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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蝲蛄来了


    矮子牙保蜷在榆木圈椅里, 手指头搓着青瓷盏沿儿叹气:"沈娘子哎,你莫说我没心肠啊,我说的是真心话。阿桃娘年岁大了, 那老鸨母常说她那嗓子眼儿, 高腔一吊就成破锣嗓,寻她的客人都少了。三十几的人,赎身银钱倒能压压,可这买卖,算盘珠子一拨, 我怕你回头后悔呐。”


    矮子牙保盱着沈渺的脸色,咧嘴一笑:“我把话说在前头, 您自个儿好好掂量掂量,说开不伤情分, 咱们俩日后都省得有什么麻烦事。”


    “你说的在理,我也知晓。”沈渺倚着牙行铺子里那雕花隔扇,扭头瞧着院里那株歪脖子枣树抽芽:“我也思量过了,阿桃娘虽不是金嗓子, 但如今也不是不能唱了,而且她定会识谱会调弦,回头带其他小伶人也比外头不知根知底的强——横竖我预备着, 待她唱不动了,让她给我当个管事,帮着料理料理杂事儿, 也没啥不行的。”


    做生意全考虑利益不行, 但做慈善也不行,茶楼里唱曲是锦上添花,又不全指望用这个挣钱, 说到底,还得是菜色好、口味正,才是立得住脚的硬道理。沈渺是有意回头阿桃娘不能唱了,让她给她做做人力的。


    这话已经说透了。矮子牙保咂摸出滋味来,沈娘子看来不止要雇阿桃娘一个唱曲的伶人,估摸还想着再找几个身价便宜、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让她们跟着阿桃她娘学些本事,如此一来,这生意自然就不会亏本!


    他眉眼活泛了,嘿嘿笑:“这样好,还是沈娘子精明啊!得嘞!赶明儿我往大名府去时捎带两匹好缎子,就说是替东家采买侍妾。那老鸨子见着甜头,保准把阿桃娘塞进来给我挑!到时,我使使手段,一准能压下价来。”


    说完,他又试探着问道:“照娘子的意思,顺带,我再给寻摸两个刚学琵琶的小伶人?”


    沈渺笑了:“正是这个意思,记得挑那人品信得过、老实本分的。”


    “这你放心。”矮子牙保拍着胸脯保证。


    沈渺的确想要两三个艺术类的员工,能轮着班,两层楼,一层安排一个。


    矮子牙保见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便也不多费口舌了。当下,把他去大名府的日子给定了下来,至于另两个小伶人,他也仔仔细细地向沈渺问清楚了她的要求,答应过个两日,先挑几个好的来给她瞧瞧。


    沈渺又接着说道:“除了那唱曲儿的伶人,我还得寻几个南边来的厨子,起码得要两个,最好是那些擅长做糕饼、蒸菜的。这事儿你也帮我留留神。当然,跑堂的伙计也不能少,能机灵点、手脚麻利的最好,再找个会打算盘的管事,来帮着料理我这茶楼里的账目。”


    大买卖啊!矮子牙保惊喜万分地都应下了。


    虽谈妥了人手的事,沈渺从人市出来,便踩着青石板上的露水往家走,她心里那本账却越发沉甸甸的——人其实是最简单的了,要开茶楼,后头还有一大串又漫长又复杂的筹备事儿等着去操持呢!


    比如:她得想法子好好摸摸底儿,看看康记那条街平日里的客流量多大,自家茶楼的目标客人又是哪些人。毕竟不同的人,对菜品的口味、环境的好坏、价格的高低,喜好和要求差异都挺大的。


    这早茶楼要立得住,还有吃茶的形式也需考虑。


    说起吃茶,这汴京城里谁不是行家?饮茶之风在宋朝极为盛行,上至宫廷皇室、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不以饮茶为乐。


    在汴京城,茶肆也遍布大街小巷,当时清明前新茶上市,朱雀门外茶坊鳞次栉比,碾茶的青石轱辘整日价转。


    但此时的人大多吃团茶得多,贵人们讲究击拂作画的茶百戏,泡茶时会用茶槌将其敲碎,再用茶碾或茶磨将碎茶研磨成极细的茶粉,最好能细得能穿过绸筛。还要点茶点出一层厚厚的、如积雪般洁白细腻的泡沫,能长时间附着在茶盏壁上,不轻易散落。


    有点像咖啡拉花。


    而后世的广式早茶却是“一盅两件”岭南饮茶文化,这又是另一番光景。


    一盅茶搭配两件点心,通常是一件干点和一件湿点。干点如叉烧包、虾饺、烧麦等,湿点则像肠粉、粥品等。


    穿着拖鞋背心,慢悠悠地晃出门来,再坐进茶楼里悠哉哉地品茶吃点心,这是老广才有的惬意和舒适。


    广式的茶品也丰富得很,有普洱、乌龙、红茶、菊花等。但这些和此时宋人的吃茶风俗到底是不同的。


    想多了,沈渺脑壳子都疼。果然,一间大茶楼和普通的小食肆相比经营的难度便大多了。


    沈渺进了家门便挽起袖子揉面,一边在心里琢磨这件事,一边开始忙活起今日的生意来。


    灶头的热气腾起来,食物的味道又再次抚平了她心头的一团乱麻,不愁不愁,事缓则圆,这事儿总归急不得,就跟发老面似的,得经几番揉搓醒发,好馒头才出得来。


    一连过了半个多月,矮子牙保已经动身,初夏的风着河边湿润的水汽钻进铺子。


    沈渺看着阿桃端着鱼丸汤饼穿梭在铺子送餐,忙得脚不沾地。


    她还不知道这件事,沈渺也不打算提前和她说,毕竟这事儿才刚刚谈拢,矮子牙保刚启程,还不知道能不能顺顺当当把阿桃她娘赎回来,万一有什么岔子,也免得白让她空欢喜一场。


    等把人平平安安地接回来,便也不用说了。


    沈渺望着她灵巧身影,今年过年时她吃完年夜饭便窝回屋子里数钱,数着数着,泪珠子便一串串砸在铜钱上。这小妮子偷哭时无声无息,没一会儿又擦干眼泪,扬起笑脸出来和大家烤火守岁。


    沈渺其实都知道。


    她很想她阿娘,只是不说。


    沈渺胳膊倚着榆木柜台出神,叫阿桃逮个正着。她又端出个黑陶海碗,油亮亮卤肉堆得冒尖,袖口还沾着芫荽末,风风火火出来送了一遭,见沈渺在这发愣,不由长叹:“我的娘子哎,你是我的活菩萨,灶上蒸锅都蒸了多久了,还在这神游,在案板上醒的面团都快发芽了!”


    她眼风扫过门外又乌泱泱进来的食客,急得跺脚:“您快回灶房忙活去,那位张货郎每回来都吃糊涂汤饼,我不必问都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沈渺讪笑着往后厨溜,青布裙裾扫过门槛,和偷偷溜进灶房里被扫帚赶出来的麒麟一样……有点狼狈。


    沈记汤饼铺早养出一大批的熟客。这些老饕们熟门熟路,来了都不用人多招呼。阿桃也各个都脸熟,这位知道要多添勺辣油,那位不要撒葱花。


    春日刚过完年那段时日,蔬菜不易得,铺子里好些菜都贴了售罄的牌子,全靠鱼丸汤饼吊着大伙儿的胃口,偏生还是有人惦记着夏日里烤鱼那种滋滋冒油的焦香,现在一入夏,都来问了好几回了。


    沈渺望着檐下麻雀新搭的鸟窝思忖:烤鱼和蝲蛄的确该重新上市了,这种麻辣鲜香的菜正好井水冰镇的梅子酒,是夏日里不可或缺的痛快。


    是的,说起蝲蛄,她的夏日麻辣小龙虾,终于可以稳定上市了!


    于鲟真是了不起,去年秋分在城外的溪边为沈渺日日捞虾,送过来时听沈渺念叨了几句:“不知引山泉下来,用活水养着,不知能不能活?”。


    他竟然因此痴痴地上了心,回头竟真在他那鱼塘角辟出两三个蝲蛄池子。


    他在青石板上凿泉眼,引的是云头山的山泉水,带着全家去拉河沙,还用柴火滚水洗过沙,之后便在塘底铺细沙种水芹,让蝲蛄能挖洞栖息,又在缓坡斜搭竹篾棚供蝲蛄上岸蜕壳。甚至还专门在池子边缘修了高于普通池塘的塘堤,上面拉了一个油布雨棚,避免暴雨冲刷污染水质。


    等到雌虾终于抱卵那几日,他几乎住在蝲蛄池子边,比当年自个生儿子那晚守得还仔细,等看到雌虾成功抱卵后又连忙捞出来单独养在育苗池里,生生熬了几夜,瘦得颧骨能突出来。


    今春开塘,蝲蛄生得个头又大又壮,虾钳子不小心能把手指都夹到流血,力气大的很。没想到这么难养的竟被他养成了。


    而他先前一点风都没给沈渺透,如今经历千辛万苦带出第一批虾,才告诉了她。


    沈渺听唐二带来于鲟养成蝲蛄的信时,正揉着面团,听到时惊讶得都说不出声了。


    他喜气洋洋地拎了一篓子蝲蛄来,沈渺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如果养不成,花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他也没想过给沈渺讨要;如今养成了,却也没有扭头就要高价,还给了沈渺一个还算实惠的批发价。


    沈渺心里也熨帖,正好答应他,跟他续签常年的契书,从此再不换鱼商了。


    这算是独家供应的承诺了。


    于鲟高兴得手都没处放了,憨厚笑道:“有娘子这句话,养这蝲蛄再多的辛苦都值得了。”


    送走他,沈渺便想出了七八种小龙虾的口味,但还是想做麻辣的。她对麻辣小龙虾一直是有点情节的,她早年间在重庆学菜,有个街头摆摊的老头拿搪瓷缸子煮虾,能辣得人咂嘴跳脚,但特别好吃,嘴都肿了还是停不下来。后来这麻小成了夜市一景,约上三五好友围坐,吃虾谈笑,冰啤酒一碰,摸着杯上一层凉霜,舒舒服服。


    烟火气混着闹市声,是她很难忘的记忆。


    沈渺晌午便支起扎了红绸子的招牌。


    海报图是让唐二揣着一只活的蝲蛄去书院里请谢祁照着一笔一笔描绘的:第一幅是红色的底色,黑陶盘里装满了烧得通红油亮弯曲起来的蝲蛄,上头洒满了火辣的茱萸酱,白色锋利的大字:“麻辣蝲蛄”,旁边再跟着几个小字:“热辣舌尖”、“撸虾吃酒会好友”的宣传语。


    另外一副是水墨工笔画,就特写了一只还没煮熟的蝲蛄,举着大大的钳子,旁边配了一行墨色淋漓的小字:“且将新火试新虾”——对不住了东坡先生,蹭了蹭他的诗。


    这水墨工笔画贴在铺子里,红色海报贴在木质立架上摆在门口。


    日头刚偏西,在沈渺这里吃成了双下巴的王娘子便闻风而来。


    沈渺这里上了什么新菜,她总是第一个到,沈渺都怀疑她是不是在她这里安插了什么卧底。


    今儿她这个海报才刚刚粘好,王娘子已经摸着双下巴便笑眯眯走进来了,兴奋而期待地问道:“今晚有蝲蛄啊?”


    沈渺笑道:“有。”


    话音未落,五贯钱已拍在柜上。


    王娘子豪气冲天道:“多少钱一盆,我先存个五贯钱的!”


    沈渺哭笑不得:“您不尝尝再存?万一不喜欢吃呢?”


    “你看看我这腰身,这下巴,像是不爱吃的吗?”王娘子不屑,“怎么可能不好吃,去年蝲蛄少我就没吃上,不成,我就要先存上,回头指定又跟烤鸭似的排好几日都抢不到。”


    沈渺只好给她存上了。


    蝲蛄因为养殖困难,所以会卖得比烤鱼更贵一些,大概在一盆三斤虾一百五十八文左右,和烤鸭差不多。


    这个价不低,新客可能会不敢尝试,但老客应该都知道好不好吃了,去年夏天也断断续续上过几次,但特别少,有人吃过以后抓心挠肝来问过好几次的,沈渺也实在是没办法,因为她没有虾啊,去年于鲟偶然捞过来都只有几斤,也就做个两三盆。


    所以这次重新上市,还是大量上市,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刚刚入夜就坐满了人,阿桃进灶房来报菜,外头满座的人全是来吃蝲蛄的。


    后厨弥漫着沈渺炸的茱萸辣油的香气,年婶娘切莴苣切的脆响,唐二从外面又拎一竹篓子虾进来,往水池里哗啦啦一倒,半盆青灰色蝲蛄滚进盆里,大头大虾钳子张牙舞爪,须子还挂着山泉水珠。


    沈渺拎起只对着灯瞧,虾尾一蜷,果真活泛得很。


    唐二抹了一把汗,另外端给她一盆已经料理过的虾:“娘子,这盆是已经吐尽了泥腥,我和福兴拿刷子挨个刷净肚皮,还剪了沙囊,拾掇清爽了的,你先用着,我和福兴再去洗。”


    沈渺忙道:“多亏你们了,灶房里我请了快食店的丁五石来帮衬,前头铺子里有年婶娘和阿桃,你们就专心弄虾吧。”


    “好嘞!”唐二撸着袖子又出去了,和福兴二人蹲在排水渠边奋力刷虾。


    快食店送完团膳就闭店了,在那边忙活的年婶娘、丁五石便都被沈渺抓来加班,当然她是有给加班费的。


    暮色初合时,王娘子已经揣着去年烤鱼抽盲盒时的莲花大陶盆来占座了。坐在常坐的位置,正好能欣赏到对面墙上,灯火映着的水墨鳌虾图。没一会儿,从衙门里下班的王雍也直接过来了。


    沈渺把灶上起锅,油烧得滚热,拍几瓣蒜、切几段姜,滋啦一声呛出香气。抓一把茱萸、姜酱、花椒,扔几颗草果八角,混着自家做的豆瓣酱下锅慢煸,红油很快渐次浮上来,满屋子辛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洗干净的虾子倒进去,颠两下勺,壳子便染得金红透亮,沿锅边淋一勺黄酒,热气“腾”地窜起,这蝲蛄的香气顶得麒麟都跑进来闻来闻去。


    添水焖煮时,切点豆芽、莴笋和黄瓜条垫底。待汤汁收得浓稠,撒一把青葱段,淋几滴香醋,锅盖一揭——辣香混着鲜甜直扑人面门,虾壳红艳艳油亮亮,香辣无比的浓汁稠稠地裹在虾身上。


    王娘子来得早,她是第一锅,阿桃端着陶盆穿堂过,红彤彤虾子垒成宝塔尖,全铺子来吃蝲蛄的食客都好奇地伸着脖子往她桌上看,一路香气荡漾,馋得他们根本收不回目光。


    “来了来了,好香!”王娘子也早已迫不及待了,顾不得烫手,拎起一只,咬下头来,先嘬一口头壳里的黄,麻辣里透出股子醇鲜,好辣又好好吃!她被辣得倒抽气,却还是继续不停地剥开壳,掐头去尾嘬得啧啧响。


    虾肉雪白弹牙,蘸一蘸锅里浓郁汤汁送进嘴里,先是花椒的麻在舌尖打转,继而辣意顺着喉头往下蹿,偏又勾出虾肉的甜来,吃得人鼻尖沁汗,筷子却停不下。


    起先吃起来不觉得多辣,吃到后头,那辣气儿便顺着鼻尖往天灵盖窜,她忙叫了两壶冰湃梅子酒,仰头灌了好几口,心肺又凉得好似吞了一口雪般舒爽。


    “哈——”她畅快地呼出一大口气。


    阿桃和年婶娘在铺子里穿梭如梭,手里的黑陶海碗里红虾堆成小山尖。


    王雍下值赶来,刚跨过门槛,就瞧见自家媳妇坐在那儿,吃得嘴都辣红了一圈,虾壳在桌上堆成小山,,那装虾的盆里,竟只剩下寥寥几只虾了,红彤彤的汤底里,就剩些素配菜孤零零地泡在里头。


    他赶忙坐下,想着再点上一锅,可抬眼一打量,铺子里早已是人挤人,满满当当的,闹哄哄的,心里头清楚得很,肯定是来不及做了。


    王娘子瞧着自家郎君那一脸失望的模样,讪讪地笑着说道:“太好吃了,没忍住吃太快了。”


    能怎么办呢?自家媳妇,王雍悠悠叹了口气,只好把那几个剩的虾,剥了出来放在碗里,再末了舀一勺浓酱汤汁拌饭,白米饭染作红油色,和虾肉一起扒拉两口,五脏六腑都舒坦。


    他就着几口虾肉,配上脆爽的黄瓜和莴笋,竟然也连吃了两碗米饭,吃完后,他凑近自家媳妇,悄悄地问道:“存了没?明儿我来捎上两盆,带进宫里给官家尝尝鲜。”


    上回官家吃了沈记那鱼丸惊为天人,自打那牙疼好了之后,就不再要鸭架煲汤配炙鸭了,改成把鸭架油炸了吃,还另外吩咐梁大珰买上几斤生鱼丸,带回大内去煮着吃。


    鱼丸配炙鸭,吃得官家那原本才消瘦了一丁点的黑胖脸,如今又胖了老大一圈。可梁大珰却非说官家不是胖,只是夜里水喝多了,所以早起才瞧着脸大了,等夜里指定就消了。


    要是夜里还没消,那指定还是官家水又喝多了。


    王雍听得人都呆了,在梁大珰眼里,官家到底是何等英明神武的模样啊!不过后来他听人说,梁大珰年岁大了,这眼睛早就花了,看谁都英俊。


    王娘子也跟着压低嗓音:“郎君放心,我已存了三十盆,拢共五贯钱的,足够吃好些日子了。”


    王雍欣慰地点点头,果然在吃这方面是不必担心自家媳妇的。


    自打蝲蛄上了沈渺夜市大排档的菜单,沈记汤饼铺又热闹得要排队了。铺子门口整整齐齐地排了两排小凳,上头坐满了等着吃虾的食客,阿桃挨个发一把瓜子,不住安抚:快了快了,您再嗑一会儿!


    走在街市上的来往行人,隔老远都能听见沈渺请来的那两个大嗓门闲汉扯嗓子不住地喊:


    “小桌20号!小桌20号!沈记请你吃虾啦!”


    宁奕被关在书院里,原本压根不知道沈记又出了新菜。还是谢祁突然在自己那圆筒状带把手的奇怪白大杯子里养了一只大钳子胖蝲蛄,还趴在桌案上,一整天都在那儿画画,他才琢磨出一丝不对劲来。


    他啃着谢祁从沈记带来的烤猪蹄,吃得满嘴油,蹭到谢祁身边,探头探脑地看他究竟在画什么。


    看了好半晌,等他换上昂贵的白墨,挥笔立就“麻辣蝲蛄”四个字,宁奕忽地跳起来,激动道:“是不是,是不是沈娘子做新菜了!”


    “你不是看到了么?”谢祁头也不抬,随口敷衍地回了一句。画好一幅后,便让秋毫拿去旁边晾干,接着又继续画下一幅。


    这可把宁奕给愁坏了,他瞅了瞅手里还剩半个的烤猪蹄,心里有些不舍,可还是放下了。


    这猪蹄也好吃,显然挑的是后蹄儿,肉厚筋弹,燎得焦黄,又浸足了沈记独特的料汤子,用嘴咬一口撕开焦脆的外皮,油珠子沿着嘴角就滚下来,里头的胶质颤巍巍亮晶晶,吃起来又嫩烂又有嚼劲,麻辛味满嘴都是,特别过瘾。


    可是沈记这明显又有新菜了,这么好吃的东西,他怎能错过呢?


    宁奕算是看出来了,他之前订的那本册子,本是用来记录他吃过的那些好吃的东西,可现在倒好,光是沈记的美食,就多得都来不及记了,每一样都好吃得要他的命啊。


    有时候,他原以为自己不吃的东西,譬如那端午的烧肉粽!角粽怎能是咸的呢!但端午后谢祁带了些来书院,他分了一个吃,险些倒戈叛变了蜜枣甜粽。


    宁奕下定决心:还是留着这肚子,晚上就翻墙去吃沈记的那麻辣蝲蛄,他一刻都耽搁不了了!


    等谢祁画完画,扭头一看,咦,宁奕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他把晾干的画小心翼翼地装进画筒里,让秋毫送到沈记去。自己还是坐在桌案边,呆坐了一会儿,才从桌边的画篓子里抽出一幅卷起的画轴,在那幅画了一半的人像上继续画了起来。


    画上,正是个坐在树下仰头望天的温婉女子。


    他一笔一笔,仔细地点上夜空里的星子,画完之后,又对着画默默地坐着出神。


    直到外头有个传话的杂役匆匆跑过来,说道:“谢郎君,书院东门的值房有人候着您呢,说是从陈州您家里来的。”


    谢祁听了,神色微微一动,眼底闪过一丝喜色,连忙将画轴仔仔细细地收好,快步往东边走去,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第102章 家有喜事


    六月初, 汴京城便已闷热了起来。汴河上常有堆满蔬菜瓜果的小船沿河叫卖,船上竹筐堆满了正熟的金杏、甜瓜,撑船的船夫吆喝声悠长:“金杏儿甜瓜嘞, 水鹅梨小瑶李, 通通个大又甜——”


    声音被水波荡远,又被溽热的风送回来,只是打桥上路过,听着都叫人口中生津。


    金梁桥上,宁奕正跟头犟驴较劲。


    这畜生是孟三家的, 油亮的皮毛下裹着副倔骨头,不让骑, 爬一次驴背甩一次,两个少年衣衫都汗透了。


    “就该牵去马行街卖了!”宁奕抹了把额汗, 手攥得缰绳气得直颤。那驴倒神气,昂着脑袋嚼柳条,压根不拿正眼看人,甚至还放了一串响屁。


    孟三无奈地苦笑道:“我爹说了, 这驴脾性太坏,卖也卖不上价钱,算是砸手里了。”


    “骂也骂不过, 打也打不过,它不是驴它是我祖宗!”宁奕气呼呼地瞪了那昂首挺胸、神气活现的驴一眼,“这么多驴, 你爹咋就偏偏挑中它了?”


    “那天我爹喝醉了, 被卖驴的给忽悠着买了。”孟三挠挠头说道。


    宁奕无力地摆摆手:“罢了罢了,快到了。往后可再也不找你这驴当脚力了,还不如自个儿走路呢。”


    孟三也好奇地问:“你才刚被冯先生放出来, 这么着急又翻墙跑出来干啥?还非得拉上我……”


    “没法子呀,尚岸病了在家歇着,谢九又不知道咋回事,也不在书院,我除了你还能找谁?”


    宁奕满肚子委屈。前几日他瞧见谢祁在画虾,就猜到沈记肯定新上了菜,他当天夜里就想翻墙出去,谁知道刚走到一半就碰上冯先生,被抓去帮忙誊抄他编撰的书,没想到一抄就是五日,眼睛一睁开就趴在桌上奋笔疾书,他这命苦啊!


    好不容易抄完了,他揉着抄书抄得酸痛的手腕回学舍一看,除了孟三在摇头晃脑背书,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孟三哦了一声。他除了知道尚岸生病没来,也不清楚谢祁去哪儿了,只听人说好像有个杂役来找他,之后就再没见人回来。他也记不太清了,那会儿他文思泉涌,忙着写昨日留的课业呢。


    宁奕回来一见大伙儿都不在,他逃学逃得更理所当然了!还想起孟三有头驴子,骑驴进城想必能快不少,便也把他拽了出来。


    也是实在是等不及了,心心念念的蝲蛄还没吃上呢。


    谁知道这一路波折不断,这驴根本不让骑,还跟人“咴儿咴儿”地跟他置气,又吐口水又踢人。


    快把他给气死了!


    “出来作甚?当然是来沈记占座啊!你不知道,我打听过了,最近夜市的时候,来沈记吃蝲蛄的人能排到街角去,咱们不早点儿来,根本就吃不上。”


    宁奕一脸认真,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天空湛蓝得像刚洗过一样,越来越烈的阳光斜斜地洒在沿路青灰色的屋瓦上,这会儿还没过午时呢!


    他心里满意地点点头:这回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应该没人比他来得更早了吧?


    孟三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莫不是疯了,提早半日过来就为了吃夜市才有的蝲蛄?”


    宁奕舔了舔嘴唇说:“我带了棋盘,咱们可以在沈记下两盘棋,时间不难打发的,很快就过去了。”


    光是这么一说,他都仿佛已经闻到那麻辣蝲蛄在茱萸红油里翻滚的辛香味了。


    孟三说:“……我回去了。”说着就要牵着驴转身。


    “别呀,都走到金梁桥了,你就陪我去吧。”宁奕死皮赖脸地拽住他的袖子,拽不住干脆张开双臂把人抱住,“求你了,舍命陪君子,我请你吃,你吃了保准不后悔。”


    孟三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跟着去了。


    结果过了桥,孟三眼尖,一眼就瞧见沈记屋檐下好像门板紧闭,就嘟囔了一句:“没开门啊。”


    宁奕顿时慌了神:“不会吧!不会又这么倒霉吧?”


    他立刻跑上前去看。


    沈记汤饼铺屋檐下两只红纱灯笼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合得严严实实的门板上贴着一张红纸:“家有喜事,歇业两日。”


    “咋又这样……”宁奕不甘心地扒着门缝往里瞧,空荡荡的铺子里只有桌椅板凳,墙角堆满了空竹篓,只有一只胖麻雀从后院飞到铺子里,在空荡荡的厅堂里蹦跶,啄食昨日落下的饼渣。


    确实没人,确实歇业了。


    孟三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歇业了,咱们就回去吧,我课业还没写完呢。”


    “怎么每次我来都歇业啊!”宁奕眼眶一红,转过头来时眼里都含着泪了。他委屈巴巴地看着孟三,扯过孟三的长袖子捂着脸,竟然真的哭出了声,“孟三啊,我这命怎的这么苦啊!呜呜——”


    ***


    沈渺今儿的确有事,一大早谢家便把聘礼从陈州吹吹打打抬过来了!


    三十二担油亮朱漆的黄花梨礼盒,上头贴满金箔、喜字,送礼的人排着长队,一担担抬进沈家院子,抬送聘礼那这个青衣青帽的小厮,把三丈宽的巷子挤得像被箍紧做肉肠的肠子似的,水泄不通。


    这是六礼中的“纳征”之礼,纳征要选在农历双数的好日子,谢祁的父母、族中长辈协同媒人都来了。沈渺这边没什么亲族,沈大伯一家沈渺又不想去相请,谢家来人提前知会后,沈渺便干脆把顾婶娘、曾阿奶、李婶娘等比亲人更亲的街坊长辈都叫来充场面。


    这样也好,沈渺有预感谢家预备的聘礼不少,毕竟谢家出身不同,预备的礼数只怕也不同。


    果不其然,谢家一台台礼盒送进来,把个院子塞得满满当当,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好些路人行人听见这喜庆的声响都来凑热闹。有人挤在门槛外头,抻着脖子、掰着指头数担子到底有多少个;还有人爬到树上,脑袋探得老长往院子里瞧。


    不过随着流水般送进来的红绸担子越来越多,好事的议论声也炸开了锅似的。有羡慕的,有赞叹的,也有嘀嘀咕咕嫉妒的。


    不过,他们很快就被已转换了娘家人身份的婶娘们叉着腰、凶巴巴地赶走了:“走走走,都走!又不是你家的!嚼什么舌根子!烦人的很,都给我走!”


    李婶娘刚从娘家显摆完回来,就撞上这大喜事,浑身的劲儿正没处使呢,听到有人议论沈渺是被休二嫁攀高枝,当即跟点着的炮仗似的,冷笑着步步紧逼,一顿数落:


    “你又是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母夜叉,瞎咧咧之前先瞅瞅自个儿那副德行吧!有本事你日后再嫁的时候也找个这么水灵、有钱的俊后生,没本事就别酸,攀高枝咋了?你攀不上,还不许人家攀啦?站在沈家的地盘上,编排沈家的姑娘,你德行又如何?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喷得那人面色青紫又说不过语速飞快竹筒倒豆般的李婶娘,只能愤怒地甩袖而去。


    “谁愿意你来似的,脑门叫驴踢了。”李婶娘叉着胳膊像个门神似的站在院门外四顾,甚至想看看还有没有不长眼的撞上来。


    古家嫂子也是抄起笤帚就赶人,气得头上钗环晃来晃去,都打到脸上了,也顾不上。


    巷子里的婶娘们她们今日一早便换上了家里最好的新衣新鞋,还把值钱的首饰全戴头上手上了。曾阿奶最夸张,把全家的金簪子都戴头上了,走起路来非得扶着脑袋不可,沈渺都害怕她扭伤脖子。


    沈渺和谢祁躲在屋子里,看得心暖暖的。


    此时,他们两个扒着窗台往外偷看的脑袋旁边,还有雷霆和麒麟一大一小两个毛脑袋。


    限于礼法,纳征时成亲的男女反倒不能在场,哪怕他们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还是得装装样子。所以,打从开始晒聘礼,他俩就和雷霆、麒麟一起被赶到屋子里关起来了,只能眼巴巴地透过窗户缝看自己的热闹。


    屋子里还热,虽说才刚入夏,但巷子口那大柳树都被晒得蔫头耷脑了,唯独沈家的热闹喜庆倒与这天气相得益彰了。


    等聘礼全送进来,顾婶娘便来回数了三趟,曾阿奶蹲在那对鎏金铜雁雕前面也看了半天,还用指尖戳了戳,才跟旁边的曾阿爷肯定道:“你看这对雁,实心的,起码也有两斤重!”


    曾阿爷点头:“我瞧也是,好阔绰的手笔。前阵子那声传极富裕的周大官人娶妻,有人去看了,他家出的聘雁,不过裹了一层铜皮罢了,里头居然是木头的。叫人女家说嘴,瞧不起。”


    “这都不算什么!””古大郎晃悠过来,凑到曾阿爷耳边悄声说,“您还没瞧见呢,第三担里有个老大的螺钿漆盒,里头装了二十来块印着内造官印的龙凤团茶,那是有钱都难买的稀罕玩意儿。”


    除此之外,他们还看到了整块玉雕的碧玉如意、箩筐里堆得冒尖盖子都顶起来的锦缎,从南边波斯商人手里买来的圆润大珍珠……


    看了一圈,古家嫂子和李婶娘都看得心肝胆颤,想把院门关上了——这样多好东西,回头丢了一两样可怎么得了!


    但谢家的家仆、族人以及生得十分俊俏的谢郎君、谢家大娘子都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们都不怕,李婶娘也给古家嫂子使了个眼色:“咱也别小家子气,挺直腰杆儿,就当早见识过这些大场面了,可别让人瞧扁大姐儿了。”


    于是都挺胸昂首,硬装出一副见多识广、波澜不惊的模样,心里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


    幸好吉时很快就到了,谢家一族中长辈今日充当礼官,煞有介事地抖开洒金礼书,声如洪钟:“谨奉雁侣之盟,敢告鸾书之典。赤金十二锭、‘金钏、金鋜、金帔’三金齐全;锦六箱、缎六箱、三牲海珍八抬、田契地契……”足足念了一炷香。


    这比她想象中还多呢,沈渺也呆呆地扭头看向谢祁,小声问道:“怎么会这么多啊?”


    谢祁耳尖红红,眼神飘忽:“不多的,我…我家里娶妻都是这个礼数,真的。”


    真的?沈渺狐疑地打量他,谢祁已经扭过头去了。


    北宋婚聘大多“十二礼”,金器玉器要成双成对,茶酒必须配套,这都三十二担了,翻了快三倍。


    她忽然想起之前谢祁写信回陈州知会婚事时那厚得都封不上的信……依着九哥儿这做事周全的性子,估摸早在那会儿就在谋划今日了吧!


    沈渺心里不知怎么形容这种滋味,她不是虚荣的女孩儿,便是谢家不给这么多聘礼,她心里也不会觉着被怠慢了,更不会觉得九哥儿不尊重她。


    可此时此刻,她还是真切感受到了谢家格外的看重,心里就慢慢像被太阳晒过似的,亮堂。


    上午热闹完,交割完礼单,把聘礼都清点好锁进厢房里,沈渺和谢祁两人一狗一猫总算解禁,能大大方方地出来了。


    郗氏和谢父都一脸慈爱地看着她,那眼神竟然差点给她看得脸红了。


    “你来,今儿是大好日子,你也歇歇,我已使唤人去樊楼定了席面了,我们一块儿去庆贺庆贺。”郗氏含笑地搂过沈渺,说完又单独对她耳语。


    “九哥儿这孩子和他爹是一样的性子,可又比他爹强一些,至少不爱做那等矫情诗。但这孩子命数多舛,原以为他没福分,所以从来没有对他寄予厚望,只希望他健康平安,没想到他自个很争气,又遇上了你,我们才知晓原来他的福分全应在这里了。”


    沈渺被夸得都不好意思了,有些扭捏地垂下了脑袋。


    郗氏笑着拍了拍她手背,又亲昵道:“九哥儿的太婆身体不好所以今儿没来,但她托我将她陪嫁的玉镯子带来送给你,她这是喜爱你的意思。不仅仅是太婆,我与阿虫也都很喜欢你。日后你们也不必一定回陈州住,想住哪里都行。我一向以为,女子嫁了人,也仍旧还是原来那个人。所以,你也只管做你的沈记大掌柜,不必担忧其他。”


    沈渺眼神震动,郗氏却只是望着她温柔地笑。


    “你与九哥儿和和美美一辈子,两人都能过得欢喜,我们便足够开怀了。”


    谢祁则被婶娘们拉过去,七嘴八舌地交代了一大堆要待她好的话,古大郎还趁乱往他手里塞了一本书,挤眉弄眼地叫他夜里得空多瞅瞅。


    谢祁一脸正经地低头一瞧,见那蓝封皮上工工整整写着“礼记”俩字……虽说他早就读过了,可还是乖乖巧巧地先收下了,还道了谢。


    就这么着,送了邻居们,沈渺把铺子一关,和谢家众人坐着马车往樊楼去了。她前脚走,宁奕后脚来,就是这般错过的。


    说起来她来了汴京这么许久,竟然一次都没有去过樊楼,只是大致知晓在什么地方,又日日听闻旁人传颂它的大名而已。


    沈大姐儿的记忆里也从来没有真实的樊楼,在她的想象里,樊楼是一栋高耸入云的大酒楼,像仙山一样。因此沈渺便也先入为主,以为樊楼就是一栋五层高的大酒楼而已。


    后世几百层的楼就见过了,所以她一开始去樊楼的路上十分镇定。


    直到她见到了真正的樊楼,远远掀开马车车帘望过去,一下就被震住了。


    樊楼不是一栋楼,是五栋相连的巨大楼阁群。一共有东西南北中五栋飞檐翘角的大楼,楼阁之间有飞桥阑槛相连,明暗相通,规模宏大至极,最高的东楼是整个汴京最高的建筑之一,能眺望大内皇宫。


    到了之后,又还耽搁了一会儿。


    人实在太多了,门前专门用来停放马车的车棚都堵得水泄不通,还有不少运酒的脚垫酒户驾车来樊楼取酒——樊楼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每日都有将近三千户零散酒户从樊楼取酒沽卖。


    沈渺瞧得眼睛都直放光。


    郗氏见她看得目不转睛,心里了然,还对沈渺讲解道,樊楼不仅是饮酒用餐的酒楼,里头还有瓦舍、各色铺子,什么都能买得着。


    里头的铺子也并非樊楼自己办的,而都是“买扑”——将铺面租赁给商户,收取租金盈利。


    沈渺明白了。


    樊楼是汴京乃至大宋唯一的“万达”。


    是古人的综合商场!


    是啊,其实后世好多经营的法子,老祖宗们早就在琢磨了,她才没见识呢。


    沈渺越看越感兴趣,以前天天听食客们吹樊楼,听街坊拿她的手艺和樊楼的庖厨比,她都没当回事儿,沈大姐儿心里想的樊楼先把她带偏了,她又忙得脚不沾地,便没有实地去看过。


    说不定她一直不去樊楼,是因为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她心里其实还藏着现代人的傲慢——她来自的那个时代,距今都发展了上千年,有什么没见过又有什么没有呢?


    可樊楼这一瞧,真让她开了眼。


    沈渺心里不禁生出些羞愧。


    不过,来得好啊!能在汴京城里开这么大的商场,还开得这么红火,这里头的经营门道肯定值得她好好学!


    谢祁看着沈渺眼睛亮晶晶的模样,也低下头笑了。他一眼就瞧出来,阿渺的心思又跑到经商上去了,至于今天是不是定亲接聘礼的大日子,好像也没那么要紧了。


    他心里轻轻地想,只要她开心,比什么都好。


    进去后,跟沈渺之前在外头猜的一样,樊楼就是个大商场。


    一进正中间的大门,楼里一楼大厅、二楼、三楼包间,都租给了不同的商户,各式各样的招牌、招子晃得人眼睛都花了。里头卖酒的铺子最多。


    到处都是酒香。


    “汴京最好的寿眉、旨和两样酒,唯有樊楼能酿出来。”郗氏挽着沈渺的胳膊,与她并肩逛樊楼,“二层与三层便有不少珍馐美食,他们会做出菜样来,端出来给食客们看菜点菜,连器皿都使得是银器。”


    沈渺听得若有所思。樊楼的经验模式不仅独特,走高端路线,还有不少自己的看家招牌,怪不得能有这么大名气。


    “西楼大多是歌曲弹唱的伶人,听闻先帝都曾来这里与当红乐伎相会过,还有词曲传唱出来呢。”郗氏又压低嗓子道,"北楼专卖绸缎珠宝香料等昂贵的舶来品,三哥儿先前甚至来这儿买了只鹰鸮,还有卖猎犬的。南楼则设立了‘门床马道’,有好些零散座次,卖得东西也便宜实惠些……”


    沈渺懂了,这樊楼真的很全面,奢侈品店、宠物店、KTV、小吃金街无所不包了。


    “到了,我们定的雅阁在这儿。”


    一走上三楼,便有衣帽簇新、面貌清秀的伙计等在楼道口,客客气气、轻声细语地看了预定的牌子后,就把他们领了进去。


    沈渺一瞧里头的布置,便暗自点头。


    大厅装点得十分清雅敞亮,两边隔成了一间间宴饮厅,门上挂着牌子,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


    每一间宴饮厅中间的柱子或是隔墙上,都挂着他们招牌菜的画轴和诗句:“铁釜燎松柴,雪汤浮琥珀——山煮羊”“金齑破玉瓮,菊露染霜蛰——蟹酿橙”“春雷惊玉笋,冰碗碎瑶琴——三脆羹”。


    装修得真好,有种五星级大酒店里中餐宴会厅的感觉。


    沈渺看得目不暇接。看得多了,心里也慢慢有了一些对自家茶楼如何经营的灵感。


    这回来樊楼算是值了。


    进了包间,按长幼有序、男女有别相互谦让坐定后,便是举杯庆贺,谢父吟诗,又请了两个唱曲的进来,她与谢家人大多熟稔,说起话来倒不会拘束。


    后来酒过三巡,谢父都醉得大舌头了,伏到郗氏的膝上,搂着她死活不肯放手。


    郗氏分外觉着丢脸,顾忌着身为父母的形象轻轻推了两下,没推动,最后忍无可忍,使劲把谢父推了一把。他一骨碌滚到波斯地毯上,嘴里还念叨着:“纯钧啊,别踹我了,我今儿不想睡书房。”


    郗氏眼皮子直跳,连忙站起来去更衣了。


    沈渺连忙低下头,假装正专注地细细品尝菜肴的样子——不过樊楼的东西果然很“宋风”、很精致,那种量小精致的摆盘都令她幻视米其林的神韵了。


    但很符合它的调性。


    所以规模大一些的铺子要办的好,就得有清晰的定位、符合定位的装修风格、独特有竞争力的菜品、宣传出圈的品牌效应。


    这一切樊楼都做的很好。


    这其实和后世经商法也是一个道理。


    不过这样看来,她做个早茶茶楼说不定真的可行,沈渺摸了摸下巴。茶楼的独特性有了,定位也有了,装修和宣传嘛……装修有后世那么多有名的早茶茶楼可以借鉴,至于宣传。


    营销这种事她也还算擅长。


    谢祁坐在沈渺旁边的小矮几,在她出神时,已默默替她剥了一碗河虾,又仔细地将羊肉拆骨卸肉堆了一碗,放在了她的桌案上,还将席面上最后一道甜品蜜酿樱桃也一并放了过去。


    等沈渺回过神来,自己面前小桌案上堆满了吃食,每个碗盘都冒了尖,满满当当的。


    她扭过头,就见谢祁温声说道:“快吃吧,再不吃可就凉啦。”


    沈渺无奈,把一半食物分了回去,小声嘟囔:“哪能吃得下这么多,你当我是黑面郎啊。”


    “阿渺……好像也是属黑面郎的?”谁能想到,谢祁竟一脸认真地接了这话茬。


    沈渺悄悄把手从桌案底下伸过去,带着点嗔怪拍了他胳膊一下。


    他红了脸,明明挨了一下,却眉眼弯弯,笑得比谁都更温柔。


    在樊楼吃过那顿大餐后,沈渺跟打了鸡血似的,回去连着两三天,白天都在紧锣密鼓筹备自家茶楼的事儿,策划案写了厚厚一沓,里头勾勾画画,涂涂改改,推翻了又重写,来来回回折腾好几遍。


    最后可算是定下来了。


    就在她准备动工装修茶楼那天,矮子牙保驾着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青蓬驴车,停在了沈记汤饼铺门前。沈渺正好在铺子里算账,一抬头,就见矮子牙保从车辕上跳下来,笑着对她说:


    “沈娘子,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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