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心小说 > 百合耽美 > 相敬如冰 > 50-60
    第51章 回京


    半个时辰后,杜珩舟、陈鸣、岑仲三人站在李长晔跟前,轮番看那画像。


    杜珩舟自是不识,可陈鸣与岑仲对看一眼,神色却有些微妙,毕竟他们二人常在京城,自是见过五皇子的。


    的确有几分像,但李长晔不提,他们也不敢说,毕竟天底下长相相似之人何其多,指不定碰巧罢了。


    杜珩舟则看着画像上眉眼俊逸的面容紧蹙着眉头,实是难以想象,这人竟有着极为扭曲的嗜好。


    前一阵,他和陈鸣兄奉太子殿下之命,乔装前往盈红楼,倒还真探听到了牛大口中那位公子的消息。


    “服侍”他们的姑娘说,那公子不记得也难,当日来就花重金点了他们楼里的花魁,可谁知那公子表面生得温文儒雅,夜里竟是用布条塞了花魁的嘴,将原本细皮嫩肉,花容月貌的姑娘给折磨地遍体鳞伤,至今还在榻上养着接不了客。


    这盈红楼的老鸨气得不轻,可奈何那公子给的实在是多,她纵然再气也只能默默往肚子里咽。


    不过那人后头就再未来过。


    他们本以为定是害怕官府追查躲起来了,一直在派人暗中搜寻,不曾想这人全然不惧,还大大方方在街上行走。


    实在嚣张。


    “殿下是在何处发现此人的?”杜珩舟问道。


    “一个医馆附近……”


    李长晔眸色沉了几分,他也不明白,裴氏分明身体无恙,缘何要进那医馆去。


    他话音方落,一侍卫疾步入内,禀道:“殿下,属下按您的吩咐,寻到了那人的落脚之处,便在城西的一座宅子里。”


    李长晔闻言不假思索道:“抓人!”


    岑仲惊了惊,忙上前提醒,“可殿下,而今咱们手上无凭无据。”


    光凭这一幅画像和牛大的指认,未免也太过牵强。


    这殿下向来严谨,这回怎如此草率,若是抓错了人……


    他还欲再劝,然见得李长晔投来的冷冷一瞥,便抿唇一下噤了声。


    杜珩舟和陈鸣倒是和李长晔想法一致,先不论有没有抓错人,总比而今不抓,任他逃跑来得强。


    这般草菅人命之徒,怎能让他继续逍遥法外,祸害大昭百姓。


    打那日被太子以一句“不安全”为由带回府衙后宅后,裴芸便一直未踏出门,甚至几乎连太子的面都见不着。


    太子早出晚归,始终在忙着处理那桩案子,比之裴芸刚来樾州时更忙,那时他若在府中,至少还能时常坐下来,同她吃一顿晚膳。


    忙成这般,都让裴芸觉着,太子比她更急于回京去。


    如此小半月后,常禄欢天喜地来了她这东厢,打蝶儿被赶出去后,裴芸再没搬回主屋,与太子一直分睡东西厢房。


    常禄开口第一句便是:“娘娘,看来咱们不日便能回京了。”


    裴芸颇为意外,“人抓着了?”


    “抓着了,都抓着了。”常禄兴冲冲讲了他知晓的事,那主犯是小半月前便抓着的,至于他手底下那些人则是昨日被隔壁岍州府在城门口给逮了。


    那些人一路北上,扮作贩茶的商队,将所铸的刀剑藏于其间,再加之一路以钱银贿赂,竟是畅通无阻,差点就离开了岍州府。


    但因着太子手谕,加之张铖至的前车之鉴,岍州知府哪还敢偎慵堕懒,令城门严查,不想就这般查出了那些藏匿在茶饼下的兵器。


    听闻那些个贼人见事情泄露,当即抄起武器,杀了不少门卒和百姓,还是岍州知府派人镇压,这才抓住了大半的贼人。


    审问之下,才知几乎都是些手上沾了血的亡命之徒,且多在被官府通缉之列。


    锻造那些兵器,定是欲行于朝廷不利之事。


    眼下,太子已命陈鸣、岑仲和一众侍卫分批将这些贼人押送回京受审。


    裴芸默默听着,秀眉蹙起,纳罕为何这一回竟是比前世足足早了一个月。


    那樾州的疫疾……


    这几日,她虽未出去,但还是令书砚暗中塞银钱给府内下人,托他们去城内各家医馆打听可有患肺疾的。


    有倒是有,却并不多。


    可这疫疾不就是从樾州开始的吗,怎会到现在都还无声无息呢……


    恰如常禄所言,两日后,太子命常禄吩咐人收拾行李,预备回京去。


    回京当日,裴芸站在院中,眼看着书砚指挥着那些下人抬放箱笼,却是面露惆怅,她来了近两月,不想竟是无功而返。


    一人踏入垂花门内,立在她身前,恭敬地施了一礼,“微臣见过太子妃娘娘。”


    裴芸转头看向杜珩舟,笑道:“杜大人此番辛苦,若非有杜大人在,想来也没法这么快破了此案。”


    “娘娘谬赞了。”杜珩舟顿时惶恐不已,“太子殿下为了查案这一阵几乎日夜不寐,微臣哪敢忝居此功。”


    裴芸凝视着这位正气凛然的杜县尉,蓦然灵光一现,感慨道:“听闻那些失踪之人的尸首也是杜大人处理的,只叹他们的家眷,都无法得一副全尸入殓。”


    杜珩舟闻言,面露伤感,“这也是为了防范疫疾,实是无可奈何。”


    “说起那疫疾,着实可怕,我虽未亲眼见过,却也曾听人说起,那疫疾始起,总是难以察觉。”言至此,她悄然瞥了杜珩舟一眼,“因多像极了风寒肺疾,防不胜防,直到染疾得人多了,方觉端倪,可及至那时,已然来不及了……”


    杜珩舟专心听着,正欲答话,然一抬眸,复又躬身唤了声“殿下”。


    大掌落在裴芸肩头时,她身子微微一僵,就听耳畔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行李既都收拾妥当了,早些启程吧。”


    她笑着应是,跟着出了府衙后宅,任由太子扶着上了马车。


    樾州府几位官员立在府宅外,准备恭送太子。


    杜珩舟官位低,自是识趣地站在最后头。


    听着诸位大人们对太子的阿谀奉承,杜珩舟却在想适才太子妃说的话,不知为何竟有些惴惴不安。


    谁料站在前头的官员忽而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冲他挤眉弄眼,低声道:“太子殿下叫你呢。”


    杜珩舟抬首看去,便见太子看着他,缓缓道:“杜大人此番查案有功,孤会禀明陛下,予以赏赐。”


    此言一出,四下几个官员转头看来的目光都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唯独杜珩舟愣在那儿,片刻后,才俯身拱手,嗓音微颤道:“臣,谢过殿下。”


    裴芸在车上坐了许久,都不见马车驶动,直到感觉车身一沉,寒风随着车帘掀开趁势而入,冻得裴芸往那狐裘围脖上缩了缩。


    看清来人,她朱唇微抿,低低唤了声“殿下”。


    她原以为太子会骑马的,怎还同她一道坐马车呢。


    李长晔眼见裴芸在看到他的一瞬收了笑,神色都变得拘谨起来。


    他掩在袖中的手攥了攥,不禁想起适才她与杜珩舟说话时的模样。


    分明唇角含笑,神态舒服自在。


    他与她夫妻多年,倒不如外人了。


    李长晔在裴芸身侧坐下,低声道:“外头寒,孤肩伤才愈,恐不好骑马赶路。”


    裴芸也不知太子同她解释这些做什么,就和上次要入东厢同她一道用午膳一样,他是太子,她向来只有遵从的份。


    李长晔见她低低“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方才在院中,你与杜县尉在说些什么?”


    裴芸随意答他:“臣妾好奇,不过是在询问杜县尉案情罢了。”


    闻得此言,李长晔微微挺直了背脊,凑近了她几分,“你有什么想问的,问孤便是。”


    他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凝在她身上,竟令裴芸觉得,他好似很期望她问些什么一般。


    可裴芸实在没什么想问的,她知晓这桩案子不简单,若她问得深了,唯恐涉及什么朝堂机密,她最是不想沾染这些,她思索许久,朱唇微张,“那主犯,想来定生得凶神恶煞吧?”


    李长晔默了默,但仍是如实道:“你见过他,便是那日在医馆门口同你相撞的那人。”


    裴芸面露诧异。


    她自然记得,因那人的长相……


    可怎会是他呢,怪不得那日太子那般紧张,当即将她送回了府衙后宅。


    原她竟是与一个如此可怖之人擦身而过。


    “可那人……”


    那分明是个少年郎君,居然会如此心狠手辣,绑走那么多人为他挖矿锻铁,甚至在撤退时眼也不眨,手起刀落要了他们的性命。


    不止裴芸惊诧,李长晔亦然,且而今更棘手的是,人虽抓到了,却根本查不出身份。


    他那些手下人虽纷纷指认了他,可荒唐的是,竟无人知晓他真实名姓,只唤他“大公子”。


    若说他真是哪个士族阀门的公子,倒还好些,但李长晔命人查遍了樾州所有的高门乃至富商,却都没有这样一个“大公子”的存在。


    他是大抵半年前突然出现在樾州的。


    李长晔曾亲自审过那人,不同于常人下狱时的绝望恐慌,他却悠然自得,对于杀了那近七十人之事,竟是不屑一顾。


    只笑着说,没想到此事被发现地这么快。


    不然等他锻造了足够的铁器,再召集人手,誓必要混进京去,搅得整个大昭不得安宁。


    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李长晔断不出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可若他真有谋反之心,就凭这些个武器和人手又如何能成事,天方夜谭罢了。


    “兴许他并非主谋……”


    听着太子幽幽吐出这话,裴芸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若前世这桩案子就是被刻意压下来的,那恐他们虽离开了樾州,但此事还远远未了……


    裴芸本以为她来樾州只是白跑一趟,而今想想,兴许并非如此。


    因着她的介入,无意间使得太子更快地破了此案,抓拿了凶手。


    至于那疫疾……


    有没有可能也会随之提前被发现。


    毕竟她刻意提醒了那位杜县尉。


    早一日被发现,就早一分能得控,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百姓在这场疫疾中家破人亡。


    裴芸低叹了口气,眉间不自觉愁云笼罩。


    李长晔不知她在想什么,只伸手拨了拨她垂首间散落的额发。


    谁料身侧人下意识避开去,又在与他对视后,收了惊慌,扯唇淡淡道了声“多谢殿下”。


    李长晔慢慢蜷起手指,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盼着这马车能快些赶回去。


    不知若他尽力挽回,还能不能拾回她对他几分真心的笑。


    寒冬腊月,越往北风雪愈烈,甚至大雪塞路难行。


    一路走走停停。


    太子一行终是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早,驶入京城。


    第52章 是他自己在助纣为虐


    回宫后的头一件事,按理当是去面见庆贞帝和太后。


    可太子或是察觉她的心思,道他们二人这一身风尘仆仆,有失仪态,不若回东宫更衣罢再去拜见。


    打踏入东宫大门,裴芸的心便比脚步更加焦急,也顾不得该回澄华殿的太子怎与她同路,一门心思往前走。


    及至琳琅殿附近,一阵银铃般的孩童笑声钻入她的耳中,裴芸不由得身子一僵,下一刻,几乎是提裙小跑起来。


    因着步子实在太急,跨过琳琅殿的垂花门时,她还险些教裙裾给绊着,是太子伸手扶了她一把。


    院中堆着一大一小两个雪人,其中一个稍小些的雪人头上插着一朵鲜艳的茶梅。


    两个孩子正围着雪人追逐打闹,李谌穿着一身橘红的蝠纹厚袄子,带着周晬时外祖母周氏亲手所做的虎头帽,整个人看起来圆圆滚滚的,小短腿扑腾地追着李谨跑,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喊着“个个,个个…”


    李谨跑得并不快,多是招手在逗李谌了,“谌儿,过来,快过来。”


    书墨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瞧着,倏然转头,正瞧见踏进来的两位主子。


    她喜不自胜,当即喊道:“大皇孙,三皇孙,快瞧瞧,谁回来了。”


    李谨止步看来,登时面露惊喜,他本欲奔上前去,然步子才迈出去,又收了回来,一把抱起尚且还懵怔着的弟弟李谌,朝父王母妃快步而去。


    见他母妃急匆匆朝他走来,李谨本欲将弟弟递给母妃,不想下一刻却被母妃结结实实抱在了怀里。


    母妃摸着他的脑袋,柔声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咱们谨儿越来越有做兄长的样子了。”


    因始终谨记着那句“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李谨已许多年不曾流过眼泪了,父王和母妃都不在的时候,他想着他身为兄长,定要照顾好弟弟,每每下了学便往这儿来,不必上课的日子他也来,甚至夜里常哄着因为想母妃而哭嚷不止的谌儿一道睡。


    可何止弟弟想母妃,他也很想很想,但他告诉自己他是兄长,不能说也不能哭,就只能默默憋着。


    但这会儿,窝在母妃怀里,听到她说的这些话,李谨骤然鼻尖一酸,环住住裴芸,再也憋不住红了眼圈。


    李谌尚且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被挤在中间有些难受,便伸出小手挣扎起来。


    裴芸这才将谌儿抱过来,两个多月未见,谌儿已然对裴芸生出几分陌生,他怔怔地盯着裴芸的脸看了许久,直到裴芸低声唤他:“谌儿,是娘,是娘回来了。”


    听得这声“娘”,谌儿的眸子渐渐亮了,小手一下搂住了裴芸的脖颈,“娘……”


    裴芸应着,声儿一下哽咽起来,在樾州这几月,她一直惦念着她的孩子们,谌儿高了也重了,但最要紧的是她的谌儿健健康康,也得永远这般康健才好。


    李长晔的手亦在李谨的肩上落了落,李谨也知他父王向来少言,此时浅笑着看着他,便知是对他的赞许,想起适才他还没出息地哭了,一时红着脸讪讪地垂下脑袋。


    待裴芸抱够了,李长晔才伸手抱过谌儿,谌儿看他的眼神同样很陌生,李长晔亦轻声道:“谌儿,唤爹……”


    只这回不同,谌儿看了他半天都不吭声,忽而抗拒地推了李长晔一把,别过脑袋,眼巴巴望着裴芸。


    气氛一时有些僵,还是常禄及时道:“殿下,您该回去更衣了。”


    李长晔这才将谌儿交还给乳娘,只离开时,回首看了一眼,见两个孩子亲昵围在裴芸身侧,眸色黯了几分。


    或这些年他错过的,并不仅仅是他的妻子而已。


    半个时辰后,裴芸梳妆更衣罢,随太子一道前往御书房拜见庆贞帝。


    因太子要回禀樾州一案,裴芸极有眼色地退出去,等在廊庑之下。


    廊庑外,雪无声而落,落在那红墙黛瓦,腊梅枝头,使入目的金碧辉煌也添了几分静谧雅致。


    裴芸着一身雪白的狐裘大氅,立在廊柱旁静静观赏着,趁着这功夫,书墨徐徐同裴芸道了这三月间京城发生的事儿。


    先是裴家,裴芸离开后不久,那建德侯夫人又带着聘礼上了门,这回仍是求娶裴芊,不过是要迎作正妻。


    她嫂子江澜清未立刻答应,而是言需得询问过裴芊意思,毕竟这几日来求亲的不止建德侯府一家。


    隔了好几日,方才派人上门,应下了这门亲事。


    婚期就定在来年三月。


    裴芸倒是不意外,那建德侯夫人骨子里亦是那捧高踩低的,初时觉裴芊身份低微,配不得邵铎,而今见裴芊成了香饽饽,邵铎又非裴芊不娶,便又开始上赶着,唯恐错过这个机会。


    真是可笑。


    除却裴芊,此月月中又生了一桩事。


    裕王妃生了,生了个小皇孙。


    听得这话,裴芸诧异地看过去,若她算得不错,柳眉儿的产期当在年后才对,怎提前了那么多。


    书墨看出裴芸疑惑,答是裕王妃被裕王先头纳的那个妾所气,竟是提前破了羊水,早产加之难产,裕王妃这回可是九死一生,生产罢气息极弱,裕王扑在裕王妃榻前哭得泣不成声,还保证说将那妾赶出去,往后再不随意纳妾。


    裕王妃命也大,喝了两副太医开的汤药,便也无事了,她生了个小皇孙,裕王又被她治得服服帖帖,而今正是得意的时候。


    同为女子,裴芸倒不否认柳眉儿在生产时吃的苦头。


    只不过,她是否有借此机会夺回在裕王府“作威作福”的地位便不得而知了。


    大抵等了大半炷香的工夫,太子便自御书房内出来,两人转而去了太后的慈孝宫。


    太后关切了两句,未多说什么,只眼神有意无意往裴芸肚子上瞥了几眼,隐隐透出些许失望。


    末了,道他们一路疲惫,回去歇息吧。


    虽得太后不曾明言,但裴芸未必不明白,也终是晓得缘何太后当初那么轻易便答应让她去樾州。


    原是为了这个。


    可即便她身处樾州,但因着太子终日忙着查案,她与太子那事儿也不过寥寥几回,虽得每次太子都跟饿狼一般,常是没有两回便不会放过她,可即便如此她的肚子仍是没有任何动静。


    更别提蝶儿一事后,他俩就再未同榻过。


    较之前世,他们二人的夫妻之事已然频繁了许多,裴芸也没那么抗拒与他敦伦,可裴芸想着,或许她真是难孕,分明太子都挑着日子与她同房,然她竟依旧一点遇喜的迹象也无,前世也是在谌儿夭折好几年后才突然又有了身孕。


    不过倒也好,她膝下有谨儿和谌儿便足够了,并无意再为太子孕育一个孩子。


    自慈孝宫出来,李长晔看向裴芸,“孤还有些事要处置,你且先回东宫吧。”


    裴芸颔首应是,她早已习惯了太子的忙碌,即便是今日才回来,也要马不蹄停开始处理政事。


    李长晔见裴芸淡漠地应他,想了想,低声道:“听闻,陈鸣岑仲他们押送人犯入京途中遇袭,孤得去瞧瞧,定会尽快赶回来,同你们一道用晚膳。”


    遇袭?是有人要劫人犯?


    裴芸神色沉肃了几分,那的确是件要紧的事,“殿下去吧,臣妾……会等殿下回来。”


    李长晔晓得她不是真心,“不必等孤,若孤来不及赶回来,你们便先用吧。”


    “是。”裴芸答应得毫不犹豫。


    她确实没想等。


    而今彻彻底底看清了她平素对他的应付,李长晔微微抿唇,苦笑了一下,命常禄将裴芸送回去,转而出宫赶往大理寺狱。


    陈鸣才审完先前袭击之人出来,将路上所遇,尽数禀告了李长晔。


    袭击他们的共有十一人,目标极其明确,就是救走囚车上那位“大公子”,幸得这回负责押运囚犯的人中有几个当初护送裴芸前往樾州的御林军护卫,身手高强,这才避免那“大公子”被人劫走。


    那些人见劫人失败,除却殒命的,几乎逃了大半,只一人被抓,带回了京城。


    “那人如何都不交代,看样子,应只是受人雇佣,这些受雇佣的大抵不想因此丧命,叫微臣看,恐很快就会因受不住酷刑而招供。”


    李长晔静默片刻道:“这段日子,多派些人,日夜看管那贼首,绝不可出任何意外。”


    “殿下的意思是……”陈鸣心下大骇,可谁人这么大胆子,敢劫到大理寺狱来。


    李长晔未多言,只站起身。


    “若有新进展,及时派人进宫禀报。”


    “是。”


    陈鸣恭送太子离开,然看着太子离开的方向,却是不解地蹙眉,太子殿下不回宫,这是要上哪儿去。


    京城,沈府。


    沈世岸今日休沐,正在后院书房独自品茗对弈,就听下人匆匆来报,道太子殿下来了。


    他惊了一惊,忙起身整理衣冠,前往相迎。


    及至正厅,便见太子已坐于其中,施礼罢,他纳罕道:“殿下今日不才从樾州回来,怎突然来了,也不派人提前通知臣一声?”


    李长晔未答,只抬眸缓缓扫视了一遍这厅堂,“孤上回来,当还是表妹祭日吧,都快有一年了……”


    提及沈宁葭,沈世岸叹声道:“是啊,这日子过得可真快,转眼葭儿都走了十余年了。”


    说罢,他垂首,眸中流露出几分悲意。


    恰当他伤怀之时,却不想,厅内倏然响起一声冷笑,“若表妹泉下有知,会不会寒心即便她已身死多年,仍被父亲所利用。”


    沈世岸的感伤骤然凝在脸上,眸光似有些躲闪,少顷,茫然道:“微臣不知,殿下是何意思?”


    “舅父在朝堂明争暗斗便也罢了,何时竟也开始掺和女眷之事。”李长晔眼见沈世岸在听得此言后骤变的面色,直截了当道,“孤对表妹难以忘情的话,难道不是舅父命人传出去的吗?”


    沈世岸冷汗涟涟,可仍得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殿下误会了,臣传这些做什么,就是那些妇人爱胡乱嚼舌根,刻意中伤太子妃……”


    此言才出,沈世岸便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他略显惊慌地朝李长晔看去,便见他这外甥双眸微眯,眸光锐利如刃,令人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孤从未说过,她们以此言中伤太子妃,舅父倒很是清楚。”


    沈世岸自知失言,忙找补道:“内人常出席各家宴席,知晓的消息自是多些,微臣也不过曾从内人口中听得一二。”


    “听得一二?”李长晔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想来舅母每每出席,都是在推波助澜吧。”


    他原很疑惑,表妹逝世多年,缘何至今仍有人在谈论此事,且深信不疑,分明他已与裴氏育有两个孩子,东宫也只裴氏一人。


    难道这还不能证明什么。


    直到蝶儿那事后,他去信命人打听,才知原是他自己一直在助纣为虐,他对小表妹的关心,待她和蕊儿棠儿一样,每每远行都给她带礼物,还有几乎每年应邀在表妹祭日赴沈府,都成了他们口中借题发挥的说辞。


    加之京中贵妇们本就对裴氏突然坐上太子妃一位颇有微词,便将这份看低和恶意,揉在谣言里,悉数加诸在她身上。


    李长晔不知,那几年,裴氏一人究竟是怎么挨过来的,可她竟是一丝一毫都不曾向他透露。


    他本以为她变得沉默寡言是随着年岁性子更稳重了,不想,她只是笑不出来了而已……


    李长晔定定看向沈世岸,嗓音沉凉,一字一句道:“裴氏是孤的发妻,孤当年亦是自愿娶她,舅父若是觉得她的存在妨碍了沈家前程,那大抵是错了。因沈家的前程不在于裴氏,亦不在于孤,而在于沈家自身。”


    见沈世岸垂首不知如何应答,李长晔继续道:“舅父敢传这般谣言,或是觉得即便孤有所耳闻也会顾念与表妹的旧情,不会出面澄清。可舅父不知,这谣言伤了孤的妻子,孤不会坐视不管,即便有些话会有损表妹名节……”


    沈世岸身子猛然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去,便见李长晔已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寒芒尽现。


    “孤言尽于此,还望舅父多加思量。”


    沈宁朝带着盛嬷嬷兴高采烈地赶到正厅时,正听到了这话,旋即便见李长晔肃色自厅内阔步而出。


    她急忙唤了声“太子表兄”。


    李长晔脚步微顿,看了她一眼,颔首却是神色淡漠,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抬首看向厅内,她父亲正略显颓然地瘫坐在椅上。


    沈宁朝无措地绞紧了帕子,就听身后盛嬷嬷一声嘲讽的低笑。


    “六姑娘,你方才可听得仔细,便是因着那裴氏,太子才会将二姑娘彻彻底底忘却干净。”


    沈宁朝垂眸不语,许久,喃喃道:“可嬷嬷,太子表兄似是真心喜欢太子妃的,且姐姐她毕竟已经走了那么多年……”


    “那又如何!”似被这话所刺激,盛嬷嬷蓦然激动道,“老奴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的,太子得皇后娘娘悉心培育,最是懂得知恩图报,而今这般无情无义,连血脉相连的舅家都可以弃之不顾,就为了那个裴氏!”


    盛嬷嬷抓住沈宁朝,逼她与自己对视着,欲令她清醒,“六姑娘,二姑娘虽然走了,但沈家还有你,这中宫之位,无论如何都不能便宜裴氏那个妖妇,老爷夫人,还有老奴的这番苦心,您需能明白啊,这皇后只能出在沈家……”


    沈宁朝朱唇微张,似想说什么,可末了,余光瞥向坐在厅中的父亲,再思及前不久母亲哭着对她说的那句“大厦将倾”,缓缓垂落了双手,扯出一丝笑,看向盛嬷嬷道:“是,朝儿明白了……”


    第53章 怎听着像是孤与太子妃从前感情不和了


    太子是在酉时前回来的,彼时,碗筷菜肴已摆上桌,裴芸正与两个孩子一道用晚膳,她早已当他不会及时回来了。


    方才动筷,就见太子拂开厚厚的毡帘,一身鸦青灰鼠大氅上沾染着寒气,若非见他抖落一片白,裴芸还不知外头下了大雪。


    为防孩子们受冻,屋内金丝炭燃得旺,李长晔见他们已然开始用膳,并未说什么,只解开大氅递给常禄,旋即对着正在喂谌儿吃菜蔬肉泥的裴芸道。


    “孤来吧。”


    裴芸迟疑了一下,便放下羹匙,将谌儿交给太子。


    若放在从前,她大抵会让太子入席,坚持自己来,但她到底变了性子,也看出谌儿与太子不亲,他既想与孩子亲近,她没必要在那里逞强。


    打樾州那事后,他们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奇妙,或是摊了牌,她也不是那么想再与太子虚以委蛇。


    可太子分明看出来,却并未动气,裴芸突然发现太子的脾性原是比她想象的更好,胆子竟也愈发大了起来。


    李长晔学着裴芸,一勺勺喂着谌儿,谌儿本对被抱走一事略有抗拒,但美食一入口,当即吧咂着嘴兴高采烈开始吞咽,哪里还管是谁喂的他。


    李谨仍维持着从前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但一双眼睛却左右瞥着,越看越觉得奇怪。


    他也不是未跟父王母妃同桌用膳过,但从前,向来是母妃为父王布菜,父王再三让她不必顾及他,母妃才坐下来,缓缓提起筷子,且她母妃似乎永远是垂首低眉,对他父王一派恭敬的样子。


    可不知何时起,母妃开始自己安静地吃着,不再给他父王布菜。


    谁知现在,竟演变成了她母妃神色自若地用些膳食,也不管他父王正饿着肚子,笨拙地喂着他那弟弟。


    这场景,好似没有什么不对,但李谨就是觉得有什么开始变了。


    他也琢磨不明白,只觉心下暖融融的,他的父王、母妃和弟弟都在这儿,没有从前的拘谨不自在,连晚膳都比平日美味许多。


    裴芸食量向来不大,吃了个半饱时,就听太子道:“你去樾州几月,想来岳母和镇国公定然惦记你,又值年末,这几日,若天好,你可抽闲回国公府看看。”


    她诧异地看过去。


    这还是太子头一回主动让她回去,她确实想回一趟国公府,本就思忖着过两日再同他开口的。


    而今他先提出来,倒是省了她的事,“是,多谢殿下。”


    李长晔用乳娘递来的棉帕擦拭了谌儿吃的脏兮兮的嘴角,悄然看去,便见裴芸眼底跃动的点点笑意。


    他似乎开始能分辨她的喜恶。


    譬如面对两个孩子和镇国公府的人时,她一双眼眸常是潋滟动人,满含笑意,然面对他时,却沉静淡漠,仿若一潭死水。


    李长晔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分明那么明显,他从前大抵是瞎了,又将自己骗得透彻,才会丝毫看不出来。


    三日后,雪霁天晴,裴芸出宫前往镇国公府。


    周氏的确念极了女儿,拉着裴芸说个不停,又唠叨她为何要跑去樾州寻太子,路途遥远,她整日提心吊胆,唯恐她出些什么意外。


    裴芸笑着安慰了母亲几句。


    周氏说罢,又开始转而提起裴芊之事,裴芊出嫁在即,眼下正在准备嫁妆。


    这原本是二房要操心的事,可二房只剩下她二叔裴嗣原一人,他向来不懂这些,二房又没什么家底,都快愁白了头,前几日求到她母亲周氏跟前,说让她母亲帮忙操持,再同国公府借些银钱好给裴芊多添些像样的嫁妆。


    周氏拿不定主意,询问儿子儿媳的意思,裴栩安觉得,不论大房二房,裴芊是裴家的姑娘,出嫁自也得体体面面的,不能让人看低,二叔拿不出多少嫁妆来,便由国公府来置办,总不好将来让建德侯府光就这一桩便拿捏了裴芊。


    裴芸听着,只觉她兄长说的极是,建德侯夫人是因着国公府才求娶的裴芊,裴芊代表的是裴家,不过裴芸有私心,便是希望裴芊能在建德侯府站稳脚跟,往后为她所用。


    “哥哥说的对,芊儿的嫁妆国公府置办便是,只管拿出好的来,之后我也会为她添妆,嫁妆是女子在夫家的底气,不能教她一嫁过去就弱了气势。”


    周氏赞同地点了点头,裴芸便看向坐在一旁的江澜清道:“就是此事,怕是要劳烦嫂嫂了。”


    江澜清笑,“有什么烦不烦的,都是自家人。”


    “兄长呢?”裴芸忽而问道,“都快过年了,陛下给了假,兄长当是闲些,这是去哪儿了?”


    听裴芸问起,江澜清颇有些忍俊不禁,“国公爷哪里闲的下来,前一阵儿,他机缘巧合结交了雍王殿下,因两人就排兵布阵聊得甚是投机,国公爷每日回来得可是晚,我都与他打趣说,他怕是不要我这个夫人了。”


    言至此,江澜清掩唇而笑,“国公爷当了真,干脆带我一道去见雍王,而今我倒与乌兰公主熟稔了起来。”


    雍王……


    裴芸有些意外,她着实不知,她兄长与雍王有所交际,只不知前世是否也是如此了。


    那时,因着江澜清嫁入裴家,她心下不满,不愿回国公府,自也对兄长少了许多关注。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好意外的,都是在战场上搏过命的,若非雍王伤了这腿,而今定还风光无限,驰骋疆场。在用兵之术上,两人自是有数不尽的话可谈。


    裴芸低叹了口气,以雍王的智谋才能,若能与他兄长联手,前世他兄长又怎会战死,可惜以雍王那腿疾,或也无法再披坚执锐,横扫千军了。


    周氏本想留裴芸用了晚膳再走,可裴芸只道心念着谌儿,早早便与母亲告辞。


    不过离开国公府,她并未立刻回宫,而是令车夫去了位于西街的仁济堂。


    时隔近半年,再见这位戴着幕篱的夫人,朱大夫几乎一眼便认了出来,急急迎了上去。


    正因着这位夫人,他这医馆才能存在至今,可对面花样百出,这半年来他的医馆仍是没有任何气色,已然令他心如死灰,故而见得裴芸,他第一反应便是来赶他的。


    毕竟再有钱,也不能一直做亏本的买卖。


    不待裴芸开口,朱大夫快一步道:“医馆久无收入,可在下仍拿着夫人不菲的月钱,心下实在过意不去,若夫人还想开这医馆,不如另请一位坐堂的吧。”


    裴芸不慌不忙地坐下来,“我说了,这家医馆将来定会成为大昭最出名的医馆,此话并非诓你,不过在这之前,我需你去一趟樾州,你可愿意?”


    朱大夫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裴芸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不在的这段时日,铺子关张,我不会转卖给旁人,你的家眷我也会命人好生照料,你不必忧心,待你回来,你仍是这里的坐堂大夫。”


    朱大夫想了想,“不知夫人需在下去做什么?”


    裴芸面不改色道:“自是瞧病,朱大夫那一身祖传的医术不能折戟于此,便去樾州寻个医馆坐诊,想来慢慢就能将这医术发扬光大,等将来名传四海,好风风光光返回京城。”


    裴芸说的这些,朱大夫哪会不心动,只他仍有疑窦,“为何是樾州?”


    樾州离这儿可不近,就算是要换个没人认识他的地儿重新开始,何不选个稍微近些的地方。


    裴芸便知道朱大夫会问这些,道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在樾州略有些人脉,等朱大夫打稳根基,届时我再托人襄助朱大夫,定然事半功倍。”


    这话自然是假的。


    不过是诓朱大夫赶赴樾州的话罢了,毕竟疫疾最早发生在樾州,可朱大夫身在京城,自是不可能等疫疾传播到此地时再令他去研制相应的药方。


    只能让他提前过去。


    朱大夫闻言并未多加思考,只恭敬地问道:“夫人想在下何时走?”


    “明日。”说出这话时,裴芸也颇有些于心不忍,声儿不自觉低了几分,“这年朱大夫想是无法与家人一道过了,今夜便好生道个别吧……”


    她也想让朱大夫过了年再走,可疫疾等不得,她唯有狠下心来。


    她默了默,忍不住问:“朱大夫可怪我?”


    毕竟她只说等他扬名再归,那可不知要等何年何月。


    “怎会。”朱大夫唯恐裴芸不信,提声道,“夫人保住了在下这医馆,还为在下多加谋划,在下何德何能得遇夫人,免在下家人颠沛流离之苦,在下谢过夫人。”


    说罢,冲裴芸深深一躬。


    裴芸心下复杂,她其实受不得这一躬,因朱大夫往后扬名,不过是他自己的福报。


    前世他的药方救了万千百姓,却未保住他的老母、发妻及幼子。


    待他再回京时,纵然盛名远播,也已是物是人非,身边只剩下一个长子而已。


    而今裴芸只想替他保住他的家人,避开前世的悲剧,也希望她做的这一切能让她的谌儿此生安安稳稳地度过那场劫祸。


    自樾州归来,本已是年末,不过几日,便是除夕,庆贞帝照例在承乾宫举办夜宴。


    裴芸带着两个孩子去得早,不同于去岁,谌儿已然会走,还会学着兄长的样子弯腰拱手向太后施礼,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祖……祖……”


    那副懵懵懂懂的可爱模样,看得太后心花怒放,当即命冯嬷嬷递去两个大红封。


    宴席还有些时候,一帮子妃嫔贵妇们围坐在太后身侧闲谈,裴芸一眼瞧见了坐于其间的淑妃。


    或是前不久在樾州遇见的贼首像极了五皇子,令裴芸不由得盯着淑妃打量起来,仔细一观察,她才发现,五皇子生得不大像庆贞帝,眉眼反是更像淑妃,淑妃本就是个温婉的美人,五皇子自小熟读诗书,举手投足便也跟着透出几分儒雅,加之眸光澄澈干净,是个一眼就令人喜欢的少年郎君。


    与那樾州恶贯满盈,眼神轻浮的贼首截然不同。


    或是她的视线太过灼热,淑妃侧首看来,裴芸倒也不避,大大方方与她对视着,颔首莞尔一笑。


    淑妃也回以颔首。


    虽过了半年有余,可只消思及御花园那事,裴芸仍是有些胆寒,但面上裴芸不能教淑妃瞧出来。


    她稍稍移开目光,便见李姝棠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听闻她不在的这段日子,李姝棠常去太后宫中请安,或也发现这个孙女虽不如李姝蕊嘴甜,但也是真心关切她,太后年岁大了本就孤寂,有孙辈陪着自觉窝心,对李姝棠便也越发欢喜起来,常留她一道在慈孝宫用饭,眼下京中谁人不知静和公主是太后跟前的红人。


    也因着如此,她回来这几日,李姝棠都没机会来她琳琅宫坐坐。


    正当两人暗暗打着招呼之时,却听有人道:“听闻太子妃因着担忧太子殿下,这几月去了樾州,倒也是了,夫妻分开久了感情易淡,太子妃伴在太子身侧,指不定再不久,臣妇便要恭喜陛下太后,继裕王妃之后,这皇家又要有喜事了。”


    裴芸定睛看去,这说话的还是老熟人。


    不就是那与沈家结了儿女亲家的安南侯夫人张氏,上回亦是她在谌儿百晬宴上,故意提及沈宁葭来膈应她。


    她这话乍一听起来没甚问题,可分明是在讽刺她颇有心机手段,为获太子宠爱,不惜千里迢迢赶赴樾州,只为早些再诞下孩子,稳固地位。


    这些夹枪带棒的话,前世今生十余年,裴芸都快听烦了,说来说去便是那些,怎一点也不知道换个花样。


    她不想理会,可无奈太后在前,她只得假意笑着,朱唇微张正欲应付两句,一道熟悉低沉的嗓音在身后骤然响起。


    “太子妃因着担忧孤而去,孤亦盼着太子妃,毕竟夫妻久别终是难熬,太子妃一来,孤心下欢喜,甚至连办案都愈发有了精神。”


    众女眷闻声看去,见得阔步而来的太子,对视着神色各异。


    尤是在听得他适才那一席话后。


    裴芸愣愣看了他片刻,因得太子先头从不会在女眷聚集时靠近。


    张氏面露尴尬,不想太子会突然出现,轻描淡写几句话打了她的脸,她忙强笑着附和,“那可是好,不枉费太子妃辛辛苦苦跑这一趟,让臣妇看着,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的感情更甚从前呢。”


    她本欲就此揭过去,却见太子眸色寒凉,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定定看着她。


    “孤与太子妃的感情始终如一,安南侯夫人这话,怎听着像是孤与太子妃从前感情不和了?”


    第54章 新岁安康诸事顺意


    此言一出,四下鸦雀无声,张氏后颈一阵阵发凉,慌忙解释道:“殿……殿下误会了,臣妇并非这个意思……”


    李长晔淡淡收回落在张氏身上的目光,有意无意在众人间缓缓睃视了一圈,“孤近日听得一些传言,嚼孤与太子妃的舌根,亦惹得太子妃心下难过。”


    他顿了顿,语气平和道:“想来在座的各位夫人,皆是明辨是非之人,定不会轻信那些毫无根据的话的,对吧?”


    底下坐着的各家贵妇垂首低眉,或绞着帕子,或无声吞咽着口水,是谁也不敢应答,不是因着害怕便是因着心虚了。


    纵太子未明言,但他指的是何传言,难道她们还不清楚吗?


    虽不是人人都像张氏一般,敢拐弯抹角地针对太子妃,可京中那些贵妇几乎都有看裴氏笑话的心,只多在暗处罢了,毕竟再蠢,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市井巷口公然谈论太子之事,是不要命了吗。


    可眼下太子这话说得清楚,就是直截了当告诉她们,他与太子妃恩爱有加,并非她们想的那般,甚至隐隐带些威胁的意思,若还有人敢搬弄是非,恐是没什么好下场。


    他今日拿张氏开刀,但刀刃指向的却是在场每一个心里有鬼的人。


    不过这里头,也并非个个心虚,最高兴的莫过于李姝棠了,她便知外头人都说的不对,她三哥心里分明是有三嫂的,叫她们这些长舌妇再胡说八道,看她们而今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一般,缩着脑袋动也不敢动,可当真解气。


    见气氛一下沉闷下来,太后心下直摇头,太子似乎太过宠护裴氏,可偏偏又只她裴氏能为太子生儿育女,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她低咳了一声。


    “不论旁人怎么说,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哀家都看在眼里,哪是旁人能轻易离间的,你说是不是,太子妃?”


    裴芸没怎么听,尚还失神于太子对她这突如其来的维护上。


    他的确如在樾州时所言的那样,说他不会坐视不管,但裴芸没想到,太子简简单单的几句,竟轻易就破了前世她在乎了那么多年的传言。


    她辨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没有舒坦和激动,平静地令她诧异,她只是在思索,前世若她能抛开那份自尊和倔强,向太子吐出自己受了欺负之事,哪怕只是吐露一点,事情是否就会变得不大一样。


    但会怎么变呢。


    或许她会少几分对太子的厌恶,多几分情意,但然后呢,她的孩子,她的家人依然会一一离她而去,她的结局会不会依旧如此。


    “太子妃?”


    见她并未有回应,太后蹙眉,复又唤了她一声。


    裴芸这才抬首看去,隐隐忆起太后说的话,她扯唇笑了笑,明白太后将话茬抛给她,是让她圆了这场,免得场面难以收拾。


    “皇祖母说的是,那些传闻孙媳自不会轻信,道那些传闻的人多是心脏,在场各位夫人敬神礼佛,最是良善不过,又怎会轻信轻传呢。”


    各家夫人配合着露出笑容,却是笑得一个比一个难看。


    好家伙,今日这太子与太子妃两夫妻是一个都未放过她们。


    尤是太子妃,明褒暗贬,根本是以表面慈悲,实则心脏将她们骂了个透彻,奈何她们还丝毫还不了嘴。


    可神色变化最大的却是李长晔,在听得裴芸这番话后,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蹙眉若有所思。


    这除夕夜宴,年年如此,于裴芸而言并没有什么新奇的,看过歌舞,又喝了几轮酒,宴席便在庆贞帝的醉醺醺中散了场。


    随太子步出承乾宫,裴芸忽见他止了步子,折首看来,薄唇微张,迟疑片刻道:“孤今晚去你那厢留宿……”


    听着这句熟悉的话,裴芸怔了一下,她记得她重生后与太子的头一回合房,也是在除夕夜。


    亦是在这承乾宫外,太子对她道出了这句话。


    只一年前,太子说这话时,语气随意,多少带着几分理所当然,而眼下,太子却是凝视着她,似在询问她的意见。


    见她久久不言,李长晔复又低声道:“孤今日在殿内说了那些话,总不好一直不去你寝殿,让她们再胡乱传些什么。”


    太子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便让裴芸觉得别扭,像是生怕她不让他去一般。


    她其实也无所谓他来不来的,不过他在,想来谨儿定会高兴许多。


    “今夜臣妾与谨儿约好了一道守夜,便在琳琅殿等殿下。”


    太子今日参席,这一身厚重繁复的衣裳定是要先回去换了的。


    “好。”李长晔浅笑着目送裴芸离开。


    然面上笑意却在彻底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淡去,化作一丝怅然。


    他本以为他在众人面前的解释与维护,定会换来她一丝动容,但她没有。


    她甚至不需他,也能自已用那些话来反击她们。


    可她是怎么学会的呢?分明从前的裴氏从不懂女眷间的暗枪冷箭。


    定是在无数次伤害中,一点一点,慢慢习得了这幅伶牙俐齿来保护自己。


    也许,她早已不在乎她们中伤她的那些话,就像不在乎他迟来的维护一样。


    两个孩子是被提前送回去的,裴芸抵达琳琅殿时,谌儿已然被乳娘哄睡下了,谨儿正坐在正殿内等她。


    前几日,谨儿提出想同她一道守岁时,裴芸笑着问他可忍得住困,谨儿重重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说,他听李谦提起,他父王母妃年年自宫中回到裕王府都会陪他和蓉姐儿一道守岁,还有压祟钱拿,可热闹了。


    裴芸闻言失了笑,她晓得谨儿羡慕的不是压祟钱,是热闹。


    裕王和裕王妃虽时有闹腾,裕王窝窝囊囊不受重用,裕王妃脾气还不大好,但对两个孩子却是没得说。


    李谦和蓉姐儿或是比她的谨儿过得更幸福自在。


    回琳琅殿后,裴芸告诉谨儿,今夜他父王也要来,谨儿眸光一下亮了。


    他吃着桌上的糕食,晃悠着双腿一直盯着殿门的方向。


    可半个时辰后,他未等来太子,来的是常禄,乍一见着,裴芸心下就有了预感,常禄施了一礼,禀道:“娘娘,太子殿下让陛下召去了御书房,殿下让奴才来禀一声,说不过来了,让娘娘早些歇下。”


    李谨登时流露出几分失望,“母妃,父王……不来了吗?”


    他话音才落,常禄又看向身后的盛喜,盛喜忙将手中之物呈上。


    “不过殿下给娘娘和两位皇孙准备了新年礼,着奴才带来。”


    李谨接过盛喜递来之物,打开一瞧,里头是一方端砚,石质柔润,上刻有荷叶莲花,颇显意趣,一看就是方价值不菲的好砚台。


    他突然便没那么失望了,只想着若将这方砚台带去耕拙轩,说是他父王赠他的,大抵会很神气吧。


    裴芸眼神示意书墨去接她和谌儿那份,却是搁在桌上未看,她自然不会心生失望,只听得这除夕夜,庆贞帝突然将太子召去,不由蹙眉。


    她不欲让自己的心绪影响了谨儿,然陪他守完岁,躺在床榻上,裴芸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直至四更,她才隐隐约约有了些许睡意,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察觉身侧有人。


    她缓缓睁开眼,就见一宽阔高大的背影靠坐在榻边,殿内没有燃灯,她看不清对方面容,但还是不假思索,唤了声“殿下”。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侧身转向她,光从他的嗓音里,裴芸都听出了浓重的疲惫。


    “孤并未故意爽约。”他道,“父皇召孤前去,告诉孤,樾州生了疫疾。”


    虽有所预料,可裴芸仍是一下坐了起来。


    竟真的,不仅是太子回京的时间,连疫疾被发现的时间都提前了。


    李长晔叹声,“是孤疏忽,这疫疾是因着当时矿洞里的那些尸首……”


    怎会呢?


    裴芸不解,“殿下当时不是命人焚了矿洞里的那些尸首吗,缘何还会有疫疾,是还有剩下的未焚干净?”


    李长晔摇头,“这疫疾是杜珩舟发现的,他呈书于樾州府衙,樾州府衙快马加鞭将此消息传至京城,那些最早发病的是当初参与抬尸焚尸的衙役……”


    原是如此。


    裴芸怎也不会料到,到最后,这场疫疾竟真是因着那桩失踪案而生,想来是太子离开樾州后,杜珩舟回到漳牯县,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她说的话而生了警觉,才发现那疫疾之事。


    加之杜珩舟因配合太子查案在太子面前得了脸,樾州府衙可不敢把他递上来的消息再压下去,赶紧上报至京城。


    “因杜珩舟发现得早,樾州疫疾还未大肆扩散,父皇与孤商量后,决定先派两个太医前往樾州,早些研制出药方,以治此疾。”


    提及太医,裴芸蓦然想起朱大夫来,此时朱大夫定还在前往樾州的途中,还未抵达。


    恐怕樾州疫疾的消息根本瞒不住,途中他定然会有所耳闻,前世,朱大夫是已身处樾州不得已,但这一世,明知山有虎,他还会往虎山行吗?


    他虽是妙手仁心的大夫,可也是儿子,父亲与丈夫,自不想丢了这性命。


    裴芸不确定,而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两人说话间,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探进来,黑漆漆的窗纸也逐渐染了白,裴芸终是看清了太子的模样。


    他眼底发青,比她想象的还要疲惫,这副样子,定是一夜未眠。


    但他从御书房出来,再去应对疫疾之事,再晚能有多晚,他当的还有时间去澄华殿歇息片刻,毕竟今早还有朝贺大典,缘何还要来她这里,悄无声息地倚在床头。


    就像是特意来向她解释的一般。


    裴芸沉思之际,就听得一声。


    “新岁安康。”


    窗纸渐渐染上一片金黄,曦光映照在李长晔半张面容上,令他素日清冷的眉眼也显得格外温柔。


    今日是庆贞二十五年元月初一。


    那个前世曾让裴芸几乎失去一切的庆贞二十五年。


    她扬起唇角,像是在祝福太子,也像是在期许未来。


    “也祝殿下新岁安康,诸事顺意。”


    李长晔看着她,颔首,淡淡的苦涩却在心底蔓延。


    他也当真能顺意才好。


    *


    午后收到陈鸣递来的消息,李长晔当即赶往大理寺。


    本该笑容满面的陈鸣却是神色凝重,“殿下,那人招了,不过他只知雇佣他们的人来自何处,并不知晓究竟是何人。”


    李长晔未言,只看着陈鸣,待他开口,陈鸣双眉紧蹙,许久,才道:“他说,雇佣他们的是某位来自京城的贵人……”


    李长晔抿唇,掩在袖中的手攥紧,眸中暗流涌动。


    “稍稍放些消息出去,便说那樾州失踪案的贼首将处以极刑。”


    “可殿下。”陈鸣不解,“这案子还未了结,如何能……”


    话至半截,他陡然会过意来。


    他们当初押送那位“大公子”入京时遭劫,可对方显然只想救人,并非杀人灭口。


    而今人要处刑的消息散出去,对方情急之下定会再露破绽。


    他们殿下这是要引蛇出洞啊。


    第55章 书房画像


    元宵过后,裴芸收到了朱大夫寄来的信,那信是朱大夫先寄于其妻,其妻再托江澜清转交给她的。


    信中朱大夫言他已快抵达樾州,途中听闻樾州疫疾一事,恐裴芸疑他临阵退缩,故而修书一封以明志。


    他们朱家乃杏林世家,几代治病救人,他当年自父亲手中接过衣钵,便立志此生救死扶伤,不求誉满杏林,但求问心无愧。


    而今既知樾州百姓遭此大难,自不能退缩,不然,恐是有辱朱家家门,辜负祖辈期许。


    末了,朱大夫在信中再三谢她之恩,言若他有幸得以平安回来,定会加倍报答于她,可倘若他一去不归,来生也定结草衔环以报。


    裴芸合了信,垂眸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心胸狭隘,先头竟会如此揣度朱大夫。


    若他是贪生怕死之人,当初在家中三人相继因疫疾离世后,就该带着仅剩的长子逃离樾州,而非留下来继续研制药方,救治城内百姓。


    她命书墨烧了信,转而就听宫人来禀,道二公主殿下来了。


    不同于头几回来时的拘谨,而今李姝棠提裙快步迈进来时,眉眼间满是笑意,见着她,欢快地唤了声“三嫂”。


    裴芸打量她这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忍不住打趣,“呦,咱们太后跟前的大红人来了。”


    “旁人也就罢了,三嫂怎也同棠儿开这般玩笑。”李姝棠在裴芸身侧坐下,伸手便要去抱正坐在小榻上的谌儿。


    裴芸面色稍变,朱唇张了张,但到底没说什么,只叹自己太过紧张,竟是连李姝棠也要防备。


    打元月初一那日,太子告诉她樾州生了疫疾后,这些日子,除却两个乳娘、书砚书墨和她自己,她不许旁的任何人靠近谌儿。


    然李姝棠刚伸出手,本就已经坐不住的谌儿自己站起来,作势要下小榻。


    外头天寒地冻的出不去,裴芸索性看向书砚道:“将三皇孙抱出去,在外殿走走吧。”


    书砚应声,将谌儿抱下来,谌儿比她还急,与其说是书砚牵着他,不如说是谌儿拽着书砚往外跑。


    李姝棠看着谌儿的背影,蓦然想起,“再过几日,便是二哥二嫂家那小侄儿的满月了,二嫂的请柬都送进了宫,届时,棠儿想和三嫂一道去,也好有个伴。”


    裴芸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殿下诸事繁忙,恐也去不成,殿下与我商量后,差盛喜去裕王府送了礼,告了一声。”


    “三哥便也罢了,三嫂缘何不去?”李姝棠纳罕道。


    裴芸笑了笑,“樾州生了疫疾,而我和太子才自樾州回来,想必裕王妃嘴上不说,但心下定然芥蒂,恐我和太子带些什么病给小皇孙,既得如此,不如我们主动以要事推脱,也免却了他们的顾虑不是。”


    不过,这只是其一,最主要的是裴芸不想去满月宴这般宾客聚集的地方,怕自己也沾了病带给谌儿。


    言至此,裴芸不忘嘱咐道:“听说樾州疫疾颇为严重,你自裕王府参宴回来,记得赶紧沐浴换下衣裳,之后莫再往宫外跑了。”


    樾州疫疾之事,李姝棠自也有所耳闻,可她并未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大昭疆域广阔,春来天暖,各地大大小小的春疫每几年便会有一回,且樾州与京城相隔甚远,哪会轻易传到这里,她三嫂未免太过小心谨慎。


    但三嫂这话也是关切自己,李姝棠未反驳,只点了点头。


    见她有些漫不经心,裴芸不必猜就知李姝棠在想些什么,因得前世她也是这般想的。


    可谁能料到,前世京城零零散散有了疫疾后,好端端待在宫里的谌儿竟也莫名其妙地染上了呢。


    她们姑嫂二人许久没好生叙过话,这会子在炭火烧得旺的殿内,边吃着茶,边闲扯着。


    李姝棠这阵子几乎都在太后宫中,说着说着,就与裴芸说起诚王与诚王妃来。


    他们二人成婚已足有一年半,可诚王妃仍是半点有孕的迹象也无,太后心下着急,觉着或是诚王妃身子太弱才怀不上,派了太医去给诚王妃诊脉,可太医回说诚王妃身子并无问题,康健得很。


    听得这话,太后反更忧心了,康健却仍是不孕,莫不是诚王的问题了,她便又悄悄派太医去给诚王问诊,诚王自也没甚问题。


    这夫妻二人都无问题,太后实在不知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干脆唤来高贵妃,道要给诚王纳侧妃,虽说诚王的第一个孩子并非嫡出,诚王妃面上不好看,但这般再拖怠下去,等诚王妃有孕要等到何年何月。


    太后施压下来,高贵妃本不该不从,可晓得儿子脾性,怕是不会轻易收人,就说了些推辞的话,一下惹怒了太后,干脆亲自挑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宫婢送去给诚王做妾,说大不了等她们生了,将孩子记在诚王妃名下。


    诚王自是不愿收的,但一不想母亲高贵妃为难,二不愿妻子再受皇祖母刁难,只能将两人留在府内当摆设。


    这事倒和前世一样。


    裴芸啜了口茶水,想起大抵也是在这一年,诚王同高贵妃道了“和离”两字,那时外头都在传,是因着诚王妃程氏怀不了孩子,遭诚王嫌弃。


    可裴芸也并非不认识诚王,诚王若真芥蒂这些,早便纳了妾,也全然可采纳太后的提议,不至于和离。


    她到现在也不知,这对本浓情蜜意的小夫妻究竟是因着什么才生了龃龉。


    李姝棠是在琳琅殿用了午膳后才离开的,回去时,途径澄华殿,蓦然止了步子,问守殿的小太监太子可在。


    听那人应是,便让他进去通禀。


    李长晔正伏首在案牍间,见得李姝棠,浅笑问:“今日怎想到来看看三哥?”


    李姝棠而今性子活泼了,胆子也大了起来,挑眉道:“棠儿本也不是来看三哥的,只才从三嫂那出来,这才顺道来看看三哥你。”


    她眸光暗暗在书房内打量,忽而视线定在了东边那面挂着画的白墙上。


    这幅画……


    李姝棠蓦然想起什么,抿了抿唇,迟疑片刻道:“三哥……有些事棠儿不好置喙,毕竟沈家姐姐曾是三哥未过门的妻子,且沈家姐姐性子温柔又知书达礼,棠儿也很是喜欢她,想来三哥对她,也是有几分情意在的……”


    见自己这妹妹吞吞吐吐的,莫名其妙谈及沈宁葭,李长晔剑眉微蹙。


    “棠儿,你我兄妹何需这般拐弯抹角,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既得太子都这般说了,李姝棠也不再犹豫,从前她大概不会提此事,可除夕宴后,她发觉她三哥很关心三嫂的感受,为了待她如此好的三嫂,这话便不得不说了。


    她直直看向那画道:“三哥或是不知,先前谌儿百晬宴上,皇姐曾用三哥书房内的这幅画当众羞辱过三嫂,说三哥留着这画,是忘不掉沈家姐姐。棠儿不敢让三哥放下沈姐姐,但还是希望三哥能取下这画,私下里欣赏便好,莫让三嫂看着伤心……”


    李长晔闻言眸中流露出几分诧异,他是真的不知此事。


    他起身行至画前,李姝棠亦跟在后头。


    半晌,他问道:“你再瞧瞧,可还是觉得,孤留着这画是因着已故的表妹?”


    李姝棠不解其意,凝神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不是吗?这难道不是沈家姐姐画的三哥你吗?”


    闻得此言,李长晔微怔了一下,似是恍然,旋即唇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可笑意里却尽是伤感与无奈。


    “若是父皇看到这画,定不会错认。”他像是自言自语般道,“原你们都将他给忘了……”


    一炷香后,东宫琳琅殿。


    裴芸哄睡了歇午的谌儿,正欲跟着去床榻上小憩片刻,却听着廊庑下宫人一声突如其来的“殿下”。


    她转头看去,便见太子阔步而来,手上攥着一幅画卷。


    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却见太子一言不发,径自将画放在圆桌上展开。


    这画,裴芸还能不熟悉吗。


    不就是挂在太子书房的那幅,由沈宁葭所作的旭日东升图。


    太子将这画拿来做什么?


    “殿下,这是……”她问道。


    李长晔直截了当道:“孤今日才自棠儿口中得知,太子妃对此画有些误会。”


    误会?


    裴芸实在不知能有什么误会。


    看她一副茫然的模样,李长晔便知她大抵和她两个妹妹想的一样,“此画是表妹所作不错,亦是她临终前交给孤的。”


    说着,太子指向画中两人,先是那骑在马背上回首之人,再是未回首的那个。


    “此人并非孤,这人才是。”


    他观察着裴芸的反应,知晓她聪颖,即便他未明说,可话说到这般她定然猜的出来。


    他料得不错,裴芸双眸微张,的确一下反应过来。


    虽她当初也诧异,太子这般性情淡漠之人竟也会笑的这般明媚,好似变了个人一般,但也只当是太子面对心上人才会如此,却从未想过那人根本不是太子。


    而今仔细再看,那人眉眼虽与太子生得有几分像,但也有不同之处,譬如嘴唇便一点不像,裴芸还以为是太子彼时年岁小,还未长开。


    那些疑点,在这一刻通通得了解释。


    包括分明太子先头对她说,他对沈宁葭不过兄妹之情,却还把这幅画视若珍宝,挂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原并非为了沈宁葭。


    果然,太子的低叹在她耳畔响起,嗓音里满是怅然。


    “这是留存在孤手上唯一一幅,大哥的画像……”


    第56章 她竖起的心防固若金汤


    关于这位早逝的大皇子,裴芸只有所耳闻,却并未见过,她嫁入东宫时,他已故去多年,前世她几乎不曾听人提起过他。


    就连太子也是。


    可不提并不代表忘却,太子本就是沉默寡言之人,他将兄长的画挂在书房最显眼之处,亦是一种缅怀。


    嫁给太子后,裴芸看得仔细,太子重情,对旁的兄弟姊妹都极好,更遑论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了。


    这幅画卷中,虽不曾出现沈宁葭,可裴芸仍能想象,许多年前,在一个个黑漆漆的凌晨,一道长大的少年少女们念头乍现,便不管不顾地相约着骑马上山,只为赶上那一轮云海间霞光四射的旭日。


    也许太子留着这幅画,并不仅仅是为着他的兄长,还有那昔人已逝,再回不去的无忧岁月。


    她前世在意的事,又有一桩得了解答。


    可裴芸却有些想笑,原一切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一点也不一样。


    那些她曾经躲在衾被里暗暗掉的眼泪,而今来看,真是足够愚蠢。


    分明只消当初向太子求证便好。


    虽是这般想着,但裴芸清楚,她根本做不到。


    嫁入东宫后,她听过太多流言蜚语,那些贬低她的话令她心下愈发自卑,或是骨子里也觉她根本比不上沈宁葭,太子定也不会喜欢自己,她又何来的勇气去向太子求证呢。


    她入宫时不过十六岁,成婚后的第三个月就怀上了谨儿,无依无靠的她真的很害怕,在得了一个不想要的答案后在这个她本就讨厌的地方彻底支撑不下去。


    她垂了垂眼眸,低声道:“多谢殿下,告知臣妾。”


    李长晔神色一僵。


    他来,不是为了听她这话的。


    他默了默道:“你便没有旁的想说的吗?或是对孤有不满之处,也可以尽数说出来,我们是夫妻,又有什么误会是解决不了的。”


    裴芸在心下嗤笑一声。


    解决,如何解决。


    这一世的他还能知前世的事吗。


    难道她亲眼看到的又只是误会吗?


    他不喜沈宁葭,那便不喜吧,可她于他而言,不也并非是第一选择吗,就像前世最后,他游向的是沈宁朝而不是她。


    思至此,裴芸蓦然感觉心刺痛了一下,轻微且迅疾,是那颗已许久许久,分明不可能再为太子跳动的心。


    她稍缓了一口气,眸光直直看向眼前的男人,云淡风轻道:“臣妾对殿下并无不满。”


    她是傻了才会再对他付诸情感,男人这种东西,最易变心,且他还是太子,而今东宫没有旁人,可他将来总要登基,怎么可能空置后宫。


    就算他对沈宁葭只是兄妹之情,兴许对沈宁朝不是,待几年后,她年老色衰,自然比不上那些如花儿般娇艳欲滴的小姑娘们。


    前世经历了一遭,她再清楚不过,只消无情,便不怕受到伤害。


    又是这一句……


    李长晔眸色渐渐沉下来。


    他本以为,既得他和裴氏之间有所误会,那他心平气和去努力解除就成,如同他从前奉旨办过的无数棘手差事一般。


    一步步抽丝剥茧并攻克之,自也就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也是他急着回京的缘由。


    可他不曾想,到头来他所做的所有努力都付诸流水。


    她竖起的心防固若金汤,任他软硬兼施,竟仍丝毫攻破不了她的城池。


    他不知她究竟在厌恶抗拒他什么。


    回京后的这段日子,李长晔原觉他定能解决此事的信心在一瞬间生了缺口,洪水自决堤处倾泻而下,冲垮了他本就在她面前摇摇欲坠的理智。


    大掌几乎不受控地掰过她单薄的双肩,逼眼前人直视着自己。


    那双如湖水般潋滟动人的眼眸里映着他的影子,可这颗心里没有。


    李长晔很想问她,要怎样才能原谅他,才能真正在意他一点呢。


    然触及裴芸面上的惊慌,他几乎是一下缩回了手,似是害怕自己再次失控,李长晔抓起桌上的画,逃也般跨出殿门。


    回到澄华殿,坐在书房那张书案前,李长晔仍是心乱如麻。


    盛喜捧着信进来,见主子心绪不佳,一时不知是否该出声打扰。


    李长晔头也不抬,“何事?”


    盛喜这才上前:“殿下,是大理寺的陈鸣陈大人给您的信。”


    李长晔阖眼定了定心神,再睁开时,面色沉静了许多,他接过信拆开,片刻后,剑眉紧蹙。


    他在一旁的白纸上提笔写下几字,递给盛喜。


    “你将此信亲自交给陈大人。”


    “是。”盛喜收好,应声去办。


    李长晔垂眸看着陈鸣信上所书,以手扶额,心下愈发烦乱。


    元月二十五,晨。


    散了早朝,孟翊正疾步往内阁方向赶,就听得身后有人唤他。


    他回首一瞧,忙躬身恭敬道:“太子殿下。”


    李长晔:“春闱在即,孟大人作为此次会试的主考官,也不知准备地如何了?”


    孟翊:“殿下放心,已尽数准备妥当。”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居高临下,无声打量着这位大昭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孟翊不仅博闻强识,文采斐然,听闻年轻时更是京城有名的贵公子,即便如今已是不惑,可举手投足间一身儒雅不俗的气质仍能看出当年风采。


    “听闻此次春闱,孟家也有几位青年才俊参试,春闱三年一度,若能多出几位如孟大人这般出类拔萃,勤勉为政的好官,于大昭社稷及黎民百姓不失为一桩幸事。”


    李长晔缓步行在前头,孟翊垂首跟着,须臾,他便知太子似随口道:“孤记得,孟大人膝下似有一子,当也不小了吧,都说虎父无犬子,想来大公子定也随孟大人,卓尔不群,怎从未听说过他参加科考的消息。”


    孟翊面色微僵,少顷,才笑答:“殿下记得不错,犬子今岁已有十八。但因着是早产,自小身子不好,受不得这京城严寒,微臣便早早将他送至南边一山青水秀之地调养。微臣也不需他如何出息,光耀门楣,只盼他此生平安康健,足矣。”


    李长晔似是赞同般颔首,“孟大人这爱子之心,着实令孤动容。孟大人且去忙吧,孤还有事,需得出宫一趟。”


    孟翊俯身,“臣恭送殿下。”


    李长晔阔步往宫门方向而去,然行了十数步,眸色如墨染般渐深,原清冷平静的面容缓缓阴沉下来。


    离宫后,他一路疾驰,在大理寺狱前勒马而止,陈鸣已在外头等候多时,见李长晔抵达,跟随他入了狱门,行至最深处。


    此处关押的皆是重犯,层层闭锁,层层把守。


    他们足进了三道门,方才立在那罪大恶极的樾州案贼首跟前。


    牢房内昏暗潮湿,寻常人入了此处久不见光,多是形容枯败,精神崩溃。


    然那年轻贼首却枕着手臂,屈膝躺在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悠哉地晃着腿,竟无一丝将死的恐惧。


    李长晔立在铁栅外,面沉如水。


    “孟昱卿。”


    躺在床上的人瞬间止了动作,他盘腿慢悠悠坐起来,挑眉道:“你在喊谁,谁是孟昱卿?”


    李长晔走近两步,“你是孟翊的长子?”


    “孟翊又是谁。”那人依旧一副当儿啷当的样子,啐了一声,吐出口中衔着的稻草,“从未听过……”


    见他不认,李长晔不疾不徐道:“樾州一案是你父亲指使,还是……”


    听得“父亲”二字,牢内原平静的人陡然变了脸色。


    “什么父亲,我没有父亲!”


    他冲过来,目眦欲裂,但因着脚上缚着沉重的镣铐,只能被困在一个极少的范围内。


    “我就是个野种,野种!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种!”


    见他若疯了一般低吼着,陈鸣闪身,将李长晔护在后头,忍不住道:“我听闻孟夫人过世不过半年,你犯下如此之事,若她泉下有知又如何能安心……”


    原还闹腾的人闻得此言突然安静了些,一声令人发寒的笑在空旷的牢房内回响,“她确实不安,可怎会是因为我呢,该是那些害死她的人啊……”


    此言一出,他无疑承认自己就是孟昱卿,他将视线转过李长晔。


    “喂,我知你是太子,不然我当初也不会命人用箭瞄准了你。”


    孟昱卿说着,在自己脸上拍了拍,笑容逐渐扭曲起来,“你瞧瞧,你瞧瞧我这张脸,我自瞧着生得也不差,怎就这般为人所惧呢,你说,他们在害怕什么,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李长晔双眸微眯,薄唇抿紧成线,神色愈发幽沉起来。


    陈鸣看着孟昱卿那副样子直摇头。


    先前,他家殿下故意令他放出消息引蛇出洞,不想真钓到了鱼。


    其后不久,大理寺狱来了一人,塞给狱卒不少银两,说是来探人。


    因得他提前嘱咐过,狱卒收了钱,顺势将他放了进去,可事后狱卒禀他时,说那人很是奇怪,竟报不出来探之人的名姓,只问这里关押重犯的牢房在哪儿,在得知重犯不得探望之后,又说他要探的人也不一定是死罪,看了几个牢房后,定在一处,站了片刻就走了。


    大理寺散在京城的眼线众多,陈鸣命人去查,便发现那人竟是孟府家仆。


    他将此上报给殿下,殿下命他去查远在南边的那位“孟大公子”。


    他派人前往,昨日收到回信及一幅画像,道孟大公子大半年前就离开了荆业,再未回来。而那幅画像上的,俨然就是眼前这个死囚。


    “殿下,微臣瞧着,他怕不是个疯子。”


    李长晔一言不发,出了大理寺狱,及至一无人处,他低声问:“此人身份一事,有多少人知晓?”


    “而今当只有臣与殿下。”陈鸣道,“殿下可要召孟大人过来审问?”


    若他真是孟家大公子,那指不定樾州失踪案孟家也牵扯其中,来京城的途中试图劫人的很可能是孟大学士雇佣的。


    孟家有造反之心?可而今孟大学士深受重用,孟家蒸蒸日上,将来全然可以凌驾其他两大世家,位于三大世家之首,并不应该才对。


    “瞒下此事,谁都不可透露。”李长晔正色道。


    看着太子面上的沉肃,陈鸣忽而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应声罢重重一点头,旋即就听太子又道。


    “陈鸣,孤还需你去调查一件事……”


    李长晔回宫时,已是午后,穿过冗长的宫门,便见广场上一人冲他小跑而来。


    “三哥。”


    李长晔定住脚步,在看清来人后,神色微滞,但很快他便唇角抿起,泛起淡淡的笑。


    “小五,这是要去哪儿?”


    五皇子笑答:“周侍郎家的小公子约我去城郊马场跑马,我好容易说服了母妃,这会儿正要出宫同他汇合呢。”


    “这个时候去,今晚不回来了?”李长晔问道。


    “自是不回来了。”一想到可以在外头自由自在地耍两日,五皇子不由得眉开眼笑,“三哥,你何时再陪小五去马场跑马,你先前送我的鸣啸已然长大,我自认这一身马术已不逊色于三哥了,有意与三哥比试呢。”


    他这马术还是九岁时随父皇去行宫围猎时,缠着三哥亲自教他的,但可惜三哥平素实在忙碌,之后就再未有机会与三哥一道跑马了。


    五皇子径自说着,见对面没有反应,定睛一瞧,才发现太子正用那双如深渊般幽沉晦暗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看得他甚至有些后颈发毛,“三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李长晔回过神,扯了扯唇角,淡淡道,“只觉时日过的真快,咱们小五都长这么大了,待孤有空,便陪你去京郊骑马……”


    “好。”五皇子眸子都亮了,“那三哥,我便先走了,不然那周家小公子怕是要等急了。”


    说罢,疾步往宫门而去,李长晔折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十五岁的少年意气风发,语笑间似有温暖的灿阳洒落。


    然李长晔却站在阴处,寒风如刀剐在他的脸上,他垂首,眸光愈发晦暗不明。


    他脑中正一遍遍盘旋着孟昱卿说过的话。


    “我这张脸……怎就这般为人所惧呢……他们在害怕什么,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是啊,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李长晔也想问一问自己,他掩在袖中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指尖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他只是步子越来越快,朝着东宫的方向,朝着他想去的方向。


    琳琅殿,裴芸披着件雪白的狐裘袄子站在院中,抬手压下一枝朱砂梅放在鼻尖轻嗅,暗香萦绕,沁人心脾。


    这几株朱砂梅还是去岁太子命人种在院中的,裴芸记得那时还闹了桩窘事,便是她将太子送来的腊梅说成了迎春。


    她估摸着日子,离春闱的也不远了。


    建德侯府的四公子邵铎,即裴芊的未婚夫婿亦要参加,若按前世那般,今年的探花郎当会落于他手。


    待三月殿试开榜,金榜题名加之洞房花烛夜,人生两大乐事可都让这邵铎给占了。


    探花娘子,侯府新妇,泼天的富贵兜头砸来,她那堂妹裴芊可得接的住才好。


    想起春闱,裴芸忽而又想起另一桩事儿来,所谓事变境迁,兴衰成败,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却也有人繁华落尽,祸难当头。


    当真世事无常。


    裴芸感慨间,余光瞥见一高大的身影跨入垂花门快步而来,她尚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已被一把扯入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


    她陷在他的怀里,下意识欲挣扎,却听那低沉的嗓音满含着无尽的倦意,似恳求她一般道。


    “就一会儿,让孤抱一会儿就好。”


    第57章 猜想


    今岁春狩在即,裴芸着书砚在库房里寻了些料子,预备给谨儿做一身骑装。


    过完年,谨儿也八岁了,去年她兄长裴栩安回来,教了谨儿几回射箭,他沉迷其中,有闲便去练箭,而今就兴致勃勃等着今年的春狩。


    因他还想学骑马,说将来要同他皇祖父,父王一道进山围猎,大展拳脚。


    裴芸不打算去,想在宫里陪着谌儿,可也不能不让谨儿去,她原答应过要教他骑马的,这回怕是没了机会,就只能亲自给他做身骑装,好让他届时穿上。


    李姝棠来时,便见她家三嫂正对着那些料子唉声叹气,就问她这是要做些什么。


    裴芸讪笑着看着她,说她欲做身骑装给谌儿,好让他去行宫学马时穿,但她到底没做过,这会儿正犯愁呢,她来的可正好。


    李姝棠在她身侧坐下,疑惑道:“怎的,三嫂还不曾听说,父皇今年不过千秋日了吗?”


    裴芸拿着那些个料子,闻言一怔,“为何?”


    可她分明记得前世这一年,她那皇帝公爹照例去了行宫才对,这世怎就突然变了。


    李姝棠道:“其中缘由复杂,一则是因着今年春闱在即,二则……”


    她言至此,迟疑地看了裴芸一眼,“听闻前几日,京郊频频有人病故,且那症状很像是樾州而今流传的疫病……”


    裴芸身子一绷,当即丢下手中之物,神色紧张起来,“棠儿,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是父皇……”李姝棠蓦然意识过来,兴许她听到的这些事,父皇尚未宣之于外,“是父皇去向皇祖母请安时提及了此事,听说那些染病死的多是些住在破庙里的乞丐,为防这疫病传进京来,父皇已派人将所有染病的都送到了一处诊治……”


    裴芸忍不住转头看向坐在床榻上玩的谌儿,满目忧色。


    太子不是说因着这疫病发现地早,樾州控制地不错吗,缘何竟比前世更快传抵了京城。


    “除却京城,旁的州县可也有染上疫疾的?”


    李姝棠回忆片刻道:“父皇好似说,周遭府县也有几人,但并不多。”


    见裴芸面色发白,李姝棠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她三嫂会害怕成这般,她便不该如此莽撞说出此事。


    她父皇那厢或还令人瞒着,想来怕的就是届时京城内人心惶惶。


    李姝棠忙出声安慰,“三嫂莫担心,那疫疾并不严峻,想必太医们医术高超,定很快就会寻到应对的法子。”


    李姝棠不提太医还好,她这一提,裴芸霎时想起朱大夫来,也不知朱大夫那儿怎么样了,药方研制地可还顺利。


    恰当她思绪如一团乱麻时,却见一宫人入内来禀,“娘娘,淑妃娘娘来了。”


    裴芸还以为是自己听岔,淑妃来做什么。


    不止她疑惑,李姝棠也疑惑,毕竟淑妃向来只与高贵妃来往,怎突然来了东宫,她纳罕地看向裴芸,“棠儿不知,三嫂与淑妃娘娘平素还有往来?”


    裴芸没答她,只冲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请淑妃进来,又眼神示意两个乳娘,让她们将谌儿带回侧殿去。


    宫人领着淑妃踏进殿时,正与抱着谌儿的乳娘擦肩而过,淑妃微微定了定步子,看了谌儿一眼,方才面向已起身走出内殿相迎的裴芸和李姝棠。


    “淑妃娘娘怎突然来了?”


    淑妃和裴芸坐在小榻上,李姝棠则在榻旁的一个绣墩上落座。


    淑妃自身侧婢子手中接过一物,递给裴芸,“近日闲来无事,便开始做针黹,缝了好些个布老虎,想着这宫里除却三皇孙也没旁的孩子了,就给三皇孙送来玩玩,我手艺不精,太子妃莫嫌弃才好。”


    裴芸认得淑妃这婢子,便是书墨先前提起过的,那叫小桃的,思及御花园溺死的那个内侍,裴芸心下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神色自若地接过,“多谢淑妃娘娘,谌儿他定然喜欢。”


    “我适才进来时,见三皇孙被乳娘抱出去了。”


    裴芸自是不能说是因防备着她带了什么病给谌儿,只道:“谌儿有歇午的习惯,我让乳娘带他去睡下了。”


    “淑妃娘娘这手艺可真巧,若棠儿再小几岁,定也是要向淑妃娘娘来讨一只的。”


    李姝棠盯着裴芸搁在榻桌上的那个布老虎,伸手便要去拿,却见淑妃抬臂靠着桌沿,面向她笑道:“二公主若喜欢,改日我再多做几个,赠你便是。”


    让淑妃这么一挡,李姝棠也不好再伸手去取,只能收回手,点了点头。


    因得她们姑嫂二人与淑妃实在算不上太过熟稔,也聊不出什么来,故而只你一句我一句,干巴巴地聊了一炷香的工夫,淑妃便起身离开了。


    淑妃走后,李姝棠复又坐在裴芸对面,拿起那布老虎把玩了片刻,叹道:“淑妃娘娘其实也可怜,若她当年在宫外生下的那个孩子能活着,这会儿我恐是会再多个兄长呢。”


    裴芸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淑妃娘娘不止怀过五皇子一个孩子?”


    “是啊,大抵是在生下五哥的三年前,这还是我母妃告诉我的,听闻那时淑妃娘娘怀胎七月,家中母亲急病,这才赶着回去探望,淑妃娘娘的母亲还住在城外的庄子上,不想淑妃娘娘抵达那厢后突然发动。或是早产,那孩子生下来就不动了,过了太多年,如今怕是没多少人还知晓此事。”


    李姝棠那时常窝在自己殿中做绣品,百无聊赖之下,便同她母妃月嫔闲谈,那日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此事。


    她说罢,看向裴芸,却见裴芸眸光呆滞,若失了魂一般。


    “三嫂,三嫂……”


    裴芸刷地站起来,似是有些慌乱,但还是笑着对李姝棠道:“棠儿,我突然想起,前几日我自个儿描了些绣花样子,不如你过来瞧瞧,如何?”


    说罢,她起身往书案而去,在其上边胡乱翻找着,边蹙眉嘀咕道:“奇怪,去哪儿了?”


    李姝棠见她实在寻不着,走近本欲帮她一道,谁知就见裴芸手臂一扫,竟是将角落的砚台挥落在她身上。


    李姝棠闪躲不及,让里头未干的墨汁污了大片的襦裙。


    “呀。”裴芸低呼着欲替她擦拭,却是越擦越脏。


    “没事的,三嫂,我回去洗洗便好。”李姝棠道。


    听得此言,裴芸迫不及待将她往外推,“好,你赶紧回去好生洗洗,这绣花样子下回再看吧。”


    李姝棠心下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但未多想,颔首带着婢子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裴芸努力维持的平静便彻底散了个干净。


    “书砚,让人烧了热水,将这内殿角角落落都擦洗一遍。”


    “书墨,除却两个乳娘,即刻起,谁也不许踏入侧殿,这几日亦不许乳娘们出来,就待在侧殿内,一日三餐派人将食盒搁置在门口便是。”


    书砚书墨疑惑地对视一眼,不明白她家娘娘怎突然心急如焚,但想着当是因二公主方才提起的疫病一事,忙应声去办。


    殿内一时只剩裴芸一人,她看向那正静静躺在榻桌上的布老虎,一霎那,只觉那简直比真老虎还要可怕。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捏起来,丢进了炭火盆里。


    原安静的火盆陡然窜起火焰,火舌迅速将小小的布老虎吞噬。


    然表面的料子被烧透的那一刻,裴芸隐约看见那里头似乎并非棉絮,而是塞满了布料,只不待她看清晰,已然被燃尽成灰。


    裴芸几乎是瘫坐在小榻上。


    她怎的忘了,前世淑妃也曾来过她这琳琅殿,也给谌儿带过一只布老虎。似就在她来过后不久,谌儿便开始咳喘发热,病情一日重过一日。


    起初,她还想不起前世这一桩再小不过的事来,直到李姝棠提起淑妃那一出生就没气儿了的孩子。


    在五皇子出生三年前,便是比五皇子长三岁,裴芸几乎是一瞬间想起了樾州案那个贼首。


    她甚至生了个荒唐却似乎完美解释了所有事情的想法。


    若那个孩子根本没有死呢?


    淑妃之所以瞒骗,将孩子换成死胎,定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这个孩子见不得光。


    他根本不是她公爹庆贞帝的孩子!


    因得其中涉及不可泄露的皇家丑闻,故而前世那桩樾州失踪案才会被就此压下,鲜为人知。


    就算只是她的猜测她的多疑也好,这一世裴芸不敢冒任何的风险,因为一不小心那要的就是她孩子的性命。


    裴芸欲令自己冷静下去,试图去端手边的热茶,却发现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着,竟是连杯盏都握不住。


    其实心底,她比谁都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想而已。


    因上辈子,是她亲手将那只布老虎丢给了她的谌儿。


    京城,茗成茶楼。


    三楼一雅间,陈鸣缓缓将这几日所查的消息尽数通禀李长晔。


    “那位孟夫人死的突然,微臣派人查过了,她死后,她当时带回孟家老宅的五个仆人,三人给了身契,让她们回去了,其他两人,都是贴身伺候孟夫人的,一个说是太过悲痛,吃了毒药随孟夫人去了,还有一个婢女不知所踪。”


    “可能查到那婢女行踪?”李长晔问道。


    “不必查了殿下。”陈鸣低叹了口气,义愤填膺道,“或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巧的是,前两日,臣昔日一位自大理寺擢升的友人带着一人来寻臣,说是有冤要告。”


    说罢,他看向雅间内那扇花梨木雕花座屏道:“出来吧。”


    不多时,自后头走出来个身形娇小的女子,她低垂着脑袋,行至李长晔跟前,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奴婢名为霜晚,是孟翊孟大人的发妻徐氏的婢女,还请殿下,替我家夫人做主,我家夫人是叫人害死的。”她哽咽着,在地上重重磕了两个头。


    “起来回话。”


    那叫霜晚的婢子抽噎着站起身,李长晔这次看清了她的面容,不由得剑眉微蹙。


    这小婢子原本该白皙光洁的半边脸上,满是划痕与伤疤,伤口之深,甚至令皮肉翻滚,甚是可怖。


    “你要告何人,是谁害死了你家夫人的?”


    霜晚止住眼泪,定定道:“害死我家夫人的正是我家老爷。缘由便是,我家夫人发现了老爷和淑妃娘娘私通的证据。”


    第58章 疯子


    陈鸣惊了惊,不想这桩案子查着查着,竟查出这么一桩荒唐事来。


    李长晔蹙眉凝视着面前的婢女,沉声道:“霜晚,告嫔妃秽乱宫闱,你可知此事的严重性?”


    “霜晚不敢信口雌黄,去岁得知老夫人卧病,我家夫人便回了耀州老宅伺候老夫人,就是在那儿,夫人不意发现了老爷藏起来的,淑妃娘娘贴身的小衣。”


    虽霜晚未明言,但李长晔也能猜到一二。


    淑妃和孟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而贴身的小衣多是姑娘家自己绣的,想来定是孟夫人认出了淑妃娘娘的手艺或是上头有什么专属于淑妃的标记。


    “我家夫人从前便觉大公子模样生得像淑妃娘娘,不由得因此起了疑心,命人去查,竟查出我家大公子就是老爷和淑妃娘娘私通所出……”


    听得淑妃与孟翊有染的消息,陈鸣已是震惊,问得此言,更是大骇。


    怪不得他初初见着那位孟大公子,便觉他生得与五皇子十分肖似,原他肖似的不是五皇子,而是淑妃娘娘。


    他竟是淑妃与孟翊孟大人之子。


    淑妃和那位孟夫人,陈鸣皆是见过的,虽是姐妹,但两人生得并不像,也不怪孟夫人起疑。


    那日在牢中,孟昱卿神神叨叨,说自己是没爹没娘的野种,真不是疯话。


    私通所生,确与野种无异。


    他偷眼瞥向太子,发现太子殿下比他想象的还要镇定,莫不是心下早有猜测。


    但陈鸣仍是有所疑问:“可对外,孟大公子不是你家夫人的孩子吗?”


    他们究竟是怎么瞒天过海,不让任何人怀疑的。


    霜晚答:“这只是瞒骗旁人的说辞罢了,大抵十八年前,那时,我家夫人与老爷成亲不久就回了耀州伺候老夫人。直至有一日,老爷突然来了耀州,还带来了一个两三个月大的孩子,说这孩子是他的亲生骨肉,至于他的生母,已然因难产而亡,老爷求夫人认下这个孩子,往后不管夫人有何要求,他都会应。”


    “夫人与老爷成亲后,老爷一直待夫人冷淡,夫人察觉老爷心中有人,但不敢求证,直到突然出现这个孩子,又听说那女子已经死了,夫人没忍心,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带回了京,故而京中众人并不知大公子非我家夫人亲生。”


    霜晚说着,或是替自家夫人委屈,眼泪若断弦般落下来,“许是我家夫人私下调查老爷之事走漏了风声,老爷唯恐此事暴露,竟是对我家夫人下了毒手。我家夫人自觉身子有异时,已然回天乏术,她只哭着叹老爷心狠,恨她自认淑妃娘娘是最好的姐姐,谁知却是瞒骗她最深的。夫人亦知晓他定不会放过我们这些下人,就让奴婢和另一个婢子雪晴连夜逃跑,可雪晴未能逃出来,奴婢也被一路追杀,直至被逼着跳入悬崖……”


    言至此,霜晚忍不住摸上自己那惨不忍睹的半边脸,坠崖后,因得被崖璧上的树勾住了衣裳,她才没掉落得那么快,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后得路过的农户所救,慢慢养好了身子。


    可她在夫人身边伺候多年,夫人待她极好,她实在忘不了这个仇,便边做些活计,边一路来到京城。


    她知道,她家老爷在京中权大势重,就算她告到官府也无济于事,只会徒丢了这条性命,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找到从前夫人曾施恩过的一位大人,意图求见陛下。


    或是老天保佑,那位大人尚还惦念着夫人当年的恩情,果断出手相助,将她引至大理寺,竟就此见到了太子殿下。


    李长晔问道:“霜晚,你手中可有孟大人私通或是下毒的证据?”


    霜晚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老爷是个谨慎之人,既然发现有所纰漏,定然会把那些所谓的证据悉数销毁干净。”


    似是担忧太子不信,霜晚复又跪下来磕头,信誓旦旦道:“可殿下,霜晚所言句句属实,如若不然,天打雷劈,还请殿下为我家夫人做主!”


    李长晔闭了闭眼,神色复杂,“起来吧,这段日子陈大人会为你安排住处,若你所言不虚,孤定会替你家夫人讨回公道。”


    霜晚这才展露笑意,“多谢太子殿下。”


    陈鸣唤人,将霜晚带出了雅间,旋即道出自己心下担忧:“殿下,如今虽有人证,可若没有切实的证据,根本定不了孟大人的罪,即便将孟大人抓来审问,只消他不肯招,仍然不能将其绳之以法。”


    李长晔何尝不知,不论是那孟昱卿在樾州闯下的祸事还是与淑妃私通,孟翊不可能认下其中一桩,毕竟无论哪一件,皆是牵累孟家全族的罪名。


    故而即便孟昱卿而今身在狱中,即将处以极刑,孟翊那厢仍按兵不动。


    他作为父亲,真能这么狠心,任孟昱卿死去,让樾州及私通一事皆从此湮灭吗。


    他扶额沉思片刻,复又看向陈鸣:“去查查,孤那时虽小,但隐约记得,淑妃娘娘那个未能得活的孩子,是生在徐家城外的一个庄子上,天网恢恢,孤不信便是真的一点证据也无。”


    “那孟大人那厢……”陈鸣问道。


    “你派人盯着,暂且按兵不动,春闱在即,主考官若出了差错,只怕届时传言纷纷,不仅众考生难以定心,亦不利于稳定朝局。”


    陈鸣领命:“是,殿下。”


    两日后,二月初九,春闱开试,大昭各地考生齐聚京城,只等蟾宫折桂,就此鱼跃龙门,耀祖光宗。


    这是每三年一回,几乎整座京城都在看的热闹,待之后新科状元郎坐在高头大马上穿街而过,更是万人空巷的盛况。


    然众人不知,这般繁华之下,是京郊几十个身染疫疾之人奄奄一息和大夫们的束手无策,是朝堂间的暗流涌动,更是京中三大世家借此春闱以明争暗斗,不欲年轻一辈落了下风。


    二月十五,东宫生了件小事。


    太子妃裴氏得了风寒,咳嗽不止,为防传染旁人,闭门谢客。


    李长晔得知消息时,已是午后,他扔下手中事务,匆匆赶至琳琅殿。


    书砚在殿内伺候裴芸,书墨候在外头,阻了李长晔,恭敬道:“殿下,娘娘身子不适,嘱咐了而今谁也不见……殿下亦是……”


    李长晔剑眉微蹙,问道:“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娘娘像是风寒侵身,服几贴药便也无事了。但娘娘心下忧虑,生怕自己染上了疫疾……”书墨声儿愈发低了,她边道边小心翼翼打量着四下,生怕叫人听见一般。


    疫疾……


    据李长晔所知,此事当还未在京中流传才对,他嗓音沉了几分,“是谁告诉太子妃的?”


    “是……二公主殿下。”书墨答,“二公主殿下是自太后宫中听得的,这才告诉了娘娘,那日二公主殿下和淑妃娘娘走后,娘娘便始终有些惴惴不安。”


    李长晔神色骤变,“你说谁?淑妃缘何会来东宫!”


    书墨不解他家殿下怎这般大的反应,片刻才道:“淑妃娘娘做了个布老虎,是给三皇孙送布老虎来了。”


    “那布老虎呢?”


    李长晔声儿提了几分,向来沉稳的人竟是面露急色。


    “布老虎……”书墨答,“淑妃娘娘走后不久,娘娘因着太喜欢,拿在手上时,不意掉进了炭盆,烧没了……”


    李长晔方才长舒了一口气,他稳了稳心神,复又问道:“三皇孙呢,可有风寒咳喘之症?”


    书墨摇了摇头,将裴芸小心谨慎,命乳娘们带着三皇孙待在侧殿内不许外出的事儿告了。


    李长晔颔首,他抬眸望向一片寂静的琳琅殿,薄唇微抿,若有所思,少顷,利落地折身离开。


    日头西移,霞光万道,夜色逐渐笼罩住琳琅殿,主殿内燃起烛火,裴芸将将用了些许晚膳,就因着难受复又躺回了床榻之上。


    她低咳了两声,看着书砚放下床帐,便让她回去歇息。


    她的确染了风寒不假,可她却是故意让书墨散了那闭门谢客的话,就是想将计就计。


    若一切如她猜想的一般,那淑妃的目的应是想让谌儿染疾,至于为何,裴芸猜不着。


    但都是染疾,谌儿染上和她染上,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她自是得满足淑妃的心愿,再看她接下来会上演哪一出。


    裴芸有些头昏脑胀,她本想装来着,还怕骗不过太医,不想淑妃来过后没几日,她就觉身子不适,竟真病下了。


    这生病的滋味可不好受,平素吞咽时,喉咙如刀割般疼得她直泛泪。


    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好一会儿,裴芸才勉强生了睡意,可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她就让喉咙的干疼感逼醒了,她欲支起身子,去倒些水喝,忽有人托起她的背脊,将她半抱起来。


    裴芸懒懒抬眸看去,可看身形并非书砚,她很快认出来人。


    “殿下!”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可是要喝水?”


    裴芸不答他,只秀眉蹙着,“臣妾当是吩咐了书墨,不许任何人进来,殿下怎的进来了。”


    听得她语气中的不虞,李长晔眼睫微垂,眸光晦暗不明,却是默默将引枕塞在裴芸背后,令她靠着,转而去倒茶。


    书砚或是预料到了裴芸会渴,特意将一把圈椅抬至床榻边,在上头搁了壶热茶,而今虽已凉了许多,但幸得一旁有炭盆,茶水尚还是温的。


    李长晔将杯盏递到裴芸手边,却见裴芸不动,仍扭着眉道:“臣妾病了,殿下不该来的,若是臣妾过了病气给殿下,可如何是好。”


    裴芸本就是装给淑妃看的,最好是让淑妃以为她真的染上了疫病,但太子这般进进出出,没事儿人似的,莫不是要露了马脚。


    李长晔哪知她的心思,听到看到的皆是她对他浓重的嫌弃,她就这般不想看到他吗?


    他扯唇自嘲地笑了笑,“无妨,若孤也病了,便留在这儿照顾你。”


    裴芸闻言诧异地看他一眼,“殿下日理万机,这春闱、疫疾还有樾州的案子想是也还未了,怎能将时间耽误在臣妾这儿呢。”


    她是真心这般觉得。


    自己的孩子死了,太子尚且能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处置疫疾,在他心中,不就是天下百姓更要紧吗。


    她这话说的实在通情达理,若是从前的李长晔定会心生感动,觉他的妻子大抵是世上最大度明理的女子,可眼下她这份大度却化作无形的刃直直扎在他的心口。


    因这些不过是她的托词,她不想他在这儿。


    可他偏要留下!


    裴芸眼见太子久久不言,视线凝在她脸上,想他或是心下不郁,不好再继续说些赶他的话。


    她方才是急了些,而今冷静了,觉得左右太子来了这一回,之后恐是也没什么机会再来了。


    她倾身欲去接太子手上的杯盏,欲暂且解了渴再说,不想杯盏未碰着分毫,后颈却是骤然被按住。


    感受到唇间温热的一刻,她双眸微张,抬手便要去推搡,却快一步被攥住了手腕。


    唇齿间满是属于男人的气息,霸道地像是要夺取她的所有,裴芸从未经历过这些,根本招架不住,直到男人撤开去,她已然朱唇红肿,一双潋滟的眼眸蓄着泪,水汪汪的,透出几分迷离。


    她抬眸怨怪地看向眼前的男人,却见他似笑非笑。


    “而今只怕孤也染上了,那孤也留下,陪着太子妃吧……”


    疯子!


    或是对于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太过生气,她竟是在不自觉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察觉到的那一刻,她连捂嘴都来不及,大抵除了重生醒来后那一回,她还未对太子如此无礼过。


    她小心翼翼朝太子看去,谁知那人在失神过后,却是唇角扬起,反是有些自得道。


    “承蒙爱妃夸奖。”


    第59章 也许他们并不曾真正了解过彼此


    裴芸本以为太子只是玩笑,不过在琳琅殿坐上一会儿,便会离开。


    却不想,太子竟直接吩咐书砚,在她养病的这段时日,命御膳房多备一份饭食送来。


    常禄那厢,亦每日晨时将那些案牍搁在箱中,由守殿门的宫人放在丹墀上,让书砚拿进殿来。


    因着生病,裴芸愈发没了气力,只能整日躺在榻上,稍一侧首,透过黛蓝床帐,入目便是太子伏首在案前的模样。


    这人怎赶也赶不走,好生奇怪。


    说是留下来照顾她,却又不忘处理政事,太子的精力可实在太好了些,喉间蓦然泛起一阵氧意,裴芸忍不住轻咳了两下,旋即就听得门扇开阖的声响。


    她闭着眼,昏昏沉沉间,一股难闻的药味钻入鼻尖。


    “且先起来,将药喝了。”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背脊,稍一使劲,便将她托抱起来,裴芸懒懒睁开眼,看着那黑漆漆的药汁便忍不住皱眉头。


    但她到底不是孩子了,都难受成这般,不至于还闹性子不肯喝药。


    她接过药碗,咬唇狠了狠心,仰头直接喝了个干净,喝罢那味儿泛上来,恶心地裴芸直欲作呕,却是硬生生忍住了。


    她侧眸看向太子,仍是道:“殿下回去吧,臣妾无事,养几日便也好了,此事若让皇祖母知晓,怕是要责臣妾了。”


    “皇祖母不会责你,你若出些什么事儿,皇祖母怕是比谁都提心吊胆。”李长晔用搁在一旁的丝帕替裴芸擦拭了唇上残留的药汁,不待裴芸思索这句奇怪的话,他又道,“不过孤留下来,确实还有旁的打算,所以你莫再赶孤了。”


    裴芸扁了扁嘴,她就知道,平素根本闲不下来的人,怎可能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在她这厢浪费时间。


    见她闻言微沉了面色,李长晔在心下低叹,幸得自己早早道出,若他如今不说清楚,事后恐是教她误会,觉他根本不是真心想留下来照顾她的。


    他搁下药碗,让裴芸靠坐在他怀里,“可还记得,那樾州案的贼首?”


    裴芸点点头,便是因着那张脸,她也不会不记得。


    “孤疑他背后或还有同党,那同党恐他供出自己,似是在寻机会除掉他。既然那同党想要这个机会,孤自得将机会给他。”


    李长晔当然说了谎,他是昨日自书砚口中得知,淑妃拿了个布老虎来了琳琅殿,裴氏又忽而病下了,不由得生了疑。


    虽幸得裴氏并非染了疫疾,但若是呢,淑妃又想做什么。


    裴氏染上那棘手的疫病,他定然慌乱,恐难以再匀多少心思去关注孟昱卿一案。


    他们便可趁势……


    太子这般一提醒,裴芸亦恍然大悟,对啊,她怎没想到。


    淑妃这么做,恐是为了她而今身处狱中的那个孩子。


    前世便是,谌儿病下后,太子比平素更常来琳琅殿,那时,谌儿喜欢太子胜过她,因为咳嗽不止又发热难受,就死死搂着太子的脖颈不肯放。


    太子就只能整夜整夜地抱着谌儿,哄着他睡,直到谌儿被太医确诊为疫疾,裴芸封了琳琅殿不许人随便进,太子来得才少了。


    会不会那就是淑妃的打算,用谌儿牵绊住太子,好伺机下手,救出她的孩子。


    只淑妃不可能亲自动手,那救人的会是谁呢,淑妃的“奸夫”?


    那个她根本猜不出究竟是谁的男人。


    裴芸越想越觉得定是这般没有错,淑妃可真狠,竟能对这么小的孩子下得了手。为了救她自己的孩子,便能牺牲她十月怀胎生下的谌儿吗!


    裴芸气得深吸了口凉气,喉咙被刺激,一时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李长晔轻拍着她的背脊,倒了半杯茶水让她喝下,才令她缓了过来。


    “孤想留下来照顾你是真,想借此解决樾州案也是真,孤不曾撒谎。”


    是不是真的,裴芸没心思在意这些,她只觉乏得厉害,“殿下,臣妾想再睡一会儿。”


    李长晔颔首,将她放落在榻上,掖好被角,起身的一刻,他回头看了眼面色苍白,难受地躺在上头的裴芸,剑眉蹙起,眸中流露出淡淡的愁色。


    裴芸是在夜半发的热,热意抑制不住地从肺腑中窜上,令她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滚烫地可怕。


    分明面颊发烫,可裴芸的手脚却一阵阵发凉,令她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自小到大,她从未觉这般难受过。


    她朱唇微张,欲喊“书砚”,可却是教人扼住喉咙般,根本发不出一声。


    直至有清凉的水顺着她干裂的唇流入喉中,方才使她好受了些。


    耳畔似乎有些吵闹,但裴芸听不清,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便见床帐外站着三人,背对着她而立的太子,另两人……似乎是太医院的太医。


    那俩太医躬身站在太子跟前,一副颤颤兢兢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裴芸来不及多想,终是撑不住眼皮,复又陷入了沉睡。


    再醒来时,裴芸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稍一张嘴,便是剧烈的咳嗽,每一声咳,肺部传来的疼痛都使得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床帐被拂开,裴芸被托抱起来喂了水,她无力地靠坐在太子怀里,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音已然哑了。


    她艰难地扯唇笑了笑,“臣妾这回,似是病得有些重……”


    “太医说,你这病来得迅疾,加之你本就体弱,便转成了肺疾,这才更难受些。”太子的语气听起来格外平静,“多服几贴药,待烧退了,就无事了。”


    裴芸缓缓点了点头,“臣妾饿了,但如今喉咙疼得厉害,只能吃些粥。殿下能不能让书砚去同御膳房说一声。”


    “好。”李长晔小心放落裴芸,快步朝殿外而去。


    裴芸看着他的背影,努力支起身子下了榻,直到扶着床栏站起来的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几乎使不上劲,但她仍是一步步,咬牙坚持着往不远处的妆台而去。


    待在妆台前的那把太师椅上坐下,她已是气喘吁吁,缓了片刻,她才侧过身,拉下一侧的寝衣。


    那枚双鸾花鸟螺钿纹铜镜中,倒映出她消瘦单薄的肩头,再将寝衣往下拉一些,裴芸清晰地瞧见她半边背脊上大片的红疹。


    心下猜测得了应证的一刻,裴芸比她想象的平静,她原一直以为,自己不过得了风寒,不想她分明那么快处理了那只布老虎,竟还染上了疫病。


    淑妃真的对那只布老虎动了手脚。


    思及前世,裴芸不由得捂住胸口,只觉愈发难喘,这样可怕的东西,当初还是她亲手丢给谌儿的。


    分明她对谌儿的关心不多,可即便这个布老虎不是她所做,可因从她这个母亲手中而得,谌儿仍视作珍宝,就算是夜里睡觉也常常抱在怀里。


    她竟是这样,害死了她的孩子。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溅开,裴芸默默拉起衣裳,蜷缩起身子,泪如泉涌。


    老天不可能总是如她的意,就像这一世她想挽回谌儿的命,兴许就得拿自己的命来换,因这是她这个母亲本就欠谌儿的。


    隔扇门传来“吱呀”声响,裴芸似乎听见太子急促的脚步声。


    “别过来。”


    脚步声戛然而止,裴芸抬首看向他,扯出的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臣妾知道,殿下留在这儿是为了案子,可而今臣妾染疾,恐传了殿下,殿下莫再靠近了……”


    李长晔薄唇微张,沉吟片刻道:“你不过小病,孤要染早染上了,你莫多想。”


    说着,便作势要往她身边去。


    “臣妾听见了,太医对殿下说的话。”裴芸凝视着他,眼也不眨地说着谎,“臣妾得的是疫疾,会死的……就当是臣妾求求殿下,站在那儿,让臣妾将话说完。”


    李长晔脚步再次停滞下来,他立于外殿,与她静静对视着,眸光幽沉,神色意味不明。


    “若臣妾没了,烦请殿下好生照顾谨儿与谌儿,若……您将来另娶了太子妃,也念着臣妾与您九年的夫妻情分上,不要亏待了两个孩子……”


    “还有裴家,臣妾的父亲已然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臣妾不希望臣妾的兄长亦落得这般结果,若邬南战事再起,还请殿下向父皇求情,免臣妾兄长再去赴险……”


    分明喉中难受得厉害,可裴芸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口气说出那么多话的,见太子始终不言,她垂下脑袋,祈求道:“请殿下答应臣妾这临死前的心愿……”


    李长晔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终是再忍不住阔步上前。


    他将她一把自椅上抱了起来放落在床榻上,低沉的嗓音里沾染着怒气,“裴芸,你听着,孤绝不会答应你这些要求。若你没了,孤会立刻再娶,也不会待两个孩子好。你若还疼爱他们,就不该说这些丧气的话,孤认识的你,从来坚韧,并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


    这是裴芸头一回听太子连名带姓地喊她,想是真的气到了极点,她何尝听不出他是用这话来激她,可他说得不错。


    既还未到绝境,她不能轻言放弃,将事托付给他人如何能让她放心,只有她自己才最靠得住。


    不同于前世的心如死灰,这一世她爱的人都在这里,她想活着,好好活着。


    垂眸见太子紧攥着她冰冷的手,裴芸扯唇笑了笑,“殿下不怕吗?臣妾听闻这疫疾尚且还没有医治的法子……”


    “怕什么。”李长晔埋首,嘴上说着不怕的人,却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低声喃喃道,“一切都会平安过去的……”


    或是男人的胸膛温暖宽阔,裴芸的心定了几分。


    她真的愈发看不透他了。


    也许,他们夫妻那么多年,并不曾真正了解过彼此……


    庆贞二十五年二月十九。


    虽始终配合着太医服药,可裴芸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那日午后,她便在急促的呼吸中开始陷入昏迷。


    可她的意识尚且清醒,甚至能隐隐听得书砚的低泣声。


    前一日,太子还问她,可想听听谌儿的声音,他可命乳娘将谌儿带到殿外廊庑下,同她说说话。


    裴芸摇了摇头。


    她不是不想念谌儿,谌儿被关在侧殿,时常哭闹着喊“娘”,她不是听不到,他每每如此,裴芸都会生出奔出去抱一抱他的冲动。


    可她忍住了,她受着前一世谌儿遭过的罪,便是希望这一世他平平安安。


    睡梦中,裴芸感受到有一只手一直紧握着她,却仍是没能将她从梦境中拽出来,裴芸几乎是清醒着感受自己慢慢陷入无尽的黑暗中去。


    和前世死前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可在彻底被黑暗包裹的一刻,裴芸却是看见了烛光,那烛光分明微弱,却是闪了她的眼,令她抬手挡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过来。


    入目所见令她熟悉,却又不完全熟悉,这里分明是她的琳琅殿,可这殿内摆设却与她昏迷前所见并不相同。


    反更像是她前世死前……


    殿内只燃着一盏烛火,立在床榻旁,烛光晃晃悠悠,似会随时熄灭,而床榻上正坐着一人。


    那人低垂着脑袋,一身墨蓝长袍,两鬓斑白,裴芸借着烛光,隐隐瞧见其衣袂上用金线绣成的龙纹。


    这世上能着龙纹的还能有谁,可她公爹庆贞帝怎会在这儿呢,还年迈成了这般。


    她缓步靠近,便见那人幽幽抬头看来。


    对视的那一刻,裴芸睁大了眼,因着震惊几乎怔在了原地。


    虽那面容已然苍老得不成样子,可光凭着那熟悉的眉眼,裴芸仍轻易认了出来。


    “殿下……”


    第60章 魂还


    那人唇角轻扬,漾起淡淡的笑,似是并不意外她的出现。


    “你来了,朕已等了你许久,那方士说,让朕等在这儿,便能见到你,看来他所言不虚。”


    朕?


    裴芸将视线定在他的脸上,缓步靠近,直至走到他的跟前。


    她心下有所猜测,但不敢确信,她不知,这是否只是她死前的幻觉。


    可眼前这个男人沉静温柔,除却因年岁而改变的模样,和她记忆中的太子并无不同。


    而此时他就坐在床榻上,昂着脑袋看着她,手臂撑着膝盖,神色似有些疲惫无力。


    烛光闪烁,明暗不定,映照着殿中两人。


    一坐一立,一个如花似玉,一个垂垂老矣。


    “你仍是这般年轻貌美。”他轻笑了一下,低声问她,“朕这副样子是不是吓着你了?”


    裴芸摇了摇头,环顾四下,“这是什么地方?”


    他死死盯着裴芸的双唇,片刻后,才道:“朕听不见你的声儿,但能辨出你的口型。”


    他亦抬首打量这整个殿室,“这儿是琳琅殿,你走后,朕让他们将这儿保持原样,谁也不许动,毕竟这里是唯一还留存着你痕迹的地方……”


    裴芸看着那些所谓的痕迹,从前还不觉得,如今才发现,月白床帐,水绿衾被,空荡荡的素色瓷瓶……入目的一切皆是那么寡淡,就如她前世已然彻底黯淡的人生。


    “裴芸!”


    耳畔蓦然响起急切而熟悉的嗓音。


    令她忍不住折身去看。


    “那里,很令你留恋吗?”眼前人蓦然问道。


    裴芸回过头,定定道:“是。”


    李长晔面上闪过些许苦涩,“那里的他……学会怎么爱你了吗?”


    爱?


    裴芸怔忪了一瞬,分明他未明言,可裴芸似乎就是知道,他指的是太子。


    太子爱她吗?


    她思索了片刻,选择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她脸上闪过的茫然一瞬间刺痛了眼前之人,他低叹了一口气,“朕一直觉得,世间定有两全法,就像朕能拥有你,也能治理好这天下……可朕不知,你不会永远在原地等着朕……”


    “你分明那么好的水性,为何……”他停顿的这一刻,裴芸似是在他眸中看到了闪烁的泪光,“是因为朕吗?”


    听得此言,裴芸不假思索地摇头。


    怎么可能呢,她再如何,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的命。


    就算那日御花园曲桥不塌,兴许不久之后,她也会选择一种方式了结余生。


    她眼睫微垂,“因这世间太苦了……”


    前世的她几乎失去了一切,亦失去了笑的能力,活着的每一日浑浑噩噩,宛若行尸有肉。


    “那里……不苦吗?”李长晔问道。


    裴芸沉思片刻,轻轻笑起来,“定也有苦的,人活在世,心酸痛楚,不可能总也如意,可臣妾珍惜的人都在那里。”


    她的家人,她的孩子,那些能让她幸福的人皆在她身侧,便是有坎坷磨难,似也不必怕了。


    裴芸不知她而今是不是在做梦,可她只当不是了,既见着了前世的太子,她只有一事想要问。


    “谨儿,好吗?”


    前世她死的决绝,并非全无牵挂,她的谨儿便是她唯一惦念的人。


    “好。”李长晔面上显出些许欣慰,“咱们的谨儿,聪睿博学,勤政仁慈,深受百姓爱戴,他们都说谨儿与朕很像,不管是样貌还是性情……”


    言至此,李长晔眸中的笑意却是淡了下来,“可朕最担忧的便是这点,谨儿与朕似是太像了些,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疼惜他的妻子,明明那是他自己亲手挑的,喜欢的姑娘……”


    李长晔的背脊又弯了些,他话说得极慢,似很是吃力,他蓦然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可朕又有什么资格教他呢……”


    裴芸喉中一阵阵发涩。


    她想象着这一世谨儿开朗爱笑的模样,再思及前世谨儿看她时的淡漠清冷,心下满是愧疚。


    谨儿又怎会懂呢,他的父母亲不曾给他的东西,他又如何能将此交付旁人。


    “楉楉!”


    耳畔又是那熟悉的嗓音,只这一次,裴芸精神一怔。


    这是她的乳名,是她最爱的家人才会唤的乳名,听到的一瞬,她脑中闪现她的母亲、兄长甚至是过世的父亲。


    “楉楉。”面前人忽也这般唤她,“你若想回去,自这殿门而出,便可……”


    裴芸朱唇微张,本还想问什么,末了,却是欲言又止。


    那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折身往那殿门而去,她想回去,想回到她的孩子们,她的家人身边去。


    虽她心中怀疑,她分明已然病成了那般,真的那么轻易就能回去吗?


    抬脚几欲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她听见背后忽而传来微弱的声儿,“楉楉,愿你来生不再被困囿于此……”


    她止步折身看去,男人坐在床榻上,努力对她扬笑,床头的烛火忽而剧烈闪烁起来,在猝不及防间熄灭了。


    四下漆黑一片。


    滞涩疼痛感顿如潮水般涌来,蔓延至四肢百骸,裴芸在一声重咳中缓缓睁开眼。


    “娘娘……”书砚惊喜的呼声响起。


    裴芸抬眸看向正抱着她的男人,启唇,自干涩的喉间发出沙哑的声儿。


    “殿下。”


    李长晔没有如书砚那般的激动,他面上满是倦色,只是用那双眼眸定定地看着她,在确认她真的苏醒过后,一言不发,只复又将她深深抱在了怀里。


    站在后头的两个太医对视一眼,郑太医快步上前,也顾不得在裴芸腕上盖上丝帕,搭了片刻脉搏后,登时喜道:“殿下,娘娘吉人天相,已然还转,当真是奇迹啊。”


    奇迹吗?


    裴芸想起方才看到的场景,无力地靠在太子颈间,看来是老天又一次眷顾了她。


    她醒来后,御膳房送来碗清粥,而今她脾胃虚弱,尚且碰不得油腥,将将吃了小半碗,由书砚伺候着换了身衣裳,裴芸复又睡了一个多时辰,再醒来时,太子已不在殿中了。


    书砚以巾帕蒙面,给她送来汤药,裴芸喝了口,问道:“这汤药的味道似有些不同了?”


    “这不是太医们的方子。”书砚答,“听闻是一位身处樾州的大夫,研制出药方交给了官府……”


    书砚说着,眼圈突然就红了,她哽声道:“那药方送抵御前时,娘娘已然昏迷,连太医都说,娘娘喝不下药,恐是凶多吉少,可太子殿下不愿放弃,让奴婢帮着一勺勺硬是给您灌下去的。娘娘,您可吓死奴婢了,奴婢那时真的以为您……”


    书砚再说不下去,眼看她又要哭,裴芸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身处樾州的大夫……


    大概就是朱大夫了,朱大夫那厢久久没有动静,裴芸本以为她大抵会经历和谌儿一样的事,没想到这一回药方抵达京城快了一步。


    她接触朱大夫本是想救谌儿的,没想到阴差阳错,最后自己救了自己。


    看裴芸又恢复了精神,书砚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听书墨说,得知娘娘您病重的消息,宫中不少娘娘都遣人来问,二公主殿下是亲自来的,因着进不来,便在门口不住地哭,怎也不肯走……”


    分明入口都是再苦涩不过的药汁,可裴芸心下却漾出丝丝欢喜,她知道,那是被人关心在乎的滋味。


    为了通风,床榻正对的窗扇微敞着,春风裹挟着花香飘进来,沁人心脾。


    “待我病好了,在院中种棵楉榴花吧……”


    书砚止了声儿,奇怪地看向裴芸,不知她家娘娘怎一时兴起想种花了,但这是好事,不管是种花还是旁的,只消她家娘娘想做,什么都好。


    她忙应声道了句“是”。


    书砚自不知道裴芸心中所想,她的乳名为“楉楉”,意指花开如火的楉榴花,可惜前世这花却在最绚烂的花季开始枯萎凋零。


    而今,她想重新养花。


    这一世第一次重生,她满心都为了她爱的人,而今再捡回一命,裴芸亦想为自己而活。


    就算是在这重重宫墙之内,她未必不能活得畅快多姿。


    只是眼下,她还有一笔账要算……


    她折首看向书砚,“淑妃娘娘有来过吗?”


    “来了。”书砚答,“但好似只在门口问了几句,站了片刻便走了,毕竟也不能进来看望娘娘您。”


    裴芸点点头,抿唇,眸光却是渐渐沉凉下来。


    此时,大理寺狱。


    孟翊立在李长晔跟前,面对牢中两人,仍是神色自若。


    “殿下误会了,臣并不识此人。”


    孟昱卿坐在牢中,隔着铁栅挑眉看着孟翊,唇间泛起自嘲的笑,“我就说了殿下,我是野种,哪里来的爹娘,我的爹娘早便死绝了……”


    孟翊闻言身子微僵,但仍是眸色坚定,毫不动摇。


    陈鸣长叹一声,却是看向关在隔壁牢中的另一人,神色复杂,因这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同僚,随他一道前往樾州办案的岑仲。


    两日前,大理寺狱突然失火,浓烟滚滚中,有人欲将孟昱卿救走,留下一具焚得面无全非的死尸以偷梁换柱。


    陈鸣在李长晔的吩咐下早有准备,行事者被当场抓捕,只他没有想到,那个太子口中可能存在于大理寺的内应竟会是他相熟之人。


    可无论如何审问,岑仲都不肯说出究竟是何人指使。


    但陈鸣明白他为何这么做,孟翊对岑仲而言有知遇之恩,而他冒险救人,就是为了报答这份恩情。


    他可当真糊涂,怪不得那时他们押送孟昱卿进京,那些劫人的能如此准确地寻到他们的位置,分明他们一路上乔装打扮再谨慎不过。


    “京郊疫疾,也是孟大人的手笔吧?”


    李长晔眼底发青,嗓音里掺着一丝疲惫,他懒懒抬眼看向孟翊,眸中却是彻骨的寒凉。


    “按理,疫疾不可能这么快传到京城,孤命人彻查,在那座乞丐聚集的破庙发现了一具腐败的尸首,而不久前,有一帮人以扶柩回乡的名义曾带着一副棺椁穿过了几个州县……”李长晔冷冷看着他,“那里头,怕是什么染疾而亡的弃尸吧……”


    而孟翊的目的,想就是为了借此疫疾,搅乱整个京城,不想此事被发现地那么快,并得以控制于城外。


    他站起身,缓步行至孟翊跟前,忽而一声低笑,“让孤猜一猜,淑妃送给谌儿的布老虎里,塞的不会是那些染疾之人的贴身衣物吧……”


    孟翊低垂着脑袋,虽未看眼前之人,可他身上散发的威仪及怒气仍是令他不寒而栗,他默了默,正欲答话,却骤然被掐住了脖颈,使他不得不直视太子的眼眸。


    李长晔居高临下地看着孟翊,大掌一寸寸收紧,面无表情地欣赏着他因难以呼吸而痛苦不堪的模样。


    “孟翊,你谨慎销毁所有证据,嘴又这般硬,别以为孤真就动不了你!”他嗤笑了一下,“你做下的那些丑事孤无法对外宣扬,自可从旁处下手,就算是伪造罪证,也绝不会放过你和你竭力维护的孟家。”


    说毕,他一把将几乎断气的孟翊甩在了地上,冷眼看他如狗一般伏在地上,疯狂喘息着。


    孟翊抬首看向太子,平素最是温雅端方之人,此时一身煞气,若自炼狱里而出的修罗。


    适才还强作镇定的人,此时终是显露出恐惧之色。


    “孟翊,你既想保住孟家,又想救下你这儿子,最后只会什么都得不到。你自己造下的孽,便好生受着吧……”


    李长晔知孟翊最在乎的是什么,既要毁了他,自得从此下手。


    “但你可得记着,他们,都是因着被你连累才会死的……”


图片    【请收藏闻心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