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与菌主都在外面等候,可和昨日相比,二者之间的相处氛围明显差了不止一点。
一般情况下,赫尔曼都懒得敌视连人类基本概念都不具备的菌主。
除非有桑迟在场,双方很难谈到同一个话题上去,指望菌主给出正常的回应全凭运气,吵都吵不起来,打更是单方面的施暴。
菌主不知疼不会死,没有半点趣味可言。
然而今天的情况不同。
赫尔曼虚眯起眼打量唇边噙笑的菌主。
从前菌主在医院虽然有医生身份,但只做被约书亚强压着担起的一部分工作。
他并非百分百服从,多数时候按本能行动,露面时总是一身用菌丝编织出的简单白袍,随意披散下银发,没有更多装饰,不在乎被玩家发现自己是非人的怪物。
现在却妥帖地换上符合他医生身份的白衬衫、白大褂,戴上一副细框金边眼镜修饰一双异于常人的白瞳,用红发绳束起高马尾。
添加金与红两抹亮色,纯白的非人感被弱化修饰,倒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阿德里安?”赫尔曼用疑问语气唤菌主的名字,意在确定菌主是不是已经彻底融合了阿德里安的记忆。
“嗯。”阿德里安应声看向赫尔曼,坦然承认了,“我已经记起了全部。”
虽然知道了人类应当遵守的基本秩序,但是从前遵纪守法是为了在小妻子面前维持正常人的形象,经营夫妻平静甜蜜的生活。
他从来就不把条条框框放在眼里,只是学会挑选能讨桑迟欢心的面具了。
赫尔曼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讽刺问:“那你靠记忆学做人,学到什么程度了?”
阿德里安的白眸与他视线相迎,语气温和地回刺了他一句,“学会记仇了。从前和迟迟上学时,曾经学到夺妻之恨这个词,没想到有一日会见识到真切的例子,多谢你教。”
赫尔曼并不否认自己是个坏种。
既然以结果论,鸠占鹊巢是他的胜利,就丝毫不以为耻。
只是他嫉恨过阿德里安与桑迟的同学情谊,现在被当事人戳到眼前,不太能忍。
两人间的语言冲突没来得及升级,被伊什梅尔丢掉的菌丝自门缝钻出,回归阿德里安。
“迟迟醒了。”伊什梅尔不再愿意分注意力在无谓的争端上,整理了一下衣服,将发绳束紧,一心一意等待桑迟出来。
赫尔曼也不希望桑迟一出来便听到他们争吵,合口不再言语。
片刻后,伊什梅尔抱着桑迟出来了。
“你们都在呀。”小美人缓过刚醒的那阵迷糊,被他们共同注视着,意识到被一人抱着,肯定会有另两人不满意,连忙晃悠着小腿要伊什梅尔放下她,让她自己走。
踩实地面后,她认真想了想。
她只有两只手,分不了三个人牵。
况且即便走廊不算很狭窄,也只适合两人并行,更多就挤得不太好走了。
于是她索性谁都不牵,问清去护士站先在走廊直行就可以,便背着小手在身后,蹦蹦跳跳地小步走。
浑然忘记了昨夜还在走廊被食尸鬼吓到过。
幸好白日里,低等的夜行怪物都藏匿到不见光的角落里去了。
桑迟在赫尔曼饶有兴味地指挥下,进入楼梯口,上楼左拐。
正回首想问接下来怎么走,忽然被赫尔曼捏住裙领往后带了一步,避免和人直接撞上。
“对不起哦。”对方先下意识礼貌地道了歉。
桑迟听声音颇为熟悉,一看,果然是她认识的黎漠。
她弯了弯眼睫,比起昨夜刚进这个小世界的惶惶多出几分活泼:“没撞到,不用道歉,要怪也得怪我没有好好看路。”
黎漠的目光落在她娇美的面容上,像是忽然被烫到般整个人向上一弹,却是没有昨夜对待她的热情了。
他的心机不深,藏不住情绪,额上冒出浅浅一层冷汗,紧紧盯住自己的鞋尖,结结巴巴又无与伦比地说:“那、那就好……太好了。”
桑迟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见他脸色苍白,甚至疑心他是不是生病了。
不过以他们萍水相逢的关系,还没有到她能开口仔细关心他身体状况的程度。
尤其是,她感觉到黎漠在排斥自己。
类似的排斥,她曾经在那些按日子来和她授课却并不喜欢她的老师身上感受到。
好在黎漠并没有流露出那种如蚯蚓身上粘液般冰冷粘腻的厌恶感。
他仅是单纯的排斥,似乎也并不是针对她,复杂的情绪中掺杂有怀疑、迷惑、畏惧,甚至隐隐有一份自厌。
桑迟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才会时隔一夜态度大变,有点担心他。
好在她歪歪小脑袋,看到和她有过交流的另外两个人都在——黎漠有队友陪同,就算心情不好,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向蒋叔和江雨琪点头示意了一下。
黎漠和江雨琪都保持了昨夜的装扮,蒋叔却换上了一身病患才需要穿着的蓝白条纹病服。
看起来,在桑迟和伊什梅尔拒绝加入后,他们三人组决定的策略是在今天更改蒋叔一个人的身份,探索病患能获知的信息,综合家属的信息来分析出一个通关的办法。
倒是一个大胆且不失可行性的办法。
为此,蒋叔弄骨折了左臂,现在正吊着一条胳膊,沉默不语。
之所以他来当这个病患,多半是为了保存黎漠和江雨琪的战斗力。
江雨琪面对桑迟和她同行三人的态度和昨晚没有太大区别。
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她的手臂拉成笔直的直线,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关节用力得发白。
幸好她面瘫习惯了,咬了咬舌尖,保持冷静的态度向前一步把蒋叔护在身后,接着侧首不动声色地和他眼神交流了一下。
蒋叔的眼角抽搐般颤动,连带摘下眼镜的右手也颤抖不止。
他紧紧抿起唇,垂目无声地摇头,右手握成拳,在额头闷闷砸了两下。
意思是比想象中最坏情况更加糟糕。
他一个人的数据都解读不出,说明桑迟身边多出来的两个青年和伊什梅尔一样,也都不是能在这个小世界合作共赢的玩家,而是无法对付的Boss。
哪怕蒋叔在诸多无限小世界经历不少大风大浪,也很难平常心面对了。
不过他们已经商量好了,不要在桑迟面前表露出他们对她真实经历的了解,如果相遇就拿玩家间的友好态度对待她,按他们自己的步调通关。
因此,作为小队主脑的蒋叔努力克制住不安,艰难扯出一个笑容,准备寒暄类似能平安重逢不易之类的招呼话语。
“没必要勉强自己。”桑迟声音柔和地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的。”
她猜测他们大概是在害怕非人的伊什梅尔,或者早就在这个医院任职的赫尔曼与阿德里安。
因此善解人意地说:“我们要去护士站看我今天需要忙什么了,就现在分别吧。”
他们并不是她的队友,昨夜他们告诉了她小世界的信息,她帮忙把看起来像蜘蛛的怪物护士拦住了不许进屋,算是达成了一次合作。
如果他们恐惧她信任的三人,之后尽量不再有交集也可以,本来这一次也只是偶遇。
她好像连名字都没有告诉他们,并不会因此难过。
蒋叔静了一瞬,没提要彻底和她切断联系,说了声谢谢,然后给她让开路。
黎漠和江雨琪也都让开。
桑迟不疑有他,依然迈着小步子顺着路往前走,向给她报方向的赫尔曼小声抱怨着护士站好远好难找。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消失在三名玩家的感知范围内。
然而玩家们绷紧的身体刚刚放松一些,地面便汇聚出一团鬼魅般的白影,立起来,确认般问:“知情人?漏网之鱼?”
第72章
桑迟嫌护士站远,伊什梅尔便无声无息把最近一个护士站的位置调整到她不远处。
调整完布局,他如有所察,忽然回首看向落在最后的阿德里安。
桑迟出来的时候不敢表现出偏心,匆匆扫过他们一眼就急急往护士站的方向赶,阿德里安没能通过外表上的改变博得她的关注,一路行来都苦恼地微微蹙起眉。
然而现在的他把所有情绪都收敛起来了,仿佛心神都旁落到其他事上,只是一个跟随行走的空壳。
伊什梅尔对医院各处有模糊感知,发现了阿德里安刚刚以菌丝拟态纠缠上三个玩家。
他并不在意玩家的死活,可阿德里安的手段向来不是杀人。
如果把桑迟熟悉的人变成模样可怖的怪物或是举止古怪的傀儡,再叫她看到,打击会很大。
于是音调不高地警告了阿德里安一句“别乱来”。
匿于银框眼镜后的古怪白眸抬起向他看来,慢慢凝聚出神采。
阿德里安理解了伊什梅尔的话,开口否定了他的猜测:“放心,我不会那样做。”
不管是异变成怪物或同化成傀儡,都需要寄生菌丝,瓦解玩家的意志。
桑迟对三个玩家的态度并不热切也不厌恨,他没有必要直接用这种复杂的方式。
“我只是拿回了拼图的碎片。”阿德里安指间捻着纤细的白色菌丝,满意地融入身体,笑容温和地面对伊什梅尔的怀疑,如同面对顽劣的学生般耐心解释自己的行为,“是公平交换,他们不会不愿意。”
他确认了他们没有伤害桑迟的行为,只是拿走了他们关于桑迟的记忆和了解。
填充回他们脑中空白的,则是需要玩家出生入死,好一番调查才能获知的医院信息。
因此,阿德里安独断地认为自己虽然没有事先询问获取许可,但既然结果是双方都获得了渴望得到的东西,自然就属于公平交换。
伊什梅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沉默地收回目光,走快几步,来到已经快走到护士站咨询台前的桑迟旁边,静立不语。
桑迟想起昨夜见到的蜘蛛女,后知后觉护士站可能会有更多奇形怪状的同事,不免生出恐惧心。
小美人垂下头,鸦色的眼睫敛住她自己的视线,脚步逐渐变得迟疑,几乎是龟速挪动步子靠近。
为了避免长至腰际的银发妨碍行动,她出门前在伊什梅尔的帮助下编出了两条垂在胸前的麻花辫,一垂头,奶白色后颈处小小的漂亮颈窝就暴露出来。
看起来刚好可以摁下拇指的一个指节。
紧跟在她身后的赫尔曼喉结轻轻滑动一下,到底禁不住诱惑。
“白天没什么好怕的,遇到的人不管是不是人,至少都有比较正常的模样,别怕。”
赫尔曼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话消解她的不安,手掌仿佛是出于安慰目的覆上她的后颈,指腹无意般揉了揉她的颈窝。
热度漫开在桑迟白皙的肌肤,融化成一片樱花色。
桑迟有点不适应地缩了缩肩,却没发觉他的别有用心,因而没有拒绝。
在赫尔曼的鼓励下,她生出几分勇气,吸了口气,看向坐在咨询台后的几名护士。
果然,看起来都是正常模样。
她们穿着和她同样制式却很新的护士裙,面容虽然说不上有多好看,但总归五官都在该在的位置,没有多也没有少,都面带微笑地友好看着她。
然而并不完全正常。
她们微笑得太标准化了,连唇角扬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只在桑迟回望到一人身上时,会出现唇角更往耳根扯的情况。
投注来的眼神也过于专注。
明明和桑迟一起来的还有赫尔曼、阿德里安和伊什梅尔,她们却都是直勾勾看桑迟,没有任何一个分去目光给其他人。
甚至为了避免余光扫到他们,护士们的两颗眼珠子向内挤,几乎成了斗鸡眼。
被她们紧盯住的小美人打了个寒颤,勇气如同泡沫般消失,小声地说:“她们……她们好像有点不对。”
她只是觉得怪,真要她说怪在哪儿就说不出来了。
“嗯?”赫尔曼仅是发出一个单音节的疑问词,明明桑迟没听出半点意义,护士们却反应极大。
刚刚没有人愿意当出头鸟招呼她,可现在像是忽然被上好发条的八音盒,争抢着说类似“你就是今天要一起上班的同事吗”,“新同事有什么问题尽管提”的废话。
她们的表情在恐惧作用下变得不一样了,争先恐后的话语混乱地搅和在一起,很难听明白她们每人各自在说什么。
不过还好没有异口同声,否则更瘆人。
桑迟努力开动不算灵光的小脑袋想护士们怪在哪里,记起上次她遇到不同人表情一致的情况还是在菌主的纯白之国,见到的那批邪信徒。
不会护士们也都是菌主的眷属吧?
桑迟的目光飘向阿德里安。
看清阿德里安穿的一身白衣其实是医生的白大褂,她神情一顿。
昨晚伊什梅尔曾经和她说过的话浮现脑海。
伊什梅尔说,他和护士们的异状都是医生导致的,阿德里安就是医生,果然是他对护士们做了什么吧。
阿德里安拥有昨夜的记忆,猜到她该是回想起伊什梅尔那句挑唆的谎言才有惊疑的表现。
模样老实的蠢狗倒不完全是白痴,本能就会甩锅。
虽然伊什梅尔的情况和他没有半分关系,但护士们的确是他听从约书亚命令改造用在医院的员工,会让桑迟觉得奇怪的确是他的原因。
然而阿德里安不希望桑迟把她恐惧的蜘蛛女这类怪物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决定补救一下,先把眼前护士们身上的怪异改掉。
他面上不显,右手托在左臂肘关节处,轻敲了敲。
隐匿在护士站的菌丝感应到他的意志,无声无息地对护士们进行了一场身体改造。
护士们不敢抵抗改造,只好继续吵吵嚷嚷地和桑迟说些没用的废话。
有礼貌的小美人觉得贸然打断她们说话不好,静静等他们说完。
她不出声,伊什梅尔确认护士们对她构不成威胁,安静地注视着她。
赫尔曼有小美人的后颈可以捏,也不管阿德里安的小动作。
阿德里安便在这段时间指挥菌丝把护士们改造回正常人应有的模样。
桑迟感觉的的确没错,看起来正常的护士们根本不正常,连外形都不能算是人。
她们露在柜台外的上半身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奇异之处,但藏匿在柜台后的下半身其实是相连在一起的。
柜台后的地面上密密麻麻铺满了藤蔓,护士们就像藤上长出的几颗不同果实。
果实之间的情况不完全相同,可既然同藤而生,互相间不算独立,做表情的时候容易表现成一副样子。
应对病患和家属,她们能游刃有余。
可同时面对三个煞星,在高压力下,根本没法在桑迟面前掩饰好她们身上奇怪的地方。
阿德里安一边指挥,一边从记忆里翻了一下为什么把她们下半身改造成藤蔓般的结构。
好像是因为约书亚对她们的要求是在护士站坐一整个白天,如果可以移动的话,她们就有可能擅离职守在医院各处晃悠迷路,不利于管理。
而且也借此浅浅埋下一个有可能导致玩家死亡的雷。
只要玩家白天乖觉地在咨询台外向护士们提问,就算问及不妥的问题,也仅是得不到答案。
可一旦玩家以为护士们好脾气,自恃本事闯进咨询台内,就会遭遇铺天盖地的藤蔓攻击。
保不住命就会成为滋养藤蔓的肥料,都不用食尸鬼来处理,环保又卫生。
改回人不好用,但衡量一下,还是满足桑迟的需求比较重要。
护士们从头到脚都有了人样,阿德里安自然地走到咨询处后面,取来一本意见簿,说:“迟迟还有什么不满,可以写下来要这几个护士改。”
第73章
护士们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们的手指紧紧扣在桌上,指甲几乎抠陷进木质咨询台里,眼巴巴看着桑迟手上的意见簿,嘴唇蠕动几下,似乎是想要哀求她不要留言。
可瞥一眼倚靠在咨询台的伊什梅尔,都不敢直接开口要求,仅是语言干瘪地用规定旁敲侧击:“只有家属和病患能在意见簿上投诉员工。”
家属、病患和员工三者都是玩家能够获取的身份,自然该是各有优劣。
员工能在医院大部分地方自由行走,且免于遭受同事的致命攻击,相应的,一些手段也不能使用。
然而惯于保持沉默的伊什梅尔看向她们,不快地强调道:“她是我的家属。”
家属不像病患需要登记在医院的名册上。
伊什梅尔这样声明,护士们不敢质疑他,立时哑声,只能默默祈祷桑迟不要写下自己的姓名。
好在桑迟对她们并没有什么不满。
她只是依凭小动物躲避危险的直觉,不敢太接近她们。
即便眼前的这些护士们真的都是怪物,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她们就职于这间奇怪的医院。
她能接受阿德里安的菌丝和伊什梅尔的触手,对怪物有一定容忍度。
总归相较于昨夜见到的蜘蛛女,护士站的护士们模样与人无异,也没有对她张牙舞爪,虽然态度过分热切了一些,但说不上不好。
同样是护士的小美人觉得同事之间应该互相理解担待,因此把配套意见簿的钢笔搁置到一边,示意自己并不准备投诉她们。
不过阿德里安已经把意见簿找给了她,不如看看之前都有什么样的留言。
她翻开意见簿,看到扉页上规定好了投诉的格式,格式要求必须写明投诉对象和投诉时间。
投诉的内容反而是不重要的部分。
接着往后翻,桑迟发现厚厚的一本意见簿上,按照投诉格式书写的留言其实只有寥寥几页,不知是不是投诉人没有仔细看扉页上的要求。
这些没有按照要求格式书写的内容,都被画了一个巨大的红叉,批为不合格,看不清红叉下的文字写的是什么。
而合格的留言从笔迹看是出自不同人的手笔,但都格外凌乱,看得出书写者们留言时都极匆忙。
继续向后翻页,桑迟注意到中间有几面的污迹似乎是血液斑驳而成,心脏微微一跳。
污迹的颜色与红叉的颜色相近,交叠覆盖在一起,不仔细看不太能区分开。
如果不是她翻到的这几页,污渍形状有明显的人手掌轮廓,连人的掌纹都清晰可辨,她大约发现不了这是血液。
桑迟禁不住猜测前面那些被红叉完全盖住的不合格内容,是否也融有人血。
或许书写者写得这么乱,不是因为他们匆忙要做别的事,而是正处于危急的情况中,连生命都受到威胁。
桑迟不敢继续翻下去了。
她把摊开的意见簿推远了一点,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侧首看向阿德里安,问道:“在这本簿子上留言,是不是会出现很危险的情况?”
比如她一落笔,怪物就会倒计时出现。
“怎么会呢。”阿德里安笑了下,语气轻飘地否定了她天马行空的猜测,“我怎么会叫你做危险的事。”
平时负责看管意见簿的,就是护士站这几个护士,现在她们被他改造成正常人的模样,自然不会出现桑迟认知中的怪物。
不过如果不是有自己和赫尔曼、伊什梅尔在场,护士们肯定会竭尽全力展开攻击,阻止桑迟投诉她们。
因为玩家按照扉页上的格式书写完成后,能强制被投诉的对象停职一小时。
不管被投诉的对象是护士站的护士,或是守在其他地点的员工,只要落名意见簿上,就会被医院内广播催促立刻前往院长办公室。
玩家便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进行调查。
作为院长的约书亚没有耐心,不会费时间核对员工是不是真的存在渎职行为。
如果是他的玩具魔方颜色不符合心意,他不会慢慢调整,而是会把魔方直接砸散成零件,再要求魔方按照他的要求把自己拼接回去。
在他麾下任职的怪物员工们于他而言和魔方没有差别。
既然被投诉,就说明存在不合格,重塑一遍就好了。
怪物们接受阿德里安的改造,无论结果弄成多奇形怪状的模样,至少过程不痛苦。
但是去约书亚的办公室接受重塑,相当于硬生生挤进不合身的模具里,经历整整一个小时的痛不欲生。
咨询台的护士们与玩家接触最多,最容易遭到投诉,自然是最忌惮意见簿留言的。
阿德里安暼了一眼意见簿上的血污,粗略判断她们至今应当杀死或重伤不下将近三位数的玩家了,从数量上来说算是合格的员工。
可惜桑迟害怕这些证明护士们良好战绩的鲜血。
于是他随手把许多玩家需要用命来争抢的意见簿丢进咨询台旁边的白色垃圾桶里:“先前没注意这簿子这么脏,要不然就不给你看了。”
话说得一本正经,可这间医院根本不是真正治病救人的医院,无论玩家还是怪物都不会用到垃圾桶。
何况垃圾桶怎么会用容易脏的白色,根本就是阿德里安用自己的菌丝拟态出来的。
鬼祟的非人生物,连被桑迟翻阅过的染血簿册都不肯放过。
桑迟没发现不对劲,倒是在她身后的赫尔曼看着垃圾桶,忍不住嗤笑一声。
他没有点破,眼神却暗嘲阿德里安即便有了为人的记忆,温和礼貌的表现也不过是一层单薄的表象,内核依然是扭曲贪婪。
阿德里安无动于衷。
他连相关她记忆都要从他人脑海剖出取走,怎么可能错过实体物件,只是开始学习有哪些事情需要隐瞒桑迟。
不过是判断出她不喜欢,所以不当着她的面光明正大地拿走。
维持住风光霁月的医生轻轻勾住桑迟搭在桌面上的娇嫩手指,却一如曾经菌丝状态的他曾经绕在她指间。
本质都是痴缠。
只是因为需要竞争,暂且把痴愚混乱的部分藏匿于阴影中。
阿德里安微微垂下眼,看到融于地面的菌丝一团团如雾般汇集,静默无声地裹住她娇小的影子,融为了一体。
他的唇线弯起弧度,目光扫向赫尔曼和伊什梅尔,保持温和口吻劝道:“你们可以两位去忙自己的事吧。”
毕竟作为保安的赫尔曼需要回到岗位执行工作,作为病患的伊什梅尔需要回去病房接受治疗。
只有他作为医生可以按照职业安排,留在她身边,否则他也不急于换上这一身医生装扮
阿德里安漫不经心却图穷匕见地提醒道:“要不然惊动院长,对谁都不好。”
特意不说约书亚的名字而说职位,与其说是提醒,更像是警告。
正常情况下,约书亚应该能知道每一个系统安排进入医院的玩家有谁。
可他至今没露面,意味着伊什梅尔一定不是通过正常渠道接桑迟来的。
自己和赫尔曼都没有泄露信息,且约书亚不喜欢低级员工深入接触,大概率是对桑迟的存在还不知情。
然而如果他们都缺席本该在的地方,约书亚不会不调查,很快就能通过护士知道桑迟在医院。
到时候用院长的权限以权谋私把她带走,再想把她带回来就麻烦了。
伊什梅尔点头赞同了阿德里安,反正在医院里他随时能找到桑迟的位置,等今天的日常治疗结束就能过去。
赫尔曼也不是不明白阿德里安说得有道理,只是保安白天不太闲,得接传呼机通报支援同事,捉迷藏似的四处找不安分的玩家。
从前他倒是乐在其中,现在却不一样了。
能和桑迟相处的时间只有回岗前这一会儿,白白叫阿德里安捡漏,心里着实不痛快。
他重重拍了下阿德里安的左肩,皮笑肉不笑地说:“那迟迟的安全就暂时托付给你了,你这么弱,碰到应付不来的危险,就让你的菌丝通知我一声,我很快到。”
阿德里安拟人化的肩骨被他拍脱臼了,却没有丝毫动容。
等他收回手,才利落地复原自己的肩关节,慢条斯理地说:“就不用你支援了,迟迟入职第一天,该在我的办公室体检,不会有危险。”
赫尔曼牙根发痒,用力磨了磨:“迟迟就不需要体检了吧。”
新员工入职都需要经历体检这一遭。
说是体检,其实就是试试他们能不能适应在菌丝寄生后维持神智和人形。
能有个人样的就安排在白班岗位上,彻底变异沦为怪物的就安排在夜间偏僻处埋伏。
阿德里安不可能用菌丝寄生桑迟。
依然坚持体检,无非是想为他自己谋些福利,自然不理赫尔曼说的话。
然而桑迟本人似乎也不太愿意。
她用指尖在他掌心轻划了划,面露忐忑地问:“非体检不可吗?”
没等阿德里安回答,小美人想到他刚刚拿院长吓过赫尔曼和伊什梅尔,怕拒绝体检会有违规定害他受上级惩罚,咬了咬唇,便退而求其次地商量道:“只抽血好不好,我不想开刀,开刀会疼好几天。”
在无限世界会遇到层出不穷的挑战,她本来就弱,要是接下来的时间还得忍着疼,怕是什么都做不成,碰到事就要糟。
小美人的眼眸湿漉漉的,说话的声音娇娇,可参透其中含义,在场另三人没一个能有好脸色。
“迟迟。”阿德里安制止了赫尔曼暴怒下的冲动,好声好气地问:“你从前体检需要抽血开刀吗?”
第74章
桑迟背对着赫尔曼,没有看见他目中滔然怒火。
可她还是感受到气氛的变化,有些茫然。
他们的态度忽然变得好奇怪,是不是她说错话了?
小美人眸中的水光几乎漾出来,润湿的睫羽耷拉着,柔软的唇紧紧抿起,一边反省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不再乖乖接受安排,一边嗫嚅着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贸然提要求,什么样的体检都可以。”
比起暴怒的赫尔曼和几乎维持不住人形的伊什梅尔,阿德里安看起来是情绪最稳定的。
只有地面上疯狂膨胀又被他一次次强制压缩回原样的黑影证明他表现出的平静不过是假象。
他微微屈膝,双手托在她脸颊两侧,与她平视,尽可能温柔地说:“迟迟肯表露自己的意愿是好事,我们”
顿了顿,他考虑了一下措辞,找出了一个能哄住她又比较专业的说法:“我们只是好奇——体检或许会需要一些采集血液检验,可怎么会需要开刀呢,这和正常流程不一样。”
他仅是表达自身的疑惑,没有更进一步地向她追问要求答案,桑迟紧张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她接受了阿德里安的好奇说法,踟蹰地说:“我不知道,我问过,医生说解释了我也不懂就没有告诉我正常流程不是这样吗?”
怕什么内容都没有的回答不能满足阿德里安好奇心,她努力回忆了一遍:“也许是我得了很奇怪的病,不可以和其他人接触太多,体检的方式也不一样,连给我开刀的仪器都是特制的。”
“多少次?”
赫尔曼没法安静听下去了。
他受不了阿德里安温吞的询问,一把将桑迟捞进自己怀中,垂首与她额头相触。
借着与她近在咫尺的呼吸交缠,怒意总算消减到能正常对话的程度,却还是近乎咬牙切齿地问:“你经历过多少次体检?”
桑迟的目光触及他灰蓝色眼眸中的晦暗,瑟瑟缩了下脖子。
她惶惶地摇摇头,长睫颤动不止,仍不知他们怒从何处来,只能归咎在自己身上,讨好地送上红唇,亲了一下赫尔曼的鼻尖,软声道:“我记不清次数了,不聊这个了好不好。”
“笨蛋,我们不是在生你的气。”赫尔曼的心像是被莽撞的小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既觉得闷闷作疼,又止不住心软,“不想说这个就算了。”
桑迟依然不懂他们生气的原因,懵懵懂懂地点头,松了口气般浅浅露出个笑。
赫尔曼叹息一声,放开她,让她悬空的小脚重新踩实地面,决定不再尝试从她口中获知她曾经的遭遇。
反正除了她之外,还有其他知情人。
最不济可以想办法向约书亚问清来龙去脉,没必要非逼她自己揭开伤疤。
因此他说:“阿德里安,带她去你的办公室吧,要体检就按正常合规的来。”
赫尔曼准备让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可旁边还有一个根本不通人情的伊什梅尔。
桑迟刚被赫尔曼放开,就被伊什梅尔环抱住了腰。
白发黑肤的高大青年单膝跪地,脑袋压在她的肩上,埋脸不肯叫她看见。
可不过一会儿,她就感觉到肩颈那一块的布料被温热的泪水浸湿。
小美人有些难以置信,轻轻“咦”了一声,心中生出的惊讶一时胜过方才强烈的不安。
伊什梅尔是在哭吗?
因为不擅言辞表达,伊什梅尔拟态出的双眼除了承担“看”这个功能外,似乎也是直观表达情绪的器官。
泪水裹挟浓重的悲伤,不受控地自他眼中涌出,仿佛那双深碧色的眼睛当真连通一方翠湖。
触手们受到刺激失控,不经主体允许,从各自空间裂口探出来,软绵绵地缠上她的小腿,然后慢慢收拢。
像是笨笨的大狗在得知自己险些失去主人,在恐惧感的威胁下,惊慌失措地用尾巴把自己和主人绑起来,拒绝再被分开。
就是缠得太紧了。
小美人稍稍有点肉感的小腿被勒出好几道红痕,在白皙肤色的对比下,看起来很明显。
不过不怎么疼,桑迟并不介意,倒是更关心伊什梅尔为什么会哭。
她柔软的手指穿插进他蓬松的发丝间,安抚性地梳了几下,问道:“伊什梅尔,你怎么了?”
伊什梅尔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止住泪水,沉默却认真地看着她娇美的小脸。
桑迟只好自己猜一猜,不太好意思地小声嘟囔着问:“是不是一直没和你说话,忽视了你,你不高兴了呀,对不起哦。”
伊什梅尔摇头,问她,“你想报复吗?”
他脸上的泪痕未干,深邃的绿眸却没有剩下丝毫脆弱感,而像是压抑着一场风暴,等待她的肯定回复,立即执行她下达报复的命令。
“什么?”桑迟愣了愣,没跟上他的思路,理解不了他的意思。
伊什梅尔意识到自己没说明白,准备给自己的问话加上一个前提,问她要不要报复那些伤害她的人。
但还没开口,赫尔曼打断了他:“好了,伊什梅尔,我们不能在这儿耽误时间了。”
他清楚温良善心的桑迟最开始是连疼都不敢说的怯懦小美人。
要她说出报复的话根本没有可能——如果她摇头说不,难道他们就要放弃报复吗?
当然不行。
那不如不问她。
赫尔曼想到自己和阿德里安来到这个小世界之前,伊什梅尔就一直和约书亚待在医院内,或许了解更多内情,补充道:“你跟我同行一起离开吧,我有话想要问你。”
伊什梅尔皱了皱眉,抬首看了看他面无表情的脸,又看向护士站墙壁上的挂钟。
时针已经快和数字九重合。
赫尔曼九点需要到岗考勤其他保安,要问话谈话,也就剩这几分钟了。
他点点头,松开抱着桑迟腰肢的手,命令触手们回到各自空间去,然后站起身,目送阿德里安带桑迟前往医生专属的办公室。
赫尔曼问:“约书亚把你拘在身边,除了叫你学会拟态成人之外,还说过什么?”
“他说我有罪。”伊什梅尔胸膛的裂口呼啸风声如泣,“我是最忠诚命令的,本来以为约书亚是为了关我强加罪名,所以没接受刑枷。”
赫尔曼听出他后面隐而未谈的转折:“现在你知道你的罪是什么了?”
“嗯。”伊什梅尔痛苦地坦承,“迟迟是借走我的能力离开星舰的。”
因此,离开后她受到的伤害,便有很大一部分需要归咎在他身上。
赫尔曼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铂金色的火陡然在两人身边烧了起来:“意思是她从星舰失踪的时侯,你是苏醒状态?”
伊什梅尔放任火舌燎烧自己,说:“她不是失踪。她是借用我空间转移能力自己走的。”
“她那时候都没有孵化出来,你竟然同意她离开星舰!”
伊什梅尔沉默。
那时候的他不会思考,本能把桑迟的命令放在首位,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愚忠没有考虑到后果,结果放任桑迟打开了隔绝危险的门,在门后的可怕世界中受伤害,的确有罪。
赫尔曼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脾气没有立刻爆发:“无缘无故,她为什么需要空间转移?你把你记得的全部从头到尾说一遍。”
“那次,星舰捕捉到了一颗星屑。”
星屑是他们对于其他星球产物的形容,有天然形成的,也有星球生命体的产物。
比较亮晶晶的星屑容易讨桑迟的喜欢。
那次被星舰捕捉到的星屑就是很好看的银灰色,判断不存在危险性后,送到她的保育舱,给她当偶尔醒来时看的小摆件。
伊什梅尔顿了一下,根据在医院这段时间对人类知识的了解,换了一种说法:“那颗星屑,是人类飞船的脱离胶囊。”
他垂下眼眸,回忆道,“胶囊打开后,里面有一个女性活体人类。”
人类是低层次的生命体,身体脆弱,即便有特制的胶囊保护,也无法适应长久的宇宙漂泊,出现在桑迟面前时已经奄奄一息。
能挽救、维持人类生命的是阿德里安,当时处于沉眠状态。
伊什梅尔不希望生命消逝在桑迟眼前,准备把人类清出星舰,只保留胶囊摆件给桑迟留念。
可桑迟意外醒来,感知到身边多出一个生命力微弱的人。
她很新奇,要伊什梅尔把人放在了她身边,听到了女人濒死时含糊不清的呻吟。
虽然不懂人类的语言,但桑迟听出了很强的求生欲。
为了让女人能在星舰活下去,她考虑把自己的星源分出一部分。
星源是专供给她孵化用的珍稀营养物质,她偷偷分享出去,怕被配偶的其他化身骂,咕噜噜滚到最听她话的伊什梅尔身边,请他帮她保密。
她说少一部分星源,只是晚一些从蛋里孵化出来,能救一个可爱的生命很值得。
伊什梅尔不会衡量得失,触手被她碾得麻痒,没多考虑就答应了。
于是女人成功保住性命。
在星舰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回报般将人类的语言和文化分享给桑迟。
桑迟慢慢能听懂她的话了,也慢慢懂她眼中的情绪叫乡愁。
那是再也回不去故乡,见不到亲朋故旧的悲伤。
笨笨的蛋想象了一下,如果是自己有一天再也回不来星舰,见不到配偶——她决定帮忙送女人回去。
然而她善心的结果,是她就此陷落在人类的星球,连思念星舰的记忆都被洗去,孵化后被当成异种收容和研究。
第75章
桑迟迈着小碎步,牵着阿德里安衣袖,跟在他身后慢慢走。
走廊两侧有许多间病房,因是白天的缘故,房门都是敞开的,由着外人随意往里看、往里进。
然而每张病床边都搁置有屏风,看不清病床上病人的具体情况。
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床铺上隆起一个鼓包,证明病房并不是空的。
谁也说不准踏入房间内会面对怎样的情况,敞开的房门像是猪笼草启开的盖子,飞虫一旦掉进去,皮肉骨血尽数会被融化消失。
当然,医生进病房是另外一种情况。
没有任何一个病患,可以在病房违背医生。
阿德里安都设想好了,如果桑迟想选一间病房进去看看,他会在她见到奇形怪状的病患之前,利用菌丝捏个差不多人形的生物出来。
不指望能有多好看,至少不会因为过分丑恶惊吓到她。
小美人却对病房没有好奇心。
她一时想赫尔曼为什么生气,一时想伊什梅尔为什么流泪,一时想阿德里安要带自己做什么样的体检。
本来就不算灵光的小脑袋被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填满,分不出心思在其他地方,垂眸看着地板和自己的鞋尖,连余光都没有扫向病房。
注意力不集中的后果,就是在阿德里安忽然停下脚步时,来不及做出反应,惯性向前,额头在他的手臂上撞了一下。
撞得额头有些红。
阿德里安抬起手,食指指腹先是点在她紧紧蹙起的眉心,叹了口气,然后揉了揉她微红的额头,叹息般念了声“迟迟”。
桑迟困惑地眨了眨眼,思绪重新聚拢,问:“到你的办公室了吗?”
“嗯。”他随意应道。
其实还没有到。
他不像伊什梅尔可以直接调整医院的空间排序,医院又太大,他们现在离他办公室的位置还很远,要是靠双腿走完剩下的路程,她会很累。
因此他选择了替代方案。
在桑迟自顾胡思乱想时,菌丝悄悄就近合起了一间病房的门,开始改造内部构造。
先是把原本居住在病房的怪物病患像扫除垃圾一样丢出窗,然后侵吞掉简陋的病房家具,自行拟态出桌椅、沙发和床铺。
医院的主色调就是白色,用白色的菌丝家具刚刚好。
于是当阿德里安按下旁边门的门把,打开门,出现在桑迟面前的就是一间一尘不染的纯白色办公室。
她被带着和他肩并肩坐到沙发上,阿德里安慢条斯理地向她讲述体检的流程。
需要检测的有身高、体重、视力、肺活量等等,各种各样繁琐的小项目。
桑迟有些紧张地听,双手摁在膝上,希望提前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一会儿不至于表现得过于惊惶恐惧。
可直到阿德里安说完,问起她可不可以开始体检,都没听到有需要抽血开刀的项目。
她愣了愣,却没有立刻放松下来,而是用食指去勾阿德里安的拿着项目检查表的小拇指,细声细气地说:“可以不用太迁就我,如果只是抽血的话没关系。”
小美人忧心他完全不按规章办事,会受到惩罚。
阿德里安本想说没有必要,但注意到她眼中的忐忑,神情顿了顿,点点头,没拒绝她的提议:“好,那再加一项血常规检查。”
桑迟这才松了一口气,乖乖按照他的项目要求照做。
体检过程中,因为阿德里安希望她经历一次正常的体检,淡忘从前的那些以体检之名修饰的伤害,所以全程都很克制地保持医患恰当的距离,没有借机争取亲昵的机会。
好在为了维系作为丈夫的人类身份,他对人类的生理构造有充分的了解,相关的医学知识也都存在脑中,付诸行动比起教科书上的示例更加标准。
唯一较示例多余的步骤是对她的夸奖。
明明体检没有什么可夸的,他也要认真地夸她配合得好,夸她的身高和体重恰到好处,肺活量刚好可以用糖吹出漂亮的泡泡。
就算她只是用手指指对视力表上不同方向的E字符号,他也要耐心地一句句夸“说对了,迟迟真棒,视力保护得很好”。
桑迟被夸得面颊发烫,结结巴巴地说可以不用一直哄她,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可阿德里安并不认为夸奖有什么不对。
人类医生都会耐心哄一哄陌生的幼崽,哪怕嫌弃他们脏兮兮又不听话。
他可怜可爱的小配偶在陌生的地方好不容易孵化出壳后,得到的却只有人类对于非我族类的恶意,被当作异种对待还被当作人类要求。
现在他有机会稍稍弥补她缺失的东西,怎么可以就此打住。
他声音温和地说:“我知道迟迟不是幼稚的小孩子,可是我想把你当成宝宝,你能同意我讨你欢心吗?”
桑迟不太自在地咬咬下唇,绯色蔓延至耳根,垂下眼睛默认了。
不过她还是想表现一下她是不需要哄的宝宝。
因此,到血常规检查时,她很有经验地向他露出可以看到肌肤下淡青色血管的手腕,鼓起勇气道:“你割吧。”
她的熟练和“割”这个动词,令阿德里安脸上的微笑变得扭曲。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稳定住情绪:“迟迟,做血液相关的检测只需要一点点血。”
桑迟歪了歪脑袋,不太确定地问:“真的不需要收集一瓶吗?”
她自觉一瓶的量词形容不太准确,回忆了一下给她抽血的容器上标有的数字刻度,给出了比较精准的形容:“得要500毫升吧。”
阿德里安的太阳穴直跳,趁她分神的时候,又快又准地用尖细的针刺入她的指腹,完成了取血的工作,接着用菌丝拟就的棉签,摁在她手指小到看不清的破口上。
如果不是要尽可能维持正常的体检流程给她体验,菌丝现在就可以愈合小小的破口。
小美人惊疑地眨眼。
她连疼痛都没感觉到,只是指腹微微一凉,最后一项体检项目便结束了。
他向她晃了晃半透明的针管,被抽出的鲜红血液晶莹透亮,看起来很好看。
可其中至多存有几毫升的血,桑迟注视着他,有些疑心他说的够了是不是在安慰她。
获知她从前一次会取走多少血,阿德里安只能维持住最低限度的微笑,异于常人的白眸故意眯起,不肯与她的视线对上,避免她发现他此刻眼眸几乎碎裂的恐怖。
棉签止血的过程中,有一颗血珠从破口渗出,慢慢在棉签表面洇开,被菌丝完全吸收。
品味到的滋味立刻回馈给他本身,淡淡的血腥气中夹杂回甘清甜,从各种价值上说,她的血液无疑都属于至上的珍品。
但如果获取血液的前提是她的痛苦,那么这样的珍品就永远不该现于世上。
阿德里安存放好有她血液的试管,想到在他不曾参与的过去,曾有不知多少次,她被锋锐的刀锋割开手腕,取走足足500毫升的血液,之后一个人孤单地陷在失血的虚弱和寒冷中,就几乎失去好不容易借阿德里安身份找回的人类理智。
各种不在乎除她之外一切的思绪开始叫嚣争辩。
其中最大声的那一句不断回荡在脑中,试图撺掇主导权——她太脆弱了,得把她保护起来,直到外界的所有危险都被同化成他,才可以放任她自由自在地享受。
这个想法诱惑力十足。
可阿德里安知道以桑迟比人类基本道德标准高出很多的善良,不会同意他这么做。
如果他自顾开启同化,她会伤心难过吧。
他焦躁地在失控的边缘徘徊,衍生出的菌丝沙发却在他做出决定之前,直白表露出他危险的想法——它忽然变得像水一样柔,将坐在沙发上的小美人半吞进内部。
“等……”
陡然失去着力点,桑迟就算有过突然被他吞进茧里的经历,也不免心慌一瞬,小小叫出一声。
幸而阿德里安不像从前全然痴愚,残余理智的人形部分反应很快地伸出手臂,在她后腰处拦了一下,也制止了沙发的进一步变化。
他捞回小美人,放她跪坐在他的膝上,仰靠在自己怀中,没有让她真的被吞进菌丝沙发里。
然而他并不是完全冷静的状态。
阿德里安雪色的长睫低垂,俯下线条优美的脖颈,下颌搁在她的肩窝,双臂环住她的腰,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小腹,将她拢得离自己更近。
两具身体几乎完全贴合在一起。
他给予的是温情的怀抱,却也近乎另一种不太明显的囚笼,紧紧锁住她。
桑迟没有太多活动的空间,不太适应,落在身侧的手像小猫咪踩奶般按了按他肌肉很韧的大腿,绵声提醒说:“我不是体检完了吗?我们该去做别的工作了吧。”
“还有一项没有写在检查表上。”
阿德里安温热的吐息呵在她的颈侧,桑迟悬心起来,以为开刀是必要项目,低声说:“我不想你为难,可真的不可以开刀,拿走内脏,不止得疼好几天,长好之前我都不太能动。”
笨笨的小美人不知是被人有意还是无意灌输了错误的概念,以为无论什么样的伤都是可以长好的,即便是失去内脏、失去肢体,也会像草木那样重新长回来。
只是会疼,会变得虚弱,离体的部分会像坠落枝头的花朵一样,迅速枯萎腐败。
阿德里安又得知一点隐晦的内情,不敢想象她被取走内脏的画面,肩膀都因愤怒而颤抖起来。
他重重合过眼,终于续上没说完的话:“不是的,不给你开刀,最后是要测试你的心理状态。”
他问:“你为什么不痛恨伤害你的人?”
第76章
赫尔曼和伊什梅尔的对话瞒不住遍布医院的菌丝,阿德里安已然知晓桑迟离开星舰的缘由。
就算暂时割舍掉他作为她配偶的立场,完全以陌生人的角度看,他也依然觉得在这出农夫与蛇的故事里,善意被辜负的小美人有恨的权利。
然而他侧脸凝视着桑迟湛蓝的双眸,却无法从澄澈如水晶的眼中寻觅到一丝一毫怨怼情绪。
为什么不恨呢?
她明明有充足的理由痛恨伤害她的人,哪怕她在常识认知上有很多错误,也并非不感受到疼痛,怎么就不恨呢?
桑迟听到他的询问后,局促地错开视线,按在他大腿上的手也叠放回自己的膝上。
她的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眼神中流露出少许慌乱,似乎清楚自己被问及一个只知道错误答案的问题,所以不想回答,只想逃避。
阿德里安从她陡然绷紧的身体意识到她对这个问题的抵触。
如果面对的是其他人,他会用菌丝自行探入脑海中,寻找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可是对待桑迟,不能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收紧在她腰际的手放松了些,给她留出一定活动的余裕。
然后他把“恨”这个尖锐的字从唇舌间剔除,退而求其次,换上温和很多的说法,哄着她问:“迟迟,能告诉我你的想法吗?”
小美人的心尖微颤,犹豫地重新看回他。
青年的五官柔美,唇色很淡,清透的镜片削弱他白眸非人的疏离冰冷感后,像是积落在白梅花蕊上的一抔雪,不具任何攻击性。
他正专注而耐心地注视她,看起来,即使她给出的回答不尽人意,应当也没关系。
于是她犹豫地启唇,怯怯回答说:“我不喜欢那些要求我体检的人,但说不上……恨。”
恨是太浓郁的情感,往往诞生于期待落空或美好破灭后。
桑迟不曾擅自期待过,也没拥有过什么必须抓紧不放的美好事物。
因此不曾经历过期待落空,也不曾经历过美好破灭。
在日复一日贫瘠无趣的生活中,虽然必须接受很多不喜欢的事,但是都渐渐习惯了。
只是她这种随遇而安的态度似乎并不能令人满意。
桑迟的手指搅绕在一起,见阿德里安依然静静聆听,表情没有变化,松了一口气,不太好意思地小小声确认:“你不会因此对我失望吧?”
“为什么这么问。”阿德里安眼角微跳,敏锐地意识到她不安的来源,“从前有人问过你恨不恨这个问题吗?”
“嗯。”桑迟轻轻咬了咬下唇。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不如干脆地把过去交代完整。
她低下头,老老实实把自己从前闯祸的事也讲了出来:“老师们成立了一个小组调查我失控的原因,有问起我是不是因为恨意才抹除在场的十三人。”
虽然他们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世界上,连存在的痕迹都不复存在,但是根据研究所人员严格的规章制度推算,他们应当都是从前负责对接她的人。
小组成员们按照惯例合理进行推测,怀疑是他们对待身为D级异种的桑迟太冷酷苛刻,导致她的恨意日积月累,终于爆发出一场灾难。
可桑迟对“恨”很陌生,摇头否定了。
询问她的小组组长却并不满意,说事关重大,板着脸要求她把为什么不恨讲得更加清楚。
为了配合调查,桑迟只好了解“恨”这个字眼的释意,接着尝试复盘自己的记忆,像挤海绵一样榨出自己的情绪分析。
咀嚼过每一次接受体检和评测的滋味,得到的只有苦涩的难过。
那种辛辣到能瞬息烧起一场大火的恨意哪里都不存在,追溯不到任何余味。
于是她依照对方的要求,详细说:“学校规定我们必须定期接受体检和评测,老师们只是按规定行事。他们对待所有学生一视同仁,不是特意针对我一个,我不会因此生恨。”
电极贴片两端连接在她太阳穴,测定她是否诚实的机器适时亮起绿灯,证明她的表态出自真心。
然而小组组长听她说完,褶皱纵横的脸上写满失望。
之所以把“学校”这个概念灌输给拥有与人类拥有相似人形和一定智慧的小怪物们,是希望以师生之名误导他们乖乖接受各项研究。
这是一个很天才的主意。
浑噩且危害性巨大的异种需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使用强硬手段管控,每每遇到研究难题,往往用人命去填都推进不了一点儿进度。
而诞生、成长在异种收容研究所的小怪物们与世隔绝,只需要很偶尔地施舍一点点温情,就可以得到他们的配合。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能思考的小怪物们在一次次被伤害后,总会发现“学校”只是试图把棘刺锋刃涂抹成蛋糕的虚伪奶油,开始痛恨,开始反抗。
几乎找不到例外——唯独眼前这个纤细的小美人把所有话信以为真,至今仍然深信不疑。
听说她清醒过来,做的第一件事是关心负责照顾她的低级茧女,后来知晓十余个研究员因她的缘故消失,竟然还诚心诚意忏悔了一段时间。
和有真情实感的人类倒是真的很相似。
男人一双浑浊的暗色眼睛紧紧盯着桑迟,仿佛盯着一只装满珍宝却上了锁的箱箧。
他正遗憾“恨”不是打开箱箧的钥匙。
忌惮于她失控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尝试强硬手段撬锁,只能克制住贪婪,思考其他办法。
可惜连番试探都落空,因为连桑迟本人对她的能力也没有丝毫头绪,不知该如何使用,甚至不记得自己使用过。
涉及到时间和因果的能力超出人类现有认知,研究所内对于该如何对待她,分作了两派。
一派认为这不是能轻易接触的危险领域,应当限制她,尽可能减少她再次失控的可能。
一派则是狂热追求未知的激进派,认定她是能助益人类进入下一个层次的机会,必须利用起来,绝不能错过。
这次来调查她的小组就属于喜欢冒险的激进派。
组长好不容易力排众议争取到审问她的机会,谁知一无所获。
他想也知道以后想要再来试探,肯定会被保守派拿今日的无用功百般阻止。
于是他烦躁地把手中握住的金属质地硬鞭往桌面上一拍,不快地把郁气归结到桑迟身上,低低骂道:“真是愚蠢的东西,连恨都不知道,路边的狗被踹一脚都知道咬人呢。”
表面泛着冷光的金属鞭饱含威吓意味地击打在铐住桑迟双手之间的锁链上。
重重响起一声的同时,固定住她手腕的银色长链因此陡然绷紧。
坚硬的铐环被带着撞在她的腕骨上,覆在伶仃腕骨处的小片白嫩肌肤立刻红了起来。
小组组长并不关心,神色沉沉地带领其他人离开了审问室。
他们抛下了被锁住的桑迟不管,室内灯光却伴随他们的离开暗了下来。
桑迟被吓了一跳,感受到手腕钝钝的胀痛感和独处黑暗中的恐惧,泪意烫红眼尾,不解他们失望的缘由,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只是身体颤抖不停。
她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中动弹不得,无法确定实际上过去了多久,格外煎熬。
直到夜间负责核查各个房间异种状况的研究员发现她不在住处,一路寻到审问室来,才给她解开锁,把她领出去。
执行繁琐的核查任务的研究员新调任来研究所不久,还没亲身参与过对异种的实验。
虽然被教育过异种的危险性,但对异种的了解仅限于文字,面对一个伤心恐惧得几乎晕厥过去的漂亮小美人,想到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儿,到底没能把她当成全然不同的物种。
因此不自觉地放松警惕,从口袋中掏出一颗中午随手从食堂免费区拿来的水果硬糖塞给她,顺便安慰了她几句。
劣质糖浆调和出来的酸甜勉强化开堆积在桑迟心里的恐惧。
她小小声地和他说了谢谢,可还是记住这一次的教训。
铭记得很深刻,哪怕时隔很久,在阿德里安的询问下回忆起往事,也禁不住委屈。
桑迟咽下自咽喉漫上口腔的涩意,娇软的身体寻求安慰般贴近他的胸膛,请求道:“我全都告诉你了,要是你觉得我有哪里说错了,你可以告诉我,让我改。”
她紧张地观察阿德里安,对方沉默地思索着,神情晦暗不明。
她赶紧撑起身体,补救般凑近吻在他的下颌处:“真的,我会改的,你希望我学会恨吗,你希望的话,我会试试看。”
知识面狭隘的笨蛋的确不记仇,可她知道谁是对她好的人。
就像她并不记恨审问自己的小组组长,连被关在审问室,都只当是自己失控闯祸应当得到的惩罚。
如果不是阿德里安追问,她不会讲起这段过往,其他人只能从她怕黑的表现中窥见她这段经历。
反而是那张包裹水果硬糖的彩虹色镭射糖纸,被她好好地收进了床头柜专放收藏品的小盒子。
如果能在无限世界外的真实世界与阿德里安相见,她会把小盒子里每一样价值不高却对她有意义的收藏品都分享给他看。
她不想失去阿德里安给予自己的这份难得的好,只要他不收回,她愿意为此做出努力,就算是去学她可能学不会的恨。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阿德里安深深叹息一声,抬起手,如同对待一只脆弱的蝴蝶,轻轻捂住她写满惶恐的湛蓝眼眸,“你不需要改变自己,你就是最好的。”
桑迟任由他动作,软声问:“真的吗?”
“嗯,不止我,无论你问赫尔曼、伊什梅尔或是其他人,都会给你相同的答案。迟迟,你也值得最好的对待。”
阿德里安面带微笑,温和地安抚住她的不安。
他想——没关系,她学不会恨,不懂报复,都可以由他们来办,她只要做她想做的事情就好。
第77章
当阿德里安告诉桑迟体检到此结束时,她有些不敢置信,一再确认还有没有其他的项目。
阿德里安耐心地回答了她三遍“是的,检查完了”,她依然犹疑不定。
只是怕问多了惹他烦,才没再重复相同的问题。
阿德里安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心中留下疑虑的种子,不希望疑虑在漫长时光中生根发芽,长成毒害她心灵的毒草。
因此他很自然地立直腰背,把她跪坐自己膝上的小腿调整成侧坐,不再是以拥抱囚她在怀中的姿势:“迟迟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我说,要是有不确定的事,我们可以交流商量出结果。”
他留给她充分活动的空间,甚至如果她不愿意再被他抱着,可以就此离开他的怀抱。
不过桑迟并不排斥被他的气息完全笼住,也留恋他给予的温情,没有丝毫借机逃离的想法。
她的小腿悬空,下意识晃了晃,足跟不小心踢到他,他也丝毫不生气。反而执起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托住。
脉纹走向不同的掌纹贴合在一起,倒形成与之前紧密拥抱不同的另一种亲密无间。
桑迟先是不太习惯地把小手团起拳,又抬眸看了一眼他唇边的笑,松开手重新展平手指,主动和他相贴,面颊微红地说:“我刚刚在想,要是以后都是由你当我的医生就好了。”
“当然可以。”
阿德里安很自然地答应下来,全然不去忧心她言语中当她的医生或许需要离开无限世界,去往真实世界——这对于他来说似乎不是问题。
不过他语气一顿,便很快意有所指地强调道:“我当你的医生,你当我的护士,公平交换,好不好?”
他漂亮的心上人根本没有患病,一次又一次的体检不过是套名义伤害剥削她,他不准备把她当病人对待,也希望她摆正自己的位置。
桑迟恍惚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护士裙,这才记起自己接受的体检是作为医院护士入职的检查。
以为他是在隐晦提醒自己,接下来需要在工作中承担应有的职责,连忙点头:“那我们现在就去忙工作吧,我会努力做。”
阿德里安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话,但见她对需要忙碌的工作当真怀有不少好奇和期待,便顺着她的话应了好。
医院三方阵营中,员工既受益又受限于医院的规章制度,对待玩家的态度并不是全然敌对。
像是护士站的几名护士会帮助伤残或生病的玩家登记成病患,也会在意见簿被夺走时毫不犹豫发起攻击。
桑迟是伊什梅尔偷渡进这个小世界的,虽然同样领护士的身份,但不受约束,也没有相应派发下来的任务,全靠阿德里安来安排。
作为医院里唯一的医生,阿德里安的立场一直很中立。
平时主要负责的是修一修被玩家伤残的其他员工。
碰到人手不够又不好立刻补充员工的情况,就多给幸存的员工安几只手脚,或是加上方便的动物器官。
每天再随机挑选出几个幸运病患,以“救治”为名,改造一番。
当然,如果有重伤未死的玩家甘愿冒异变的风险,登记成病患找进他的办公室向他请求救治,他也不会吝啬救一救。
不过从前无论是修补员工还是救治病患,阿德里安都是交由遍布医院各处的菌丝去完成,他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接触交流,本体总是藏匿起来。
现在要亲自带桑迟去完成工作,为了不吓着她,却是需要新想一番主意。
阿德里安面上不动声色地牵着她走,看起来一切尽在把握,可心中其实没有底,一路都在回忆正常医院里医生和护士需要对病患做什么。
直到行至就近的一间病房外,才彻底拿定主意。
他的手握在门把上,停了一小会儿,沟通菌丝确认房间内布置好了,推开门,抬步走进去。
一间病房摆设有三张病床,每张病床旁边都摆设有阻挡窥探的屏风,看不清卧床病人的模样,只能看到战战兢兢各自在病床床脚坐着木凳陪护的家属们。
比较奇怪的是他们明明听到了开门的动静,却没有谁分神看过来,肩膀绷紧到微微颤抖着,连余光都小心翼翼收着不往门边瞥。
桑迟注意到他们僵硬不正常的模样,心微微一跳。
指甲修剪圆润的手指指尖在阿德里安的手背上轻划了一下。
不疼,只是淡淡的麻痒,但足够提醒阿德里安——房间内的演员们演技差劲到刚刚接触,一句话都没说,就会在桑迟面前露馅。
明明他为了让他们在她面前保持各自的独立个性,没有篡夺和接管他们的神智和身体,菌丝只是以共生的状态存在他们脑子里随时出声提醒他们行动。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们连初次见到医生和护士的正常陌生人都扮演不好。
阿德里安很不满意,长睫低垂,动了动没有被桑迟牵住的手。
无声的“热情点”三字命令回响在他们脑中,如同一道霹雳炸开,劈得他们脑浆翻涌不止。
侧坐不敢看过来的家属们立刻像是被上好发条的人偶,忽然从石化状态复生,争先恐后地挤出最夸张的笑容,站起身迎向他们。
然后在阿德里安平静却暗含警告的注视下,讪讪停在距离他们三步外的地方。
其中一个看起来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是医院中资格较老的玩家。
她熬不住其他人诡异的静默,怕惹怒阿德里安,再经历一遍被强制命令的震撼,硬着头皮发问:“你们是来向病人问诊情况的吧,我们该怎么配合?”
待的时间久,医院中绝对不能招惹的人,她都有一定了解,知道脑袋里阿德里安操纵的菌丝随时可以致自己脑死亡,精神湮灭,彻底沦陷在无限世界中。
好不容易努力到如今,这个特殊的医院小世界或许距离真实世界仅一步之遥,她不甘愿因为阿德里安对他们演技的失望。
不等桑迟和阿德里安回答,她急急表态:“无论需要什么样的配合,我都会认真做!”
阿德里安置若罔闻。
女子胡思乱想,觉得自己想要证明真诚,最好双方视线有交汇。
只是她不敢对上阿德里安的眼睛。
她很勉强地维持唇角上翘的弧度,看向站在阿德里安侧后方的桑迟,眼神流露出几分鲜明的恳求。
桑迟怔了怔,懵懂领悟到她在向自己求助。
可她根本不熟悉问诊,走来这一路上,阿德里安没和她说具体要做什么。
她回答不出来,抿起唇有些窘迫。
为了不让女子的询问落空,只得晃了晃阿德里安的手,求助他给出答复,然后说下去。
阿德里安把旁边桌屉拉开,拿出记录板和水笔递给她,语气温和地说,“我来问,迟迟帮我记一记,好吗?”
记录板上的表格分类很明确,需要填写的姓名、性别、心率这些都标出来了,她根据回答一项项填满就好了。
不算是难完成的工作,因而她欣然点头同意。
阿德里安便要家属们各自回到陪护的病患身边。
这个房间的三名病患是两男一女。
厚重的棉被遮挡住了他们大部分身躯,露出来的头颅都剔干净了头发、眉毛,看起来光秃秃的。
不一样的脸上是同样空洞的表情,像是只剩下空壳般的身躯,灵魂都被抽干了。
桑迟有点怵他们这副模样,匆匆扫过他们一眼,便不敢再多看,专注听阿德里安的问话以及他们机械性的回答。
每问询完一个病患,都需要把填写好的表格给阿德里安看一看,继而交给相应的家属核对。
先前请求过桑迟回答的女子是中间床男病患的家属,她接过表格,兑现说要自己配合的话,仔细看了看。
桑迟的字体幼圆,笔触很软,每一个字都像是没有棱角的小奶糕,出现在核对病情状况的表格上不太搭配。
字如其人,心性柔软的小美人也不适合当需要参与屠戮玩家的护士。
女子看完了全部,视线重新移回姓名那一栏,反复流连,似乎很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交上一份有错误的表格,桑迟或许会被惩罚。
她希望回报桑迟方才解围的举动,考虑片刻,还是开口道:“护士小姐,你写的这个名字……”
阿德里安在她说完之前,打断她,问:“有什么问题吗?”
的确有问题——男患者的姓氏比较生僻,是单一个“解”字,放在姓氏中与“谢”同音。
桑迟就以为男患者姓谢,把姓名写错了。
然而阿德里安不认为她会错。
他用简单的质疑阻住女子继续说话,潜伏的菌丝趁桑迟注意力在他们的对话中,无声无息钻进每张病床旁边墙壁上的患者信息公示牌里。
那里原本写有“解”姓男人的名字和年龄,分配作为病患搭档的女子就是从公示牌了解到病患的信息。
现在不一样了。
原本构成“解”字的墨痕像是被凭空出现的隐形橡皮擦擦除,然后重新构成桑迟填在表格上的“谢”字。
以后在这个小世界,都只会有姓“谢”的男病患了。
“我写的名字怎么了吗?”桑迟顺着女子傻傻凝望的方向,看到公示牌上和自己写法无异的名字,不解地蹙起眉。
女子不想自己像是公示牌一样被阿德里安变化,没再多说话。
桑迟顺利记录完,可惜不太懂表格上的专业术语和数字意味着什么,不太专业却担忧地小声问:“他们病得很严重吗?”
第78章
病得严重?
阿德里安神情微滞,颇为意外桑迟会这么问。
怎么会呢,他特意选出来的病房,房间内的病患都是接近“痊愈”状态的人。
等等——医院里对痊愈的定义似乎和普通情况不太一样。
阿德里安看向病床上病患们槁木般随时可能腐朽的模样,判断出他们在人类概念中的确该是病入膏肓,意识到自己出了纰漏,短暂斟酌要不要顺着重病这个概念说谎。
想来,以桑迟全心全意信赖他的状态,无论他说什么话,都能取信她。
可为这种事向她说谎不值得。
设计搞出病患“痊愈”这一出的又不是他,没必要他来费心思刻意掩饰。
因此阿德里安即刻拿定主意,很随便地把一桩玩家们百般探究不得知的隐秘当作解释讲给桑迟听:“不,拖累他们灵魂的沉重躯壳快全剥离下来了,他们不久就可以自行出院。”
自从领悟到阿德里安警告一直垂头不语的女子听到这一句,悚然一惊,向前踏出一步。
包括她在内,房间里所有玩家一时间都顾不上压迫在心头的恐惧,渴求地看向他们的方向,试图得到更多信息。
病患出院是去哪里呢?
是幸运地回到系统安排的个人空间,还是不幸地去往医院外不知存在怎样危险的暗影中?
当然,玩家们内心深处还隐隐期待离开这个特殊的小世界,有可能回到现实世界去。
从病患现在的状态看,他们接受的治疗肯定惨无人道。
未必人人都能在治疗过程中保持□□和精神不崩溃,但如果坚持到最后,能顺利离开无限世界,玩家们大约都会动心赌一把。
毕竟他们在这里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足以致命的危险了。
可是阿德里安虽然看出他们的想法,但并不在意,只会为桑迟解惑。
而笨笨的小美人没注意到他们无声的期待,正低着头纠结自己是不是弄错了痊愈的定义。
身体生病了,不应该把身体养好,而是把坏掉的身体剥离丢掉吗?
有点怪。
不过病人能痊愈出院,总归是一个好消息。
桑迟放弃深思,回归作为护士的本职工作。抬眸看向病人的家属们,准备措辞恭喜他们。
可没来及端起笑容,就发现他们都沉默地紧盯着自己看。
莫名其妙成为被瞩目的焦点,小美人不解又难以适应。
将要出口的生疏恭喜尽数咽了回来,她瑟缩着肩膀,可怜地倚靠向阿德里安,不确定地问:“我我说错话或者做错事了吗?”
“不,和迟迟没关系,只是他们习惯了欺软怕硬、得寸进尺。”
阿德里安温和地给面前这些不知足的玩家低下的评价,顺势圈住她的腰,把她拢得离自己更近。
桑迟提问之前,他斟酌了一会儿要不要为了终结玩家们恼人的注视,直接而彻底地剥夺他们的眼睛器官。
感受到她小脑袋靠向自己手臂的轻轻一撞,看到她小脸上的惊惶,到底还是因她的胆怯,决定选择更加隐蔽不易被她发觉的方案。
他借他们脑内菌丝命令他们尽数低下头,不准看也不准说,安分当戏份不多的演员,准备带她离开病房,结束这一次问诊。
然而玩家们窥出他对桑迟的重视,都不想错失这次难得了解医院内情的机会。
且阿德里安为了让他们保持一定自主性,下达的精神命令不够深刻。
因此,一名玩家硬是使用了能抗衡精神命令的道具,挤出一句话,挽留桑迟的脚步:“护士小姐,能向我们具体讲讲出院的情况吗?”
他的话说到后半句,强行抵制菌丝的后果开始显现。
血丝攀满眼白,呼吸间也尽是血腥气,很艰难才把话说完。
更雪上加霜的是阿德里安看了他一眼。
阿德里安没把玩家们放在眼里,没有伤害或杀死他们的想法,可可玩家的悖逆行为应该得到了相应的惩治。
瞬息间,提问者的舌头与口腔被共生在他体内的菌丝缝合,舌头没法再弯曲或抬起,
不疼,可是在他尝试再度说话时,感受不到舌头的存在了。
舌头和口腔内其他软肉完全融为一体,像是他先天就没有舌头,再努力也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两个无意义的音节。
幸而该说的话已经说出来了。
如果能顺利离开无限世界,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这个缺陷不会被一齐带回去。
而如果一直得在无限世界中想办法活命,是不是哑巴区别不大。
他们把希望放在桑迟身上。
正如他们所期待的,漂亮的小美人很有礼貌,被问到问题会努力给出答案,被请求时下意识点了头答应。
在桑迟想来,家属们想要向护士了解病人出院的详情,合情合理。
只是她不知道出院的流程。
本以为可以帮上忙,结果除了做些记录外,其他都需要向阿德里安求助,她实在不是个称职的小护士。
她蹙起眉,咬住自己的下唇,娇嫩的唇瓣上留下圆钝的齿痕。
在愧疚反省的同时,桑迟没有第一时间请求阿德里安帮助自己回答。
倒是阿德里安敏锐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得低落,面颊侧贴至她的发顶,轻轻蹭了蹭。
他主动把错误揽到自己身上:“抱歉,是我没来得及给你做好入职培训,现在弥补可以吗?”
阿德里安并不在意玩家试图参透医院的隐秘。
毕竟他之所以在这里当医生,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因为在等待桑迟的同时太过无所事事,才被约书亚强制安排工作,没太认同这个身份。
就算玩家们想出办法逃出甚至摧毁医院这个小世界,也只能说明约书亚无能。
只要不会波及到心爱的小美人,就与他无关,他不会插手阻止。
于是在桑迟微微颔首后,他坦然分享自己所知晓地事:“出院意味着病人们被净化成纯白的灵魂,前往其他小世界,开启他们各自或短暂或漫长、或精彩或无聊的一生。然后在他们再度无药可救的时候,会重新坠入医院就医——除此之外,病患没有其他结局。”
按照制定好的规则,已经陷入轮回中的人无法脱离。
不过整个轮回的过程颇为复杂,他难以向桑迟描述清楚。
阿德里安尝试在自己所知的人类知识中,寻找相关例子形容给桑迟听:“这里和生死轮回的中转站很像,无论哪个国度的神话传说里,应该都有类似的地方,迟迟听说过的吧。”
桑迟点头,她的确听丹用嘲讽的口吻讲过。
只是相关的神话传说都被丹评价说不真实,比起童话美好结局更荒谬。
她记得丹说,恶人下地狱、善人上天堂,或者行恶者被施以刀山火海之刑这类故事,多半是受害者生时无法报仇雪恨,因而期待死后施暴者得到惩治。
要不然就是规则制定者用以引导群众恐惧死后被清算,进而选择弃恶扬善的手段。
桑迟从前虽然听不太懂,但现在尝试把医院的情况和自己听过的故事对照起来,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员工身份或许等同冥府中的神或侍神。
有一定特权,却也意味着归属于这个地方,难以离职。
可是在无限世界中设立这样一间有轮回功能的医院,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丹向她说的那两种可能在无限世界里都不必要吧。
小美人陷在困惑的思绪中,而在场的玩家们得到答案后,心中都不免升腾起浓重失望。
玩家们在医院里一再受挫,得知无法以病患身份出院回归现实世界属于意料中事。
但想不到的是病患艰难硬挨到出院的结果也是凄凄。
他们中可没谁希望在无限世界中轮回转世,彻底成为其他小世界的人物。
至今为止,哪怕玩家们团结在一起分享各自获得的情报,也一直无人发现离院的办法,只能勉强提高各自的存活率。
已知成为医院的员工只能想办法晋升,几乎没有离职的可能,如果病患的出院不是安全回到个人空间,难道只剩下他们现今的家属身份有机会回归?
然而他们作为家属在医院中游荡调查足够长的时间了,每时每刻都绷紧神经,疲于应付一次次的怪物员工追杀,不敢信会拥有这份幸运。
或许这个特殊世界对于玩家来说,根本就是有进无出。
阿德里安能借菌丝读出他们脑中濒临绝望的想法。
他扯了扯唇角,记恨他们方才对桑迟丹逼迫,温文尔雅地肯定道:“是的,都没有系统给你们发布任务条件,自然不会有让你们离开的通关奖励。”
同样是听众的桑迟听完他这番恶意打击的话,面露迷茫,像是被大雨淋湿全身漂亮羽毛的白鸟:“没有离开的办法吗?”
阿德里安面上的微笑一顿,发现自己不小心忽视了笨笨的小美人会把她自己也囊括在玩家里。
他连忙补充道:“迟迟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不会帮助玩家,但如果是桑迟执意离开,他可以渗透小空间之间的壁垒,带她去往其他小世界。
何况还有伊什梅尔对她百依百顺。
凭伊什梅尔的空间能力,别说是离开这个小世界,只要她提出要求,伊什梅尔肯定会乐意帮她直接构筑返回现实世界的通道。
只不过,无论是他或者伊什梅尔动用能力,都免不了惊动约书亚,不是一个好主意。
阿德里安提供给她一个更好的选择:“迟迟想要离开,就直接去院长办公室,要求他重定医院的规章制度吧。”.
第79章
只说约书亚的院长身份,而不说出约书亚的名字,是阿德里安故意使的小心思。
他不向桑迟说谎,可也没有好心到撮合约书亚和她会面。
阿德里安清楚医院对于柔弱的小美人来说是很可怕的地方,如果不告诉她院长是她熟悉的人,她一定不会贸然去接触医院的主人。
他想的没错。
桑迟虽然相信阿德里安告诉自己的方法有一定可行性,但是想到医院各处埋伏的可怕怪物,不敢随便去闯院长的办公室。
她怯怯地摇头:“院长怎么可能听我的,我……我想找找其他办法。”
阿德里安弯了弯眼,抚着她的背脊,安慰道:“好啊,迟迟不用太担心,我会尽力帮你达成愿望,就算不改医院的规章制度,也可以看看有什么漏洞能钻。”
他考虑接下来带桑迟在医院逛的过程中,安排她发现一些有助于离开的线索。
同时制造出一些可以定时引爆的麻烦。
等到需要带桑迟离开医院的时候,就把约书亚困在亟待解决的麻烦里。
或许能在约书亚赶来抓捕前争取到不少和她独处的时间。
遍布整间医院的菌丝纷纷响应阿德里安,蠢蠢欲动地把他的想法付诸实现。
可惜,他陪伴在桑迟身边的确可以刻意引导她进行接下来的行程,避开约书亚发现她,但避免不了其他意外的发生。
一条通向医院的通道被强行开辟出来,直达作为医院核心的院长办公室。
除了被伊什梅尔偷渡到医院的桑迟,进入医院的人本该是随机遴选的玩家或是到时间该进入轮回的小世界人物——有约书亚坐镇这里,连系统都没法改变整个流程。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系统没法对医院进行任何干涉,尤其是在他有协助者的情况下。
约书亚沉默地注视黑色的鳞爪撕裂空间,激起的空间震荡击碎了他办公室落地窗的玻璃。
无数裂纹出现在玻璃上,却因为他抬手定住落地窗的状态,而没有任何一片碎片离开窗框限定的范围,呈现出蜘蛛网的模样。
同样定住的,还有一只将将要拍落在他左肩上的手。
“久别重逢,连一个招呼都不允许打吗?”
出现在他身后的红发青年语气轻佻,面上带笑,细看却能分辨出他的眼底不存在丝毫友善,情绪正处于焦躁中。
是丹。
约书亚没有回首分去注意力,只是微微皱起眉,礼貌却冷淡地说:“我们应该不是可以友好招呼的关系,我也不记得有减免你的刑期。”
他判处给丹的惩罚是无期徒刑。
作为游乐园小世界的基石,代表连死亡都不配终结施加在丹身上的孤寂与痛苦。
毫无疑问的重刑,足以证明约书亚有多么痛恨丹眼睁睁看桑迟受折磨却无所作为的行径。
不过,会无情惩治与自己出于同源、甚至思想情感上有共通的一部分,其中或许夹杂了不少约书亚对自己多年寻桑迟无果的迁怒。
“是啊,你没有给我减刑,我却偏偏恢复记忆,重获自由了,你猜猜是怎么回事?”
丹嬉皮笑脸地问,身形如水波般荡漾一瞬,面色苍白地撤开几步,被限制住的右手得以借此抽回,只余他原本戴着的白色手套依然停滞半空。
他们之间没什么好叙旧的,丹没指望约书亚回应自己的问话,不过是故意利用语言刺约书亚一刀,炫耀一下。
事实上,哪怕他不问,约书亚也想到了。
同源体们内部的惩治权力只由约书亚一人掌控,在约书亚宣告他们有罪时,他们倒是有选择的余地,不认罪就可以拒绝刑枷加身。
但是丹已然处在刑期中,连记忆都被一并剥夺。
有资格结束惩罚的人,除了约书亚以外只有桑迟,因为她的意志对他们来说是最优先的命令。
丹重获自由不值得大惊小怪。
既然桑迟进入了约书亚规划出的无限世界,伴侣之间天然存在的吸引力就容易令桑迟优先进入有他们的小世界,约书亚当初信誓旦旦桑迟会来到自己的小世界。
娇柔善良又笨笨的小美人如水晶般纯粹剔透,不掺一丝杂质,轻易就会交付怜悯、喜爱和信赖。
见到丹之后,即使没有认出丹曾经是陪伴在她身边的梦魇朋友,无论出于以上哪一种情感,也都有可能结束丹的刑期。
约书亚虽然不认为丹已经赎完罪了,但是不会质疑桑迟做出的决定。
然而他没有在丹身边看到桑迟,很奇怪。
丹明明厮混在人类社会多年,是个把人类的狡诈、贪婪和恶趣味都当作营养汲取了的小疯子,就算不把桑迟强留在他的小世界,也不可能舍得离开她身边。
那么桑迟人呢?
约书亚的思绪陡然中断,身体后仰,与将要袭上自己面部却在最后一刻被他堪堪停下的龙爪拉开距离。
来自童话的幻象种巨龙不太讲道理,掀起的劲风还是击在他的面颊,白净的皮肤上泛起些红。
在辰亦处吃过不少苦头的丹见状,忍不住打了个唿哨。
约书亚不愉地看着半龙态的辰亦和幸灾乐祸的丹,然后目光扫向最后从通道出来的系统,眯起眼,神情微妙地冷笑一声:“你们三个竟然会凑到一起,真戏剧化。”
他低声评价道:“无能又愚蠢的家伙们,你们的出现简直是耻辱。”
每一个同源体的诞生都与桑迟的需求有关。
丹、辰亦和系统不同于之前的同源体,并非诞生在培育桑迟的星舰上,而是桑迟来到人类社会之后受人类影响,自梦中、童话中和她所知的科技中出现的。
都是属于她的伴侣,却都没能在她身陷险境时给她提供任何远离伤害的帮助。
一个比一个更令约书亚厌恶。
丹早早陪伴桑迟,却袖手旁观,没有对她施以援手。
辰亦明明有能力突破世界壁垒,却一直浑噩地想不到童话世界的虚假本质,困于一隅之处,没能涉足现实世界。
系统更是十恶不赦。
他被人类利用作为光脑的主体,竟然真以为他自己是人类进步的产物,给人类提供帮助。
异种收容和研究做的每项试验想要得出结果,很大程度上就需要依赖于光脑的算力,系统简直算是成为加害桑迟的帮凶。
约书亚获知来龙去脉后,更加仇视倒错位置成为加害者一员的系统,恨不能立刻完全抹除系统存在过的痕迹。
系统习惯了他的敌意,没纠结他说的话,开门见山地问起桑迟的下落:“迟迟呢?”
系统没有威胁约书亚的动作,可自身代码对医院构造的侵蚀从他抵达医院就在无声无息地进行,试图篡夺医院的所有权,找到桑迟的具体位置。
毕竟桑迟突兀从他们面前消失,三人眼睁睁看着没能成功阻止,现在很难保持得住冷静,只是表现出来的形式不一样而已。
约书亚察觉到了自己对医院的控制力被蚕食,手指屈起,垂眸考虑了一会儿要不要干预,最后放任了系统的行动。
他们能找上他来问桑迟的下落,想必是确定她在医院内,能绕过他把小美人接来的只有伊什梅尔。
医院实质上是伊什梅尔能力的衍生,让系统把伊什梅尔逼来也好。
须臾,领域被冒犯的伊什梅尔以为是约书亚忽然使手段,传送到办公室门外,随意敲敲门示意自己的到来,没有等回应便直接推门进来。
伊什梅尔神色黯然,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导致桑迟沦陷在人类手中受难,如果这次约书亚要对他降下罪罚,他会认罪接受。
只不过,他仍然会把桑迟就在医院里的秘密藏好。
然而刚刚步入办公室内,便察觉到另外三人的存在和空间通道残余的气息。
发现侵略自己权柄的并非约书亚,而是另有其人,垂头丧气的大狗感受到威胁,警惕起来。
虽然自从无限世界被约书亚构建出来后,他一直待在医院里,但他的兴趣只在等待桑迟,对无限世界了解不多,对作为运营枢纽的系统没有概念,更是不认识丹和辰亦。
误判系统三人是外敌闯入这个小世界,虽然心中隐隐有些奇怪约书亚竟然会解决不了,但是为了讨好桑迟而组织起来的人形已经本能地从胸膛处的裂口处外翻,无声无息地解构。
四面八方的虚空中涌出数不尽的触手。
比起容易造成可怖画面的空间斩击,触手们在贴着小美人时格外柔软无害,贪婪又乖觉。
一旦成为武器,触手上的一道道裂口就会在接触敌人的瞬间,毫不客气地把看起来比裂口大出数倍的敌对者吞下,送往数个光年外、一般生物无法长时间存活的黑洞里。
在死亡真正仁慈降临敌人身上之前,他们需要在孤寂与绝望中迷失挣扎。
是伊什梅尔对付敌人的真正攻击手段。
然而不等交战,伊什梅尔便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与自己出于同源的气息,攻势一缓。
同源体之间的关系不一定好,可他清楚知道黑洞不是能困死自己的地方,把同源体送去也不过是耽误他们一些时间回来的无用功。
况且他们是在桑迟离开星舰之后诞生的同源体,与她现在的愿望相关,很可能比犯了大错害她受苦多年的自己更讨她欢心。
他不希望被他们拿捏住把柄告状。
伊什梅尔不敢想象如果自己遭桑迟厌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哪怕仅是产生这个概念,体内的空间也一连崩溃坍缩好几个。
触手们纷纷缩回,伊什梅尔慢吞吞地把自己重新拼回看起来遍体鳞伤的人形,恢复沉默寡言存在感不高的状态。
准备还击的系统等人见他主动停手,皱眉打量他之后,没把仇恨锁定在他身上,而是继续针对约书亚。
丹眯起眼,不客气地说:“少转移注意力,人在哪里?”
本该调和同源体之间关系的约书亚冷眼旁观,没有尝到过好处,自然不愿意平白担下罪名。
见伊什梅尔像是受限于颈上无形项圈,充当不敢肆意妄为的愚笨家犬,他冷笑一声,故意道:“伊什梅尔,你把迟迟从他们那里偷走,他们是来讨还的,你把她还给他们吧。”
一句话刺激到所有人,不熟悉的双方互相有了定义——已完成的窃贼和进行时的强盗。
伊什梅尔已经受够桑迟不在身边的不安感了,断然拒绝。
刚刚归于虚假平静的局面重新变得剑拔弩张。
第80章
丹和系统之前接触过约书亚,好歹对他有一定了解,唯独辰亦全然没听说过同源体的概念。
虽然他从伊什梅尔和约书亚身上感受到隐隐的熟悉感,但桑迟仍然不见踪影,他很难冷静下来,等着慢慢搞清楚熟悉感的来源。
尤其是约书亚一番故意挑唆,让他确认了伊什梅尔是那个盗走小美人还不愿归还的窃贼。
从来只有恶龙掠夺他人的份,什么时候轮到他品尝这份耻辱和痛苦了。
半龙化丹青年遏制不住情绪,背脊后舒展开的宽大龙翼一拍,愤怒地袭向伊什梅尔。
凶戾的攻击落在伊什梅尔用以转移伤害的触手裂口上,不等伊什梅尔把他一起转移走,巨大的攻击力就毁掉了一个个空间通道的入口。
不过只是毁掉数个空间而已,伊什梅尔本身没有受伤,回赠的空间斩击落在龙族过于强悍的肉身上,同样不痛不痒。
约书亚预料到他们对自己的话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把辰亦攻击的余波限制住,避免自己的办公室被彻底毁掉,接着便没有继续关注他们俩胜负的结果。
反正以他们现在愤恨到不死不休,偏偏又杀不死对方的局面看,很可能不会有胜负的结果。
没什么好看的。
可惜的是,约书亚故意挑拨三个不速之客和伊什梅尔对上,冲动到动手的仅有辰亦。
丹和系统都清楚,哪怕约书亚不是劫走桑迟的罪魁祸首,如今他既然知道了她在医院里,就不可能放她走。
他是会真正困住她的人。
约书亚也意识到自己仍然处在以一对二的不利处境。
他惯会为自己创造优势,无意亲自动手,眼神游离在丹和系统之间,很快判断出谁才适合策反,作为供自己驱使的利刃。
不可以是某种意义上和人类当过共犯的系统,就算能做到他也不愿意,直到现在,他依然保留需要销毁系统这个同源体的意见。
剩下的选择只有丹。
看在桑迟已经终止丹的赎罪上,他或许不该继续追究丹的罪过。
“我记得我们曾经达成过共识。”约书亚慢条斯理地开口对丹说,“除了对人类完成基本的报复之外,还应该让迟迟拥有感到安心、愉快的生活环境。”
他知道丹所在的小世界是什么样,哪怕丹的记忆被封存在布偶小丑里,制造出的场所也是游乐园。
虽然同样是用来恶意折磨玩家的地方,但未必没有潜意识的想法作用,期待一个不知会不会出现的笨蛋能获得短暂的欢乐。
那么丹应当有可能为他的想法提供支持。
丹闻言,神情一顿,唇边轻浮的笑意敛起,倒显出几分认真:“没错,我是说过。”
他对同行的辰亦和系统可没有攒下什么情谊,如果有必要,会毫不犹豫地背叛,投入约书亚的阵营。
现实世界对于纯然的小美人,确实来说是污秽的泥沼。
哪怕桑迟想办法适应了泥沼,如同菡萏般绽放,也不意味着他们可以借她的美丽掩饰自身的失职。
她应该被好好供养起来,拥有无忧无虑的生活。
约书亚现在在做的事,虽然丹并不了解全部,但也相信他的确是在为了实现他
然而丹动摇的时间很短暂。
他记起在幻梦境城堡里,笨笨的小美人曾经绞尽脑汁地说服他,说她必须离开无限世界。
如果她不愿意留在这里,那么无论约书亚说再多这里会适合桑迟生活,又或者投入多少时间和精力在无限世界,都是无用功。
丹拿定了主意,开口时忍不住嘲道:“我想,包括迟迟在内,不会有任何人认同这间医院符合你口中安心、愉快的形容。”
“嗯。”约书亚因他的态度微皱起眉,以为丹仍然执着追究桑迟被忽然带进医院的事。
他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事实上,我没有想过现在就要她来到这里。到处都乱糟糟的,没有改造完成,没法给她好印象——都怪伊什梅尔自作主张。”
推卸掉自己的责任,却丝毫不提依从他们的话交还桑迟,显然是要将错就错下去,不肯放她走。
真虚伪啊。
丹不想继续和他虚以委蛇,没有继续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表态:“约书亚,我放她离开幻梦境,早不再是和你一样会强留她在无限世界的同盟——是你该放弃自己的执迷不悟。”
被指责执迷不悟的约书亚,没法保持游刃有余的态度了。
他坐在座椅上,原本挺直的腰背后仰,靠在宽厚的椅背上,神情完全冷了下来,轻轻笑了声:“不是同盟,就是敌人了。”
如果不管他们同源体的身份,他们全都是试图夺走桑迟、令他不快的敌人。
且都身负罪行。
各种各样的情绪慢慢从约书亚脸上化去,归于异常的冷寂中。
约书亚对人类没有好感,没研究过什么样的拟态会符合审美,只是知道桑迟对她自己的定义是人,为了好接近她,干脆套用了赫尔曼辛苦学习后捏出来的人形,努力模仿人类的一举一动。
不过他和赫尔曼其实不是一模一样。
他的眼睛的颜色并非灰蓝,而是几乎不透光的青金色。
深邃幽深得多的颜色,彻底沉淀下来时,像化不开的黑,与构成他本身的流体型墨玉相仿。
哪怕此刻他的人形没有一丝一毫的损毁,也不像是活物,更近于以玉石雕琢出的冰冷艺术品。
“你们应该知道——”
约书亚不再好声商量或是诡计挑拨,审判般地开口:“——我不喜欢肆意动用能力,是因为我作为初诞者,有责任对我们所有同源体负责,想尽可能保证公平,哪怕是对你们这些本该无缘诞生于世的同类。”
伤害同源体和人类自残的区别不大。
一个健全人类的肢体器官都有明确分工,听从大脑的指挥各行其是。
同源体的分工不那么明确,伴侣只有一个,为了博取伴侣的爱与关注,互相伤害也是有的。
约书亚勉强充当大脑的部分,分配一下各位和桑迟相处的时间。
虽然其他同源体未必会听他的,但是做得太过分的,约书亚有能力制止甚至一定程度控制他们。
在星舰上扮演审判者角色时,约书亚尽可能保持住了理智和公正,至少没有以权谋私到其他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他克制住了。
如果桑迟没有失踪,他应当会一直保持这种良性的克制。
即便他内心对伴侣的渴望不少于任何一个同类,也会把个人愿望放在公平这个准则之后。
可惜人的大脑有可能生病变得疯狂,约书亚同样如此。
他缓慢向其他同源体慢慢剖析自己的心理,或许是在为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我必须承认,自从迟迟失踪,我一直状态不好,早就失控了都说不定,接下来哪怕你们不肯服从,大概也需要受刑。”
在场唯一在星舰生活过的伊什梅尔听到了他说的话,陡然停下和辰亦有来有回的攻防。
哪怕触手被没有停手的辰亦齐根弄断了两根,他也仍然难以置信地望向约书亚的方向,警告道:“约书亚,你不能乱来。”
闯祸的同源体会受到约书亚的制裁,可如果是约书亚本身失控呢?
伊什梅尔的警告落空。
仍然坐在办公桌后的约书亚没有回应他,伴随他的沉默,除了系统之外,伊什梅尔、辰亦和丹的身体上都大片漫开墨色的玉。
他们无法遏制墨玉的侵染,且能力都被渐渐压制。
绝对的刑囚,对其他生物可能没多大杀伤力,却是专针对同源体生效。
至于系统,约书亚当然不是独独放过他,而是试图实现他斟酌过多次、一直没有放下的想法。
青金色眼眸的青年双手交握搁置在桌面,终于下定了决心。
倾家荡产的赌徒不是会把嗜赌的罪全部加在摸过肮脏砝码、骰子和纸牌的手指上,痛恨地断指切割过去吗?
他也可以做主消灭掉无可救药的同源体,掩盖对伴侣犯下的罪孽。
“帮凶是不配赎罪的。”约书亚言语间保持了彬彬有礼,“请你就此消失,好吗?”
与此同时,正悠悠然领着桑迟在医院不太危险的区域边逛边挖掘线索的阿德里安忽然止住脚步。
他眉头紧皱,抬手捂住左半张脸,若有所思地仰首向院长办公室所在的方向。
“阿德里安,不走了吗?”在他侧后方轻拉着他衣角的桑迟晃了晃手,疑惑地问。
“出了点小小的意外。”阿德里安好不容易在她面前有了些靠谱的形象,不希望被她看到自己出现异常的模样。
可感受到黑玉一点点掠夺走他庞大生命力,熟悉又陌生的冰冷感席卷而来,连遮掩左半张脸的手背和指尖都漫开墨色的玉,又清晰认识到约莫是瞒不住她。
明明他没有什么会触动刑枷的危险念头或举动,天知道约书亚怎么会忽然主动启用刑枷。
可惜在他冒犯地闯进医院之后,除开在约书亚那里领了个医生的职务消极怠工外,其他时候基本和约书亚井水不犯河水。
菌丝没有潜伏进院长办公室讨嫌,无从知道那里具体发生了什么。
最有可能的是约书亚意识到桑迟进入医院后,现在被自己留在身边,惩戒他的隐瞒。
但如果是这样,约书亚怎么还不露面呢,会是被什么事绊住脚步才来不了呢。
推测不出原委,阿德里安不好在桑迟面前被完全禁锢入黑玉里,清了清嗓子,用渐渐变音的声音无奈道:“我得去院长那里看看,可能得麻烦迟迟去安全的地方暂时躲一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