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有些犹疑, 做出一副重新细细查看两家头面的样子,以示公允。
平心而论,她觉得黄记的那件金镶彩珠福禄冠美则美矣, 却实在是没什么意趣。只是她心中知晓宁王不喜李记,虽选吴记不成,仍是想选了黄记。
她又重新看了一会儿, 正要开口, 忽然女官悄然上前在她旁边耳语了一番。
皇后蹙了蹙眉,朝着余下的几家皇商扫视了一圈。
那女官是个乖觉的, 因着按照流程来说,皇后择选完之后, 便是诸位宫妃及官眷择选,最后则是将最终选出的商户的所有样物,再给礼部及内廷司官员点评。
皇后娘娘刚刚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 那女官担心后续又有什么意外出现, 快步走到官员的面前,悄声问这五家的东西是否有何不妥之处。之前因为想着是吴记得胜,只暗地看过了吴记之物没有问题。
那内廷司的官员倒是没有说什么, 礼部的官员却远远便识出, 虽每件头面单看没什么问题, 但黄记和常记的物件在此等皇后与众妃、官眷皆在地场合,未考虑到等级规制的问题, 就说那丽妃手中的, 似乎就有凤穿牡丹图样, 而皇后手中的,反而却没有。
若是到了最终佩戴的环节,恐怕不合礼制, 乱了等级。
那女官得了此消息,才慌忙悄声同皇后说了。
皇后听完,暗自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是必然要选李记了。
她看了一眼宁王。
她本与李记无甚过节,不过是宁王不喜罢了,虽是自己的亲儿子,可皇帝身体日渐衰退,往后恐怕还是得指望这个儿子,她也不愿直接驳了他的意思。
皇后心思转圜,心道李记获胜已定,若是能让她赢得在众人眼中只是今日恰好取巧,而非黄记的实力输于她,那也算是达成些儿子的目的。
皇后想到此节,想要额外给黄记一个开口的机会,拿起黄记所制福禄冠,于手中细细端详了片刻,微笑道:“这黄记的头面亦是好生精美,不如黄掌柜说说看,自己此次送呈之物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黄记掌柜是个年逾四十的高瘦男子。这些年来,他在首饰头面的行当可谓是兢兢业业,精益求精。
在李记在盛京开铺子之前,黄记一直是此行当的翘首。只是他也弄不明白,为何自己做了多年这生意,却打不过只是区区做了三年的李记。
自从李记开了之后,他愈发努力,夙兴夜寐、严于品质,可其从父亲手中继承的招牌仍是日渐凋零。
黄掌柜听闻皇后问话,答道:“黄记的特色有三。一,在于用料精。黄记所选之料,金、玉、石,都乃是上佳之品;二,在于款式多。黄记有发冠、钗环、项圈、玉镯等三十二个细分类别,每个下面款式都有许多;三,在于利润薄。黄记秉承薄利多销的原则,一直都控制很低的利润。”
皇后心道这是皇庭,又并非于市场上比价,何故要说什么利润之事,难道选上了皇商还能亏了你黄记不成?难怪连基本的礼仪之事都未能考虑周全。
她面上却微笑道:“黄掌柜所言,可真是令人赞叹动容,好一个有自己坚持的商铺!”
皇后转头又命女官把那头面在礼部与内廷司官员面前展示一番,道:“还请各位大人,也看一下此物有何不合礼仪规程之处。”
礼部官员得了令,才道:“这金冠无不妥之处,只是与诸位娘娘与官眷手中的一同观看,似有不合等级规制的问题。”
皇后娘娘蹙了蹙眉,故意叹道:“宫中礼仪规矩颇多,有所疏忽也是寻常,如此一来倒是可惜了黄记了。”
她面上微微一笑:“那这工艺最好的几家中,便只剩李记了?看来今日李记运气不错。”
亦是在余下十一个择选之人的仪贵妃却忽然道:“皇后娘娘,既是黄
掌柜刚刚说了黄记之所长,那不如让李记也来说说吧。”
皇后没想到一直对她恭敬有加,从不主动惹事的仪贵妃竟忽然如此说,有些意外,不悦道:“不必了。便只剩这李记一家出色的了,还有何可说?”
仪贵妃笑了笑:“皇商择选,事关皇庭颜面,务必需择选出最优的商户。李记便是当选,倒也不如也说上一说所长,让大家评判一番,是否真的比得过黄记。”
皇后听她言语提及皇庭颜面,却也不能不顾了,微笑道:“那就说说这冠为何这样制吧。”
李笙笙上前一拜,嫣然一笑:“既是皇后娘娘刚说只剩下了李记,那臣女可否请娘娘先戴上此冠?”
皇后不知她想做什么,却也不好反驳:“准了。”
女官听闻,上前为皇后戴上了那红宝翡翠珍珠满贯头面。
皇后戴上的瞬间,大殿中霎时间响起了一片啧啧赞叹之声。台下诸人,皆是看向皇后冠上,面上皆是忍不住的赞美神色。
皇后见状,朝那女官示意了一眼,女官便拿来了铜镜。
她亦是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南珠雪白,红宝璀璨,金底耀目,翡翠点睛。果真是雍容华贵,端丽淑雅,既显皇后之势,又有女子之姝。
皇后不自觉于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李笙笙微笑道:“李记所制这珍珠头面,其一,刚才殿中众人的声音已帮我回答,便是务必要彰显所戴之人的姝丽;其二,这头面考虑到了宫廷之中,如年终祭祀、春耕祈福等十七个重大节礼所需戴头面的要求,可进行复用,其余十一件头面亦是,可大大减少于此处的开支;其三,这头面上的南珠、红宝、翡翠,分别是我大盛友邦所产,同时这金底的雕花工艺与其余所有镶嵌工艺却是源于大盛,象征我大盛与邻邦互通商交,同创盛世。”
皇后笑了笑,如此再为难李记,实在显得自己格调太低,顺水推舟道:“李掌柜此言,倒是颇有些眼界了。好了,我便是就选李记了,你们也都开始选吧。”
片刻之后,每位宫妃与官眷都有了自己的择选,放于托盘之上。有些娘子还对着李笙笙友好一笑。
内官拿下去计数之后,礼部与内廷司官员又说了些看法,都是些无甚影响的言语。
片刻后,内官宣布道:“李记,掌柜李笙笙,当选皇商——接皇商册宝——”
皇后上前,亲手将册宝递至李笙笙手中,微笑道:“此物收好吧,这便是李记获选皇商的明证了。之后会有内廷司的官员同你细谈后续之事。”
李笙笙双手接过了册宝,回道:“李记定不负信任。”她转身的瞬间,悄悄看向站在一侧的贺知煜,冲他眨了眨眼睛。贺知煜清俊的脸上染上些春风笑意,亦是冲她眨了下眼。除了两人以外,谁都没有发现这微小的动作。
就在此时,仪贵妃忽然从宫妃中走出,于殿中向皇后盈盈一拜:“皇后娘娘,”又转身对宁王:“宁王殿下,”
她继续道:“李掌柜言语如此识得大体,之前又有击登闻鼓之事,实乃我大盛应当推崇的女子典范,我想为李掌柜于这皇商之上,再请一封号。”
她看向皇后,面上笑如煦风:“便叫‘嘉懿娘子’如何?”
皇后微微一笑,如此场合,她若是不答允,倒是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回道:“仪贵妃所言甚好。”
宁王皱了皱眉。
想到过这吴寒衣也许会输,不过也是尽力给李记使个绊子罢了,却不曾想他竟能让自己的母后丢如此大的脸面,实在是难以忍受。
最后选出李记也就罢了,竟还逼着自己母亲亲自给李笙笙冠以“嘉懿娘子”的名号。
宁王冷冷对仍是跪着的吴寒衣道:“既是已经选完,那吴掌柜辱没皇庭颜面之事也该有个定论。”
吴寒衣低头伏在地上,一直心中忐忑难安,听闻吴寒衣如此说,仓惶抬头道:“宁王殿下,我……我是遭人陷害,冤枉啊!”
宁王眼中却阴冷一片,如腊月中的冰窟。
吴寒衣刚还存些理智,知道不能随便空口指认李笙笙,此刻看到宁王眼中冰寒,却已然是慌不择言:“李笙笙!是你陷害我!你伙同那个阿染一起!你可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
李笙笙本不欲在此地和吴寒衣争论,但她亦是不怕。
李笙笙轻轻一笑:“吴掌柜莫要胡言乱语,你的参选之物,和我有何关系?莫不是,你这东西,本来就是从我李记偷来的。”
她面上一片淡然神色,又道:“我刚刚还没说,有件好奇之事。吴掌柜刚刚用来参选的那百花头冠,与我李记的镇店之宝竟有八分相似。便是今日在场的官眷里,便有齐国公夫人与长宁侯夫人见过那物。难道说,竟是吴掌柜抄了我李记的,却技不如人,没有抄好吗?”
宁王已是丝毫不顾情面,吴寒衣于他不过是用完即弃的蝼蚁罢了,何况是他未给自己办好事情在先,他对两位官眷道:“齐国公夫人、长宁侯夫人,李掌柜所述可是实情?”
齐国公夫人:“这……倒是瞧着,确有几分相似。李记那物很是精致繁复,想必,若不是比照着做的,不该能如此像。”
长宁侯夫人是个不怕事的,冷笑一声:“哪是几分相似?根本就是极像罢了。想必,是这吴掌柜觉得我们在皇后娘娘的面前不敢言语,才故意如此做的吧,莫不是吴掌柜有什么人撑腰,竟如此猖狂!”
说完,她看了宁王一眼。
宁王没想到背后还有此事,听这长宁侯夫人的意思,竟是暗示那吴掌柜和自己有关联,立刻划清界限道:“吴寒衣竟以抄袭之物来参选!实在可恶!”
他犹嫌不够,又道:“此前,我曾听到传闻说,吴寒衣差人挟持了李掌柜,想要让李掌柜无法参选这皇商,之前我还不信能有如此不法之人,如今看,传言却很是可信。李掌柜,可有此事?”
李笙笙没想到他竟主动说了此事,怔愣了一下,蹙眉道:“有这事,我已报官,详细经过,在官府皆有记档。”
吴寒衣没想到宁王竟连此事也说了出来,之前宁王同他说过,只要他不让官府行动细查,便找不到证人,反驳道:“挟持?谁能证明?李掌柜当选了皇商,便要血口喷人吗?”
一直没说话的贺知煜听见吴寒衣,忽然从众官员后走出,道:“我可证明。”
他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全部惊住。这事又与这汴京来的将军有何关系?
殿上人多,贺知煜站得靠后,吴寒衣心思也没在殿中之人身上,一直没看见他。此刻,他才发现这人竟是当时冒充沈工师的人。
贺知煜却对宁王道:“宁王殿下,你不是问我这颈上之伤是如何得来。便是拜这位吴掌柜所赐。”
他看向吴寒衣,继续道:“我有一位挚友,乃是李记的招牌工师沈工师。我去拜访其时,恰逢吴掌柜以他重要之人性命威胁,他又没些防身之术,我便代他去了。到了地点之后,这吴掌柜竟派山匪把我抓到了山寨之中,我只能趁夜间逃走,被山中野狼所伤,才有了这伤口。”
贺知煜自嘲冷笑一声,似是回想起来仍是觉得十分有趣:“我本不欲声张,想着盛京官府公允,该能还李掌柜一个公道同时也能还我个公道,却不想去官府报案了这么多日,最后这吴掌柜却仍还能来参选,这山匪也未有任何要治理的风声传来。”
宁王听贺知煜言语,面上神情变幻莫测。
这也是太巧了,那工师竟是贺知煜的友人,此次竟摆弄到了汴京使臣的头上,于整个大盛皇庭而言,都是丑事一桩。若不是那吴寒衣言语质疑,看起来贺知煜该本是给他留了颜面,不欲在此处揭穿。
此时,贺知煜却冷冷微笑道:“这盛京的山匪和官府,贺某也是有所见识了。”
他朝宁王一礼:“还请宁王殿下明察。”
宁王恨不得此刻找个地缝钻进去,目光阴鸷:“来人,把吴寒衣关入大牢,如此要案,由刑部亲审!”
吴寒衣没想到今日择选,竟能演变成如此,他把事情搞砸,受些惩罚也是应该。
可他没想到宁王竟主动提及他着山匪抓走李笙笙之事,给自己增加罪名。
样物毁坏之事可以推脱说是手艺不佳,抄袭李记之事亦可模糊其辞,只要宁王想要保他,都不算什么大事,可这抓人之事,却是板上钉钉,若是细究,必是有迹可循。
吴寒衣没再言语,他知道宁王是丝毫不留情面了,抬起身端跪在地上,给自己留些体面。
几个侍卫上前,把吴寒衣带走了。他走到门口,回头冷冷看了一眼宁王。
第92章 追妻 此心安处是吾乡
皇商选毕, 李笙笙在内廷司又待了半日,颇有些文书流程要走。而后,她又被仪贵妃留在宫中, 再加上宁乐公主,三人一起用了饭。
上次见面匆匆,这次几人说了不少体己话, 一直到了晚上, 天空絮絮落下些雪花,李笙笙才告了别。
李笙笙走出宫门, 见贺知煜在门口同上次一般,在等着自己。
大盛气候和暖, 少见下雪。今日是今冬第一次下雪。
她看贺知煜站在马车之前,肩上已积了些雪花,于马车的车灯之下, 闪着细碎的银光。
那人气质清冷如崖上青松, 远远看向她,却让她心中升起些说不出的喜悦和暖意。
李笙笙快步奔了过去,两人没有多言语, 只是相视一笑, 便一起上了车。
两人聊了会儿, 李笙笙忽然问:“你今日在殿上之举,也不怕得罪了那宁王?”
贺知煜淡淡道:“无妨。”
他在李笙笙耳边悄悄耳语:“之前为着朝廷的事情, 未有定论, 少不得给他三分颜面。之前去了趟府里不过有些怀疑, 如今我已查实,宁王竟与那西南的凌王往来密切,我截获了些信件, 内中竟是两人的密谋。虽言语未明说,但已然是有些先助宁王登上皇位,再攻汴京的暗示之语。”
他继续道:“我已拓印下来,给皇上送回去了。如此首鼠两端之人,定不能长远合作。如今不过是敷衍罢了。”
李笙笙有些担忧:“那你小心些。瞧那宁王的性子,确是个两面三刀的。那吴寒衣敢明目张胆抢人,我就不信这背后没有他撑腰了,如今他竟当场反口将那吴寒衣一军。你说他一面哄着凌王,一面又要笼络你,倒真是合这人的性子了。”
她蹙了蹙眉,看向贺知煜,明知对方朝中经验该是比自己多,却仍是忍不住叮嘱:“这可不是在汴京,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你小心些。切不可随意就和对方翻脸了,当忍则忍了。”
贺知煜勾起唇角:“夫人担心我?”
李笙笙心道你可真是个会抓重点的,不走心地否认道:“担心你做什么?”
虽如此说着,她却又看向贺知煜,眼中很是关切,语气亦是柔软:“这几日很是忙碌,今日终于是靴子落地了。快让我瞧瞧那伤口好些了吗?”
贺知煜觉得这一句关心便是抵过良药了,笑道:“好的很。”
李笙笙却没理他的话,轻轻扒开他颈边白色的里衣,凑近细细看了。她轻轻伸手触碰那有些狰狞的伤口,想查看结痂有没有快要脱落的迹象。
贺知煜却有些受不了如此的触碰,像有纤长羽毛在轻轻挠着他的心,霎时便生长出些野火烧不尽的渴望,难耐心痒。
他隐忍了片刻,伸手一把抓过李笙笙雪白的腕,她霎时便跌进了自己的怀中。
他看着她盈盈杏眼,如今那眼中便只有他。
贺知煜温柔的吻落在她唇上,她亦是缱绻回应着他,像天鹅交颈,如雨雁双飞。
车帘外雪花簌簌,车帘内温暖如春,贺知煜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他飘零太久,终于归家。
那些少年时未曾得到过的关怀与柔情,如今已将他的心填满。
于这异乡之地,于这方寸之间。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片刻之后,李笙笙低头轻声道:“如此晚了,你还要送我回去呀?”
贺知煜伸手挑起她一缕长发,在食指上缠缠绕绕,看着她低声问道:“那一会儿不走了好不好?”
李笙笙伸手推了他一下:“不好。”
贺知煜上次发现卖惨有用之后,重新总结经验,此次把握好度,假作牵动了伤口,轻轻嘶了一声:“疼。”
李笙笙见他说疼,慌忙看向他。
贺知煜把她又重新圈回自己怀里,笑道:“诓你的。”
李笙笙拍了他一下:“也不知为何,如今越来越不成样子。”
贺知煜笑了笑,轻轻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没有言语。
马车在细碎雪中哒哒走了许久,许久才到了李府。不知为何,府中虽亮着些灯,周遭却寂静一片。
“奇怪,怎么没什么人?”李笙笙奇道:“如此早便都休息了吗?”
贺知煜看四下无人,却没说话,忽然把李笙笙打横抱了起来,朝内院阔步走去。他步子虽快,却也稳健。
“做什么,快放下!一会儿有人瞧见了。”李笙笙小声道。
“怕什么,我是你夫君,此举光明正大,天经地义。”贺知煜正经道,说着便走到了内院的门前,打开了门。
忽然,光和声音涌了出来。院内一片灯火通明,喧闹的声音在门打开的瞬间炸开了。
“笙笙姐!”“李掌柜!”“掌柜!”
许多李府和李记之人在院中等着李笙笙回来,为李记庆贺。
“庆祝李记拿下皇……商……”阿染带头在众人之前,听见门开了便开始高声言语,在看清面前画面之后,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
他有些尴尬,摸了摸头道:“笙笙姐,我们……想来些惊喜。想要庆祝来着。”
院中沈工师、素月、青梨、方掌柜等人,也都看清了眼前画面,亦都是有些尴尬,面上却似又有些惊喜神色。
“我……也是庆祝。”贺知煜淡定道,把李笙笙放了下来,对李笙笙正经道:“恭贺李掌柜。”
院内又响起一片恭喜欢闹之声。
“笙笙姐!明日我们出去庆祝吧!”
“李掌柜,都选上皇商了,
得给我涨些月钱啊!”
“掌柜,下一步是不是要把李记开到汴京去了!咱们这就要成了跨邦商铺了!”
……
勤政殿中,盛皇正同颜如朝议事。
内官忽然来报:“皇上,您刚刚让照王和宁王都过来,他们已经到了,都在外面候着。”
盛皇:“宣吧。”
颜如朝:“皇上还有事,那臣便先退下了。”
盛皇阻拦道:“不必,你是老臣了,也一起听听吧。”
颜如朝听闻,站在一侧。片刻,宁王与照王便进来了。
盛王命服侍的内官递给两人一本奏折:“照王,宁王,前日户部尚书给我细细算了一笔账,如今大盛国库已然有空虚之势,虽无当下之忧,却有长久之患。可于赋税之上,百姓已多有抱怨,若是再增税收,实非良策,你二人可有何看法?”
照王看了片刻那奏折,道:“父皇,这税收多样,分为农税、商税、人税等多个类目,可从其中择选某一类目进行加征,如此民众反应该不会甚大;若税目上无甚可调,还可于徭役上,对于适龄男子增加服劳役及兵役的年限,亦可节约开支。具体的方案,我回去细细定下之后,再行禀明。”
宁王冷笑一声:“赋税便是来回腾挪,换个名头,难道百姓便不知了?再者,若说那徭役,还不是让百姓家中平白损失精壮劳力?如此一来,更是怨声载道了。”
宁王对皇上一拜,道:“父皇,此次皇商选完,不若在盐、铁之上,再添酒、茶、丝等进行民生行当由国选之商完全垄断,掌管定价与流通。长此以往,国库必盈。”
照王反驳道:“宁王如此说,又高明多少了?若连些普通民生行业都不许自由交易,且要定价垄断,那岂非更为百姓添忧?这皇商之事处理不好,多会滋生腐败。”
他看向宁王,笑道:“另外,我听说,此次选上的皇商,多有与宁王交好之辈。”
宁王蹙了蹙眉:“照王,你便是如此对嫡长兄说话的吗?你说要增加徭役,还不是想为你那工部的内弟建造添功?!”
说着两人开始争论起来。
盛皇听两人吵了半天,忽然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他这副不争气的身体,已如朽木一般,摇摇欲坠。
两人这才停了下来。
盛皇缓了过来,声音已是嘶哑:“好了,朕累了,你们都先退下吧。”
两人告退之后,盛皇对颜如朝道:“颜卿,都说这是我最优秀的两个儿子,可是你看看,如今我这身体是日渐不行了,我怎么放心把江山交到他们二人的手中?”
颜如朝:“皇上春秋鼎盛,怎么出此伤感言语呢?”
盛皇用帕子掩了掩口,努力压下了又要冒头的咳嗽:“哼,满朝文武,朕也就同你说几句真心话。你也不必诓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的很。”
他看向颜如朝,忽然问:“你觉得,他们二人,谁做皇上更合适?”
颜如朝:“立嗣之事,臣怎好置喙?”他又看向盛皇道:“况且皇上,不是也清楚答案吗?”
盛皇幽幽道:“我已知自己时日无多,却总是想起壮年之事。当年,我杀尽天下言语逆悖的书生,那骨头硬的祁墨老头宁可自戕,也不肯按我的意思写史书,我便逼着其他史官写了一部我自己爱看的史书。”
“可到了我如今年岁,才发现这大盛山河之中却也藏着另一部史书,是我用自己壮年时的弄权、颓靡为大盛如今时局写下的真实史书。所幸,先皇在时的盛世根基深厚,还没有完全因我的挥霍而断送。但若是下一位君王仍是如此,只怕大盛的气运,真要日渐衰退了。”
盛皇看向颜如朝:“颜卿,那日户部尚书来的时候,你不也是正巧在吗?你记得当时宁乐是如何说的吗?”
颜如朝沉默了片刻,道:“公主见事清明,提了开创海上商贸通道、精简政务机构、兴修水利提升农产等多条,臣……有些没记全。”
盛皇拍了拍桌上一本厚厚的奏折:“回去她便做了这细案出来。朕看了,既是赞叹,又是心惊啊。若宁乐为男子,朕又何必纠结谁为太子至今日。”
他叹了口气:“算了,你们这些老臣,哪个不是老狐狸,本以为你还能同朕说上几句,你退下吧。”
颜如朝拜退,他起身走出几步,终是没有忍住,返回跪于地,抬头对盛皇道:“皇上,立储之本,是为葆大盛万里江山。于此处考虑,便不会本末倒置。”
盛皇看向他良久,道:“退下吧。”
……
宁王这边,从勤政殿离开,转身去了自己母妃皇后所在的宫中。
他进了门,满脸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宫人们小心翼翼朝他拜礼,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宁王,就要进了慎刑司。
“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脸不悦?”皇后问道。
宁王锁眉道:“还不是那个照王,刚刚在勤政殿上同我争辩,我看父皇的脸色可是难看得很呢。父皇的身子是日渐不行了,可这立储之事,却迟迟未定,真是奇怪。我瞧着他对我的态度也是日益模糊。”
皇后亦是蹙紧双眉:“难道不立嫡长,还真要立那个照王不成?”她看向宁王,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若真是出了这事,你也务必要做好准备。”
宁王冷笑一声,胸有成竹道:“母后放心,虽在这盛京之中,我与照王兵力相当。但我与那汴京的皇帝萧明征与他哥哥西南凌王萧明远都在联络,若是谁同意与我结盟,助我登上皇位,我便帮另一个杀下江山。那贺知煜看着清高,却不知道萧明征可不是我唯一的选择。”
皇后叮嘱道:“你也莫要太狂纵,这出兵乃是谋逆篡位,若是你父皇肯直接把这皇位给你,便是最好。我瞧着,他便是很快要不行了,你最近还是收敛些,莫在这关键时节闹出什么文章来。”
她忽然想起件事:“怎么我听说,如今这盛京之中,有传闻说是那吴寒衣之前都是听你授意才做下了那些事?都传到我这后宫之人的耳中了!说你因着登闻鼓之事,针对李笙笙这一个小小女子,授意吴寒衣绑了她去!真是荒唐!”
皇后看着宁王,宁王却似在思忖,没有反驳。
她惊道:“难道真是你授意?”
宁王却没回答她的话:“我也听到了这传闻,本想着无甚要紧,如今却是越传越广。难道是那吴寒衣为了报复我,才大肆传这话?或是那李笙笙,故意对我施压?”
他前边这句确实猜对了。这事情,确是吴寒衣不忿宁王之行,纵是仍在狱中,亦是托人传信出来办的。
皇后皱眉道:“我不管你做没做,如今,你得想个法子止住这流言。”
宁王冷哼道:“干脆抓了那些乱传之人!”
皇后瞥他一眼:“扬汤止沸啊!还是得想法子,展现出些对李记的善意,显示出交好器重之意,莫让旁人再如此说。”
宁王恨道:“我便是讨厌李笙笙那副不恭顺的样子!她同宁乐交好,便是同照王交好,虽不过是个小卒子,也本就与我立场对立。如今,我竟还要显示些器重之意?”
他思忖了片刻,忽然笑道:“倒是有个法子,既能磋磨了她,又能让旁人以为,我是器重李记。”
第93章 追妻 纳你为贵妾
转眼已快至新年。
自选上皇商之后, 李笙笙愈发忙碌了起来。
颜如朝几次寻她,她都婉拒没有见面。自从上次在雪竹轩相见之后,李笙笙有些怵了那位黎夫人, 也想少再和颜如朝接触。
然而,颜如朝却是个很会逼她主动去相见的。
李笙笙渐渐听到些风声,自从上次她遭了山匪暗算, 颜如朝大肆差人寻找自己之时, 便有人好奇背后缘由。
颜如朝虽没明说,但言语却多有暗示之处, 让人疑心李笙笙正是他口中那位亡妻所生,失散多年的女儿。
而李笙笙选上皇商之后, 又被冠以“嘉懿娘子”,更是名声大振。
颜如朝心中喜悦骄傲,言语间愈加松动, 在多个场合大加赞誉本与他该无甚关联的李笙笙, 称她颇有“木兰遗风”,旁人有所疑问之时,更言自己是“舐犊之情”。
李记当选之后, 李笙笙便开始忙碌不堪, 却总有些人跑来李记暗戳戳地打听她是不是颜先生的女儿。
李笙笙不胜其烦, 只能主动去找颜如朝,让他切勿再要胡言乱语, 徒增盛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颜如朝却哈哈一笑, 告知李笙笙, 自己将当年李惜音留下的许多曲谱都默写了出来,全部整理成册,竟有七册之多。亦有许多旧物想让李笙笙看看, 如今都
存于颜府之中。
李笙笙心中恨恨,却又实在想去看看自己母亲之物,心道这人也真是会拿捏自己的,不想一人同他周旋,便喊了贺知煜与她同去。
颜家乃是世代乐家,颜府亦是颇有雅风。
府中楼阁没有恢弘气势,却处处是闲趣巧思。幽径曲折,亭台错落。山石藏雪,梅影横斜。
李笙笙小时候也是在颜府住过的,不过那时候她实在是太小,至今能想起的,只有母亲抱着自己在园中玩耍,春日桃红柳绿,杏花吹落满头。
可她想到如此雅致美景之下,却藏了母亲几年的伤心,便感到十分不适。
贺知煜之前已听李笙笙说过她与颜家的关系,他见她面上神色愈加深沉,悄悄拉了拉她的手。李笙笙转过头,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颜如朝把两人引至一室,内里存放着诸多旧物。
他早已猜到二人的关系,看两人璧人一双,笑道:“看到你们二人如此般配,真是让我想起了当年与惜音在一起的时候。”
李笙笙想到颜如朝到处留情,辜负娘亲,皱了皱眉,看向贺知煜。
贺知煜被她看得心中一慌,心道这可不敢类比了,赶忙道:“知煜不过是个武夫,怎能与颜先生相较?”
颜如朝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笙笙却没这份客气,直奔主题道:“我娘的曲谱呢?”
颜如朝拿出几本曲谱,递给李笙笙:“有些你娘留了曲谱,这些我都按年份编了。也有许多当年你娘只是弹过,可我至今仍都记得清晰,只是有些的年月记不分明。”
李笙笙一一翻开那曲谱册子,隔着漫漫岁月,仿佛翻开了一本于琴乐一道上天赋凛然的年轻女子的经年过往。
她发现自己也并不完全了解李惜音。
她所了解的,是她的娘亲。而在那些翻飞的曲谱里,却有千面。李惜音时而张扬明媚,恣肆快意;时而哀婉多情,愁绪满怀。有喜悦、有动容、有思念、有哀伤、有感怀。
但无论如何,她不是他口中模糊的“亡妻”,依附于那廉价美化过的故事而存在,她甚至不只是清苦之中为李笙笙遮风挡雨的温柔坚韧的“母亲”。
她只是李惜音。
颜如朝看她瞧得出神,从柜中取出一把琴,轻声道:“这把焦尾琴,乃是当年你娘的至爱。她彼时离开,连这把琴都未带走。你娘她……她是我今生的至爱,我一直好好收着这琴。我已经调好,笙儿,是否要试试?”
李笙笙上前抚摸那古琴。此琴乃是仿照东汉名琴“焦尾”而制,斥我以烈火,乃惜我灵音。
李笙笙翻开曲谱的第一页,轻轻弹了几下,许是因为琴弦经年未动,“嘭”得一声,弦断了。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既然颜如朝于她不再是那知音之人,一片痴心终被错付,她该让这天下人知,她的母亲亦是不输于颜如朝的琴乐大家。
颜如朝见她面上有些动容,轻声道:“笙儿,回家吧。除夕之夜,我将举办乐宴。此次我会办得盛大,遍邀挚友与爱乐之人,我想在这乐宴上宣布你是我的女儿。”
李笙笙看向他,叹气道:“颜先生,乐谱我拿走了,其余这些我娘的东西,若你能同意,也请留给我做个念想。至于这乐宴,我便不去了。”
颜如朝恳切道:“你这又是何必呢?回家吧,回你父亲的身边来。你便是不去那乐宴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让你喊我一声‘父亲’!”
李笙笙没说话,抱着乐谱转身向外走去。
颜如朝快走几步想要追上去:“笙儿,你听我说!”
贺知煜阻拦道:“颜先生,我看她有些难过,还是让她一人先待待吧。”
……
宁王这边,因着各种谣传甚嚣尘上,开始传出他伙同吴寒衣要欺侮李记之事,后来又由此演变出宁王对不同商户有所偏颇,或说他对择选皇商本不重视,等一系列的风言风语。
宁王有些头痛,于是他给所有当选了皇商的商户掌柜下了请柬,邀请至宁王府中宴饮,以示重视与公允。
晚间,宴饮正酣,李笙笙悄悄离席,想要去透透气。她行至幽静水边,仍是能隐隐听到不远处的丝竹之声,静静站定。
忽然,她感觉到背后有一个人靠近自己。
“谁?”李笙笙敏感察觉,转身机警问道。
宁王从她身后阴影处闪身出来,笑道:“是我。”
李笙笙警惕地看着他,面上无一丝笑意,嘴上却客气道:“见过宁王殿下。”
宁王面上却仍是一副愉悦神色,微笑道:“怎么李掌柜这副表情?这般警惕神色,如见了鹰狼的兔子一般。”
李笙笙不愿得罪于他,轻轻笑了一下,言语中主动放低自己道:“王爷如此比喻倒是不错。我于王爷而言,不过只是一只兔子,求个生存而已,碍不着狼啊鹰啊什么。而王爷志向高远,胸有四海,不该浪费时间在我等小人物身上。”
宁王却用一种玩味十足的眼神打量着她,把李笙笙看得十分不舒服:“虽是兔子,却也是只过分欢脱的兔子。本想着,随便打发了也就是了。如今倒是瞧着,颇有几分趣味,反倒让人捉进笼子里好好戏耍一番。”
李笙笙看他眼神,又闻他言,心中提醒危险临近的铃声叮当响个不停。
她暗暗抓住了自己藏于袖中的碧彤针。
宁王忽然凑上前来,伸手想要撩起李笙笙的长发。李笙笙见状,慌忙闪身,急退了半步,却仍是被他的手碰到了些许发梢。
宁王笑了笑,也没在意,伸手捻了捻手指,似在回味刚才触碰到的感觉:“是只欢脱的兔子,也是只美丽的兔子。”
李笙笙冷冷道:“你难道此刻要轻薄于我?”
宁王笑了笑,又朝她走近一步,李笙笙却又退了一步:“李笙笙,你不用怕,本王想要哪个女人,还不至于如此下作。”
宁王停下了脚步,没再朝她走近:“但是本王也不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本王已禀明父皇,此次皇商选拔闹出了不少事情,为表看重经商贸易与女子行商之事,我愿与本次皇商中,最出类拔萃之女子,结为良缘,公示天下,以安天下百姓之心。”
李笙笙像是在听说书一般,蹙了蹙眉。
宁王继续道:“李笙笙,我会纳你为贵妾,给你殊荣。你便等着旨意下去吧。”
李笙笙知道了,这宁王不是那种你对他低头示好便会放过你的人,她索性冷笑了一声,撕破脸道:“宁王殿下当真是会恶心人的。”
宁王拧紧双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李笙笙重复道:“宁王殿下,我说,你十分恶心人。”
她笑了笑:“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消息,我是颜如朝的女儿,除夕夜他就要把我认回颜家。你不如问问他同不同意,我来给你做妾?”
宁王没想到还有这事:“你说的是真的?”他恍然想起颜如朝几次三番出现在李笙笙在的场合,如此一想,似乎不是巧合。
李笙笙没再重复回答,只讽刺道:“宁王殿下,我还真当你是个有脑子的。你能出此下策想要磋磨我,无非是因为最近说你伙同吴寒衣的流言甚嚣尘上,你既想留个美名传扬,又不想让我好过罢了。”
她继续道:“只是恐怕你当真觉得,给你这个上等人做妾,乃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殊荣,才会认为百姓觉得如此做就是给我天大的脸面了。我,一个刚刚选上皇商,前程大好的女掌柜,当真会让人觉得,给你做妾,是你对我的‘恩赏’吗?”
宁王心道若真是颜如朝的女儿,他可不敢如此做了,只是不知是真是假,还得看看除夕夜是否真有此事。
但他仍是嗤笑一声:“难道不是吗?”
李笙笙叹了口气:“宁王殿下,不妨告诉你,我曾经是成过婚的,且一直以为自己不过循着作为妻子的本分,待他温柔一些。可有一日,他却同我说那是因为我心悦于他。我当时觉得那话荒唐,可如今想来,若是对着你这样的人,你这张脸,我还真是做不出来。”
宁王怒道:“你!你敢……你竟敢如此辱骂于我?!”
李笙笙嫣然一笑:“我骂你又如何?我便是不骂你,你也没打算放过我。怎么,难道你要在自己办的夜宴上,将我射杀不成?该祈祷我们二人现在的对话没被人听见的人,是你,宁王殿下。”
说完,李笙笙便回了宴席之上,喊上女使青梨便离开了。
……
李笙笙本与贺知煜相约,待宁王这边的宴请结束,便去附近的使臣府邸去寻贺知煜,两人一同去夜市上采办些年节之物。
可在宁王府出了这事,李笙笙虽是嘴上硬气了一番,心中却也十分忐忑难安。那宁王的轻薄言行更是犹如实质,反反
复复在她心中上演。
李笙笙烦忧至极,竟忘了两人之约,直接回了李府。
贺知煜等了一晚上不见她来,先是跑去宁王府询问了门口的小厮,知道宴会早已结束,又跑去了李府。
进了李笙笙所居之处,只见屋中并未点灯,皎洁月光穿过未关的窗子,照在李笙笙的身上。
她穿着雪白的绸衫,一头瀑发半湿着揽在一侧,垂于胸前,双手抱着膝不知想着什么,仿佛这蜷缩的动作能给她些安全感。
贺知煜看向她,寻了桌上的火折点起了灯:“怎么约好了没去?出什么事情了么?”
“头发湿漉漉的,什么天气,也不怕着凉。”说着,他伸手关了窗,又取来了擦拭头发的长巾帕,给李笙笙细细擦拭了起来。
李笙笙任由他擦着自己长发,半晌才道:“没事。头发沾上了些脏东西,多洗了几遍。”
说完,她忽然转头定定看着贺知煜,轻轻环住了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了他的身上。
贺知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问道:“怎么了?夫人,你知道我这人最是不擅长猜心思的。可是今晚那宁王刁难于你了?”
李笙笙没想到他上来就猜了个准,但她想到贺知煜置身于政局之中,又非在汴京,担忧他知道之后反有什么冲动之举,并不想说,转言道:“就是想同你说,我打算去参加颜如朝那乐宴了。”
第94章 追妻 她仍在你身边。
贺知煜奇怪道:“怎么忽然转了心思?”他问道:“你真要认颜先生做父亲吗?”
李笙笙有些神思不属, 她微微笑了笑,想做出些轻松样子,语气玩笑道:“还不是怕你再欺负我?嫌我身份不高呢。回了颜家, 不是能给我自己再添些身份么?”
贺知煜却当了真,他转身俯身轻踞于李笙笙面前,一双明澈双眸看向她:“以前也不曾如此想过, 以后也不会有。”
他面上是一副担忧神色:“若是让你误会了, 你便骂我,罚我, 只是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李笙笙看他神色认真, 没有再玩笑,笑颜如月,温柔抱怨道:“怎么玩笑话也听不出来?罚你今日不为我擦干这头发便不许走。”
贺知煜问:“若不是为着这个, 那是为何呢?”
李笙笙脑子有些乱, 今日虽是暂时利用颜如朝的名头震慑下宁王,但若是这事情除夕夜没了认亲的后续,她也担心宁王若真是去求了皇上, 下了什么旨意便不好办了。
只是李笙笙看着他眼中一片真挚神色, 更不好说出是怕宁王了, 这人如今很是紧要自己,莫做出当年对永安侯那般的事情, 便模棱两可道:“我是颜如朝的女儿, 这种血缘关系不管认不认亲都是否认不来的, 况且他已与许多人都说过了,我也是管不了旁人的嘴的。”
她叹了口气,又道:“况且, 李记已经迈到了如今一步,不再是小打小闹的生意了,不与些官员交好也是不行的。有了如此身份,倒也是能让我行得方便。”
贺知煜听她如此言语,认为她便是要认亲了:“上次听颜先生说,等那乐宴完了,还想带你回颜家用了年夜饭,再在祠堂祭祖,便算是正经回归了。也要一起去吗?”
李笙笙还没想好如何妥善解决,随口应道:“嗯。”
贺知煜继续给她擦拭头发,道:“汴京使团来了这么久了,盛皇身子不好,露面的次数很少。除夕夜,说是要宴请使团,我是不好离开了,到那日估计是无法陪你了。”
李笙笙:“哦,无妨,我去便是。”
贺知煜看她满头乌发:“夫人青丝浓如墨染,瞧着怕有寻常人的两倍之多。更该注意及时擦干些,可不能再如此湿着由着冷风吹。”
李笙笙笑了笑:“我便是嫌太多了,才懒得自己擦的。洗也麻烦,擦更是麻烦,每次都要好久。”
贺知煜:“那以后我帮你洗,帮你擦。”他眼中神色柔和,轻抿一笑,低声道:“从前在侯府的时候,便想同你说了。”
……
除夕这日,颜如朝的乐宴早早便开始了。
大盛人好乐,于是在每年辞旧迎新之际,颜如朝都会举办一场乐宴,邀请些京中显贵与好乐之人参加。
颜如朝看着时辰已到,台下人已坐了满堂,李笙笙的位子却仍是空的,微叹了口气,转身对侍从道:“开始吧。”
忽然,厅堂的大门开了。
李笙笙走了进来。颜如朝站于台上,看见她走进来,面上浮起惊喜的笑容。可他定睛一看,她身后,竟还跟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厅堂中亦是霎时响起一片私语之声。
“贵妃娘娘!那是贵妃娘娘吧?”
“仪贵妃怎么来了?颜先生可真是面子够大。”
“从前颜先生的乐宴,有时皇上也与妃嫔同来参看,许是皇上如今身体欠安,便让贵妃娘娘代其来了吧。”
颜如朝见到仪贵妃,十分惊讶,但转念一想,李笙笙是仪贵妃的外甥女,她许是想来见证李笙笙回归颜家之事。
他上前迎道:“颜如朝见过贵妃娘娘。娘娘竟到此处,颜某实在是有失远迎。”
仪贵妃粲然一笑:“皇上好琴乐,本想亲自到此一观,只是事多繁杂脱不开身。因着我也略懂些皮毛,便允我来了。”
颜如朝笑道:“贵妃娘娘真是自谦,您又岂止是略懂?只是这些年,我这乐宴,皇上邀您一同来有数次,您都推脱了,今日还真是让我惊讶。无妨,贵妃娘娘请上座。”
仪贵妃嗤笑一声,冷冷道:“我为何不想来,颜先生当真不知道么?”说完,仪贵妃上前坐下了。
看到两人坐定,颜如朝上台,开始道:“今日除夕,辞旧迎新,笑语非凡。幸蒙诸位乐友莅临,颜某不才,愿以乐会友。听过我乐宴之人,皆知我每次都以同一曲开场,每逢佳节倍思亲,今日我将仍以纪念亡妻之作《同舟渡》作为开场。唯以此曲,聊表思念。亦献于诸位乐友,共念心中重要之人。”
台下响起一片鼓掌之声。人人皆知这一段说辞是颜如朝一贯的开场,无甚其他反应。
颜如朝正待弹奏,仪贵妃却忽然打断道:“颜先生,今夜乃是除夕,何必作此伤感之曲?
我倒是有一欢快之曲《繁花似乐》,恰是你口中的亡妻李惜音之作,可与诸位共赏。”
台下人听到仪贵妃言语,发出交谈之声。
“《繁花似乐》?是那首大盛的名曲吗?竟是颜先生口中的那位夫人所作?”
“我还当他夫人不过是个娇养贵女,竟是当年创造此脍炙人口的名曲的姐妹中的一人吗?”
“原竟是个才女,倒是被这颜先生口中的深情故事淹没了。”
颜如朝不知仪贵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好拒绝,道:“那自是甚好。只是……只是此曲惯常乃是二人同弹。”他身为一男子,毕竟是不好与贵妃娘娘直接同弹的。
仪贵妃却只是笑了笑,款款上台。
她转身面向众人:“当年,此曲乃是我与姐姐李惜音一同创作。斯人已去,但惜音姐姐的女儿李笙笙今日也在此,便由我与她同奏吧。”
说完,仪贵妃朝李笙笙微微示意,李笙笙了然,站起身来。
当年在汴京,宁乐公主秦箫箫也是靠着这乐曲与李笙笙让她觉得亲切熟悉的面容,辨认出了幼时同自己一起玩耍,自己总是跟在其身后的表姐。
琴音汩汩,流淌奔腾。于殿中吹起春日柔风,吹开枝上花苞,又有漫山遍野,万树花开。
繁花似乐,乃是咏春之作。
与这辞旧迎新,立春将至之日极为相配。
一曲终了,台下之人赞叹不息。其中亦夹杂着些对李笙笙的猜测。
“没想到,这大家口口相传的琴乐天才,那对姐妹花,竟是贵妃娘娘和她姐姐!”
“奇怪,这不是那刚选上皇商的李掌柜么,竟是李惜音的女儿?可那不就是颜先生的女儿?怎么从未听过?”
仪贵妃却笑道:“我姐姐还有一作,亦适合今日之情景,名为《新月》,虽有些哀伤,却也是辞旧迎新,蕴含希望之作,便由我来弹奏吧。”
“小姨,”李笙笙看向仪贵妃,轻声道:“我来吧。”
仪贵妃看她眼中澄澈一片,微微点了点头。
李笙笙说完,便如行云流水般弹奏了起来。
那曲子初时深沉,而又转为哀婉,高潮时却决绝,最后转为希冀。
一曲毕,台下先是默然一片,仿佛仍回味其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好”,又引来一片欢声雷动。
“好啊,此曲真是好啊。此中情绪百转千回,让人愁肠百转,却又暗存希望。”
“初时闻之泫然欲泣,而后闻之释然畅快!不愧是创造出《繁花似乐》的才女所作。”
李笙笙嫣然一笑:“此曲为我娘亲李惜音,和离时之作。”
人群闻听她言,瞬间止住了探讨赞叹之声,像被忽然用什么法术消去了声音,厅堂一片静默。
和离?人人皆知颜如朝情深一片,哪怕是知道他有继妻的,也因着年代久远,还以为是其亡故之后数年才娶的。
若当年便是和离,那与他那些故事显然是对不上。且台下都是些懂乐好乐之人,又怎么听不出,这曲中痛彻心扉,而决绝离开之意?
颜如朝看着李笙笙,眉头锁成了一团。
李笙笙却似没有看见他的目光,对台下众人道:“今日宾客,皆乃好乐之人。一会儿乐宴结束之时,我差人在门口备了数册家母李惜音所作乐曲,若有感些兴趣的,可随意取走一观。正月十五之后,我亦会在盛京的聆音阁陆续举办十二场乐宴,邀请盛京名家弹奏家母之作,诸位若是不弃,可前来一听。”
血缘的关系李笙笙无法更改,颜如朝欠她良多,既然他乐意去传,她便借了这身份帮自己一把。
今日也算是坐实了身份,再如何,颜家也不能放任宁王让她做妾。
更重要的是,她要反借着颜如朝的名头,为自己母亲正名。
她要让世人皆知她的作品,知她的才华。而那背后的故事,若是有人想听,她也要为母亲出书立传,不会再任由他用娘亲的名声,成全自己那拙劣的故事。
“今日借着颜先生这乐宴,我却是喧宾夺主了,”仪贵妃看向李笙笙,微笑道:“台下有不少亲朋挚友,帮我做个见证。姐姐已去,我便于此认笙笙为女儿。”
台下之人尽是讶然。
仪贵妃之女乃是公主,如此认作女儿,虽非亲生,亦是给李笙笙的身份抬高不少。
李笙笙十分惊讶,此事却是仪贵妃未提前同她说的,她不知一个贵妃认自己做女儿这事是否对小姨本身有何不妥,轻声拒绝道:“小姨,这就不必了……”
仪贵妃却轻声道:“笙笙,你不必拒绝。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她用只有李笙笙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笙笙,天下姐妹有很多,也不都是关系极好的,姐姐与我却是感情极深。她永远都先想着我,便是自己离开了大盛,怕影响我,都对我一字未说。”
她继续道:“笙笙,这是她为你结下的善缘。便是她已经离去多年,她也以如此的方式,仍在你身边。”
李笙笙恍然怔住。
安静的堂中忽然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吹起了李笙笙鬓边一缕长发,像是温柔的拥抱。
第95章 追妻 冲天大火
余下的乐宴再无什么新鲜事宜, 都是些寻常演乐,颜如朝先是心不在焉弹奏了三两曲,接着便是些他的友人、弟子之类的演乐。
因着往常乐宴结束之后, 参与众人多数仍要回家吃年夜饭,乐宴结束并不晚。
看着人群散去,李笙笙亦是准备离开, 忽然, 颜如朝喊住了她。
仪贵妃担心颜如朝说些为难李笙笙的话,上前想带她离开, 李笙笙却道:“小姨,我同他说几句吧。”
仪贵妃看着李笙笙, 意识到她并非是需要自己处处护着的娇花,微笑道:“那我在外边看看你娘亲的乐谱分发的情况,一会儿再见。”说完便先出去了。
等到厅堂之中人已全部离开, 颜如朝面上一直撑着的笑意颓然崩塌, 他神色黯淡:“笙儿,你便如此憎恶我么?要在众人面前让我丢尽颜面。你待你的亲生父亲,也太过无情了些。”
李笙笙轻嗤了一声:“无情?这两个字从颜先生口中说出来, 岂非可笑?难道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对我娘亲真情?”
颜如朝沉寂神色中燃起些怒意, 抬高声音道:“我对你说了多少遍了, 你娘,还有你, 都是于我重要之人!你想想看, 你不过是商贾身份, 我却仍是要认你回颜家,若非是重视你们母女,我又是何必呢?”
李笙笙勾起唇角, 轻轻一笑:“是,你是不在意身份,甚至不在意钱财、不在意乐府令的位置给谁,但你在意的另有其物。你在意的是自己才子大家的声名,是自己留存于世人还有你自己心中清高不可攀折却又深情不负他人的形象!你为了骗过旁人,甚至要来骗自己。”
她叹了口气:“我和我娘,不过都是用来证明你臆想出来的自己灿烂、完美、高洁一生的傀儡罢了。若我只是同你那儿子一般平庸的李笙笙,你会想要认我回去吗?我听颜府当年一位妈妈说,便是我小时候你也没对我用过什么心思,连抱我都很少,我娘离开的时候你也没有当真不想让她带走我。”
颜如朝脸上添了些阴沉:“谁如此多嘴?”
李笙笙冷笑一声:“多嘴?你怎么不说自己做没做过呢?我娘于你也是一样。发现黎夫人不如她,也发现自己再找不到那般热烈恋慕你的人,你便想象自己心都在她身上,证明自己拥有且珍惜这世间少有的心意相通的情爱,甚至证明你自己仍是高尚洁白。可惜那不过是你对自己琐碎不堪的真实日子的逃避罢了。”
她明亮杏眼看着颜如朝:“颜先生,你眼中从来都只有你自己。”
颜如朝激烈否认道:“不是!当年不过各有难处罢了!”
李笙笙低下头:“我娘虽不是你直接害死的,但她身子那样弱,一场疫病便要了性命,也与你让她伤心又迟迟不肯放她走的几年脱不了关系。”
她又抬起双眸,眼中星辰熠熠:“颜先生,现如今世人已知,我是你的女儿了,可你想要的,让我和和美美喊你爹,和你演一出团团圆圆,请恕我做不到。我娘在天上看着我呢。”
颜如朝却不肯接受,仍道:“晚上,我在府中让他们准备了年夜饭,你先莫想这么多,先回去和我用饭,你如此说,还是不了解当初那些事。”
李笙笙微微一笑,拒绝道:“贵妃娘娘好不容易得了皇上允准出宫一趟,我要陪她一起。颜先生,我有自己的家人。你也回去同你自己的家人团聚吧,莫要
负了春桃,又负芭蕉。”
说完,李笙笙便离开了。
颜如朝想着李笙笙说的话,有些失魂落魄,他独自在厅堂中坐了良久。
忽然一阵风吹熄了三两根蜡烛,颜如朝才恍然醒过神来。
他乘车回到了颜府之中。
走到颜府,黎夫人和一众下人正在门口,黎夫人正皱着眉问一小厮:“怎么还没回来?这都什么时辰了!差去看的人返回了吗?”
“黎夫人,老爷回来了!”有人发现了颜如朝的车,惊喜喊道。
黎夫人见颜如朝回来了,心中止不住地一阵欢喜,再怎么样也是十几快二十年的夫妻了,赶忙上前去迎正在下车的颜如朝:“老爷回来了。今日乐宴怎么如此晚才结束?”
颜如朝从来都不让她去参加自己的乐宴,她也早已习惯了。
上次黎夫人在雪竹阁大闹一场之后,颜如朝同她冷战了些时日。直到这两日终是给了她好脸色,让她用心筹备年夜饭。黎夫人心道许是那李笙笙得了皇商,也不再想这乐府令的位置了,颜如朝愿意再同她好好过下去。
可此时,颜如朝却又没理她,径直进了颜府,仿佛眼中不曾出现过她这个人。
和过去这漫长岁月中的每一天一样。
黎夫人僵在马车前。
她想到今日是除夕夜,妾室以及子女也在,总不好闹得太难堪,仍是赶上颜如朝,道:“老爷,年夜饭早已准备好了,皇上今年的赐菜也早送来了,咱们这就开席吧?”
颜如朝没有回头,似是十分不耐烦:“你们吃吧,我不想吃。”
黎夫人心道那成什么样子,心中也开始有些不悦,嘴上仍是客气道:“老爷怎么了?是乐宴上有什么不悦之事发生么?那你先去房中歇会儿,过些时候再开始。”
颜如朝停下了脚步,语气带了责备:“怎么就与你说不通呢?”
黎夫人听他如此刻薄言语,心中那些想要团圆和美过个除夕夜的心思散了个干净,亦是不客气道:“今天是除夕夜,一大家子都等着老爷用饭。连府中的下人们都被我允了半日假,都在宴厅那边院子里排队等着恩赏呢。咱们这是高门大户,莫要让人传出去说没个规矩。我先过去了,老爷歇会儿便来吧。”
她冷着脸道:“你不来,我们也不敢动筷。”
颜如朝终于转头,怒目看向黎夫人。黎夫人却转身离开了。
黎夫人回了宴厅之上。
黎夫人的儿子颜云致问:“父亲还没有回来吗?”
黎夫人冷着脸,兴致不高:“回来了,但你父亲累了,回去休息片刻再来。”
众人看她情绪不佳,刚还聊笑的声音渐渐停了,下人们更是不敢言语。刚还欢乐的宴厅一片寂静。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却是颜如朝的影子也没看见,黎夫人差了个小厮,道:“去请老爷过来。”
那小厮跑走了一会儿,回来道:“老爷说……说黎夫人愿等就等,等到……等到明早也午饭,反正他是不来了。”
厅堂中人听闻此言,全都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何姨娘圆场道:“许是老爷身体不适,可是今日那乐宴上发生什么了?要不大夫人,我们先用饭吧,差人给老爷送些去。”
黎夫人微微一笑,看着她道:“你就如此饿吗?”
何姨娘不敢说话了。
一小厮听到何姨娘问乐宴之事,答道:“今日乐宴,要说特殊之事,就是贵妃娘娘和李掌柜都去了。我一直候在外面,也不知里面发生什么,但之前听老爷说,是想认亲。”
“认亲?”黎夫人惊道:“认什么亲?”
小厮回道:“就是宣布李娘子是老爷的女儿。今日乐宴重要,老爷特意选了今日。”
黎夫人颓然如山倾。
他今日这般要背着她认亲,岂不是仍是要把乐府令和这大半家业塞进那丫头手中?
抛开究竟给不给不说,这于颜家来说如此大的事情,他竟丝毫未想过同自己商量,甚至未想过要通知自己一声。
她竟还在家里,欢欢喜喜给他准备年夜饭?
黎夫人忽然道:“你们都在这儿莫动,我亲自去请。”她扭头问刚才去寻颜如朝的小厮道:“他在哪儿?”
小厮:“在祠堂。”
黎夫人料到恐怕场面不会好看,一个女使都未带,自己便去了。
她走到祠堂之中,颜如朝正一人跪在祠堂的正中。
烛火摇曳,灯影幢幢。窗上,地上,墙上都是晃动的影。他竟密密麻麻点了几百支白烛。
“你便是让我一个人清净片刻都不行吗?就这么点事情,就做不到吗?”颜如朝瞥见黎夫人走进来,皱眉道。
黎夫人却问:“听说你今日在乐宴之上,认回了李笙笙?如此大的事情,你不觉得至少该同我说一声吗?”
颜如朝不屑道:“她是我的女儿,又不是你的,我为何要同你说?”
黎夫人有些崩溃,高声道:“凭我如今是颜家的大夫人!”
“还不是怕乐府令落到别人的手里,让你失了晚年的荣华富贵。”颜如朝幽幽叹了口气,冷冷道:“你知道吗,笙儿与你截然不同,她根本就不想要这些,我倒是希望她想要,我还能弥补一二。”
黎夫人没想到他竟如此把自己说得龌龊,气得声音断断续续:“颜如朝,我也是国公府的嫡女,我嫁给你做续弦!你竟给我如此委屈受,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你!你怎么能如此……”
颜如朝平静道:“是啊,你为何要来这颜府做续弦,如果你不来,我仍是一个人,兴许笙儿便不会那样说。她该知道,我是一直都念着她娘,才不是为了她口中的什么声名。”
颜如朝在白烛森森的映照下,失了白日的仙人出尘之姿,于这空阔冷寂的偌大祠堂之中,反显出几分阴诡,他幽幽叹道:“你知道我为何点这么多蜡烛么?我想心诚一些,让先祖看清我心中所想,我想祈求来世仍然能同惜音在一起。笙儿今日倒是提醒我了,她是一个多么才华横溢的女子,知音难觅啊,知音难觅!”
“颜如朝!”黎夫人怒火中烧。她再也受不了,忽然扬起手臂,扫过了一片蜡烛烛台,哗啦一声,霎时间一片狼藉。
那蜡烛有的一下跌落在地,有的弹到祠堂中的幕帘之上,引燃了幕帘。
“你疯了。”颜如朝口中如此说,却似不是很在意,看着她冷冷道。他面上是鄙夷,是冷漠,犹如他一贯那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模样。
这么多年了,她便是发疯、发狂、故意做出百般花样,成了旁人口中的性格古怪之人,也不能换他带着感情多看自己一眼。
仿佛无论是同对方出任何招数,都似一拳打进棉花中。
黎夫人不觉泪流满面。她想,若能你来我往的互打互骂一场,也该不会如现在般难受。
“我是疯了,被你逼疯了!”黎夫人喊道,她上前死死掐住了颜如朝的脖子。
“疯子!成何体统!”颜如朝还未见过她如此发疯模样,竟似使出了全身力气,真要要他性命一般。
但女子的气力又怎敌得过男子,颜如朝用力扒开,抬手一巴掌把她扇得摔到了地上:“休妻,我要休妻!”
休妻……
黎夫人听到这两个字,于流泪中却忽然笑了起来。
她也不知随手从身边摸了个什么东西,起身上前“哐”得一声发力砸在了颜如朝的头上。
她看见他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与恐惧,下一秒,他便闭眼晕死了过去。
黎夫人看着手中也碎成了一片片的瓷罐,瞬间软了身子,跌落在地,亦是不敢置信这一切是自己所为。
蜡烛引燃的帘幕烧了起来。
黎夫人看着颜如朝满脸是血躺在地上,刚刚冷漠的神情,在火光的映照下,竟显得温柔了几分。
她不知自
己堂堂国公府嫡女,知书达礼,温婉娴淑,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狰狞模样。
她不敢去探颜如朝的鼻息,她怕他死了,又怕他没死,醒来要把她做下的事情,全都散播出去,又要将她休弃。那人做事不管不顾,便是到官府状告她让她入狱也是有可能的。
黎夫人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子女会承受什么,还有已经为她这门亲事忧虑了数年,因为自己在颜家不得脸亦被人背后嘲笑了数年的父母又会如何。
她站起身,从里面锁死了祠堂的门。
因着是除夕夜,祠堂中供奉之物格外齐全,内有数坛美酒。
她打开一坛,品了一口。
那酒是大盛最具盛名的千日醉,入口绵香,滑入喉中却变成了辛辣,一路如刀割火燎,烧到她的胃中。
她素不爱酒,每每试着尝过,最后都伤肠胃。可这人人都道是玉液琼浆的仙品,若是有人问起她,也该是得笑着夸赞一句好。否则,岂不是会被人耻笑,品不了人间至味?
黎夫人打开所有的酒坛,把酒倒在整个祠堂,将蜡烛根根丢了上去。
霎时间,星星点点焰火四面而起,转瞬就连成一片火海。
烧吧,烧干净这不堪的过往,烧掉这徒生华发的年岁。
她便还是当年待字闺中,仰慕那不染纤尘的云上之人的烂漫少女。
……
贺知煜这边,带了竹安一起,和汴京使团在宫中朝见盛皇,参加除夕夜宴。
宴席本来安排到极晚,可盛皇身体实在不济,勉强坐了一会儿便开始咳嗽不止,初时还是咳一阵说一阵话,而后便全然是咳声一片。
盛皇身体如此,便自己先回宫了,留宁王作陪。宁王见盛皇离开了,亦是心不在焉,很快便让众人散了。
贺知煜看着时辰还不算晚,便想去颜府接李笙笙回去。
谁知,刚走到门口,便看见颜府中有一处天空发亮。
“怎么感觉这样亮堂啊。”竹安也看见了,疑惑道。
贺知煜和他对视了一眼。他曾在永安侯府为了遮掩永安侯被抓捕的真正过程,放过一次火,对火光格外敏感。
他怀疑其下已有冲天大火。
贺知煜心中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
果然颜府中已经乱作一团。女使小厮们都在奔走着取水。
贺知煜随便抓了个人,问:“发生什么了?怎么着火了?”
那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几口道:“老爷……认李娘子……做女儿,夫人……夫人生了大气,如今都在祠堂里……被大火困死了!”
第96章 追妻 渐渐读懂了
贺知煜听闻, 全身的血液像在瞬间凝固了,他果断朝祠堂的位置跑去。竹安见状,也赶忙跟了上去。
那小厮也没在意, 只当他是外面进来的救火之人,慌忙又去喊人取水了。
颜家重视祭礼,祠堂建造宏伟庄重, 乃是一片层叠肃穆的建筑。
初时火烧起来, 是在内里祭拜先祖的最核心之所在,且下人们都在宴厅等待年节恩赏, 并无人发现。
颜家之人知道黎夫人与颜老爷素来不睦,也有几分猜到黎夫人不让他们跟去也有几分不愿让他们看到两人争吵的意思, 是故虽则见黎夫人久久不归,开始也未曾寻人来问。
直到那火越烧越大,从里层蔓延到了外层,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颜府一隅的天空, 众人才回过味儿来。
颜云致和几个弟弟妹妹,还有管事之人慌忙一同过去了,才发现那祠堂早已被烈烈大火包围, 难以近身。
颜云致素来是个没主意的, 却头一回遇见都在等着他发话的情景, 他虽然着急,指挥人却没个章法, 只不停喊着“救火”“救火”!
待到贺知煜跑到祠堂门前, 烈焰已如腾蛇蹿天舞动, 火舌怨毒肆意地舔舐着夜空,发出木头燃烧噼里啪啦的响声,仿佛整个祠堂马上便要轰然倒塌, 沉入地狱。
颜云致的庶弟颜云亭焦急道:“哥,眼看这火是越来越大,咱们错过了时机,现如今能不让火继续扩散已是不错了。断不能等火灭了再救人!”
颜云致却仍是有些犹豫:“可是这怎么进去啊!这火这样大,门都被火锁住了。”
他边着急边抱怨道:“都怪父亲非要今夜认那李笙笙,好端端的要跑来这祠堂!”
颜云亭却道:“哎呀莫说这些了,我带人进去吧!”
颜云致否认:“你才十四啊!”
两人正踌躇间,忽然一高挑身影跑来,道:“我来!找几个人随我进去!这火如此大,只怕里面的人早被烟呛晕了过去,需得有人架出来1”
两人面面相觑,虽不知此人是谁,却指向几个下人,莫名听话道:“公子!这几个是身上有些功夫的,听你差遣!”
贺知煜上前对着那几个下人指挥道:“都把全身浇湿了,身上披上湿布,再用厚纱沾湿掩住口鼻!”
几个人得令,开始准备。贺知煜自己亦是把全身浇了透湿,披上了湿布。
“兄弟们,随我冲进去救人!你们也都先顾好自己!”
贺知煜冲在最前边,到了外门前,烧灼的热浪扑面而来,滚滚浓烟伴着四溅火星,与木头的噼啪声交织,整个祠堂于暗夜中挣扎低吼。
他脑中浮现出三年多以前,那场虽后来证明并不存在,却在他脑中上演了无数次的大火。那场红隐寺烧死他夫人的大火。
这一次,他绝不能再失去她。
贺知煜上前飞起一脚,踹开了大门。
……
李笙笙同仪贵妃一起离开了,因着仪贵妃身份特殊,在外面逗留不了太久,便于皇宫附近早已包下的天水楼的三楼一同用了饭。
两人聊了些为李惜音举办后续乐宴之事,又说了这些年的各自经历。忽然,仪贵妃停下了筷子。
“那地方怎么着火了?”仪贵妃的位子朝着窗户,她发觉外面有一片光亮,初时因天冷关着窗户,还当是民间放礼花,可她渐渐发觉那光亮越来越大,才明白是着了火。
“嗯?”李笙笙转过头,朝外看了一眼,觉得那方向有些不对,便不自觉走到了窗前推开窗子,她惊呼道:“啊!那是……是颜府!”
李笙笙霎时间想起自己同贺知煜说自己在乐宴结束之后,要去颜府用年夜饭,再去祠堂祭拜先祖的事情。
她扭头对仪贵妃道:“小姨,恕我不能奉陪了,我得赶过去看看!我……我夫君还以为我仍在颜府,这火烧得这样大,若是他看见了,只怕不好!”
说完,李笙笙慌忙跑下了楼。
……
贺知煜带着众人,穿过阔大狼藉的前厅,才到了祠堂最核心的祭拜之所。那门紧闭,似从里面锁住了。贺知煜抽出剑,朝着门缝中猛力一砍,只听“叮”的一声,似有锁落地的声音,木门自动开了。
祠堂正中,黎夫人呆坐在地上,神情木然,仿佛灵魂都已抽离。她旁边躺着一满脸是血的人,竟是颜如朝。可却仍是不见李笙笙。
“小心!”贺知煜一剑挡开了一块掉落的木梁,险些便要砸在黎夫人的头上,她却无知无觉。
“李笙笙呢?”贺知煜上前蹲踞在她面前,问道:“这位夫人,李笙笙呢?!李笙笙在哪儿?!”
黎夫人却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一般,愣愣地看着他。
“李笙笙呢?”贺知煜满脸焦急,再次问道。
黎夫人看着他,忽然随手指了旁边的侧厅。
贺知煜跑过去,却也没有见到人。他转头,黎夫人脸上却忽然浮起些诡异的笑容:“她死了,和她娘一起死了。”
贺知煜跑上前去,一把揪住黎夫人的衣领:“你说什么?!”
黎夫人满目悲凄:“我说她死了。我是听说她死了,她们都死了,才嫁来这家的。”
贺知煜被黎夫人的神情和语言吓得心神纷乱,可他瞧着黎夫人这如痴状态实在是不像能问出东西的,指挥一起冲进来的几
个人道:“把颜先生和他夫人都带出去吧!你们也都速速退出去!”
贺知煜又问那几人:“那李娘子是同他们一起进来祭拜的吗?怎么她人没在这里?”
有一人道:“是不是在挂祖宗画像那屋了?这祭拜流程该也是先从认祖开始的。从那可还得再穿过右边通道这一片,可那边这火势如此猛,只怕不好去了。”
贺知煜朝右通道看了看,烈火狞笑着封锁了一切,塌落的房梁落瓦横于其中,几乎已不见通道。他深吸了一口气,裹紧了身上的湿布,正准备箭步上前冲过去,忽然,他仿佛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贺公子……”
贺知煜转头,发现是几人架着的颜如朝转醒了,在唤他。
……
李笙笙到了颜府祠堂门前,一眼便看见竹安在门口。
“少夫人!你没在这祠堂里?!”竹安惊喜道,又转瞬满脸骇然:“侯爷还以为你在里面,跑进去救你了!”
李笙笙看着冲天大火,没想到最坏的事情仍是发生了,焦急道:“可怎么办好?我进去喊他出来!”说着,她端起盆水,把自己浇了个透湿。
“少夫人,你可别再进去了!”竹安阻拦道:“你就在这儿等他好了。”
“他见不到我不出来怎么办啊?”李笙笙也不知自己从何时开始,渐渐肯定贺知煜定是可以舍得性命相护自己。
“哎,你看!有人出来了!”竹安指着门口喊道。
李笙笙跑到门口,果然见几个人扶着黎夫人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人出来了。却迟迟不见贺知煜。
“贺知煜!”李笙笙焦急冲门里喊道。她等不及了,叹道:“哎呀,不管了。”她一脚迈进了门。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颀长窄腰的俊秀身影从火里走了出来。
是贺知煜。
贺知煜刚听颜如朝说李笙笙并未到此,才放了些心退出来了。他正想着定要亲眼见过她安全才肯放心,谁知刚走出来,便见李笙笙果真好端端站在门口。
他一个跨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她。贺知煜抱的极紧,仿佛如此,才能证明她确实在他身边。
李笙笙几乎喘不过来气,她轻轻挪动身体,想要稍微挣脱一些,却有些挣不动。
她放弃了,伸手环抱对方,却感觉到他似乎有些颤抖,小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没事。”
过了许久,贺知煜却忽然松开了她,秋月一样明亮的眼睛盯着她问:“晚上去哪儿了?”
李笙笙看着他一派正经的神色,想到之前自己骗了对方,才造成了今日这误会,有些心虚:“我和小姨一起……”
他没有问那么细,她却小声坦白道:“晚上那乐宴,我没有认颜如朝,我只是想用他的名声帮我娘宣扬一下她的乐曲,所以也没有跟他来颜府……”
贺知煜看向她,清冷眉眼之间似藏了深深的失落:“你一早便想好了吧。”
李笙笙想着自己其实与贺知煜说的时候确实没有想好如何做,只是为了宁王那边必得做而已,不知这算不算想好,却仍是不好解释,便没有说话。
她抬眼偷偷看了看他的神色,似乎有些伤心的样子。
贺知煜垂下眼眸,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衣裳烧坏了,我回去换了。”
李笙笙不知该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贺知煜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竹安正要追上去,李笙笙轻声喊他道:“竹安!你等会儿!”
竹安停下了脚步,看贺知煜走远了,面上有些无奈道:“少夫人,你可别再折腾侯爷了吧?他待你一片真心,你们两人便好好的吧,让竹安瞧着也安心些。”
李笙笙无辜道:“我又不知道这颜府会着火?!”她嘴上如此说,心中却也清楚,贺知煜不是为着救火这事生气,而是嫌她重要的事情不同他讲。
竹安也不想和李笙笙争辩,只道:“唉,当年侯爷以为你去了,真的难过死了,我一个做下人的看着也难受。莫说是再娶他人了,我看若不是他还当着这将军,要随你一起去了也不一定。”
他蹙着眉,神色似陷入了回忆之中:“少夫人你走了,侯爷先是把侯府闹翻了天,把所有对不起过你的人全找出来罚了,还为了你忤逆自己亲爹,因为皇上撺掇他和公主的事情,他把皇上都打了!你看见他手上那些伤疤了吧?就是太后知道了罚他的。”
李笙笙惊到:“皇上?!”
竹安看向李笙笙,叹了口气继续道:“是啊。那会子,他还得了心绞之症,见不得你用过的东西,去不得你住过的扶摇阁,去了便心痛难耐。当年永安侯说你葬身火海了,虽则实际没有这回事,但侯爷毕竟那么多年都在自责当时没能救你,今日碰巧又是大火……你别怪他激动了些,我瞧着,他是没办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少夫人你了。”
李笙笙大概断断续续知道一些,却还是第一次听到竹安完整说起她离开贺知煜三年里的事情。
那人可能就是永远都没办法做到什么都能说出口吧。但没有关系,她已觉得竹安的话让她意料之外但又觉得情理之中,她亦是觉得,那人便是无言,她也可以渐渐读懂了。
第97章 追妻 假夫君罢了
李笙笙听闻竹安之言, 默然了良久。
她从小便知娘亲被颜如朝辜负之事,又在孟家见到世态炎凉人心易变,从未期待过谁能给予自己恒久不变的感情, 甚至从未期待过旁人在面对利益抉择时可以坚定不移选择自己。
这一路独行太久,她本就习惯了一个人抵御风雨。
可如今看来,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作茧自缚?
她细究这次瞒着贺知煜的事情, 虽则一方面是为着担忧他与宁王不合, 可对方到底不是做事不知深浅之人,究竟只是出于关心, 还是自己那颗永不愿麻烦旁人之心又出来作祟?
可他才不是什么旁人,是她想要共度一生之人。
是夫君。
李笙笙想到此节, 想着自己必得去把人哄一哄。只是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也不知贺知煜这清清冷冷的样子,哄起来是否容易。
她看了看颜府, 虽则周遭一切纷乱, 但火已被扑灭的七七八八,人员也并无伤亡。
李笙笙放下了心,正待离开, 却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李笙笙。”
她听见是个有气无力的微弱声音, 扭过头, 是黎夫人。她发髻纷乱,面上血迹混着泥灰, 不知是何处擦破了皮;身上衣裳全是烟灰, 有些地方甚至被燎出了火洞, 失了往日见到体面华贵的样子。
黎夫人凄然一笑:“你是回来祭祖的么?”
李笙笙看她狼狈模样,心中升腾出些不忍,否认道:“黎夫人, 不是的。你莫想那么多,快些休息吧,身体要紧。”
黎夫人却不在意,微微一笑,低声道:“我便是想告诉你,经过今日之事,我已经想开了。”
李笙笙怔住,杏眼看向对方,没有说话。
黎夫人叹了口气:“我经历生死,逃出这大火,看见云致指挥众人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知他当真不是做乐府令的料。想想我这般为了他在这府中隐忍又有何用呢?”
她似是在同李笙笙解释,又像在说服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又何必什么路都为他铺好,做个富贵闲人又有何妨?若是身居高位而力有不及,最终被皇上降罪,恐怕才真是家族祸事。你若喜欢这位子,便拿去吧。”
李笙笙看向黎夫人,眼神明亮:“黎夫人,你该知道我已选上皇商,又有何心思在这乐府令上呢?我是当真无意。除了云致,你不是还有霜降么?我瞧着她也很好,我不会同你们争的。”
黎夫人嗤笑了一声,道:“是了,说这个也是多想。我如今已是自身难保,恐怕要被颜如朝休弃了。”
她眼中现出些柔和神色,似是已经放下:“也好,我死里逃生,这于我地狱一般的颜府,我也当真不想待了。休弃便休弃,不过就是被人耻笑几年
罢了,哪怕是让我为着今日之举入狱,也总好过在这空空荡荡冰冰冷冷的地方,被逼疯魔,虚耗此生。”
李笙笙听她言语,已然明白恐怕今日之大火和颜如朝头上之伤都是黎夫人所为。
她心中对黎夫人充满悲悯。异心的丈夫,经年的冷落,日日的打压,难逃的牢笼,便是这个看似高高在上的贵女半生的注解。
她是错恨过自己,可她若是要把这不堪的婚事继续下去,又能恨谁呢?
李笙笙叹了口气,不再纠结黎夫人昔日行径,劝解道:“黎夫人,你和颜先生之间,错不在你。为何最后要被休弃的人反而是你?这是不对的。”
黎夫人没料到她有如此言语,怔愣看向李笙笙,喃喃道:“可是……可是这也由不得我。”
李笙笙看了看周遭无人,轻声道:“你是国公府的嫡女,便是颜如朝不在意得罪人,要休妻,可他那在南边云洲拜佛安养的父母也不在意么?你一封书信把他们唤回来,我就不信他当真能一闹到底。再者说,所谓休妻,你便该让所有人知道,他有你这个妻。是仍要维护自己从一而终的乐圣形象,还是要两人闹得难堪人尽皆知他还有此婚事,就让他自己选吧。”
她看向黎夫人,眼神明亮:“黎夫人,便是要走,也只能是和离。”
黎夫人愣了一下,转而笑了,笑时眼中却又似泛起涟漪:“笙笙,你说的对。是我不该如此对待你和你母亲。”
李笙笙亦是冲她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她满身湿淋淋的,颜府中人给她拿了个毯子披了,李笙笙乘车回去换衣衫去了。
到了李府,青梨见她狼狈的样子,慌忙备了热水想给李笙笙沐浴。
李笙笙却先裹紧了毯子,备了些食材,煲上了汤。她把汤炖在灶上,才去沐浴了。沐浴完之后,李笙笙换了身浅海棠色明丽衣衫,又于铜镜前细细梳妆。
青梨奇道:“主子,怎么这如此晚了,又开始梳妆了?”
李笙笙凑在镜前轻轻描了下娥眉:“一会儿要出门。青梨,看看汤好了没?”
青梨去看了看,回来道:“瞧着还不够火候。”
李笙笙叹了口气:“来不及了,再晚要休息了,他今日是喝不上了。”
她轻轻涂上了些口脂,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无妨,我还有杀手锏。”
李笙笙让青梨去休息了,匆匆收拾了些东西,正待出门。谁知她一开门,贺知煜正站在门口,手举在前胸,一副正要抬手敲门的样子。
他似是刚刚沐浴过的样子,长发带闲散垂在胸前一侧,被月色勾勒出积石如翠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李笙笙嫣然一笑,惊喜道。
贺知煜看见她,却垂了眸子,只偷偷瞟了李笙笙一眼,没有说话。
李笙笙看他样子,知他仍在生气,轻轻笑了笑,拉着他进了内室。贺知煜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跟着她走了进去。
李笙笙看他坐定,莞尔道:“去给你倒杯热茶。”
贺知煜不置可否,却抓着李笙笙的手没有松开,百无聊赖一般垂着眸子在她手上轻划。李笙笙轻轻抽手,却没有抽出。
“干嘛呀?”李笙笙低声温柔问道。
贺知煜静默了半晌,悠悠道:“我刚才……刚才有些着急。”他抬头看向李笙笙,好看的眼中明光一片:“可不可以……别怪我。”
烛火荧荧,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俊秀脸庞,又在他漆黑明眸中跳动不息。
李笙笙不知道自己有何可怪的。她心道自己还没开始哄人呢,怎么这人就先道歉了。
她低声问道:“不是生我气么?”
贺知煜又垂下眼睛,亦停下了手中轻柔的动作:“开始,是有些生气。回去想了想,本想着……定要有两日不理你才对。可后来觉得这时间实在太久,不过折磨自己罢了。”
他看向李笙笙,眼中有遮掩不住的伤心和失落,却勾起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再然后,想着想着,便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生气。”
李笙笙看了他良久,轻声道:“生气便生了,还论资格?”
贺知煜又笑了笑,那平素向来不爱笑之人,此刻却似把笑容当做了遮掩自己最后一丝自尊的保护:“要论的。是我自己非要让你在我身边,是我自己明知你早忘了我却假装不知道,本就是我强求来的,我都知道。我最近时常想,若是换个人如我这般死缠烂打,是不是你也早会同意了?兴许,还比我容易些。”
他深深看向李笙笙:“可纵然是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更多。从前是,现在亦是。从前便是想要你眼中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总是吃醋。现在又想让你和我亲密无间,依赖我,相信我,没有任何隐瞒。笙笙……我仍是没有学会克制地去喜欢你,这真的……很难。”
李笙笙看着他努力克制自己伤心神色露出笑容的样子,蹙眉轻声道:“煜郎……”
贺知煜索性又垂下眸子,不再让对方看到自己眼中的潮汐:“回去了,脑中却仍是那些刚才那些画面,纷纷乱乱。大火、呼喊、黑烟,坍塌的梁柱,封死的甬道。”
他对自己有些无奈:“明明知道你不曾涉险,却仍是可笑地担心,止不住焦急,非得过来看着你无事才好。笙笙……云芍……云芍……我很怕再失去你一次。”
李笙笙十分心疼,抓着他的手放于自己心口,低声道:“是我错了,不该瞒着你,刚刚便是想去寻你来着。”
她唤道:“夫君。”
贺知煜抬头看她,这还是他来到大盛之后,李笙笙第一次喊他夫君。
她笑了笑,眼中似添了责备神色:“什么死缠烂打,如此说自己。我李笙笙会因为旁人对我死缠烂打便同意和对方在一起吗?”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调皮笑了笑:“只喜欢你一个。一直都只喜欢你一个。”
贺知煜听闻,脸竟蓦然红了,眼中的伤心瞬间褪色,他不确定道:“当真吗?”
李笙笙飞速朝他面颊上留了一吻,笑道:“自然当真!夫君,夫君,夫君。莫再生气了,我错了,以后再不瞒你了,好不好?笑一笑。”
贺知煜心中受用万分,清冷的面色上似有瑞雪扫过,笑意难止,口中却低声道:“叫得好听,不过假夫君罢了。”
李笙笙惊奇道:“假夫君?”
贺知煜忽然定定盯着李笙笙看了片刻,眼中是未加遮掩的欲念,他轻声道:“夫人今日真美。”
李笙笙霎时读懂了,面色亦是红了。她丢开了贺知煜的手,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贺知煜忽然问:“夫人,我们其实……没有和离吧?”
李笙笙有些不敢看他了,脑中有些混乱:“啊?和离……没有吧。”
贺知煜却摊手到她面前:“和离书拿来,我要赶紧烧了。”
李笙笙没想到这人做事还真是一板一眼,不忘规矩,都到此时了还惦记着此事,她嗤笑了一声,取出了和离书,递给了他。
贺知煜蹙了蹙眉,先是恨恨把那和离书撕成了数片,而后狠狠投进了火盆。他一丝不苟地盯着那和离书化为灰烬,又把残余些许碎片细细重新烧过,直到无一丝一毫剩余。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看向李笙笙。
李笙笙被他盯得脸热,假笑道:“烧完了,你走吧。”
贺知煜却笑了,上前抓住李笙笙,紧紧揽入怀中:“和离书都没了,我还能让你逃的了?”
他口中如此说,却又认真看着李笙笙,轻声问道:“夫人,可以吗?”
李笙笙不明白这人怎么什么都非要问个清楚明白,她放的人进来,她说的自己喜欢人家,她喊他夫君,还任他烧了和离书,他竟还是要问!
她蹙眉盯着贺知煜,很想故意回答一句“不可以”,但这人神色一片正经,一副说什么都会当真的样子。
李笙笙闭上眼,低声咬牙道:“那你轻些!”她有些愤慨:“从前……从前有时候就……就……反正轻些!”
贺知煜眼神灼灼,横抱起了她,放于榻上,正经道:“以后争取做到。可今日……怕是不行。”
李笙笙有些无语,干脆听天由命。
但,接下来她发觉,可能自己也并不会喜欢“轻”,因为她很喜欢此刻的“重”。
隔着漫漫几年岁月,他却仍是十分熟悉她的身体,轻易便叫她全身每一寸的血脉欢乐叫嚣。仿佛经年无雨的贫瘠之地忽然下了一场汲汲渴求的甘霖,让人想要放肆尖叫,呐喊,冲进雨中,痛快淋个透湿。
于是她便叫了。
无意义的短音,带着暧昧的愉悦和情欲的欢欣,在贺知煜的耳畔响起。他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鼓励,看她有些放肆的神色,寻找下一个取悦对方的方式。
幽兰松柏香的味道在这暖意融融的除夕之夜将她包裹,李笙笙的脑中断断续续闪过些记忆的片段,是同样的一个除夕之夜,他为她戴上南洲珠串,为她放了许多的烟花,与她一起在连理树上挂上祈福的红条。
均似于此刻化作了放大感官的秘药。
“夫君……夫君……”她断断续续地喊道,看着对方清冷的面容上暗生喜悦,她恍然明白了,当年他总是喜欢堵住自己的唇,不愿让她言语,并非是听不得她出声,而是不想听那一句隔心隔情的“世子”。
第98章 追妻 人是你的了。
夜已深了, 内室之中只点着一盏昏昏烛火,照着地上一片狼藉衣物,诉说着刚刚过去的一场鱼水相融的巫山云雨。
李笙笙伸手一寸一寸抚摸过贺知煜宽阔紧实的脊背, 轻声叹息道:“伤疤都变多了。”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一道细长疤痕:“这是上次说的,和金人作战时被刀伤到的地方么?”
贺知煜笑了笑,眼中是一片柔情蜜意:“说是变多了, 那原来是何样难道还记得么?”
李笙笙认真道:“自然记得。以后为了我, 要爱惜自己一些。”
贺知煜轻轻理了理她散落在光裸肌肤上的长发:“好。”
他眼中却又忽然燃起亮色:“那你现在说说,颜先生那事为何不同我说?”
李笙笙笑了:“人都是你的了, 还记得这事情呢。”
贺知煜温柔看向她道:“人是我的,心也得是我的。”
他正经道:“我在想, 你这事情还是有些蹊跷。你若是要宣扬自己母亲的乐曲,直接宣扬便是,何必非要利用颜如朝的乐宴呢?如此做虽有些好处, 但到底是让旁人都知道了你其实是颜家的女儿。难道, 是有什么非得让旁人知道的理由么?”
李笙笙也不想隐瞒了,嫣然一笑:“夫君说的不错。”
可她想起宁王的行径,仍是有些难以说出口, 她瞟了一眼贺知煜, 小声坦白道:“那个……宁王……他威胁我。”
贺知煜锁紧了眉头:“他威胁你什么?”
李笙笙有些为难:“也没什么。”
贺知煜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快说!”
李笙笙在他有如聚光的目光下无处可逃, 左右看了半天,声如蚊响道:“他说让我给他做妾……”
贺知煜不敢置信地看着李笙笙。
他猜到许是李笙笙还想拿这颜家女儿的身份有些用途, 却没想到竟是受到了如此龌龊的威胁。
他自己珍重李笙笙, 欣赏她的独立和不屈, 即使刚刚她说宁王威胁于她,他也以为该是敬重当她是个对手,威胁的也该是她经商上的事情, 而非如此轻易羞辱。
李笙笙看他神色中怒意暗生,轻声撒娇安慰道:“夫君,夫君。都解决了,瞧着你夫人,很是能干的,你该高兴才对。”
贺知煜却蹙着眉,隐忍的阴厉在眼中起起伏伏,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他又看向李笙笙,有些自责:“夫人你……你是为了我才没说的吗?”
李笙笙杏眼中柔波轻漾,小声道:“是啊,你该体会我的良苦用心。所以莫要做让我不安之事。”
贺知煜轻轻在她额上印上一吻:“嗯,我知道。”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这宁王实在是不堪,大盛若落入他手,只怕更是要日渐衰落了。只是那照王,也不过平庸而已。”
他思忖了片刻,幽幽看向李笙笙:“其实,我瞧着,大盛这几个皇嗣里,还是你表妹最适合做皇帝。”
李笙笙听他如此言语,杏眼圆睁,笑道:“你真如此想?其实我也觉得。”
她玩笑道:“怎么样,不如来大盛当将军吧?给我妹妹效力!总好过那个萧明征,你还为他挡刀,我想想便不高兴。”
贺知煜听她异想天开,笑了笑:“那是不能够了。”
他转念道:“不过,若是你表妹也真有登顶之意,倒是可以助她些许。那个宁王首鼠两端,也该让他知道,我天朝也不是如此可愚弄的。”
他冷冷嗤笑一声:“关键是,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
盛皇这边,在除夕夜宴上强撑身体与众大臣与汴京使臣见过之后,实在是体力不支,便早早回去了。
谁知回了寝宫,盛皇屏退了众人休息了许久,刚以为自己好些,却又是一阵猛烈如山倾海啸一般的咳嗽。
他用绢帕掩了口鼻,企图压下那咳嗽,谁知喉头一阵腥甜,他拿下绢帕一看,鲜血浸湿了帕子。
他刚想出声喊人,眼前却一片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盛皇再睁眼,发现自己已经躺于龙榻之上,他努力张了张口,想要发出声音,却是徒劳无功。
“父皇!”一个人唤他道。他定睛一看,是宁王。
盛皇努了努力,终于从喉咙中挤出一丝微弱的嘶哑之音:“你怎么在此?”
宁王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宫宴早已结束,已经都回去了。看父皇身子不好,我心中担心,过来瞧瞧。”
盛皇见他面上奇怪神色,轻轻冷笑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声音暗哑不堪:“你真是担心朕吗?你对朕,还真是盯得紧啊。”
宁王冷笑了一声:“有何区别么?哦对了,太医刚已来过,说父皇,病已入骨,大限已近。”
盛皇听他言语,苦笑了一下,甚至牵动嘴角的动作都让他觉得疲惫。他早已感到自己身体是强弩之末,这一天不过是早晚的事。
盛皇停顿了片刻,喘息道:“你竟连太医都买通了。”
宁王叹了口气:“何止啊,这伺候父皇的人,在你身体不支无力安排之时,早已七七八八都被母后收买,宫中侍卫也被我换了大半。父皇,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么?”
他笑了笑,抽出一把匕首,看着刀尖闪着锋利的寒光,道:“可我也没想对父皇做什么,就是想来问一句父皇,那继位诏书中,究竟写的是谁?”
盛皇喉头又涌上一片腥甜,他强压了回去。他是帝王,已行至此刻,难道还怕了自己儿子不成,冷冷道:“不是你。”
他早已经选好了储位之人。
这条路无论如何都会惊险无比,是否能顺利登上这至尊之位,便看那人自己的造化吧。
宁王怔愣了片刻。
“照王。”他冷笑道:“你最终还是选了他。可我才是你的嫡长子!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又能比我强得了多少?!”
盛皇想要呛他几句,质问他虽为嫡长,却又有何德何能?却咳喘不息,已然说不出话来。
于朝政之上,他年轻时犯过不少错,如今很多事情想要弥补却也有所力不能及。在这即将盖棺定论之时,他只想最后为大盛立一个清明的储君,也算是为他波澜起伏的一生添上最后一笔。
又是一阵血气涌入口中,盛皇忍了忍,想要抬手擦一擦嘴边流出的血,却是徒劳无功。
宁王看他垂死病中的样子,嗤笑一声:“没关系,父皇,如今你这副样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你那诏书中写的是他,又有何妨呢?”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仰望了一生的父亲,那至高无上,亦君亦父之人,如今即将脱离了他那无上权力,也不过如此虚弱、渺小。
宁王心中升起一
阵寒意,他要将这权柄牢牢接过,那他才能是下一个令人胆寒、受人仰视之人。
宁王凑近了盛皇,低声道:“父皇,既然照王是你的宝贝儿子,我会让他为你陪葬。”
盛皇听闻他言,死灰一般的眼中忽然燃起些许光亮,他猛得翻过身,忽然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
嫣红的血液染红了宁王的衣衫,溅在他的脸上。
“父皇!”宁王紧张道。他没想到盛皇反应如此大,那一瞬间,他体内激起了些许紧张生父的本能,慌忙上前扶住了盛皇。
可那短暂的亲情在对权力的渴望之下转瞬即逝,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周遭一切都化为血色。
而后他的面色愈加灰败,他跌回到祥龙入云刺绣的锦被之中,口鼻中气息有出无进,眼中之光渐渐熄灭。
宁王终是没有再喊太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上前探了探盛皇的气息,已是沉寂一片。
依照太医所言,盛皇总该还有三五日可活,没想到听了他的言语,竟如此快便去了。可这于他,也是极好的机会。
宁王擦落眼角不知不觉流出的一滴泪,喊了掌事太监陈公公进来道:“召照王进宫,就说父皇在夜宴上受了风寒,召他进宫侍疾。父皇的情况,万不可此时走漏半点。”
陈公公本是盛皇近身侍候多年的,皱眉看了一眼面前景象,想到皇后对自己的拉拢,仍是遵着宁王的意思去传旨了。
此时已是清晨,照王刚刚洗漱完毕,便接到了宫中旨意,因着盛皇前日晚间还去了夜宴,并未有过多怀疑。
他出门之时,照王妃问道:“王爷,是否要告知宁乐公主?近来父皇似乎很喜欢她。”
照王摇了摇头。
这几年,宁乐公主帮他做了许多事,这个儿时与他关系不错的妹妹渐渐成了帮他攫取功劳与声名的工具,可她仍是为着想做些实事的心不曾计较过。
只是最近父皇对宁乐越来越多不加遮掩的偏爱,让照王隐隐觉得,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让他们少见为妙。
照王进到了父皇的寝殿之中,似乎一切如常。
皇后娘娘等候在外,几个宫人正在殿中洒扫,太医在外面探讨着用药。
照王想上前问一嘴父皇的情况如何了,刚停下脚步,传旨的陈公公却催促道:“照王殿下,莫让皇上等急了,他似是有什么事情要同你说。”
照王心中思忖,父皇能有何急事告之?难道是立储之事?
想到此节,照王加快了脚步,心中有些得意。他早已看出父皇日渐厌弃宁王之意。
照王推门进入内室,恍然被眼前景象惊住了。
地上是大片大片盛开如诡异花朵的血液,而盛皇无声无息地躺在榻上,身边空无一人。
“糟糕!被算计了!”照王心中惊道,转身便要离开。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眼前一花,一柄匕首锋利如刀切豆腐般精准插入了他的心脏。
是他的亲哥哥,宁王。
照王只看清是谁杀了自己,甚至都来不及发出一丝声响,便倒下了。
“弟弟啊,”宁王看着跌落在地的照王,冷冷道:“要怪就只怪你自己,生在帝王家。”
“照王谋害父皇,已被我就地正法。”宁王擦了擦匕首,对着和照王一同进来的陈公公道。
“诏书在哪儿?”他问。
陈公公噤若寒蝉,只伸手指了指寝殿中一柜。
宁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看着柜上之锁,拔出剑“咣当”一下劈开了。
他取出其中锦盒,打开冷笑着恨恨道:“照王啊照王,就让这诏书,陪着你一起下地狱吧。”
他打开诏书,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诏书上所书,即位之人,竟是宁乐公主。
宁王看着那诏书,怔愣了许久。他怎么都不明白,父皇为何能如此做?怎能将万里江山,托付给一个女子?
那宁乐公主若是个刚强英武之人也就罢了,偏她虽有才干,却又是一副女子清丽模样,才让他忽视了。
大盛诏书常有相同三份,往往只有一份藏于宫中。其他两份在何处,却是那陈公公也不知晓了。
宁王把剑收入了鞘,已到了白日,父皇之事早晚要走漏出去,他动作需得快些。
宁王眼中满是阴鸷,唤了几个得力手下进来:“召集兵马,去公主府。”
第99章 追妻 轻舟已过万重山
宁乐公主因除夕之夜于城中发放给百姓御寒之物, 未及和李笙笙与仪贵妃一同吃年夜饭。
因着盛皇有恙,诸多年节礼仪均已取消,便与李笙笙相约, 于翌日午时一同用饭。
李笙笙带贺知煜一起去到了公主府,宁乐看见二人浓情蜜意和好如初,透露出不日重结连理之意, 心中甚感欣慰。
宴席刚刚摆上, 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骏马嘶鸣,伴随而来的便是铁甲碰撞与脚步急踏之声。
公主府的掌事姑姑快步走进来, 在宁乐公主耳边低声道:“公主,宁王殿下的兵马把公主府包围了!”
宁乐公主还未及回话, 便听见一阵大笑之声,接着宁王便带着两列人马,流星大步走了进来。
他环视周围, 竟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妹妹这里好生热闹啊, 却不知哥哥在宫中侍疾的辛苦。”宁王笑道,心中却泛起了狐疑。
李笙笙和宁乐公主在一起,倒是不奇怪, 他已知两人背后有些亲缘。可为何贺知煜也在此?更何况, 这宴席不过此三人, 更似是家宴、私宴。
但宁王稍稍一想,便理清了原委。
是了, 早几年间便有宁乐要嫁往汴京的传闻, 只怕此次是照王为了拉拢贺知煜背后的汴京势力, 想以妹妹作为和亲的筹码拱手让出。
可笑父皇竟还想让这么一个最大的可利用之处乃是性别身份的小女孩当继位者。
宁王亦想起贺知煜对自己亡妻情深的传闻,感到十分滑稽,端的一副情比金坚的样子, 权势当头,选择还不是都一样。
宁乐公主看着宁王,没有起身,只冷笑一声道:“不知兄长有何事?如此来相见,是否也太过隆重了些?”
宁王却不在意地笑了笑:“给妹妹拜个年。”
宁乐公主神色一片漠然,冷冷道:“我已收到了,哥哥可以离开了。”
宁王没想到宁乐公主的神色竟是十分淡定,他眼中冒出一片锐利精光,多了威慑之意:“只是,照王对父皇不利,致父皇薨逝,已被我就地正法。妹妹一贯与照王同流合污,亦该细细盘查一番。”
宁乐公主听闻父皇与照王皆已离去的大事,倏然一惊,片刻却又镇定下来,不惧道:“我乃大盛公主。哥哥如此做,可有父皇薨逝前的诏书?可有中书省的盖章复核?又可有刑部的裁判文书?
宁王看向她,狞笑道:“妹妹啊,都已经到了如今地步,有又怎样,无又何妨?”
宁乐嗤笑一声,冷冷道:“若有,哥哥所为合情合法,我可以与你走一趟;若是没有,那你包围公主府的同时,城中禁军将会兵分三路,一路会进宫捉拿逆反之人,护你的生母皇后娘娘的周全;一路会同样包围宁王府,保护哥哥的儿女。”
她的面容冷峻,添了肃杀之意:“至于最后一路,你听,这不就要到了。”
宁乐公主说完,悠悠举起手中调动盛京禁军的令牌。
与此同时,宁王听见了外面一片兵器交戈之声,喧如雷鼓。
宁王心中一惊,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妹竟早已提前有所防备,手中还拿到了父皇赐予的禁军调用之权。
他曾经爱重的父皇,竟是如此防着自己,在薨逝之前仍要留给自己此份大礼。
宁王镇定道:“我倒是没有看出,你竟还当真有此番心思。”
宁乐公主嫣然一笑:“哥哥心中的偏见太甚了,恐怕在你心里,我不过永远是个只配与胭脂衣裙为伍的
小姑娘罢了。与其说哥哥没有看出来,不如说是哥哥从未真正看过我。”
两方交戈,已然打到了公主府内,战况胶着一片,一时间难分伯仲。
此时,还远未到一切结束之时。
虽则亲人已被挟持,但若能一举杀了公主,朝中除了他再无合适继位之人,那他依然能登顶上位。
午时灿阳当空,洒下万丈明光。
宁王微抬起下颚,唇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恍然看见了自己胜的希望。
他看见宁乐身后不远处,一个低头悄悄对他递了眼色的女使,是自己曾为了对付照王,顺手在公主府安插的暗卫,如今却不想派上了大用场。
他悄然眨了下眼睛,那暗卫女子得了令,忽然从发上拔下尖锐发亮的簪子,一个跨步上前便要扎在宁乐的颈上。
“小心!”李笙笙距离宁乐公主十分近,伸手猛得推了宁乐一把。
那女使一击落了空,几乎一个趔趄,可她身上有些功夫,忽然定住,又转身疯了一般超宁乐一头扎来。
宁乐见她又冲过来,一个闪身慌忙躲开。忽然,那女使“啊”得惨叫一声,她手上似中了什么暗器。
一枚玉石做的筷枕落了地,几名禁军上前制住了那暗卫女使。
宁王看得分明,是贺知煜取的桌上筷枕扔了出去。
“贺将军,你这又是何必?”宁王恨恨道:“我直接同你说明白话,照王已死!你是不可能再扶他上位了,大盛的新皇,只能是我!难道你还要拥护她登上皇位吗?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
宁王幽幽看着贺知煜。
他一贯自诩狡兔三窟,察觉到父皇隐隐的厌弃之意后,早已和凌王萧明远接触,同对方达成了协定。
如今,凌王的一万先锋兵马便在盛京不远处的离城盘桓,先行攻宁王驱遣。
可这也不妨碍他此刻对贺知煜假作示好。
宁王继续道:“若是你当真喜欢,我不杀宁乐便是。待我事成之后,奉上区区公主又何妨?届时我两国邦交友好,你便是一等一的功臣,不论是萧明征还是我,都不会亏待了你。”
贺知煜轻笑了一声,看向宁王:“宁王殿下此言有理。”
与此同时,谁都没看清他是何时挪动了脚步,风驰电掣一般闪身而过,上前掐住了距离他只有几尺的宁乐公主的脖子。
宁乐公主倏然一惊,却已然动弹不得。
宁王伸手缓缓鼓掌道:“好,好,好。如此身手,不愧是贺将军。”
贺知煜挟持着宁乐公主,缓缓朝宁王走去。
四周的风仿佛停止了流动,周遭的交战亦是于这决胜的时刻停了下来。
宁王面上浮起得意的笑容。
君权天授,父皇没有给他皇位,上苍却把气运给了他,安排贺知煜在此。
他,才是真正的,大盛之主。
李笙笙皱眉看着贺知煜的行动,没有言语,默默后退了两步,一副仿佛担忧祸及己身的样子。
宁王看向李笙笙,嗤笑一声,待他登上皇位,哪还管她是否是什么颜如朝之女,故意轻浮道:“这不是李美人么?白日明光之下,倒是更显出几分风情姿色来,可胜我府中最有滋味的姬妾。”
他用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李笙笙:“我对你的邀请,还是作数的。”
李笙笙只蹙眉看了他一眼,似不敢多言。
就在此时,贺知煜已然快要接近宁王,他猛得推开了宁乐公主,唰得一声拔出长剑,朝宁王刺去!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宁王左右护着的,都乃反应神速的高手。饶是如此,仍是慢过贺知煜半分,只来得及挡到那剑的边角光影。
只是贺知煜顾念着宁乐的安危,刚亦是不敢距离太近再放开宁乐,被两个高手护卫一挡,长剑偏了些许,没入了宁王胸肩相连之处。
“啊!”宁王大叫一声。
两个护卫欺身上前,贺知煜抽回长剑,同两人打斗了起来。宁王受了重伤,被众人架着慌忙退回了门口。
他口中吐出一口血,怒道:“贺知煜!你一个使臣,便是不愿助我,也当中立!我一直待你礼敬有加,诚心至极,你又缘何如此?!你在大盛击杀王储,乃是死罪!死罪!”
贺知煜见宁王身边人多,实在无法强行近身,逼退了两个护卫,几步跨回到宁乐公主的一边,冷笑道:“诚心至极?首鼠两端也算诚心至极么?你和凌王都是一路的货色,当年我朝皇上念在手足之情,不曾对他赶尽杀绝,如今你竟还想与他一同谋事?!”
“给我弓箭。”贺知煜对身后禁军道。片刻,一把弓箭递到了他的手中。
宁王捂着伤口,睁大了眼睛。
他久闻贺知煜战场威名,知他当年便是靠着一支穿云之箭射死敌首一战成名,自己如何能躲得过?
“护驾!护驾!来人!”宁王疯狂喊道,朝门外退去。
贺知煜却一个飞身跳上了房檐,行云流水取出了一支箭,对准了正在逃离的宁王。
宁王回头一看,惊吓过甚,他不懂对方为何能为宁乐公主逼他到如此地步,语无伦次扯谎道:“你……你……我已拒绝凌王!你莫要激动!”
“晚了。除了凌王,”贺知煜冷冷道:“宁王殿下,照王不是告诉过你么?我对夫人感情至深。”
宁王愣了一下,不知他此时提这个是何意。
贺知煜面色清冷如雪落静谷,拉满长弓如月:“我夫人的名字,是李笙笙。”
与此同时,箭已离弦,带着破空之声,朝宁王飞驰而去。
宁王脑中炸起惊雷,似恍然抓住了什么,却来不及思索。
电光火石之间,他爆发出生存的意志,用未受伤半边身体的手,猛然一把抓过身旁一个亲信,为自己挡住了这致命一箭。
“护驾!护驾!”宁王继续喊道,疯狂把自己隐匿于众人之后,在一队军士的护送下,朝城外逃去。
……
宁乐公主在禁军的护卫之下,匆匆赶回宫中,收剿了剩余的叛军,处理了盛皇与照王的后事。
宁王逃窜,却留自己母亲于宫中。宁乐公主将皇后先行软禁,也未做其他为难举动。
先皇寝殿之中染血的遗诏被重新拾起,另从太庙以及内阁秘档中取出两份一模一样的诏书,三诏合一。
司礼监于先皇灵堂前展开明黄卷轴,朱印鲜红如未干的血,晕开在盛皇坚持亲笔写下的颤抖笔迹之上。
礼官诵道:“皇二女宁乐公主天资聪颖,仁孝性成,深肖朕躬,着即立为新君,克承大统。”
文武百官跪听遗诏,后礼部择定日期新皇登基。
到了吉日,苍穹灰白空阔无鸟,九重宫阙朔风如刀。
皇庭之中仍处处留有祭奠先皇的白幡,庄严肃穆,只有宫廷檐角铜铃碎响声声,昭示着下一个时代的开启。
昔日的宁乐公主,如今的大盛新皇,穿着繁复厚重的登基礼服,一步一步踏上白玉石阶,终于走到最高台,回看身后的文武百官与万里河山。
新皇声音清亮,响彻四方:“先皇遗诏在此,朕今日承继大统,必以天下苍生为重。励精图治,不负所托。”
殿前百官听闻,齐声高喊,如山呼海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皇秦箫箫环视四周,她虽行至此处,却知依然有无数虎视眈眈的眼睛,或明或暗地窥探自己,伺机而动。
而她既然选择了这条光辉孤寂之道,便会不忘造福百姓的初心,坚定不移地踏雪峰巅。
新皇登基之后,召见了贺知煜。
贺知煜看着龙椅上戴着龙凤通天冠之人,不敢怠慢,以重礼待之。
“贺将军不必如此拘礼。”新皇却道:“朕请你来,是想同你商议件事情。刚刚接到线报,宁王只怕是逃往了你天朝西南凌王盘桓之处,他手中本有两万兵将,一路又多有凌王兵马助力,才未能及时抓捕到。朕听闻,两人共同筹谋,正是蠢蠢欲动,要卷土重来呢。”
她看向贺知煜:“此事,涉及到你我两邦之事,本该先与你朝瑞王聊过,但朕知道,你才是能够左右你邦君主判断之人。”
她嫣然一笑:“不知贺将军可愿说服贵邦君上,与我大盛一同联合,剿灭叛军。朕抓捕了宁王,贵邦亦可消除凌王这个长久之患,何乐而不为呢?”
贺知煜:“回皇上,此事我十分认同,但需回汴京禀明吾皇。”
新皇点点头,微笑道:“若此事可成,我大盛愿与贵邦结百年之好。签订条约,百年之内绝无战事。经商往来,互通有无,开创海上与陆上贸易通道,共享繁华盛世。”
贺知煜看向昔日的宁乐公主,仿佛看到了一位未来的明君。
虽则国邦不同,立场迥异,他不过是短暂于这大盛皇庭之中逗留,但仍是为这片他发妻的故土感到欣慰。
贺知煜拜礼道:“臣定尽力说
服吾皇,不负所托。”
新皇莞尔,转念道:“还未来得及感谢贺将军那日护驾擒贼之功,不知将军,是否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贺知煜沉默了半晌,忽然道:“虽然谈起此事尚有些早,但我此去回汴京,恐怕要亲自领兵攻打西南,不知何日再能踏入这盛京皇庭了。”
他看向新皇,道:“皇上可还记得,昔年大盛曾有与我朝联姻之意?既是两朝邦交,结百年之好,不若重提此事。”
新皇笑了笑:“自然记得。可大盛朝中如今并无适龄的公主,朕也已然登基,只怕无法与你朝此时再提联姻之事了。”
贺知煜微微一笑:“我记得,皇上有一个姐姐宁音公主?”
新皇怔了一下,不知他此言何意:“可是……朕这个姐姐刚出生便夭折了。”
贺知煜面上神色不改,仍是一片笑意:“可是我听说,是失散。而曾经的仪贵妃,如今的太后娘娘,刚刚从民间将她认回?”
新皇恍然大悟,明白他是想要给李笙笙提高身份之意,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只是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重新册封。”
她看向贺知煜,眼中澄明一片:“若是我两邦得以交好,共同迎敌,便许宁音公主李笙笙与贵朝和亲,嫁于可胜此战的将军。”
她悄声道:“姐夫可满意了?”
贺知煜低头笑了笑,低声道:“皇上当知我与笙笙之间,实为不易。”
他继续道:“但我思来想去,我虽改过自新,百般承诺,也不过都是口头言语。她心地善良,仍愿抛弃过往不堪,接纳于我,我自己却觉仍是亏欠。”
“只有让她拥有同等乃至越过我的地位,有你做她的靠山,有大盛公主身份的加持,有她的皇商身份代表两邦商交情谊,才能保证她一直拥有自己想要的自由。”
新皇听闻笑道:“届时公主出嫁,朕必将备上厚礼。愿贺将军,永勿忘今日所言。”
贺知煜轻轻一笑,对新皇再次拜礼:“臣告退。”
新皇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将军留步。”
贺知煜不解地看向她。
新皇微笑道:“昔年箫箫处境艰难,虽则无意伤害将军,但曾利用将军来推诿自己的婚事,心中一直有所歉疚,今日当面致歉了。”
贺知煜听闻,面上染上愧疚神色:“该向皇上致歉的人,是我才对。”
贺知煜走出大殿,望向远方。
飞鸟盘桓归林,夕阳彤色如烧。
岁月漫长,一切恍如隔世。
他、夫人、宁乐公主,曾在汴京之中短暂相交,走向不同的道路。而今又于大盛之中重逢,却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100章 追妻 汴京
“笙笙姐, 你要去汴京?!”阿染惊道。
李笙笙笑着点点头:“对,不过只是小去一段时间而已,我要带沈工师先去考察一番, 而后再回来商定后续于汴京开李记的具体事宜。”
“这皇商选上还没多久呢,事情多得很。沈工师要去,那想必素月也要去了。你们都去, 盛京这边的事情谁管?”阿染撇嘴道。
“谁管?自然是你管!”李笙笙理所当然地笑道:“之前最难之处便是刚选上之后各种应对之策没有定下来, 咱们这些都熬过来了,许多都是你定下的, 如今不过是把循着之前定下的方式继续向前推进罢了,我们阿染还能应付不了么?”
阿染瞪着她, 假装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李笙笙知道他不过是求自己几句鼓励和表扬罢了,微笑道:“我们阿染不是一直想要独立操刀李记的大事么?如今机会可不就来了。笙笙姐信你。”
他心中确实有些跃跃欲试,但有些舍不得李笙笙。
阿染终是放弃了争辩, 只道:“你早些回来!”他威胁道:“若长久不回来, 小心我赔钱!”
李笙笙笑了:“无妨,若是赔了,便为李记做一辈子工还吧。”
阿染假作不满道:“我当真是卖身给李记了!”
李笙笙嫣然, 奇怪地看着他:“那又有何不好啊?”
阿染亦是笑了:“好, 笙笙姐说好便是好!”
他心道自己自然是想永远都待在李记。
那个曾经救他于水火的姐姐, 如今等到新皇登基,又悄悄同新皇提及自己父亲当年之事, 新皇亦是有意, 已然重启为他父亲正名之事, 并下令追溯当年所受波及之人重定罪责。
这是她的李记,也是他自己的家。
……
贺知煜看李笙笙收拾去汴京的行李,问道:“做什么一定要回汴京一趟?”
李笙笙没有回头, 继续把些物品放入了行囊:“是要提前去察考日后开拓商铺之事的。”
贺知煜眼睁睁看着她把从前的那枚冠玉一并放了进去,低声道:“便只是为此吗?”
李笙笙察觉他语气中淡淡的醋意,笑了笑:“你怕什么?”
贺知煜心道能不怕么,汴京还有个强劲的对手呢。
毕竟李笙笙在汴京从前的身份已经失去,严格来说也算不得仍与他有续存的婚事。
他拉起李笙笙的手:“夫人太过美好,我自然惶恐。”
李笙笙正拿着本册子,拍了一下他道:“我要成亲了,也总得和人家说清楚吧。”
贺知煜一双明湖的眼睛看向李笙笙,笑着点了点头。
因着军事要紧,贺知煜和李笙笙先行离开了大盛,去往汴京。沈工师等人随后而行。
两人因着此行当隐蔽,避免有探子跟踪,走了水陆混行常人少走的道路。
谁知就在离船换行陆路之时,贺知煜竟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正在他不远处的一艘船上,而那船正是要开往他刚刚来时的方向,就要与他们擦身而过。
那人身着一贯的白衣,自带一段温雅气质,简单束了玉冠,肩上一侧是简单的行囊,人群中格外显眼。
贺知煜瞧着李笙笙的模样似是没有看见对方,而对方也并未朝他的方向看。
李笙笙看贺知煜定定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
贺知煜心中天人交战了片刻,一面是很想假装没有看见那人,一面又于心不安,终于微叹了口气,清冷面色上起了微澜:“夫人,我看见江大人在旁边
那艘船上。”
李笙笙转过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见了江时洲。
“江宛!”李笙笙喊道。
“阿笙?你怎么会在此处?”江时洲本正要进船舱,听见李笙笙的喊声,几步走下了船。
他打量了下站得离李笙笙极近的贺知煜,微微蹙了蹙眉。
贺知煜微笑道:“江大人,别来无恙啊。”
江时洲却道:“贺大人,冤家路窄啊。”语气却也十分平静。
李笙笙转头对贺知煜轻声道:“你等我下,我和江宛说几句话。”
贺知煜轻轻捏了下李笙笙的垂下的手指,低声道:“嗯。”
李笙笙冲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两人走到旁边一僻静之处,江时洲转头道:“怎么,有什么要和我坦白的么?”
“你看到了,我和贺知煜……和好了。”李笙笙道。
江时洲愤愤道:“我看不到!”他满脸嫌弃道:“真是奇了,怎么就偏要喜欢块冰坨呢?”
李笙笙蹙眉抗议:“喂,干嘛如此说?”
江时洲撇撇嘴道:“还不乐意了。”
李笙笙笑了笑,转了话题道:“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你呀?这是做什么去?”
江时洲:“上次去大盛,顺道去了解了大盛一些科举制度的推行情况,回来秉承了皇上,他赞我做得不错。这几个月一直在推行科举新政,没有时间抽身出来。如今得了闲空,我便向皇上自请游历周边各国,了解各地的国政国策,以及百姓的反馈,以利于后续设计各方新政。”
他笑了笑:“也真是巧了,若不是在这里碰上,也不知我要多久才能回汴京去了。阿笙呢?怎么要去汴京啊?”
李笙笙嫣然:“选上了皇商,如今闯出些名头,便在计划于汴京开店之事,想来看看。另外,也许快要成亲了,特意同你说一声。”
江时洲笑了笑:“还算有良心。”
自盛京一别,已有数月。
江时洲静静看着李笙笙,看着这个自己从儿时起便一直习惯想要护着她的人。
有时候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一直喜欢着李笙笙,还是因为害怕那份在他心中万分珍贵的少年情谊会消亡而不舍。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是他最为烦厌的一句诗。仿佛今朝若无永生捆绑的结局,就连曾经一丝一毫的美好都不配留下。
而这种不安,似乎在盛京见的最后一面中得以消解。他似乎确信,时移世易,也许一时激越的情感或会消弭,但也有些情谊也是永恒不变的。
这于他便已足够了。
他想起自己得知阿笙身处困境,设法与她相见时说的话——“你若是嫁了良人,我便也死心了”。其实比之让她嫁给自己,他更想要的,不过是看她能过得好而已。
而今,她走出了自己的天地,自己亦要奔赴远方。他们两个本就是很像的人,所以都会执着于自己本来的方向。
他发现自己看见李笙笙和贺知煜重新在一起,似乎早已有种隐隐的预感,心里也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波澜。
李笙笙认真问道:“江宛……你会怪我吗?”
江时洲故意道:“怪。”他笑了笑:“除非你给我一样东西,我便原谅你。”
李笙笙嫣然一笑:“是这个吗?”她伸出手,掌心中安静躺着一枚温润细腻的冠玉。
“原来长这个样子。”江时洲拿起了那枚冠玉,竟与自己曾经买过的一些样子十分相似。
他握在掌心,冲李笙笙笑了笑,转身又回头道:“船快开了,走了!阿笙,汴京见。”
怨怪么?
若非当时年少,被李笙笙信中敷衍之词“不愿嫁与白衣”所激,他该仍是听从父亲的安排不涉朝堂,也便不会发觉自己相比治学,原是对入仕做实事更有兴趣,更不能实现如今制定一政便影响天下百姓民生的抱负。
也许阴差阳错,亦是最好的安排。
……
宫中,御书房。
萧明征问:“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直接入大盛的朝堂?!”
贺知煜清冷的面色不动如山:“皇上这话有些没道理了,我在大盛本是休沐,给你做使臣又做了几个月,回头这休沐还得给我补上!”
萧明征锁眉:“你便是太勤勉了些!让你做使臣,没让你做功臣!朕听说,你还跑去给大盛的新皇护驾?”
“情势危急,”贺知煜不以为然:“更何况大盛素来与我朝交好,他们内乱了,于我朝也无甚好处。”
萧明征嗤了一声,一副看穿贺知煜伎俩的样子,忽然转了话题,幽幽看着贺知煜道:“朕听说,你从大盛带回来一个女子?”
贺知煜眼中泛起些柔和神色:“那是我夫人。”他纠正道:“也不是我带回来的,只是夫人自己要来汴京办些事情。”
萧明征停了半晌,忽然笑了:“其实……其实我早便查出你夫人的死有些猫腻,只是你刚从战场回来之时,我尚未查个清楚,便没有告知于你……”
贺知煜听闻他言,有些无语,打断道:“皇上,你莫说此话我还能只当你是……当你是不知。”
萧明征不买账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朕无能吗?”
贺知煜缄口不言,神色却是一副“那当然”的嫌弃之意。
萧明征却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正经的,那大盛的宁王竟与凌王勾结在一起,意图共谋大盛皇位。唇亡齿寒那,这若是遂了他们的心愿,只怕下一步便是要图朕这个位子了。”
贺知煜点点头,亦是正色道:“我本来也是要同皇上说此事,大盛新皇有意与我朝交好,请求援兵,共图大事。”
萧明征:“朕看在手足情分上,容忍了凌王这么多年,他竟仍是不知收敛,一直在西南暗中招兵买马,以为朕当真是不知吗?也罢,此次便一同做个了结吧。”
他看向贺知煜:“你说,派谁出征?西南加上宁王手中兵将,其实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哪有什么精兵强将,此战瞧着当是不会打太久,要不派你手下那个钱副将出征?”
贺知煜:“我亲自去。”
萧明征疑惑这也不算什么难打的战事:“为何?难道那宁王和你在大盛有何过节?”
贺知煜简单道:“是,有大过节。”
萧明征心中知他平静面色下定是有些心思,却故意道:“可朕……不愿让你去。”
贺知煜不懂皇上为何又出言阻止,不解道:“为何?”他据理力争道:“我赋闲已久,该是为皇上,效力之时了。”
萧明征压了压自己面上的笑容,伸手递给贺知煜一把剑:“你若这么想去,便收下这把御赐之剑,助你……上阵杀敌。若是赢了,便许你……佩剑上殿之权。”
贺知煜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几年未碰的“破军”。他看着剑柄之上的玉兰图案,半晌没有说话。
萧明征见他不说话,有些忐忑,咋呼道:“你夫人不是活过来了么?!”
贺知煜想起当年确是自己所说,若是夫人重新活过来,便不再计较当年之事。
他伸手接过了剑,清冷的面上欲言又止。
萧明征以为他还有何不满:“怎么?你有何话可说?”
贺知煜:“我其实很早便想问,佩剑上殿到底有何用?”
萧明征惊道:“……这是荣耀啊!”
贺知煜:“以后实际一些,日后我要攒些钱财,给夫人开拓生意用。”
萧明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