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手刃仇敌 “私入京都,等同送死。”……


    当季窈带着所有人走到离衙门最近的一处望火楼脚下,头一回认真打量望火楼的构造时,眼中失望溢于言表。


    “城中所有的望火楼都长这样吗?”


    “嗯。”白毅点头的同时,看到楼上周多金朝他招手,“望火楼除观望城中火情的作用以外,至多顺便能看看城中有无飞贼,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用处,所以它只需要建得够高就行,造型是否美观,一点也不重要。”


    众人面前的望火楼,主要由四根海碗碗口粗细的巨木搭建,四边以横梁加固,中间再架上楼梯,通往顶层看台。


    如此简单明了的结构,的确没办法藏人。


    “难道是我判断错误?”


    根据林落在牢里说出的那句“让全渠阳城的人都看到两兄弟的死”,她立刻想到,林落烧死黄家双胞胎的地点会选在望火楼。


    这里是全渠阳城最高的地方。


    杜仲对此观点点头认同。


    “白捕头,城中所有的望火楼皆一个模样吗?”


    救人如救火,白毅知道晚一刻,两个孩子的危险就增一分。


    这是他自出生就一直待到现在的地方,这里不但有全城的百姓等着他保护,有他的妻儿和爹娘,还有他再熟悉不过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我想起来了!”


    他一拍手掌,双眼放光,“东南西北四边城门旁的望火亭才是所有望火楼里最高的建筑,它们依城楼而建,用的不是木头,是砖石!且每栋望火亭分三层楼,一楼堆放蓄水、救火之物,顶楼看台用于十二个时辰不间断观测,中间二楼则是提供给那些住得远的潜火兵,让他们赶不及交班之后回家,专门歇脚的住处!”


    两个时辰之后,季窈和杜仲一行人在东城楼边的望火亭中找到了被捆绑起来的黄家双胞胎。


    这一座望火亭距离渠阳最大的民宅区最近,在这一带巡逻和监守的潜火兵在交接班之后都会各自家去,所以望火亭中给他们备以歇脚的住处常年荒废,无人问津,便成了林落安放人质最好的选择。


    至于他口中定时纵火的装置,季窈在双胞胎头顶的房梁上看见一根被涂上灯油的粗绳。


    这根绳索从屋内一直延伸到顶上看台一个火盆里,其中一头被埋在火盆黑黢黢的碳堆里,算起来若望火亭在戌时天黑之后点燃火盆照明,顶上值守的潜火兵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杀死两兄弟的凶手,林落借刀杀人的把戏也由此完成。


    所以当他得知两兄弟最终被找到并救下之后,最后一抹亮光从他眼底消失,整个人颓倒在干草堆上,宛若一具行尸走肉。


    接下来,白毅对他进行了一整夜不眠不休的审问,招状纸整整写了四十余页。


    据他供认,当年朝央派起火的确是他犯下的第一起杀人案。


    他那日原本只是想到岑府偷点食物饱腹,起先被管家抓住,以岑老爷生辰,行善积德,不宜惊动宾客为由已经说好将他放走,谁知路过的华娘子看到之后非要将他带到面前训诫一番,让他觉得在一众孩童之中丢了颜面。


    下午在戏园子里用蜡烛点燃雪云夫妻衣袍的事也是他小小的报复之一,可惜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所以他才决定跟着雪云等人,等他们都回到落雁谷后再一次放火。


    这一次的成功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他开始相信火焰是上天赐予他复仇的工具。于是在落雁谷火灾发生第二个月,他因为爹娘对自己的忽视以及两个哥哥明目张胆的欺辱下定决心,一把火将他们全部烧死,然后将爹爹林渊一直藏在家中炕洞里的几十两银子挖出来,作为盘缠开始在渠阳城中一个人生活。


    杀鳏夫沈岩,并非单单只是因为他眉心那颗与他爹相同的黑痣。


    那时他刚进军巡铺,月初领到人生中第一笔月俸,想到肉摊上买点猪肉回去炖着吃。刚好碰上杀猪匠沈岩问起身上这身潜火兵的衣服,他也就多说几句。


    没想到,他唯一一次愿意同他人敞开心扉,换来的不是夸赞,而是沈岩的嘲笑。他笑林落细胳膊细腿,云梯、水囊一样也搬不动,还打趣他“还是像只老鼠一样,从烟囱管子里钻进去救火更为容易”,加上他眉心那颗黑痣,满满的愤怒与仇恨瞬间盈满林落内心,让他再一次起了纵火的念头。


    “他不是笑我不能从火场救人?我就刚好顺他的意,让他死在火里。”


    后面碧澄书塾和杜家母女的案子便都无甚差别了。


    黄家双胞胎无论是从长相还是性格,像极了他那两个品行顽劣的哥哥,原本第一次纵火让他们死里逃生,他也就此将二人抛在脑后。


    谁知衙门旧案重审,还真就把这桩案子从众多的走水记录中调出来,要同其他几桩走水案一起调查,他这才打算再次动手。


    官差把碧澄书塾的学生都堵在里头,他没办法把两兄弟单独叫出来。但凭借他对这几条胡同的熟识,知道两兄弟那个作木匠的爹在河滩给他们修了栋木屋,便决定试试运气,点燃木屋看能否吸引两兄弟出来。


    此法果然有效,他刚在树屋上将两兄弟抓住打晕,挨个捆起来,没想到两兄弟的失踪就被发现了。


    加上树屋的烟被望火楼上弟兄看见并挥旗,他只好又带着两个孩子离开,趁乱先将孩子藏在附近,等众人散去之后再转移。


    至于杜家孙夫人,林落在街上巡视之时十有八九都能看见她和她女儿在街上分食酱猪肘,那是深埋在他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


    “一看到她吃酱猪肘就会让我想起我娘。同为娘亲,为何她就可以做到把猪肘分给她的孩子吃,有时她钱紧,甚至会把买来的猪肘全部给她的女儿一个人吃,自己饿着。可我娘为什么就因为我多问了一句就打我!?”


    “那几天,我刚好看到那个叫江令舟的朝央派大师兄又回来了,拿着一张根本不像我的画像在四处打听我的下落,我正好借此机会放下这把火,栽赃给他。都死了是最好,没死的话,至少江令舟也逃脱不了干系。”


    蝉衣仍旧冷若冰霜地看完这些卷宗,季窈能从侧面看到他耳下的青筋在动,“掌柜,我能去牢里问他几句话吗?”


    他自然是想问当年雪云师父的事。


    “他如今已经被抓,砍头是迟早的事,你千万记得冷静……我们在外头等你。”


    季窈先是听到落锁的声音,接着狱卒独自一人从里面走出来,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上,里面就传来林落求救般的嘶吼。


    “怎么……”


    狱卒和牢头立刻拿上佩刀准备进去查看,脚刚迈出去被白捕头拦住,“县丞的意思,此案能破,多亏龙都知府派来的这几位同僚。至于犯人是七日后斩首示众,还是畏罪自杀于监牢之中,区别不大。”


    牢头立刻听懂他这话含义,略点头之后拉着狱卒走出去。白毅同众人交换眼神之后也走了出去,只留季窈、杜仲、商陆和赫连尘在里面。


    四人赶到里头最后一间牢房的时候,蝉衣已经从林落的腹部将剑拔了出来。


    对方的鲜血溅到少年郎脸上、身上,黑衣将血迹隐去,徒留脸上点点鲜红宛若雪地红梅,腥冽妖冶。


    林落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往蝉衣所站反方向缓缓爬行,却怎么也爬不出这黑暗潮湿的监牢。


    “放、放我一条生路罢……我宁愿砍头,让我多活七天也好……求求你们……”


    季窈极力忍住对他幼年不幸遭遇的怜悯之心,走过去堵住他爬行的路。


    “当初防火之后又封窗、堵门,完全绝了无辜之人的求生之路,如今倒求我们要起生路来了?”


    “我没有……我没有堵门,也没有封窗……”


    “还不承认!”


    季窈一脚踩在他手背,疼得他哀嚎一声,牵动伤口涌出大量鲜血。


    “没有……我真的、没有,是周大哥堵的……”


    “什么?!”


    没想到还能在他口中逼问出另一个人,季窈脑子嗡的一声炸响,赶紧把他从地上捞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濒死的林落嘴里仍喃喃这句话,显然命不久矣。


    “当初我进岑府偷东西吃,就是他放我进来的……烧衣服,也是他给我找的蜡烛……后来落雁谷出事之后,他猜到是我做的,到我家里来找我,说……说愿意帮我脱离苦海,只要像之前烧雪云师父的房间一样点火就行,他保证一定会让我爹娘和哥哥都逃不出来……”


    接着他咳嗽几声,嘴角渗出血渍,气若游丝道,“那把火把我也呛着了……还好他及时赶到,我那时才知道,他已经去城里军巡铺做了潜火兵,真是好威风啊……”


    “我承认我是个坏人,点火很容易,我有时候忍不住……所以我做这些事之前,都会先告诉他……他说人各有命,逃不逃得掉,都是命数,如果命中注定会死,即便我不放火,那些人也会死在别处……”


    “我也是听你们那日议论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可能都来过……”


    “这样也好……就算、就算是我感谢他当初带我进军巡铺的报恩了罢……咳咳……咳咳咳……”


    他猛烈咳嗽一阵,最终在地上挣扎几下,彻底不动了。


    等一下,如果事实真如他所言,那他这一死,周多金岂不是就逍遥法外了?


    季窈顾不得他身上脏污一片,把人抱起来摇晃,“诶你别死啊,醒醒、醒醒……”


    林落死不瞑目,耷拉着眼皮,瞳孔已经扩散。


    杜仲看她着急的模样无济于事,走过去把她拉开,“其实他这么一说,我也想通一些之前怎么也想不透的点。”


    “比如呢?”


    “比如之前树屋纵火那次,他若真想要那两兄弟性命,抓住他们之时便可立即使用利刃杀了他就是,没必要非要让他们死于火灾。包括到后来,制造火盆里的延时点火装置,这一切都说明他只是对天火降灾这一说法产生了近乎疯魔的崇拜。


    他相信是火改变了他的人生。


    但堵门和封窗缺显得那么刻意,几乎和他原本的初衷相违背,所以我才会觉得奇怪,为何他杀两兄弟的手法里,没有使用都门和封窗。


    他不屑用此手法。”


    经他如此一说,季窈也想起一事。


    “对了,当初我们从救火王口中得知林落就是阿飞的时候,我也总觉得何处怪怪的。如今想来,当初我们一同在河滩边灭火,同他们几个说起林家旧案时,救火王曾说过,周多金也参与过林家失火案的救援。那按常理推断,他就算没有在火灾现场见到逃脱的林落,也会在林落第一次出现在军巡铺的时候认出他才对,毕竟他时岑府管家的儿子,他一定是见过林落的才对!”


    “难怪我觉得古怪,因为从那时开始,就可以判断出他有所隐瞒!”


    蝉衣默默听完,从地上随意抓起一把干草将剑刃上的血渍擦干,手握剑柄又准备走出去。


    她知道他这是要去找周多金,抓住他的胳膊默默摇头。


    “这个时机不好。”


    “他纵容林落杀害我师父师娘,我不能饶了他。”


    “我没有让你饶了他。”女娘目光探向监牢外牢头和狱卒的身影,放低声音道,“我们既然没有证据,就不能让人知道周多金的死与我们有关。如今林落刚死在牢里,你便立刻将他杀死在外头,难免会让人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他该死,但不是现在。”


    翌日,渠阳县衙贴出告示,宣告包括落雁谷起火和林家灭门纵火杀人案在内的五起火灾案,以及河滩黄家兄弟被绑案全系潜火兵林落(化名林飞)所为。


    他在牢里畏罪自杀前曾留下证供,指认另一名潜火兵周多金曾多次参与其中,所以官府将对其进行扣押和审讯。


    不仅如此,官府经调查发现,周多金在这几起纵火案中都有不同程度的立功和突出表现,以此为机会得到过多次奖赏,怀疑这也是他纵容和默许林落放火的原因之一。


    季窈等人收拾行囊同县丞和白毅告别,表示此案已破,他们今日便要启程回龙都。


    经过此事,渠阳城百姓几乎都知道朝央派昔日大弟子江令舟为报师父师娘的仇,将潜藏在城中多年,双手沾满渠阳城百姓鲜血的放火杀人魔捉拿归案,皆称赞江令舟侠肝义胆,不愧是雪云的徒弟。


    他们离开渠阳城的第二日夜晚,衙门传出消息,称周多金同样在牢中畏罪自杀,手法是趁狱卒不备,抢过其腰间佩刀刺入腹部,一刀致命,待尸首验明正身,就回交由家属带回,入殓安葬-


    入夏的夜色,布满星辰。季窈翘着脚,坐在驿站外一把藤椅上吃桃。


    井水里泡过的桃子吃起来沁人心脾,脆生爽口。


    她听着不远处传来马蹄声,蝉衣骑着杜仲的马渐行渐近,一个翻身从马上跳下来。


    “碧蹄果然是匹性子温和的马,都跑到如此近了才听见声音。全然不似它的主人,冷漠孤傲。”


    杜仲双手抱胸从驿站里走出来,听见她又在趁机说落自己,也不接茬,只目光落在蝉衣身上,上下打量。


    “出城之时可有其他人看见?这回剑上的血可记得擦干净了?”


    亲手杀掉林落和周多金,蝉衣整个人宛若从乌云背后走出的明月,眉宇间一扫阴霾,从眼神到笑容由内而外变得明媚起来。


    “我选的林中小道,无人看见。”说罢他抽出腰间佩剑,银白色的光一闪而过后,剑又收回鞘中,发出爽利的声音。


    “白捕头放弃用他的刀,我的剑没用上。”


    “他如今做事越发周到起来。”


    拳头大小的脆桃,一个吃下去已经虚饱,季窈拍拍屁股站起来,把剩下两个留给他们。


    “忙一晚上饿不饿,吃个桃罢。”


    “掌柜,这次我能手刃仇人,多亏你和杜兄。”


    “你是我们的朋友,更是密不可分的亲人,为你做什么都是愿意的。”她拿起一个桃子往上抛起又落下,嘴角上扬,“而且你能说话了,这是喜事。改日回去之后定要庆祝一番。今日先早些休息。”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蝉衣接过一个桃,发现赫连尘还坐在旁边,“还有一个,赫连兄吃吗?”


    赫连尘听他一口一个“赫连兄”,好像一年多以前,他将蝉衣救起时,他写下“师父”二字只是他的幻觉一般,整张脸垮下来,幽幽道,“以前还叫我一声师父,如今倒只是个赫连兄了……”


    季窈揉着肚子转身,表情鄙夷。


    “你哪儿来的厚脸皮要人家管你叫师父?人家正经的师父可是全渠阳城人人皆知的武林高手、能人侠士。你是什么,小偷小摸小跑堂?哈哈哈哈。”


    “我是先帝长子,整个神域都是我的!”


    路过的食客和小厮只当他喝多酒,嗤笑着从季窈身后走过。


    “你自己看看,有人当回事儿吗?”


    恶人如杜仲,牙尖嘴利如季窈,最大的宽容也不过是站着看他笑话,不出声。


    商陆只怕他面上过不去,待会儿要再吵起来反倒惹人注意。


    伸手去拉他坐下之时,赫连尘收敛气焰,突然提高声调道,“那你们也帮我一把不就好了?”


    “什么?”


    “对啊,”赫连尘感觉自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端起桌上仅剩一个的桃子到季窈面前,语气里满是讨好,“窈……”


    “嗯?”


    “……掌柜你如此聪慧过人,大家要脑子有脑子,要手段有手段,连如此错综复杂的连环纵火案都能破,何况是我爹的案子?”


    杜仲听见他心里算盘的声响,眸色暗沉,“你想让我们帮你查明,你爹赫连元雄被神域如今的皇帝南宫凛杀害一案?”


    “对。只要你们帮我向世人挑明真相,我亲自手刃仇人之时,一定赐予你们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金银财宝……”


    “别闹了,你当皇宫是你家,说进就能进。再说我和杜仲都是苗疆人,别说皇宫了,就连京都都不一定进得去,你还是趁天还没亮,钻回被窝里做你的皇帝梦去罢。”


    见季窈不肯,赫连尘又把目光转移到杜仲身上。


    他本来就烦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她的前夫”,哪里肯多看他一眼,“此事之后,我与掌柜还有要事前往苗疆,赫连兄知我身份特殊,私入京都等同送死。”


    杜仲和季窈各自回房,茶桌边就剩俩做不了主的人。商陆和蝉衣说不上话,自然也只好跟着陆陆续续回了房间。


    他憋红一张脸,把装着桃子的木盘放回桌上,气得鼻孔直出气,“都不帮我。蝉衣是兄弟、是手足,我就不是吗?”


    城外驿站紧靠树林,入夜之后鸱枭啼鸣,阴森恐怖。赫连尘越想越气,低头踢着脚边石子,不知不觉往林子里头多走几步。


    “哎哟。”


    一颗石子砸到树干之后反弹,刚好打中赫连尘手背,擦刮出一道血口,他赶紧捂着手背不让血流出来,一边骂着晦气一边往回走。


    与此同时,遥远的密林深处,某只正沉沉酣睡的巨兽鼻息间嗅到一丝熟悉的气味。


    那是五十年前曾以身祭剑,将它重伤后害得它足足沉睡了五十年的,属于敌人的血腥气味。


    委蛇缓缓抬头,金色的瞳孔瞬间收缩、转动,脑袋缓缓移动的同时,口中吐出信子,发出嘶嘶响声。


    确认血腥气味的方向后,它甩动尾巴,瞬间将山洞里一块足有十六尺高巨石拦腰打断,连带整个山谷都在微微震动之后,游动身体从山洞爬了出去。


    赫连尘刚走出去几步,身后一阵鸟雀惊飞的声音吓得他瞬间回头,却只瞧见漆黑的密林宛若深不见底的水井一般,长着大口随时准备将他吞入腹中,仔细一瞧又什么也不曾瞧见。


    “嗐,自己吓自己。”-


    第二日,商陆足睡到巳时前后才起床,下楼看见杜仲等人都已经收拾好行囊坐在驿站门口,只是不见季窈。


    “掌柜呢?”


    三个男人一同往商陆身后看去,季窈所在房间的门还紧闭着。


    杜仲悠哉喝茶,“她向来不喜赶路,喜欢坐马车不喜欢骑马也是因为可以睡觉的缘故,且让她多睡会儿。”


    赫连尘斜他一眼,“这话听着奇怪,好像你多了解她似的。”


    他低头吹散茶汤面上的茶叶渣,头也不抬,“比你了解。”


    “……”


    赫连尘正憋足了劲想话来反驳,蝉衣目光扫过不远处拴马的马圈,忽的站起来,“碧蹄怎么不见了?”


    跟着他的目光看去,杜仲果然没瞧见自己的马。出声将小厮唤来,他却一脸理所当然。


    “那马?自然是被你们同行的小娘子骑走的啊!今晨天刚蒙蒙亮,渠阳城里头送来一封信,说是衙门里收到之后要转交给她的,她当时看完之后,立刻回屋收拾好行囊急匆匆出门,骑上马就走了!”


    第192章 病弱情深 “我好想你。”


    信还是彩颦写好,偷偷差人送来的。


    因着不知道季窈他们破案之后,是继续留在原来的客栈,还是即刻启程回龙都,所以她趁府上其他人不注意,偷溜进严煜书房用了他的私印,将信送进渠阳县衙。


    一张信笺上简单写明来意,希望衙门的人能把里面另一封密封好的信交给季窈,所以白捕头才找人将信又送到城外驿站来。


    这封信上内容也不多:严煜病倒了。


    如今正值年中,按照旧例,各州府县衙要将上半年百姓的讼案全部归档审核,整理好后呈递上级,再统一上交大理寺和刑部。


    严煜带着手下通判、同知和主簿在衙门忙了几个通宵,哪怕入夜后,其他人陆陆续续都告罪家去,他也独自一人留在三堂后书房里继续挑灯夜读。


    彩颦来给他送补身汤剂的时候发现他昏倒在房中,大夫探脉发现其脉象细长,推测少年郎因为操劳过度引起气血两亏,是以才会产生晕厥的症状。


    “这人,真当自己是三岁顽童,任性起来连命都不要了!”


    她心里惦记情郎,牵马之时未曾多加注意,等上路之后发现胯下马儿温驯异常才反应过来,自己骑走了杜仲的碧蹄。


    南风馆养的四匹骏马里,属碧蹄最通人意。它不是四匹马里跑得最快的,此刻却仿佛知晓季窈心中急切一般,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一人一马疾驰疯跑,四个时辰足以将杜仲等人远远甩开。


    骑马跨进龙都城门之后她顾不上先回南风馆,背着行囊直接往严府而去。


    眼看着距离严府还有不到半条街距离,她心里顾忌着林老夫人,突然又勒紧马匹停下来,思忖一阵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碧蹄缓步往严府走去。


    幸而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严府的人,她将碧蹄栓在路边草丛,自己背着行囊在门口踟蹰徘徊几圈,最终还是决定避开大门,一跃上到屋顶,从房檐边进垂花门来到西厢房房顶上,揭开两块瓦片往里瞧。


    此刻已是黄昏暮下,残存的斜阳透过窗户洒落在房中人消瘦的面庞上,让他原本毫无血色的脸凭空生出一丝红润。


    严煜坐靠在床边,手里仍旧拿着一本书册子在看,只是不知道看的是什么。


    不到半月的光景,他已经瘦到季窈快要认不出来。刀削斧切般的脸颊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仅剩一张皮紧绷在他优越的骨相之上。


    单薄里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尖锐的锁骨。加上满头青丝垂肩,整个人从内到外透露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绮靡。


    夕阳很快落尽,他脸上红晕消失,那抹病态的苍白又浮现出来,却依旧衬得他气质出尘,好像他根本没有生病,只不过是在若往常一样临窗夜读罢了。


    季窈不知道自己蹲在屋顶上看了多久,只觉得身后落日的余晖已经被浓浓夜色代替。


    婢女进屋将四周烛台上的蜡烛点燃,又将桌上油灯点起,季窈才看清他手里那本书中夹着她的小像。


    这时她方反应过来,他看了许久都没有翻页。


    酸涩与苦楚一瞬间从心头涌上鼻腔,一呼一吸之间也逐渐哽咽。季窈眼眶噙泪,双手微微颤抖着,正准备将脚边瓦片再搬走一些,好空出足够的空间让自己跳下去,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夹杂拐杖点在地面的声音响起。


    接着,她生平第一个害怕面对的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林老夫人看着脸色也难看得吓人,步履蹒跚,看上去比平日里抖得更厉害,似乎连支撑自己走好每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她来到严煜床边坐下,重重地叹一口气,伸手想去捉住严煜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


    “夜深了,你就别看了,可好?”


    严煜盯着书里那枚小像,目光不曾有片刻挪移,“这几日夜里风冷,祖母当待在自己房中,少出来走动才是。”


    少年郎的声音还若从前一般清朗温柔,只是多了一丝冷淡。


    不等林老夫人应答,他又立刻开口唤来婢女,让他们扶老夫人回房。


    “琮之!”林老夫人声音骤然放大,乌木拐杖重重地点在地面,发出撕扯般刺耳的声音。


    她颤颤悠悠起身,边摇头边说道,“你如今这个模样,和当年你祖父从苗疆被抓回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你还敢说你没有被那妖女蛊惑?枉你自小熟读圣贤书,又怎会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句话?你以为你这样子作贱自己,只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殊不知这也是在剜你娘亲的心、剃你爹爹的骨!”


    她抬起拐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纸箱严煜,他也终于从书中抬头,双眼猩红地与她对视。


    “你这是大不孝!”


    听到这里,季窈感觉自己脑子里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在快要崩断的边缘。她不自觉攥紧拳头,因为愤怒与难过的缘故把衣裳一隅紧紧攥住,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皮肉上的痛苦却远不及心中痛楚万一。


    少年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说,眼中虽有波光闪动却迟迟未曾落下泪来,表情还若方才一般寡淡无情,只是声音微弱而颤抖,在场的人都能看出他在极力地忍耐。


    “是啊,如今连这身皮肉和骨头都不是我的,我如何能做主呢?只有我的灵魂被允许和她在一起,祖母可是此意?”


    “你!”


    林老夫人抖得更厉害,嘴里“你你你”了半天再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也在仓皇之中落了泪,被婢女搀扶着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或许这就是我们严家的命。你爹躲过一劫,结果报应到你的身上……罢了,都是命、都是劫数……”


    林老夫年已人耄耋,情绪哪里经得起如此折腾。一屋子仆人、婢女健健康康,只有两个主子看上去都是一副风吹就倒的病模样。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严煜的心再次揪痛起来,他低头无声落泪,片刻后又立即抬头,面色黯淡而绝望。


    “是孙儿不好。孙儿会尽快养好身体,该休息之时,也不会强撑,委屈这副身子的。祖母放心,早些回房歇息罢。”


    林老夫人只是摇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向门口挪移,“好好好,这副身子到如今听上去已经不是你的了。我不管、我不管……”


    关门声响起,房中又恢复安静。


    季窈蹲在房上太久,腿已经开始发麻。她看着严煜面色疲惫,揉揉眉心又开口让婢女唤彩颦进来,心一下子又提起来。


    他是要向彩颦探听自己的近况吗?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彩颦推门而入。


    “主子。”


    “渠阳那边进展如何?”


    “两日前县衙送来的信里说,纵火案的凶手自行到衙门投案,被抓走的两个孩童也季娘子他们找着,估计结案之后就会回来了。”


    “她还是如此厉害。”


    他脸上温柔的笑意晃了季窈的眼。


    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她会忍不住想见他。


    想摸摸他的脸,想轻蹭他骨节分明的手背,想扑进他宽厚的肩膀里,埋头痛哭一场。


    季窈敛神静气,将瓦片归位后艰难地挪动双腿,跳到西厢房边围墙之上,最后沿着墙边回到门口,消失在夜色中。


    房中纤瘦的少年郎浑然不知她的到来与离开,只在彩颦离开,一切又都归于宁静之后长舒一口气,望着窗外无垠的月色,开口像是在问谁,又像是喃喃自语。


    “非要等到结案之后再回吗?我好想你。”-


    亥时四刻,南风馆已经打烊,小倌们不住在馆中,打烊之后各自家去。


    商陆和蝉衣出事,季窈和杜仲前去营救,加上京墨因公回京,整个南风馆后舍空空如也。于是三七和楚绪被要求,在众人离开的这段时日就在南风馆住下,以防有人趁虚而入。


    空闲之余,她也拜托二人将自己的珍哥儿和金哥照顾好。所以每日打烊之后,三七住在前馆三楼的空房里,楚绪就住在京墨的屋子里。


    碧蹄在严府外的草丛里进食,身上气力恢复些许,带着季窈回到南风馆。


    楚绪关好门窗刚准备剪烛,就听到一阵马蹄声自后厨马圈的位置传来。碧蹄的脚步声清脆柔和,她已经听过无数次,自然认得。


    “他们回来了?!”


    女娘披上外衫,点上灯笼走到后厨房外小院,打开门闩,就看见季窈牵着碧蹄,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外。


    “掌柜,果然是你!杜郎君和蝉郎君呢?还有商陆,他们可都平安?嗨呀,瞧我这张嘴,有你们在,他们肯定是平平安安的……”


    楚绪兴致高昂,见她不说话还打算继续问下去,没想到季窈从头到尾紧抿的唇突然下压,哼唧两下,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楚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好难过……”


    “啊?怎么了这是,难道是他们出事了?”


    “呜呜呜呜不是……”娇俏的女娘从楚绪肩膀摇头,眼泪还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停滑落,“他们都好……只有我不好……我和严煜都不好……呜呜呜……”


    楚绪自然听懂了,“好好好,这里冷,我们回屋说。”


    回屋自然也算不上什么解决办法。季窈倒在楚绪怀中哭了个痛快,直到烛火燃尽,她哭得浑身开始发冷,才怔愣着抬起头,想擦去脸上泪痕,才发现自己早已哭湿了楚绪胸口的衣裳。


    “抱歉,我带你换一身罢……”


    楚绪赶紧把她按住,给她盖好被子,“你快别动了我的小祖宗,趁着天还没亮赶紧睡会儿罢。”


    “我睡不着……”


    “严大人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你这副样子,见了倒叫他心疼,这病就更好不了了。”


    季窈的声音比蚊子还小,“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再见他……”


    “哎。”楚绪轻叹,在床边蹲下身子,声线柔柔,“从前我只希望你同杜郎君在一处,这样大家以后就还是一家人。可如今我看啊,你对那个严大人真真是喜欢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你了。”


    “真如此明显吗?”


    “嗯。”她连着点了好几下头,脸上堆满坏笑,“喜欢、太喜欢了。喜欢到连看他的眼神都是蔷薇色的。”


    “呵,”季窈终于笑出声来,眼中泪意稍稍减退,“你笑话我。”


    她还能笑,楚绪这颗心算是又落回肚子。她伸手替季窈将被角掖好,起身去剪烛,“先好好睡一觉,明日之事明日再说。”


    可惜明日来得太快-


    季窈这一觉只睡到辰时就说什么也睡不着了。她仍旧像是断了线的悬丝傀儡一般,从后舍轻飘飘地游荡到前馆,坐在大堂里看着窗外徐徐升起的太阳发呆。


    三七起得很早,担起采买和洒扫的责任,此刻已经从外头买完东西回来。两人在她身边一边忙碌,一边抱怨杜仲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她这才想起,昨日单独启程是因为自己临时收到信后不告而别,杜仲他们若是晨起发现之后立刻追上来,最迟今天早上也该到龙都了。


    难道又在路上遇到什么绊子?


    她尚未思考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眼前橘金色的日光突然被挡住一块。她抬眼看去,林老夫人被彩颦和另外一个婢女搀扶着走进来,乌木拐杖点在地面发出缓慢而有序的声音。


    “嗒”、“嗒”、“嗒”。


    她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一样,战战兢兢起身,双手不知道该如何放,“老、老夫人,你来……来做什么?”


    有了前车之鉴,三七和楚秀立刻走到季窈身边,防着她再靠近。


    林老夫人双手手臂往外一推,将彩颦和婢女推开,自己一个人继续往季窈面前走过去。


    就在众人以为,她又准备上前给季窈一巴掌的时候,林老夫人突然死死按住拐杖,在季窈面前缓缓跪下。


    第193章 伊人决绝 “他会替你娶我。”……


    入伏之后,正午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烫人。


    整个南风馆死气沉沉,用膳、走动之间不见了往日欢声笑语,只有三七、楚绪和厨子带着几个早到的小倌,默不作声地坐在大堂用膳。


    后厨房外传来接二连三的马蹄声,还没等馆内人起身查看,杜仲和蝉衣已经先一步进到馆内,焦急地到处看。


    “杜郎君、蝉郎君?你们终于回来了。怎么脸上还有伤?”


    循声看去,不光杜仲和蝉衣脸上有伤,商陆和赫连尘也挂了彩。


    他懒得解释,目光继续在馆内游移,“掌柜呢?她可有回来?怎的此刻没同你们一处用膳?”


    三七和楚绪对视一眼,还是楚绪稍稍勇敢一点,先开了口,“她回来了……昨夜就到了。”


    听见这话,四个风尘仆仆的郎君这才放下心来。


    赫连尘最后一个走进来,目光从上下三层楼都扫过一遍,没看见季窈。


    “她到底收到了谁的信,犯得上如此心急,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抛下我们跑回来了。难道是什么金主?贵客?将他叫出来我好生瞧瞧。”


    回应他的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从走进南风馆,看清这里一切如旧开始,杜仲就知道她一定不会是因为馆里出事回来的。可赫连尘一番胡言乱语之后,三七和楚绪异常的反应反而让他心里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到底怎么了?她人呢?”


    眼看着几个人就要往后舍季窈的房间找过去,楚绪横下心来,开口把人都叫住,“掌柜出去了……方才有人拜访,她、她就跟着走了……”


    她支支吾吾,说话遮遮掩掩,杜仲耐心耗尽,“何人拜访?”


    “是……林老夫人。”


    商陆和蝉衣在林老夫人来龙都之前已经去了渠阳,赫连尘又是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才回来,他们三个听见这个名字都一头雾水。


    “谁?听上去不就是个年纪大些的老妪,至于让你们脸色如此难看……诶杜仲你去哪儿?”-


    自己是怎么走到严府里来的,季窈不记得。


    林老夫人的马车走在前头,季窈和彩颦另乘马车跟在后头。坐在窗边,感觉自己坐在柔软的棉花上,身子跟着马车一起不受控制地晃动。彩颦在一旁搀着她,生怕她下一瞬坐不稳,脑袋会撞到木板。


    “季娘子,你其实不用委屈自己……我现在就去告诉老夫人,你还是决定回去……”


    “啊?”


    她的话将季窈游离的思绪唤回。女娘怔愣凝她片刻,眼中渐渐恢复聚焦,艰难地笑笑。


    “不用,我既然答应了,现在去与晚些去,都是一样的。”


    她看上去脸色苍白,彩颦心里内疚得紧,“要是我知道今日林老夫人会做出如此行径,断不会让她知晓你已经回来的事……都是我不好……”


    季窈倒不是很在意,平静开口道,“她若早有此打算,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日。”


    今晨彩颦在集市上撞见三七和楚绪,闲谈之下才知道季窈回来了。


    她高兴之余赶紧回到府里,正交代其他婢女替自己照顾好严煜,她要到南风馆去替两人牵线,好让严煜尽快能见季窈一面,没想到这话让林老夫人的丫头偷听到,这才有了林老夫人今早突然再临南风馆的事。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一看到季窈便屈膝跪下,老泪纵横地说着严煜为了她如何折磨自己、糟践自己,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严家三代单传的独子就这样消沉下去,所以今日豁出老脸,来求季窈主动找严煜断了关系。


    说自己虚情假意也好,另有所爱也好,总之她涕泪之间全是长辈的卑微与无奈,在场人若是有不认识季窈的人,一定会把她看作是勾引世家公子的风尘女郎。


    “可你不一定非要去啊。严大人昨晚已经答应老夫人会好好休息,我也会帮你瞧着他,不会再让他把身子熬垮的。老夫人在龙都住不习惯,迟早也是要回江南的。你若是愿意,等老夫人回去之后你和严大人就不用受这份闲气,你们也不用分开……”


    “等?”季窈苦笑出声,“好姐姐,你如今怎的也学着说这些话来唬我?老夫人只是走了又不是死了,再说她就算死了,下头也还有严煜的爹娘,难道我还要继续等到他们也死了不成?再说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自然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如此心肠歹毒,为了自己的幸福就一味盼着别人死的那种人。”


    彩颦知道她在强撑,在嘴硬,因为她能感觉到季窈的双手微微发颤。


    “话虽如此说,你同严大人这段情,到底不要因为这点子事彼此辜负了才好……”


    “这可不是小事。”她神色黯然,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严煜的性子,平日里温柔斯文,其实内里性格被驴还倔。只要我还同他在一处,他与家里人的争执就不可能有息止的一日。”


    说到这她突然笑了,可彩颦看出她笑中带泪,“再说,林老夫人那一巴掌太疼,我可不想再挨他家中其他长辈的打了。严煜在的时候尚且能护着我,可我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同他在一处,不像样子,我也不愿意。男人嘛,到处都是,你也不想看我委曲求全罢。”


    曾经她说,严煜值得她委曲求全的那句话,如今也要收回了。


    她自认没那个度量。


    马车停下来,林老夫人被搀下马车,进到垂花门,却在院子里头停下。


    她看着季窈紧随其后,开口吩咐身边所有人道,“咱们都在外头,让季掌柜一个人进去就是。”


    简单一句,又将整个严府的人与她划清界限。季窈只当自己没有听见,既不点头也不理会她,提起裙摆一个人进了西厢房。


    时近正午,阳光晴好。严煜还若昨天她从房顶上看见的模样,披着外衫靠在床头看书,听见有人进屋,头也不抬。


    “药放下就出去。”


    “是我。”


    女娘甜润的声音传入耳朵,让严煜生出一丝恍惚。他转头微微愣住,下一瞬掀开被子赤脚走下床,高大的身影将季窈笼罩。


    “窈儿,你回来了!”


    他身上没了淡淡的书墨香气,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散的药气。她甚至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熏眼睛,否则为何她现在会有种睁不开眼的感觉。


    “嗯。”


    “何时回的?可有好好休息?”


    他拉着季窈在床边坐下,目光不曾有一刻离开过她的身上,“窈儿瘦了,看来渠阳的食物不合你胃口。午膳我叫厨子多做几道菜,你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记得你很喜欢吃羊肉韭饼和青团,让下人们这就出去买回来,现做来得及。”


    他开口唤了两声彩颦,被季窈抓住双臂,打断道,“……我是来同你分手的。”


    严煜再次感觉到恍惚。他不安地舔唇,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什么?”


    这一声太过温柔低沉,问得季窈心痛。


    她生怕自己先败下阵来,赶紧侧过脸去看向别处,双手松开他的同时却又被他抓住双臂。他的手掌很大,隔着薄薄的衣衫捏住她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在颤抖。


    “我方才好像没听清,窈儿你再说一次。”


    季窈回头,脖子转动的动作木楞又僵硬。


    “分手,听明白了吗?还是说要我照顾你这个病人,再多说几遍?”


    擒住她的双手将她握得更紧,严煜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一边死死地抓着她,好像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一边上下检查她的脸颊、手臂。


    “是祖母又为难你了?还是她又打你了?打的哪儿?我这就带你去找她……”


    “她没有打我……”


    “那是她逼你来找我的是不是?”


    “不是……”


    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他摆弄,问一句就答一句,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反常。


    她不哭不闹,也不开口抱怨,反而让严煜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他感觉心口微窒,仓皇失措地将她搂进怀里,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你刚回来,一定累坏了。我这就让下人将隔壁房间收拾出来供你休息,饭不想吃就不吃,等你睡够了再让他们给你做……”


    被他抱在怀里,少年郎突出的锁骨甚至有些硌人。只是这般炙热和温暖还若从前一样令她心动,让季窈忍耐许久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可她没有忘记这一趟的目的。


    长痛彻骨,短痛彻肤,同严煜分开,她也可以干干脆脆地选择去苗疆寻找亲人。


    哪怕换做平时,季窈的力气也比严煜更大,何况他还在病中。


    她挣扎着想从严煜怀里出来,稍稍使劲直接将他一把推倒在床上,自己整理衣衫在床边站直,继续说道,“当初你我被困在黄金下村之时,我就说过,我的心愿是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再嫁一回。如今看来,你圆不了我这个心愿了,所以我决定换一个人。”


    “我知道你在说气话。”严煜从床边坐起来,拉住季窈的手不肯放,“你就是气我祖母为难你,让你受了委屈。窈儿你相信我,我可以解决……”


    “拿什么解决,你再多生几场病,以死相逼?还是我干脆找人下毒,把你祖母和所有反对我们的人都杀了?先说好,你要是想辞官、抛弃家族与我双宿双飞,我可是不会答应的。你知道我这个人爱财又不能吃苦,别指望我会跟着你过苦日子。”


    “不要故意说这样恶毒的话来激我。”他的语气渐渐严肃起来,伸手捧住季窈的脸,痛心疾首道,“我此生只爱你一人,他们迟早会明白的。”


    “迟是多迟,早又是多早?你知道我最痛恨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事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用力甩开严煜的手,忍住心痛继续演下去。


    “严煜,说你天真你还真是天真。我当初能为了生存跑到南风馆去做风月楼掌柜,整天帮着那群男人挣女人的钱,后来也能为了自己逍遥快活就把南星一脚踢开,你迟早也会是下一个……哦不,我不该说‘迟早’,应该说‘现在’。”


    “你明明是爱我的!”


    “我爱的是能三媒六聘、让我穿上凤冠霞帔的人!这个人是谁根本不重要!枉你严煜饱读圣贤书,难道不知道明媒正娶才是合乎礼仪规矩的吗?还真把你我这点子上不了台面的儿女私情当真了是吧?”


    “不要再拿圣贤书来压我!”


    吼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他全身力气。


    少年郎眼中最后一丝光点消失,双手颓废地垂下,跌坐回床边,声音哽咽起来。


    “如果圣贤书会让我失去你,我宁愿做个目不识丁将一切礼数和君子典范抛之脑后的人……”


    “也可以啊。等我嫁人之后,你若是心里还放不下我,可以来寻我。你既做不成我的夫君,做情郎也是可以的。”


    他摇头,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严煜……”


    “叫我琮之。我想听你叫我琮之。”


    不行,再同他单独待下去,季窈感觉自己下一刻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她旋即转身,避开他哀求乞怜的目光,窗外烈阳让她有些睁不开眼,“严大人,言尽于此,我走了。”


    “我不会放弃的。”


    身后的声音听上去柔弱又坚定。


    像缓缓流淌的河水,那么轻柔,没有一点攻击力,但任凭你用尽办法,也别想轻易将它断开。


    “龙都很小,我还有一生的时间同你证明,我严煜此生只爱你一人的话。”


    “可我要走了。”


    “什么?”


    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快死了一样的轻。


    季窈最后一次转身,因为极力忍住眼泪的缘故,眼眶泛红。幸好她此刻背对阳光,面容得以稍稍隐藏在背光的阴暗里。


    “你没听错,我准备去苗疆寻找亲人。若严大人还记得当初调查到关于我的来历,那就应该知道,我不是龙都人,更不是神域人,这里不是我的家。”


    “不行,不要,我不准你走。”严煜身上最后一点镇定与端庄彻底消失,惊慌失措像是被人抢走玩具的孩童一样上前抓住季窈,紊乱的呼吸擦刮着女娘面庞而过,双手在她脸上游走,想再次将她搂进怀里,“我不准你走、你哪儿也不许去……”


    “砰”的一声,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白衣郎君鬓发微乱,喘着粗气出现在门口,黑着一张脸走进来,一把将季窈从严煜身边拉远。


    “杜仲?”


    听到她被林老夫人带走的消息,杜仲就立刻飞身出来到严府寻她,进府之时甚至还打伤了几个家丁。


    杜仲低头看着她眼眶通红,分明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方才进来之时又刚好看到严煜死抓着她不放,心里升起一丝厌恶,拉着季窈往外走。


    “走了。”


    “不准走!”严煜一声令下,原本围在门口的家丁和侍卫立刻拔刀的拔刀,用棍的用棍,将门口堵住。


    杜仲刚准备出手带着季窈杀出去,剑未出鞘被季窈用手按回去,反倒伸手挽住杜仲的胳膊转过身去面对严煜,听她缓缓说道,“他来得正好。既然如此,告诉你也无妨。”


    她看杜仲一眼,双手将他的胳膊抱得更紧,“我选了他代替你,以后他会娶我。”


    “他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我风风光光娶进门做他的夫人,他还会陪我回苗疆寻亲,天南地北,青山绿水,那些你看不到的风景,都有他陪我去看。”


    她越说越过分,众人围在门口鸦雀无声,彩颦觉得严煜看上去已经快要崩溃,忍不住出声唤了她一句,“季娘子……”


    别再说了。


    她说出每一个字的时候何尝不是剜心剔骨,反胃与恶心涌上喉咙,难受得她几度停顿。


    拼命忍住想回头看他的冲动,季窈想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着杜仲的衣服,开口对门外的人说道,“让开。”


    她知道林老夫人一定站在这些人身后。


    双方对峙一阵,从家丁身后传来林老夫人的声音,“放他们走。”


    众人听令,手持兵器缓缓让出一条通道,让季窈和杜仲走出去。


    路过林老夫人身旁时,她向季窈投来的目光没有丝毫感激,又恢复往日的恶毒与无情。


    季窈的任务已经完成,虽然代价是深深伤害了她的孙儿。


    严煜的心已经被剜空殆尽。


    两人走出重围的同时,季窈听到身后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接着彩颦大喊“少主”、“少主”,林老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琮之!琮之你醒醒……他昏倒了,快去请大夫!”


    她刚转过头去,双眼立刻被一只大掌遮住。杜仲的声音哑然而沧桑,同时也带着不忍。


    “不要看,走罢。”-


    怎么走出严府的,季窈不记得。


    当她听到耳边嘈杂吵闹的声音,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严府,和杜仲一起走到街上的时候,双膝发软,松开他的衣袖一屁股瘫坐在地,眼泪终于如断线珍珠一般自眼眶滚落,开始无声痛哭起来。


    杜仲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内心同样破碎坍塌,愤愤而无奈地侧过脸去叹一口气,随后蹲下身,将怀中手帕掏出来与她擦泪。


    没有咒骂,没有哭诉,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眼底一片死寂。


    路过行人不断投以注视的眼神,杜仲只好又把她搀扶起来,两人继续沉默着往南风馆走。


    临到家门口之时,季窈突然止住脚步,带着浓浓的鼻音小声道,“从后门回罢,我不想他们看见我这个样子。”


    事到如今她还在忍。


    杜仲看着她可怜的模样心痛到无以复加,牵起她的手感觉自己握住的是一方冰块。


    两人打开后门走进来,身边除马圈里吃草的马儿以外再无旁人,季窈才抓着杜仲的衣领,靠在他胸口呜咽出声。


    “对不起,方才利用了你……”


    回应她的是强有力的回抱。


    郎君大掌扣住少女后脑,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低沉声音里带着的坚定丝毫不输给严煜。


    “只要你愿意,我甘愿被你利用一辈子。”


    她无暇去深究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还沉浸在悲痛的思绪当中,脸上泪水滴落在郎君白色的锦缎上,侵染出一大片深色水渍。


    “他一定恨死我了……”


    “他不会恨你的。”


    同为男人,杜仲了解严煜。


    只要等他清醒过来,他还会爱自己怀里这个女人,加倍的、不可抑制的、永远也逃脱不了的,更爱她。


    严煜之爱她,不比自己少。


    所以他此刻甚至有一丝庆幸,庆幸她最终没有和严煜走到一起。


    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打败严煜。


    季窈被他语气里的笃定吸引,稍稍收起泪意,声音哽咽,“他这样好,可叫我如何能忘了他……”


    话音未落,杜仲的唇已经落下。


    他知道自己此刻亲吻她多少有些卑鄙,但他决定就此卑鄙下去。


    温热薄唇贴上季窈哭到干冽的唇瓣,仿佛一股电流自二人唇齿间流过。他第一次主动的亲吻带着安抚的意味,轻柔而缓慢,连呼吸声都是微弱的,生怕会引起她的反抗,让她讨厌自己。


    片刻后他的脸稍稍拉远,将她花容噙泪的小脸收入眼帘,季窈却在他深情的目光中,看到他眼底暗藏的一丝失落。


    “和我在一起。”


    “你……”


    “和我在一起,我不会要求你忘了他。”


    第194章 终有一别 “你若不回,我终身不娶。”……


    昏沉多梦的一觉,季窈一直从中午睡至日暮西尘。


    期间她隐约能感觉到其他人,包括赫连尘都来过。只是她无暇应付,怕自己听到他们关心、安慰的话语又忍不住会哭。


    杜仲端着饭菜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已经从床上坐起身来,抱着双膝直愣愣地瞧着窗外连天荷叶、橙碧交织的光影发呆。


    饭菜的香气勾不起她一点食欲,只是让她注意起眼前一身白衣的清俊郎君。


    他方才吻了她,还说要她同他在一起。


    什么叫“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以不用忘了他”?他当真如赫连尘所说,是喜欢她的吗?


    杜仲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人异样的眼神,放下饭菜后又给她倒了一杯茶端过来。


    茶盅捧到她手边时,郎君指节轻触季窈手背,她下意识缩了一下。


    这不寻常的反应被杜仲看在眼里,眸色黯淡下去,表面上仍不动声色。


    “方才哭了这么久,喝点水。”


    受尽委屈的小姑娘此刻听话得让人心疼。


    她接过茶盅一滴不剩地喝完,又乖乖将空杯子递还回去,下巴搁在膝盖上继续发呆。杜仲起身回到桌边,看着饭菜冒出的热气叹气。


    “穿衣服,过来吃饭。”


    “那你先转过身去。”


    她以前是会随便同自己勾肩搭背的那种洒脱脾性,脖子也咬过,当着他的面多少次,脱衣服也脱过,如今倒愈发陌生拘谨起来。


    杜仲回忆起两人在后厨房门口,情不自禁吻了她,还低声下气要她同自己在一起的那番情景,暗暗后悔。


    忍住不说,她是不是还会像从前一样依赖自己?哪怕是以兄长的身份。


    软糯香甜的真君粥吃进肚里,饱腹感稍稍填补了内心失落。季窈借夕阳余晖这才看见杜仲脸上有伤,嘴里最后一块杏肉咽下去,低声开口问他,“你的脸怎么了?回来的路上遇到危险了吗?”


    她这会儿想起关心他来了。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笋到她碗里,答非所问道,“放心罢,只要我没死,一定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地娶你做夫人的。”


    “都说了是骗他的……”


    “你可没说是骗,”他淡眸凝她,“你说的是‘利用’。”


    “有何区别?”


    “你一天不嫁人,他就一天不死心。所以只有让他亲眼见到你同我成了亲,才能断了他的念头。最好你我再有个孩子,女儿眉眼一定要像我,漂亮娇艳,让他见之生厌,方可渐渐将你淡忘……”


    听前两句季窈还想开口反驳,可他越说越离谱,她反而觉得不正经起来。


    “你怎么不说一儿一女?儿子像我,女儿像你,天天轮着番地在他跟前转悠,能烦死他。”


    “生子有损母体,不过你若是真想再生一个,无论男女我都喜欢的。”


    说得跟真的一样。


    “季窈白他一眼,丧气道,“无所谓了,这几天收拾好咱们就去苗疆吧,我不想待在龙都,等以后他调走了,我再回来。”


    真君粥着实开胃,季窈吃饱饭,失落的心情稍稍好些,只是眼皮还肿着睁不开。


    杜仲取来巾帕沾湿冷水与她冰敷,看着白色的帕子蒙住女娘上半张脸,只露出翘嫩鼻头和饱满的嘴唇。


    “杜仲。”


    “嗯。”


    “你可曾听说过‘英烛’,或者‘英离’这两个名字?”


    原本神色懒淡的郎君突然转头看她,双眼聚焦地眯缝起来,盯着她看了一阵才继续开口道,“自然,那是我阿哒和阿乃的名字,用中原的称呼,就是外祖母和娘亲。”


    她吓得帕子从脸上掉下来,“你外祖母和娘亲?”


    杜仲拾起帕子换一遍水,又给她敷回去,“你之前在梦里喊的,果然是她们的名字。”


    原来他那时候听清了。


    “嗯,我好几次梦见英烛……就是你外祖母。她有时在笑,有时在哭,时而年轻,时而衰老……”


    “她已经去世了。”杜仲的语气有些低沉,“所以你见过她?”


    “应该是罢,否则我怎会在梦中将她的面容看得如此清晰?”说到这她又把帕子从脸上揭下来,盯着杜仲的脸说道,“那你说,你的家人会不会知道我的身世,可以问问他们吗?”


    “我家中亲人只剩下新苗王楼元应,你要去问他吗?”


    看她眼中期待瞬间消失,杜仲又有些不忍心道,“石长老或许知道,他是追随阿哒和我爹多年的心腹,此次你若是愿意随我们入京,可以带你见一见他。”


    “入京?”


    这下她彻底不想敷眼睛了,“什么叫‘愿意随你们入京’?你为何要去京都?还有谁要去,我们不是去苗疆找委蛇,杀仇人吗?”


    目光在他脸上游移片刻,越看越觉得他脸上的伤非同小可。


    “是不是赫连尘打了一架,他非要你陪他回去?他那点子三脚猫功夫也能伤到你?”


    “是委蛇。”


    他在季窈震惊的眼神中继续说着,季窈这才知道他们在回来的路上,正面遭遇委蛇的事。


    那日她不告而别被发现后,众人立刻骑马出发。


    为尽快追上她,出发时杜仲专门向驿站掌柜打听到一条捷径,只是这条路需要从他们身后那片茂密的丛林里穿过。如果顺利,就可以减少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在森林东北面赶上季窈。


    正午时分的阳光沁透森林,艳阳之下一扫深夜的阴森,看上去安全极了。


    杜仲带头挥鞭冲进森林,蝉衣和赫连尘紧随其后,只有商陆不擅骑马,跟着脚印和马蹄声慢慢在后面追。


    就在他们进入森林后不久,头顶晴好的蓝天突然阴沉下来。身边灌木丛中飒飒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大,可他们并没有感觉到,除骑马以外其他方向还有吹来的风。


    “天怎么黑了?”


    一种不详的预感升上心头,杜仲无暇顾及身后动静,挥鞭继续前进,“赶紧穿过这片森林!”


    就在他们骑马冲上一小段山坡的时候,一只巨大的蛇头从山坡顶端露出来,金色眼瞳不断收缩、闪烁,吐着信子发出嘶嘶声,缓缓从山坡顶上抬起头来。


    “啊啊啊!那是什么!?”


    “!”


    在场除了杜仲,都是第一次看见委蛇。杜仲反应最快,勒停马匹即刻调转马头往回跑,蝉衣与赫连尘见状也赶紧跟上。


    可惜赫连尘反应慢了半拍,调转马头时委蛇的蛇信子已经差点吐到他脸上。接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口中津液差点滴到赫连尘身上。


    “啊啊啊啊!”


    委蛇猛的低头咬过来,赫连尘躲闪不及只能丢弃马匹从马上飞起来,一个侧身扑倒在左边草丛,杜仲和蝉衣回头,就看见委蛇将赫连尘的马含在口中,接着摇晃着身体立得更高些,一个仰头将马儿活活吞咽入腹。


    赫连尘在地上翻滚几圈,被眼前场景吓得快要尿裤子,扯着嗓子乱喊,“救我、快救我!”


    杜仲与蝉衣对视一眼,踩上马背拔剑出鞘,杜仲直奔委蛇而来,蝉衣就赶紧落到赫连尘身边将之扶起。


    可这回,委蛇似乎对于杜仲正面发起挑衅一点反应也没有,它低头躲过杜仲攻击,随意地摆尾看上去像是要攻击杜仲,实则只是想把他赶到一边。


    它眯起双眼,眼里只有一个赫连尘,盘踞着身体直直地朝赫连尘和蝉衣逃跑的方向追过去,沿途将一棵棵树撞倒。


    参天巨兽移动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追上只能用两条腿逃跑的两个男人。感觉到被头顶阴影笼罩的两个人刚抬起头,沾染着新鲜兽血的大嘴又已经张开,像一张巨网直直朝着赫连尘头上落下。吓得两人相互用力推开对方,才在蛇口落地的一瞬向两侧退开,各自倒在草丛之上。


    接连两次扑空,委蛇的耐心消耗大半,它在扑空的瞬间立刻又抬起头来,以飞快的速度再次向赫连尘发起攻击,蝉衣捂着胸口,看委蛇执着于赫连尘的位置,他躲到哪里,它就攻击哪里。


    “怎么回事?它好像认准了赫连兄?”


    杜仲飞身过来,从自己马匹上挂的包袱里取出一只权杖。


    “石长老曾告诉过我,委蛇会记得敌人的气味。五十年前苗疆与神域一战中,赫连氏第七任皇帝赫连逍以身祭剑才重伤了委蛇,使得神域最终赢下那场战役。赫连尘是赫连逍的孙儿,它自然认得他的气味。”


    权杖抽出的同时像是感应到委蛇存在,杖首上原本黯淡无光的红宝石突然迸发出璀璨的红光。


    “这是什么?”


    “这是石长老离开时留给我的权杖,上面嵌有契约之石,或许能起得上作用。”


    说罢他站起身来,踩着身旁树干飞身跃起,朝着赫连尘逃窜的方向追过去。


    赫连尘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成了委蛇的目标,他轻功虽然了得,庞然大物压在头顶却不敢飞得太高,只能自低矮树干之间慌乱逃窜,好几次被委蛇突然甩过来的脑袋把树干撞断,险些害他直接落入蛇口。


    神祇笼罩之下,凡人的力量是微弱的。他渐渐感觉到力气用尽,逃窜的速度渐次降低。


    委蛇察觉到他精疲力尽,直接一个后仰,将尾巴甩过来,横扫赫连尘脚下所有可供他站立躲藏的树木,男人脚下树枝断裂的同时,他宛若断了翅膀的鸟儿,重重摔在地上,被杂乱的枝桠划伤面部,鲜血直流。


    敌人身上浓烈的血腥气进一步激发委蛇的攻击性,它收尾上前,最后一次长大嘴巴,朝着赫连尘扑过来。


    “不要啊啊啊啊!”


    赫连尘躲无可躲,只能以手遮面,阻挡自己直面蛇嘴里那血腥的红肉和粘粘的津液。


    就在他以为自己立刻就要魂归西天,成为巨兽腹中餐之时,一个白色的身影飞到委蛇上方,落在它头上的同时掏出权杖朝着它两眼之间红色的印记点过去。


    契约之印再次被唤醒,委蛇被红光晃了眼,停下攻击的动作,开始摇晃脑袋想把杜仲甩下来。


    杜仲被甩下来之后站到赫连尘身边将之扶起,苟且偷生的感觉让赫连尘猛然又拾起对生的渴望。


    他仍然想要征服面前这只上古神祇,举起权杖却被反应过来的委蛇再次下口攻击。它有意避开杜仲,用身体将他撞开的同时,一次次对赫连尘张开大嘴。


    赫连尘这回看明白了。他抓着杜仲的手把权杖抬起来,耀眼的红宝石里似乎有隐隐烟波流动。


    “你看这石头里面像不像藏了东西?它在害怕这块石头吗?那就砸碎它!”


    “不可以!我……”


    赫连尘哪里管得了可不可以。杜仲话没说完,他已经抓着杜仲的手将权杖狠狠往旁边大树的树干撞过去。


    巨大的冲击力使红宝石瞬间碎裂,里面似烟又似水的金色的微光瞬间放大,同耀眼的红色光芒混在一起瞬间夺取森林中所有动物的视野。


    宝石碎裂时委蛇的头正对这道光芒,被晃到眼睛之后身体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赫连尘不可思议地看着委蛇像石化了一样停在远处,正暗自庆幸自己劫后余生,被杜仲拉着飞快往蝉衣的方向跑过去,然后拉着他同自己同乘一匹马,催促蝉衣和来迟了正一脸懵的商陆赶紧逃。


    四人三马逃出森林之后,身后传来无数树木被铲断的巨响,众人立刻猜测到委蛇已经醒了。杜仲勒马停下,抓住赫连尘的胳膊划上一刀,内力催出他不断流血沾满整块巾帕,然后包成一团扔向西边,四人继续骑马往东边跑。


    “不想被委蛇闻到你胳膊和脸上的血腥气,就赶紧捂好伤口!”


    赫连尘这才意识到委蛇是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追来,识相地死死捂住胳膊。


    这一路从傍晚一直奔逃到深夜,他们路过两个驿站,直到到达第三个驿站时不管是人还是马已经筋疲力尽,处于昏厥的边缘才停下。


    那一晚路过的许多商贩和行人也都见到了委蛇,将这一惊天发现传得沸沸扬扬,闹得人心惶惶。


    在这个神祇与上古巨兽逐渐式微的朝代,人们对于鬼和神的敬畏之心都在减退。


    所以委蛇这次被其他人发现之后,传到楼元应和京都是迟早的事。


    “所以你才要去京都找你说的那个石长老,就因为那权杖被砸了吗?该死的赫连尘,我真的很想把他脑袋也砸了。


    “是,也不是。”


    这次死里逃生,代价是杜仲手里唯一可以与委蛇有正面遭遇机会的权杖被毁,所以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赫连尘身上。


    “什么意思,你要拿我当诱饵,引诱那只巨蛇出来?”赫连尘像躲煞星一样连连后退,摆手不迭,“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自然不是要你去送命。那我方才为何还要费劲心思来救你?”


    杜仲难得在乎起他的看法来,“自然是我带着苗疆的部下都准备好降服委蛇,有能力与委蛇一战的时候,再要你将它吸引出来即可。”


    “比山还要大的神祇,像咱们这样的凡人它一口能生吞四五个,你们如何有能力与之一战?我不去。”


    “说来话长,总之我们不会打无准备之仗。你且再信我一次,与我一同回苗疆。”


    他头一回从杜仲的语气里听出几分哀求的意思,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不如这样,我们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季窈刚问完就明白过来,看着杜仲站起身道,“他要你去京都,帮他复国篡位?”


    “他的意思是只要帮他查清当年他爹赫连元雄之死,南宫凛是否真的是元凶。如果是,他不会拖累我,他会召集他爹的旧部拼死最后一搏,。但若不是,他也不会纠缠,会带着娘亲和弟弟远离京都,从此放弃复国的念头。最后他若是能活,便兑现承诺帮我引出委蛇,若是死了,也把尸身留给我。”


    “说得轻巧,他以为那个京都还是他们赫连氏在做主吗?等真正进了京都,你和他就像两条落网之鱼,等着成为他人案板上的肉……所以你到底答应他没有?”


    杜仲的眼神久久地凝视着她,她就懂了。


    “也行,那我与你们一同前去,毕竟少了我,你们要破案少不得多费多少时日。咱们趁着刚入伏,天还不算太热,先去京都,再回苗疆。”


    “不是为了躲他?”


    他这么一问,季窈反而不说话了。


    是啊,她赶了近百里的路回来看他,还没有摸到他、亲到他,就直接同他分了手。


    低头的同时季窈看见自己腰间还别着他们初次欢好之后,他给她的家传玉佩,那日二人说过的话还历历在目。


    ——“严煜,我也喜欢你。同你一样正经的、真喜欢的喜欢着你。所以这枚玉佩,我不会还你了。”


    他怀中炙热的体温仿佛还环绕在季窈肩头,她甚至还能隐隐听到来自他胸腔的那颗心狂跳不止的声音。


    ——“不还,永远不要还给我。”


    眼眶又不争气地红起来,季窈低头轻轻抚摸那块玉佩冰凉的纹理,小声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他醒了没有?”


    “既然决定要离开,就不要再关心他的死活了。”想了想,这话似乎有些重,杜仲蹲在她面前,将她眼中闪烁的泪光看在眼里。


    “他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这几日楚绪都住在京墨的屋子里,我叫她过来替你梳洗一下,早些睡罢。”-


    与此同时,远在苗疆王城的苗寨中,楼元应从美人胸脯里抬起头来,起身时激动到撞翻了面前的桌子,美酒佳肴洒落一地。


    “你说有人看见了委蛇?在何处?”


    王座下,与尤猛一样做护卫打扮的年轻男人双手伏地,恭恭敬敬道,“回苗王,是在神域紫云山以南一处名叫渠阳城的城外被许多老百姓看见,据他们形容,那巨蛇身若高山、眼若金色巨石,与委蛇的特征外貌一模一样!神祇苏醒,我们苗疆即将迎来盛世啊!”


    楼元应却觉察出不对劲,“不对,委蛇在冬眠之后苏醒,应该会理解回苗疆圣山寻找与它缔结契约的神女才对。即便五十年前神女已死,可蛇王蛊已被取出,如今就种在巫女体内,它也应该在苏醒之后回苗疆来寻找蛇王蛊,可是它为何至今没有回来?你手下人可有说,委蛇目前往何处去了?”


    “禀苗王,根据一路上不断有人目睹委蛇真身的行迹,它应该在往北的方向去。”


    “北?”


    那可是京城的方向。


    “看来,我如今不仅要做好对付我那个好哥哥的准备,也要做好降服委蛇的准备了。”


    第195章 瓮中捉鳖 “参见皇上。”


    三日之后,南风馆门口两辆马车并排而立,馆中众人围着季窈依依惜别,楚绪更是红着眼眶止不住落泪,双手攥紧季窈好像这样她就不会离开一样。


    “掌柜这才回来三天就又要走,京都山高路远,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季窈安慰地拍拍女娘手背,眉宇间带上不舍,“有些必须要做的事,做完就可以安安心心回来同大家一起做生意,到时候一定不会再离开你们了。”


    “那掌柜此去可要好好照顾自己。杜郎君、赫连郎君,你们也要替我照顾好掌柜。”


    一想到回京之后,自己身上背负多年的杀父篡位之仇可以得报,赫连尘高兴得忘乎所以,“那是自然,毕竟她是我夫……哎哟。”


    杜仲一巴掌打在赫连尘后脑勺,差点没把他早上吃的早膳都打吐,上前两步接过季窈手里包袱,牵着她上马车的同时,转过身来阻止赫连尘上车。


    “你和蝉衣坐那一辆。”


    “凭什么?”


    楚绪有些羡慕蝉衣,“蝉郎君也要去吗?那为何我不能去?”


    此行凶险四个字自然是不能说的,她见商陆也跟着点头,立刻剜他一眼,“是去做正事,又不是游山玩水。楚绪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由着你们胡闹。”


    商陆撇着一张嘴,“何曾是我不懂事,这才刚和大家团聚几天又要分开,自然是舍不得……不过我也知道我和楚娘子不会武功,去了少不得还要你们多护着我们,倒成了累赘。我们会照顾好馆里,等你们回来的。”


    她抬头看一眼南风馆大门,去年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头顶上三个蓝底金漆的三个大字还觉得陌生,此刻已经是她难以舍弃的家。


    两辆马车接连出发,刚出城没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的传进季窈耳朵。


    她掀开帘子回头望去,看见马上那抹红色的纤长身影登时瞪大双眼,紧张地抿紧双唇。


    杜仲一同看去,追来的不是严煜又是谁?


    他的马跑得比马车快,很快就赶超上来,横在路中间逼停季窈的马车,赫连尘的马车也顺势停了下来。


    “谁啊这么不知死活?”


    无暇顾及身后赫连尘瞎嚷嚷,季窈掀开帘子凝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请你让开。”


    严煜一身官袍,显然是得到消息之后临时跑出来的。他看上去还是消瘦得不成样子,只是因为奔波的缘故脸上浮现一丝红晕,更衬得少年郎楚楚可怜。


    “你还是决定要回苗疆,是吗?”


    “是。”


    “又骗我。”他无奈的语气里仍旧带着宠溺,像是抓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这不是去苗疆的路。”


    她一时无语,面前突然被杜仲挡住。


    他探出身子挡住严煜的视线,眼神淡漠没什么情绪,“她要去往何处,与你无关。休要纠缠不清,赶紧让路。”


    严煜手里攥着缰绳一动不动。


    “车夫,直接撞过去。”


    “等一下。”季窈开口拦他,想了想还是下了马车。见她走下来,严煜也赶紧下马迎上来,杜仲气得放下帘子,赫连尘则是被蝉衣捂住嘴,支支吾吾在后面一辆马车上蹦跶个不停。


    “你来得正好,这个还你。”


    她解下腰上玉佩递给他,严煜没有伸手来接,只是死死盯着她的脸,眼中是无尽的柔情与不舍。


    “何时回来?还有不到两月就是七夕了。”


    “我们已经分手了。”


    “七夕不回,那便等你过中秋,你喜欢的花灯我都给你留着,等你回来看。”


    “我说了我们已经……”


    “中秋过后还有腊八,我知你不喜红豆月饼,到时候让他们多买些果脯和枣泥馅的来。再不济,腊八之后就是除夕了,说起来快,只是没有你陪我,恐怕每一刻都度日如年……”


    “严煜!”她眼眶湿润,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打断他,“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们分手了,我回与不回,与你无关。”


    说话间,她又把玉佩举高些,严煜依旧只是看着她,双手垂落身体两侧,语气坚定,“你若不回,我终身不娶。”


    “不娶就不娶罢,与我什么相干。”


    季窈抬手准备把玉佩扔掉,严煜一个长伸手拦住她,握着她的手把玉佩紧紧包裹在掌心之中,脸上带着委屈眨眨眼,湿了眼眶,“留下它,否则我这就辞官跟你一起走。”


    他做得出来。


    “你威胁我?”


    “我在求你,你什么都可以反悔,什么都可以不要,独这枚玉佩,不要还给我,好不好?”


    他的低声下气再一次让季窈的心狠狠揪痛起来。


    她哽咽着红了眼睛,怕他看见于是赶紧转身,疯狂眨眼以防止自己眼泪落下来,“那你让开,我就留下它。”


    身后是死一般的沉寂,接着传来马蹄声慢慢挪移开的声音。


    两辆马车再次启程上路,红衣少年郎牵着马儿站在路边,目光孤寂而寞落,季窈仿佛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穿过马车木板,久久地落在她身上,重如千金。


    触肌生凉的玉佩此刻有些烫手,季窈沉默片刻,将它塞进自己的包袱里,不争气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京都相比龙都,繁茂昌盛之余,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巡视的官兵,戒备森严。


    毕竟天子脚下,荣光更甚,暗处的罪恶自然也更多。


    一路上季窈因为严煜的关系一路无话,食欲乏乏的同时,整个人没精打采。在赫连尘一路契而不舍的追问下,他总算知道那日骑马拦路的翩翩少年郎就是之前商陆口中季窈喜欢的那个“朝廷命官”。


    “区区四品知府,有何能耐?等我当上皇帝,你就是那最尊贵的皇后……当然得你愿意……包括杜仲,只要你肯把窈窈让给我,我保证派兵,不,亲自领兵杀入苗疆,帮你夺回你的王位,咱们互惠互利,共创辉煌。你说如何?”


    为掩人耳目,四人进入京城之后就只留了一辆马车。


    此刻赫连尘一通豪言壮语说完,季窈还是坐在窗边发呆,根本没听见;蝉衣听没他的事儿,自顾自闭目养神,亦不说话;只有杜仲翻了个白眼,凑到季窈身旁瞧她。


    “前面不远处就是石长老在京都的住处,待会儿见了他,你有任何关于我阿哒和阿乃的事都可以问他。”


    英烛?她因为这个名字稍稍回神,只是面露悲伤地看着他,“好。”


    赫连尘见无人理会,不甘心地连着“诶”了好几声,“我说让窈窈当皇后,杜仲也可以坐回苗王,你们到底听没听见?”


    说完他立刻挨了季窈一脚。


    “什么让不让的,我是人不是物件,做什么自然是我自己做主。还皇帝呢,就算能证明你爹真是当今皇帝所杀,你能有多少胜算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不是,我……哎哟!”


    赫连尘正想开口反驳,谁知马车突然停下,四个人受惯性抛使瞬间全部撞向门口,挤成一团。


    “怎么了这是?”


    杜仲掀开帘子,发现马车前面一个扎辫子,看着模样至多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娃跌坐在地上,脸上、手上全是灰,车夫也明显吓着。


    看见小姑娘,季窈也明白过来。赶紧从三个男人身上踩过去,跳下车来查看小女娃的情况。


    “你摔着没有?疼不疼?”


    小女娃迟疑一阵,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立刻侧过头去找东西,季窈这才看见她手边还有一只竹篮,里面装着几只香梨,其余的全部散落掉在地上,蒙上一层厚厚的灰。


    “啊,怎么都摔坏了?娘亲知道一定会骂死我的。”


    眼看着小女娃就要哭出声来,身后三个男人围上来,季窈赶紧从杜仲口袋里掏出半吊钱塞到小姑娘手里,“这个给你,就当我们买了你的梨,你带着钱回去,或者再去买一些又大又好的带回去,好不好?”


    小娃娃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她两眼放光接过铜钱串,宝贝似的放进衣兜,然后开始把梨一个一个分给季窈四人。


    “哥哥,这个给你,这个给你,还有这个……”


    看她聪慧勤快的模样带着几分机灵,季窈四人都眼带笑意。


    当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四个人已经按照小女娃分果子的行为围成一圈的时候,小女娃突然从衣兜里抓出一把白色粉末洒向半空,季窈四人躲闪不及,鼻腔内立刻吸入不少,整个人失去力气瘫软下来。


    “不好,中计了。”


    脑袋昏沉的同时,季窈双手也使不出力,眼睁睁看着小女娃从他们面前跑开之后,五六个衣着统一的蒙面人从巷道两侧围墙突然跳出来,杜仲和蝉衣立刻拔剑来挡。


    可惜他们都中了迷药,手脚无力不过十招就败下阵来,连同车夫一起被扣押住。


    白色药粉带起的烟雾散尽,蒙面人揭下面罩,季窈一看,一律全是陌生面孔。


    “为什么抓我们,谁派你们来的?”


    “是我。”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四人回头,眼前人还一如从前,温润如玉。


    “京墨?”


    季窈挣扎着上前质问他:“为何要如此做?我们不是你的朋友吗?”


    京墨挥手示意蒙面人将他们都放开,脸上喜怒难辨。


    “说来话长,我是为了——”


    “——为了不让你们被我抓住。”


    原本被京墨手下层层包围的巷道深处传来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一块白玉制造的令牌出现在众人头顶。


    举牌之人摘下兜帽,一个容貌与京墨有七分相似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季窈的眼神在来者与京墨之间来回打量,发现京墨看见此人之后并不意外,只是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拘谨起来。


    “你又是谁?”


    京墨主动走到中年男人身边,毕恭毕敬道,“爹。”


    “你是京墨的爹?!”


    季窈还想再上前确认,被杜仲拉住。


    他眸色幽深,虽然浑身无力,仍充满警惕地握紧腰间佩剑,“大理寺卿方仲晏,赫赫有名的铁血阎罗,百闻不如一见。”


    方仲晏一眼就瞧出杜仲与其他两个男人截然不同,带着欣赏的眼神沉声道,“苗疆大王子对神域诸事颇为了解,不愧是要行大事之人。”


    季窈这下傻眼了,“你怎么知道?”


    难道京都和龙都遍布这些人的眼线,就只有她被蒙在鼓里一年之久吗?


    未免太欺负人了!


    方仲晏看一眼身侧尚处于惊恐之中的女娘,眼中并无任何轻蔑之色,只匆匆扫过一眼,又将目光落到杜仲和他身后赫连尘身上,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老夫正在前面不远处客栈等着各位,没想到我儿比我更加心急,担心我招待不周,所以就选择提前在这里将你们截下,还真是用心良苦。可惜我在客栈泡的好茶,注定无知己者一品了。”


    说话间季窈四人立刻看向京墨,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他早知道方仲晏会在他们入京之时设下埋伏,所以选择用这种方式提前将他们拦截,以防止他们落入自己亲爹手里。


    杜仲目光看向不远处,已经隐匿在日落黄昏处巷道尽头的客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到方仲晏面前,被他身侧两名高手拦住。


    “你去石长老的客栈做什么,你把他怎么了?”


    男人如雄鹰般锐利的眼神直直地落在杜仲身上,身形并没有因为他突然逼近而动摇半分。


    “神域与苗疆息战多年,有苗疆人入我神域城池,当如客待之,又何来怎么他一说?不过你说的那群老弱妇孺,入京之时并未登记上报,属于非法闯入,所以我就让人将他们都带到官府里去,做个登记罢了,用不着担心。”


    “你!”


    就连季窈都听出来,方仲晏此举就是故意将石长老一行人抓获,以此进一步要挟杜仲,控制他们此次进京的一举一动。


    方仲晏说罢径直越过杜仲,又朝着赫连尘走来。


    “你就是赫连元雄的儿子?”


    “是又如何?”


    “多亏你对犬子的信任,如今你的娘亲和二弟也正在我府上做客,你可要一起啊?”


    “什么?”赫连尘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方仲晏的衣领,身旁京墨和侍卫们立刻拔剑指向他,“你抓了我娘和二弟?快放了他们!”


    方仲晏不疾不徐,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领。


    赫连尘双眼圆睁,瞪向对方的眼神几乎要冒出火来。他悻悻然松开手,两边侍卫立刻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双手即刻反绑,被当场制服。


    “赫连尘!”


    季窈企图上前阻止,被杜仲和京墨拦住。她不明白事情为何突然就发展到如此境地,扯着京墨的袖子大喊。


    “你撒谎!你原本同我保证过,不会错抓乱抓,会给我们时间查明真相的!”


    方仲晏就站在京墨面前,看着他儿子一脸落寞,隐忍到手背青筋突起。


    “爹,你……”


    “你少说话!若不是我派人盯得紧,指不定还要让你胡闹到几时?”方仲晏突然开口,当着众人的面训斥起自己儿子来,“若不是今日我抓住赫连尘,总算是将赫连一家余党全部抓捕归案,我定要治你隐瞒不报之罪!给我带走!”


    “不可以!”


    季窈开口的瞬间,杜仲和蝉衣拔剑出鞘,站到方仲晏面前与之形成对峙的状态,少年利剑架在方仲晏脖子上,其他侍卫的剑又对准了季窈三人。


    人群之中唯一的少女面不改色,字字铿锵道,“我知道,赫连尘一家一旦被你带走,一定活不过今天。但正如你们中原人有句话说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的皇帝如果真的没有做过弑君篡位这种事,就不会害怕有人来查。如果你就这样杀了他们,反倒落人口实,难以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况且我也知道赫连尘不是个做皇帝的材料,若是他当真没这个命,不如让我们查个明白,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方仲晏想起自己往日收到儿子的书信里,甚少提起面前这个小姑娘。


    乍见之下,他不过以为是个空有姿色,胆大妄为的骄矜女人,没想到讲起满口仁义道德和专门把人架在审判的火堆上炙烤的本事,倒是一流。


    还没等他开口,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缓慢但有力的掌声。


    接着一个年岁看上去比方仲晏略年轻几许,眉眼间却自带一股震慑全场威严的男人从人群之中向他们走来。


    比起他不怒自威的容貌,更让季窈目瞪口呆的,是他身上那神明黄色的龙袍。


    除季窈四人以外,所有人在看见南宫凛的一瞬间全部跪下,目之所及之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头顶。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殊不知这黄雀背后还站着一只老鹰。


    方仲晏没想到南宫凛会出现,跪身同众人齐声叩拜道,“参见皇上。”


    【卷九·栖云行宫】


    第196章 真龙天子 “不是说好你我共进退吗?”……


    夕阳日暮。


    两架镶金嵌宝的皇家马车自皇宫城门口缓缓而行,走过京都最繁华热闹的街市,一路继续北上。


    季窈和赫连尘双手双脚被粗绳捆绑,坐在第一辆马车两侧。主位上黄袍加身的南宫凛闭眼假寐,整个马车内部寂静无声。


    杜仲和蝉衣跟着京墨坐在第二辆马车上,郎君时不时掀开帘子往季窈所在的马车看去,面露不安。


    一个时辰前,南宫凛出现在季窈四人被抓获现场。他坦言自己问心无愧,不怕被查。


    “不光你们想知道真相,我也想知道。在位十五年时间里,即便我再勤政爱民,身上永远摘不掉谋朝篡位的罪名。你们既然有这个胆量,我便给你们十日的时间,给我一个结果。如果十天之内你们没有查出真相,赫连一家三口、那几个苗疆的老老少少,都只有死路一条。”


    季窈一听立刻慌了神。


    原本她答应陪赫连尘北上京都,替他调查当年赫连元雄被南宫凛杀害一案,只是为了利用他身上血气找出委蛇,继而回到苗疆办她和杜仲两人自己的事情。


    可如今这件事突然跟赫连一家还有石长老一家姓名挂钩,事态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不行!如此大的案子,你们皇室族人查了十五年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偏要我们十天之内就给出交代,分明就是强人所难!为杀赫连一家和石长老一家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罢了,我不同意!”


    “那我此刻立即下旨,所有人格杀勿论。包括你们。”


    “你!”


    没办法,季窈四人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南宫凛身边的侍卫将四人手上兵器没收之后,押着他们进皇宫,在大牢门口只能远远见到赫连尘的娘亲和弟弟,以及石长老一家老小,确认这些人还活着,当然更多的是确认他们已经被南宫凛死死抓住把柄之后,四个人才又被送出来。


    杜仲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境地。他全程脸色铁青,在看到石长老一家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大内监牢之后,心中更是愧疚难当。


    京墨看他脸色难看得厉害,自己作为往日南风馆一员,曾得他们真心相待,开口宽慰他道,“你也不必太过自责。那几个苗疆人未经报备,私入京都躲藏,本来就是要被抓起来的……”


    没想到杜仲一把冲上去,拎起京墨衣领恶狠狠道,“掌柜有一句话没说错,你们那个皇帝和赫连家的恩怨情仇,放在那里十五年都没有人查出个所以然,何以只给我们十天时间,就指望我们几个局外人可以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且不说如果我们最终查明,赫连元雄当真是他和你爹密谋所杀,他绝不可能放我们所有人活着离开京城,就算我们找出所谓的真凶,他只要说出‘不满意’三个字一样可以将我们所有人就地斩杀!我们绝不可能就这样任人宰割!”


    京墨被揪住衣领,气息虽有微乱,但神色依然平静。


    “这十五年来,皇上的确一直在派人调查当年赫连元雄之死一案。可京城这些做官的,谁不知道此案的利害关系,根本无人敢深入调查,只随便找个涉及当年案件之人来问问,写点招状纸证明皇上的确是被人陷害,而陷害者已死之类的证词就匆匆结案。背锅枉死之人接二连三,连皇上自己都觉得毫无意义,在百姓看来颇有些‘跳梁小丑’的意思,于是便搁置至今。”


    说到这他眼中突然浮现一抹哀伤,声调底下去不少,“当然,其中也不乏认真对待此事子人。我的老师便是上一任特调御史。可他的下场,如今你们也知道了。他死在我爹剑下。”


    “对啊,若是你爹从中作梗,阻挠我们查出真相,就算我们没有死在皇帝刀下,你敢保证,你爹不会对我们动手吗?”


    “所以我才主动向皇上请愿,此次行动无论成败,都与你们共同承担。”


    他眼中伤痛加深,说出口的话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信,“都说虎毒不食子,大抵我还是可以保全你们的。”


    “你最好足够了解你爹。”


    马车停下,杜仲见状将京墨松开。


    所有人跟着皇帝走下马车,映入眼帘的是一栋远在京都郊外的行宫。


    不同于皇宫红墙黛瓦,这座宅院隐藏在一片竹林之中,隐隐可见冷白色高墙和砖灰带黄的屋檐。


    其中殿阁廊亭,鳞次栉比,曲觞流水,高雅素净。


    书有“栖云载雨”四个黑底金漆大字牌匾的大门走进来,夹道列植松柏、翠竹若干,池塘两侧遍植柳树,一排诗意盎然。


    整座庭院素清雅致得紧,竟连一朵红粉黄紫一类的花朵都无,林荫小道旁至多几簇无名白色花朵,彰显着宅院主人素静的审美。


    季窈跟着南宫凛身后环视四周,怎么看都觉得这里不像是用来关人的地方。


    “皇上要我们关在这里查案?”


    南宫凛身边一个年岁看着跟皇帝差不多的太监立刻出声呵斥,“放肆!胆敢如此和皇上说话。”


    “无妨。”皇帝看上去倒是心情不错的模样,转过身来摆摆手道,“和季小娘子说的差不多,这里是你们未来十日要待的地方。”


    “那我们要查案怎么办?”


    “需要任何卷宗,或者传唤任何相关证人,你们都可以告诉卫公公,他会替你们找来。”说这话时他看一眼身边太监,看来他就是卫公公。


    “可是我还想去当年出事的地方看看。”


    “你已经在这里了。”


    “什么?”


    跟随南宫凛的眼神,众人再一次抬头,郑重其事地环看这座名为“栖云载雨”的皇家行宫。


    季窈听着耳边轻脆鸟语,和身边微风轻拂面旁带来舒适惬意之感,蹙眉开口道,“这里就是当年赫连元雄被杀的地方?”


    “不错。”


    时隔十五年再次踏入此地,南宫凛目之所及,心中怅然,“十五年前我踏入这翠竹林荫道时,不过是一个刚从战场回来的将军。怎么也想不到,再从这道门离开的时候,为保全全族人性命,不得不坐上如今这个位置。”


    众人一路走过廊亭水榭,推开两扇鎏金大门,进到主殿。


    偌大的主殿宫中空空如也,仅有左右两侧四根柱子伫立其中,正中间主位则是四步台阶之上,放置金色龙椅和黑扇屏风,两侧九鼎香炉与两只铜雕仙鹤立像,看上去萧瑟而荒芜。


    就是在这样不起眼的一隅之地里,神域改朝换代,整个天下在这里换了主人。


    一想到曾有三十二人丧命于此,季窈忽然觉得后脖颈钻进一股冷风,四周门上木窗里似乎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人影晃荡其中。


    南宫凛不愿多说,仅在门口停留片刻,甩袖离开。


    “剩下的,你们都问卫公公罢。”


    卫公公低声应下。待恭恭敬敬送走南宫凛之后,立刻变了脸色,冲京墨笑道,“老奴平日里伺候皇上有多忙,少卿大人想必最是清楚。虽然此次被皇上指派协助各位旧案重查,可其中这水有多深,老奴可是没那个胆子,也那条命去趟这趟浑水,更别说老奴还要忙着回宫伺候皇上起居。所以少卿大人和你们的朋友,需要些什么,此刻便一并说了来,老奴也好一并处理。”


    季窈站在一旁,听京墨流利地说出一大堆涉案卷宗和记档,并要求卫公公至少留下个传话之人,以防之后他们再要有其他需求的时候,可以及时找人,心情有些复杂。


    交代完一切,侍卫又带着他们走出主殿,绕过池塘和廊亭到达后院房舍时,分配好各自房间便通通撤到外头守着,不再打扰。


    京墨见一切安排妥帖,转身过来看向季窈四人道,“这件案子的所有记档和卷宗我早已看过无数遍,就不陪你们再看一遍了。”


    听到说他要离开,赫连尘有些害怕:“你要走?不是说好和我们同进退的吗?你走以后他们把我们杀了都没人知道。”


    “不会的。”他看上对南宫凛十分信任,“皇上不是这样的人。若他真想杀你,早在你们踏入皇宫的那一刻便已经死在万箭穿心之下,何苦又把你们带到此处来,在你们面前演这一出戏呢?我出去,也是为了看着我爹,防止他在外面做出阻碍你们查案的事来。不至于咱们五个一起被困在里面,叫天天不应的好。”


    季窈看杜仲的脸色依旧十分难看,上前两步冲京墨说道,“我知道你带人截住我们是为了不让我们落入你爹手里,至于后面发生的事,你应该也是不知情的。”


    她贴心的解释让面前一直强装镇定的郎君眼眶泛红,眉目稍稍舒展,定睛凝她道,“余下十日,我陪你们查案之余,也会在外头做好万全准备。若十日之后或生变故,我一定会拼死把你们救出去。”-


    不得不说,皇帝亲令下,所有人做事的效率都高得出奇。


    季窈四人不过用个晚膳的功夫,相关卷宗就已经送进行宫,放到女娘面前。


    简单翻阅看来,十五年前,也就是赫连尘仅六岁之时,南宫凛作为前朝皇帝赫连元雄钦点的骠骑大将军,刚从边关打了胜仗回京,尚未休整军队就被皇帝传唤进宫,说是要为他大摆庆功宴。


    宴会当日,南宫凛被接进这座行宫内,解除身上武器之后进入进入主殿,与端坐在主位上的皇帝饮酒作乐。


    当时与南宫凛一同受邀来到这里的还有一些官阶不高的文臣和没有实权的武将,大家都猜测是因为赫连元雄忌讳南宫凛功高盖主,想避免他和其他高官贵族过多接触,结党营私、功高盖主译,所以才都只是邀请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人来为他庆祝。


    杜仲此刻心里完全没有要帮赫连尘破案的心思,坐在一旁翻看起了有关他爹的史书,边看边笑道,“你爹简直就是个草包。”


    原本和季窈一起还在翻看案情的赫连尘闻言立刻转身过来,伸手想要揪住杜仲,反倒被他拉过胳膊一个反手别在腰后,整个人上半身被按倒在桌上,狼狈不堪。


    “不准你如此侮辱我爹!”


    “我到底是侮辱还是实话实说,你自己看书就知道。”


    借烛火葳蕤光线,他看史书记载,赫连元雄自登记之后就一直显现出“草包皇帝”的样子,学识不通,马术不精,知人善任的能力更是差得出奇。曾经还闹过封太监做节度使的笑话。


    他在位数年不但一件可以拿得出手的丰功伟绩都没有,甚至还多次因为在朝堂之上念错字,在朝官员又不敢纠正他,以此被史书狠狠记上一笔。


    赫连元雄当皇帝的一生虽然没有吃过败仗,也没有因为宠幸某个姬妾而落得昏君的名号,但作为皇帝,无功便是有过,加上如今神域改了南宫姓,史书上对他的记载更是肆无忌惮,字里行间全是对他的嘲讽和不屑。


    赫连尘看上几段已经气得不行,拿起史书准备撕他个稀烂,被季窈拦下。


    她怒瞪杜仲一眼,拉着他又继续研究起案子来,“你撕了也没用,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还是赶紧看卷宗要紧。我发现这件事有蹊跷。”


    他这才转移注意力,开口问她:“什么蹊跷?”


    季窈指着卷宗里某一行字说道,“这里写你们皇帝平日里宴请大臣或者番邦外使,都会选择在皇宫里,可南宫凛那次打胜仗回来,赫连元雄却点名要在这栖云行宫里宴请群臣。这里比皇宫的宴楼,从大小上就差了十几倍不说,正中间连二十个人的表演都看不了。他为何要这样做?”


    杜仲看一眼卷宗,面露不屑,“帝心难测,或许是想借此机会杀一杀南宫凛的威风,故意要给他难看罢。”


    “那这里呢?”


    两个男人顺着季窈手指方向继续往下看,发现上面书道:宴会开始之后,原本一切如常。君臣一派和谐,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赫连元雄提出要去更衣,留下南宫凛及在座大臣继续喝酒庆祝。不到一会儿他身边的太监陈寿突然跑出来说皇上不见了,大家匆匆赶到皇帝出恭的地方发现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这时整个行宫开始大乱,御前侍卫统领黄北书带领大部分侍卫开始满行宫搜索,大臣及歌姬则留在主殿待命,没有命令不得离开。


    然而就在黄北书搜寻无果,折返回来之时,才发现原本主殿里静候待命的三十二人除南宫凛以外全部死亡,就瘫倒在各自位置上,现场惨烈,不忍直视。


    原本消失不见的皇帝此刻也出现在主位之上,胸口鲜血淋漓,尸体上尚有余温。


    唯一幸存下来的南宫凛手持长剑,浑身沾满鲜血站在殿前,身上还穿着从赫连元雄身上扒下来的龙袍。黄北书立刻将人拿住,送往大牢。


    接着,弑君屠杀一事立刻在整个京都疯传开来,南宫凛从始至终坚称自己不是凶手,也不知道皇帝到底被谁所杀。但所有人都知道,谋朝篡位的罪名一旦坐实,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南宫凛的亲信不顾皇命,连夜带领驻扎在城外的军队进城救人,南宫凛也由此被迫揭竿起义,占领皇城之后宣布称帝继位。


    杜仲默默将这一段文字看完,嗅到了其中阴谋的气味。


    “我原以为,赫连兄口中的谋杀是南宫凛带着军队直接杀进皇城,没想到还有这么曲折的一段。这摆明南宫凛就是凶手的场面,实在很难让人不往设局的方面想啊。”


    赫连尘虽然底气不足,但也猜测道,“设局怎么了?南宫凛认为我爹改在这种地方,还找一群官阶低弱的臣子来宴请他是对他的一种羞辱,于是策划者一起谋杀。派人从恭房刺杀他未果,等他回到主殿后直接杀了他,再把所有目击此事的人一起杀掉,来不及逃走才被御前侍卫统领撞个正着,十分合情合理啊!”


    “若真如你所推断那般,在场三十余人都是傻子不成,看到将军刺杀皇帝不知道逃走,反而留在那里等南宫一个个刺死?”


    “我娘说当时他们都吸入迷香,档案里应该有写才对。”


    说罢季窈低头,又继续翻看卷宗。


    “对,这里有写。事发后经过查验,主殿内八名大臣、六名太监、六名宫女和十名舞姬,包括赫连元雄和他的贴身太监陈寿在内的三十二人全部死于南宫凛长剑下。除皇帝以外,其他人身上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且除陈寿以外,所有人都死在自己各自该在的位置上,同时在殿内两座香炉里找到未焚烧殆尽的迷香,猜测是南宫凛先在香炉内放入迷香将所有人迷晕之后才动的手。”


    “陈寿死在哪里?”


    季窈翻看一阵,抬头道,“靠近门口的左侧殿门口。”


    宴请南宫凛的主殿是一件三室的屋子。中间正厅用于宴请宾客,两侧各有一间茶室和卧房。


    “皇帝遇刺,他应该陪在皇帝身边才对。死在那个位置,难道是想逃跑?”


    “呵,”杜仲冷笑一声,直起腰身走开,“自古改朝换代,皇帝身边的亲信就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他也是天真。”


    季窈默默看完,开口问道,“两个问题。一,皇帝莫名失踪,究竟是被人挟持还是遇到谋杀选择躲避?他又是如何避开殿外诸多视线,再次回到主殿内的?”


    “二,南宫凛既然在进入行宫之前已经解下所有武器,他是如何重新得到那把剑的?在场侍卫也有刀有剑,他为何非要选择用自己的剑杀死所有人?”


    第197章 栖云载雨 “你可以试着喜欢我吗?”……


    是夜。


    虽然对于行宫里的人来说,季窈他们四人算得上是囚犯。但因为与皇帝有所谓十日之约的约定后,行宫里的宫女太监待四人还算不错。


    季窈在宫女秋心的服侍下沐浴净身,穿好衣服之后正躺在藤椅上,由她从身后替自己梳理洗好的头发,就看见杜仲也换上干净衣服走进她住的院子里。


    “看来你适应得不错。”


    女娘接过木梳,示意秋心可以离开之后,自己稍稍从藤椅上坐高一些,借着月光梳头。


    “既来之则安之,你知道我一向是个潇洒的人。”


    “对待感情也是吗?”


    他莫名其妙说这么一句,季窈嗔怒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当然是啊,否则我现在应该正对着月光买醉,你进来看到的应该是一个正在为痛失所爱,涕泪横流的女人才对。”


    她这话真假难辨,倒是有趣的说法将他逗笑,“如此说来,我倒有些庆幸。”


    “庆幸什么?”


    “庆幸你并不喜欢我。”说这话时他眼中黯淡一闪而过,“这样,至少不必担心有朝一日,你会疏远我。”


    这句话背后含带深意,季窈不傻,自然能够听懂。


    自从知道杜仲心里多多少少可能对自己有些许喜欢之后,她一直不愿直面这个问题。


    自己喜欢他吗?


    他生得美,武功高强、脑袋聪明,那张嘴虽然毒舌,偶尔她恨不得一碗毒药把他毒哑,但更多时候,他说出的话总能让她心胸豁然开朗。


    “你就这点出息?”


    “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比起舍生取义,我更相信同舟共济。”


    “你很好。”


    如今回想起来,她所有的记忆都与他有关,他在自己心里如朋友、如亲人,如兄长,她甚至说过他絮絮叨叨、管东管西像自己的爹。


    脑海中不仅浮现他长满胡子的模样,女娘轻笑出声,悠哉悠哉地躺回藤椅,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起来。


    “话可不能这么说,天下美男万千,但凡生得俊俏者,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你又是其中掐尖儿的美人,我没道理不喜欢。只是我知道,咱们之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维系,是盟友,更是战友。所以嘛,我就只好忍痛割爱,放弃掉对你的那点邪恶心思啦。”


    说这话时她像个猥琐老头一样,摇头晃脑地跟着藤椅一起前后晃动,还不忘翘起白生生的脚丫立于膝盖之上,边说话,脚趾头边有模有样地动。


    杜仲脸上笑意更浓,见她身后长发拖地,走过去替她接住,顺势替她梳起头发来。


    “是吗?你也觉得,如果你我跨越盟友界限,成为更进一步的关系,可能最后的结果是一拍两散?”


    “我担心你连亲人都不陪我去找了,那不是鸡飞蛋打了吗?”


    鸡飞蛋打是如此用的吗?


    发梳轻轻从满手青丝中间穿过,柔顺光泽。他忍不住抚上这绸缎般的丝滑,沉声道,“如果我说,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你会答应,试着喜欢我吗?”


    季窈被这话吓得抬起来,起身过猛,忘了头发还在杜仲手上,拉扯间猛的一拽,疼得她吸一口气。


    杜仲赶紧松开手,顺势捂住她后脑,转到她面前来查看她有无大碍。


    “拽疼你了?”


    “没事,是我太着急……”话音未落,她意识到他的脸已经贴到面前。对于这样炙热而直接的目光,她尚没有习惯。


    眼看着男人目光逐渐黯淡,他渐渐低下头去与自己眼神错开之时,她一把把人拉回来,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道,“你要是真喜欢我,这么想和我好,我也可以陪你好一段时日。”


    杜仲虽然听不太懂,但他下意识有些排斥她这样的说法。


    “什么意思?”


    “就是同你谈情说爱、花前月下云云,就当是圆你一个心愿,我可不是吝啬之人,对你的要求,我一定第一个办到。”


    她越解释,面前郎君脸色越黑。


    杜仲脸上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受伤与冷漠。他久久地凝视她,竟也瞧出几分自怜自艾的味道来。


    季窈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莫名感觉愧疚起来,正打算开口收回方才的话,就听到他冷声道,“那我要你现在亲我一下,你亲吗?”


    就这点要求?


    “亲,这有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亲了。”说罢她轻抿朱唇,眼神在他脸上上下打量一番,看他还是冷脸不语之后,讨好般凑上去,蜻蜓点水一样在他唇上轻啄一下。


    正准备撤身之时,后脑突然被他大掌捉住,接着他用力把她按回自己面前,唇瓣又重新贴在一起。


    “我说的是这样亲。”


    炙热如疾风骤雨般的狂吻不断落在季窈唇上,配合他呼吸紊乱的声音传来,季窈这才发现自己着了他的道。


    “你别……唔……放开我……”


    他欺身上前,越吻越深。等季窈反应过来的时候,杜仲一条腿已经跪在藤椅上,压得她无法脱身。


    这一吻让她真实地感受到他内心愤怒。就在她走神的须臾,郎君吻含唇瓣撬开贝齿,灵活舌尖趁虚而入,将那带着甜气的小舌捕获。


    搅缠在一起的感觉几乎灼烧着她的神志。她抓住脑海里最后一丝理智从他手里挣扎开,接着杜仲舌尖一疼,忍痛抬头的同时,将她放开。


    她被吻得小鹿乱撞,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不断眨眼的同时,大口呼吸。


    杜仲轻舔薄唇,意犹未尽地回味着她的香气,不甘心又凑上去,逼她正视自己。


    “那如果我说,我现在就想要你,你给吗?”


    这话简直就是在侮辱她!


    季窈抬起手来,巴掌还没落到他脸上就被他抓住。她抬脚照着男人胸口就是一脚,将他踹出去之后又骂骂咧咧地冲上去跟他打起来。


    之前在南风馆学武,她大多都是学习如何用剑,背的也是剑术招式和内功心法。现在赤手空拳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同他打,只好使出撒泼的阵势来,挂在他身上又抓又咬。


    杜仲全程以防守为主,压根没想和她打。可她打着打着竟然爬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又抓又啃。


    这下他没了主意,又怕动静太大把其他人都招来。


    眼看着面前就是季窈卧房房门,他干脆双手捧住季窈后腰,一用力把人从后背抓到前胸抱好,一个闪身进到女娘卧房关上房门,宽阔后背抵在门上,大手捏住她的下巴恶狠狠道,“再胡闹我就来真的……啊!”


    季窈张嘴,对着他的虎口用力咬下去,几乎见血。


    杜仲被猝不及防的这一口咬得叫出声来,季窈反而怕了,捂着他的嘴带他刚蹲下来,就听到门口秋心的声音。


    “季娘子,是你在里面吗?”


    “啊,我没事,不小心撞到头了。”


    听着脚步声,她从门缝里看到蝉衣和赫连尘也听着声音走过来,眼看着就要走到门口。


    “我要睡了,你们也赶紧去睡吧。别打扰我。”


    蝉衣显然听出方才那一声是男人的声音,目光下落,门缝里赫然露出一截衣角,上面祥云翠竹纹他再熟悉不过。


    “好,掌柜早些休息。”他识趣地后退,顺带拉着赫连尘一起往外走。


    赫连尘不满的声音逐渐变小,“不是让你叫她师娘吗,怎么还是掌柜?”


    “掌柜听见这话,师父你又该挨打了……”


    待三人声音完全消失,门外归于一片宁静,季窈坐在杜仲身上,扒在门缝往外瞧了又瞧,这才放松下来。


    “呼……真吓人。”


    面前男人还在恬不知耻地笑,她一拳打在他胸口,他又闷哼一声。


    “你还真是蹬鼻子上脸,拿我的善心来满足你的贪心是吧?”


    杜仲被这一拳捶得没了话,侧过脸去,默默在心口揉上许久,才从嘴里说出几个字来。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后知后觉,她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失了些稳重,放低声音向他道歉,“对不住,方才是我言辞不当。下一次,我一定只会因为真地喜欢你才会亲你……”


    见他迟迟不回应,她撅着嘴觉得没趣。正准备从他身上站起来之时突然被他拉住,接着他整个人靠过来,线条英挺的侧脸埋在她腰际,一下一下蹭她。


    “哎呀,有点痒……”


    “下次,不要再说这种话。”


    “好……诶等一下,方才明明是我被你占了便宜,怎么反倒让我道歉啊?”


    “你觉得自己没错?”


    “倒也不是……”


    “那就对了。”


    “可我就是被你占了便宜。”


    “让你占回来。”


    “什么叫让我占回来?”


    “就是让你再亲回来就行。舌头也可以伸,我不咬你。”


    她呆楞一阵,确定他在调戏她,“给、我、滚!”-


    “让你们找当年栖云行宫里的幸存者过来审问,怎么找来个瞎子?”


    季窈穿戴好衣服来到主殿,就看到赫连尘指着跪在地上的一个驼背老人对侍卫吼道。


    京墨摆手示意他们出去,气定神闲道,“当年事发之后,虽然皇上下令,不得以任何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当时见证过命案现场的人,但是他派人调查真相的那几年,总免不了会有人被查案官员拉出来当挡箭牌。这些人渐渐闻之色变,恨不得一死了之。”


    他看向面前头发花白的老人,弯腰将她搀扶起来,面露同情。


    “杨公公是这里头为数不多的聪明人。他若不是舍弃了自己这双眼睛,恐怕早就死了。”


    幸存之人既然眼瞎,那带到主殿来审也没有太大意义。


    众人将他搀到主殿左侧的偏殿坐下,开口询问起事发当天的情形。


    “你可有看见,赫连元雄当时是如何回到主殿?”


    他摸索到凳子扶手,再三确认这里不是刑房之后,才能安心似的开口道,“大人,这个问题老奴已经回答过无数次了呀。当时皇……赫连元雄从恭房消失,侍卫立刻派人将整个行宫里里外外封锁起来,宴会上的所有人都被禁足在主殿里面,三面大门关闭,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等侍卫统领带人回来,再把主殿大门打开的时候,赫连元雄已经死在里面了。”


    “你当时在哪里,可有听到里面有无动静?”


    老头一听这个问题立刻哆嗦起来,京墨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替他答道,“这是这件案子唯一有问题的地方。当时主殿里所有人被禁足之后,负责守在门口的十余名侍卫在事发三日之内全部莫名死亡,有死于非命也有服毒自尽,杨公公因为站得远,当时只是负责守在廊亭前,给侍卫统领传话,才幸免于难。”


    “也就是说,当时殿内发生了什么,如今已经无人知晓。”


    赫连尘一拍桌子,气急败坏道,“那还查个屁!谁弄死的这群侍卫,谁就有嫌疑。”


    京墨闻言,斜了一眼赫连尘,眼神带上几分玩味,“当时宣布将所有侍卫压下去审问的人,是当时的皇后。”


    “我娘?她也参与进来了?”


    “皇帝遇刺,群龙无首。当时的皇后刚宣布再次怀上龙胎,赫连兄你也不过六岁的年纪,自然只有她站出来做主。可惜当时你娘在安排审问这十几个侍卫的事情上出了纰漏,她把这些人分三批分开审问,最终因为人手不足,看管不力,这十几个人没有一个活到接受审问。”


    没办法,季窈只能继续问别的问题。


    “那事发前后,这宫里还有什么奇怪或者特殊的事情发生?”


    瞎眼老人听问话的是个女人,以为是哪宫娘娘,躬身答道,“回娘娘的话,有一桩。当初皇……赫连元雄下旨设宴替当今圣上接风洗尘之时,大家都以为还在皇宫宴楼里办,所以礼部准备的歌舞表演也都是按照至少二十到五十人的表演人数来选的曲子。后来突然传旨说是改到这栖云行宫了,礼部尚书不得不连夜缩减各类表演、奏乐的人数,锐减到十人。为此,陈寿陈公公还专门要走了这十人的名字,说是赫连元雄要犒赏他们。”


    为天家表演,本就是礼部养的这些人职责所在,陈寿突然要走这十个人的名字一举,着实可疑。


    “那当时赫连元雄的尸体你可都看清了?”


    他当即沉默下来,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杜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整个人提到半空,他却好似已经司空见惯一般,就是不肯开口。


    季窈见状赶紧拦下他,温声开口说道,“你放心,我们和其他查案的人不一样,你应该听得出来我并非京都人士,也不是为皇帝办事,你可以放心说出来,责任我来担。”


    杨公公头一回听到办案人之中有女人的声音,细细听来确实不似京都口音,内心动摇起来。


    “这……这原本在老奴心里藏了十五年,我也憋得慌。”


    “那就说出来。”


    他砸吧砸吧嘴,想着自己人到暮年,年岁无多,这些事情到带坟墓里去终究不是他的本意,便开口说起自己当时所见所闻。


    据他所说,当时在场诸人看见赫连元雄被抬出来的时候,他身上龙袍已经不见了,双掌虎口裂开,满手鲜血,显然是手持利刃与凶手缠斗,用力过猛才会造成虎口撕裂。不光是手,鞋上也全是血,一滴一滴落在廊亭地面,令人头皮发麻。


    而南宫凛当时正穿着的那件龙袍完好无损,全然不似赫连元雄全身都是血迹。


    “这就奇了,”季窈直起腰身,面露疑惑道,“既然在赫连元雄身上出现打斗痕迹,致命一剑在胸口,何以那件龙袍还是好的?如果他在杀害赫连之后才把衣服脱下来,那衣服上应该也有血迹和破洞才对啊。”


    杜仲转过身来看着京墨,问那件龙袍如今在何处。


    “时隔十五年,应该早就销毁了。不过我会去试着找一找。”


    众人还在细思这个举动背后可能蕴含的意义,侍卫又带了三个人进来。


    “少卿大人,你让我们找的人带来了。”


    原来这三名是当初死在主殿内那三十余名臣子、宫人的亲人。


    头发花白,看着年岁同驼背杨公公差不多的老人,是小太监周平江的爹,他皮肤黝黑、身体强健,一看就是农耕之人;看上去至多十五六岁,斯斯文文,书卷气十足的半大青年是文臣赵一明的长子,事发时他尚在襁褓之中;最后这名女娘是宫女宿月的娘亲,她花布包头,衣着朴素,年岁约莫在四十上下,乍一看再普通不过。


    他们似乎都见过京墨,哆哆嗦嗦跪下来的同时,不约而同都看向他。其中宿月的娘先问道,“大人,我女儿都死了十五年了,来找我问话的人来来回回也不下数十次,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以前问过的事,我自然不会再问。”他的眼神同时扫向面前三人,一同问道,“今日找你们来,自然是有一件旁的事要同时向你们三人求证。”


    桌上卷宗翻开,他拿起其中三张略有发黄的纸到三人面前,声色严厉道,“这是两年前,特调御史李志最后一次从你们三户人家调查到的线索。分开来看并没什么特别,但是合在一起看,却让我发现其中蹊跷。十五年前,栖云行宫案尘埃落定之后,包括你们三家人在内的二十余户涉案死者家里的生计都在一两个月之内突然好转,家中怎么就突然都拿得出钱来买粮买米?说,这钱是谁给你们的?”


    他尤其多看赵一明的儿子一眼,知道他应该是最容易问出线索的突破口,“还有你,赵一明死后,赵家家道中落,我私下查到,你之所以能够念书识字,全靠外人接济,那个人是谁?”


    赵一明的儿子赵文远心思单纯,因为官差上门之时他娘刚好不在家,所以才把他抓了来。


    少年郎看着如此大阵仗吓得直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每回有人来给我家送银子的时候,都是我娘去接的,我只听到说什么‘替我谢谢方大人’的话,其余什么也没看见……”


    方大人?!


    赵文远语惊四座,身边老汉和妇人想要捂住他的嘴为时已晚。


    在场诸人震惊地看着京墨,赫连尘更是直接走过来,怒气冲冲与京墨对峙道,“你还敢说你爹是清白的?他若问心无愧,这么多年给这些涉案死者的家属送钱去做甚?可见是问心有愧!”


    第198章 倚春盛夏 荣获专宠,命不久矣。


    栖云行宫远在京都北郊,入夜之后宁静凉爽,让人生出一种恍若隔世、高处不胜寒之感。


    季窈若昨日那般洗漱沐浴完毕,临窗而坐,借油酥灯光亮,继续翻看当年案卷卷宗。


    因着行宫后院廊亭处遍植文竹,入夜以后随清风沙沙作响,她不时会被窗外响起的风声和蝉鸣惊动,抬头窥见屋外幽静的廊亭小径。


    其中偶一白色虚影飘过,她忍不住停下翻看卷宗的手,在心里默数眼前飘过的游灵。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其实昨夜将杜仲赶出房门之后,她就在熄灯之时透过门窗看见这些飘散无依的鬼魂,他们是十五年前惨死在皇帝遇刺一案无辜受牵连的臣子、宫人,因着季窈能逐一看清他们的长相,所以也能将四处飘荡的游灵个数挨个数清。


    一共三十个。


    从穿着依稀能够看出其中宫女、太监和臣子的游灵,少了一个太监,而且季窈没有从这些人里面看到疑似赫连元雄的游灵。


    为什么没有他?难道他对自己的死毫无怨言,对这人世也再无眷恋吗?


    她忍不住放下卷宗,点燃蜡烛放进灯笼,提灯跟着这些飘忽游荡的游灵往廊亭小径深处走去。


    初入栖云行宫那日他们从前院穿过,经过主殿后入住位于东北角的院舍,所以她至今还没有去过西北边的宫殿。


    耳边清风拂面,更有夜照几许,尾部闪烁微亮荧光穿行在小径之中。她跟在白色虚影身后一路向西,成簇的翠竹与并排松柏掩映之下,一座挂满珠帘的宫殿出现在她面前。


    不同于主殿纷华靡丽的建筑风格,这座宫殿从墙漆到砖瓦一应都是青翠素雅的碧、墨二色。珠帘绣幕、丁玲作响。


    宫殿两侧遍植荷花,池塘里连天碧叶让她想起南风馆里此刻荷花应该也正开得繁盛,一股淡淡的相思之情涌上心头。


    这里仿佛才是整座行宫的灵魂所在。


    这里栖云载雨,作为能让云朵栖息停歇、承载雨水恩露之地,再合适不过。


    季窈走到宫殿门口,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垂花门上“倚春宫”三个黑底金漆大字,字体娟秀工整,看着似是女郎所写。


    尘封多年的大门轻轻一推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四周草植和夏虫被这一声响动惊起,在她身后四散逃窜。


    她略稳住心神,想着既然都走到这里,没道理不进去看一看。推门而入的同时,几个宫女模样的游灵穿过这道门后消失在她眼前,更让她坚定了必须进去一看的决心。


    房中陈设一如整个宫殿外景,素净清雅之中,她却瞧见屋内文房四宝、古玩字画一应都是最为名贵上等之品,摆在这屋内十五年之后,依然压盖不住它们巧夺天工的精湛技艺,一看就是出自大师手笔。


    偏殿珠帘之下立着一盏四折百宝花屏风,看来屋主想必极得赫连元雄宠爱,不知是哪宫妃子。


    季窈擒灯继续往里走,见书架其中一层单独存放几本书籍,取下打开,才发现是一本诗集。


    “落日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相思一夜情未了,地角天涯未是长。”


    都是情诗。且其中每一篇诗文的笔记截然不同,上一篇字迹同门口牌匾上的三个字极其相似,娟秀之中透着灵气,而下一篇用以回应的诗文则遒劲有力,明显是男人所写。


    如果这本诗集里的男人不是赫连元雄,那倚春宫的妃子与其他男子暗通款曲一事就一目了然了。


    撇开男人所写的情诗大多都并非自创,而是直接将历代名家诗人所写词句摘抄进来不谈,季窈越读女娘的诗句,越觉得她文采斐然,自有一股娇俏灵动、不拘于世俗的气质。


    “竟不知是哪位才女所写,如今她身在何处,真想见上一见。”


    “她死了。”


    “啊!”


    身后莫名传来男人的声音,吓得季窈手一哆嗦,诗集册子掉落书桌打翻灯笼,她的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身后突然出现一个高大身影,吓得她条件反射般直接出手,以手作刀劈向来人的脖颈,面前黑影闷哼一声,她听出这人的声音来。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赫连尘猝不及防挨了一记手刀,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我在房中看见灯笼残光,猜测可能有人进了这倚春宫,所以来看看。”


    原来如此。


    “那你方才说那句话是何意?你知道这宫里的妃子是谁?”


    赫连尘揉着肩膀点点头,看表情似乎不太愿意提起此人。


    “这个人我虽然从未见过,但以前经常听娘提起。她叫江扶盈,是我爹最为宠爱的妃子,这座行宫就是以她的小字‘曦云’命名。”


    “那你说她死了,是怎么一回事?”


    季窈习惯于黑暗之中视人,赫连尘却觉得别扭。他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蜡烛,提着灯笼从屋内走出来,带着季窈在荷花池边坐下,才将这一段皇家密辛缓缓道出。


    原来这座行宫原本只是赫连氏一族在位之时,为避暑修建的诸多避暑山庄之一。


    后来因赫连元雄新纳户部尚书江怀民的长女江扶盈为妃,一时间获得专宠,风头无两。因着她畏寒怕热,不争不抢又十分喜静,赫连元雄便单独将这座避暑山庄改建为行宫,赐名“栖云”,成了宠妃江扶盈的金丝鸟笼。


    两人在这座行宫里好似寻常夫妻一般恩爱,流连在这青山绿水之中写诗、唱曲,琴瑟和鸣。


    但这样的专宠势必招来杀身之祸。当时的皇后,也就是赫连尘的娘亲夏夫人知晓后大发雷霆,趁赫连元雄携带群臣外出围场狩猎之际,以蛊惑军心之名,一杯毒酒赐死了江扶盈,赫连元雄回来之后见到爱人冰冷尸身,一口鲜血吐出,大病两月,两人也至此夫妻离心。


    “你娘这叫咎由自取。”


    她说话,赫连尘如今一个字也不该反驳,拾起一颗石子扔进池塘,看着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小声嘀咕一句,“自古宠妃祸国,女人获得专宠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


    “那为何不去指责你爹,倒把罪名都安在女人身上?难道她真是狐妖,用媚术蛊惑了你爹不成?”


    她越想越替这个叫江扶盈的女子抱不平,干脆起身一把夺过灯笼,准备离开。


    “要我看,你爹和你娘真是一对绝配。做皇帝的蠢笨无能,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不住,做皇后的无宽容大度之心,容不下一个妃子。专宠一事她理应劝诫皇帝,同时警告宠妃,可她偏偏选了最极端无情的方式,视人命如草芥。”


    “可她也受到惩罚了啊。”赫连尘从池塘边站起来,追着季窈往回走,“当初赐死江扶盈一事传到前朝,京墨的爹第一个站出来带头指责我娘无容人之心,加上江家当时在朝中名望颇重,闹得我娘被太后禁足,差点连皇后之位都保不住。”


    季窈再一次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京墨的爹?江扶盈死了,他为何会如此激动?”


    虽然她与方仲晏仅一面之缘,但从京墨对方仲晏的敬畏之心和他做事手段可以看出,方仲晏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不像是会为了一个宠妃就在朝堂之上公然与皇帝起争执的人。


    赫连尘尚没有意识到这其中利害关系,眉头皱成一团,努力回想道,“这……我记得以前曾听娘亲提起,这个江扶盈与京墨的爹自小相识。当时她还说,如果不是我爹先一步在秀女之中一眼相中江扶盈并封她做了昭容,恐怕这个女人早已嫁入方家,与当时尚未成亲的方仲晏成了夫妻。”


    “那就对了!”


    季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神采奕奕地看着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先前我们刚打听到方仲晏私底下其实一直在接济那些涉案死者家属,如今又知道他青梅竹马的女子死在你爹娘的恩怨情仇之下,他对你爹的恨意就更添一倍,这件事与他必然脱不开干系!”-


    与此同时,偌大的方府府上灯火通明。


    作为京城之中以冷血狠辣著称的大理寺卿之子,京墨自小便习惯了这种超乎寻常的明亮。幼时他每每自沉睡中醒来,看见窗外暄明宛若白昼的烛光总是久久难以入睡。


    他不明白爹爹为何执意要在入夜之后仍在家中点这么多灯笼。


    年少懵懂之时也曾违逆父亲的意思,偷偷下床溜出去,将自己卧房屋檐下的灯笼吹灭,可换来的便是自己贴身丫鬟和守夜奴才的责罚。


    后来娘亲偷偷给他缝制用以蒙眼的眼罩,告诉他,自己的爹爹是这京城之中代表光明与正义之人,他活在无数阴暗狡诈之人的眼里,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随时将他拔除。


    所以即便入夜他也不允许家中有任何一处陷入黑暗,给趁机报复之人以潜入、下手的机会。


    那时候,他总在想,这些光是在保护他的爹爹。


    可如今他明白了,这样的做法多少是有些病态的。


    只有心里藏着秘密的人,才会如此惧怕身边人的秘密;只有心中阴暗之人,才会惧怕黑暗。


    嘎吱,书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方仲晏还在挑灯夜读。


    “何事不敲门?”


    来着并非传话的管家或者送药的丫鬟,而是自己儿子。


    高大英挺郎君面带薄怒,伸手往前一推,将他身边一个正面带不安与惊慌的中年男子扔进书房,摔倒在方仲晏脚边。


    书房里的光线比外头更加明亮,方仲晏一眼认出被扔进来的男人是家中四个账房先生中的其中一个,郑监。他眼中闪烁意味不明的光,旋即抬头,重新把目光落回自己儿子身上。


    “大晚上的,这是做甚?”


    “来请教父亲一些问题。”


    墨炮黑发的郎君迈步进来,门口侍从与丫鬟们吓得大气不敢出,赶紧上前主动将门关上,接着退得远远的,恨不得将自己眼耳都堵上。


    郑监这个人替自己做过哪些事情,方仲晏心如明镜。


    他放下手中书卷,缓缓起身将郑监扶起,不以为意道,“你先回去,我后头再传你。”


    “不行!”


    京墨第一次在方仲晏面前说话如此放肆,“他有罪在身,儿能及时将他抓获已是难得,若是今夜放他回去,明日能否再找着他的人就难说了。”


    “派他去京中各户送钱,是听从我的安排,你抓他无用。”


    没想到他会承认得如此干脆。


    郑监如释重负,向房中剑拔弩张的父子俩告辞之后逃命似的离开。


    待屋内屋外重新归于一片沉寂,京墨才哽咽地开口,“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承认自己乐善好施?这些人曾经为朝廷卖命,如今生活艰辛,拉扯一把再寻常不过。难道你认为你爹这点慈悲心肠都没有吗?”


    “爹爹既为大理寺卿,自然知道儿子在问什么。”


    方仲晏回到书桌旁,展袍坐下,又低头看起书来,不甚在意道,“你我既为父子,说话用不着打哑谜。你若是认为我此举不妥,拿出证据来将我状告、抓捕,亦无人会说你不孝。”


    “私下接济十五年前那桩案件无辜死者家属一事若是不算证据?那这个呢?”


    他上前一步,站到方仲晏面前低声继续说道,“我来之前,已经去过赵一明家中,找他的遗孀查过账。账上显示,她从方家收到的第一笔钱之时,栖云行宫一案尚未发生。爹你又该作何解释?”


    “解释什么?”方仲晏被京墨疏离的口吻惹怒,一把将书卷狠狠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你还真把你爹当犯人审问?那笔钱数目不大,来得干干净净,去得也清清白白,你以为能审出什么结果?有这闲工夫,不如回京郊那座行宫里去陪你的朋友们多待两天,否则再迟就阴阳相隔了!”


    “爹你最好不要妄图对他们动手,我不会再让老师的悲剧发生在我朋友身上。”


    “两年过去了,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是吧?”方仲晏缓缓起身,眼中晦涩不明,“李志那厮死后,你就一直疏远我、躲我,表面上主动请愿追查赫连氏余党一案,实则就是要躲着你爹我,恨不得躲到天涯海角去!我才是你爹!你为何不信我!”


    他的气急败坏更加印证京墨猜测。他难掩眼中受伤,一边摇头一边看着自己崇敬了二十年的爹道,“是啊,你才是我爹,可为何我就是不信你呢?大抵是因为我做不到你这般冷血无情、唯利是图罢。”


    方仲晏随手拿起手边的书卷扔到京墨身上,双手微微颤抖,“你敢用这两次来形容你爹……不孝子!我方仲晏为官二十余载,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起国家朝廷!我问心无愧!”


    “那就把你当年参与进栖云行宫行刺一案的事说出来!而不是在这里空口白话,只一味强调那些须臾飘渺的天地和无可验证的你的良心!”


    “哗啦”一声,方仲晏大手一挥,书桌上所有物什应声落地。鬓角已经能看见几许白发的方仲晏手指向大门,疾言厉色道,“滚!给我滚出去!”


    第199章 故友重逢 “弟夺兄妻,天理难容!”……


    自方仲晏此人浮出水面后,季窈和杜仲就一直把查阅卷宗的重心放到他是否对赫连元雄存在杀意一事上。


    据十五年前的史书记载,方仲晏从一名小小的提点刑狱司一路升至大理寺卿之位,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稳妥,侦破大案要案无数,京都百姓有口皆碑,无人质疑。


    相比他铁血手段、机深智远,当时在位的赫连元雄就显得愚钝很多。


    朝堂之上因皇帝犹豫不决,而导致朝下方仲晏面露担忧及无奈之色时有发生,他也曾在偶一醉酒之时袒露自己对当时整个神域会在这样一位“中庸”皇帝的治理下,发展成何模样。


    包括南宫凛。


    作为一名在战场上大杀四方、保家卫国的龙虎将军,一切事物正当不移固然有它的好处,在行事作派更偏激进而野心满满的方仲晏以及南宫凛看来,赫连元雄显然并不是他们想要辅佐的皇帝。


    所以季窈在翻阅史料卷宗时,就曾不止一次看到有关方仲晏与赫连元雄有政见相左和为某一朝政要务差点争吵起来的记载。


    而他也在事发一两年前与南宫凛越走越近,对他也颇有些欣赏之意。


    虽然赫连元雄事后也会与方仲晏私下再见,但根据撰书人的口吻不难看出,比起赫连元雄,方仲晏与南宫凛在许多朝务政事上的意见契合更多。


    “这是什么?”


    杜仲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女娘翻到有关方仲晏的记档,其中一页记载了方仲晏在朝堂上长达一个月的缺席,理由是重病卧床。


    时间距离赫连元雄遇害不到两月。


    郎君逐字读完,眉头轻蹙。


    “的确古怪。这里写着京墨的父亲在前一日被赫连元雄单独召见,清晨入宫之后直到黄昏时分才出来。当晚他就高烧不退,一病不起。是什么事情打倒了这位铁面阎罗?”


    季窈看着书页上醒目的日期,实在没办法不将这件事与赫连元雄的死联系在一起。


    “或许就是在这一次的谈话中,他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也未可知。”


    两人正说着,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京墨带着侍卫出现在门口,季窈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面孔。


    “南星?!”


    换上一身侍卫着装的少年郎在看见季窈的一瞬间红了眼眸,泪光闪烁着上前打算将季窈抱住,杜仲赶紧跨过一步横在二人中间,用手挡住她面前伸过来的爪子。


    少年郎难掩脸上喜悦,同时又带上几分委屈,他被杜仲挡着所以只来得及抓住季窈的手,柔软细腻的肌肤触感带着几分温凉,让他终于朝思暮想半年之后的人儿终于有了真实感。


    他忍不住将那只手紧紧握住,不肯松开,“窈儿,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在场除了京墨眼里含带看热闹的淡笑,其他侍卫和宫人皆被南星毫不掩饰的热情吓到,觉察不妥,纷纷移开目光,不敢直视二人。


    只有杜仲一张俊美无暇的脸比锅底更黑,捏住南星手腕发力,他就吃痛松开了手。


    故人重逢,要说一点欢欣没有是不可能的。但是季窈知道他与自己的关系非比寻常,不见比见要好,所以只好悻悻收回手,看着京墨,岔开话题道,“此皇室行宫重地,你这样贸然带他进来,不怕皇上知道吗?”


    “我怎么进来不得?”南星抢先一步答道,“以前我爹爹和叔父们作为皇商之时,我就经常到这些什么别院啊、山庄啊的地方里来,再大的官我都见过,就连公主和娘娘们我都见过呢。”


    他目光环视四周,看到主殿龙椅两侧各立有一只仙鹤塑像的时候转过头来,看着季窈骄傲道,“我想起来了,这里幼时也来过的。当时有一位极美貌的娘娘陪在皇帝身边,她宫中豢养四只仙鹤还是我爹飞近千万苦从深山里找来。”


    “你说的那位娘娘是江扶盈?可我没有在她宫中看到仙鹤啊。”


    杜仲略带深意地看她一眼,低沉道,“江扶盈三个字从何得来?你又在何时去过其他娘娘宫殿?”


    她将前夜跟着游灵夜探倚春宫一事缓缓道出,四人顺势踱步向西北边走,再一次进到倚春宫内。


    据宫人交代,江扶盈当时入主倚春宫时品阶为淑妃,封号纯。这位纯淑妃十分喜爱仙鹤,认为其举止优雅、忠诚谦逊,所以当时的皇帝专门替她找来四只品相极佳的仙鹤饲养于倚春宫中,供她时时观赏。


    时隔半年再与佳人相见,南星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季窈脸上挪开。他故意走到她身边并肩,迷恋的眼神从上到下反复打量着她,恨不得将她身上哪怕少了一根头发丝这样细微的变化都瞧在眼里。


    “窈儿,许久未见,你还是如此美貌动人。在京城治伤的日日夜夜,我不曾有一刻不想你。你呢?可有想我?”


    身前是京墨和侍卫,身后还跟着杜仲。季窈呵呵笑得局促,顾左右而言他道,“比不得从前,我一直觉得我长胖了呵呵……啊对了,我记得当时来接你的神医说,你这腿至少要卧床治疗一年才可以行走,这才半年过去,我怎么瞧着你如今已经能行走自如,与从前无异了?”


    “徐神医的确有几把刷子,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天山秘药用在我腿上,不出三月便生骨生肉,形同再造。后来我实在急着想回龙都见你,所以就忍着痛坚每天下床行走,如今虽然奔跑和跳跃还不成,走路却早已恢复自如。”


    说罢他还献宝似的围着季窈转了两圈,脸上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怎么样,我这腿脚,以后也不会给窈儿添麻烦的。你们进京和进宫之事京墨都和我说了,我好高兴。”


    杜仲跟在两人身后,看着南星像一只走失的小狗终于见到主人一般殷勤热情,白眼快要翻到天上。


    他正准备再一次横到两人中间,将这只热情的小狗从季窈身边推开之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迅速从身后冲了上来,叉腰挡在季窈和南星中间,惹得众人驻足回头。


    “窈儿也是你能叫的,你谁啊你?”说完这话,赫连尘总算看清黏在季窈身边的少年是谁,表情略显惊讶道,“南星?”


    南星哪里还记得自己曾经的这位吊儿郎当的“好师父”,看着面前人的脸,只觉陌生道,“我叫窈儿干你何事?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师父。”他双手垂下,换上一副自以为稳重的神情继续道,“真是无礼,你该叫她一声师娘才对。”


    少年郎嗤笑一声,“我师父死了一年多,坟上的草都和你的鼻毛一样长了……等等,你怎么知道她曾是我师娘?”


    他目光转移,见京墨和杜仲都沉默不语,一副司空见惯模样,先是面露疑惑,反复打量起面前陌生的男人起来,接着突然眉目舒展,嘴巴惊讶到张开。


    “你是赫连尘?你没死?”


    看在场人反应平平,他自然知道自己猜对了,短暂的喜悦一闪而过,在他看见季窈的时候又竖起满身戒备,将喜悦转化为疏离,再一次打算走回季窈身边,被赫连尘挡住。


    “你没死就没死罢,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我可告诉你,如今窈儿是我的人,你识相的话,最好离她远些。”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赫连尘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南星,原本故友重逢的喜悦消下去,瞪着眼说道,“什么你的人,她算你哪门子的人?怎么我不在这一年你们个个都是如此?小人行径!令人发指!”


    南星也听出这话中有话,狐疑道,“个个如此?还有谁也说了这话,你把他叫出来!”


    他趁机想要靠近季窈,被赫连尘眼疾手快抓个正着,两人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抓扯起来。赫连尘一边打一边看向杜仲,满脸委屈。


    “不孝徒弟惦记师娘这种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枉我如此信任你!”


    南星武功比赫连尘高,一边下狠手和他纠缠,一边也带着委屈的表情看向杜仲。


    “他说的不会是你吧?我走之后你对窈儿做什么了?你说啊!”


    听着两人突然把矛头指向自己,杜仲干脆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出丑。


    季窈被他们吵到脑瓜仁都在疼,冲上去劝道,“你们都别争好不好?我同南星早就分手,如今也不是什么谁的发妻,你俩把对方打死也改变不了的,还不住手!”


    这话一说出来,两个男人立刻停下。赫连尘被南星抓住头发,疼得龇牙咧嘴,“你怎么不是我的发妻了,当初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


    南星的脸也被赫连尘的手按到一边高高翘起,嘴巴被迫张开道,“我不同意就不算分手……”


    一群人站在倚春宫廊亭小径上看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侍卫和宫女都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季窈被众人看得面色泛红,干脆一把将杜仲拉到身边,挽上他的胳膊道,“我如今喜欢的是他,龙都城中人人皆知,京墨你说是不是?”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京墨看着四道目光落到脸上,忍俊不禁。


    “是。”


    他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头一回觉得憋笑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掌柜与杜郎君情投意合之事,南风馆众人皆知。就连龙都知府严大人也只能被迫接受,与掌柜分手。所以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再争,没有意义。”


    南星的声音又高一分:“什么?我走之后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赫连尘怒视着杜仲,恨不得把他抽筋剥皮,“弟夺兄妻,天理难容!”


    感受到她的手紧紧抓住自己衣襟,杜仲脸色终于好转。下一瞬季窈感觉到一只大手揽过自己腰身,惹她惊讶地看向身边男人。


    杜仲唇角上扬,把季窈搂进怀里,春风得意道,“多谢夸奖。”


    第200章 双宿双飞 活人不开口,那就问死人。……


    相比于夜晚的鬼魅与神秘,日光照耀下的倚春宫清雅、简约,不管是廊亭上鹅黄与翠绿的颜色交相辉映,还是供妃子晒夏的屋檐下垂落的浅碧色与月白色的珠帘,都与这座行宫的主色调完美契合。


    季窈带头迈步进来,身后日光还算明朗。紧跟其后的杜仲和京墨表情舒展,显然心情还算不错。而赫连尘和南星则是黑着一张脸,极不情愿地走在最后。


    借着日光,她终于看清屋内所挂字画的内容。


    其中一幅上画着一只仙鹤。这不是季窈见过的第一幅仙鹤图,文人墨客画仙鹤大多都会选择画类似于《松鹤延年》那样立于松柏之上、收翅站立的仙鹤,亦或者是《瑞鹤图》中成群结队翱翔于天际的仙鹤群。


    可江扶盈卧房内挂的这幅仙鹤图虽展翅高飞,但形单影只,原本仙鹤头顶上的一抹红色此刻也不见踪影,像是作画之人在完成这幅作品之时,手边正巧缺了红色颜料一样。


    不但如此,它的构图也极为古怪,仙鹤并没有立于画面正中,而是处于画面中间偏下的位置,仙鹤头顶上方空有几朵孤云,此外整张画上再无其他装饰。


    她忍不住再走近些,伸手触摸到仙鹤的一瞬间,奇异的触感吓得她缩回了手。


    “怎么了?”


    杜仲靠过来,目光落在仙鹤身上。


    “摸起来不像是在纸上画的。”


    “是细绢。”京墨淡然接过话题,一伸手将这幅画取下来放到桌上,“传闻这是纯妃与赫连元雄定情之作,因为这是江扶盈进宫选秀那年所画。那时候京都正流行以这种略半透明的上品细绢上作画,日光和烛光照耀其上时,可使所画之景色、人物更加通透、真实,行宫内其他宫殿也挂有这类画作。”


    季窈重新环看墙上所有的画作,在看到屏风后挂在贵妃椅旁一张美人图的时候,一眼认出那也是在细绢上画的,赶紧取下来放到桌上,众人就看见覆盖在上方的画作中,美人的脚刚好透过日光稳稳站立于仙鹤背上,不管是位置还是比例都完美契合,挑不出一丝错误,在日光中下仿佛合二为一,原本就是一张画上的内容一样。


    更神奇的是,美人裙摆尾端那一抹牡丹的红色刚好落到仙鹤头顶,补足仙鹤头上原本缺失的那一抹”鹤顶红”,使残缺的鸟儿变得完整。众人忍不住啧啧称奇。


    “没想到还有这等玲珑心。”


    季窈脑海中不断回想自己之前见过的仙鹤图,看着画上仙鹤翅膀尾端一片纯白之际,突然抬起头来问道,“京墨,你说其他宫中还有细绢所绘画作对不对?能把它们全都找来吗?”


    “你发现了什么?”


    女娘手指向仙鹤翅膀尾端,兴奋道,“我记得寻常仙鹤双翅尾部都有黑羽,偏画上这只没有,有无可能,它的黑羽也在另一张细绢画上?所以这幅图到目前为止仍旧算不上完整,这是一幅至少由三张画拼成的作品。”


    片刻后,各宫宫人将每个宫殿内细绢画作全部找来,密密麻麻放满整个房间。一些山水、松柏在拼贴的过程中与仙鹤和美人有明显重叠,显然并非季窈想要寻找之物。


    她在一堆画作中看到一张男人立像,所画之人身着黑色长袍,背对画面正遥望险峰。她立刻拿来放到美人图上,众人凑上前看,脸上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


    第三张画上的男人与美人正好相对而立,美人看似眺望明月的眼神此刻落到男人身上,男人伟岸的身影也正好将美人护在身前。他黑色长袍一端从身后飘起,正好覆盖在仙鹤展开的翅膀末端,为仙鹤添上最后一笔黑羽,整幅画变成了一对情人立于仙鹤之上,翱翔漫游于山前月下的景象。


    “就是这样!这才是一幅完整的画!”季窈忍不住把三张合在一起的画拿起来,借日光穿透其上之势细细端详上面深情对望的两个人,“这幅黑袍男子图是在哪里发现的?”


    京墨目光回落,身后一个小太监立刻上前说道,“回娘子的话,是在沐华宫墙上取下来的。”


    郎君闻言立刻作恍然大悟状:“那是赫连元雄在世时所居住的寝宫,看来传言不假,此画作的确是二人定情之作。”


    赫连尘显然对于自己爹爹与其他女人的儿女情长并不喜闻乐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三张画上之时他偏走开,继续在房间里看其他东西。


    “那又如何,几张破画还能引起谁的杀机不成?”


    杜仲见季窈将三张画看了又看,温声开口问她,“你在找什么?”


    “我总觉得三张画合起来之后,除了仙鹤的头顶和尾羽以外,还有什么地方也变得不同了……”


    趁太阳还未落下,她赶紧将三张画又翻转过来,自己站在面光处,正对着太阳再瞧一遍三幅画。眼前似有什么熠熠生辉的东西晃了她的眼后,她面露惊喜地叫起来。


    “眼睛!是眼睛!”


    她身量输男人们一截,杜仲干脆接过三张画,高举头顶端详起来。其他三个男人顺势瞧见,三张画合起来之后,黑袍男子那张图上一颗看似几乎完全透明的水滴映在仙鹤眼瞳之中,为仙鹤的眼神增添上一抹光亮。


    季窈立刻想起主殿里那两座仙鹤的铜雕像,扔下四个男人,提上裙摆就冲了出去。


    “诶,窈儿你去哪儿?”


    “说了让你唤她师娘! 再让我听见你混叫……”


    “你算个狗屁师父……窈儿等等我!”


    几人一前一后来到主殿,就看见季窈走进来径直冲到台阶上,靠近铜雕像的头左右环看。


    “这里!”


    顺着她手指方向,京墨发现这只仙鹤左眼眶之中的眼框正中镶嵌有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右眼眼眶却内却空无一物,仅在青铜色的孔洞内散发出许许微光,远不如左眼来得夺目。


    而立于台阶右侧的另一只仙鹤则是缺少左眼,因两只仙鹤相对而立,故他们之前并没有发现位于两只仙鹤面向皇位那一侧的眼珠有所缺失。


    “这两颗眼珠是原本就没有,还是被谁抠去了?”


    京墨虽然无法回答,但脸上欣喜溢于言表,因为这是季窈他们来到栖云行宫之中,头一次发现之前从未发现过的新线索。


    “这就要问问制作这两尊雕像的工匠了。”


    眼看着他就要走出去找人,季窈赶紧拦住他道,“诶,你先别急着走,雕像之事尽可吩咐其他人找去,你且说说,你同你爹谈得如何了。”


    此言一出,京墨脸上原本的欣喜与激动荡然无存。看到赫连尘递来审视的眼光,他只是黯然摇头,语气里带上些许愧疚道,“他什么也不肯说。我私下又拿住账房,但在我爹示意下,哪怕软硬兼施他也一字不提。”


    “那就更可疑了,你爹跟此事定然脱不了干系!”


    杜仲想起其中一桩事来,上前说道,“既然从活人身上问不出什么,那便从死人身上试试。”


    “这是何意?”


    “你爹既然肯对你的那位老师下杀手,必然是因为他查到了其他人没有查到之事,才会招来杀身之祸。你且将那位‘特调御史’所有相关卷宗和记档都说来听听,看能否找到新突破口。”


    京墨听完却迟迟没有动静,半晌后垂目,长睫不安地抖动着。


    “当年老师去世后,我就离开京城,从未看过有关他的记档和调查卷宗。”


    敬仰的老师被自己亲爹杀死,其愧疚与亏欠之情自然可以理解。


    众人交换眼神之余,季窈上前两步,柔声道,“那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将你老师的住所告诉我们,相关卷宗也交给我们,你带人查仙鹤眼睛的事就行。”


    京墨旋即点头,想了想又摇头,“不妥。你们不能出去。”


    “这有何难,小小行宫还能困得住我?”


    “你们若是出逃,恐连累侍卫和宫人。”


    “这……”


    季窈斜一眼身边还在同赫连尘挤眉弄眼的南星,眼神一亮道,“我有办法了!”-


    一盏茶功夫之后,穿着女儿衣裳的南星正与蝉衣等人回到行宫后院,同同样没有出去成功的赫连尘坐在一起,互相吹眉瞪眼。


    与此同时,季窈穿着南星的衣服跟在京墨身后。与之同行的还有换上侍卫衣服的杜仲,两人一路低眉垂目,小心躲过门口侍卫查验之后,顺利走出行宫。


    原本京墨打算将夜探李宅一事交给季窈二人,自己单独去查仙鹤雕像,但季窈以他对李志的喜好更为了解为由,非要拉着他一起。


    “你迟早要面对你的老师,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去,我看甚好。”


    于是三人登车上马,趁夜摸索到李志生前所居住的府宅。


    据京墨所说,李志死后,李府上下为躲避灾祸,李家夫人携家眷仆人连夜出逃,所以如今的李府已经荒废两年之久,成了荒宅。


    所幸今夜月光皎洁明亮,三人翻墙进到已经杂草丛生的李府大院,绕过垂花门进到府内。


    荒芜废弃的府宅内部阴风阵阵,内院正厅大门敞开,连匾额都已经掉落在地,摔成几段。京墨根据自己对此地依稀的记忆,带季窈二人穿过东角门,径直往李志生前用的书房而来。


    腐朽陈旧的木门推开,一股灰尘夹杂满满刺鼻的腐坏之气扑面而来。季窈捂住口鼻走进来,就看见书房内四处散落着文房四宝和来不及带走的古玩字画。


    三人在里面无头苍蝇似的翻找一阵,无甚收获。


    “这样找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还是要靠京墨你对你老师的了解,咱们有目的地去找才行。”


    目光所及,书房内一书一画都是自己与李志师生之间的记忆。京墨走到书架前翻找一阵,抽出一本封皮上写着“闲时寄情”的册子来。


    “这是老师生前所作所有的诗。”


    一会儿又翻找出两三本画册来,“老师生前也喜作画,那时候我还经常将此画册借走,私下临摹代笔,拿出去同友人炫耀……后来他好像知道自己可能会出事一样,自我上门归还此画集之后便不再允许我上门拜访,接连又是整整半月都没有再到翰林院上课,我才知道他出事。”


    季窈知道他又开始感伤起来,伸手轻拍郎君肩膀,叹气道,“他一定知道你爹盯上他了,所以才会故意疏远你……”


    “若是我能提前得知爹爹对老师的杀意,一定会拼死护他……”


    不光是季窈,就连杜仲也是头一回看京墨如此黯然神伤,全然不似平时嬉笑不形于色,心事无人可知的冷漠模样。


    杜仲幽然看向这杂乱无章的书房,一个念头凭空出现在脑海之中。


    京墨还沉浸在与李志师生情深的记忆里,耳边传来杜仲平淡的声音,“若李大人知晓自己必有此劫,且已经提前半月与你疏远,那他是否会想方设法在自己遭劫之后留下线索给后来者呢……书房里这些东西之中,是否有何物与你有关?”


    郎君怔愣抬头,细想杜仲的话后,眼神从黯然又变得锐利起来,“有。”


    他振作精神后开始独自在书架上翻找起来,从书架最顶层上拿下一摞厚厚的卷宗,一边翻看一边说道,“这些都是我们这些学生在学堂上作的文章。老师平日里公务繁忙,所以都是把这些文章带回府上批阅。”


    眼前卷宗粗略数下来起码二十余份,季窈和杜仲也加入进来,三人借着月光开始翻找其中有无可疑的信息。


    翻书的动作带起屋内灰尘,引季窈咳嗽不止。她干脆先把封皮上的名字挨个看一遍,抱怨道,“这里面怎么没有你的那份?该不会你幼时也同赫连家那些人一样,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吧?”


    她说得京墨慌张起来,加快手上动作道,“不可能,先生每次都会优先批改我的文章,打趣说这样可以防止自己被积攒起来的怒气给气死。”


    三人把学生文章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京墨的那份,季窈蹙眉低头,小声嘀咕道,“如果我想把线索留给你,那我肯定会选择留在你的那份卷宗里。但这件事我想得到,你爹应该也能想到,所以就这样贸然把线索留到你的卷宗里势必有些冒险……那我会如何做呢?”


    杜仲自然而然接过话头道,“‘我’会把卷宗藏起来。藏到——”


    “——藏到一个只有我和你知道的地方!”


    两人不约而同说出这句话,京墨眼神一亮,扔下书卷带头走了出来。


    季窈和杜仲跟在京墨身后,一路穿过垂花门进到一间大院子,看上去像是女眷们居住的主母院。京墨没有丝毫犹豫地穿过天井和厢房,推开主母院大门进到正厅,一个纵身跳上桌,在正厅头上的横梁上摸索片刻,将一本蒙着厚厚灰尘的卷宗拿下来。


    季窈一眼看出那本卷宗与方才那些学生的书卷封皮颜色一模一样,惊喜道,“你怎么知道他把东西藏在这里?”


    郎君手上攥紧书册,仿佛那是他与他的老师超越生死与恩仇的连接纽带,目光在书卷上流连不已,声线略带哽咽道,“我每次来老师府上作客,与他嬉笑胡闹时都喜欢把东西藏到师娘的房间里来,因为师娘最不喜他与我这般小孩行径、胡作非为,所以我每次把东西藏到这里,他都发现不了。”


    他静静地翻阅一阵,在其中一页停下道,“这篇文章不是我写的。”


    季窈借月光看来,纸页上用行云流水的笔法写着一片祭文,落款写着“无名氏写于承恩堂”。


    “是李家宗祠。”


    三人走出李府已是静夜沉沉。


    李家宗祠与李府一样,在李家人连夜出逃之后荒废至今,其阴冷森然的程度较李府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季窈在翻墙的时候被屋檐上站立的神官造像吓到一脚踩空,眼看着就要掉下去,杜仲见状伸手将她整个人一把搂住,抱着她顺势翻过墙头,稳稳落入祠堂内。


    天井内寂寂岑岑,空有水滴之声却不见何处有水,嘀嗒嘀嗒,听得季窈后脊发凉。


    三人走过天井之余,季窈侧目看到左侧石台上甚至还有一个荒废的戏台子,精雕细琢的围栏配上破烂不堪的幕帘,说不出的诡异。


    推开祠堂大门,许久未有人踏足的宗祠禁地自然没有任何香火和油灯,月光未曾照亮之处伸手不见五指。


    三人将里面能藏东西的地方,例如花瓶、座钟、匾额后面找了个遍,就连墙上早已风干脆裂的画都取下来,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或者疑似李志留下的文字。


    季窈大着胆子走到正厅,面前放置李家祖宗牌位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想来李家人出逃之时已经将其族人牌位带走。


    “那些线索会不会已经被李家幸存之人带走了?”


    “不会,”杜仲继续环看四周,语气笃定道,“他既然能想到将线索单独留给京墨,就不会把线索留在重要的物品上,因为那些东西都有被带走或者被偷走的风险。东西一定还在这里。”


    京墨听完,又跳上房梁,开始在梁上搜寻,杜仲摇头道,“此处房梁远高于李府,李大人一介文臣不会武功,断不会将东西藏在那里。”


    “最不起眼的东西……”


    季窈一边重复着杜仲的话,一边打量四周。


    杜仲和京墨正四处翻找,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何巨物从房顶掉落。二人转身回看,发现季窈手持一铜制烛台,将原本应该用于摆放牌位的五段阶梯式台子砸出一个大洞。


    “小声些,恐招人听见。”


    她置若罔闻,撸起袖子,高举烛台又砸了两下。眼看着洞越来越来,她面露惊喜,扔掉烛台将手伸进去,京墨和杜仲就看见她从台子里面掏出一个红布裹着的包袱。


    月光下,女娘娇俏小脸占满台子上的灰尘。她笑看着手中战利品,眼中流光宛若皎月。


    “最不起眼也带不走的地方,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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