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北衙禁军包围了崔府, 撞开朱漆大门,无论主仆,见到人就砍。
整个宅院顿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侥幸逃出府门的人面对的是冷酷的刀光剑影和火枪的袭击, 全然没有还手之力。
哀鸣声还在安京的许多地方响起。
彭府, 长公主府,薛府, 左相府, 简府, 摄政王府, 全都鸡飞狗跳, 眨眼间血流成河。
他今夜有了除掉摄政王一党的人的由。
同一时间, 裴厌辞下完令后, 被顾万崇扶着, 一瘸一拐地往顾亿随的寝宫走去。
“棠溪, 你去看看无疏是不是真的在宫里。”
话音刚落,裴厌辞轻呼一声, 整个人被打横抱起。
“这样能快点过去。”骐王殿下局促解释道, 生怕他拒绝,“今夜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不能浪费时间。”
话是这么说没错, 裴厌辞透过顾万崇的肩臂, 忐忑地看了眼棠溪追。
棠溪追神色正常,道:“小丫头在哪儿,我带她回去。”
“陛下那边……”
“你希望我等会儿过去么?”棠溪追眸光幽森。
顾万崇爽朗道:“棠溪督主先回府罢, 今晚可能很乱,不劳您老再出手。改日本王与裴大人定亲自携重礼登门拜谢,报答督主今日搭救之恩。”
这话听得裴厌辞后背汗毛直窜, 他忙支起脑袋,“他大老粗一个,不太会说话。”
“嘶……你扭我肉做甚?”顾万崇一脸无辜茫然,又不服气道,“我不是大老粗。”
他好歹名门出身,舞文弄墨不在话下,文采不输任何一个文臣,甚至还比他们熟悉兵法谋略。
“要么走,要么放我下来,我让别人扶着走。”裴厌辞恼地锤他手臂。
顾万崇将他整个人往上抛去,在裴厌辞的惊呼中又稳稳接住,爽朗地笑了一声,抱着他去往帝王寝宫。
棠溪追看着圈在小麦色脖颈上的细白手臂,眼神暗了暗。
快了,就快了。
玄微宫很大,顾万崇身高腿长,很快从前廷走到后宫,刚过一道月亮门,就见几个禁军冲了出来,道:“将军,不好了,彭将军率领南衙禁军从皇城门口杀将过来了!”
“彭楚琅?!”顾万崇惊异道,仔细一想,今晚的确没看到这人的身影。
他下令汇报的四个士兵派到裴厌辞这边保护他,“你先找地方躲藏一下,我先去召集部下迎敌。”
“好。”
方才他们下令一大批人前去绞杀顾九倾党羽,眼下留在皇宫的北衙禁军不多。
裴厌辞带着人避开宫里的内侍,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寝宫外,却见一群禁军已经将这里团团包围,一只苍蝇也放不进去。
一刻钟前,顾亿随被宫女内监抬着,哀嚎地挪到龙榻上。
太医早就侯在这里,小心剪开他的龙袍,满脸是汗道:“陛下,您别挣扎,臣需要给您止血。”
这话又激起了顾亿随的一阵谩骂,太医也没辙。
一群人苦劝之时,殿外响起了一阵喧哗和惊叫,接着,顾越芊凤仪蹁跹地走进来。
“皇姐,你怎么在这?”顾亿随惊愕了一瞬,接着警惕起来。
若是平常他肯定不会多想,但今晚经历了顾九倾的事情,他下意识紧张起来。
他又觉得这完全没必要。
“听说陛下因四弟谋反而被误伤,特地来瞧瞧,陛下龙体可还要紧?”
顾越芊的声音婉转动听,温柔得几乎能把人溺死,顾亿随满腔的委屈顿时有了排泄的出口,当下声泪涕下地控诉顾九倾的不人道。
“说是射杀奸佞,实则却是要置朕于死地呜呜呜呜呜……依朕看来,四哥就是没安好心,想借着杀那两个反贼的名头来杀朕,然后再将罪名扣到他们身上。”
他这个皇帝怎么当得这么窝囊又危险啊。
“他们都说陛下蠢,可依皇姐看,你倒是聪明的很。”顾越芊道。
“你这话是何意……”他的瞳孔慢慢缩小,“你、你……”
顾越芊身边扮成侍女的死士从太医身体里抽出匕首,转眼一屋子的人只剩下他们三个活人。
他怎么忘了,顾越芊一直都想扶持顾九倾坐上皇位的。
“皇姐,你不能这样,朕是皇帝,是九五至尊,你这是谋反!”顾亿随忘却了肩膀的疼痛,不住地往床里缩。
“朕、我、我这就把皇位传给四哥,你别杀我好不好,皇姐,我没想跟四哥抢的呜呜呜呜……”
“陛下可能不知道,四弟已经死了。”顾越芊娇嫩的唇吐出最残忍的话,“死在裴厌辞的手上,方才他们两方血战成河的场面,可惜陛下没能看到。”
“既然他死了,那你为何……”顾亿随眼睁睁看着那个死士朝他逼近,慌得话都说不利索。
“你们男人怎么回事,一个个的,从来将女人排除在皇权争夺之外。”
顾亿随傻眼了。
顾越芊从床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窝囊懦弱的样子,凤眸里闪过一抹嫌恶的光。
“你这样的都能坐上那位子,凭何本宫不能?难道就因为本宫是个女人?本宫跟你比,简直强上千百倍。”
“你就算坐上了,也没有人会支持你的!”顾亿随道。
“你就这么肯定?”顾越芊娇媚地笑了,“也是巧了,因为本宫是个女人,你们一个个全然不把本宫当回事。本宫想要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做点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顾九倾就算怀疑她的用心,想到的解决办法竟然是将她嫁出去。
“不,他们不会听你的。”顾亿随不相信。
“别小瞧一个女人的魅力。”顾越芊懒得跟他在废话,朝手下使了个眼色。
女死士跳上床,几步靠近,抓住顾亿随的衣襟,不顾他的挣扎尖叫和拳打脚踢,举起匕首刺下去。
“别动!”一声清脆的娇喝响起。
床上的两人愣了。
小姑娘一袭棕黄团福纹齐胸襦裙,站在顾越芊身后,手上拿着一把匕首,架在她脖颈处。
“无疏?!”顾亿随绝处逢生,“哇”地一下哭出来。
死士犹豫地看着她,“主子?”
“先别动手。”顾越芊镇定道,“小姑娘,你是谁的人?本宫可以放你走,你把刀子放下。”
“你让她先把刀子丢了。”无疏冷静示意道,“陛下,过来。”
顾亿随手忙脚乱地从龙榻上下来,紧紧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崇拜。
无疏挟持着人,慢慢退出宫殿,宫外候着的人看到这一幕,想上前阻拦又不敢。
“我大哥呢?”她问顾越芊。
顾亿随忙道:“这女人把咱们大哥害惨了,刚才……”
“谁跟你‘咱大哥’,”无疏道,“你伙同顾九倾谋害我大哥的事情,待会儿找你算账。”
这皇宫里就没一个好人。
顾亿随不敢吱声了。
“皇弟,本宫是你亲姐啊,”顾越芊喉咙哽咽起来,眼里聚起泪光,企图打动他,“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这女的和裴厌辞是一伙的,都是想谋取顾家江山的叛贼。”
“你以为朕还会信你?”顾亿随怒道。
这女人就是善变。
“我们之间架吵得再凶,那也是顾家内部的事情,但她和身后那个裴厌辞要是杀了本宫,下一个肯定对你动手,你拎清一点!别成为顾家最后一个皇帝,背负万世骂名。”
“闭嘴!”无疏的手又收紧了些,匕首处瞬间多了一道血痕,顾越芊感觉到有热液从脖子流下来,眼里终于闪过一丝慌乱。
“你要是杀了本宫,今晚你和裴厌辞,都别想活着走出皇宫!”顾越芊娥眉倒竖。
“我是不能杀了你,可没说不能让你生不如死。”无疏神色一厉,“让他们都撤走!”
顾越芊心有不甘,她四处拉拢门客,安排进入权力中枢,又借着顾九倾的名义搭上彭楚琅,半是引诱半是威胁地将人为己所用。在今晚顾九倾临时找彭调兵时,她就知道自己机会来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顾九倾若赢了,下一个死得就是他;顾九倾若是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裴厌辞和顾亿随。
等今晚过后,她保住了顾氏江山不落入奸臣手中,凭借这份荣耀功绩,加上朝中之前安排的棋子鼓动,她成为一代女皇有何不可?
一切计划竟然让一个黄毛丫头给破坏了。
“都退下!”顾越芊悲怒道。
宫殿外的士兵内监纷纷退避。
顾亿随亦步亦趋跟着,满眼担心。
若非无疏今日得了风寒,有些发热,他也不会把人留在宫里,让太医看着。
她呼吸急促,自己都感觉到身上滚烫得不像话。
刚遇着外面的凉风,脑袋更加昏沉起来。
方才她也是得知外面的动静,从休息的宫殿一路狂奔到顾亿随这里,打算要个说法的,逛了一肚子风,早就难受得要晕过去。
顾越芊也很快察觉到身后的人呼吸短促,手上力道渐轻。
凤眸转动,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不远处方才跟随的死士。
死士暗暗点了下头。
无疏努力眨眼让自己保持清醒,在退出那群人的包围圈时,汗湿的手动了动,正想再次抓紧刀子,手肘一痛,刀子顿时坠地。
就在这时,那名死士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踹了无疏一脚,将顾越芊拉退到一旁。
顾亿随惊叫一声,就看到身后那群侍卫冲上来。
一把剑格开最前面几人的袭击,裴厌辞一把拉起无疏就往外逃跑。
顾亿随愣了一下,也忙跟了上去。
“还不快追!”
顾越芊抹了把脖子上的血,气急败坏道。
“大哥……”无疏虚弱而惊喜地叫道。
“别说话。”裴厌辞道,“躲进去。”
不带感情的声音在此刻动听无比。
三人挤进逼仄的假山中,等一队南衙禁军离开再出来。
顾亿随别的不知道,皇宫里那些鸡零狗碎的小地方倒是熟悉,带着他们爬过一处冷宫的狗洞,出了皇宫。
“现在去哪儿?”
“你们去北门等我,毋离今晚在那值守。我先去找王灵澈,一个时辰后跟你们汇合。”
裴厌辞深夜找到王灵澈,跟他说了事情大概,而后随他去了大寺监狱,将戚澜押了出来。
“马上要变天了,照晦兄,你小心。”裴厌辞叮嘱道,“王家这回算是站对队伍了。”
王灵澈眸光微动,道:“多加保重。”
裴厌辞点点头,朝他道别。
“这位不会也是你的情郎吧?还挺人模狗样。”戚澜歪歪站着嗤笑道,话刚说完脑袋就被指关节敲了。
他不耐烦地发出一声气音,然后被拖上了马。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窜过,戚澜坐在裴厌辞身后,双手被铁镣绑着,下巴支在他肩膀上,问,“大半夜的,打扰人睡觉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带我出来作甚?”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裴厌辞耸耸肩膀,不让他靠。
“小气。”戚澜脸颊被风刮得发僵,故意往他颈窝处蹭了蹭,粗粝的皮肤遇着白嫩暖热的皮肤,竟让他有了反应。
这……他身子往后挪了挪。
肯定是因为在牢里关太久了。
戚澜直起身子,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刚一动,前头一只手伸了过来,揪住他的领子,将他往前扯。
“别想逃跑。”裴厌辞警告地往后瞪了他一眼,这才发觉到了甚,僵了一下。
戚澜一脸无奈,调戏般朝他挑了下眉。
“臭流氓。”裴厌辞松开手,扭头继续赶路。
“喂。”戚澜凑得更近了,前胸贴着他后背,惹来裴厌辞别扭地挣扎。
“贴太近你又不乐意,真难伺候。”
“再动我剁了你腿间那东西,反正待会儿你用不到。”
戚澜这才不敢太放肆,道:“你带我出来做甚?因为我母妃?我母妃怎么了,造反了?”
“嗯。”
戚澜一点都不意外,“你拿我去威胁她没用。”
“有没有用要试了才知道。”裴厌辞道,“你为了她千里奔袭安京,她不可能那么绝情。”
“我要说为了你来,你最后被至亲当成人质,挡在大军面前,你会感动吗?”戚澜嗤笑,“何况我还射了她一箭。”
“没死都算故意为之,坐好。”
裴厌辞把懒痞歪在一边的人提溜坐正。
“那不能怪我,你把我的手绑了,又不让我靠着你。”
裴厌辞看着前方,再次伸手往后扯人,前方奇袭来一队兵马,他忙要避开,手腕一紧,被镣铐扣住。
却见戚澜朝他一笑,下一刻整个人往马下倒去。
“疯子!”
裴厌辞挣扎不停,差点被马蹄踹上,险而又险地避开,与戚澜一同滚落在地上。
实打实摔在地上,他痛得龇牙咧嘴,耳鸣头晕中听到戚澜大叫,“这里,我是你们长公主的儿子!”
一队士兵奔跑而过,打头的将领听到呼唤,回头看时,已经不见踪影。
“走。”
将领原地踱步了两圈,拍马继续往皇宫方向赶去。
小巷内,戚澜甩开顾亿随和无疏的手,从阴影中走出,追上走远的队伍,裴厌辞太过惊讶,以至于忘了追人。
“不是南衙禁军?!”
“这些人哪来的?”
顾亿随道:“他们是从城外来的。”
“城外?”裴厌辞脑子嗡了下,“藩王的人?!”
“藩王?”顾亿随脸色顿时煞白起来。
此时离天亮已经不远。
“棠溪追呢?”裴厌辞想到了一个人。
他去找无疏,可是无疏现在跟他们在一起。
那么他人呢?
“快出城!藩王的兵能来得那么快,肯定早就暗中屯在城外附近,他们早已得知消息,有了反意。”他急匆匆催促道,“天亮后他们肯定会把守城门,不让进出,到时候我们可就困死在这里了。”
“赶紧走。”顾亿随此刻觉得自己后颈凉凉的。
两人赶到北门城下,无疏吹了几声挂在脖子上的哨子。不一会儿,一个胖子鬼鬼祟祟地出现,朝上方给了个手势。
几个人合力推动之下,过了一会儿,偌大的城门开了一条一人进出的缝。
毋离这辈子的胆子都放在今晚了,小声催促道:“头儿被我们哥儿几个灌醉了,暂时听不清这里动静,你们快走,晚了我们要交班了。”
“以后有缘再见。”裴厌辞拱手道,说着带着他们几个离开。
在即将关闭时,城门外突然来了一大批军队。
两方眼看就要迎头碰上,裴厌辞连忙又缩回城里去。
毋离明显慌了,“怎么办?现在要关城门已经迟了。”
本来私自开城门就是死罪,还好死不死给他碰着了政变。
回头他上司怪罪下来,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主动把城门开大点,以后你就是藩王的人了。”裴厌辞道。
“啥?”毋离傻了。
无疏拍拍他的手臂,看他一脸蠢样,无奈道:“没时间解释了,快给你的新主子带路。”
毋离和几个弟兄面面相觑,裴厌辞三人已经跑回城了。
没跑几步,就碰上了方才去追赶部队的戚澜。
他的眼里泪光涌动,看到裴厌辞,双方都愣了一下。
“我在京中还有一处宅子。”戚澜声音嘶哑道。
四人没再说话,东躲西藏,潜行而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亮光,开坊的鼓声接连响起,沉闷而钝重。
裴厌辞几人混进出坊的人群之中,进了坊,来到戚澜的别院。
外面开始有军队踏步而过,叮当的盔甲声整齐而肃穆。
四个人几乎奔波了一夜,尤其是裴厌辞,前半晚厮杀,后半夜四处逃跑躲藏,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将衣裳染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
无疏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小声啜泣,把顾亿随听得不是滋味,乔装打扮了一下,出门打探情况。
戚澜打了一盆水,从下人屋子里拿了一套粗布衣裳,沉默地坐在一旁桌边。
宅子里只有管家和他婆子两个人,平日里做些洒扫的活儿,让院子房屋还算整洁。
婆子端来热腾腾的饭菜过来,又匆匆走了。
裴厌辞一夜没睡,精神还不错,坐到了桌边大快朵颐起来。
“下一步怎么办?”戚澜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先看看情况。”裴厌辞道,“你昨晚后来怎么又回来了?”
“我听到消息,说我母妃被那些藩王抓住了。”戚澜握紧桌面上的手,“我要救我母妃。”
无疏翻了个白眼,“你被囚禁在大牢一两个月了,也没见长公主在陛下面前为你开过一次口。”
“人家重情重义,咱们要给他一个当孝子的机会。”裴厌辞笑道。
无疏哈哈大笑。
“你们不懂。”戚澜臭着一张脸坐在那里,碗里突然多了一筷子肉。
裴厌辞道:“吃饱了才有力气救你母妃。”
“这厨娘手艺不错,”无疏道,“戚大哥你多吃点,在自己家客气甚,担惊受怕了一整晚都不饿吗?”
“我没胃口。”戚澜道,“你还不如别私自放了我,我就当不知道这事。”
“谁知道你们娘儿俩这么没用,都撑不到我拿你威胁她的时候。”裴厌辞损道。
“别担心那老妖婆了,你赶紧吃饭好好睡一觉吧。”无疏道,“据我分析,那些藩王既然没当场杀了你母妃,肯定有用处,她暂时没有性命安危。”
“厉害啊,都会开始分析局势了。”裴厌辞夸道。
无疏骄傲地仰头。
“关的不是你母妃,你当然放心。”戚澜嗤道。
“就算我被关,我也不怕。有我大哥在,一切都会完美解决的。”无疏拍着胸脯道。
裴厌辞笑道:“快吃吧,别刺激他了。”
无疏朝戚澜做了个鬼脸,继续大吃起来。
“两人饭桶。”戚澜没好气地将碗里的菜扒拉到嘴里,看着裴厌辞始终淡定自若的样子,突然想到,昨晚那些藩王也是想要他的命的,现在在安京城内,岂不早晚都要被找到。
这人看着跟他一般年纪,难道一点都不怕?
不知为何,看着看着,他忐忑紧张的心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正如无疏说的,好像只要有他在,所有事情都能解决。
正吃着,顾亿随满脸疲惫颓唐地回来了,手里还拎着几副药,丢给了婆子去熬。
“外头怎么样了?”
“不好。”顾亿随如丧考批地坐了下来,“外面盛传厌辞哥杀了四哥和我,藩王入京勤王,准备拥护二姐当女皇。”
三人目光齐齐落在戚澜身上。
“母妃竟成了藩王的傀儡。”戚澜不安起来。
“你不会要去投奔你母妃吧?”无疏问。
裴厌辞道:“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去。顾越芊能被推上那个位子,是因为她儿子是大熙人,不得人心,戚澜要是出现,她可能还会大义灭亲。”
戚澜苦笑了一下,但没有否认。
“她在朝中的根基并不稳,随时可以被替换。现在三四个藩王只不过是在做最后的角逐,谁坐那位子剩下的人都不服,最后只能由顾越芊先坐着。只要他们分出胜负,顾越芊的女皇日子也就做倒头了。我要是顾越芊,就会蓄意挑起他们的争端,一边暗中与姜逸和大熙联系,边关战事先告一段落,让姜逸赶紧派兵回援,将藩王除掉,彻底坐稳皇位。”
说着说着,他突然问:“你有棠溪追和顾万崇的消息吗?”
顾亿随摇头。
裴厌辞没有再说话了。
“喂。”早饭过后,戚澜叫住了他,“方才还斗志昂扬的,怎么一下子闷闷不乐起来了?不会等知道皇位有人坐了才后知后觉自己的美梦做到头了吧。”
“要不要去喝茶?”裴厌辞问。
“才刚吃完早饭,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杀死皇帝和摄政王的凶手?”
话音刚落,他一个趔趄,手腕被裴厌辞抓着往前带。
“裴厌辞,他日你要是出现在大熙,就等着被我五马分尸吧!慢点走,赶着投胎啊……”
戚澜骂骂咧咧地做了伪装,跟着他出门。
裴厌辞先去戏院看了一遭,今日没开门。
去了安京最大的茶楼,那里消息最是灵通,不用多打听,只要坐下来点两壶茶水三五碟点心,百姓们搜罗一上午的消息都在这里就着茶水分享。
“这裴厌辞看起来不像是大奸臣啊?之前戏文里说得可好了,可是铲奸除佞的大忠臣。”
“能救下扼鹭监那个大奸佞的能是甚好人。”
“简直同流合污,狼狈为奸!现在还想着谋朝篡位呢,那咱们以后的日子能有多苦啊?”
“那些王爷来了,咱们日子能好吗?最近还是别出门了,指不定上头那些人又要打起来了。”
“……”
“喂,你有何发现?”戚澜把歪了的斗笠扶正,小声问道。
“我有名字,不要每次都喂啊喂啊的。”裴厌辞给自己倒了壶茶,上行下效,距离他说自己喜欢喝茶才几天,安京的茶楼已经到处都是泡茶,没有煮茶的影子了。
他凑近了小声道:“这一切可能都是棠溪追策划的。”
“那个扼鹭监头子?”戚澜吹了个口哨,桌子下的小腿立刻被踹了一脚,不情不愿地收声。
“假扮甚农夫啊,直接穿二流子的衣裳,装都不用装。”
“我都牺牲我的发辫了。”戚澜叹了口气,看起来是个巨大打击,尔后又一只手支在桌上,上身前倾,没骨头似的直接瘫靠了半张桌子,凑到桌对面问,“你何以见得是他策划的?他策划这些做甚?”
“鬼知道。”裴厌辞心里闷闷的,“没有他的授意,扼鹭监不可能将藩王暗中屯兵城外这么大的消息隐瞒于我;各地统军府都是有兵马在的,现在藩王私募的兵都贴脸在安京晃悠了,棠溪追肯定偷了我的鱼符调走了统军府的兵。”
“他邀各地藩王进京做甚?养蛊吗?让他们互相残杀?这里可是安京,他们要是闹得越久,你们大宇岂不永无宁日?百姓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裴厌辞沉默了一瞬,“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吧。”
他的脑海里回忆起他担任国子监祭酒之后没多久,有一次他和越停商量完事宜,从戏院门口出来,遇到一个老妇人。问了才晓得,这老妇人家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而那天刚好是重阳节。
街上飘荡着茱萸和菊花酒的味道,那个老妇人坐在门前殿阶上,显得有些孤寂。
裴厌辞当时随手去戏院门口沿街的小贩那里买了重九粥和茱萸,递到妇人手上,与她一起坐在台阶上,听她絮絮叨叨地反复念着她儿女孙子曾经的往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注意到不远处阑珊阴影中的棠溪追。
也不知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等妇人满面笑容地带着茱萸回了家,棠溪追才示意他上马车。
安京九月初的天已经开始有了凉意。
棠溪追搓着他的手,问:“那老妇是谁?”
“不知。”
“不会是甚名门妇人神志不清走失的吧?”
“不是,就是一个普通妇人。”
“你告诉她你的名号了?”
“为何要说这个,不过萍水相逢。”裴厌辞笑道,“我给她一碗热粥,陪她说说话,仅此而已。”
在棠溪追的印象中,裴厌辞其人功利性极强。
但那一天之后,他偶然间在不同的地方,都注意到了这人的另一面。
对一个普通百姓,他总是那么和颜悦色。
或者说,不管是名门权贵,还是贩夫走卒,他都是那个态度。
当时,车窗外的红黄烛火在车厢里棠溪追的脸上接连交织,与黑影融合变幻,最终,他从暗格里拿出总爱带在身边的骷髅。
“你知道这是谁么?”
“你弟弟?还是某个亲人?”
棠溪追摇头,神色爱怜地抚摸着骷髅冰冷枯白的脑袋。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大部分连名字都不知道。”他慈爱地将骷髅抱在怀里,“当年他们入宫的时候,都还只是五六岁的孩子。”
裴厌辞这才注意到,每一块拼接串联的骨头其实大小略有分别,甚至新旧磨损度都略有不同。
“你知道,我很挑剔的。这两百多个孩子,都是刚入宫没多久就死了的,还有能撑到大些再死的人,我没要。”
“他们的死法千奇百怪,有时候我很好奇,同为大宇人,同为低贱的阉人,怎么也会有拿别人生死当做乐趣的人呢?后来我发现,我也一样。剥开这些伤痕累累的尸体,从冷透僵硬的血肉筋脉中挖出一小截骨头的时候,真的,太开心了。”
“你跟我说这些做甚?”裴厌辞从前就觉得那骷髅瘆人的慌。
“我想说,”棠溪追将骷髅放到中间的矮几上,用香炉支撑着,似乎在做托付。
“大宇,简直烂透了。”
“大熙,也烂透了。”
“全天下都一样。”
“所有人都一样。”
他的眼里聚起泪水,“所有人都该死,所以,你也别假好心了。”
那涌动的泪光,仿佛在控诉着其他人加诸于他身上、那些孩童身上的累累罪行,最终,又被辉煌的灯火湮灭,成为他瑰丽靡艳脸庞上熠熠生光的点缀。
美得惊心动魄。
却毫无灵魂。
“喂,裴厌辞,你想甚呢?”戚澜朝他脸上吹了口气,带着轻扬的茶香。
裴厌辞回过神,道:“方才说到哪儿了?”
“让大宇永无宁日,是那个宦官头子的目的。”
“是啊。”
“他不会是大熙派到大宇来的卧底吧?”
“你要不要找名友戏院约稿写戏文?”
真是能想。
“眼下形势有利于我。”戚澜摸摸下巴,“你要不要跟我回大熙?”
“大熙还有你的容身之地?”
“比上次困难,但争一争可能还是有的。”
“那我只能先杀了你了。”
戚澜看他脸上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在讨论一只鸡鸭的生死,脸色有些难看,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回家。”
他们在私宅里住了五六日,每天都有官兵前来敲门,例行检查一番后又离开。
裴厌辞每天也都会去茶楼打听最新情况,了解到了朝中不少动向。
比如扼鹭监手眼通天,抓了不少关于裴厌辞和棠溪追厮混的流言,但反而更加做实了传言。这类桃色野史最是让人津津乐道,越是抓越是传得越离谱,目前版本已经是裴厌辞男扮女装成顾越芊,与棠溪追肆意在宫中白日宣淫,不朝事。
这就导致了第二个流言的产生,那三四个藩王果真要打了起来,个个摩拳擦掌,暗中较劲。底下百姓苦不堪言,到处都在抓壮丁,似乎在为大战做准备。
整个大宇局势紧张了起来。
百姓们满腔怨言,却不敢说。
朝中大臣忍气吞声随藩王闹腾,也晓得大宇即将彻底乱起来,却无能为力。有气节的几个臣子早在藩王率兵入京时就已经就义了。
这天上午,毋离找上了门,给他们通风报信,说晚间他们就要动手了,到时候安京城肯定很乱,要他们千万要用桌柜把门堵死。
管家婆子吓得有些不安。
上头的一点风吹草动,对于底下的普通百姓而言,都是家破人亡的毁灭性打击。
裴厌辞那晚没睡。
他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三更的梆子已经敲响,仍旧没有动静。
一只野猫发出一声尖细的惊叫,窸窣地窜走。
他扭头,没有点灯的屋子里,一个高大健硕的人影站坐在窗下的方榻上。
棠溪追双腿交叠,一只手撑在身后,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腿边倚靠的一只小骷髅,好似在哄入睡的孩童。
他姿态慵懒,笑看着他。
曾与他并肩厮杀换来的一身血衣早已换成了精美的大红长袍,及腰长发如瀑般散落在肩背,随风轻扬。
那是皑皑白骨上妖缠的凤凰花,诡诞,靡丽。
细闻之下,夹带兰麝香味的风中还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气,仿佛刚觅食回来,饕足地炫耀着自己的成果。
“你又弄伤自己了?”裴厌辞从床上坐起来,将纱帐拢到悬挂的铜钩上。
“你心疼吗?”棠溪追问。
“不,你不心疼。”他紧接着自问自答,“你只觉得麻烦,才不得不纡尊降贵地来哄我。”
床前静坐的人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棠溪追自嘲一笑。
“被我说中了。你现在连哄都不想哄我了。”
“那些藩王,是你叫来的?”
“嗯。”
“为何?”
“帮你除掉他们。”棠溪追歪了歪脑袋,朦胧月色下,他仿佛一件造物主的神赐,鬼神的新娘。
“你就算登上皇位,那些藩王也会趁你根基不稳时使绊子。不如用他们的血,给你洗出一条康庄大道。”
“你又瞒着我做那些事。”裴厌辞眼里浮起淡淡的不满。
他真的很讨厌擅作主张的人。
“这是最后一次了。”棠溪追撇开依偎在腿边的小骷髅,站了起来,“姜逸明日抵达安京,他带了五十万兵马,足以碾压所有藩王的势力。”
“先别急着高兴。在一个月之前,我曾让扼鹭监给姜逸带了消息。”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戏弄人的狡黠笑意,“将你在安京的所作所为告诉了他,包括弑君,玩弄权术,掀起朝中一片腥风血雨。”
“他是个死脑筋,又是个忠臣,之前被你蛊惑蒙蔽,相信你是个好的,这才听命于你。明日,不一定了。”
“你到底要做甚?”
棠溪追察觉他动怒了,晓得他对自己不耐烦了,一步步朝他走近。
“还记得这个小骷髅吗?”
裴厌辞的目光放到榻边倒地不起的骷髅上,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惨白。
“我从未肖想过那个皇位,相反,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用鲜血祭奠这片土地上屈辱枉死的魂灵。”
“那些人不配为人夫,为人妇,为父母,为君臣。”
“但是,遇见你之后,”棠溪追在他身前一步之遥站定,仿佛再靠近一点,他要被灼烧得灰飞烟灭。
“我相信,你有那个能力,去治好这个国家。”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精美的匕首。
裴厌辞瞳孔骤缩,下意识想要后退,手刚抬起,却见棠溪追将匕首的利刃按在自己的颈边。
“你怎想着我会伤你。”他自嘲一笑。
他怎么舍得。
那是他生命中最耀眼的一束光。
“棠溪……”裴厌辞无奈道,“把匕首放下。”
棠溪追摇摇头,脖颈瞬间划出一条血痕。
他解释道:“外面局势你可能还不清楚,明日你要与姜逸汇合,才能大败藩王,解决顾越芊,成为解决大宇内斗纷争的功臣,成为避免大宇四分五裂的忠臣,顺应天下,顺应民心,成功登上皇位。”
“但是,你的名声受我连累,姜逸不会帮你。你现在顶着杀死顾家兄弟的名声,就算日后你东山再起,也是曾经与恶贯满盈大权宦同流合污诛杀朝臣的奸贼,得位难,坐在那个位子上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凡是有气节的良臣都不会效忠于你,史书必在提及你的功时大书你的不堪过往。”
棠溪追声音颤抖,一向明媚勾人的眼尾怏怏地下垂,脸上讥嘲一笑。
“我是你的污点。”
“只要我死在你的手里,所有的罪孽我来背负,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不是吗?”
姜逸明日就来,一切唾手可得。
只需要牺牲棠溪追一个,就能换取眼前最大的利益。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棠溪追抬眸,深深看着他。
“你选天下,还是我?”
他眼眶通红,眼尾仿佛涂了胭脂,那抹醉人的海棠红沁到了双睑里。鸦黑的睫毛被打湿成一簇一簇的,挂着泪珠,止不住地颤抖着,又倔强地掀起,想看清裴厌辞脸上的没一个表情。
曾经那些伪装的坚强和无所谓悉数卸下,泛紫的瞳孔中是无尽卑微的乞求。
“棠溪,我以为你是懂我的。”半晌,裴厌辞开口道,声音比他想得更加艰涩。
棠溪追全身发冷发僵,扯了扯嘴角,终归还是释然一笑,嘴唇颤抖,“是啊,我懂你。”
我懂你,懂你这片刻间的欲言又止,懂你的野心勃勃。
他的小裴儿,是天上的太阳,岂可被黯淡的星辰绊住脚步。
更遑论阴沟里见不得光的阴湿腐蔓。
他抓着匕首的手颤抖着。
他不想脏了裴厌辞的手。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从眼眶落下,在惨白得没有一点人气的脸上留下一条水痕。
“我能不能问你,在你心里,可曾有那么一刻,是真心示意地……喜欢我的?”
裴厌辞闭了闭眼,无奈叫道:“棠溪。”
“我知道了。”
是他僭越了,一直都该有那个自知之明的,不是吗?
棠溪追还未说完,床边的人站了起来,一把将他手里的匕首丢到一边。
下一刻,裴厌辞抱住了他。
“我喜欢你。”他轻声在棠溪追耳边道。
“一直如此。”
“也许,从第一眼开始,到此时此刻。”
棠溪追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时间仿佛变慢了。
一切仿佛他断气前苟延残喘的幻想。
“你能不能别露出一脸蠢相的样子?”裴厌辞脑袋从他怀里支起,微微后仰,“我讨厌蠢货,有一个毋离已经够让我头疼的了。”
棠溪追眼里的泪水终于决堤,倾泻而下。
裴厌辞任由他抱着自己,时不时拍拍他的后背,小声哄着。
“抱歉啊,我以为你知道。”
他也曾为这份感情羁绊苦恼过,烦躁过,伤神过,想要寻求一个解决办法,但从没想过放弃。
直到这一刻,他才肯定,这就是爱。
“你从不跟我说。”九千岁委屈。
“我的错,之前也没能看清自己的内心。”
“你只关心自己的政途。”
“以后有时间就关心你。”
“我一直以为你在利用我的感情往上爬。”
“以前可能有吧,现在不都快完成大业了,以后你利用我呗,两者没矛盾吧。”
棠溪追啜泣声戛然而止,把裴厌辞从自己怀里撕开。
“那个……我若不死……”
“放心吧,”裴厌辞道,“我说过,我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那种两难的境地中。”
棠溪追为了逼问这个答案,制造了外面那一堆烂摊子。
裴厌辞打了个呵欠,“九千岁,现在能侍寝了吗?我看外面今晚也是不会打起来的样子了。”
棠溪追脱了外裳挤上了床,紧紧将人搂在怀里。
裴厌辞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失眠好一段时间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开始昏昏欲睡。
不知不觉,他早就习惯了有棠溪追在身边的日子,想要依赖他,靠在他的怀里。
“别为难自己了,一切有我在。”他拍拍棠溪追的胸肌,“我可是要当皇帝的人啊。”
棠溪追满怀愧疚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冰凉的吻落在他的额心。
“好。”
————
第二日早晨,裴厌辞跟戚澜和无疏道别,说要出城。
“近来安京查得那么严,你怎么出城?”无疏担忧道。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裴厌辞道,“你们就暂时待在这里,等安京风波过去再从长计议。”
“大哥,你出去到底是要干嘛?”无疏问。
“先去找姜逸,如果他不支持我,我便南下征兵。”
“征兵?”戚澜一怔,“你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怎么征到兵。”
“凭借我出色的人品,不行么?”
戚澜笑得最开怀。
然后挨了裴厌辞一顿打。
“早知道不严的时候你就该走了,现在外面那么乱,感觉出去很难。”
“没办法啊,”裴厌辞放下筷子,拿帕子擦擦嘴,“我在等一个人,跟我一起走。”
膳厅门口,一个高大的人影逆着光对着他们。
————
有棠溪追帮忙,裴厌辞出城简直易如反掌。
两人单枪匹马进了姜逸的营帐,姜逸一看到两人一起出现,千言万语都不用说了,直接暴脾气地将他们赶了出去。
没多久,边关战事吃紧,他率兵回去迎敌。
裴厌辞带着人一路南下,游说不少富商商贾投钱,加上自己全国戏院的盈利,买粮食兵甲,开始征兵。
棠溪追预想中的事情发生了。
安京的流言传了出来,裴厌辞是个和宦官一起厮混的人,天下苦扼鹭监久矣,一听这个名号,征兵的摊位上无人问津。
整整一日,报名参军寥寥数人。
裴厌辞亲自站到了征兵的摊位边,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可不就是个大奸臣么。”
“这么年轻的娃子,做点甚不好,非要当阉人的走狗。”
裴厌辞不卑不亢,回应道:“除了当阉人走狗,我还做过很多。”
“做过甚了?”
“开办戏院了,老百姓低价也有戏看了。”
“这个不错,原来是你开的。”
“还斗倒了你们上头的恶霸,盐价边低啦。”
此举迎来一小片欢呼和嬉笑怒骂。
“还开办了学堂,改革了教育,降低了书价,以后普通百姓的家里也能承担得起读书的费用,平民当官的机会更大了。”
“不可能吧,这些都是你做的?”
“当官的怎么会管这种小事。”
“骗人的吧。”
“可是戏文里都是这样说的,裴厌辞裴大人为我们做了很多事。”
“对啊,他说的都是戏文里唱的,不会有假。”
“戏里那个木偶,和这位裴大人长得一模一样,难怪看着这么熟悉!”
裴厌辞对其中夹杂的质疑也不反驳,跟他们唠家常一样,道:“我们正在着手改善荒地,让土地变肥沃的时间不再那么漫长;也正在提高粮食的产量,想让普通百姓也能过上吃得上饭的日子。只是啊,上面那些地主和老爷们不让我们继续研究了,说这样没用,你们吃饱穿暖了,学问变多了,人就精了,不会再听他们的话了。”
“简直放屁!”
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
“是啊,放屁。”裴厌辞道,“所以,我想为无权无势的人出头,所以得罪了他们,然后扣上了奸臣的帽子。我想回去,完成我没有完成的事情。”
人群沉默了下来。
朝廷的事情,离他们太远了。
棠溪追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没用的。”
想要一个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为一个陌生人卖命,这简直天方夜谭。
“哪里可以报名?”
一个小伙子举起了手。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我们不懂得你们上头的弯弯绕绕,但你其实是个好官。”
陆续地,三三两两的人走到了摊位前,朝裴厌辞抱拳行礼,说要参军。
“裴大人,不说别的,单单就因为你开的戏院,我场场不落地看下来,明白了许多做人的道。人不能忘恩负义,你为我们的生计着想,我给你出点血汗,这叫做报恩。”
更多的人走了出来,摊位前慢慢排起了队伍,越来越长。
火把照亮了小小的摊位,点亮了裴厌辞眼里的光。
三个月后,在安京厮杀得只剩下两位藩王突然得到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消息。
裴厌辞率领三十万大军,已经杀往安京。
等藩王谈拢合作,准备共同迎敌时,裴厌辞的兵马已经杀入安京,取了两位藩王的项上人头。
一日后,顾越芊被迫退位。
顾亿随再次出现,群臣却开始高呼要让裴厌辞登上皇位。
裴厌辞谢绝不受,顾亿随封他为相国。
一个月后,张东勤再次提议退位让贤,让裴厌辞登基。
裴厌辞再次谢绝不受,顾亿随只好封他为侯,赏赐如流水一般送进裴府。
半个月后,朝臣集体上谏,想让裴厌辞登基,裴厌辞还是拒绝。
终于,在顾亿随哭诉一番之后,第四次提议时,裴厌辞接受了百官和皇帝的建言,接下了顾亿随的传位圣谕和传国玉玺。
武成元年,大宇末代皇帝顾亿随在上任几个月后退位让贤,将皇位传给裴厌辞。
裴厌辞众望所归,成为新一代皇帝,定国号为陶,年号如熙。
“大哥,我们府上这些东西真不用搬到皇宫里?”无疏叽叽喳喳道。
“宫里甚都有,还差你那两件破烂不成。”裴厌辞哭笑不得,“明日我便登基了,别耽误我的吉时。”
“知道了。不行,我娘给我绣的枕头可是独一份的,我得带走。”无疏说着就跑没影儿了。
裴厌辞四下看看,嘟囔道:“棠溪追,你也死哪儿去了。”
真是,到底有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卧房里,棠溪追鬼鬼祟祟地从暗格里将自己的宝贝一件件翻出来,有裴厌辞贴身戴过的荷包,裴厌辞用过的汗帕,裴厌辞铰下的指甲……
他像一只老鼠,东拉西扯地偷偷屯着裴厌辞用过的所有东西。
那些可都是裴厌辞都没瞧过的东西,也是他曾感觉自己拥有过裴厌辞的美好回忆。
触及一个卷轴时,他微微一愣。
那是一个下午,裴厌辞央他为自己画一幅画。
等人走后,他一笔蹴就了这幅画。
卷画的方式错了。
棠溪追愣了一下,懊恼地笑了。
真是,小裴儿还说每次都找不到他藏的这些零碎玩意儿,明明都知道自己偷偷放在哪儿嘛。
打开画轴,那日下午的阳光很明媚,却仍抵不过画中人的璀璨。
画的右下角突兀地多了两行字。
飘逸潇洒,瘦骨灵动。
“世间遍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