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
夜色已深, 万寿楼方?向的鼓乐声时隐时现。
姜离伏案于安宁宫寝房中,正将第八颗丹丸化开。
赤色丹丸溶于清水,化为赤红的药汤,以细棉滤过, 再以清水化洗, 如?此反复, 丹丸中的药粉便露了真容。
“黄芪,丹参,黄精, 赤芍,郁金,延胡索……”
待写下最后六味药材,这颗丹丸的医方?也被?姜离判了出来?。
看着案上已有的七张医方?, 姜离再度陷入沉思,呆默了片刻,又埋头?细究下一粒。
这一夜对姜离而言格外漫 长, 直至五更时分, 她方?浅眠了片刻。
再醒来?时窗外已是晨光微曦, 姜离用过早膳后仍不?停歇。
直至日头?高升, 桌案上已摆了十来?张医方?。
这些医方?或颇为相似, 或全?然不?同, 而姜离静坐着,再回想连日来?判出的数十张医方?和十多?份病患证供, 一股子凉意似阴蛇般爬上了她的背脊。
她一错不?错地望着医案,一时茫然难解, 一时又不?可置信,彻夜未熄的灯火映出她恻恻变幻的眉眼, 亦映出了她血色尽褪的惨白面颊。
直至午时过半,安宁宫外来?了太极殿的侍从,姜离才被?佩兰姑姑唤了出来?。
“姑娘,于公公派人请姑娘去太极殿一趟,只怕是陛下有什么不?好。今日是陛下的寿辰,你过去了万万不?可大意——”
既有佩兰来?唤,萧皇后自已允下,姜离便打起精神,跟着内侍往太极殿去。
半月之前,她还是薛氏大小姐,来?太极殿多?次已是寻常,如?今她身份暴露,一路行来?无论是太监还是宫婢,都暗暗打量她,显然都知?道了她胆大包天?冒名之事?。
待至太极殿,于世忠迎上来?道:“姑娘,陛下今日晨起后腰侧又生疼,这晚上的庆典极费精力,我只怕陛下撑不?住,姑娘进去请个脉,想个法?子吧。”
姜离迟疑道,“若用烈一些的药,可保陛下今日无虞,但我戴罪之身,不?敢担这责任。”
于世忠道:“正是戴罪之身,姑娘才要好好的表现啊,陛下还是信姑娘的医术,姑娘尽管开方?子吧,近日多?事?之秋,若晚上陛下撑不?住就不?成了。”
姜离一默,先问起景德帝今晨诸状——
这片刻间,姜离听到了殿内传来?的声音,似是袁兴武和德王在殿内。
于公公便道:“今夜德王要与陛下一起登楼见长安百姓,除了章统领,袁大将军也要一同参与宫城护卫,哎,近日城中不?太平,叛军余孽说不?定要趁乱行刺,真是半分也不?敢大意,那安礼门?城墙不?够高,真怕有什么江湖人士来?拼命。”
想到巡防营已捉拿了几个太子死士,姜离心底也生出担忧来?,这时于世忠打开殿门?,姜离浅吸口?气,低眉敛眸地进了太极殿中。
殿内站着数人,果然是以德王和袁兴武为首,姜离走到景德帝跟前,几日未见,景德帝鬓边白发丛生,又比在祭宫时苍老了几岁。
姜离行礼后近前问脉,身后殿中,德王道:“父皇,这个常英这几年很得李霂看重,连他?都是邪教之徒,可想而知?李霂也脱不?了干系,看来?朝中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姜离心中一惊,那弃太子而去的常英竟也是邪道中人?!
德王如?此说,袁兴武便也道:“陛下,当初李霂虽没认下邪道之祸,但常英可是他?左膀右臂,微臣也赞同德王殿下之言。”
景德帝默了默,“姚璋,你如?何?说?”
姚璋拱手道:“微臣以为,若李霂是邪道首领,此番谋逆便不?会如?此轻率。定西军来?得急,长安城中徐钊虽掌巡防营,但其根基并不?牢固,用这样的人做为长安叛乱主力,足见太子手里的军将并不?多?,且那徐钊家里已搜查过了,他?家里并无邪道证据,且王公公用刑之后也一直说是常英撺掇李霂谋反,按微臣多?年来?刑讯的经验,重刑之后,还坚持此前所言的,其实有些可信度。”
袁兴武闻言不?由道:“姚指挥使还是坚持长安城的无量道和那沧浪阁有关?”
姚璋定声道:“至少与李霂有关的证据还不?够。”
景德帝沉默下来?,殿下几人见状便不?敢再说。
姜离问脉也不?过须臾,待景德帝摆了摆手,便行礼告退,待退出殿门?将医方?说与于世忠后,于世忠安抚道:“姑娘不?必害怕,陛下近日身心俱疲,但对姑娘的怒意早晚会消的,姑娘在皇后娘娘那里安心侍奉便好。”
姜离自然只能应好,又命人送她回安宁宫。
姜离回头?往殿中看了一眼,因心中还牵挂着阿彩之事?,一回安宁宫便禀明皇后要出宫去。
萧皇后惊诧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都这个时辰了……今日早些回来?吧,晚间还能看看热闹。”
此刻已是日头?西斜,姜离不?敢解释太多?,只顺从应下后直奔大理寺-
赶到大理寺之时,裴晏与宁珏几人早已在值房等着她,几人的神情比前一日更沉重。
姜离先道:“你们可知?太子身边的常英也是邪道之徒?”
裴晏点头?道:“拱卫司昨夜发现常英府中藏有邪道之物?——”
还不?等姜离接话,裴晏道:“有一样东西要你看看。”
这般急迫,定然是要紧之物?,姜离心生奇怪,便见裴晏自袖中掏出前日所得的碧绿玉牌来?。
姜离一愣之后,惊喜地瞪大眸子,“这是……哪里来?的?可是找到了她?!”
姜离当年与小薛泠在济病坊共苦三月,后来?薛泠被?收养便断了联系。
她本不?知?小薛泠是谁,可前岁筹谋该以何?种身份回京时,忽然得知?薛氏有个孩子被?拐走多?年未归,一番打探之后,方?惊觉幼时相逢的伙伴正是薛氏大小姐,后又让沧浪阁帮忙找人,几月没消息后,才有了冒名之行。
这块玉牌她记得清清楚楚,当年薛泠贴身佩戴,像护性命一样护着玉牌,因薛泠“不?会说话”,常常遭人欺负,她替薛泠出了两?次头?之后,得了其信任,薛泠便将此物?给她看。
这玉牌乃简老太爷亲手雕刻,世上只此一块,她当年觉得精美至极,心中暗暗羡慕,模样便记得格外清楚,因此防制之后才骗过了薛琦。
她万万想不?到忽然找到了玉牌,惊喜之余又道:“她在哪里?现在薛氏被?抄家,此事?只能秘而不?宣,是曲叔给你的消息?”
姜离太过激动,待话音落定,才发现几人面色愈发难看。
裴晏默了默,道:“昨日傍晚我们找到了安业坊的祭祀地,这块玉牌是在死者骸骨旁找到的,如?果猜的没错,当年的薛泠不?是被?收养走了,而是被?邪道所害。”
姜离如?遭雷击,“安、安业坊?尸骸?!”
裴晏点头?,“宋亦安验过尸体了,死者是个七八岁的女童,当时的身量应在四尺左右,骸骨并无残疾,若并无残疾,那多?半是耳聋、眼疾、口?疾之类,也对得上,当然,最要紧的证据还是这块儿玉牌。”
姜离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她明?明?是被?领养的,她是被?领养走的啊——”
说至此,她忽地惊醒,“是了,阿彩也是被?领养的……若阿彩也出了事?,便是说,这领养不?过是邪道拐骗孩童的幌子?”
姜离惊的无以复加,紧紧攥着玉牌,仍不?愿相信。
她这么一说,宁珏将一旁的小包袱打了开,“昨夜我探了长安沈宅,找到了沈二爷近日所用之药,他?的确在服用丹丸,但我还看不?出来?这丹丸有何?异常,不?过,我在他?内室搜的仔细,还找到了一样东西——”
宁珏这时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鉴,打眼看去,似是一面铜镜,但将正面一翻,这正面之上刻着的竟是那副八卦凶兽神像!
姜离惊道:“他?真与邪道有染!那我那日看到的花车便不?是巧合?”
“不?是巧合。”裴晏转身拿出一个锦盒来?,“昨夜宁珏去探沈氏宅邸,我则让九思去坊间收了仙楼的绒花回来?,这绒花栩栩如?生,因是绢纱制成,有不?少人专门?留着赏玩,九思收了数十朵,又在其中找到了你说的那种印痕,你看看——”
锦盒内堆着不?少绒花,最上面几朵和姜离那日所见一模一样,花瓣之上正有胖乎乎的云彩印痕,且每一片的印痕都不?相同,仔仔细细对比后,似是被?指甲掐出来?的。
姜离呼吸急促起来?,“不?是巧合,那我那日便真的遇见了阿彩!也就是说,阿彩被?领养也真是邪道骗局,她现在就在邪道手中!!”
她看看绒花,又看看玉牌,一时急得眼眶都赤红起来?,“难怪……难怪一直找不?到她的下落,我只以为领养她的人也搬了家……”
“我……我记得景德二十六年也有花魁巡游,当时我初入长安,甚至还跟着师父在御街旁看过热闹,倘若那时……”
倘若那时小薛泠就在花车中,这冥冥中的命数该是怎样残忍?!
姜离心痛难当,背脊阵阵发凉,见她如?此,裴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阿彩姐妹很危险。”
姜离牙关紧咬,逼自己冷静下来?,又道:“如?果这沈二爷一早入了邪道,那只怕登仙极乐楼已经参与多?年,阿彩上花车,可是那乩童之礼?”
裴晏颔首,“极有可能,我已布了人手,但眼下不?好贸然行动。”
姜离心念百转,“登仙极乐楼……竟是登仙极乐楼,当年那林瑕最终入了的便是仙楼,且若我没有记错,七年前的瘟疫便是在当年的花魁巡游之后爆发的——”
虞梓桐和玄灵道长也在一旁,此刻她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连瘟疫也是邪道所为?”
这一点姜离前日便和裴晏推想过,如?今沈二爷既入邪道,此推想便只真不?假。
虞梓桐又道:“若瘟疫与登仙极乐楼有关,那当年那场大火,是不?是为了毁尸灭迹?却将你和其他?人连累了?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景德二十六年被?活祭的是淮安郡王,景德三十三年被?活祭的当真是皇太孙?”
诸问一出,姜离忽然看向沈二爷服用的丹丸。
这丹丸赤褐色,看起来?并无异样,但姜离不?知?怎么,这时道:“先让我验一验他?用的药,拿清水和干净茶盏来?——”
裴晏心知?她如?此必有缘故,立刻吩咐九思去拿。
一旁宁珏和虞梓桐对视一眼,皆有些不?解,宁珏问道:“已经找到这铜鉴了,还验药丸做什么?他?定是邪道之徒无疑了啊。”
姜离缓缓摇头?,神色凝重,双眸直愣愣的,更像是着了魔一般,待九思将茶盏等物?取来?,她立刻去一旁的案几上细究起来?。
虞梓桐看不?明?白,忧心道:“就算我们知?道那沈二爷有问题,但如?今怎么找到阿彩姐妹呢?如?果打草惊蛇,岂不?是害了她们两?个?”
宁珏也道:“我昨夜都想再探一次仙楼,可我想起此前去搜查时,那楼台里里外外都搜完了,根本就没发现任何?与邪道有关之物?,他?们一定藏得很好,我们若要出击,只能一击即中,否则就得不?偿失了。”
裴晏这时肃容道:“还有一种更棘手的可能——”
宁珏定定看向他?,裴晏道:“若此前仙楼花魁巡游便是乩童之礼,那乩童之礼已结束三五日了,今岁的布阵活祭又会在何?时?按前两?次来?看,大规模的死人并不?在特定的时辰,但之后的数次活祭只怕不?会间隔得太久——”
二人说着话,不?时去看姜离,便见姜离面色专注,眼神迫切,像急于确定某一个结果似的,虽是不?明?白,他?们也尽量不?打扰。
这时裴晏又走向舆图,道:“景德二十六年的祭祀,如?今只剩下北面难已确定了,包括庆阳公主府在内的五家都十分配合,却都没找到线索。”
宁珏这时看向玄灵道长,“你就没有别的法?子?”
玄灵道长叹道:“我只精通五行八卦之论罢了,一定就在这条轴线之上。”
宁珏又看向舆图,“这些地方?范围还是太大了,且这些府邸皆是王公宗室,我们总不?能掘地三尺的搜吧,除非有切实证据,不?过……这些人各个身份不?凡,邪道首领会不?会在他?们之中呢,敢拿郡王活祭,这首领本身定是非富即贵。”
虞梓桐道:“不?是盯着仙楼吗?看看那沈二爷在与何?人有连络不?就成了?更甚者,万一头?领就是沈二爷呢?并且——”
虞梓桐话音未完,忽然看向了远处的姜离,“你怎么了?”
众人回头?看去,便见不?知?何?时,姜离已停下了验药,她面无血色地坐在桌案边上,顷刻功夫,额上已溢出了一片冷汗来?。
裴晏连忙近前道:“怎么了?”
姜离没答话,她一双眸子死死盯着眼前的杯盏,眼底又是震惊又是骇然,口?中更是喃喃有词,“原来?是这样……”
此言道出,她忽地咬牙道:“原来?这才是要我性命的原因……”
裴晏面色一变,“你想明?白了?”
姜离当年不?过是追着林瑕闯入了登仙极乐楼,直至如?今,她都不?明?白何?以要至她于死地,可就在刚刚,她似乎想通了一切。
她看一眼裴晏,再看一眼窗外天?色,见日头?西垂,天?边晚霞似火,便强逼着自己定下心神,“我明?白了,我一直不?敢相信,但现在我不?得不?信了,只是……”
虞梓桐不?解地上前,“什么不?信?又什么信了?”
不?知?怎么,姜离语声发哑,双眸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竟隐隐发红,见虞梓桐发问,她看向虞梓桐的目光竟带着两?分悲悯,直令虞梓桐一头?雾水。
忽然,姜离又似想到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不?,不?对……乩童之礼已结束,他?们时隔七年的活祭一定已经要开始了……”
她此刻神色异常,莫名有些神叨叨之感。
宁珏愕然道:“你不?要吓我们——”
姜离眉头?紧拧,眸光簇闪,像在奋力地想通最后的关节,某一刻,她忽然看向眼前的舆图,道:“如?果下一个活祭的贵人在宫里,那四方?祭祀在何?处呢?”
玄灵道长上前,上下左右划出了两?道横线来?,“那只能是在这两?条轴线上。”
划线一出,宁珏轻咦道:“怎么又有太平坊?难道你是怀疑,有人想用宫里的人活祭?是贵妃?皇后?德王?总不?能是陛下吧——”
“太平坊……”
姜离默念着太平坊三字,目光也死死钉在那里。
很快,她沉声道:“若是记得不?错,太子这场谋反,获利之人只有德王和袁将军吧?除了他?二人,其实庆阳公主也勉强算一个?”
虞梓桐道:“差不?多?吧,庆阳公主早先被?诟病骄奢淫逸,近日却多?有人赞她有宁阳公主之姿,德王和袁将军就更是了,一个要做储君,一个独掌长安两?处重兵,不?过袁将军这是运气好外加自己拼杀出来?的。”
虞梓桐说着,却不?解姜离这话是何?意,看向宁珏,便见宁珏也摸不?着头?脑。
只有裴晏明?白了她的意思,而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面上闪过震惊难信之后,忽地肃然道:“我要回府一趟,你们在此稍后。”
眼看外面暮色将至,宁珏不?解道:“师兄回府做什么?这天?都快黑了,我们还得入宫参加陛下寿辰庆典呢——”
裴晏头?也不?回地朝外走,眨眼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姜离一愣,也不?明?其意,但人已走远,她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又兀自陷入苦思之中-
裴晏出了禁中一路快马加鞭,等回到裴国公府时,最后一缕夕阳将将散尽。
他?快步入府,看了一眼老夫人院落方?向,直奔东苑而去。
到东苑时,里头?正是一片灯火通明?,往日素衣素面的高阳郡主,今日竟盛装打扮,她身着桃红描金的天?香牡丹纹广袖宫裙,妆容明?艳,满鬓珠钗,本该是一朵压得住锦衣华服的真牡丹,可因身形太过清瘦,令这身宫裙显得宽大了些。
裴晏站在门?口?,恍惚间有种不?认识自己母亲之感。
“哎?世子这个时候怎么回来?了?”刘嬷嬷先看到裴晏,很是惊讶。
裴晏缓步而入,一双眸子直盯盯看着高阳郡主,“母亲这是要去哪里?”
高阳郡主对镜描眉,并不?答话,刘嬷嬷陪笑道:“世子,今日是陛下的寿辰,娘娘这是要入宫给陛下贺寿啊,多?年未去了,今岁是六十整寿,娘娘想去尽一份心。”
裴晏一错不?错地望着高阳郡主,片刻后,他?沉声道:“都退出去。”
刘嬷嬷一愣,“世子?你……”
“——都退出去!”
裴晏一声沉喝,这么多?年,无人见他?如?此震怒。
刘嬷嬷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高阳郡主这时终于从镜中看向他?,她摆了摆手,刘嬷嬷连忙带着几个婢女退了出去。
众人一走,便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高阳郡主轻抚着身上华袍,轻声道:“这件宫裙是母亲嫁给你父亲的第一年,你父亲亲手为母亲制的纹样……”
裴晏打断她,“母亲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师兄到底怎么了?”
裴晏一去不?回,宁珏心中莫名有些发慌。
再转头?一看,姜离握着那碧绿玉牌站在西窗下喃喃有声,也显得很不?正常。
虞梓桐看着黑沉沉的天?色,又道:“都去了小半个时辰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不?是还要入宫参加寿宴吗?你听,是不?是能听到安礼门?方?向的声音?”
宁珏屏息片刻,“能听到,今夜陛下要登楼见长安百姓,安礼门?之外只怕已经等了万余人了,庆典戌时初开始,这马上就要开始了!”
宁珏说着,着急地看向窗外,虞梓桐也纳闷,“他?们两?个都在打什么哑谜?有什么秘密不?能敞开了说……”
“今夜宫中有多?少禁军?”
虞梓桐话音刚落,苦思良久的姜离忽然开了口?,宁珏答道:“如?今应有五千吧,只是少了羽林卫,如?今的禁军之力不?比往日了,怎么?你担心今夜会出乱子?”
一听有五千禁军,姜离似乎松了口?气,又幽幽道:“太子谋反失败,失败了,那接下来?会如?何?做……”
宁珏和虞梓桐四目相对,皆觉姜离可能癔症了。
宁珏本是想问,可姜离似乎还有哪里未想通,一张小脸皱作一团,通身散发着生人勿近之气——
忽然,她又问道:“德王殿下平日里与庆阳公主殿下可交好?”
宁珏迟疑道:“应算交好吧,怎么了?”
姜离拧眉摇头?,似乎还有何?处没想明?白。
宁珏有些无奈,便走去门?口?看向已经黑沉下来?的夜空。
今日是个晴天?,此刻一轮清月高悬,漫天?疏星棋布,是个良辰吉夜,眼见时辰真不?早了,宁珏焦急道:“庆典真要开始了,师兄到底怎么回事?——”
他?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内宫方?向有流光溢彩的焰火升空。
这动静不?小,禁中又离得极近,三人都听到了响动。
姜离眉头?一皱走来?门?口?,只来?得及看到一抹消散的余光,然而不?等她开口?,下一道赤红焰火又升了空,焰火炸响,流星一般的光点如?雨而落,虞梓桐和宁珏看的赏心悦目,姜离却秀眉拧起,神色奇怪起来?——
“焰火……焰火……”她喃喃两?声,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可怖之物?,眼瞳陡然瞪大了些,又难以置信道:“若是如?此,那李策……”
她似无法?接受,但心念百转千回之间,似乎只有这个她最不?敢相信的推测是合理的,她猛一跺脚,“不?好!万寿楼要出事?——”
宁珏大惊,“什么?什么出事??”
姜离不?住地摇头?,提着裙裾拔腿便走,“快去通知?裴晏,今夜便是邪道大祭!他?们的目标是陛下!!”——
万寿楼方?向的夜空亮如?白昼,火树银花,星落如?霰。
姜离在漫天?焰火之中一路狂奔,她一口?气进了承天?门?,又直直朝着内苑万寿楼的方?向一路疾行,刚过第二道仪门?之时,忽然见和公公从远处而来?。
一看到她,和公公惊喜道:“姑娘你终于回来?了,娘娘还让我出来?看看你!”
姜离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和公公跟前,急声道:“快去通知?娘娘,万寿楼可能要出事?,一楼的释迦摩尼十大弟子可能有祸端!请娘娘务必主持大局!”
和公公一愣,还未来?得及答话,姜离已径直往万寿楼跑去。
和公公看向万寿楼方?向,能听到傩舞的鼓乐激越欢腾,并无任何?异样。
然而姜离一脸焦急,和公公心底也生出几分不?安,他?快步回了安宁宫,刚进殿门?,便见佩兰正一脸凝重地给萧皇后禀事?。
“是天?牢来?的消息,应该不?会出错,娘娘,一定是她了,我们找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就在眼皮子底下,李霂何?其该死——”
佩兰咬牙切齿,萧皇后的呼吸也微促,素来?镇定的面皮都有些轻颤。
“你亲自去,亲自去把人带回来?。”
佩兰应是,萧皇后深吸口?气,这才看向和公公,“那丫头?还未回来??”
和公公忙摇头?,“不?,姑娘回来?了,但姑娘匆匆跑去万寿楼了,还说万寿楼可能要出事?,要请娘娘主持大局——”——
装潢一新的万寿楼此刻灯火通明?,美轮美奂,似琼楼仙阁。
万寿楼外的白玉台上,正中设祭坛,祭坛两?侧,百官与宗室按席列阵,鼓乐与丝竹铮铮齐鸣。
姜离急奔至白玉台下时,祭坛处的傩舞正进入尾声,景德帝头?戴冠冕,身着九章十二纹蟒袍,身边站着的是玄色冕服的德王李尧。
父子二人一个沧桑威严,一个俊逸英武,虽然身后的万寿楼高耸入云,却没有半分折损他?们的威势。
眼看着傩舞已尽,一旁的礼官上前唱和道:“时会四海升平之运,八方?宁靖,功德贤均,内外恩并,请陛下登楼,欢庆圣辰,为天?下祈福,与万民同乐。”
随着礼官之言,于世忠一甩拂尘,请景德帝入万寿楼登楼。
德王做为唯一的伴驾者,轻扶着景德帝的右臂跟了上去。
“请陛下留步——”
姜离心急如?焚,还未走上最后一阶,已经高声喊了出来?。
此刻鼓乐消歇,她这一声清越激昂,如?利箭划入夜空,一下打破了这庄严肃穆的庆典。
所有人都回头?看来?,见是她来?,队伍最前的李同尘和萧碧君等人惊讶地瞪大了眸子,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也看过来?,齐齐皱了眉头?。
待走上最后一阶时,禁军武卫的长刀将姜离拦了住。
万寿楼下,景德帝和德王已踏上了檐下石阶。
姜离再顾不?得什么,奋力大喊,“陛下!陛下请留步——”
刺耳的喊声不?停,万寿楼门?之前的父子二人终于也一同转过了身来?,见是姜离被?禁军拦住,景德帝眉头?大皱,德王也意外极了。
姜离见状,继续喊道:“陛下!无量道祸乱大周,残害千千万万百姓,臣女知?道邪道主使为何?人,请陛下容禀——”
于世忠无奈地看着这一幕,一旁的礼官道:“陛下,吉时快到了——”
章牧之也快步而来?,“姜姑娘,今日不?是祭宫那日,你这是做什么?这是陛下的寿诞,安礼门?之外有上万百姓在等候,你莫要闹了!”
姜离定声道:“章将军,今日就是祭宫那日!陛下登楼之前,不?妨先听听我说的话——”
章牧之一愕,“今日是祭宫那日?”
祭宫那日,正是姜离庙前伸冤拖住了太子,最终才有他?们及时护驾,等来?了神策军。
章牧之有些迟疑,“那我去试试禀告一声吧。”
章牧之快步而返,到了景德帝跟前道:“陛下,姜姑娘说她知?道邪道内情,说要在此刻禀告陛下,您看——”
礼官在旁一脸不?赞成,德王若有所思道:“父皇,不?妨先听听吧。”
景德帝有些不?悦,但想到邪道掀起的祸乱,忍着脾气道:“让她过来?。”
武卫的长刀拿开,姜离步入白玉高台,她沿着绣纹满布的红艳黼黻一路走到祭坛之前,跪地行礼后,看向了万寿楼正门?以西,那戴着方?相面具的六个祭师,再看向万寿楼内,便见楼中富丽堂皇,也守着两?个朱袍祭师,而那十个释迦摩尼弟子的金身塑像摆了一圈。
景德帝站在檐下,“姜离,前一次你是为了伸冤,那这一次是为了什么?你刚才说无量道残害了千千万万的百姓,此言何?解?”
这玉台之上,文武百官与宗室众人加起来?百多?人,所有人按位份列席,本是等景德帝登楼后,再一同欢宴的,却不?想忽然杀出个姜离来?。
那些在祭宫见过姜离英勇之行的也就罢了,其他?人不?知?姜离何?以如?此大胆,望着她的目光或鄙薄或不?快起来?。
姜离背脊笔挺,纤细的身量坚韧若竹,她扬声问:“敢问陛下,陛下可知?无量道从何?而来??”
她字字清脆,满场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景德帝道:“自然知?道。”
姜离便道:“陛下既知?晓,那便知?道当年的魔教是如?何?的残害武林,不?仅以各种邪道名目草菅人命,甚至还生过屠戮村镇之行,而如?今在长安作乱的无量道,发源江湖,起势北齐,时隔多?年又来?长安为祸,他?们最喜拉拢病患入道,借着病患们的绝望令其相信世上真有无量天?尊,若要从头?开始说,那这一切,要从十四年前开始说起——”
景德帝未语,德王先意外道:“十四年前?”
队伍最前,宗室众人与几位公主居左,淑妃带领的一众后宫嫔妃居右,一听此言,他?们也都齐齐转过身来?看向她。
姜离想到十四年前的沈家旧案,语声苍凉了些,“不?错,要从十四年前的洛河决堤案说起——”
“洛河决堤,是当年沈家的案子?”
人群中,拱卫司姚璋先敏锐地开了口?,这么多?年来?,为父报仇是他?的心魔,但凡有人提起当年的决堤案,他?总是立刻上心三分。
姜离看他?一眼,道:“正是,当年的洛河决堤案死伤上万人,朝中受牵连的官员更有近百之数,经过大理寺的调查,如?今能确定为邪道之徒的有二。其一,是当年沈栋的直系下属,亦算是他?的学生——工部?主事?徐星,其二,是当年沈栋贪污筑堤款案的人证,开元钱庄的账房先生韩肃清——”
“徐星在蕲州任职之时患过心疾,而这韩煦清则患过消渴病,这两?种病都可危急性命,但后来?,二人的病情都有过好转,沈栋含冤而死之后,韩煦清则被?无量道抛弃,临死之前口?唤‘无量天?尊’,痛苦不?已,这是他?徒弟的亲口?证供。”
“无量道教义,以活祭生人为快,其道徒认为,死的人越多?,他?们便越会受那无量天?尊护佑,除此之外,他?们还会以年幼的,身患残疾的女童男童活祭那无量天?尊的守护凶兽,更会挑选非富即贵之人,活祭他?们的无量天?尊……十三年前,无量道在长安城布阵,活祭四名孩童,而他?们祭祀无量天?尊的人选,正是淮安郡王!”
姜离条理分明?,景德帝蹙眉问:“李炀?!他?不?是被?白敬之治死的吗?这案子半年之前才重审过,如?今,又怎和无量道有了关系?”
姜离深重一叹,“陛下可知?,这无量道七年一次大祭,臣女适才所言,不?过是景德二十六年他?们的恶行,待到了景德三十三年,他?们利用登仙极乐楼炮制瘟疫,害死长安城数千人,依旧活祭童男童女,而此次,他?们活祭那邪魔天?尊的人选——为皇太孙殿下。”
“你说什么?!”景德帝终于面色大变,“拿翊儿的性命活祭?”
他?这话说出,自己都冷嗤了一声,“朕没有听错吧,姜离,你此前冒着性命之险,为的是给你那位义父伸冤,说他?是无辜的,说是李霂和李昀二人毒害了翊儿,这会儿,你又说是无量道害了翊儿的性命,那么凶手到底是谁?!”
姜离定声道:“是啊,这两?件大案,皆有罪魁祸首,在今日之前,臣女也不?敢相信这前后相隔七年的案子,竟会是邪道所为,更有甚者,无量道每隔七年作乱一次,今年是景德四十年,正是他?们第三次大祭之期!”
景德帝听得眉心一跳,姜离继续道:“早在两?月前,长安城便有残障孩童失踪,大理寺和金吾卫彻查下来?,终于将这前前后后十四年的恶行全?都串联在了一起,而令这无量道在大周盘踞十多?年不?露踪迹的,却是一位道行高深的医家——淮安郡王之死,皇太孙之死,都出自此人之手!!”
景德帝惊疑难定,百官们私语纷纷,也很不?明?白。
景德帝狭眸道:“一个医家能有什么用处?淮安郡王和翊儿之死,如?今都已经找出了所有的幕后凶手,凭何?又是一个医家害了他?们?!”
姜离闻此,只嘲讽一笑:“是啊,臣女也未想到,一个医家竟有如 ?此之力,今岁无量道暴露,拱卫司和三法?司捉拿了不?少邪道之徒,这些人十之八九皆为病患,而无量道以‘仙丹’‘圣水’赐给他?们,这些‘圣物?’,通常能令他?们病情好转,甚至救他?们性命,由此一来?,他?们真的相信世上有天?尊真神,从此忠心供奉——”
一旁淑妃惊愕道:“能治病的从来?都只有医药,怎可能是天?尊护佑?这意思是说,这些仙丹与圣水,本来?就能治病?”
景德帝将信将疑,“可世上能有这样厉害的医家?”
姜离听得苦涩起来?,“陛下说的不?错,世上真有这样之人,此人医道极其精湛,入邪道的患病千奇百怪,但经由他?的手,哪怕不?能救命,十之八九也都能好转。这样一个人,若在世间悬壶济世,定能流芳百年,但最终,他?选择了沦落邪道,作恶多?端。”
“此前第一粒仙丹被?找到时,大理寺裴大人便请我研判此人治病手法?,可惜当时样品太少,我无法?看出此人行医特征,直到近日落网的邪道徒越来?越多?,样品也越来?越多?,我日夜研究他?开的丹药,终于,我发现了此人身份……”
说到此处,姜离眼眶赤红起来?,“此人擅汤液与针灸,开方?之时尤其强调辨病与辨证相合,更重六经辨证,其针灸之术以六经经络为重,神乎其神——”
景德帝疑道:“你如?何?看出这些?你认得此人?”
姜离唇角紧抿,胸膛也剧烈起伏起来?,“因他?有许多?独特的行医习惯,用药也十分大胆,譬如?胸痹轻症时,主治里兼解表,最常用的方?略便是四逆散中重用柴胡,其柴胡配伍比他?人所用剂量重上三倍有余。又譬如?治肾疾时,会尤其重用川牛膝活血化瘀,利水通淋,亦重用葛根取其升举阳气之功,利于积水排出。更譬如?,治疗肺积之疾时,他?有一个三十六味药的蜜膏方?,尤其重用鸡血藤、地龙、黄精、地骨皮四味,强滋阴活血之力。”
姜离语声越来?越激烈,颇有种字字泣血之感:“而他?还有一项未成形之医理,名唤‘逆顺五体’,主意为布衣百姓与王公贵胄所食不?同,身体发肤与气血运行也大为不?同,施针之术便当不?同。其中最明?显的一条,乃道‘气悍则针小而入浅,气涩则针大而入深’,由此,他?制出一种极细之针,专为王侯贵族所备——”
姜离所言详细,所有人都好奇起来?,而这时,姜离青白的面上忽然怒意汹涌,她厉声道:“你教我,‘医道不?传之秘在量’!我牢记你所言,这才将你的用药配伍记得清清楚楚,已经过了七年了,义父,我记得可还对吗?!”
姜离目眦欲裂,目光一转,往万寿楼西北方?向看去。
她怒目圆睁,视线死死地落在了一个朱袍祭师身上,但那几个祭师都带着赤红可怖的方?相面具,众人根本不?知?她在看谁——
“你毁了容貌,变了身形,可你行医与演舞的习惯不?会变!尤其当你带上面具之时,你的伤疤不?再引人注目,那熟悉之感便愈发明?确——义父,你害的我好苦!你害的师父、害的兄长好苦!害的那魏氏的四十忠仆好苦!!!”
姜离裂声控诉,至最后一字,眼角泪珠簌簌而落。
萧碧君不?敢置信道:“阿离,你说何?人?你是说你义父还活着?!”
李同尘也道:“毁了容貌的?难道是那个疤脸祭师?!”
满场皆是哗然,德王看向那几个祭师的位置,面色一变,立刻护在了景德帝身前,淑妃站在队伍最前,也惊吓地后退了两?步,那几个祭师最知?道姜离说的是何?人,也纷纷退开了些,这一退,那唯一一个站在原地没动之人便显露了出来?。
“是他??他?真是魏阶?!”
“但广安伯怎么可能还活着!当年可是在朱雀门?之前被?斩首的!”
“是啊,当年我还看过行刑啊!”
人群中发出疑问,姜离凄声道:“是啊,是当众被?斩首的,起初我不?敢相信,就是因为当年我也亲眼看的行刑……可、可如?果当年的天?牢狱丞梁天?源也是邪道之徒呢?彼时魏氏一家人行刑之时,所有人都被?折磨的不?成样子,我还记得,记得他?披头?散发一动不?动,直到人头?落地,我也没看清他?的脸。当年想来?只觉得他?受了太多?折磨,如?今再回想,才知?这不?过是他?们替换魏阶的障眼法?罢了!”
“来?人,将此人拿下——”
章牧之反应迅速,立刻有四个禁军武卫围了过去,四人抽刀而出,刀尖雪亮,直逼这祭师面门?。
直到这时,这朱袍祭师才缓缓摘下了方?相面具。
面具一落,他?面上碗口?大的疤痕格外触目惊心,像是被?火烧的,又像是被?什么灼烫的,连眼睛鼻子都因疤痕变了位置,哪怕只是随意一瞟,也令人觉得可怖之际。
“咣铛”一声,他?将面具落在地上,见满场众人皆看着自己,他?像是放弃了抵抗之心,下一刻,下颌抬起,略显佝偻的背脊缓缓挺直,前倾的脖颈也回到了原位,顿时,一个苍老的祭师,眨眼间生出了儒雅俊挺之感。
姜离眼瞳一颤,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位温文俊逸的太医令。
私语声越来?越响,李同尘直吓得面白,“阿离,他?这模样,与从前的魏阶没有半分相像,就算看出医方?,只怕也不?敢相信啊,你是如?何?确信的?”
姜离惨然道:“当年出事?之后,我被?皇后娘娘所救,又一心一意为他?伸冤,后来?我入登仙极乐楼不?明?不?白被?推下火海,这些年我始终不?明?为何?幕后之人会要我性命。”
“到了今日,我总算想通了一切……当年师父已死,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轻易看破他?行医习惯,那便只能是我了,我但凡有志为他?伸冤,便一定会查旧事?,那我便必须死。而那登仙极乐楼的东家一早便是邪道徒,每一年的花魁巡游都是他?们的邪道之礼,他?们把要活祭的孩子藏在花车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行邪道之术,当年的瘟疫多?半也出自他?们之手,为了遮掩此事?,他?们能一把火烧了仙楼,为此,死再多?人都不?紧要。”
李同尘又不?解道:“可淮安郡王和皇太孙又是怎么回事??谋害他?们的另有其人啊。”
姜离死死盯着魏阶,“淮安郡王是为白敬之所害,可是你们别忘了,白敬之给淮安郡王诊病的医方?,是从何?处得来??”
萧碧君立刻道:“我记得是他?在广安伯府偷的!”
姜离颔首,“正是,若我猜得不?错,我这位义父,根本就是故意为之,他?知?道白敬之心中所求,故意将医方?丢在了白敬之眼皮底下,又给了白敬之机会偷医方?。后来?白敬之治死了淮安郡王,而往后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研究当年的药方?,因为他?到死都没想到自己中了魏阶之计,他?就是如?此不?显山不?露水的,完成了第一次天?尊祭祀。”
姜离定然说完,场中已静的鸦雀无声,当初淮安郡王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白敬之为此而死,肃王因此也没了性命,可无人能想到,真正的幕后黑手,竟然一直掩藏在最后,从当年到今岁,直到此刻,才显露出真身。
“至于皇太孙,我猜他?早就发现了皇太孙中毒,那几日施针,不?过是逼得皇太孙毒发而亡,本来?这一次也有其他?人为他?做替死鬼的,但可惜此番牵涉之人,要么是肃王,要么是太子,这二人比他?势力大,比他?会筹谋,比他?会遮掩,而那些同僚,更是为了自己脱身将所有罪责推在了他?身上,他?不?过是个太医令,一下成了众矢之的,为了不?暴露邪道之行,他?竟咬牙承受这一切,连自己妻子孩子的性命都不?顾——”
想到虞清苓和魏旸,姜离恨红了眼,但她说完这些,魏阶连神情都未变一下。
见他?这般麻木不?仁,姜离心底的愤怒再也压不?住,她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了他?,“魏阶!你有何?话说?!为了邪道,你竟眼睁睁看着师父和兄长被?斩首,我不?算什么,可你如?何?对得起她们?!师父她少时便心悦于你,成婚后,她爱你敬你,伴你二十载!魏旸更是你的亲儿子,你怎能如?此狠心?怎能连她们都不?顾?!”
听着姜离所言,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向魏阶,世间无情之人求名求利多?无所不?用其极,但什么样的人,能为了虚无缥缈的邪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儿人头?落地?!
眼前之人是魏阶,却又似乎不?是魏阶——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姜离,哑声道:“当年你逃出了火场,这便是你的造化,自在祭宫看到你回来?了,我便想到了有今日——”
他?语声并无多?少波澜,几句话说的十分虔诚平静,又道:“既然如?此,我认了便是,待我死后下了地狱,再向她们赔罪吧。”
“就这般认了?!”
“他?莫不?是邪道统领!”
人群中惊语纷纷,姜离恨到极处,却冷笑一声,“你想就此认罪?!怎么,你还想像当年一样保住那幕后之人让她们继续做恶吗?当年牺牲妻儿家仆,如?今牺牲你自己,你以为她们真能图谋大业?!”
姜离连声喝问,不?等魏阶开口?,又看向景德帝:“陛下,邪道所图远不?止此,真正的邪道首领,也不?可能只是一个大夫,景德二十六年与三十三年,他?们或许还心存祈望,是的真的想求神。但到今岁,他?们害死多?人,已不?止是为祭天?神了,当年那样大的案子,凭一个梁天?源怎可能帮他?彻底隐姓埋名?皇家祭师更非寻常人能当,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利用仙丹哄人入道,其中不?乏非富即贵者,那幕后首领之人,又岂能是无名之辈?”
景德帝沉声道:“你是说,他?还有位高权重的同谋?”
见姜离如?此,魏阶平静的面容终于生出波澜,他?想做点儿什么,可还未动作,冰冷的刀尖已架上了他?的脖子,他?咬紧牙关,呼吸也轻颤起来?。
姜离重重点头?,“陛下,太子谋逆,乃是身边的常英怂恿,太子纵然早就有反心,但真正让他?走到这一步的,除了紫苏的骸骨现身之外,这个常英作用并不?小,而此人正是邪道中人,那么如?果……连太子的谋逆都是邪道图谋的一环呢?!”
满场震惊,姚璋难以置信道:“太子谋逆是为夺位,又怎会是邪道的一环?”
姜离凛然道:“此前肃王被?赐死,如?今再有个太子谋逆,那陛下还能指望何?人继承大统?太子谋逆不?仅没有成功,还帮助一些人得利,他?们手握兵权,美名远扬,若这些人正是邪道首领,岂非一切都如?他?们所愿了?”
“兵权?此番被?陛下拔擢之人只有袁将军啊。”
“若说谁得了美名,也只有他?们几个,最多?加一个庆阳殿下——”
“可没了肃王和太子,还有德王殿下啊,德王殿下也得利了。”
姜离定然道,“不?错,太子谋逆,看起来?最大的受益之人确实是德王,我此前也一直想不?明?白,到底何?人才是谋划这一切的人,可就在刚才,我忽然明?白了……根本不?可能是德王殿下,因为那邪道之人,根本不?可能让陛下和德王殿下活多?久。”
姜离目光往景德帝身后的一楼殿阁看去,离得这样远,她当然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心若油煎,忙话锋一转道:“陛下先没了肃王,又没了太子,若再没了德王,那会是何?人得利呢?”
有人惊道:“陛下和德王出事?,宣城郡王又是太子的血脉,皇室便没有其他?人了。”
又有一人道:“非要说的话,我们不?是还有两?位公主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的身上,宜阳公主面色严峻,庆阳公主面上,竟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嘲弄。
她轻嗤着看向那第一个说话之人,道:“怎么回事?,我们皇室的女儿,在帝位之前竟然连个人都算不?上?”
说完此言,她看着姜离道:“姜姑娘,连本宫都有些佩服你了,横跨十四年的事?被?你说的栩栩如?生就像真的一样,你义父假死逃罪,你揭穿也就罢了,本宫和袁将军可没招你惹你,你如?今证据全?无,就凭一番臆想,就想说李霂谋逆与我们有关?”
“德王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不?信他?会生反心,袁将军更是拼死救驾换来?的功绩,此前在祭宫,你让我刮目相看,但眼下你胡言乱语,不?会以为大家会信你吧?”
庆阳公主优哉游哉的,只有那双妩媚的眼睛透着两?分锋利。
姜离料到如?此,便也一笑道:“好,公主殿下暂且不?论,袁将军的破绽,其实早就露出来?了——”
她看向景德帝道:“陛下,您还记得白鹭书院的案子吗?”
景德帝眉峰动了动,姜离继续道:“当时有四个学子在麟州书院虐杀了同窗,后来?,这个同窗的父母追了过来?,将他?们一一杀死,而后查证得知?,这四人之中领头?的乃是前户部?侍郎付宗源之子付怀瑾,但直到前几日,袁将军受封,其夫人也得了诰命入宫行宴,才对着淑妃娘娘道出了真相——”
淑妃站在景德帝身边,惊道:“袁夫人?”
姜离点头?,“袁夫人说,在付怀瑾和袁焱之间,袁焱才是最不?驯的那个,且他?仗着袁将军对其偏爱,甚至敢出入袁将军书房。当时大理寺去麟州当地调查后,发现当地根本没有什么邪神,那虐杀之说,根本是从邪道而来?,那么,如?果当初四个人之中,真正的带头?之人是袁焱呢?那虐杀之法?,是他?见过袁将军处的某些祭祀教义呢?”
淑妃惊住,但还是道:“姜姑娘,这些只是你的推测。”
姜离叹道:“只凭着一点,当然不?够指证,但我记得,当初袁将军上白鹭山书院时,对案子十分配合,对所有事?实也供认不?讳,因他?自己不?愿大理寺深查下去。一旦深查,他?府中与邪道有染之事?便再也藏不?住!而如?果太子的谋反乃邪道谋划的一环,那便只有邪道中人才会提前知?道太子要谋反,如?此,当夜裴大人回长安调兵之时,袁将军才能带着神策军等在半路,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看着太子反成,给太子一夜功夫,正正好把戏演足了,而谋逆死的那些将士,不?过还是他?们祭祀的一环罢了。”
随着姜离所言,袁兴武身边也空了出来?,众人惊恐地看着他?,所有人都还记得他?以一当百之勇。
袁兴武正皱着眉头?盯着姜离,“姑娘是在说画本故事?吗?我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姜离定然道,“好处还不?明?显吗?你如?今替陛下掌两?支重兵,假以时日,你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当然,更紧要的是,若陛下和德王出事?,凭你如?今的威望,无论你想扶何?人上位,朝中都不?会轻易有反对之声,而你若扶植日前抵挡叛军的,英勇大义的庆阳公主,那满朝文武就更没有意见了——”
“荒谬!”庆阳公主也听得冷笑起来?,“你说这样多?,全?靠你自己猜测臆想,可有一丁点儿真凭实据吗?”
“——谁说没有真凭实据?!”
庆阳公主话音刚落,安礼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道破空清声。
说话之人分明?在很远的地方?,可那道声音含着深厚的内息,就像在众人跟前说话似的,而下一刻,两?道人影自安礼门?城墙方?向飞纵而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两?道身影便到了近前,又不?知?把什么往下一掷,“扑通”两?道重响之后,竟是两?个活人被?扔了下来?。
姜离看着来?人,窒闷的心口?倏地一松。
是裴晏和宁珏先后从天?而落!
裴晏一个纵身来?到姜离身边,而宁珏,则一脚踩在了砸下来?的二人身上。
他?们闯城墙而来?,形如?刺客,惊得于世忠面色大变,大□□林卫也纷纷拔刀,待看清是他?们,众人才大松一口?气。
裴晏拱手行礼,“微臣拜见陛下,让陛下受惊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策,为了赶时辰,请陛下恕罪——”
二人这般出现,景德帝也吓了一跳,他?不?满地看着他?们,“地上是何?人?!”
宁珏狠踢了地上人两?脚,这二人痛呼着爬跪起来?。
看清二人面目,庆阳公主和驸马宁烁神色一紧。
“怎么是你们?”宜阳公主万分惊讶,又禀道:“父皇,这是庆阳姐姐府上的两?位管事?,覃永益与苟鹏程,宁珏,你们这是——”
见此阵仗,这二人已吓得肝胆俱裂,覃永毅哭诉道:“陛下!请陛下恕罪,是公主殿下让我们干的,那两?个孩子没死,我们下手慢,还没死人。”
宁珏这时沉声道:“陛下,我们赶到公主府时,偌大的公主府一片漆黑,但在公主修建的花楼之后,我们找到了正行活祭的四人,他?们正在给两?个孩子喂食丹砂,若喂食完了便要活埋,如?此草菅人命,正是邪道所为。”
在场之人,人人皆知?庆阳公主爱花,特别在府中修建了三座花楼养花,但无人能想到,那花楼还能为活人祭祀作掩护。
姜离疑问地看向裴晏,裴晏低声道:“是阿彩姐妹,大抵见她们姐妹情深,他?们竟想将两?人一同杀死,我已把人交给了虞姑娘,剩下三处已让大理寺其他?人去追查,应该都还来?得及。”
已确定了一处,另外三处便十分好找了。
姜离疑问道:“你何?以直接赶了过去?”
裴晏面色凝重道:“我回府见了母亲,安排了些事?,后来?宁珏来?府上,道你说万寿楼会出事?,我便猜到祭祀定同时开始,去救人后才赶来?这里。”
此前庆阳公主镇定地说姜离并无实证,但这两?人一来?,庆阳公主为邪道之徒已算是板上钉钉,其悠哉的神色也终于生出裂痕,眨眼功夫,只有驸马宁烁还在她身边,而她和李策、袁兴武几人本来?就站的近,众人退开,这场面立刻变成了他?们与所有人兵戎相对。
李同尘被?吓了一跳,也退开不?少,见李策原地不?动,他?着急地向李策使眼色,可李策不?知?在想什么,竟然当做没看见一般。
庆阳公主大抵没想到裴晏几人猜的这样准,一旦被?抓个正着,便真是没有辩驳的余地了,她恼怒地盯着裴晏,忽然恻恻道:“鹤臣,其实你来?的正好,你不?应该站在那里,你应该站在我身边来?才对——”
庆阳公主话意亲昵,听得众人惊异,下一刻,她又笑笑道:“你是你母亲的儿子,你母亲帮了我不?少,如?今,你如?何?能站在我的对立面呢?”
裴晏的母亲高阳郡主——
她帮了庆阳公主,她也是邪道之徒?!
场中又是一片哗然,姚璋和章牧之见状,更齐齐围到了景德帝身边。
姜离也惊愣了住,待看向裴晏,便见裴晏并无辩解之意,姜离眼珠儿转了转,一下明?白过来?,“你回府去找郡主娘娘,便是猜到了?”
裴晏颔首,他?此刻的神色格外凝重,但这凝重又颇有些不?同,甚至有几分决绝之色。
姜离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堂堂郡主,裴国公府的主母,若与邪道有染,那裴氏该如?何?自处?裴晏又该如?何?自处?景德帝又如?何?看待裴氏?
她忧心忡忡,一瞬间心中百转千回,待看向裴晏,却见裴晏十分安然,清幽的月华撒在他?身上,那双漆黑的眸子,此刻便似月辉一般皎洁坦荡。
见她看着自己,裴晏忽然道:“若从此刻起我不?再是裴氏世子,你可会嫌我?”
姜离大惊,“当然不?会,你想做什么?”
裴晏牵了牵唇,又低声道:“好,你此前说你不?喜欢长安,更想离开长安,那等今夜事?了了,我们离开长安可好?”
姜离惊疑难定,“当然好,可是你——”
裴晏深吸口?气,已是心中足矣。
他?看向庆阳公主,道:“公主不?必威胁我,我母亲已尽数对我坦白了,你从三年前开始,用我父亲之死,用我外祖和外祖母之死引诱她,令她为你和袁兴武搭桥,她并不?知?你们暗地里的种种邪道恶行,她日日吃斋念佛,纵然仇恨未泯,却绝对不?会加害无辜之人,又岂是你们这些邪魔歪道能相提并论?”
裴晏色若冰雪,毫不?掩饰地认了高阳郡主之错。
姜离面露恍然,庆阳公主则先是皱眉,继而又嗤笑起来?,“裴鹤臣,原来?你还知?道你父亲死的冤枉?你也知?道你外祖和外祖母死的不?堪?当年昭亲王不?过是暗中保了一个反王之后,除此之外,并没有多?做什么,可就么一点儿不?忍之过,换来?的,却是整个昭亲王府不?复存在,若非是你父亲,连你母亲只怕也活不?下来?。”
她冷冷道:“你文武双绝,人也聪敏,难道想不?到你母亲这些年来?的痛苦吗?连袁将军都念着你祖父的恩情冒死一搏,你这个亲外孙却是如?此不?义不?孝,你以为你效忠之人是个怎样的明?君不?成?”
庆阳公主唇枪舌剑,姜离下意识上前半步挡在裴晏身前,仿佛如?此,庆阳公主指责的脏水便能少一些落在裴晏身上。
“庆阳,你好大的胆子!”
听了半晌,景德帝终于确认姜离所言为真,他?冷冷盯着庆阳,喝问道:“难道你真的想谋朝篡位吗?你想害死朕和尧儿?你还有什么图谋?!”
庆阳公主看向景德帝,眨了眨眼,天?真中又带着挑衅,“父皇,有何?不?可?为何?不?可?你是想说儿臣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吗?可俗语说父慈子孝,若父不?慈,凭何?要求子孝?”
“你……”景德帝气的眼前发黑,“你大逆不?道,你竟敢——”
“我当然敢!”庆阳公主利声应下,忽然问他?,“你为何?不?告诉大家,你为什么要给太子哥哥上嘴笼之刑呢?”
不?等景德帝反应,庆阳公主笑的更妩媚欢畅,“你是不?是怕太子哥哥,用宁阳姐姐之死来?威胁你,让你不?敢杀他?啊?”
宁阳公主字字放肆,此言一出,更令满场皆惊,便是淑妃和德王都愣了住。
景德帝猛地狭眸,“来?人,给朕拿下庆阳公主——”
“拿下我?”庆阳后退一步,她身边的宁烁和袁兴武一把抽出了腰间软剑。
有这二人挡在身前,庆阳媚眼轻眯,但忽然,她怒目而视,一股子压抑了多?年的愤恨猛然爆发出来?,“难道你怕大家知?道宁阳姐姐是你害死的吗?”
“你利欲熏心,为了方?寸之土让宁阳姐姐背信弃义,竟逼死宁阳姐姐!你明?知?道是太子从中作梗,可你这昏君!你不?仅饶了他?,你还立他?为储!!”
一瞬间,妩媚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众人这才发觉,原来?只要冷下脸来?,庆阳公主眉宇之间竟颇有种英武之气,只是从前的她太爱笑了,娇俏的笑、妩媚的笑,她的一切野心与愤怒,全?都掩藏在了属于女子的,讨好的笑颜里。
随着她话落,羽林卫们扑了上去,景德帝气的面皮紧绷,身形摇摇欲坠。
一片兵戈相击声中,庆阳与李策动也不?动,只宁烁和袁兴武二人以一挡十,而这狭窄的,设满了席案的白玉石高台令禁军们放不?开手脚,竟这般堪堪僵持了住。
淑妃本是扶着景德帝的,此刻忍不?住道:“庆阳殿下,话不?可以乱说,宁阳公主是陛下最喜爱的女儿,陛下怎可能容忍太子害死她呢?”
庆阳冷笑起来?,继续道:“当年北上苦战,昭宁军为伤寒所苦,短短七日便死了百多?人,眼看着大周就要战败,是宁阳姐姐……宁阳姐姐独自出关,向住在关外的古越族请求,请求他?们入关给将士们医治。”
“那古越族生而擅医,见一国公主如?此心诚,不?忍见死不?救,便答允了,古越族本就只剩下数百人,他?们各个擅医,几乎是全?族出动,最终,治好了我们的数万将士。姐姐她允诺了古越族许多?利处,本想着战胜之后令他?们入关中过活,不?必再忍受高山严寒,可万万没想到,战胜之后,李霂带着国书北上时,竟然是古越族灭族之时!”
庆阳死盯着景德帝,“我的这位父皇,你们的这位陛下,竟为了贪图古越族那点儿部?族领土,和他?们传说之中的巨富宝藏,竟给了李霂屠族的密令!!”
庆阳越说越是愤怒,至最终,满脸戾气道:“可是啊,可是宁阳姐姐是有情有义之人,她怎可能看着帮过自己的部?族覆灭?”
“她做不?到,而那李霂等的便是这一刻!他?派人埋伏在古越族部?落外,不?分敌我尽数斩杀,宁阳姐姐为了护古越族人,带着自己的亲卫死战。为了护那对领主夫妻,她们死战不?屈,甚至让自己最忠心的亲卫,弃自己而去,只为了带着那领主夫妻刚生出的女儿逃命。”
“如?果她真是武功绝世就好了,可她不?是,她护不?住那些古越族人,战至最终,身边护卫尽数死去,连她自己,也身中十多?箭吐血而亡……那是我们的长公主啊,年仅十五便代父出征的长公主啊,就那么死在了自己人的箭下!”
庆阳公主满腔悲怆,又厉声道:“父皇!你好狠的心!那是你最疼爱的女儿,可她的尸体被?送回来?之时,你看不?到她身上那么多?腐烂的伤口?吗?!她是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可那么多?华美的绫罗,也盖不?住那些骇人的伤口?啊,这么多?年,她的冤魂都不?得安宁,父皇,你凭什么心安理得的坐享江山?!”
庆阳公主声声啼血,淑妃明?知?她是错的,却听得泪流满面,她凄凄看着景德帝,“陛下,这、这一切是真的吗……”
“乱、乱臣贼子!根本不?是这样!是那古越族自己占据了天?险之地,是他?们先自己不?愿离开族地的,你休要欲加之罪!宁阳是朕最爱的孩子,朕怎么可能不?爱她?你这逆女,这不?过是你闹出这么多?祸端的借口?,你……”
景德帝颤声叱骂,身子也左摇右晃起来?,淑妃一把将他?扶住,关切的话却再难出口?,她只看向庆阳公主,道:“殿下,你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他?们又是谁的女儿又是谁的父亲?这不?是你如?此作恶多?端的理由啊!”
庆阳公主冷笑连连,“是这世道逼我的!逼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父亲,只能去信那邪道天?尊,逼我……逼我个个害死自己的兄长,只有他?们都死了,死绝了,才有我的一丁点儿机会,如?果我生来?就有争储的权力,我又怎会走上今日这一步?!宁阳姐姐已经够厉害够大义了,可她得到了什么?!父皇,你根本不?配做我们的父亲!”
此言句句诛心,景德帝牙关咯咯作响,再也支撑不?住地往身后倒去。
淑妃和于世忠忙搀住他?,便见他?瘫倒在地后,指尖依旧颤颤巍巍地指向庆阳,似乎有千万句叱骂难出口?,待看到李策站在庆阳近前之时,他?又道:“李策,你、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此等乱臣贼子,你还不?杀了她?!”
满场众人早就迷惑李策为何?不?怕庆阳公主,只有姜离和裴晏一脸沉痛地看着他?。
李策看着景德帝,忽然问:“陛下,您还记得我父王吗?”
景德帝面色青白,眼底更有一瞬茫然,李策凉声道:“我的父亲啊,替您平三王之乱的父亲,是如?何?死在了您的毒酒之下,您都不?记得了吗?”
景德帝混浊的眸子圆瞪,李策又道:“我父亲和当年的清河王是至交,他?不?过是对那些妇孺下不?去手,便被?您怀恨在心,就在他?以为他?一腔赤胆忠心,能成为您左膀右臂之时,您还是对他?动了杀心——”
李策素来?纨绔,嬉笑怒骂才是他?,此刻他?的神色却格外苍凉,“这便是您的帝王之心啊,在您的心里,天?家没有兄弟,没有父子没有父女,而那些被?误杀,被?冤杀的朝官与百姓,他?们每一个人都死在您签发的御令之下……”
他?猝然一笑,“这难道不?也是你为君不?明?吗?”
李同尘惊痛地看着他?,“寄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快过来?——”
景德帝手背上青 筋毕露,气得神志都失了大半,他?断断续续道:“来?人!拿、拿下他?们,不?论死活,调箭手来?,拿下他?们——他?、还有他?们,全?是乱臣贼子!”
景德帝怒到极点,甚至指向裴晏,“他?母亲,还有他?母亲——”
姜离面色大变,但裴晏听见这话却似乎并无意外,他?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寒芒过处,映出他?愈发冷冽的眉眼。
“陛下,臣知?道,臣的母亲这些年一直心怀恨意,实在罪无可恕。既如?此,请陛下褫夺她郡主封号,褫夺裴氏国公爵位——”
微微一顿,他?又道:“母过子偿,请陛下将臣贬为庶人,臣愿意带着母亲和祖父、祖母,永世不?踏入长安城一步,请陛下允准。”
景德帝一愣,“永不?踏入长安一步?你……连你也……你可知?朕对你寄予多?大的期望!朕把你当做你父亲一般,你离开长安,与叛朕何?异?!”
景德帝竟像真的伤心了,又道:“你、你母亲有罪,你身为刑狱官,只需惩治你母亲便是,朕、朕不?兴株连的,不?会将你视为乱臣……”
裴晏深深地看着苍老的帝王,压抑多?年,他?这一刻终于忍不?住问:“若陛下真能做到,那臣想问问陛下,臣的父亲当年何?罪之有?”
裴晏一顿,凉声道:“今日之后陛下不?会信臣,万方?之罪,臣白身以偿,适才,臣的母亲已离开长安,也请陛下念在裴氏世代忠良,准臣所请。”
一听高阳郡主竟被?裴晏私自送走了,景德帝唯一一点不?忍也散的干干净。
“你、你好大的胆子,你怎敢?!你父亲,你父亲是自讨苦吃,他?本不?用娶你母亲的,是他?自己不?听朕的话罢了……”
景德帝怒意勃然,指着裴晏的手都颤抖起来?,“若、若是你父亲在此,他?一定不?敢对朕说这些!他?一定不?会背叛朕!”
裴晏听着,眼底生出痛色来?——
“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陛下,臣不?是臣的父亲。”
他?握紧三尺长剑,一声比一声决然,“臣效忠陛下,难绝不?会任陛下处置,如?今邪道真相道尽,臣临别之际,只一愿恳求陛下,若陛下还记得沈栋沈大人的治水之功,请您下诏为沈大人雪冤吧。”
微微一顿,他?怆然道:“沈大人之子沈渡,早已死在和姚宪那场大战之中,后来?种种,不?过是那场旧案中的遗孤,想为所有冤魂昭雪罢了,陛下一日不?雪冤,便一日会有人前赴后继为他?们正名,陛下,公道自在人心,为了陛下身后之名,请陛下仁明?。”
景德帝没听明?白,站在旁的姚璋忽然色变。
他?紧紧盯着裴晏,又去打量他?的身段与拿剑的姿态,某一刻,他?悚然道:“那一夜,在城南的是你?!沈渡若一早就死了,那后来?江湖上的沧浪阁主是谁?长安城的人又是谁?”
姚璋越想越笃定,想到这大半年来?,竟日日与大理寺一同追查小魔教,他?也怒从心头?起,“是你……只能是你,裴世子,你好大的胆子!”
宁珏站在不?远处,惊得下巴快掉在地上,景德帝亦眼瞪如?铃,“什么?竟是你?!”
一种更大的背叛之感袭上景德帝心头?,“你……原来?你这些年一直在对朕阳奉阴违,裴晏,连你也要做乱臣贼子?!”
看着裴晏手中长剑,他?怒道:“你以为你武功高绝,便能走得脱吗?!”
不?仅景德帝不?想让裴晏全?身而退,姚璋更不?能忍受裴晏戏耍他?,他?一把抽出腰间佩刀,咬牙道:“既然你代替了他?,那就连杀父之仇,也一并替他?还了吧!”
见姚璋要提刀而上,看戏良久的庆阳公主笑了起来?,“真是一场好戏啊,裴晏,算你还有两?分血性,父皇,连你最喜爱的小辈也不?愿效忠于你,你好可怜啊,看看你身边之人,淑妃,德王,她们哪一个知?道你的真面目之后还能真心爱戴你孝敬你?”
景德帝气的面色青紫,但这话一出,他?竟然真的去看淑妃和德王,这份猜忌大喇喇地浮现在他?脸上,淑妃和德王一时不?知?所措。
德王忙道:“庆阳,如?今你已大势已去,你休想挑拨离间——”
庆阳公主忽然看向景德帝身后,一笑道:“我的确算是大势已去了,不?过,你们也捞不?到好,我便是死也得拉上几个垫背的!”
她说至此,面色狰狞起来?,“还等什么?!”
此言一出,景德帝身后,万寿楼一楼大殿之中,那两?个侍立已久的朱袍祭师忽然动了,姜离站在裴晏身边,惊声道:“佛像里有古怪,快走!!”
她的话音未落,两?道破空声骤然响起,下一刻,只见两?支冷箭飞射而来?,越过景德帝的头?顶,直直射入了大殿之中,箭锋穿胸而过,两?个祭师的手还未碰到金佛身便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庆阳公主和袁兴武面色大变,李策也震惊至极,他?们看一眼冷箭来?处,下一刻,庆阳公主喊道:“袁兴武——”
此声一落,那本来?护着庆阳公主的袁兴武面露凶光,竟朝着万寿楼楼门?而去。
姜离喝道:“快阻止他?!他?们在楼里藏了伏火雷!!”
满场惊骇之声,而几乎是瞬间,裴晏飞身而上,姚璋反应过来?,也立刻抢上前去。
袁兴武被?拦住去路之时,又几支冷箭飞贯而来?,庆阳闪身躲避,但“嗤”的两?声闷响,驸马宁烁和李策都中箭倒在了地上。
“驸马——”庆阳急喝一声扑了上去。
四周的羽林卫见状,纷纷冲了上来?,没了宁烁和袁兴武,李策本就不?会武,庆阳纵然会些刀剑之功,却也双拳难敌四手,不?过片刻刀锋架在了她脖颈上。
宁烁注意力都在庆阳身上,此刻后背中箭,穿心而过,瞬间吐血不?止。
庆阳抱着宁烁,看看右肩中箭的李策,再看着袁兴武也在裴晏和姚璋剑下步步后退,一时愤恨交加,难以置信地看着姜离,“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最后一步,我本来?就差最后一步了——”
姜离满是沉痛地看着李策,“这就是我为什么排除了德王的缘故——”
姜离言毕,转而看向李同尘,“同尘,你幼时玩焰火生疹,乃是不?服焰火中的硝石,那日你说你摆弄释迦摩尼十大弟子佛像之后,颈上又生了疹子,我当时不?觉什么,可就在今夜,我看到了此处燃放焰火,忽然想起你生疹子,一下令我想通了所有关窍!”
姜离面色复杂地看向景德帝和德王,“适才说的不?错,太子谋逆,看起来?最大的受益之人应是德王,可若今日德王殿下要与陛下一同登上万寿楼,若他?们登楼后,一楼的伏火雷引爆,届时万寿楼倾塌,陛下与德王葬身于此,那到时候得利之人,便只能是有宁阳公主之姿的庆阳殿下了,而近日巡防营抓到了不?少太子余孽,届时,只需将这一切推到那些余孽的头?上,这大周,便真的可以改朝换代了。”
姜离这一言,便等于揭开了所有谜团,而庆阳公主又恨又恼地瞪着她,“可恨!实在可恨!当年你为何?没有死在登仙极乐楼?!这一切全?是因你而起,全?被?你毁了,最后一步,我就差这最后一步啊——”
章牧之早已冲入一楼佛殿之中,这时,他?快步而出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万寿楼西北面的五座佛像之中藏有硝石,应是伏火雷无错,其引火处就在阿难佛的身后,属下们已经将佛龛拆下来?了。”
楼外众人听得背脊发凉,一旦这楼中引爆,万寿楼塌,除了楼中之人,楼下众人不?知?内情者,只怕也难逃脱。
李同尘看着庆阳公主和李策,哭腔道:“殿下!你怎能走到这一步!寄舟!你也知?情是不?是?!这是你费尽心血建造的楼台,你怎么忍心让他?塌了?!”
这片刻之间,善战的袁兴武也败在了裴晏剑下,他?胸口?中剑再难支撑,羽林卫一哄而上,立刻将其制服。
眼看着此刻是真的大势已去,庆阳公主疯狂地又哭又笑起来?!
“天?不?随我!天?不?随我啊——”
“皇后娘娘驾到——”
在庆阳公主的崩溃声中,皇后仪驾款款而来?,同来?的还有千余北营禁军,手持刀剑与长弓的禁军将万寿楼重重包围,无论何?人都插翅难飞。
没有人想到,已经幽居二十年的萧皇后,会在此刻出现在众人面前。
高台入口?的群臣散开来?,萧皇后由泽兰扶着走了上来?。
淑妃殷切道:“娘娘!娘娘您怎么来?了?”
看了一眼气到面庞发紫的景德帝,萧皇后面无表情地看向庆阳几人,她眼底生出两?分遗憾:“庆阳,何?以至此啊?”
看到萧皇后,庆阳公主更红了眼睛,“母后,我们没有忘记宁阳姐姐,这么多?年了,我做不?到像您一样不?争不?抢,我不?平,我不?甘啊!”
萧皇后神色复杂,“当年之事?,你是如?何?知?晓?”
庆阳公主看向不?远处被?挟制的魏阶,道:“战胜之后,魏阶曾是北上军医之一,宁阳姐姐身边亲近之人失踪的失踪,死于非命的死于非命,一切真相,都是他?告诉我的,当年,当年我得知?邪道,起先并无起势之意,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没有人为宁阳姐姐伸冤!既然无人来?挣这个公道,那边我来?挣,母后,我也不?想害那么多?人啊!”
萧皇后苍老的面上浮起几分洞明?,凉声道:“庆阳,你记得宁阳,可何?必用宁阳来?掩饰自己的野心?已经二十年了,宁阳生前最不?喜兵战,最不?愿看着无辜百姓枉死,你若真的敬爱她,为何?偏偏做了这么多?她最讨厌的事??”
庆阳公主本十分动容,萧皇后这话一出,她面上悲痛滞住,神容也僵硬起来?。
萧皇后缓缓看向四周,文武百官、宗室王公,今夜所有人都聚在这里了。
她默了默,道:“先送陛下入殿中歇着,传太医来?——”
景德帝气的说不?出话,只以手势表达不?满。
于世忠愣了愣,还是先紧着景德帝的身体要紧,眼看着景德帝被?搬进了万寿楼中,萧皇后这才看向执剑的裴晏,又看向裴晏身边的姜离。
事?已至此,姜离道:“娘娘,当年救我的人就是裴晏。”
萧皇后面露欣慰来?,又看裴晏道:“当真想好了?”
裴晏重重点头?,“娘娘,臣想好了。”
萧皇后有些不?舍地看了姜离一眼,“那好,马车就在安福门?外,快去吧,一把年纪了,我也没想到我还来?收拾这样的烂摊子。”
此言一出,姚璋不?愿,“皇后娘娘,陛下不?许裴世子离开——”
萧皇后不?容置疑道:“是本宫之令,陛下若要惩处,自有本宫来?担。”
姚璋满眸不?甘,但想到适才与裴晏也算同仇敌忾片刻,这份不?甘又淡了一些。
姜离红了眼眶,“皇后娘娘——”
萧皇后道:“本宫说过的,这宫里就是这样,今晚又要死许多?人了,你还是不?要留在这里,走吧,再等一会儿,你们可就不?一定能走得了了。”
姜离欲言又止,但景德帝的怒容犹在眼前,她不?知?能说什么。身旁裴晏抱拳行礼,而后一把牵住了她的手,他?带着姜离经过众人,下高台直奔安福门?去。
裴晏大步流星,姜离也加快了脚步。
她还没有亲眼看着魏阶死,但可以想象,魏阶离死已经不?远了。
她看一眼裴晏的侧脸,满是愤懑与饱经痛楚的心,也在这携手的片刻平静了下来?。
重重宫殿被?他?们甩在身后,她想回头?,却最终不?曾回头?。
她只问:“皇后娘娘能处置好一切吗?陛下会不?会怪她?”
裴晏道,“皇后娘娘有她的应对之法?。”
默了默,姜离再问:“皇后娘娘知?道宁阳公主因何?而死吗?”
这一次,裴晏长久的沉默,没有回答。
待二人到了安福门?外,果然有一辆马车等着。
和公公在马车旁道:“小人最后一次送姑娘出宫。”
姜离鼻头?微酸,与裴晏爬上马车,长鞭急落,马车很快跑动起来?。
车室之内,裴晏紧握着姜离的手,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七年前离开长安的那个雪夜。
他?道:“七年前离开长安时,我也这样握着你的手。”
那时他?忍着身上的痛,生怕姜离死了。
姜离心中也满是感慨,与他?十指相扣,“这一次不?同了。”
内宫动乱,禁中也紧急调遣着各处禁军增加防卫,但见是和公公驾车,一路行来?无人敢拦,待快要出朱雀门?时,一辆入宫的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糺……日月光……复旦兮……”
禁军马蹄声和辚辚车轮声中,似有妇人的哼唱响起。
姜离一愣,“你听见有人唱歌谣吗?”
裴晏仔细去听,摇头?,“不?曾。”
姜离这时也只能听见车马声在宫道内回荡,她失笑摇头?,不?再多?问。
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出宫门?后二人与和公公作别,九思与十安已等了良久。
九思道:“公子!府里上下都已安排妥当了!”
十安也道:“衙门?里也周全?了。”
禀告完,二人跳上马车,挥鞭直奔明?德门?。
万寿节的长街上人潮人往,御道旁,三千华灯未央。
冲出黑嗡嗡的城门?门?洞时,夜还很深,但天?尽头?,似有明?光破云而出,朱漆宝盖的马车向着那明?光而去,永不?回头?。
(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