来全村最安全、最干净、唯一有独立卫浴的一间房子给她们当宿舍,暖水壶、脸盆、毛巾等等都是新的,还派大娘照看着,尽其所能给了最好的待遇。
夏初浅从小生活条件不算好,但长在寸土寸金的C城、见过了坐拥数亿资产的少爷们、看多了网络上动辄年薪几十万的成功人士,潜移默化地,让她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挣扎在温饱线上。
譬如她班上的一个小姑娘。
奶奶瘫痪在床,母亲是位盲人,有个两岁大的弟弟,父亲在外务工,干体力活,又有腰伤,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每年年底能寄两万块给家里就算不错的了。
村里唯一的学校给孩子们订校服,有补助,一套上衣裤只需学生自费15块钱,小姑娘拖了三天,最后一天跑去找夏初浅,支支吾吾难过地说,家里掏不出钱,小钱攒大钱,将来要供弟弟读书和娶媳妇。
想来C城的一杯奶茶就不止十五块,奶茶喝完就完,一套校服能穿个把年月,十五块钱还能买一蛇皮袋子土豆,能填饱肚子能吃好久。
夏初浅心头酸楚,安慰小姑娘没事,拿自己的钱给填上,后来小姑娘穿着校服站在升旗队伍中,给国旗敬礼,给她鞠躬,呲着豁豁牙傻笑。
*
校庆那天,学校上午照常上课,下午四点开始庆祝活动,预备举办一场诗朗诵比赛,赛后全体师生玩玩游戏、吃吃零食、唱唱歌跳跳舞。
村里的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孤单和重压是常态,这种报团取暖的轻松活动他们兴致高昂,中午午休不睡觉了,有吹气球吹红了脸的,有在院子里的土砖地上画粉笔画的,有去采摘野花做花束的……
“初浅,这气球不够用了。”支教领队王湘姐喊了一嗓子,她手里的剪刀迟钝绞合,“剪子也钝得跟我太奶奶的牙一样,一张纸老半天剪不破!”
夏初浅被逗笑,她正在教几个小女孩插花。
“你们尽情发挥想象力,当心别被刺扎到手哦。”嘱咐了一句,她揣上手机,“湘姐,那我去买气球了,再买两把剪刀回来,还有什么要带的吗?”
王湘:“没了,辛苦你了。”
毛昊空从木梯子上下来,手里捏着准备粘房梁上的剪花:“我和你一起去吧,初浅。”
“哎哟哟。”王湘看破说破,笑道,“小毛这是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和初浅黏着哟!”
“我哪有啊!湘姐!”毛昊空腼腆地搓后脑勺。
“赶紧干活,活多着呢!”都是过来人,王湘笑意深长,”
夏初浅笑着推开教室门:“我走啦。”
*
村里唯一的小商超在村口,前些年的扶贫计划帮扶铺好了从学校到村口的路,几年下来,这条土路坑洼接踵,雨天变泥潭,但一直缺钱缺人力来修缮。
小商超夏初浅每周都去,补点牛奶和日用品,熟门熟路的路,想着尽早回去干活,她脚步健快。
迎面驶来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这种好几手的破车在村子里挺常见,夏初浅压着路边边走,给面包车腾出路。
面包车有意无意地靠近,轮胎轨迹逐渐与她相交,突然,它提高速度驶来!
轮子卷起粗尘迷了夏初浅的眼睛,她还来不及揉,车门哐地粗暴打开,破烂门扇疲软晃荡,骤不及防地,一只刀疤交错的粗黑手臂从车内伸出!
不留反抗的余地,那手臂精准可怖地勒住夏初浅的脖子,蛮横地把她拖上了车!
“……呃……”
喉管挤压,夏初浅无法呼救,蹬着惊恐的双眼,她目光扫到车内有五个男人。
后排两个,中排这个正束缚着她,驾驶座一个,副驾驶那人戴着口罩和棒球帽,纹身覆盖了半个脖子,眼里的阴森戾仄与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董童?!
明白这是一场策划绑架,她一个弱女子面对五个大男人,再怎么挣扎皆是徒劳,夏初浅腿脚安分下来,默然镇定,等这些人先开口。
既然对方绑架了她,肯定会说明来意。
“这小妞心理素质挺好。”背后的男人懈开夏初浅的脖子,扭着她的肩膀把她摁在座椅上,他五大三粗,一笑横肉泛滥,“不哭不闹的,有种。”
夏初浅杏眼平正:“你们有什么目的?”
第60章 绑架 这女人还挺难搞。
“进去!”
横手粗暴一推, 夏初浅踉跄跌进一间废弃小厂房,尘土淤积的地面踩出一串灰脚印。
铁门锈迹斑斑,关门时“吱呀”的锐鸣好似垂死的悲凄嚎叫, 暮色砰一声被关在门外,浮尘如蝇飞振,光线仅从三米高的四扇窄长的墙窗漏进来。
金橘色笼罩半边天,厂房内夕光垂暮。
“坐下,坐地上。”
为首的男子身形彪悍,他凶声命令,夏初浅服从地席地而坐,在面包车上她听其他人喊他“虎哥”。
“把她绑上。”
一个眯缝眼的年轻男人拿出一根粗麻绳, 三下五除二将夏初浅五花大绑, 闲间,他叉着腿蹲着往上谄媚地瞅:“哥, 这妞儿的嘴堵不堵?”
“不了。”虎哥双臂壮如兽腿, 抱臂的动作更是努出山包大小的肱二头肌, 粗厚的声音震出回响, “她路上都没有大喊大叫, 现在喊也是白喊。”
人迹罕至的穷乡僻壤, 他妈的天知道找一个适合绑架的地点有多困难,远离炊烟,避开天眼,还得在导航上查有此地, 不然秋家那小畜生找都找不来。
他不来,一切毫无意义。
夏初浅的手机再次振铃,来电显示“毛昊空”,不过去小商超买个气球和剪刀, 来回二十多分钟,她未免去了太久,想必他们觉察出了异状,正在找她。
腾出手来,眯缝眼关了夏初浅的手机:“虎哥,给。”
“挺淡定啊你。”手机在虎哥的大厚掌里薄如纸片,他蹲下,膨鼓肌肉撑满牛仔裤,似笑非笑看着夏初浅,“不愧是敢接秋家咨询单子的人,有胆量。但有胆量的下场你看到了?靓妞儿,跟秋许明扯上关系就该——”
他手砍脖子,坏意呵一声吓唬夏初浅:“死!”
恶浊的烟臭味呛得夏初浅脑壳发紧,待臭气挥发些许后,她不再闭气,敞亮问道:“所以,你绑架我,就是因为我做过秋家的咨询师?”
眸光扫过董童,只见他闪烁回避。
弹舌音脆响,听感油腻浑蛋十足,虎哥左右摇摆食指:“那么多咨询师接过秋家的活儿,我难不成每个都抓来?靓妞儿,你太特别了,只有你把秋家那小畜生带了出来,小畜生听你的,小畜生在意你!”
极具侮辱性的词汇刺痛夏初浅的耳膜,没指名道姓,但彼此心知肚明。
指甲紧扣掌心,她平心静气地问:“就像你说的,他都不怎么出门,怎么惹到你了?”
“因为他是秋许明的儿子。”
“秋许明”这个名字,用血气烫熟了再咬碎了碾过唇齿,这三个字的发音甚至扭曲变形。
宿恨一览无余,无辜牵扯子辈,夏初浅细察虎哥的表情:“秋许明已经入狱,他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他一无所有了,还有什么怨恨是你放不下的?”
“日你妈的!老子恨不得秋牲口被吊在房梁上放血,像只真正的牲口!”虎哥目眦欲裂,猩红眼球凸起,“老子要他生不如死!吊着一口气活不成,死不能!老子要挖掉他的眼睛,砍了他的四肢做成人彘,割掉他的舌头,每天都用针缝他的嘴唇再拆线,就像他对我弟……”
虎躯抖如筛糠,他一度哽咽。
数年前惨绝人寰的怖景,仍历历在目。
那天,听到秋许明对自己投奔对家的弟弟网开一面,虎哥抱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去指定地点接弟弟。
荒滩空荡,违和地矗立着一口观音瓶,走近便听到瓶内气息游离的呼救和微乎其微的撞击。
虎哥敲碎瓶子,魁梧高大的弟弟变得小小一只,只有躯干的身体轰然倒在满地碎片,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能听、额头冒血、被阉割泡于滂臭的粪便尿液,熏得虎哥猛男飙泪。
“不只是我!”虎哥瞋目切齿,指向另一个男人,“他哥也被秋许明杀了,就死在了秋家别墅!”
夏初浅顺着望去,男人手腕内侧露出寸许的鬼面般若纹身,艳赤如欲(火)岩浆。
她呼吸悬停,顿时不寒而栗。
这张脸实在泯然大众,但这个纹身她过目难忘,原来早在花店那时,这些人就伺机而动了,难怪董童会入伙,李小萍口中不三不四的“朋友”,想来就是他们。
“秋许明,妈的忘恩负义的畜生!要不是我哥,那脑子有病的小畜生能有今天?”纹身男陈宇破口大骂,“你和我哥都是有功劳的咨询师,秋许明为什么不杀了你?呵,因为你是女人?还是小畜生爱上你了护着你?”
“他有名字,他脑子没病。”
此刻,夏初浅才无法遏制地情绪翻覆,不许一口一个污秽词语玷污那个少年。
“哟,情深义重啊,好极了!”虎哥冷笑调侃,“要不是秋许明关在监狱,老子早和他同归于尽了。老子也有法子,就把小畜生做成人棍寄给他,在包裹里装个摄像头,直播秋许明拆包裹哈哈哈!”
光凭幻想,他已然快意狂笑。
他们势要复仇,老子作践不得,就蹂躏儿子,而她夏初浅就是引出秋末染的诱饵。
愤怒搅乱呼吸,喷出口鼻的气挤一股出一股,吐完肺火,夏初浅不卑不慌:“报仇,得被报复的人感到痛苦才算成功,可惜秋许明不在乎秋末染,我的死活就更无关紧要了。”
“虎毒不食子,但秋许明是畜生中的畜生,这点我同意,因为秋末染遭到秋许明的毒打不计其数,秋许明巴不得秋末染死,但又不想秋末染死在自己手上,你们杀了秋末染、弄残了秋末染,反倒合了秋许明的心意……”
夏初浅试探着说:“我想,这位先生也从哥哥的口中听说过秋末染被殴打一事,证明我没有说谎。”
“冤有头债有主,而且为什么不拉秋末染一伙去报复秋许明?对秋许明而言,被儿子狠狠背刺,不比看见儿子的残尸痛苦?秋许明痛恨忤逆他的人、痛恨背叛不是吗?你们不如就此停手,改变计划。”
日落四合,带着沉默没入地平线。
“啧——”虎哥啐口唾沫砸在地上,碎成稀烂一滩,“少他妈拿心理学话术给老子洗脑!C城,秋许明的地盘,老子不能拿你怎么样。但这里……”
虎哥猖狂狞笑:”
“你做过的恶事终有曝光的一天。”
“老子在乎?”虎哥两指捏夏初浅的下巴,拧来拧去久不餍足,她白肤吹弹可破,姣美面容越看越韵味悠长。
他翘唇猥笑:“长得真不错,身材也还行,难怪小畜生着了道了,也难怪董童心心念着。行了——”
扬手撂手机在地上,虎哥从腰际摸出一把手枪,一声巨响,手机中弹碎得四分五裂!
……他们有枪!
头皮一炸,夏初浅顿觉生机分崩离析。
枪鸣轰动,残旧墙皮醢尸齑粉往下掉,呛得夏初浅连连咳嗽,太阳穴突然一凉,她身子僵冷,眼珠往旁侧慢慢转去,瞥见虎哥拿枪抵着自己。
“现在怕了?”虎哥横眉竖眼,咬牙道,“怕了就乖乖配合,别动歪心思!”
眯缝眼是虎哥肚里的蛔虫,他见机忙拨打号码递上手机,摁下免提等待接通。
片刻,电话接起:“喂。”
电流淬得那嗓音染几分磁性。
“夏初浅被我绑架了。”虎哥不多逼逼,恶势得志道,“你一个人来,不许告诉第二个人,不许报警。夏初浅现在在我手上,是生是死看你的表现!老子脾气爆,小畜生,懂?你知道不听我的话的下场吧?”
太阳西沉,黑暗海啸般即将拍灭厂房内的全数光线,只剩扩音器里极致压抑的错乱呼吸。
“……我不信。”尾音虚颤出卖了他的心悸。
“喊一声!”虎哥狠钳夏初浅的下颌,她细肌压出红痕,“喊那小畜生来救你!”
夏初浅死咬牙关忍耐钝痛,连呼吸声都消匿,死扛着不出一丝声响,刚烈之气蓄满怒瞪的杏眼。
“性子挺刚啊。”
虎哥毫不惜花地一把薅住夏初浅的头发,头皮彷如被生生剥离头骨,她倒向他施力的一边,细脖上扬绷直,生理性泪水涔涔铺盖眼球,愣是一声不响。
“咔嚓——”
快门声入耳,只见董童拍了张夏初浅的照片举给虎哥看,逼仄眉眼间的褶皱疑似于心不忍,压低嗓门说:“虎哥,发这个给那小畜生吧。”
“妈的,这女人还挺难搞。”
虎哥一撒手,夏初浅侧倒在腌臜硬地,她屈膝佝背弓成虾形,抻长脖子大叫:“秋末染你不要来!他们的目标是你不是我!听我的……报……唔……警……”
糙厚宽手泰山压顶般捂住夏初浅的嘴,她弥弥碎音从指缝挣扎漏出,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小畜生,你来,她能活,你不来,她一定死。”虎哥目露暴戾仿佛穿越屏幕刀死秋末染,他下通牒,“一命换一命,我给你三秒钟考虑,三……”
“地点。”彼端不假思索。
传地址给秋末染,虎哥得逞嗤笑,眼里迸射戏谑异光:“小畜生听好了,老子给你六个小时。你如果迟到了,老子就扭断夏初浅的脖子,你来收尸。”
“你是谁?”
“老子?”虎哥阴笑直逼耳根,他一字一音挤出齿缝,“是秋许明的好‘战友’啊。”
*
午夜,阴风抓撩枝裂八叉的树梢,叶子扑簌生出类似哀鸣的不绝低响,云雾蔽月。
厂房荒废多年,早已不通电,虎哥一伙人备了几个手电筒,揣怀里,没坐姿地萎在墙边。
眯缝眼困得哈欠连天,他负责贴身看守夏初浅,头重得仿佛吊了只铅锤,捣一下脑袋,惊醒后立马恶声震慑:“别动!别动歪心眼!我可看着呢!”
夏初浅背靠墙壁,没理会。
虎哥和陈宇坐她的对面,两人守着门,董童和另一个男人各坐另两侧,她被全方位监视。
试过了,麻绳太粗绑太紧,她挣不开,挣开了也无济于事,她哪里逃得出去?只能寄希望于校方尽快报失踪案,祈祷警察在秋末染来之前先找到她。
她渴求秋末染不要来。
可他一定会来的。
董童兜里装着烟和火机请示:“哥,我出去一下。”
纹身、抽烟、粗口连篇、花光母亲的血汗钱还欠钱让母亲还,乃至当下的犯罪,都是在认识这帮人之后才近墨者黑的,他底色阴暗,一学就坏,坏得痛快。
可这痛快在见到夏初浅时隐退了几分。
与爱情无关,他制止虎哥揪夏初浅的头发确有些许的疼惜,但他疼惜的不是夏初浅这个人,而是对自己的所属物被别人染指玷污而生出的怜爱;以及,离开了彼此,他烂到了腐泥里,而她洋洋洒洒满世界散播爱心。
狗日的爱心泛滥,怎么就不能给他?!
憋屈到怒火直攻心,烟盒流入口袋有被董童捏扁的趋势,他亟需出去透口气。
“抽烟?”虎哥看时间。
“还上厕所。”董童搪塞。
“去吧。”虎哥侧身让开,语气可没有那么开明,他虎视眈眈,“临阵逃脱什么下场你知道吧?”
“懂。”
逃?他可是要亲眼享受小白脸惨死的美景。
“哥,等下枪能给我爽爽吗?”
“行啊,快撒尿去吧你。”
*
董童出去后,虎哥来到夏初浅面前混口猥言:“等解决了小畜生和董童,妞儿,你陪我玩玩,然后我送你上路,我保证你感受不到痛苦。”
不藏了,摊牌。
指节糙皮刮着夏初浅的脸颊,她厌恶躲开,冷冷与他对视:“所以你一开始就也打算杀了我、杀了董童?”
“干我们这行的,绑架从来不留活口。你这么漂亮,唉,红颜薄命啊。”虎哥目露惋惜,“董童,知道的太多,阴心思太重,不衷心,留着他迟早是个祸害。呵,还想要枪?想得美,老子怎么可能把枪给他?”
伸个懒腰,他挺直虎躯,低俯如同睥睨草芥,笑得混球:“老子答应了董童把你给他,也不算食言,我给你俩在地下配个对,保证办得风风光光。”
这场绑架,让夏初浅对为秋家效力的危险性有了真切感受,是她低估了。
可她不怕死。
她怕死当初就不会轴着去接秋末染这一单了。
夏初浅冷讽:“董童下地狱,我和秋末染一定去天堂。”
死到临头,还如此豁然,虎哥饶有兴味地盯着夏初浅看,一巴掌呼在眯缝眼头上:“打你妈的哈欠!清醒了没!”
眯缝眼扑通跪地表忠诚,满脸堆笑:“醒了!虎哥!醒了!我清醒得很呢!”
“小畜生估计还要半小时多。”
虎哥掐时间,从C城就算飙车过来最快也要这么久,他粗指狠点眯缝眼的脑门:“不想老子解决完他们就解决你,就妈的提起精……”
语间,三米高的天窗一道黑影闪现。
黑影似风矫捷地攀爬现身,出现于夏初浅对面,一身纯黑佩戴黑帽和黑口罩,与漆夜不分你我。
倏而,夏初浅接收到奇妙的心电感应抬眸仰望。
窈冥月色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身形拔长如琴弦默奏一曲月下咏叹,他斜背一个中型的黑包,长腿折叠,姿势飒爽利落地蹲伏在窗台一角。
窗玻璃上布满脏兮兮的雨痕,还有风吹日晒裂开的一道道细痕,一切黑暗而残败。
那双隔着窗户凝望她的眼,眸色澄澈,目光坚毅,是这阴暗天地唯一的亮色。
四目相接,他抬指对唇,修长食指比出嘘声手势,持枪的手稳如磐石,枪口抵着玻璃。
极快地,夏初浅收回视线。
努力作出一派若无其事,被枪口威逼都没有发作的渗骨恐惧,瞬间大张旗鼓。
比预想的,更牵肠他的安危。
怕他被他们发现。
虎哥在教育眯缝眼,一个背身,一个被挡住视野,陈宇坐在那侧窗户底下,自然
看不见,另一个男人幸灾乐祸观看虎哥逼逼叨叨着……
四人全无察觉。
冷汗沁湿后背,夏初浅竭力忍住身体生理性的颤抖,牙齿不住相撞碰出生脆音在耳道内回鸣。
细微地,她蓄满眼泪隐意摇头。
而随着一声撕天破地的惊鸣,她的预感化为现实。
玻璃脆性断裂,轰然炸碎,一场刀子雨兜头浇下,陈宇蜷腿抱头自建龟壳,惨叫滂沱。
不等几人反应,电光火石间又一声轰鸣贯穿耳道,夏初浅猛打寒颤抖出泪来!
旁侧余光,虎哥应声倒地径直砸向眯缝眼。
——“小染,如果坏人因为爸爸绑架了你或是妈妈或是其他重要的人,看着我听我说,谈判没用,坏人不讲理,不守约,不留活口……”
曾几,秋许明对秋末染说过相似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