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记忆像是上了锁的匣, 只?等正确的密码,开启。
左星凝听到一阵蝉鸣,来自?十四年前的夏天。
聒噪地、沉闷地, 带着医院萦绕不散的消毒水味, 忽而, 又变成?纸钱被焚烧的烟灰味。
她想起在平夏山时对林霏说过的话, 还有清明前, 跟着楚时音去祭拜时, 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左星凝望着楚时音的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 却是另外一张脸——
头发又短又乱,一双眸子黑澄澄的, 看人时透着狠劲。
左星凝人小、胆子也小, 总被她看得两只?眼睛兜满一泡泪。
所以,她一开始总是避开那?双黑眸,把?视线压低,看她细瘦的身?体,瘦到,像是刚抽条的枝。
再后来, 少女挺着细韧单薄的脊背, 带她越过泥泞的水沟。
而后, 眼前的画面定格在离别前。
左星凝“看到”自?己拉着她的手,定下约定。
「告诉你个?秘密, 其实我?是七彩蝴蝶小公主, 魔仙女王派来的使者……」
「你经?历的不好的事都是对你的考验, 你通过啦,接下来不会?有很难很难的路了……不过, 也可能会?有啦。」
「毕竟我?年纪小嘛,魔法还不强,但我?会?努力的,你也要努力呀,好好学习、乖乖吃饭,成?为很好很好的大人,我?们拉钩……」
“拉钩……”
左星凝怔怔低头,看着她们勾起的尾指。
那?些记忆太久远了,久远到,她以上帝视角观看时,像是在阅读别人的过往。
“可是……你……为什么……”
脑子一团乱,无数个?问题涌了上来,堵在喉间,挤都挤不出?来。
左星凝一阵失声,只?有那?双红茶色的眸子在颤动,越来越红。
楚时音定定看着她,轻叹一声。
“别哭。”
眼泪啪嗒啪嗒落下,重重砸在手背,像是下了场雨。
前半生之于楚时音而言,便是一场潮湿连绵的雨季。
雨季里的一切都透着压抑,闷得人无法喘息。
只?有在学校,楚时音才能透那?么一两口的气。
九年义务教?育阶段,上学并不会?花上很多钱。
怕落人口舌,男人并未阻止她上学,至于生活费,全?看他赌牌是输了还是赢了。
没人能说句不是,毕竟:“一个?大男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
好在,她遇到了好人,刘老师帮她争取到了助学金,偶尔,刘老师还会?把?她带回家,当作自?己女儿一样?照顾打理。
日子很难,但还有细枝末节的甜,支撑她过下去。
直到……初二那?年。
楚时音来了月经?初潮,花销从此多了一样?,男人看她的眼神?,也变了。
那?是看到秋日蔬果正肥,可待采摘的眼神?。
没过多久,楚时音就?看到家里来了“媒人”。
再然后,男人去了学校,要把?她带回家,要斩断她唯一的生路。
铺天盖地的雨冲进学校,把?她拉进黑沉的水底。
是刘老师把?她捞起来,为她撑起一片晴朗的天。
可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能做得太少,“父亲”这两个?字在世俗的观念里,比什么都大。
雨再度追上来,她只?能像刘老师说的那?样?,跑,跑得越远越好。
但没人告诉过她,原来外面的世界也在下雨。
她无路可退、无檐可避。
剪短头发那?天,她看着镜子里的人,笑她痴愚、笑她软弱。
名为理智的弦随着发丝断裂,她忍不住想,如果这辈子只?能这样?过下去,那?她为什么不……
“姐姐。”
怀里的人动了动,楚时音抽回思绪,长臂一捞抽了两张纸巾,给她擦脸。
左星凝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张嘴就?是一声哭腔:“对不起。”
楚时音微怔,丢掉手中染湿的纸,问:“对不起什么?”
“我?答应过你的,说会?去看你,但是,但是……”
左星凝抽噎得说不下去,楚时音替她补足:“但是不是生病,就?是有别的事走不开?”
“嗯……”左星凝点头。
后来她们都长大了,贸贸然去“赴约”,总显得像挟恩待报。
更何况 ,楚时音大学后,左星凝就?很少能听到她的消息了,资助的关系更是就?此结束。
“我?没怪过你,”楚时音搓着她的脸蛋,说,“阿姨来看我?时都跟我?解释过,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要谢谢你。”
谢她捞起那?封注定石沉大海的求助;谢她曾强势降临于她的生命。
自?此,云开雾散-
再次回到安城,楚时音的状况已经?平稳许多,网络上的舆论早已平息。
据于思雅说,石园在父母的监视下没敢再惹出什么风浪。
互联网的热点更新极快,转眼便没人讨论楚时音和左星凝之间“捕风捉影”的传闻。
半月后,她们再度启程,前往另一个?城市,专注《雾中探花》的拍摄。
春去秋来,等再回到安城,已是立冬。
楚时音即将迎来下一个?生日。
最近,左星凝一直神?神?秘秘的。不……不是最近。
《雾中探花》还未杀青时,有次拍完夜戏回酒店,她就?撞见左星凝坐在卧室不知在和谁讲电话。
讲电话也就?罢了,偏偏这家伙还一见到她就?把?电话挂了,做贼一样?。
若只?是如此,楚时音还能勉强不在意,但昨天,在她洗澡时,左星凝又神?神?秘秘地接了个?电话。
依旧是见到她出?来就?挂了,不等她问,左星凝就?一溜烟跑去浴室,明显是在躲。
手机明晃晃躺在床上,楚时音垂眸看了半响,头一次失了君子之风。
通话记录清理过,微信也是一样?。
这下,楚时音不得不怀疑。
原本?,她想先等生日过去再找左星凝谈这些,然而,今天一大早后者就?口称有事,跑得不见踪影。
有鬼,绝对有鬼。
楚时音吃掉一盘炒猪肝,又煮了一壶生姜红枣茶。
她需要补血。
虽然左星凝每次只?敢吸那?么一点点,到不了贫血的程度,但拗不过她,楚时音只?能降低被吸血的频率,并改变饮食以让她安心。
接下来,只?等左星凝回来。
她要借助被吸血时的玄妙感觉来确认一件事:她家小星星的那?颗心,还有没有好好待在她身?上。
一壶红枣茶放凉,门外终于响起脚步声。
楚时音起身?,径直拉开门:“去哪了?”
左星凝蹲在地上,仰脸看她,装傻:“没……没去哪啊?”
楚时音眉头一挑,等她穿好鞋就?拽着往屋里拉,而后一转身?,伸手:“我?的生日礼物呢?”
“生日礼物……当然有的嘛。”
左星凝跑回自?己的房间,拿了个?暖橙色的盒子出?来。
自?从和楚时音确定关系后,这个?房间就?失去了睡觉的作用,成?为独属她的私人领地。
需要背着楚时音做点什么时,她就?会?躲回卧室。
楚时音接过盒子打开,原木色的拉菲草上,果不其然躺着一条手工围巾。
作为左星凝努力小半年的作品,除了针脚疏密略有些不均匀外,做工意外地还不错。
楚时音毫不吝啬给了夸赞,并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
“你在门口的时候偷偷藏起来的‘什么’。”楚时音意有所指地扫了眼她的口袋。
她既没有聋也没有瞎,左星凝在门口磨磨蹭蹭穿鞋,分明是想把?手里的东西?藏进怀里。
“……本?来想晚上给你的,”左星凝低头嘀咕一声,复又抬头,一双眸子钉在楚时音脸上。
“但是给你之前,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楚时音颔首:“你说。”
“我?想问……就?是,”左星凝吸了口气,“你是因为小时候¥%#%&@的吗?”
楚时音怀疑自?己的耳朵:“我?因为什么?”
左星凝声如蚊呐:“因为,因为小时候我?帮了你所以才喜欢我?的吗?”
“……”
楚时音揉了下脸,无奈问:“你那?会?儿才九岁,我?很像变态吗?”
“当然不像!”反驳完,左星凝卡壳,“可是……可是你从来没说过为什么喜欢我?嘛。”
以前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还好说,傻乐就?够了,就?当是天上掉馅饼砸在她头上。
但知道得多了,她就?有点儿怕。
怕什么也不好说,就?是觉得自?己的“位置”不牢固,好像,如果当初是别的谁资助了楚时音,就?会?取代她一样?。
虽说,她也知道已经?发生的事不会?改变,但心里的想法有时候就?是不受控制。
见她吞吞吐吐的摸样?,楚时音心里明白了八成?,叹道:“你出?现的时候,我?只?是因为很感激你,所以把?你当……妹妹?”
一开始,最多也只?是这样?的感情。
“要说从哪里开始不一样?的话……应该是录《逃出?生天》的时候吧。”
她到现在还能回忆起,左星凝单膝跪地,抓着她的手自?己淘汰掉自?己时,那?双格外亮的眼睛。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左星凝眼里真的是不一样?的,而相处这么久之后,这种感觉更为清晰。
对于左星凝来说,她大约是崇拜的偶像、是皎白的月亮、是冬天里的热源……再后来,加上了爱人。
除了后者,别的大约也很重要吧,但楚时音却觉得,它们并非无可替代。
而左星凝之于她,是灯塔。
唯一能指引航向、救她走出?一望无垠的漆黑海洋、引她上岸的灯塔。
……
楚时音没有讲太细,性格使然,她表达爱意总会?含蓄些。
最后,她也只?是说:“不用想一些有的没的,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你。”
“那?好吧。”
左星凝很满意这个?答案,嘴角眼看就?要翘到天上,“既然如此,就?先给你看这个?吧。”
左星凝又回了一次卧室,抱着一个?相框跑过来。
相框内是一张证书,楚时音看着上面的文字,一愣:“这是?”
“证书,我?买了一颗星星的命名权,名字的话,用了我?们的cp名。”
左星凝反手点在上面,“楚楚动星,它是专属于我?们的星星。”
眼眶发热,楚时音一阵失声。
未等她说出?话,左星凝又从口袋掏出?一个?盒子:“还有呢。”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家工作室呢,差点就?没赶上你生日。”
她碎碎念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银色的耳钉和项链。
耳钉呈不算规则的多角星星形状,而项链的坠子,则是一段起伏的波纹。
“别看它们平平无奇,但这是提取了我?的声波,再建模做成?的首饰,独一无二。”
左星凝说着,给呆住的楚时音戴上耳钉。
“耳钉,是我?在呼唤你的名字,楚时音。”
“项链,是‘我?爱你’。”
“以后,只?要你想我?了就?可以戴上它们,我?会?永远呼唤你的名字,然后对你的心脏说……”
未等她说完,楚时音以吻封缄。
心跳声会?给她答案——
我?爱你,永远爱你-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