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虞的老家也在南方, 是个内陆小县城。
这几年发展快,从岚城竟然有直达的高铁,最高时速300公里, 三个多小时就到了。
犹记得以前还得先坐绿皮火车到市区, 然后再转大巴, 一路辗转,早上出门晚上才到,因此这样的变化着实让钟虞震惊, 祖国的发展日新月异。
出高铁站打了辆出租, 沿途是新建的高层住宅,还有连片的工业厂房, 都叫钟虞感到陌生,直到了县城中心,道旁景色变成了老旧民居和挤挨的商铺,才叫他找回些熟悉的感觉。
找了个还算高档的宾馆落脚,前台问要两间房还是一间,钟虞犹豫了一下,下意识朝蒋绍言看。蒋绍言不言不语, 等他拿决定。钟虞想了想, 说要一间, 又补充:“要两张床的标间。”
前台奇怪地朝他看, 钟虞才发现自己此地无银了,然钟大律师面不改色,淡定地递上身份证, 蒋绍言也递上身份证,两人视线相碰,蒋绍言眼里带笑, 含着揶揄。
拿房卡进房间,房间还算干净卫生,钟虞刚把行李放下,就被蒋绍言从背后抱住,然后被翻了个身,蒋绍言便结结实实吻了上来。
蒋绍言吻得急切热烈,钟虞很快情动,抱着他激烈回吻着。唇舌勾缠,相濡以沫,钟虞很快便感到自己身体软了,嘴唇麻了,蒋绍言才停,抵着他的额头平复急促的呼吸,双臂仍环在他腰间不肯撒手。
自从敞开心扉,蒋绍言就越发粘糊,就比如刚才在高铁上,两人挨着坐,钟虞架起平板整理手头的案子,准备跟大卫交接,蒋绍言也开着电脑在看报告,但非得跟他手牵手。
磨不过这人,钟虞只得将左手贡献出来,单只手打键盘。蒋绍言脱了外套铺在座位之间,两人就偷偷在衣服底下牵彼此的手。
起初还只是单纯的勾手指,但渐渐的钟虞就有些心猿意马,忍不住摸起了蒋绍言的手来。
蒋绍言的手同他这个人一样,不冷也不会太热,温度正适宜,指腹和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指骨修长,骨节也大,一看就很有力量。
钟虞便从指根开始,一寸寸往上摸,摸到凸起的骨节就停下,细细摩挲。
两只手在衣服下面牢牢牵着紧紧扣着,到最后手心都出了汗,也没舍得松开。
“累了吗?”蒋绍言问,拉回了钟虞的思绪,“现在去吗?”
他们一早出发,现在刚中午,去趟墓园完全来得及,但钟虞不知怎地,大概近乡情怯,竟有些犹豫。
“明天吧,反正要住一晚。”
“行,都听你的。”
见人情绪不高,蒋绍言又低头亲亲他,随后松开,说吃过午饭先好好睡一觉。
就近找家餐馆,要了几道炒菜,吃完回房间,还是躺在了一张床上。蒋绍言侧身,钟虞就睡他怀里,等睁眼的时候太阳将落未落,房间里一片柔黄。
钟虞醒了有一会儿了,但看蒋绍言还在睡,知道他最近这段时间压力大公事多,不忍心吵醒,便一直没动。
这会儿蒋绍言醒了,钟虞转头,两人接了个长长的吻,停下相互看一眼,又情不自禁吻到一起。直到太阳完全陷落,光线变得暗沉,钟虞才叫停,跟蒋绍言说想去个地方。
蒋绍言也不问去哪儿,当即说行。
各自起床,穿戴好后下楼,站在宾馆门口打了辆车。
上了车,钟虞对司机说:“师傅,去永安巷。”
师傅从后视镜里瞄了眼,用混了点方言的普通话说瞧您二位不是本地人吧,去永安巷干什么,旅游的话那儿也不是个景点,探亲的话那一片早就拆了。
蒋绍言应付了句,钟虞没细听,他侧头冲外,怔忡地看略过的街景。
到地方下车,司机临走前又看了两人好几眼,毕竟样貌气质这样出挑的人,在这种小地方实属难见。
钟虞站在路边打眼看去,他印象里的居民楼变成了街心公园,物是人非,丝毫不见旧日影子。
完全陌生的景象,钟虞有些懵,蒋绍言看他片刻,提议要不要转转。
两人便沿公园旁边的小道漫步向前。
正值傍晚,天空涂抹大片火烧云,老人遛弯孩子玩耍,还有不少遛狗的。
中途遇到两只狗在打架,一只博美跟一只柯基,那博美个头小,打不过就认怂,扒着主人的腿要抱,谁想刚被抱起来立马神气了,冲柯基龇牙狂叫。
这一幕生动诠释了什么叫狗仗人势,钟虞被逗笑了,转头见蒋绍言就在旁边,心头那股沉重一下就卸了,自然而然打开了话匣:“你知道的吧,我从小跟我奶奶一起生活,我父亲生我的时候去世了,我都没见过他。其实这里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后来我爷爷工作调动,他们全家就搬去了岚城。”
所以严格来说,钟虞并没在这里生活过,小时候倒是回来过几次,逢年过节走走亲戚,因为老太太是个念旧的人,虽然搬了家,但也不想断了这份亲情。
他记得老太太有个什么表兄,也就是他表舅爷,有次过年回来,饭桌上那表舅爷夸他长得好看成绩也好,谁想那表舅爷的亲孙子不乐意,嘟囔了句成绩好顶个屁用,还不是没爹没妈。
就为这句话,老太太当时发了好大的火,摔了筷子拉起他就走,之后再没回来串过亲戚,这点关系也就断了。
蒋绍言知道钟虞是他父亲所生,但从没听他提过另一个父亲。
钟虞望向远方,那似火烧的云彩倒映眼瞳,他的眼神些许放空,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没问过,老太太也没提过,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另一个父亲到底是什么人。
钟艾,也就是他的生生父亲,死前没留下只言片语,唯一留给他的就只有那个红翡挂坠。
蒋绍言迟疑道:“你有想过……”
话没说完,钟虞便知道他想说什么,即刻摇头:“没有,没想过。”
也许这人已经死了,就算活着他也不想去找,他本身就是个亲缘浅薄的人,不求别的,有蒋绍言和蒋兜兜就够了。
绕着公园走了大半圈,华灯初上,两人打道回府。
钟虞先进浴室洗澡,没多久就隔着门喊蒋绍言,说水是凉的。
蒋绍言信了,当即推开门,谁想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热气氤氲,似浮着一层雾,而钟虞就站在那朦朦胧胧的白雾后面,全身未着一物。
蒋绍言喉头瞬间一紧。
淋浴头的水还开着,水柱哗啦啦打在地上,热气源源不断往冒。所以水哪里是凉的,分明就是热的。
怕漏了温,蒋绍言反手关上门,往里走了一步,就看得更清楚了,钟虞站在热水下,头发淋湿,乖顺地贴在头皮,不知水温是否太高,一身雪白皮.肉被烫到泛起红。
四目对上,那张红艳艳的嘴唇微微张开,轻轻喊他:“蒋绍言。”
蒋绍言喉头便又是重重一滚,平日里清清冷冷的人这会儿裸身站在他面前,发出求欢的信号,更何况是他爱的人。他不是柳下惠,也不是没想过趁着两人好容易单独外出,无人打扰的好机会一亲芳泽,只是觉得钟虞心里有事才强行按捺。
衣裤尽数脱去,蒋绍言也走到花洒下,顷刻就被热水浇了个透,淋浴房狭小逼仄,两人面对着面,身体几乎紧贴。蒋绍言一双眼睛幽深暗沉,将湿发向后一抓,瞬间变得进攻性十足,嗓音嘶哑喊:“宝宝。”
钟虞最受不了蒋绍言这样喊他,浑身发颤,呼吸也急,贴在下腹的手指也瞬间抓紧了,后知后觉感到了羞耻,即要转身的时候被蒋绍言拉住。
蒋绍言也注意到他捂在小腹的手,知道钟虞是羞于叫自己看到他腹部的那道疤。
“不用遮着,我的宝宝哪儿哪儿都漂亮。”
声音低低的,含着浓浓欲.望,说罢即蹲下,强硬地扯开钟虞的手,在那道疤上轻轻吻了吻。
这个吻仿佛一点火星,刺啦一下便将欲.望彻底点燃,钟虞用为数不多的力气将蒋绍言拉起来,紧紧拥抱着跟他接吻。浴室地方小,蒋绍言匆匆为两人冲洗干净,扯过架子上的浴巾将钟虞裹住,直接抱出去放在了床上,随后回身从行李里翻出了套。
仰面躺在床上,头发凌乱地散着,钟虞情不自禁仰起脖颈,失神地望向天花板。那块天花板在视野里来回地晃,钟虞的脸已然红了,嘴唇紧紧闭起,竭力吞下叫人羞臊的声音。
蒋绍言便俯身,去吻他汗湿的鬓角和涨红的脸,是与刚才的凶悍截然不同的温柔,轻轻一笑说:“宝宝别怕,放松点。”
汹涌快意袭来,钟虞陷入一片迷恍,再撑不住软倒下去。
蒋绍言将人安放在被窝里,在那双累极了的眉眼间轻轻吻了吻,接着直起身关了床头灯,说睡吧。
钟虞闭上眼,凑近窝于那暖和的胸膛,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在宾馆简单吃过早饭,两人便直奔墓地。
当年老太太下葬时钟虞来过一次,也只有那一次。之后他回去学校莫名其妙发了场高烧,幸好没影响肚子里的蒋兜兜。
也就是那次高烧过后,蒋绍言坚持叫他搬出来住。
因为前几年的那场暴雨,老太太迁过一次坟,钟虞当时没回来,不知道位置在哪儿,只能询问墓地的工作人员。
这么巧,这工作人员姓万,就是当年为老太太办理迁坟的那人。老万犹记得那年大暴雨,不少地势低的坟都渗了水,老太太的坟幸运地没事,但后来他还是接到了一通电话,声称是老太太的孙子,想把坟地迁到地势高点的地方。
地势高意味着风水好,一块两平见方的墓地就要二十多万,能抵县城中心地段一套小两居了。
那通电话叫老万印象深刻,因为当他说完价格后,那头立刻就说行,不带丝毫犹豫。
但奇怪的是这么多钱都花了,最后迁坟人却没来,所以这件事一直叫他记到现在。
如今见了真人,老万才惊叹原来是这般神仙一样的人物。他赶忙领着钟虞过去,说有事再叫他,之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老太太的墓的确是整个墓地里地势最高的,建在一排亭子下面,风雨不侵,免了风吹日晒的苦。
钟虞站在墓碑前,黑色大理石下头躺着曾经相依为命、也伤他最深的亲人。
蒋绍言陪他站了一会儿,说我去旁边等你。
钟虞点点头,表情看来挺平静,蒋绍言便转身离开,走在甬道尽头停下等他。
钟虞继续静静看着,怀里抱着一束花,没动也没说话。来之前想过要说什么,但真站到了这里,他又觉得其实什么也不必说。
初升的太阳洒下光辉,也将影子长长地投在了脚边。他就一直站着,看着,直到太阳升空,影子越缩越短,最后只剩脚边一点才弯腰将那花放下,然后单腿屈膝跪在墓碑前,用衣袖擦去老太太照片上的灰尘。
随后起身,最后看一眼,走了。
来时没有说“我来了”,走时也没有说“我走了”。
没说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没说以后还会不会再来。
什么也没说。
钟虞站了多久,蒋绍言就陪了他多久。
走到跟前,钟虞突然抱住了蒋绍言,将头埋进了他怀里。
蒋绍言先一愣,本能地抬起手环抱住钟虞,也是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墓园里的树并不高,但依旧有股挡不住的森然冷意,蒋绍言身上却是暖和的,钟虞贪婪地拥抱着。
半晌,蒋绍言听他说了一句:“你不是问我有没有过去吗?”
蒋绍言一怔,低头看怀中人,等着下面的话。
“一切都过去了,彻底过去了,我不会再活在过去里。”钟虞抬头,“我要重新开始。”
“好。”蒋绍言笑着看他,“我陪你。”
第82章 赶庙会(二更) 春盈我室,所愿必得。……
从墓园出来, 两人当天便离开县城,直奔绍兴,蒋西北已经带着蒋兜兜先过去了。
蒋绍言的家乡并不在绍兴市区, 而是下面一个镇子。下了高铁, 蒋西北的司机来接他们, 又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钟虞一下车,便看到的是一幅青山绿水、小桥人家的景致。
蒋绍言所谓的老房子是间四合院,原先就是个不大的一进院, 拢共三间房。之后蒋西北发达, 把左右两边人家也买下来,扩充重建再精心修缮, 已然成了这一片里最气派的一户。
从打开的朱漆大门往里走,再绕过一块雕饰精美的影壁,眼前便豁然开朗。四方的院子别有洞天,精美的梁柱,通透的玻璃,绿油油的盆栽,靠墙还修了一个圆角形的大鱼池, 不过没放水, 里面假山石块都露了出来。
冬日暖阳照得哪哪都亮亮堂堂, 砖瓦草木, 处处都是江南韵味。
刚一进院,钟虞就隔着落地玻璃看到了站在客厅沙发上的蒋兜兜,接着就听到了蒋兜兜脆嫩的声音。
“爷爷, 小虞儿到哪儿啦?”
十分钟前刚问过,蒋西北被问得烦了:“你自己给你爸打电话问。”
来之前房子已经着人打扫过,蒋绍言还请了工人紧急装了壁暖, 这会儿暖气全开,屋子里暖如春日,蒋兜兜就穿了件单衣单衫,刚摸出小手机就看到了院子里的两个大人,尖叫着跳下沙发,拉开玻璃门就要往外冲。
钟虞赶忙进去,怕身上寒气过给蒋兜兜,没敢抱,只蹲下亲亲小孩的脸。
蒋绍言跟着进来,看到蒋西北先喊了声“爸”。
钟虞心里一动,也朝蒋西北看去,既然决定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就得拿出姿态来,便跟在蒋绍言后面喊了一声“蒋叔叔”。
这一声喊得郑重,倒是叫蒋西北听愣了,反应了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只是淹没在蒋兜兜的声音里,也不知道钟虞有没有听见。
章姨也跟过来了,这两天负责开火做饭,蒋绍言来了之后就给她放假。章姨要去儿子家过年,蒋绍言叫司机送她去车站,后备箱里准备了年货,还有一封大红包。
临走前章姨想说把午饭做好,蒋绍言怕她赶不上车就没让,这会儿脱衣挽袖进厨房,片刻不歇。钟虞跟蒋兜兜腻乎了一阵,叫他陪蒋西北看电视,也跟着进去了厨房。
四张嘴等吃饭,一老一小是指望不上了,钟虞寻思自己也不能吃白食,便想着帮忙。
一进去就看到蒋绍言站在料理台前,因为低头俯身的姿势,羊毛衫紧贴后背,勾勒出宽阔结实的身形。
钟虞心头便是一热,情不自禁走过去从背后拥抱住忙碌的人。蒋绍言回头看到是他,脸上即露出笑:“饿了?”
“嗯,有点。”钟虞答,声音懒洋洋的,阳光自玻璃外照进来,落在身上,叫他整个人舒服地眯起了眼,好似只漂亮又高贵的猫。
他松开蒋绍言,在厨房转了一圈,面对满当当的食材有些无从下手:“这些要怎么做?”
“不用你动手,你在旁边陪我就行。”
钟虞目露怀疑:“你一个人做?”
蒋绍言见状便笑了:“不相?章姨不在也没事,我亲自伺候你,保证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那眼神挺不正经,语气就更不正经了,钟虞立刻想起一些火热厮混的画面来,耳根一红,抬脚就要踢过去,被蒋绍言躲开了:“宝宝想什么呢,我说伺候好你的胃,你是不是想歪了?”
眼见将人惹恼了要走,蒋绍言又给拉回来,将胳膊伸出去:“帮我把袖子再往上挽点,给你炸个藕夹先垫垫。”
锅里先热油,再在两片脆嫩的藕中间糊上肉沫,外头裹上面粉下油锅一炸,香味立刻飘了满屋。
炸好了沥油放凉,蒋绍言夹起一块递到钟虞嘴边:“尝尝看。”
钟虞张嘴咬下,顿时满口生香,顾不得咽下便连说好吃,又叫蒋绍言也吃。
蒋绍言哄他又吃了一口,才将剩下的包圆,两人看着对方嘴上的油光,相视一笑,又情不自禁靠近接了个吻。
那天中午,蒋绍言一人整出了六菜一汤,着实叫钟虞刮目相看。饱餐一顿,蒋西北约了老朋友喝茶听戏,说谁都不要跟着他,拄着拐杖抬脚便走了。
等他走了,蒋兜兜搂着钟虞脖子,夹着嗓子说想去看猫。
钟虞记得这小孩明明怕猫,怕还想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就叫人菜瘾大,便问他猫在哪儿呢。蒋兜兜眨眨眼,说在一个书院,蒋西北前一天带他去的,那院子里头好多猫。
“书院?”钟虞不解,抬眼望蒋绍言,“在哪儿?”
蒋绍言一笑:“我知道是哪儿,刚吃完饭先歇会儿,咱们待会儿就去。”
于是稍事休息,一家三口在午后阳光最灿烂的时候出发了。
钟虞是头次来,蒋兜兜长这么大也从没来过,反正时间还早,蒋绍言说带他们体验一下人情风土,最好的去处便是镇上的集市了。
一条街从东到西,满街都是赶集的人,手里大包小包,脸上喜气洋洋,摊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吃穿用,卖什么的都有,还有投壶射气球之类赢奖品的游戏。
处处都是浓浓的年味,钟虞这才切切实实感受到是真要过年了,虽然头一次来,但却丝毫没有陌生局促之感,只觉得蒋绍言的家乡这么美,这么热闹,人也和善,就连那听不懂的乡音也倍感亲切。
蒋兜兜被钟虞抱在怀里,视野更高更广,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一直没合拢过,瞧什么都新鲜。
几个小孩从他们身边跑过去,各个手里都举着个小玩意儿,细长的竹竿跟筷子差不多粗细,上面是各种形状的小动物,阳光一照晶莹透亮,十分好看。
蒋兜兜没见过,等那几个小孩跑远了还扭身一直看,然后转脸问钟虞说那是什么,好漂亮,他也想要。
“那是糖人吧。”钟虞自己都很多年没见过了,更别提一直生活在城市里的蒋兜兜。
蒋绍言仗着身高优势在扎堆的人群里望了一圈:“就在前头,过去看看。”
果然没走多久就看到一个画糖人的摊子,钟虞着实惊喜,他太久没见过画糖人了。
叫人惊讶的是那老板竟是个年轻姑娘,穿着围裙站在摊子前正在一块玻璃上作画,旁边地上架起个炉子,炉子上正煮着一锅蜜色的糖浆。
姑娘手腕灵巧地抖了抖,糖浆就从勺子里流淌出来,都没瞧见是怎么画的,一只小兔便栩栩如生地出现了。
蒋兜兜看愣了,当即说要,钟虞哪会不应,问他要什么,蒋兜兜想了想,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我想要小老鼠。”
钟虞一愣,随即又笑,他怎么能忘了,蒋兜兜就是属鼠的。
蒋兜兜如愿得了只小老鼠,宝贝似的举着,舍不得吃。怕钟虞抱久了累,蒋绍言将小崽子接过来,问他不要一个吗。
钟虞摇头说不要,摊子周围挤满小孩,他一个大男人也要,像什么话。但那糖人太漂亮,他着实心动,从蒋兜兜手里把那只小耗子拿过来,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看了看:“好亮啊。”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人这会儿眉目舒展,眼灿若星,流露出罕见的孩童天真。蒋绍言默默守护,嘴角带笑,也朝那不染一尘的天空看去,说:“等到了晚上看星星也特别亮。”
挨着糖人摊的是家一馒头铺,同样挤满人。钟虞好奇,探头一瞧招牌,酒酿馒头,没吃过,遂买一个尝尝鲜。
馒头宣软,一口下去滋味极好,甜中带着酒味,有些像小时候那种骑自行车的小贩满街叫卖的酒酿。蒋绍言问好吃吗,又道:“给我尝尝。”
说罢俯身勾头,专挑钟虞咬过的地方咬,一口下去,两道牙印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嗯,甜。”蒋绍言挑眉,表情坏坏的。
蒋兜兜伸手要抢:“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一个馒头几口分光,一家三口继续往前逛。
又路过一个摊子,同样不少人围观,钟虞以前从不爱往人堆扎,觉得人多麻烦,从众心理要不得,但今天却一反常态。
因为他着实欣喜这人世间的热闹。
那摊子是张长桌,上头摆了红纸笔墨,一老翁正提袖运笔,原来是在写春联。
挥毫泼墨笔走游龙,高手在民间。
春联的话蒋绍言已经提前准备好,再买也没处帖,但见旁边还有空白的折扇,有人买了折扇请那老翁提字,蒋绍言便对钟虞说:“写一个吧,写扇子上。”
折扇上也可以写春联,或者其他吉祥话,怕顾客一时想不起要写什么,那老翁还特意在旁边列了好些备选的,都是些祝福之词。
钟虞看了一遭,没特别合心的,问老翁能不能自己想一个请他写。
老翁听不懂普通话,蒋绍言便代为转述,说完转头看钟虞,听他想写什么。
对上视线,钟虞淡淡笑笑:“就写春盈我室,所愿必得。”
蒋绍言又给转达过去,老翁便提笔,在那折扇上刷刷写下了这八个字。
春盈我室,所愿必得。
蒋绍言默念,会心似的一笑,亲昵地撞钟虞的肩,揶揄道:“钟律师还是个文化人。”
钟虞也是前几天偶然在书上看到,觉得这句子很适合他当下的心境,便特意记下。
眼角往身侧淡淡瞥去,他道:“我还有更有文化的。”
蒋绍言挑起音调“哦”了声,饶有兴味:“说来听听。”
钟虞便清清嗓,朗声说:“绍言绍言,少言谨言,最好——”
调子拖长,他往蒋绍言看去,含笑调侃:“不言。”
第83章 扇面吻(三更) “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一路悠闲地吃玩逛看, 离开了热闹集市,走到一处僻静之地,蒋兜兜从蒋绍言怀里滑下, 往前小跑几步, 指着森*晚*整*理一间宅子说就是这儿!
站在远处打眼看, 就是间古旧的宅子,门头悬挂一方匾额,上头字迹斑驳, 依稀能辨认出“东阳书院”四字。
门前几级台阶, 往上是两扇木门。那门敞开着,能望进里面是一方院落, 再里面是一栋三层木楼,其内有人影走动。
钟虞正想问这书院有什么名堂,转头却见蒋绍言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看着,神情似有怀念。
他心里一动便没有做声,同蒋绍言一道看去。
半晌,蒋绍言才开口, 语气幽幽:“这里以前是处私塾, 之后改成了图书馆, 我母亲就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 她性子比较安静,很喜欢这份工作。”
之前听蒋绍言说起他母亲给他取名,钟虞便觉得那是个有学识的女性, 此刻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更加具体的形象来——
一个年轻女人坐在这午后的书院里安静地翻着一本旧书,低垂的眉目温婉柔和,想必蒋绍言个性里的沉静温柔就是遗传自她。
蒋兜兜不管两个大人在后面讲什么, 兀自爬上那几级台阶,探头探脑朝里张望,嘴巴里“咪咪咪咪”地唤着。
院子里好几只猫,或坐或卧地晒着太阳,一时间猫头转动,齐刷刷朝他看来。其中一只橘猫动了一下,迈着猫步朝蒋兜兜走去,其余的便也起身跟上。
蒋兜兜当即转身,蹬蹬蹬地又从那台阶往下跑,慌慌张张跑到钟虞跟前拼命扯他衣服,喊道:“小虞儿快抱我!猫咪过来啦!”
钟虞便将手里的那把折扇塞进衣兜,弯腰将蒋兜兜抱了起来,刚起身就看到那书院门里窜出来了好几只猫,为首的是只橘猫,体型硕大毛发油亮,眼中露着凶光,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老大。
蒋兜兜被钟虞抱着,又不怕了,转头冲那猫气势十足地做鬼脸:“坏猫咪!”
那几只猫见还有人,便停下来,双方谁都没动,形成对峙之势。
钟虞边笑蒋兜兜果然是只怕猫的小耗子,一边又不解:“这书院怎么会有这么多猫?”
蒋绍言同他解释:“我母亲做管理员的时候喂过一只流浪猫,后来……她走了,那猫一直没离开,天天守在这儿。”
不知道是被人喂得没了野性,还是被人喂出了感情,蒋西北知道后给书院捐了笔钱,请馆长别将那猫赶走,也不用管那猫,平时有剩饭剩菜喂点就成。
钟虞哑然了片刻,看着那橘猫问:“是这只吗?”
“当然不是了,我妈去世都快二十年了,当初那只猫早死了。”蒋绍言停下,辨认眼前这几只猫的毛色花纹,同记忆里的那只对比,“这些应该都是它的后代。”
话刚说完,为首的那只橘猫突然动了,迈下台阶朝他们走来,不紧不慢,步伐竟透着几分优雅。
蒋兜兜又有些害怕,紧紧圈着钟虞脖子。钟虞见那些猫不去旁处,直直朝自己奔来,心里也有些打鼓。
谁想那橘猫走到跟前,竟是眯眼弓背,在他脚边蹭了蹭,一改刚才的凶相,姿态十分亲昵。
其余几只猫也围上来,在钟虞的脚边挤挤挨挨地蹭着。
钟虞惊了,同蒋绍言面面相觑,心道这是怎么回事,长这么大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吸猫体质。
蒋绍言若有所思,半晌露出笑容,就在这时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样貌斯文的中年男人从书院里走出来,见状奇怪地看了钟虞一眼,用方言嘀咕了一句什么。
钟虞没听懂,蒋绍言用普通话同那人说他们不是来参观的游客,就是听说这儿有流浪猫,买点东西过来喂猫,说罢便将刚才在集市上买的半只烧鸡递过去。
那男人道了谢却没接,叫蒋绍言自己进院,碗就在地上,蒋绍言便跨上台阶进了院,将那只鸡拆了骨,鸡肉撕成长条放进碗里。
那些围在钟虞脚边的猫这才循着香味一哄散去。
吃饱喝足,猫咪们又各自找地方舒舒服服晒太阳,三人没再打扰,掉头往回走。
回去走的另一条路,是条斜斜长长的石板路,两旁都是青瓦白墙的人家,那路走到尽头,一转弯便到了河边。踏上一座桥,站在桥顶看船夫在底下撑船而过,下了桥又是一条木头走廊,房檐下挂着数不尽的腊肉腊肠和鱼干。
斜阳照拂,远处炊烟升起,河上水波荡漾,这四方食事人间烟火的场景叫钟虞感到无比的落地和踏实,深呼吸一口空气,整个胸腔都盈满了幸福的味道。
蒋兜兜举着糖人一蹦一跳走在前头,钟虞和蒋绍言落在后面。钟虞又想起刚才在书院那人说的话,伸手一勾蒋绍言的小指,等人看过来后问到底说了什么。
手正要收回,蒋绍言眼疾手快拉住,故作神秘地笑笑,说:“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钟虞顿时耳热,狠瞪了这表面温文实际孟浪的登徒子一眼,然而自己又有些心动,便往四周看去。
并没有人,但光天化日终究不好意思,灵机一动,将那把刚买的折扇轻轻展开。
纸上墨香未散,钟虞以扇面遮住了两人的脸,然后凑近,快速在蒋绍言唇上咬了一口。
斜阳拉出一线光,恰好落在扇面那几字上。
春盈我室,所愿必得。
“行了吧,现在能告诉我了吧。”
蒋绍言舔舔那处被咬的嘴唇,心想不愧做律师的,牙尖嘴利,下口还挺重,一笑后便告诉了钟虞。书院的那中年男人其实没说什么,就是感叹那几只猫平时挺凶,并不亲人,不知道怎么对钟虞这么亲近。
“就这?”
钟大律师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皱起眉眯起眼,顿时觉得为了这么句话献出香吻太不值当,一甩脸子去前头找儿子了。
下了走廊继续往前,路过一家小店,门脸不大却生意红火,门口招牌方方正正,写着一行字——理发五元。
店里坐满人,男女老少都有,还有不少在排队,队伍都排到了店外面,大概都觉得正月里剪头不吉利,想抓紧年前这几天赶紧理个发,清爽利落地过新年。
钟虞回国这几月还没剪头,感觉头发长了不少,有时看书看电脑会垂下挡眼睛,他琢磨是不是也趁过年前剪个头,但看这么多人又懒得排队,便想进去问问这理发店几点开门,打算隔天起早过来,做第一个光顾的。
正要推门,蒋绍言拉住他:“干什么去?”
“我问问几点开门。”钟虞说,“我想剪头。”
蒋绍言看着他,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忘了我的手艺,剪头发还用别人?我来给你剪。”
第84章 结婚照(一更) “结婚照,喜庆。”……
当天晚上吃过饭, 蒋绍言独自出去了一趟,问去干什么也不说,神神秘秘的。
去的时间有点久, 钟虞有些挂心, 从屋里出来站在院子里头等他。
夜凉如水, 冷得冻手,钟虞双手揣进羽绒服衣兜里,有些无聊, 突然想起蒋绍言说晚上星星很亮, 便仰头看去。
夜空辽远,有种说不出的澄净透彻, 星光点缀其上,一闪一闪,的确很亮。
正看着,听见了脚步,钟虞便收回视线往门口看去,果然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自那影壁后头绕出来,一手抄兜, 另一只手里拎着一袋东西。
“怎么站这儿?”蒋绍言也看到了钟虞, 问道。
钟虞不好意思说在等他, 往天上一努嘴:“诺, 看星星。”
蒋绍言走到跟前站定,也随他一起看,半晌笑说:“乡下污染少, 星星是不是比在城市里看更亮?”
钟虞嗯了声,问他买了什么。
蒋绍言不藏着掖着,直接将那袋子打开。钟虞探头一瞧, 剪刀夹子围布还有推子,理发四件套,配置跟当年一模一样。
蒋绍言说要给他剪头,钟虞只当玩笑听,没成想这人认真起来:“你还真剪啊?”
蒋绍言眼中含笑:“那是当然,君子无戏言。”
“这都哪儿买的?”
“山人自有门路。”
“行吧。”钟虞半无奈半好笑,“那我洗干净头等着。”
于是第二日吃过早饭,蒋绍言吃完撂筷,朝钟虞投去一记眼神。钟虞回忆当年,蒋绍言的确给他理过发,但也就是能看的水平,毕竟第一次,能看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据说这些年蒋兜兜的头发也是蒋绍言给剪的,钟虞便往旁边的蒋兜兜投去一眼,愉快地决定先让儿子探探路,趟趟水,看看这半路出家的Tony蒋如今的技术到底如何了。
于是钟虞朝蒋绍言看过去,又稍微转脸用眼神点点蒋兜兜,蒋绍言当即会意,差点笑出声,然后眨眨眼,示意收到。
蒋西北坐首位,就见这两人隔着餐桌眉来眼去的,当着孩子面也不知道收敛,当即重重一清嗓。
蒋兜兜还美滋滋喝牛奶呢,丝毫不知道被他最爱的小虞儿给卖了,直到被骗到客厅,坐在椅子上,蒋绍言将那理发的围布往他身上一罩,他才反应过来,立马就想跑。
“兜兜,”钟虞又给他按回去,“你头发长了,不想剪头发吗?”
蒋兜兜前一天路过理发店就有不详预感,没想到隔天就成真了:“我不要爸爸剪!”
蒋绍言说行:“那带你去理发店剪。”
这话故意的,每次剪头发都是场拉锯,蒋兜兜从小娇惯又刺挠,不爱别人碰他,尤其是头和脖子,总觉得难受得很。
“我不要!”
果然,小崽子闻言更不乐意了,嘴撅老高能挂油瓶。
见蒋兜兜这么抗拒,钟虞想要不算了,别勉强了,刚要说话就被蒋绍言以眼神制止。蒋绍言不紧不慢开口:“你不剪就起来,我给你的小虞儿剪,本来还想给你们剪个同款发型一起过年。”
做老子的总能精准拿捏儿子,蒋兜兜睁大了眼,立马闭麦。蒋兜兜做什么都要跟钟虞一样,出门要穿同款衣服,拍照要摆同款pose,同款发型……好有诱惑力。
跟当爹的对视一眼,钟虞也加入忽悠人的行列:“对啊,同款发型,你先剪,我再剪,我们剪一样的。”
这回蒋兜兜立刻点头,乖得不得了:“好呀好呀。”
Tony蒋便正式营业了,挺括的衬衫衣袖半挽,先往小崽子头发上喷点水,湿发更好剪,接着手起刀落,咔嚓咔嚓,还挺利索,先不管效果如何,总之挺有范儿。
剪出大致轮廓再精细修剪,最后拿推子推鬓边和脑后,钟虞旁观,蒋绍言技术比当年精进,着实不错。
剪完了小崽子,蒋绍言将那围布上的碎发抖落,拿扫帚扫干净,便又招呼下一个客人。
“请吧。”
面带微笑俯身弯腰,做了个邀请跳舞时的手势。
蒋兜兜跑去卫生间照镜子,感觉他爸手艺还凑活,又马不停蹄跑回来,催钟虞也赶紧剪。
钟虞便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剪了,他往蒋绍言看了一眼,坐过去时竟还有些紧张,不禁又想起多年以前生日那天蒋绍言给他理发的场景。
那次是生日,这次是过年,中间跨越了六年多,时移世易,感觉也完全不同。
那会儿蒋兜兜还在他肚子里,这会儿就已经能跑会跳,站在他面前冲着他笑。
刚才去卫生间,蒋兜兜看到有面小镜子就拿了过来,镜面对着自己照照,又对着钟虞照。
钟虞便在那一方小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以及蒋绍言穿过他发间的手。他心里一动,叫蒋兜兜举高点:“再高点,往左边一点,再左一点,对就这儿。”
蒋兜兜举着镜子,钟虞看着镜子,镜子里映出的却是蒋绍言的脸,那张俊脸严肃专注,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一下便笑了。
同钟虞在镜中对视一眼,蒋绍言对蒋兜兜说:“行了兜兜,不举了,爸爸有点渴,去给爸爸倒杯水。”
等蒋兜兜放下镜子蹭蹭跑去倒水,无需言语,钟虞即刻回头,蒋绍言倾身,两人面颊相贴,接了个深深长长的吻。
直到听见蒋兜兜回来的脚步,蒋绍言才松开,笑着说:“剪去烦恼丝,无病无灾,无忧无虑。”
钟虞心下一酸,想起自己当年曾说过头发是烦恼丝,剪短便无烦恼了。他按下酸涩,努力笑问:“那有什么呢?”
蒋绍言看他,认真说:“有我,有兜兜。”
那便是幸福了。
这边一家三口亲亲热热的,蒋西北识趣,呆在另一间屋里看电视一直没过去,等钟虞差不多快剪完了他才假装不经意路过看了一眼,见效果不错,自己也有些蠢蠢欲动。
不想这份心思叫人看穿,蒋西北转身欲走,被蒋绍言叫住。
“爸。”蒋绍言喊他,“您头发也长了,我给您修修,再重新染一下。”
蒋西北眼眶登时便发起热,握紧了拐杖,过一会儿才转身,有些沙哑道:“行啊。”
钟虞见状,说蒋兜兜脖子上沾了碎头发,要去清理一下,说完拉着蒋兜兜走了。
客厅里便只剩父子两个,此刻晨光大亮,照得院中景致错落,蒋西北却无心欣赏。
活了六十多年,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是儿子给他剪头发。
蒋绍言先将蒋西北的头发理短,再重新染了黑,整个过程父子俩都没怎么说话,只有推子在嗡嗡地响。
染完洗净,蒋西北拿起那面小镜子照了照,鬓角平整利落,这几天又显露的白发重新变得乌黑光亮,看着年轻不少,然而也是只看着年轻。镜子再往下便映出一张老态龙钟的脸,皱纹密布,眼珠混浊,却是再多染发剂也遮挡不住。
心头一瞬间百感交集,蒋西北回头望去,见蒋绍言正在收拾那一堆理发的玩意儿,突然就喊了一声:“绍言。”
蒋绍言停下朝他看:“怎么了爸?”
蒋西北说:“咱们去拍张照吧。”
*
每年过年蒋西北都要跟蒋兜兜拍照,有时是蒋绍言来拍,有时请摄影师上门,每张照片都要冲洗出来,郑重放进记录蒋兜兜成长的相册里。
这次来没带相机,蒋西北又嫌手机像素不高,蒋绍言便在镇上寻到了一家照相馆。
过年时拍照的人也不少,拍个人写真的,拍全家福的,还有热恋男女来拍情侣照的,他们到的时候,老板刚拍完前一个,是对年轻夫妻带刚出生的孩子来拍百日照。
那孩子裹在襁褓里,露出一张嫩生生的小脸,一见人就笑,小模样可爱得紧,叫蒋西北想起蒋兜兜小时候。
他们一进去,老板就操着一口本地话说:“哪儿来的小娃娃,可爱得哇。”
这几天蒋西北带蒋兜兜出门,到哪儿都被人夸他可爱漂亮,蒋西北当即大笑:“我孙子!”
这是家老式照相馆,用的还是钟虞在电视里才见过的那种老式相机,看起来又大又笨重。
蒋西北先带蒋兜兜拍,爷孙俩坐在一起拍了一张,蒋兜兜偎在蒋西北身前又拍了一张。
之后蒋绍言也过去,蒋家三代男人一起拍,蒋西北抱蒋兜兜坐着,蒋绍言站在他们身后。
照片拍好,蒋西北叫住蒋绍言,别别扭扭说咱爷俩也拍一张吧。蒋西北对蒋兜兜极尽疼爱,但对这个儿子却严大于慈,蒋绍言面对蒋西北也是沉默内敛居多,父子俩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
蒋绍言神情动容,说好。
父子俩便单独拍一张,还是蒋西北坐着蒋绍言站着。蒋西北努力挺直背,但蒋绍言从后面看,他的肩膀瑟缩背也佝偻,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染得不细致,他发现蒋西北脑后竟又冒出一根白发。
老板调好镜头,叫蒋西北笑得自然点,又叫蒋绍言笑得再高兴点,蒋绍言扬起唇,同时将一只手轻轻搭上蒋西北的肩。这少有的亲密举动叫蒋西北身体一僵。
钟虞察觉到蒋绍言情绪不对,有些担忧地看过去。
在场唯一不知情的大概就是蒋兜兜了,等蒋西北和蒋绍言拍完,他便拉着钟虞过去:“我要和小虞儿拍!”
钟虞抱着小崽子拍了好几张,蒋绍言随后加入。两大人并排坐在椅子上,蒋绍言怀抱蒋兜兜,钟虞转头看去,不等老板指挥便自觉往蒋绍言靠近,肩肘相挨,相视一笑,再默契地转脸面对镜头,在蒋兜兜大声喊的“茄——子”声里,一家三口第一张全家福就此诞生了。
等老板说好了,钟虞正要起身,蒋绍言突然拉住他,叫他先别走。
蒋兜兜已经从蒋绍言腿上跳了下来,以为还要拍,正要坐回去,被蒋西北一把拉住。
蒋西北往蒋绍言看了一眼,对这个儿子的心思心知肚明,便对蒋兜兜说:“你就别去了,刚才不是说想吃糖水吗,爷爷带你去吃糖水。”
等两人走了,蒋绍言又请那老板换块红色背景布。
老板便将块红布拉了下来,又走回去相机后面调镜头。
钟虞隐约猜到蒋绍言用意,心跳顿时剧烈起来,他问蒋绍言:“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换红布?”
等待回答的几秒,他竟感到紧张。
蒋绍言伸手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着,轻轻笑笑,说:“结婚照,喜庆。”
第85章 黄酒香(二更) “他把我当年替他还的……
转眼到年三十, 除夕。
早起,蒋西北吐了两口血痰,没叫蒋绍言知道, 自己默默将那痰冲了, 吃早饭时提出想上山去看看。
镇里的公墓就在山上, 蒋绍言知道蒋西北的意思,沉默几秒:“行,我陪您去。”
南方的习俗是在小年祭拜亲人, 但小年那天他们还没到, 蒋西北就想着在除夕这天去。
他倒是想一个人去,可惜心有余力不足。
蒋兜兜也吵着要去, 蒋西北没让,小孩子家家的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语气有些急,蒋兜兜不乐意了,挂起脸子来,饭也不吃了。蒋西北只得放缓声音说我们又不是去玩,是去办正事,带你不方便。
蒋兜兜两手抱臂, 不依不饶:“怎么不方便了, 爷爷就是不想带我。”
蒋绍言低敛着眉没说话, 他知道蒋西北的顾虑, 无非是老一辈的老思想,觉得墓地阴气重,蒋兜兜太小了不适合去。蒋绍言想了想, 开口:“兜兜去也没问题,他都这么大了,该去拜拜我妈, 没那么多忌讳。”
钟虞听到这儿差不多明白,抬头同蒋绍言碰了碰视线,蒋绍言冲他笑笑,笑意很快转淡。
蒋西北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不作声了,自己撑着拐杖去院子里站了片刻,回来后就改了主意,对蒋绍言说行,那就带兜兜去吧,顿了顿,冲客厅里的钟虞看去:“叫这孩子也一起去吧,带去叫你妈看看。”
蒋绍言便拿上一早备好的糕点水果,蒋西北又添上一瓶酒,都装进车子的后备箱里。听说自己也要去,钟虞惊讶,他什么都没准备,见没花便说去买一束,又问蒋绍言母亲喜欢什么花。
抬脚正要出门,蒋绍言拉住他,说不用,现在这个时间花店都不开门了,我妈也不爱那些太艳的花。目光在院里转一圈,走到一盆凌寒盛放的兰草跟前,剪下几束扎成一捆,塞到钟虞怀里,说这就行。
钟虞便抱着那束兰草上了车,碧绿的草叶上缀着几朵花苞,虽小但极香,很快,整个车厢都盈满了香气。蒋兜兜跟他坐后排,偎在他怀里,大概觉得车里气氛凝重,小崽子不敢吵闹,小声问钟虞他们到底干什么去。
蒋绍言开车,在驾驶座回头,说去看你奶奶。
蒋兜兜来精神了,脑袋从钟虞怀里支棱起来,问是照片上的奶奶吗?
蒋绍言说是,收回目光的时候看了蒋西北一眼,蒋西北面色凝重,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
墓地建在山上,早些年管理不规范,杂草丛生乱得很,也就是近些年政府接手才稍微好些。
一连几天都是晴天,偏今天是阴天,太阳不见踪影,一线阳光也无。蒋西北撑着拐杖在前头走,步伐急切,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块墓碑前。
钟虞看过去,终于知道了蒋绍言母亲的名字。
卫兰。
难怪蒋绍言会剪了兰花叫他拿来。再看照片上的那张美丽温婉的脸,心想果然人如其名,蕙质兰心。
拐杖撂在一边,蒋西北蹲下,拿出布来开始擦碑上的灰尘,蒋绍言则清理旁边杂草,父子两个俱是沉默。
蒋西北擦得仔细,角角落落都不放过,直到哪儿哪儿都干净了,才摆上水果糕点,钟虞也弯腰将那束兰花郑重地搁上去。
“兜兜,”蒋西北招呼,“来,跪这儿,给你奶奶磕个头。”
蒋兜兜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的确跟蒋西北之前给他看过的照片是同一个人,就是他奶奶,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奶奶会在这儿。
想问又不敢,天气不好,大人们各个脸色也沉,蒋兜兜听蒋西北的话跪下磕了个头,抬脸又去看那照片,忍不住伸手想摸,指尖刚碰上就觉得好凉好凉,叫他立刻又缩回了手。
祭拜完,蒋西北让他们先到旁边去:“我跟你妈单独说两句。”
钟虞带蒋兜兜走到旁边,蒋兜兜一直没说话,直到蒋绍言把他抱起来,问他怕不怕。
蒋兜兜搂着蒋绍言脖子,不敢大声,小声问:“我不怕啊,但是爸爸,奶奶为什么住这儿啊,我刚才摸了,好凉好凉,她不冷吗?”
闻言,蒋绍言同钟虞对视一眼,同时沉默下来。
蒋绍言侧头望去,蒋西北蹲在墓碑前,背影看起来悲凉潦倒,倒了杯酒洒在地上,那酒滴落,溅起了看不见的尘埃。
生与死的话题太过沉重,却也无法回避。蒋绍言还没说,蒋西北已经捡过拐杖起身,走过来说:“你奶奶啊去世了。”
今早吃过饭站在院子里的那一小会儿,蒋西北想了许多,他的确觉得蒋兜兜太小了不该来这种地方,不该过早接触生老病死,但转念一想自己怕是活不长了,等自己死了,蒋兜兜也得披麻戴孝,迟早还是要面对。
蒋兜兜睁大了眼:“去世就要住这儿吗?”
“是啊,去世之后人都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就这么大。”蒋西北比划,“然后立一块这种碑,每个人都有这么个时候,爷爷……爷爷也会有的。”
蒋绍言听不下去,打断,沉沉地喊了声“爸”,再看蒋兜兜,小崽子眼中忽然蓄起泪,带着哭腔喊:“我不要爷爷住在这里,这儿这么冷,我不要爷爷住在这里。”
蒋西北心下一酸,忙安慰道:“爷爷暂时不住这儿,还要陪兜兜过年呢。你是爷爷的大孙子,是男子汉,可不能遇到点事就哭。”
见蒋绍言脸色不是很好,钟虞悄悄过去拉住他的手,当即被蒋绍言反手扣牢。
忽地,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蝴蝶,几乎同时,阴云中也破出一线光来,那蝴蝶便在阳光下振翅,雪白的双翅近乎透明。
在蒋家几个男人头顶盘旋两圈,那只蝴蝶缓缓停在了钟虞的肩上。
蒋兜兜忘了哭,睁着泪眼去看那蝴蝶。
钟虞顿时紧张起来,一动也不敢动,只能以余光看去,就感觉蒋绍言突然将他的手抓得更紧。而蒋西北眼神怔忡,半晌,那张苍的脸忽然间泪水纵横。
*
从山上下来,蒋西北回房休息,一直睡到傍晚,还是被鞭炮声吵醒的。
睡着时昏昏沉沉,醒来后浑浑噩噩,在黑暗中呆坐许久才清醒,感觉腹部阵痛难忍,便从抽屉里摸出药瓶倒出了两粒,不就水直接空口服下,接着穿戴整齐,拄起拐杖开门走去客厅。
客厅亮着大灯又开足暖气,明亮温暖,跟冷清的卧室仿佛两个天地。
电视开着,正在放春晚前的热场节目,忙碌准备着的晚会后台,一身大红西装的男主持人正在采访某个明星。
声音不大,大概是怕吵着他休息,蒋西北拾起遥控器把声儿调大,就听那男主持问那明星,头次上春晚紧张吗,来跟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分享一下此时此刻的心情。
站着看了一会儿,蒋西北将遥控器搁下,往跟客厅连着的餐厅走去,在餐桌旁边停下来。
蒋兜兜最先看到蒋西北,爷爷爷爷地叫着从厨房里欢快地跑出来。蒋西北拉开椅子坐下把他抱到身上,蒋兜兜歪他怀里看他一会儿,说爷爷你这觉睡得好久啊,我和爸爸进去看你你知道吗?
蒋西北还真不知道,大抵睡得太沉了,失了最基本的警惕。见蒋兜兜脸手都沾了面粉,跟小花猫似的,再隔着玻璃往厨房一望,就看到了那俩大人一站一坐,都在包饺子,案板上已经整整齐齐码了好几排。
“兜兜包饺子呢?”蒋西北笑问,摸摸他小脸,担心手指太粗伤了蒋兜兜的皮肤也不敢用力。
蒋兜兜大声地嗯:“爸爸和小虞儿,我们一起包饺子,可好玩了,爷爷来吗?”
睡过长长一觉,蒋西北还是觉得累,那种疲乏是身体深处透出来的,无药可医。他想他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对蒋兜兜说你去吧,爷爷坐在这儿看你。
厨房里头,蒋绍言跟钟虞说了句什么,先走到水龙头底下冲手,接着端了四盘凉菜和两盘热菜出来,叫蒋西北先垫点,还有热菜马上就好。
满桌好菜,但蒋西北不怎么能吃得下。胰腺主管消化,再加上化疗,他的消化系统已经不堪重负,早上那顿还顶在胃里,难受得很。
他不想吃,就想着在这过年的高兴日子里喝口酒。
蒋绍言沉默了片刻,转身进厨房,很快拿了瓶黄酒出来,瓶壁是热的,已经提前温过,大概是料到了蒋西北会想喝。
瓶盖打开,醇厚酒香逸散而出,蒋绍言拿起酒瓶给那瓷白的酒盅里倒满一杯,转身要走时被蒋西北叫住:“你先别忙了,坐下陪我喝一杯,我有话跟你说。”
蒋绍言回头望了一眼,钟虞还坐在灶台边安安静静地包饺子,低头的姿势露出修长的后颈,模样十分认真。收回视线,蒋绍言摘掉围裙,在蒋西北旁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蒋西北有段时间没喝酒了,当即端起灌了一大口,本该醇柔的酒竟觉得有些辣口,灼得喉咙火辣辣的,人也算彻底清醒了。
放下酒杯,顿了顿,第一句话就是:“我刚才又梦见你妈了。”
蒋绍言听到了“又”字,不禁抬头。
“昨天晚上我也梦见了,前几天也是,刚才睡觉又梦见了,我最近老是梦见她。”
蒋绍言没说话,手指捏紧了酒杯。
剩下的酒一口闷了,蒋西北兀自继续:“你说今天那只蝴蝶是她吗?我后来想想,我觉得是,是你妈她显灵了,停在那孩子身上,就表示她同意了。”
说罢叹口气,往钟虞看了眼,又看着蒋绍言:“你们以后就踏踏实实地过吧,你妈她会保佑你们的。”
蒋绍言一言不发,又给蒋西北倒满一杯。
蒋西北知道他不说话但听进去了,咂一口酒含在嘴里回味了一阵才咽下,又继续说:“我最近老是忘事,趁还能记得,我有两件事跟你说。”
蒋绍言这回开口,十分认真:“您说,我听着。”
蒋西北沉默了片刻,语气低沉:“我这病呢也就这样了,我自己是看开了,怎么说我也多活了六年,还赚了,你也别纠结。治还是不治,怎么治,我自己有数。
所以这第一件事,就是万一哪天我要是走了,你不必为我大办,我这辈子什么风光都见过了,走了就想安安静静地走,地方我也给自己选好了,就在你妈旁边,到时候你要来就把我们俩一道看了,省得折腾。”
虽然避开了“死”这种不吉利的字眼,但也跟交代后事差不多了,蒋绍言几次三番想打断硬是忍住。
蒋西北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这是第一件事,我已经决定,你照办就行,没得商量。还有第二件事,你听我说完,是关于那孩子的。”
不知道为什么,蒋西北总觉得叫钟虞名字有些别扭,管他叫“那孩子”。蒋绍言立刻往身后看去,确认钟虞还好端端带着蒋兜兜在厨房里坐着,他才回头问蒋西北:“他怎么了?”
“那孩子……”蒋西北眯眼回忆,语气幽幽,“当时不是说好了吗,他给你……我帮他还家里的债,一共200万,是他叔叔欠的。当年他出国之前,我怕他在国外没个依靠,又给了他20万,但那笔钱他怎么用的你也知道了。我还是那句话,森*晚*整*理这孩子心狠,但对你和兜兜,看得出是真心的。”
说着突然咳嗽起来,蒋绍言起身想给他拍背,被蒋西北按回去。蒋西北抽了两张纸捂在嘴上,咳出一口痰,又是带血的,悄悄攥起来没叫蒋绍言看见,缓过了劲儿过后又慢慢道:
“后来他就走了,我以为这事就了了,大概过了一两年吧,我一张卡上突然收到一笔钱,不多不少整100万,从纽约一家银行汇过来的,没留名也没留任何信息,但我当时就觉得是他。大概又过了一年,那卡上又收到一笔钱,120万,加起来正好220万。”
“这事我没问过他,但我觉得是他。所以这孩子,是把当年我替他还的钱还有给他那20万一并还回来了,是个有骨气的。我一开始觉得我们两不相欠,现在想想,这孩子……还是我们欠了他啊……”
蒋绍言完全不知道这事,刚听了开头,表情骤然就变了,不等蒋西北说完腾地起身,太用力椅子都差点翻倒,他甚至顾不上扶,快步走进厨房,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坐着的那个人。
第86章 除夕夜 “一辈子就一辈子,难道还怕你……
钟虞正包着饺子。
为数不多的厨艺都点在了这项技能上, 修长的手指一拢一捏,包出来的饺子饱满端正,各个精神抖擞地立在盖帘上, 把蒋兜兜崇拜得不行。
正琢磨要不要往其中一个里搁个硬币, 就被背后突如其来的冲力带得往前一晃, 自己吓一跳,蒋兜兜也吓一跳。
回头见是蒋绍言,表情还算正常, 只是那双眼却不平静, 似有烈火灼烧漩涡搅动,顿时又一惊, 忙问怎么了。
蒋绍言向来情绪内敛,很少这般外露,此时此刻只想问个清楚明白,但也知道现下不是好时机,他极力按捺,还是无法压抑心头那股热火,掰过钟虞的脸在他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
蒋兜兜还在旁边, 圆溜溜的两只眼瞪得更圆了。钟虞的脸登时红了, 心想蒋绍言不是跟蒋西北喝酒呢吗, 这么快醉了发酒疯?
蒋兜兜突然把包了一半的饺子一扔, 跳下椅子跑到钟虞跟前就要往他身上爬,嘴里嚷嚷:“我也要亲!我也要亲!”
那沾了面粉的双手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钟虞脸上伸,全抹了上去。蒋兜兜比赛似的, 捧着钟虞的脸在两边颊上各亲一大口,比亲爹还多一口,之所以没亲额头是上面有蒋绍言口水, 他嫌弃。
被父子两人轮番以热吻招呼,钟虞的脸彻底红了。
面粉抹脸,像轻施粉黛,鼻头恰好也沾了一点,抬眼看来时眼波如水,竟透着几分娇憨。
蒋兜兜嘿嘿直乐:“小虞儿好像小花猫哦。”
钟虞反应过来,手背一抹,果然好多面粉。见蒋绍言站在旁边含笑看他,干脆抓起一把就往这个始作俑者脸上招呼。
蒋绍言站着没动,甚至配合着仰起脸由着钟虞乱来,方才激动的情绪平复,此刻眼中盛满爱意,几乎要溢出来。
钟虞对上那眼神,不止脸红,心跳更快,故作冷淡地揪了把蒋绍言的脸皮,心道果然挺厚,坐回去继续包饺子。
蒋绍言没擦脸,顶着一脸面粉挽袖烧菜,不时回头看一眼。
饺子包好了,饱满挺括的是钟虞包的,还有几个软趴无力,是蒋兜兜的杰作,小崽子第一次尝试,能包成这样已经挺不错,钟虞大大地表扬一番。
蒋兜兜高兴了,想数有多少个,刚一伸手就被钟虞拍了下手背,跟他说不能数。
为什么啊,蒋兜兜不理解。
钟虞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打小老太太就跟他说不能数饺子,不吉利,他原话告诉蒋兜兜 ,嘴角带着浅笑,看蒋兜兜懵懵懂懂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笑着回忆老太太。
一愣,笑容没有消失,反而加深,他心想,真的是过去了。
打发了蒋兜兜出去陪蒋西北,钟虞在水龙头底下搓干净手,余光瞄着蒋绍言,又想起刚才那个额头吻,情不自禁就走了过去。
蒋绍言正准备蒸鱼,一早刚捞上来的东星斑,先摆盘,再切姜丝淋料酒,动作十分利索。钟虞看他脸上的面粉,想笑,又琢磨他刚才不太正常的举动,便问到底怎么了。
蒋绍言深深望向他,见外面的一老一小正比赛夹花生米,没人往这看,才拉过钟虞手腕,在内侧白皙的肌肤上亲了亲:“晚上再说。”
好吧,钟虞好奇也只得按捺。
蒋绍言掌勺,钟虞打下手,两个人配合速度要快得多。一道道热腾腾的菜端上桌,清蒸鱼象征年年有余,四喜丸子代表团团圆圆,还有一盘必不可少的八宝饭,寓意甜甜蜜蜜,对生活的期许都寄托在这人间百味里。
吃过饭贴春联,蒋绍言拿出一早准备好的春联,洒金的红纸上楷书写着“瑞日祥云弥宇宙,春风和气满乾坤”,往那朱红大门上一贴,最后是横批——福满人间。
门口临着条小街,家家户户灯笼高挂。一家子出了门,漫步到河边寻处空地放烟花。
引线如走蛇般刺啦点燃,霎时间火树银花,与碧波中摇晃的倒影相映成趣,美不胜收。
一个跟蒋兜兜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跑过来,手里攥着一盒摔炮,外面用红黄蓝绿的彩纸包着,尾部捏起一个揪,形似蝌蚪,是在镇上小卖部买的,五毛能买一大盒。
蒋兜兜没玩过,好奇得很,用仙女棒跟那小孩换了一盒摔炮,摔第一个没响,是个哑炮,那小孩教他要使劲儿,蒋兜兜便抬起胳膊用力往地上一掼!
就听啪——一声!
蒋兜兜兴奋到原地蹦起!
大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嬉闹的孩子身上,唯独蒋绍言心猿意马,满心满眼都是身侧这人。
夜空中的白月洒落淡淡清辉,烟火五色灿烂,河边人家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热闹欢腾。这人间的好光景却都不及身侧这人一颦一笑。若是没了他,再好的景再多的人也都将索然无味,不看也罢。
蒋绍言的视线毫不遮掩,想不注意都不行,钟虞挑目看去,隔着燃放的烟火相互对视,嘴角便浅浅弯起笑来。
放完烟火,闻着未散的硝烟往回走,到了家继续看晚会,相声小品歌舞杂技,轮番登场共襄盛举。
蒋西北给蒋兜兜包了厚厚的压岁钱,蒋绍言和钟虞也分别准备了红包,蒋兜兜两只手都抓不过来,乐得眉开眼笑。
钟虞正含笑看着蒋兜兜,冷不防手里被塞了什么,低头看去,竟也是个红包,再抬眼,就见蒋绍言正冲他笑,亲昵地以口型唤他“宝宝”。
脸一热,钟虞表情不变,从善如流地将那红包收下,揣进了衣服口袋里。
蒋兜兜这天没睡午觉,早起上山,回来又跟着两个大人跑前跑后,晚会看到一半就困了,歪在沙发上睡了过去。蒋绍言抱他进去卧室,钟虞拿着压岁钱跟在后面。压岁钱要压在枕头底下,来年才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蒋西北也回屋休息,电视关上,外面的鞭炮声也渐止,整座镇子由闹转寂陷入了安睡,当然,也还有醒着的人。
钟虞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着窗户看外面的院子,脚边点个炉子烤火,炉子上还铺了层铁丝网,上面撒了好些栗子花生还有蜜橘,烤热了吃肚子不凉,还别有风味。
周遭无声,总算是静下来了,忙了一天,钟虞疲惫却满足,回头望了一眼。
蒋绍言正在餐厅打电话,逢年过节的,生意伙伴、公司董事还有亲族长辈都得问候到,礼数得全。
他就站在餐厅那盏吊灯下,浑身浴着暖光,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落在西裤口袋里,无论什么时候看都这样英俊这样挺拔,叫他觉得踏实和安全。
钟虞默默欣赏,直到扭身的姿势久了别扭才有些不舍地转回来,将椅背放倒后仰,舒舒服服地躺上去,放空思绪刷起朋友圈。
朋友圈里同样热火朝天,晒年夜饭晒烟花晒红包的,钟虞有滋有味地翻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幸福,他难得地不感到羡慕,他有他自己的幸福,膝头搁着的沉甸甸的大红包就是最佳证明。
给老陈的朋友圈点了个赞,又在陶青稚晒手写春联的照片底下留了祝福,刚发出去就收到了老陈的信息。
老陈:是本人吗,还是盗号?
钟虞没绷住笑了:本人。
老陈:你可从来没给我点过赞。
钟虞:我反思,以后常点。
老陈发来一个大拇指,又发来一段女儿拜年的视频,小姑娘穿大红袄,戴着姥姥亲手织的虎头帽,咿咿呀呀说着祝福话,钟虞看了两遍,心想小孩子就是这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
身后传来脚步,钟虞回头,是蒋绍言打完电话过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说:“新年快乐。”
“冷吗?”蒋绍言问。
钟虞说“不冷”,下意识朝他伸手。
蒋绍言立刻握住了,宽大的手掌将那白玉似的指尖紧紧包裹,然后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钟虞听他嗓子有点哑,空着的那手从炉子上捡了个橘子递过去,外皮被火烘得热乎乎,蒋绍言剥开,自己尝过,又将剩下大半递回钟虞嘴边。
钟虞咬下一口,橘瓣温热,汁水酸甜,十分可口。
吃着橘子,他笑着拍拍腿上的红包:“谢谢老板,新年恭喜发财。”
一顿,又说:“没给你准备礼物,回去补上。”
“不用,”蒋绍言却道,“你的礼物我已经收到了。”
收到了?此话怎解?
钟虞目露疑惑,想起吃饭前蒋绍言在厨房的异常,从椅上直起身,问怎么了。
蒋绍言的眼眸里映出了炭火的红光,深深看他:“当初那笔钱,你还了。”
钟虞一愣,立刻反应过来那笔钱是指哪笔钱,没想到蒋绍言竟会知道,肯定是蒋西北告诉的他,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否认。
“是啊,还了。”钟虞故作轻巧,“那两年穷得很,收入都拿来还钱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钟虞淡淡笑笑,避重就轻:“你现在不是知道了?”
蒋绍言凝视他,语气低沉:“为什么?”
又一句为什么,这回钟虞沉默了,不由回想起当初,他以子与蒋西北做交易,事后毅然离开去了国外,表面看一切已经了断,但内心深处清楚,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初到国外那段日子,夜深人静,他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中有怨恨,有羞愧,有不甘。
有怨恨,是因为被最爱的亲人逼迫,被赵德青之流觊觎,心如死灰又形势所迫,才不得不背井离乡。
有羞愧,是因为虽然身不由己,但到底不齿于自己竟然做出为了钱勾引别人,进而出卖亲生骨肉的勾当来。
有不甘,不甘心在人生履历上曾有过这样不光彩的一笔,所以哪怕节衣缩食也要把这笔钱还上,将这一笔抹去。
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后悔。
年轻时性子烈,又尖锐,因为发现了不该有的心动而慌不择路口不择言,刺伤蒋绍言的同时,也将利器深深插进了自己的心口里。
钟虞侧头,蒋绍言还在等他的回答。
“不为什么,就觉得这笔钱如果不还,我心里难受,过不去我自己这关。”
语气平淡,根本不足以描绘当时煎熬的万分之一。
蒋绍言静静看他,沉默一阵轻声问:“还有吗?”
还有吗,钟虞也问自己,他做了个深呼吸,突然间涌起冲动来:“你还记不记得,我那时候说,我引诱你跟你上床只是交易,其实……”
“其实什么?”蒋绍言语气陡然间变得急切,他双臂撑于大腿上,上身前倾,以仰头的姿态看着面前的人,眼神分明在渴求,渴求他将内心敞开给他看。
钟虞的心蓦地就一疼。
长久以来,他的心脏外面都包裹着一层外壳,又冷又硬,窥不透刺不穿,经过这段日子,那外壳早已变透变软,只余薄薄一层,守护着他最后的秘密。而如今那薄薄一层也骤然裂出一道缝隙来。
他想说吧,说出来又能怎样呢。
“其实还想证明,我接近你,和你上床,生下兜兜,都不是交易。”
“那是什么?“
钟虞没再回答,伸出双手捧起蒋绍言的脸,指腹自英挺的眉骨缓缓滑落至狭长的眼尾。
眼尾那处已然泛红,蒋绍言的呼吸也变得急促,颤抖着,压抑着,等待着。
哗啦啦,似是那层壳彻底碎裂融化,强烈的心悸叫钟虞嗓音沙哑,他低声开口:“是我那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不对,是我那时候就爱上你了。”
他轻轻揉着那处眼尾,又轻轻一笑:“蒋绍言,我有没有说过,我好爱你。”
话音未落,就被蒋绍言一把抱在了怀中。
蒋绍言抱得用力,手臂自背后紧紧环着他,钟虞几乎无法呼吸,他却甘之如饴,也抬手环抱蒋绍言宽阔的后背,时至今日,他和蒋绍言之间是彻彻底底再无隐瞒,再无罅隙。
蒋绍言开口,气息灼热,声音因动情而喑哑:“过年之后我们就结婚,去国外结婚,等你回纽约我跟你一起去,我们去结婚。”
“行啊,去结婚。”钟虞笑说,“结婚照都拍了,不结不是亏了。”
蒋绍言松开他,吻他的眉眼鼻梁,脸颊嘴唇,不停地吻着,深而虔诚地吻着。
没有从前激烈,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叫钟虞心动。
从沙发扯了张毯子搭在身上,两人静静相拥,看院里的景,看天上的月,听远处的鞭炮响。
钟虞舒服地窝在蒋绍言怀里,那张胸膛宽厚温热,能包容一切,承载一切,他听着他的心跳,由快渐缓,十分有力。
蒋绍言有一会儿没说话,期间往蒋西北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钟虞便问:“是不是担心你爸?”
蒋绍言嗯了声,声音发沉。
钟虞也发现了,蒋西北这几天越发嗜睡,吃得也不多,都是不妙的征兆。
蒋绍言道:“我这些天一直后悔,以前陪他的时间太少了,他今天跟我说要把他葬在我妈旁边。”
钟虞其实一早察觉到了,蒋西北身上已经没了那股求生的心劲儿。
一个人若是心劲儿不在,离死亡也就不远了。
钟虞又想起老太太,老太太那时候知道他怀孕了,也是万念俱灰,原本不重的病加速恶化,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你多陪陪他吧。”钟虞心里也不好受,“能顺着就顺着,说什么听着就是了。”
“我知道。”蒋绍言吻了吻他的额头,“难得回来一趟,可能要多待两天,等过了初五再回去行吗?”
“当然行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在哪儿了我在哪儿,我赖上你了。”
说罢伸手紧搂住蒋绍言的腰,做出一副耍无赖的模样。
曾经冷淡带刺的人,一旦卸下了那层坚硬的外壳,才会发现里面软得叫人不可思议。
蒋绍言庆幸自己坚持到了最后,终于将这人彻底融化,他说行:“大律师说到做到,既然赖上我那就不能只赖一时,得赖一辈子。”
“嗯。”钟虞闭着眼笑,嘴上却不肯服软,“一辈子就一辈子,难道还怕你不成?”
第87章 烤花生 “我最喜欢爷爷了!”……
他们一直在绍兴呆到了大年初五。初五这天, 一早就鞭炮隆隆,按习俗是吃要汤圆迎财神的,蒋绍言前日在市集买了手打汤圆, 在那薄韧的皮上浅咬一口, 香浓的黑芝麻馅儿便流了出来。
蒋西北一早起来就觉得精神极好, 手脚暖和浑身有劲,站在院子里迎着晨光打了会儿太极,全身微微发汗才回屋里。许久未曾这样舒坦了, 汤圆不太好消化他也吃了三个, 吃完觉得口里腻得慌,就想吃点生津止渴的。
“西瓜?”蒋绍言听完搁下勺子, 看着蒋西北向他确认,“您想吃西瓜?”
“是啊。”蒋西北也说不清原因,肚里馋虫反而越来越活泛,勾得他五脏六腑都痒,就想在这冰天雪地的大冬天里吃口那冰凉凉甜滋滋的来润喉。
蒋兜兜一听也高高举手,他过年这几天花生瓜子吃多了上火,正嗓子疼, 忙说我也想吃。
蒋绍言三两口解决完饭, 披上外套就出门去了, 镇上开门的水果店转遍, 都说没有,有个老板跟他讲这种反季水果,冬天价高, 镇上的店一般不会进货,要是真想买,可以去绍兴市里的大超市看看。
蒋绍言便回来拿车钥匙准备去趟城里。
“我陪你去。”前一晚刚下雪, 路面结冰怕不好走,钟虞不放心蒋绍言一个人开车,便也穿上羽绒服,又嘱咐蒋兜兜,“我跟爸爸很快回来,你在家陪爷爷好吗?”
蒋兜兜原本伸手拽钟虞的衣服想跟他一起去,闻言往蒋西北望去,不知想什么,那手松开,点头答应了。
这天太阳极好,照得院里亮堂堂,积雪消融,只有背阴面还留着点点雪白。蒋西北躺在临窗的摇椅上晒着太阳看着景,收音机里正放着单田芳说水浒。
蒋兜兜趴在旁边一把宽椅上,鞋子脱了整个人窝进椅子里,见蒋西北伸手捡那炉子上烤着的花生,小大人似的教育:“爷爷,花生不能吃太多,会上火,你嗓子就不舒服啦。”
蒋西北撩起眼皮:“不怕啊,待会儿就吃西瓜了,嗓子不就又舒服了。”
蒋兜兜一想是哦:“爷爷你怎么这么聪明呢,那我也要吃。”说罢手也往那花生上摸。
爷孙俩各自吃花生,外面的壳用手指剥开,再把里面的红衣捻去,吃到嘴里满口喷香。蒋兜兜见蒋西北眼皮又往下耷,问他:“爷爷,你在想什么呢?”
蒋西北嘴里嚼着花生,回答他:“爷爷没想什么,爷爷在听评书呢。”
蒋兜兜便也凑近了跟着一起听,单田芳正说到武松打虎那段,景阳冈上一碗酒,几拳就将一只猛虎打到动弹不得,蒋兜兜听得睁大了眼:“好厉害!”
蒋西北听他稚鸟似的脆嗓,心里甜得紧,不由哼了声:“这也厉害?爷爷年轻时更厉害,大冷天敢下海里游泳,还有西北的狼你知道吗,成群结队,眼睛在夜里冒绿光,但我一点不怕,揣把刀能在狼窝里过夜。”
“真的吗?”蒋兜兜头次听蒋西北说,当真觉得厉害得不行,他爷爷连狼群都不怕,比武松还要厉害,赶忙将剥好的花生往蒋西北嘴里塞。蒋西北嚼得满嘴香,不知道是花生香还是孙子剥得香。
太阳晒得蒋西北昏昏欲睡,刚才早起那股精神头不知怎地散了,他有些没劲儿,但不想睡过去,便稍微坐直,清清嗓子问旁边的小人儿:“兜兜,爷爷问你,你爸,你那个小虞儿,还有爷爷,三个人你最喜欢谁?”
蒋兜兜从小没少被问这个问题,不过那时PK对象就只有蒋西北跟蒋绍言,在对他有求必应的好爷爷和对他不假辞色的臭爸爸之间,当然是蒋西北最好了。
但现在多了个钟虞,形势就变得完全不同了,蒋兜兜张口就要说最喜欢小虞儿,突然瞅见蒋西北那满是期待的眼神,还有那张苍老的脸上被阳光照得晃眼的皱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蒋兜兜凑过去趴在扶手上,亲昵地冲蒋西北说:“我最喜欢爷爷了。”
蒋西北知道孙子机灵,这话八成哄他呢,但心里听着还是美滋滋的,他躺回去椅子里,往天上望,就见一群鸟自那蓝天飞过,一瞬间想起在岛上当兵时,码头岸边总会有数不清的海鸥振翅翱翔。
蒋西北怔了怔,转头又看蒋兜兜,问他:“兜兜,爷爷还没问过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蒋兜兜正脱了袜子张开脚趾在阳光下晒脚丫,闻言说不知道,头又一歪:“当大老板?”
蒋西北叫他逗得大笑,太激动以至于咳嗽起来,蒋兜兜赶紧递纸给他,蒋西北咳出一口带血的浓痰,眼神顿时暗了暗,背着蒋兜兜转过身把嘴擦干净,又将那纸团起来扔了,才若无其事地趟回去,想了想说:“你以后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当大老板也行。”
蒋兜兜立刻问:“那我能不去上学吗?”
“那不行,学还是要上的,不上学你想干什么,不论做什么都得先学知识。”蒋西北瞪眼,“你爷爷我就是吃了没知识的亏了,走了很多弯路。”
“知道啦爷爷。”蒋兜兜赶紧又剥开个栗子塞给蒋西北。
蒋西北嚼着栗子,板栗烤得久了有些硬,他嚼着费劲,好容易嚼完了又说:“你要好好上学,长大了不管当艺术家当科学家,当老师当医生,或者其他什么都行,一定要做个有价值有贡献的人。”
蒋兜兜似懂非懂点头:“哦。”
蒋西北慈爱地笑笑,闭眼继续听评书,还是觉得乏,感到身体在往下沉,便说:“兜兜啊,爷爷眯一会儿,你别乱跑就在这儿呆着,等会儿你爸回来了叫我。”
蒋兜兜听完从椅子上爬下去,撒上拖鞋跑进房间给蒋西北拿条毯子搭在身上,像平时钟虞替他盖那样也替蒋西北盖好。
看着蒋西北闭眼,呼吸沉重的模样,蒋兜兜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难过,小声说:“别睡太久呀爷爷。”
蒋西北没应,已经睡着了。
蒋兜兜又爬回椅上,继续剥花生吃,心里头还是难受,花生吃不下,便抬起头不错眼珠地盯着蒋西北。单田芳的评书还在讲着,声音浑厚沧桑,故事也可泣悲壮。不道过去多久,蒋兜兜发现蒋西北的手从身上落了下来,无力地垂在躺椅边缘。
蒋兜兜吓了一跳,“爷爷?爷爷?”喊了两声,蒋西北没应,他伸长胳膊去够那只手,刚一摸到就发现蒋西北的手好凉,叫他想起除夕那天扫墓时摸到的那块碑。
蒋兜兜登时红了眼睛,当即从椅子跳下去,使劲儿推着蒋西北想把人摇醒,蒋西北却一动不动,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停车的声音,很快,两道身影便从影壁后面绕了出来。
蒋兜兜急急忙忙跑出去,跑到院子中央被钟虞一把抱起。
“怎么了兜兜?”
“小虞儿,”蒋兜兜声音带上哭腔,“爷爷说要睡觉让我叫他,但我怎么叫他都不醒,他手好凉啊。”
钟虞心一沉,看到了躺在摇椅里闭着眼的蒋西北,当下有种不好的预感,立刻朝蒋绍言看去。
蒋绍言瞬间变了脸色,拎着的两个西瓜往地上一撂,快步走进屋里,走到椅子前膝盖一软直接跪倒,竟无法发出声音,半晌,才伸手轻轻去推蒋西北。
“爸……爸?”
嗓子哑得厉害,喊了两声,蒋西北突然打了个激灵,像从某种沉重的桎梏里挣脱出来,松弛的眼皮缓缓撩开一条缝,看清了是蒋绍言,含糊道:“儿子?”
撑着扶手坐起,人还没完全清醒:“我是睡着了吗?”
蒋绍言一颗心狠狠提起又重重回落,伸手捞起滑下的毯子,那双素来沉稳的手抖得厉害,他将毯子重新盖在蒋西北身上,轻声说:“西瓜买回来了。”
蒋西北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还有西瓜这档事:“还真有西瓜卖啊?哪儿买的?”
“在市里的超市买的。”蒋绍言扶他起来。
蒋兜兜从钟虞怀里滑下去,跑过去抱住蒋西北,大声埋怨他刚才为什么不醒:“我喊了你好久了,爷爷都不醒!”
蒋西北哄他:“爷爷不对,爷爷错了,爷爷睡得太沉了没听见兜兜声音。”
蒋兜兜弯腰伏在蒋西北的膝头,这才发觉蒋西北的膝盖骨凸出,竟有些隔人。蒋兜兜脸冲外头院子,眼眶依旧通红,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我没怪你,是我声音不够大爷爷才没听见的。”
钟虞将西瓜拎到厨房,拿刀削皮再切成方便吃的小块,中途蒋绍言进来,对视一眼,蒋绍言没有说话,只是狠狠抱住了他。
钟虞知道刚才那一刻蒋绍言经历了什么,那刹那间的心惊害怕和脆弱无助,他都看在眼中。他同样没说话,抬起手紧紧回抱蒋绍言,用身体给他取暖。
半晌蒋绍言松开,依旧一言不发,钟虞却发现短短几分钟,蒋绍言眼底竟冒出了红血丝。
“没事的,别担心了。”钟虞轻声说。
“嗯。”
西瓜插上牙签,蒋绍言端出去,祖孙二人一人拿起一块。蒋西北吃得直眯眼,心想就是这个味道,又问蒋兜兜:“兜兜,甜不甜?”
“甜!”
蒋兜兜眨眼吃了好几块,钟虞怕他闹肚子,叮嘱少吃,见蒋绍言站在旁边发怔,又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蒋绍言回神,立刻抓紧了。
过了初五,春节假期也近尾声,蒋绍言管着公司,不可能不回去,蒋西北本想独自留下,蒋绍言罕见态度强硬,父子俩关起门在房间里谈了许久,蒋西北妥协了,同意跟他们一起回去,蒋绍言即刻联系医院。
蒋西北同意继续化疗,却还是不愿住院,宁愿折腾点医院和家两头跑。
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年味转淡,人们复工复产,生活节奏回归从前,钟虞也跟大卫约好,准备回趟纽约。
他跟蒋兜兜说了这事,问蒋兜兜要不要一起去,蒋兜兜竟没立刻答应,拧着小细眉纠结许久后轻轻摇头,说不去,叫钟虞十分吃惊。
蒋绍言也在,两人对视一眼,钟虞问蒋兜兜为什么。
蒋兜兜说:“我想陪爷爷。”
他已经知道蒋西北生病了,很严重的病,生这种病会大把大把掉头发,会吃不下饭,人也会变得很瘦又没精神。章姨跟他说蒋西北也就只有他来了才能勉强打起精神吃点饭,叫他多去。
“我要陪爷爷,爷爷能多吃点饭。”
蒋绍言在他面前蹲下,仔细地看,觉得小崽子过了个年长高了,也长大了。
“乖孩子。”蒋绍言大手罩在蒋兜兜后脑,“那你就留下陪爷爷。”
“嗯。”想起蒋西北,蒋兜兜眼眶又红了,他问蒋绍言,“爷爷会不会很疼?”
蒋绍言沉默了一会儿:“你问过他吗?”
“他说不疼。”蒋兜兜吸着鼻子,嗓子已然哑了,“可我觉得他在骗我。”
蒋西北手上扎了个针头,吃饭睡觉也不取下来,看着可粗可吓人了,手背好像干枯的树皮,而且总是凉的,怎么也捂不热。
“他会死吗,就像奶奶一样,住在石头底下?”
蒋绍言心中难过,但也不想骗他:“会。”
蒋兜兜立刻哭了,眼泪一串串往下落,他从小就是蒋西北带大,蒋西北疼他爱他,对他有求必应,做错了事替他兜着,被欺负了给他撑腰。蒋兜兜又想起那块漆黑冰冷的墓碑,声音带上哭腔:“可我不想让爷爷住石头底下,那么小还那么冷,冬天怎么过嘛。”
“兜兜,”明知太残酷了,蒋绍言也不得不说,“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我们无能为力。”
“有钱也不行吗?”蒋兜兜眨着泪眼,“我有很多钱,都拿出来也不行吗?”
“恐怕不行。”蒋绍言说,“但爷爷这么爱你,你就多多陪陪他,他就不会那么疼了。”
那天晚上睡觉,是钟虞陪着蒋兜兜。蒋兜兜睡得不安稳,在被子底下动来动去,末了转朝钟虞,小声问他:“小虞儿,我想留下来陪爷爷你会不会不高兴。”
“当然不会了。”钟虞也没睡着,起身拧亮台灯,发现蒋兜兜正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在看他,便把小人儿捞进怀里。
蒋兜兜心中十分矛盾,他舍不得钟虞,这段时间他时时刻刻跟钟虞在一起,半天都没分开,但他同样舍不得蒋西北,他拽着钟虞衣袖要他保证:“那你答应我你会很快回来。”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再也不走了。”钟虞在他额头上吻了吻,“我爱你,宝贝。”
蒋兜兜闭眼睡着了,依旧紧紧拽着钟虞的衣服不撒手,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钟虞替他轻轻擦去,靠在床头,维持抱着他的姿势,低头时才发现那块红翡挂坠从蒋兜兜衣领里掉了出来。
夜深人静,红色翡翠在灯下晕出奇异的光彩,不知为何,钟虞盯着看,一直看了许久。
考虑森*晚*整*理蒋西北现在的状况,钟虞原想蒋绍言不要跟他一起去了,蒋绍言三思之下还是决定去一趟,一是钟虞这次要辞职还要搬家,大动干戈,有他在也有个照应,二是林墨笙公开发声帮他,这么大人情,于情于理他得亲自拜会。
“还有,”蒋绍言说,却突然停住。
“还有什么?”钟虞正收拾行李,闻言回首。
蒋绍言对上他的视线,说:“结婚。”
“我已经预约了登记,终身大事不能拖延。”
钟虞绷不住笑了,转回身继续收拾,他只打算呆几天,行李袋里只收拾了几件衣服。
和六年前同样轻装简行,但这次的感觉完全不同,他不再是一个人。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两人搭飞机,历经十三小时,抵达了大洋彼岸的纽约。
第88章 走花路 从此前程似锦,一片坦途。……
落地时天色已晚, 天空彤云铺展,出机场打辆车,直奔钟虞的公寓。
公寓在律所附近, 步行可达的距离, 这片区治安较好, 房东是位上了年纪的华人女士,未婚未育,养了只虎斑做伴。房东条件苛刻, 钟虞拿着招租广告登门的时候其实不太报希望, 他还记得那只金色虎斑从高处跃下,竖着长长的尾巴围着他转了一圈, 高冷地叫唤。房东戴着老花镜,两侧银链垂下,精明的双眼在镜片后眯了眯,说就你了。
这一回忆,钟虞想,他或许还真有点吸猫体质。
到公寓,拎行李下车, 几步走上门前台阶, 门上还挂着未拆的圣诞花环, 钟虞掏出钥匙来开门。
路过一楼时没见房东, 大概外出了,只有那只虎斑懒洋洋地卧于夕阳里,毛发闪着金光。
一楼是房东自住, 钟虞住二楼,踩着楼梯上去,推开门, 蒋绍言便踏入了属于钟虞的个人空间。
第一印象干净整洁,随之扑面的却是冰冷单调的气息,房间里几乎没有生活痕迹。
蒋绍言的感觉没错,虽然有厨房,但钟虞很少开火,忙起案子来十天半月不着家,就算回来也是蒙头睡觉。
房间并不比外面暖和,钟虞先将暖气打开,正要去按墙上的灯,突然被蒋绍言从身后抱住了。
“先别忙了,让我抱会儿。”
飞机上座位虽然挨着,但旁边还有乘客,空乘也不时走动,蒋绍言想要触碰也只能隐忍,在毯子底下拉拉手便是全部。下飞机又一路坐车,前排有司机,两人都没说话,正襟危坐,偶尔侧头眼神交错,彼此一笑,也都十分克制。
这一路人来人往纷纷扰扰,此刻终于安静了,蒋绍言不用再表现得绅士克制,紧紧抱住了钟虞。
怀抱被填满的感觉叫他发出渴求又满足的喟叹,情不自禁低头,嘴唇贴上钟虞微凉的耳廓,轻轻啄吻着。
钟虞一怔,心中涌起强烈的悸动来,他转回身,将自己更紧地嵌进蒋绍言的怀抱里,仰头,急切地用嘴唇去寻蒋绍言的唇。
唇齿舔吮轻轻厮磨着,钟虞完全沉醉,原来接吻是如此令人心动,如此难舍难分。
等到结束了,钟虞睫毛轻轻颤着,脸色也微红,问蒋绍言:“累吗?”
蒋绍言在飞机上没怎么睡,钟虞放倒座椅睡了大半程,半梦半醒间还看到他开着阅读灯在办公,下飞机又连打了几通电话,他知道他陪自己走这一遭肯定是挤了时间出来的。
“不累。”蒋绍言嘴角挑起,笑得英俊逼人,那双深邃的眼明亮温柔,专注地望过来。
只是对视,钟虞的心就再度荡起涟漪来。白日即将沉落,黑夜即将接管,在这个明暗交替的时刻,在这个幽寂无声的房间,只有他们两个人默默相依。
钟虞便又有些情难自禁,再度仰头吻上蒋绍言的唇,同时手往下探,却被蒋绍言一把抓住。蒋绍言投来的视线变得火热,声音也哑了:“你不累吗?”
钟虞轻轻抿了抿嘴唇,刚才在车上他还在想,他的公寓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底,实在乏善可陈,他带蒋绍言来了之后要做什么。
那会儿想不出,但他现在知道了答案。
他想和他做.爱。
或许干涩或许紧张,钟虞嗓子发不出声,只能摇头,手更坚定地往下,边生涩大胆地轻轻逗弄,边挑起含水的眼望过去求欢。
蒋绍言知道了答案,低头堵住那双红润的唇激烈吮吸,跌跌撞撞倒向了旁边的床榻。
……
醒来时天色全然暗了,身体余韵犹在,探手摸向身侧,那人却不在了,被褥也是凉的。强烈的心慌瞬间袭来,钟虞怀疑自己只是大梦了一场,如今梦醒了,一切都消失了。
他撑着胳膊慌乱坐起,睁着迷茫的眼在黑暗中急切地寻,就在这时闻见了空气中飘来的饭菜香。
脚踩在地上还有些打软,顾不得穿鞋,钟虞赤着脚,循着香味走到卧室门口将门拉开,穿过客厅继续往前,便见到了这样一副光景。
光线明亮的厨房里站着一个男人,背影高大挺拔,围裙的带子系在身后,正专注地忙碌着,原本冰冷单调的屋子充满了烟火气,如无数次梦里梦见的那样。
钟虞发懵,怀疑还在做梦,抬手在大腿上狠掐了一把,力道不小,疼得眼眶立时红了,一怔,脸上却露出笑来。
蒋绍言烧好了菜正要端出去,回身见钟虞站在身后,吓了一跳,当即放下菜走过去:“怎么醒了?”
注意到钟虞光着脚:“地上不凉吗?你鞋呢?”说完就要进卧室去找拖鞋,被钟虞一把拉住。
钟虞似乎还没完全清醒,那双好看的眼怔怔望去,片刻,抬起脚踩在了蒋绍言拖鞋的鞋面上,将身体完全贴紧在他身上。
掌下肌肉温热,钟虞又埋首于那宽厚的胸膛,清楚地听到了有力的心跳,这才确定了这人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不是梦。
蒋绍言一看就知道钟虞还没睡醒,平日里冷淡要强的人,也就只有在尚不清醒的此刻才会流露出依赖和脆弱,却也足够叫他的心软成一滩水。
这样亲密的相拥叫蒋绍言想起那天晚上,钟虞穿着裙子光脚踩在他的皮鞋上,他们一起跳了舞。
蒋绍言便很想抱着他再跳一首,可惜时机不对,钟虞不仅没穿鞋,身上也只穿了一件上衣,衣摆之下风光无限,但也容易着凉。
抬手摸上那滑腻如瓷的肌肤,蒋绍言心猿意马,但也心知不能再来一回了,现在他的任务是喂饱钟虞的另一张嘴。
于是强悍的手臂掐着那截细腰,抱着人原地转两圈就算跳过舞了,又将人抱回卧室穿衣穿鞋。蒋绍言单膝跪于地板,仰头问饿了吗。
长途飞行,又经历了激烈的情.事,钟虞真饿了,轻嗯了声,鼻翼耸动嗅了嗅:“你做了什么?”
蒋绍言笑起来,卖关子:“自己过来看。”
钟虞睡着后,蒋绍言翻了翻冰箱,大概是钟虞回国前清理过了,里面除了几瓶苏打水和黑咖啡什么也没有,他便穿衣下楼去买。
几步之外就有家快餐店,售卖汉堡三明治之类,简单对付一下也不是不行,但想起钟虞曾经说过在国外最常吃的就是三明治,蒋绍言就止不住心疼。过去无法改变,现在有他在,断不可能再叫钟虞吃这玩意儿。
于是蒋绍言跟着手机地图继续往前,幸运地找到了家中国超市,买了调料蔬菜和肉,马不停蹄地迎着夜风往回赶,回到公寓时钟虞还没醒,他轻手轻脚从卧室出来,套上围裙开始做饭。
淘米洗菜,蒋绍言动作利落,钟虞醒的时候正做好最后一道菜。
钟虞刚才还有些迷糊,这会儿清醒了,嗅觉也跟着一并复苏,还没走到餐桌就先闻到了一股麻辣的鲜香,当即有了猜测。
等看到桌上三道菜一道汤,摆在最中间那盆水煮牛肉时,他还是愣住了。
说不出话,坐下来提筷吃饭,夹片牛肉就着米饭送进嘴里,眼眶便又悄然红了。
太辣了,他想,蒋绍言放了多少辣椒。
“是这个味道吗?”蒋绍言在旁边问,语气里含着期待。
钟虞抬头望去,目光相触,他红着眼点了点头。他没想过有天能在自己的公寓里吃到这道菜,他想,就是这个味道,是他一度寻寻觅觅求而不得,是只有蒋绍言才能做出来的味道。
吃饱喝足,两人相拥安稳地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钟虞换上西装,拎上公文包,同平时一样干练的行头,却不是上班,而是去辞职的。
乘着晨光步行出发,地上的影子不再只有一个,两道影叠合在一起,两个人也挤挤挨挨的靠在一起。冷不防肩膀被撞了一下,钟虞转头,蒋绍言含着笑促狭地冲他眨眼,假装往前跑了两步,又停下回头。
及膝的长大衣敞着怀,里面一身笔挺的西装,明明是这般高大沉稳的男人,此刻却像是通过恶作剧来吸引心爱之人注意的幼稚大男孩。
这感觉好像回到学生时代,他们此刻正在上学路上彼此追逐,钟虞不自觉扬起嘴角,快跑两步追上,也撞了一下蒋绍言的肩。
空气都比平时闻着清冽,还有一个路口就要到安诚的办公楼,钟虞问蒋绍言要不要去他办公室坐坐。蒋绍言想了想,说不了,钟虞要跟上司面谈,要交接工作,还要收拾,要告别,他不便打扰。
“我在这附近找个地方等你。”蒋绍言说。
钟虞想也好:“你去哪儿?”
原以为蒋绍言人生地不熟,想给他推荐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蒋绍言却道不用:“我知道一家咖啡店,去喝杯咖啡,你慢慢来,不着急,好了打电话给我。”
于是两人便在安诚楼下分道扬镳,钟虞看着蒋绍言走到路口等红灯,等到红灯跳绿,蒋绍言随人群一道穿过马路,他才收回视线,转身往楼里走去。
伊森知道钟虞今天来,一早守在大堂,见到钟虞立刻上前,跟他一道坐电梯上楼。
电梯里还有其他人,伊森忍着没有开口,等到电梯停了几次,人都下光了只剩他和钟虞,他才再忍不住:“你真的决定要辞职了?”
钟虞目不斜视,淡淡道:“决定了。”
伊森语气迫切:“就这样放弃现在的一切?你觉得值得吗?”
钟虞这才转头,毫不犹豫回答:“值得。”
伊森被他坚决的态度堵得无话可说,等电梯到了,门开的那一刻才说:“爸爸不会同意的。”
钟虞脚步稍顿了顿,很快走出去,撂下一句:“我会跟安德鲁先生亲自解释的。”
回办公室放下公文包,钟虞直接去了大卫的办公室。大卫的办公室自然是整个安诚最大的一间,采光通透视野明亮。大卫是个享乐主义,酷爱派对也酷爱运动,办公室里还有个迷你高尔夫球道,没事就好打两杆,此外他还是帆船冲浪的资深玩家,曾一度极力推荐钟虞尝试,钟虞敬谢不敏。
大卫一早到了,他身材健硕精力充沛,大冬天在屋里也只穿一件短袖polo,一见钟虞便热情相迎,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坐。”
钟虞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大卫亲自给他倒咖啡,也在老板椅里落座,开口便是挽留。
“Yu,你的辞职申请我看了,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大卫挽留,一半为公,一半为私。于公,钟虞手里攥着不少客户,最大的客户就是A&Z,以及跟A&Z有从属或合作关系的其他公司,A&Z这样的大财团这么多年一直跟安诚续约说白了就是看重钟虞,钟虞要是走了,大卫不确定还能不能将这个大客户留住。
于私,大卫也是真心欣赏这个年轻人,有能力有胆魄还有拼劲儿,为人勤勉正直,在安诚这个勾心斗角的大染缸里,这一点最为难得。
“Yu,你知道的,这次收购成了,你就是最年轻的合伙人,放眼整个纽约没人能比得了,而且我还准备给你换间更大的办公室,窗外就是哈德逊河,我记得你很喜欢站在高处往外看。”大卫自认幽默地眨眨眼,“当然如果你不满意,我的这间办公室也可以给你。”
钟虞耐心听完,并未打断,只是淡淡笑笑,表达的态度却很明确:“我想我必须辞职。”
大卫敛起夸张的笑容,坐直身体变得正经起来:“Yu,我们共事这么多年,我自认关系还算愉快,你坦白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挖你,他们给你什么价格,你尽可以开个价。”
“不是金钱方面的原因。”钟虞说,“是我准备回国了。”
不是为钱,大卫有些吃惊,但也松了口气:“回国?那更没必要辞职,我们在中国许多地方都有办公室,你想去哪里都没问题,未来我们还有机会一起共事。”
钟虞看得出大卫诚心挽留,他便也以诚相待:“其实我考虑成立自己的律所,尝试诉讼方面的案子。”
大卫眯起眼:“诉讼?我记得你以前对诉讼的案子完全不感兴趣。”
“人都是会变的。”钟虞笑笑,“我想尝试没走过的路。”
看着钟虞的微笑,大卫突然间不说话了,他认真端详起钟虞,同时想起了一些往事。
最开始注意钟虞当然是因为这样一张过分漂亮的面孔,说实话大卫有些不屑,在安诚这样竞争激烈、你死我活拼上位的地方,光有张脸当然不行。
之后大卫发现,这个年轻人不声不响不苟言笑,能力却扎实出众,案头的灯永远是整间律所最晚熄灭的。大卫好享乐,也是个工作狂,几此通宵都在茶水间碰上钟虞,便渐渐留了心。他发现钟虞总穿朴素但整洁的白衫黑裤,站或坐都笔直挺拔,喜欢端着杯闻着就苦的黑咖啡,站在茶水间的落地窗前,长久地望向天边的日出。
那面窗而立的背影,叫大卫见过一次便再难忘记。
然而钟虞当时的上司亚当斯,也就是带他的师父,压着他一直不肯让他转为独立接案的正式律师,也就是钟虞工作要做,名和利却一分不得。此外亚当斯还喜欢带钟虞出去应酬,充当装点门面的花瓶。
大卫看得出钟虞隐忍不发,想要看他怎么破局。
有次亚当斯被流感击垮在家养病,钟虞立刻争取到了原本是亚当斯出差的机会,老天或许也看不过眼,终于眷顾了他,A&Z神秘低调的老板竟然亲自前往,便有了那次南美遇险,钟虞拔枪。
回来后钟虞什么也没提,只是说希望转为正式律师,能独立接案。
“我需要钱,我也想证明,我不光只是有张脸而已。”还是在这间办公室,钟虞坐在对面,身材纤瘦但孤傲挺拔,叫大卫想起东方特有的一种植物——竹子。
大卫挑眉,他喜欢目的明确的人。
之后钟虞转为正式律师,接下的第一个代理就是A&Z,不仅大卫,整个安诚,甚至纽约的所有律所都在关注。钟虞顶住了压力,几个案子都做得相当漂亮,大卫顺水推舟踹掉了亚当斯扶他上位。
钟虞名利双收,除却体面的穿着,他的生活却机械单调得可怕,不泡吧不出海,不看比赛不打高尔夫,生活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外表是个年轻人,内里却活得像个苦行僧。
大卫还记得那也是个并购的案子,标的千亿美金,光是佣金钟虞就给安诚挣了八位数!大卫狂喜之下,豪包一艘游艇出海庆祝。
开着香槟狂欢的人群里不见钟虞,大卫找了一圈,最后在船尾才找到了本来是这场庆祝的主角。
船在黑夜中破浪前行,钟虞立在船头离风浪最近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背影修长挺拔,再次叫大卫想起了竹子。
“想什么?”大卫端着杯香槟上前。
钟虞回身,大概完成了案子,脸上的表情疲惫但轻松,沉默了片刻,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在算我能拿多少钱。”
大卫大笑,他喜欢坦诚的人,同时又感到疑惑。对岸高楼广厦、霓虹璀璨,身后是香槟美食、游艇派对,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但凡尝试过,没有人会不心动,然而钟虞仿佛始终置之度外,不为所动。
在这沉默的档口,他再度转头远望,似乎要穿透浓黑的夜去看什么地方,去看什么人。大卫借着酒意辨别,他看到的方向好像是东方。
“有钱了准备做什么?”大卫接着钟虞的回答往下问,“买车还是买表?还是包下游艇彻夜狂欢,这才是人生的乐趣所在。”
然而钟虞只是擒着酒杯淡淡笑笑,垂眸,轻声说不了,他要还欠下的债。
大卫从记忆里回神,发觉自己沉默太久了,再看钟虞竟也一直沉默着。钟虞面冲窗外,与当年相同的姿态,也与当年同样的野心,然而眉目间的沉重与枷锁全然不见了,那张鲜妍的面庞犹如窗外的天空一般灿烂。
大卫意识到了钟虞的决心,这人他是留不住了。
钟虞低头看表,抬起头时对大卫略带抱歉道:“手头的工作我会尽数交接,这一点请放心。”
大卫知道这是对话到此结束的意思,他做最后的挽留:“如果你真的决定了,我尊重你的选择,但如果你想回来,我随时欢迎。”
钟虞起身要走,大卫又叫住他,他着实好奇:“Yu,我一向觉得你冷静理智,可否告诉我你为什么决心要回国,还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
钟虞不知道怎么跟大卫解释,但当初离开的理由,正是现在回去的理由。
当初离开是因为爱,叫他惶恐害怕自我厌恶,如今回去也是因为爱,叫他坚定坚守一往无前。
钟虞淡淡笑了一笑,说:“大概就是想过没尝试过的生活,想走没走过的路。”
大卫沉默片刻,突然抒情起来:“Yu,hope you walk on a path full of flowers.”
这是他从安诚新来的中国实习生那里现学的一句祝福,他回忆着,操着蹩脚的中文说道:“走花路吧。”
从此前程似锦,一片坦途。
“希望还能见面。”大卫起身,郑重又珍重地伸出手。
钟虞也伸出手,笑道:“一定。”
第89章 这些年 转角遇上爱。
从大卫办公室出来, 钟虞没着急回自己办公室,而是一路慢慢走,先经过了安诚的律师墙。
一整面墙上挂着的都是所里律师的照片, 最上面是笑容灿烂的大卫, 其下才是合伙人, 再就是资深律师。
钟虞看到了自己的照片,挂在资深律师那一栏,排在第一个。深蓝色的背景, 他正装裹身不苟言笑。
下意识抬手摸脸, 钟虞心想他有那么严肃吗?
回忆当初,这张照片还是茱莉亚特意请了摄影师来办公室给他拍的, 激动的女助理比他本人还要重视,在镜头外不停指挥他的姿势和表情,嫌他严肃,叫他多笑,但似乎收效甚微。
要是看到钟虞此刻微笑的模样,茱莉亚只怕要为当初的白费力气气得跳脚。
踏着熟悉的格纹地毯,钟虞继续往前, 依次经过图书馆、资料室、打印室以及茶水间, 里面的每块地板他都踩过, 每本书他都摸过, 每张桌子上都曾有他伏案夜读的影子。
安诚给了他机会,是他证明自己的地方,如今要离开, 表面再淡然,内心还是感到了浓浓的不舍。
走到助理们工作的大办公区,钟虞停在了他刚来时坐的那个工位前。
那个工位现在坐着的是个年轻的实习助理, 名校法学院毕业,也是个华裔。实习助理见有人停在自己面前,下意识抬头,见是钟虞,腾得起立,未语就先红了脸,结结巴巴道钟钟钟律好,又问您休假结束了?
助理们纷纷停下手头工作朝钟虞望来,安诚的文化包容,他们有着不同肤色不同发色,唯一相同的是眼神中对强者的尊敬与崇拜。
一路走来,所里众人对他的态度一如往昔,钟虞猜测大卫可能还没把他要辞职的消息宣布出去。面对这些望过来的殷殷面孔,钟虞道一句“早上好”,清清淡淡,但着实是带着笑的,又说:“我请大家喝咖啡吧。”
钟虞大方,常常请组里的人喝咖啡或者吃宵夜,如果有其他组的律师或助理恰好也在,都能跟着沾光。但每次都是茱莉亚过来分发,他本人鲜少露面,总是隔着道厚重的玻璃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襟危坐,多少带点距离感。
因此钟虞这回竟亲自来了,叫众人都十分惊喜。那个华裔实习助理还红着脸没反应,反倒旁边一个可爱的女生举手:“我去买!钟律你要喝什么?”
钟虞习惯喝黑咖啡,说完就转身走回办公室,他的私人物品不多,都是书和资料一类,收拾起来并不麻烦。
拉开抽屉,里面码着几本厚厚的黑皮本,随手拿起翻了翻,上头用各种颜色的笔对当时正在跟进的案子做了详实的笔记和注解。
这几本笔记也算这些年的见证,肯定是要带走的,钟虞一本本搁进纸箱底部,拿起最后一本时突然怔住了。
那本子下面压着一张巴掌大小的卡片。
钟虞记得这张卡片,那是他转为正式律师后独立主办的第一个案子,案子办得漂亮,打出了名头,他当时还没有自己的办公室,跟一群助理共用大办公区,某天听前台说有人给他送了束花。
那是一束向日葵,向阳而生的金黄花朵之间就夹着这张卡片,用中文写的“祝贺”两字,简简单单却飘逸俊朗。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两个字,那时的他莫名心动了一下,迅速起身走到最近的落地窗边,驻足朝外望去。
对面依旧是高耸华丽的建筑,往下看,马路上也依旧是拥挤熙攘的人潮,这座繁华的城市与往日并无不同。钟虞不知道看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寻找什么,末了低头,自嘲般笑笑,转身走回工位坐下。
那束向日葵最后被他分给了同事,只留了一朵插在矿泉水瓶里,摆在案头。工作间隙抬眼,望一望那烈焰金黄的花瓣,疲惫似乎也跟着消减。
一周后向日葵枯萎,只能扔了,卡片却被钟虞收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之后搬去独立的办公室也一直没丢。
如今翻开,以黑色墨水写就的“祝贺”二子已然褪色,但筋骨犹存,钟虞垂着眸,淡淡地看,心中却突然翻涌起不平静的波澜来。
不等细想,外头传来喧杂之声,钟虞抬起眼,见不少人正从他办公室外经过,怀里抱着文件,却不约而同朝他投来惊讶的注目。
钟虞便知道他辞职的消息怕是传开了,安诚有史以来最年轻最俊美的资深律师在晋升合伙人的关键当口突然辞职,这个消息无疑重磅炸弹,谁都没心思工作,纷纷找借口过来一探究竟。
办公室外一时门庭若市,钟虞仿佛不察,定着性子继续收拾,将那卡片插进其中一本笔记里。除了这几本笔记,架子上还有好几座奖杯也要一并带走。
正装箱,茱莉亚风风火火冲进来,从压不住的惊讶与怒气看,钟虞猜她也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要辞职的消息。
茱莉亚是个微胖的姑娘,一头齐肩红发,脸颊点缀几粒雀斑,是个活泼热心、简单随性的人。
比起上下级,这些年里,钟虞同她更像朋友。
钟虞知道茱莉亚想说什么,决定先发制人,拿出礼物试图堵上她的嘴。很重的一袋,装满老字号糕点、茶叶,以及茱莉亚最爱的火锅底料。
正宗的重庆火锅,茱莉亚吃过一次念念不忘,钟虞果然成功赌上她的嘴,但时效只有一分钟。
“你真要走?”看完礼物,茱莉亚放到一边,手撑着桌子开始质问。
“嗯。”
“为什么,Yu?”茱莉亚提高音量,“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所以你才辞职吗?不对,如果我做得不好你该把我开除才对,我想你得给我个信服的理由。”
钟虞手上未停,语气淡淡:“因为我要结婚了。”
茱莉亚瞬间瞪圆了眼。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直到茱莉亚发出一声尖叫 :“天啊,你竟然要结婚!我就知道你迟迟不回来肯定是遇见了什么人!她是谁,她漂亮吗?”
“是他不是她。”钟虞纠正,想起蒋绍言那张英俊的脸,弯起嘴唇露出会心的微笑,“他非常帅,给你的这袋东西就是他拎过来的。”
茱莉亚夸张地捂住嘴,却挡不住尖叫从指缝里溢出:“非常帅?我的天,他现在在哪儿,我一定要见见!”
刚才去买咖啡的女生回来了,过来给钟虞送咖啡。听到茱莉亚夸张的声音,那女生问:“哇茱莉亚你真神了,你怎么知道帅哥来了。”
茱莉亚的雷达瞬间被触发:“哪里还有帅哥?”
那女生将一杯黑咖啡放在钟虞办公桌上,钟虞扫到杯子上的logo,around the corner,他突然想起什么:“这家店……”
然而女助理们的注意力已然转移到了帅哥身上,聊得热火朝天,钟虞就听她们在谈论刚才买咖啡时碰见的一个非常英俊的亚洲男人。
“亚洲人?”钟虞插话。
“对,亚洲人,非常非常非常的帅,我猜是中国人,但莉莉觉得不是,她觉得是混血。”
莉莉就是那个女生。
而茱莉亚连用三个非常,足见有多么帅,将钟虞的胃口也吊起来,倾耳去听。
莉莉神情激动:“不仅帅也很高,因为是难得一见的东方面孔,所以我记得很深,但很长时间没见过了,没想到今天去竟然又碰上了!”
茱莉亚暗自得意:“我都见过好几次了,听店员说这男人隔段时间才会来,有时是一两个月,有时是三四个月,已经有好几年了,而且他每回都坐同样位置,一坐就是一整天,不说话也不看手机,只是望着外面,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你知道吗?”莉莉神秘一笑,“其实我坐过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正好对着咱们律所的茶水间,所以我想,他会不会是在看我们律所的某个人。”
“哇。”茱莉亚感叹,“这么浪漫吗?”
钟虞听着,突然觉得不对劲,心跳快了几分,忍不住打断了女助理们的浪漫幻想:“茱莉亚,这人是谁,你怎么没跟我提过?”
茱莉亚一脸“你竟然主动问我”的惊讶:“我跟你提过呀,你每次头也不抬,嗯一声就表示知道了,然后就开始跟我说,茱莉亚,这两份文件我一个小时后需要。”
言下之意上司实在不解风情。
钟虞最宝贵的就是时间,当然不会花时间去听助理的咖啡店偶遇。
但此刻的他越发觉得不对劲,想起分开时蒋绍言说要去喝杯咖啡,心脏突然间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急切地询问莉莉:“那男人长什么样,穿的什么衣服?”
莉莉同茱莉亚对视一眼,在彼此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惊讶。茱莉亚尤甚,她了解钟虞,这个年轻上司向来理智冷静甚至可以说冷漠,除了工作无论对什么都反应平平心如止水,怎么今天这样反常。
莉莉努力回忆着:“很年轻,顶多三十岁,穿的黑色西装,哦对了,我还看到他旁边椅子上搭了件长大衣。”
话音刚落,钟虞便撂下收拾了一半的桌子,不顾茱莉亚的追问,拔腿朝外奔去。
搭电梯下楼,快步走到外面,又突然刹住了脚步。
街边建筑高耸人来人往,钟虞停在拥挤的人群中,一时间难辨方向,不知道该去何方。
around the corner……街角……能看到安诚办公室的地方。
迅速锁定,钟虞快步走向路口,却是红灯,他焦急地等待着,几十秒后终于等来了绿灯的嗡鸣,一下一下,催着他脚步愈发地快,心跳也愈发地紧。
终于走到街角,白底咖色的一行招牌,一圈弧形的玻璃幕墙,阳光强烈到叫人看森*晚*整*理不清里面,只模糊辨出窗边的确坐了个人。
呼出的气体遇冷凝成了白雾,钟虞竭力平复呼吸,抬手按上门把,用力推开走了进去。
明明这么近的距离,但这却是他第一次走进这家咖啡店,around the corner,转角,很浪漫的名字。
谁知道转角会遇见什么呢?
一进去,便被一股温暖厚重的咖啡香气包裹,钟虞转过头,果然看到一个男人坐在窗边,背影是那样的熟悉。
他走过去,停在了蒋绍言面前。
蒋绍言大概早看到他,并未显露出惊讶,面色平静带着一如往常的温和淡笑,朝他望来。
视线无声交缠着,钟虞在对面坐下,往蒋绍言面前望去,努力克制可喉头依旧发紧:“点的什么?”
这家店的老板很有创意,给不同咖啡起不同名字,钟虞的口味单一单调,这么多年只喝黑咖啡,叫“wakeup”,唤醒早晨。
蒋绍言来的这些年,点过最多的是serendipity,不期而遇,咖啡和奶的比例在二比一,滋味偏苦。但刚才服务员问他,他突然想换种口味试试。
菜单看过一遍,蒋绍言说:“麻烦给我来杯miracle吧。”说着自己竟笑了笑,往窗外的阳光看去,“今天或许会有奇迹出现。”
于是蒋绍言看着钟虞的眼睛,说:“等待奇迹。”
钟虞动动嘴唇:“好喝吗?”
以往每次喝都是苦的,蒋绍言寄希望于不期而遇,后来他坐不住了,选择主动出击。
终得此刻,奇迹降临。
蒋绍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在那苦涩滋味后尝到了淡淡回甘,放下杯子回答:“很甜。”
第90章 结契约 “我愿意。”
回公寓的路上, 钟虞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沉默,他拒绝了蒋绍言的帮忙,怀抱装满私人物品的纸箱走在前头。
咖啡店见到蒋绍言, 除了问一句“好喝吗”, 钟虞什么也没说, 同样点一杯miracle,沉默地喝完,又沉默地离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在脚边, 蒋绍言迟疑着, 最终没有上前,默默守在后头。
回公寓, 上二楼,两人始终一前一后,脚步踩着楼梯,在静谧的小洋楼里沉重地回响。抬脚进房间,钟虞弯腰将那一箱重物撂在地上,蒋绍言在后头关门,刚一转身, 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力逼得连连倒退, 脊背重重撞到了墙上。
钟虞突然发难, 蒋绍言猝不及防, 先是一愣,随即见到了钟虞望过来的通红的眼睛,一瞬间涌起心疼来。
“怎么了?”蒋绍言轻声询问, 试图抬起手却被钟虞狠狠压下。
“别动。”钟虞开口,嗓子都是哑的。
以全身之力将人抵在墙上还不算,钟虞又伸出手狠狠揪住蒋绍言的衣领, 手背青筋都显露了出来,看似凶狠,细究之下那只手却在细微地发着抖。
怎么了,他想蒋绍言竟然还问他怎么了,他一直以为他们远隔山海,却从不知道蒋绍言曾经离他那样近。
沉默不过是内心动荡的伪装,他沉默地喝光咖啡,沉默地回办公室收拾,沉默地抱着箱子走回来。此刻只剩他们两个人,钟虞无法再装下去:“你一共来过多少次。”
蒋绍言正要张口,钟虞突然厉声喝道:“不许骗我!”
蒋绍言原本打算随便说个数,说没几次,但见钟虞眼眶已然红透,只得无奈叹道:“我每年会来出差四次,其他时候如果有在临近城市或者国家的行程,也会在纽约转机,停留一天或半天。”
所以才积累了厚厚一沓登机牌还有咖啡店的小票。
攥着蒋绍言衣领的手不自觉松开,钟虞怔然片刻,又再度攥紧。每年按五次算,六年便一共是三十次,蒋绍言就坐在街角的咖啡店,隔着玻璃遥遥望向对面。
光想象那画面,钟虞便感到无法承受,仿佛他攥着的不是蒋绍言的衣服领子,而是他自己的心脏,叫他不仅手,连双肩也细微地发起抖起来。
“为什么……”泪水一点点上涌,在眼眶里打转,话语无法连贯,钟虞哽咽,“为什么不来找我?”
说完这一句,钟虞猝然沉默了,他望着蒋绍言平静的眼睛,答案已然明了。如果蒋绍言真的找来,他也只怕会用伪装的冷漠将人赶走。
“对不起。”那滴泪抵不过地心引力,顺着白皙的脸颊往下落,“我真的不知道。”
不足百米,几步之遥。明明那样近,他却毫不知情。钟虞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总把时间投入工作,为什么一次也没有跟着茱莉亚去买咖啡。那条路并不在他去律所的固定路线里,但不代表他没有走过,为什么走路时不能稍稍偏斜视线朝里看一眼,说不定就能看到蒋绍言正坐在里面。
他不敢问蒋绍言是否见到过他从外面经过,是否看着他们彼此靠近,又彼此擦肩。
“现在知道了也不晚。”感觉到钟虞松了力道,蒋绍言抬起手,轻轻抹掉那滴眼泪。泪水浸透了指腹的纹路,冰凉湿滑,蒋绍言心里也不好受,这样要强的一个人,再难再痛的时候,他都没见他哭过。
明明这不是他的本意。
蒋绍言无意将自己刻画为一个悲情苦等之人,那个位置的确正对安诚的茶水间,有时候他坐一天也见不到钟虞,有时运气好能等到钟虞过来接咖啡,运气更好时还能见到钟虞面窗远望。
他便看着,然后笑着。
回忆彼时的心境,就像那咖啡的滋味,的确酸苦,但知道钟虞一切都好,更多是喜悦和心安。
一想到蒋绍言曾在那么近的距离等他,钟虞就难以克制眼眶再度发红。
“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他哑着声,“不许再瞒我。”
心被揪紧似的疼,蒋绍言拥他入怀,下巴抵上那柔软的黑发:“没了,我对你毫无保留。”
侧脸贴靠在温热的胸膛,钟虞神情依旧怔忪,闭眼片刻旋即又睁开,双目变得锐利,他从蒋绍言怀里挣脱出来:“不对!你还在骗我!”
蒋绍言感到冤枉:“真没了。”
他试图开个玩笑活跃气氛:“大律师面前我哪敢撒谎。”
好像没起作用,钟虞抿唇缄默,神情十分严肃,深深地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转身走到地上的那个纸箱前,弯腰翻找出纸笔来,又走回去:“写字。”
蒋绍言疑惑:“写什么?”
“写祝贺这两个字。”
想到了什么,蒋绍言一顿,接过纸笔,从容地写下这两个字。钟虞接过来看,无需跟卡片对比,只一眼他就知道是出自同一个人。
不待问,蒋绍言主动坦白:“是我送的。”
那天他一下飞机就直奔around the corner,点单时后面排队的几人恰好是安诚的律师,听他们讲起钟虞便留了个心。
“我听说你案子办得漂亮,替你高兴,想给你送束花祝贺。”于是走了两条街,找到一家花店,亲手用雪梨纸包了一束向日葵,再假扮店员送到安诚的前台。
蒋绍言说完,静待钟虞的反应,他其实想问那束花后来钟虞是怎么处理的,又怕听到不想听到的回答。
天色渐渐晚了,日光只余一线,屋里也没开灯,朦朦胧胧似明非明,蒋绍言嘴角擒着浅笑,深邃的面庞看起来愈发英俊温柔。钟虞直直地、深深地望着,不错眼珠,蒋绍言都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才听到他说了句什么。
声音有些小,蒋绍言听不清,低头凑近才捕捉到几个尾音,惊讶之余猝然笑了。
钟虞问他,之后怎么没了。
“之后还需要我送吗?”蒋绍言语气幽幽,酸味挡也挡不住,“钟大律师声名远播,那么多追求者,我的花只怕淹没在一堆花里,被你拿去填塞垃圾箱,我才不要。”
钟虞绷不住笑了,沾着泪水的睫毛轻轻眨了眨:“向日葵我没扔,我分给了其他人,自己留了一朵插在瓶子里,累的时候就看一眼,那张卡片我也一直留着。”
蒋绍言有些动容,却听钟虞又说:“对不起。”
蒋绍言看着他:“我不要听这三个字。”
钟虞从善如流,微凉的指尖捧起那张英俊逼人的脸,仰头献上一吻,贴在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
这一夜相拥而卧,钟虞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踏实。
隔天太阳初升,两人早起赶往市政厅,蒋绍言提前预约并提交了材料,还需要一个见证人。钟虞朋友不多,请了茱莉亚来做见证。
茱莉亚一早到了,穿着隆重足见其重视,手里还捧着一束用白丝带扎着的粉色郁金香。
看清蒋绍言的脸,茱莉亚当即捂嘴瞪眼,这不就是那个隔段时间就会出现在咖啡馆里的亚洲男人吗?
所以为什么这男人一直坐在咖啡店同一位置望着同一方向,为什么前一天钟虞突然失态冲出办公室,一切都有了解释。
茱莉亚迅速脑补出一段感天动地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钟虞为两人相互介绍,茱莉亚表面矜持地同蒋绍言握手,待蒋绍言转过身看不见后,拼命冲钟虞眨眼,神情中掩饰不住的兴奋。钟虞禁不住微笑,弯着的眼示意自己的助理要淡定。
市政厅外有大片草坪,即便严寒冬日也绿意盎然,一群白鸽正悠闲漫步啄食,绕过未开的一处喷泉进到了里面,工作人员审核过证件,说今天天气不错,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去外面的草坪举行仪式。
两人彼此对望,欣然应允。
移步草坪,太阳升得更高了,整座城市自沉睡中苏醒,变得明亮耀眼。
钟虞站定,感到了迟来的紧张,好在刚才茱莉亚将那捧郁金香塞给他,他垂手于身前,紧紧攥住。目光投向对面,蒋绍言的眼神温和又热烈,深深长长地朝他望来。
工作人员宣读那段耳熟能详的誓言。
“……无论贫穷富有,健康疾病,顺境还是逆境,都愿意爱他,尊敬他,保护他,忠诚于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钟虞一直望着蒋绍言,从指尖到心脏,都在微微颤抖。
“我愿意。”蒋绍言先说,声音发哑。
“我愿意。”钟虞眼眶红了,尾音带颤。
神圣的婚姻契约就此缔结,蒋绍言拿出准备好的戒指,彼此小心翼翼又满怀虔诚地牵起对方左手,将那枚素白银环套入修长的无名指上。
从此套住了对方,也套住了自己的心。
两只手紧紧牵在一起,掌纹相贴指根相抵,铂金在阳光下闪亮,寓意着牢不可破的永恒。
两人久久对视,不约而同凑近,鼻锋交错,吻上了彼此的嘴唇。
就在此刻,草坪上的喷泉突然向天喷射,洒下晶莹水珠。白鸽展翅,飞向蔚蓝天际,街面来往的车辆也齐齐鸣笛,场面蔚然壮观。
茱莉亚如愿见证,比当事人还要激动,数度差点落泪。
这些年,茱莉亚不知道替自己这个年轻的老板挡过多少追求者,冷漠如块冰山,无论同性异性,身家再高都无法打动他。茱莉亚曾一度怀疑他是无性恋。
眼里盈着晶莹的泪,茱莉亚送上最诚挚的祝福:“Yu,希望你幸福。”
又心急地提醒:“快扔捧花啊。”
身后不知何时聚起一群人,都见证了刚才的仪式。钟虞没想到被人围观,感到一阵面红,茱莉亚催他快扔捧花。
“快点Yu,我要抢。”茱莉亚踩着高跟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不是结婚了?”
茱莉亚满不在乎:“谁规定结婚了就不能抢?”
钟虞哑然,磨不过这个无厘头的助理,再一看,身后的人群也骚动起来。钟虞并不忸怩,拿起捧花往前走了两步,背过身正要扔,突然被蒋绍言抓住了手腕。
“别急。”蒋绍言看他,眼中含笑,“我跟你一起。”
于是宽大的手掌包裹住钟虞的手,钟虞的手再握住那捧花,奋力向后扔去。象征幸福的郁金香高高拋向天空,划出一道窈窕的曲线后落向了翘首以盼的人群,被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孩跳起来抢到了。
女孩没想到上班路上还能有这样的惊喜,在一群人羡慕的呼声里激动到捂嘴,向新婚夫夫道了祝福,心满意足地拿着花继续走自己的人生道路。
钟虞望那女孩远去的背影,升出难以言述的感觉来,比喷泉的水珠还要剔透,比白鸽的羽翼还要轻盈。这感觉就叫幸福,他感到无比幸福,也渴望将这份幸福传递下去。
忽地,脸颊传来若有似无的触感,钟虞转头,看到了蒋绍言来不及直起的身体和来不及收回去的目光。蒋绍言凝眸看着他,眼神里竟藏着些许羞赧和小心。
那吻十分轻,像小鸟似的轻轻在面颊一啄,却倾注了此去经年全部的厚重的情感。心头的悸动如此强烈,钟虞情难自禁,在一群人的尖叫里,堵住了蒋绍言的嘴唇。
两人本想请茱莉亚吃饭,茱莉亚识相,不当电灯泡,俏皮地挥挥手走了。
望着茱莉亚离开的方向,钟虞还觉得有些不真实,怔然立在街边。两旁建筑依旧,街面车水马龙,而他一进一出,身份已然变了。
变成了已婚,手上多了戒指。
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逛着走着,时而彼此对视,会心一笑。钟虞从前只觉得纽约这座城市繁华但冰冷,如今再看熟悉的街景,竟也变得生动鲜明起来。
他清楚变化的不是旁的,不过心境而已。
走着走着,蒋绍言突然停在了一栋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前,厚重的砖石古老华丽,钟虞抬眼看招牌,正是Judith酒店。
不等问,旋转门里迎出一个人,正是此前飞去岚城签署收购协议的史莱克。史莱克见到了新老板,张开手臂热情欢迎。
走进电梯,钟虞还有些懵,直到电梯停在顶楼的花园餐厅,他才明白过来蒋绍言的用意。
这人还真是……看着沉稳,实则拈酸吃醋,心眼比针尖大不了多少。
钟虞负手站在栏杆前,眺望远处的风景。
听蒋绍言吩咐史莱克准备午餐,史莱克就走了,钟虞这才回头,看着蒋绍言走过来站到自己面前。
想起蒋绍言曾经的气话,他故意逗他:“不是说要把这里拆了吗?”
钟虞到现在还记得蒋绍言说气话时那副乖张的模样。
蒋绍言也笑,牵起他的左手贴在指根的戒指上轻轻吻了一吻:“不拆了,不过我把预订规则改了,以后这里不再是求婚圣地,只有新婚夫妻可以预约,我们是第一对。”
头次在白天来,跟晚上的感觉完全不同,能更加清晰地将整座城市收入眼中。
长久以来,钟虞其实一直没怎么好好看过这座城市,初来为站稳脚跟,更多是低着头龋龋独行,到后来忙于工作,律所公寓两点一线,生活单调乏善可陈。
街巷纵横,钟虞试图勾画出曾经走过的轨迹。
来之前他有些忐忑,将蒋绍言带来纽约,带回自己的公寓,也就是将自己这六年来在异国他乡的全部剖开给他看。他忐忑,也胆怯,不知道蒋绍言的反应。
但此刻那双眼望过来,明明白白告诉他,只要是他,其他的都不重要。
钟虞在心中发出一声叹,不是失望,而是真正释然了,他指向左前方一座公园,跟蒋绍言说他还记得自己坐在公园外面的长椅上,正在吃三明治,谁知被从天而降的鸟屎淋个正着。
蒋绍言安静地听:“然后呢?”
钟虞望着他笑:“然后我把三明治掰碎,都喂给了它们。”
他还曾在中餐馆集中的唐人街独自徘徊,试图找出一家能复刻出那道水煮牛肉的餐厅。
他也曾冒雨在街巷里奔跑,因为雨太大不得不推开一家便利店的门,买杯最便宜的汤暖身,然后望着窗外瓢泼的雨期待着早点能停。
而此刻阳光灿烂到恍眼,身旁亦有蒋绍言相伴,他不再孤独一人,从此以后风雨散尽,只剩晴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