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五境被灭了四境, 魔族占领,此后便只剩下了南墟,他们重振境内, 不敢再与魔界敌对,做事处处小心, 只希望不要染上杀身之祸。
傅靖元死了,温落安在玄川守着许千影的魂魄, 谢惟整日整夜坐在魔界风雨桥头点着灵灯, 天玄大战后不见踪迹, 风乔儿作为仅剩的一位关门弟子, 年纪轻轻坐上了境主位。
天高海阔,山河晏清,各界太平。
人界皇宫内,年轻的君王抱着一冰冷的墓碑哭得像个孩子,一旁的宫女在旁边不停劝着, 急得原地绕步, 生怕这皇帝伤心过度哭出个好歹来。
“她为什么不让我看、为什么不给我他的尸体, 他是我哥啊、他是我哥……”
“孤要把当年拉灯结彩不告诉孤的都拖下去斩了……”
那宫女脸色一白,双膝一软直接跪下, 一边磕头一边颤声道——
“陛下息怒, 切莫伤了龙体, 当年之事我们也毫不知情啊,您自己都忘了……”
你自己都忘了那天是你的生辰。
宫中上下包括皇帝在内无人记得, 只有出宫四年未归的傅靖元记得。
只有傅靖元记得。
她话未说完, 正抱着墓碑痛哭的傅少茗突然抄起一旁的东西朝她砸去, 怒吼道——
“滚!!滚!”
她躲开砸来的杂物,连忙起身退下。
傅少茗狼狈地跪坐着, 眼泪将墓碑染湿一片,长袍就这样铺落在地,颤声哽咽喃喃道,“你就是报复我……傅靖元、傅靖元……”
“为什么不说……你他妈是哑巴么……”
“为什么不让我见你,你那师妹总是把我赶出来,我可是皇帝、她凭什么不让我见你……”
他咬着牙蛮不讲理地讲着些毫无意义的话,说到这里,肩膀难以自制地颤栗起来,将额角死死抵在墓碑上,眼泪自猩红的眼眶不断涌出。
“你就是恨我,你一定是怪我杀了你爹,明明是他自己把你留下的东西掉到池塘里,逞能下水去捞……”
“我只不过是看到没救而已……”他泣不成声,“你凭什么啊傅靖元、凭什么对我这么狠心……”
在他最需要之时离开,又在他最如履薄冰之际回来……
最后无声无息地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和生活中,又让他在他人口中得知当年的真相……
他千算万算,终是算不透傅靖元此人,一辈子也要活在那人身影笼罩过的阴霾之下。
他抢了傅靖元的路,而那人抛下了他。
钩柳街一小巷中,一青衣女子眼系白纱手持竹鞭,腰间挂着两个玉笛,坐在与其气质甚为不符的路边油茶摊上,嗓音清婉,“小二,结账。”
付钱起身,她循着记忆沿着街边慢慢走。
熟悉的路口,熟悉的摊贩,熟悉的烟火人间。
只是身边人早已不在。
她来到一家裁缝店中。
方一迈入店内,老板娘一眼认出,忙走向前虚扶住她的胳膊,“诶,姑娘来取婚服啦?”
另一位女子上前将早已装好的两套婚服递到她手中,抿唇微笑着,“真好啊,我们这儿还从来没有见过两位女子成亲的呢,可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啊,长长久久的。”
木筱雨轻轻弯起唇角,和煦日光透过白纱,能隐隐瞧见她隐在下面纤长黑细的睫,那张高调艳丽的面容都被度上了一层柔色——
“嗯,多谢……会一直在一起的。”
她出了店门,孤身一人离了人来人往的街道,往那日光朦影中走,身后从巷口拐角走出的江子波远远见到她的背影,愣怔一瞬,偏头低声对一旁的紫衫公子道——
“那是……木筱雨?”
“嗯。”
“眼睛是……大战时受的伤?”
“多半是了,”段凌枫摇着扇子带着他往酒楼上走,“她那边貌似有场自爆,只是不知是谁护的她,后来突然向魔界那边请降,走了后一直没再见过她。”
“对。”江子波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前几月鬼城那边的天雷,不会是有关……魔族那边的吧?”
他本意是询问担心孟惘,心里清楚强开城门这种事就连百里夏兰这种修为的魔族轻易都做不来,怕只能和孟惘有关……
思及此,不禁又想到当初为救孟惘献祭本命的谢惟……
“不知道,”段凌枫斜睨他一眼,脸色更丧了,“别想那些了,越想越心烦,感觉大家都死了。”
那场大战,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个遍,即便是二十一位关门弟子仅剩的几个,虽然活着,却也已与空壳无异了。
那几个时辰的耗力用几年休息疗愈也补不回来,就像一个人坏了根子,晒多久太阳,内里还是在慢慢腐败溃烂。
再美好平静的表象,也不过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修真界覆灭,四境不复存在,即便孟惘给他们留了人界为后路,也终究是没有家了。
他们再回不到从前了。
南墟境弟子一早敲开了早菱殿的殿门,双手递出一封信件和一件洗到泛白的襁褓——
“仙尊,这是魔族城主前些日子在旧索苑境泠潮仙尊殿中发现的,让我们转交给你……”
听到“泠潮”二字,风乔儿睁大眼睛,静寂良久。
直到对方又唤了她一声,她才回神接过,指尖冰冷,待弟子走出殿后缓缓打开了那封信件……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字迹。
“乔儿,这封信施了法,只有你能打开。”
“或许当你收到这封信时已经过了许多年了,或许你以后也不会看到,但我真的是,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我从来没和你说过话,自知愧对于你,少时识人不清生下你,又因仙尊之位将你抛下,我知往事不可弥补,也知两界大战必陨命魔族手中,不是想求你怜悯,只希望我的死能让你不再那么难过……”
“我向来不知爱人爱己,但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感谢上天不因我恶降罪于你,乔儿是个好姑娘,三生有幸能生下你,此生唯一大憾,便是没有养育你成人。”
“我总是想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还是会同那贱人在一起……为了生下你,为了能陪你一起长大……可惜没有如果了。”
“对不起。”
对不起。
迟来了十七年的一句“对不起”。
她十年颠沛流离的乞儿生活,她四年底层弟子的日夜苦修,她三年将同门当作唯一至亲的珍视、公共场合只敢偷偷看那人一眼的低卑……
塑了一辈子的傲骨和伪装,只因这一句“对不起”便溃不成军。
泪水将信纸洇透,她跪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在那破旧的襁褓中。
那瘦削的背被责任生生压成了佝偻,明亮的眼距半年前的丧友之痛再次红肿……
熙熙攘攘的人世间,所有人都很好,所有人都不好。
他们拥簇着朝前走,总会到宽阔的地方分开离别,每个人有每个人要走的路,这样便铺成了天地,才有了大江南北。
这就是“下界”,就是众生。
……
魔界事务仍是由百里夏兰打理,百里绎和百里明南暂时离开了魔界。
夜里,风雨桥头一红一白,一站一坐,蒙蒙细雨扫在桥面上发出“沙沙”轻响,女人开口问道——
“前几日南墟境境主已渡第二道天劫,你不去看看吗?”
谢惟头戴一顶雨笠,右手和脖颈仍是缠着绷带,左手中提着一盏灵灯,灯中闪着淡淡的蓝白色幽光,映着池中的荷叶红鱼,在黑夜中格外醒目。
他还是二十岁的相貌,容色却给人一种憔悴沧桑之态,好似只身一人走过了沧海桑田,整个人都蒙着一层冬日晚夜的雾霾。
“……都很累。”他喉腔的伤没办法完全愈合了,声音喑哑带着气音,语调止不住地下跌,“不相见,让彼此都轻松些。”
她没再说话。
百里夏兰在雨中陪他站了一夜。
天色一亮,一个黑衣人坐到了他的身边。
谢惟偏过头去,语气轻柔,淡淡地笑道,“前几日怎么没来?”
那黑衣人委屈地看着他,眼底有星光点点,轻轻嗔怪道,“说明你前几日没想我。”
冰绿色眼眸倏地湿润了,却仍是强行牵着嘴角,“胡说,我没有一日不想你……”
“师兄,别伤心,”那人想抬起手替他擦眼泪,手却直直穿过了他苍白的脸庞,“我开玩笑的,是我的错。”
心魔不稳,有时三五天出来一次,有时一天出来两三次。都是孟惘。
“师兄,回去吧,回殿里去,别在这里坐了。”
“……点灵灯,寓意好。”谢惟低声道。
那心魔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朝他身边挪了挪,凑过去吻上他的唇……
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却感觉不到唇上的触感。
心魔有些遗憾地分开了。
他们不可能拥抱或亲吻,谁也触碰不到谁。
恰似阴阳两隔的情人。
冬去春来,秋送夏迭,他在风雨桥头坐了一年又一年。
他不敢去清音殿,不敢回秋娄殿,这里的每处地方都与孟惘有联系,一入视野便是钻心的痛,那里太温暖,只会刺得他尸身更冷寒。
只有这阴雨灰蒙的风雨桥,虽然也有孟惘的影子,但他与他疼痛相系,前世孟惘在风雨桥头想他盼他的那七年,今世他也同样在这儿,他尝他所苦,时空重叠,他在赎罪。
他甚至都不敢想十年后鬼城中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也从不愿承认自己是在等人。
面前池水突然溅起,荷叶丛中破开个窟窿,一个扎着红绳的头自其中探了出来,是一双澄澈明亮的紫色眼睛。
沉荼几下游到岸边,仰头看着桥边的谢惟,从袖中掏出个符纸来——
“吃嘛?”
谢惟沉默着看她湿透的头发和布衣,半晌道,“……多谢。”
他没有接。
沉荼笑笑,将符纸撕了几下放到口中,含糊道,“小修士。”
谢惟垂眸看她,没有说话。
沉荼在水中转了个圈,喃喃又随意轻快道——
“嗯……等他回来,我给你偷偷帮忙,弄个道侣大典,魔界人都在,你就让他嫁给你。”
这一句话如陨石砸入死水,嘭然在脑中炸响。
久远的承诺约定扑继涌来,谢惟冷寂的瞳孔重重一颤,提着灵灯的手都抖了抖,灯盏中的幽光瞬息之间映入他眸中一抹。
……
轮回间中,一位面色灰白瘦削又衣着华丽的女子斜倚在一低矮躺椅上,眼下乌青,手背上的青黑血络直延至袖中小臂,颓丧死气中带着几分兴趣地看向几米开外盘腿坐在地上的黑衣人——
“看完了?”
孟惘膝上放一本无字书,眉心一点光晕消散,缓缓睁开眼睛。
纷杂如洪水般的记忆慢慢沉淀下来,他低低道,“看完了。”
那场绝对至他于死地的天雷轰然而下时,在打在他身上的前一刻,叙鬼将其拉入了轮回间。
谢惟猜得没错,判官笔确实可以斩断命线,但这命线不是往遁历上一划就能断的,而是需要叙鬼亲自来抹去,遁历只是一个载体,无法直接与命线联系干预。
叙鬼与他做了个交易——
可以帮他们断了命线摆脱天道控制,但孟惘必须要在此处陪她待整整十年,直到下一次鬼城开启。
孟惘只能答应。
命线斩断后,首先涌入脑海的却是那段上界记忆。
然后他又花了十年时间,看完了谢惟与他千世万年的纠葛。
孟惘第一次惊叹于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死法,几乎每一种死法他都死了个遍,千方百计也防不胜防,随后有感觉有些好笑——
怎么死了那么多次还能次次再活过来,天道也是执着,非抓着他不放,怕是要被谢惟气死了。
再待他思绪止歇,只觉脸上冷凉,抬手一抹,唯余一手的泪水。
他从来没怀疑过谢惟,绝对理性利己,却头一次在心里骂那人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他本以为生剥灵丹就够疼的了,本以为死于无妄剑下就够疼的了。
直至看到谢惟上界之时因自己受剜心之刑,看到他抱着自己冷去的尸身痛哭出声,看到他孤身血洗叶澜院只为找重生之法,看到他生生剥离法相抽魂献祭,无论几世轮转也阻止不了自己死亡,又被自己误会却受制于天道无法言说……
每一种更甚抽筋剃骨。
他却独自一人,默默疼了那么久。
每个下界的另辟都始于他十一岁时的那个季夏雨天,因为带着杀劫,他的记忆每世都被天道操纵刷新,唯独今世天道出了疏漏,在他十六岁时记忆出错回溯插入了前世,占据并淡化了他今世十六岁之前的记忆,让他误认为自己“重生回到了十六岁”。
可谢惟在下界的记忆是无法被天道直接洗刷的,他每一次面对自己的死亡、每一次的法相献祭,所受的一切苦痛,都是刻在骨头里的。
都这么疼了,也还是要一次次救他。
他之前从未见过那人流泪,可这十年里,他见过不下千次。
他哭的时候就会躲到谢惟怀中,让他亲由他抱,温言软语和抚摸,可谢惟呢,谢惟哭的时候,只有一具冷透的尸体。
无人记得他的几世流转,只有无妄剑和那个破本子。
谢惟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只能无力又苍白地拥抱他,亲吻他,以及说一句毫无根据毫无说服力的——
“孟惘,我爱你。”
谁都不信他。
孟惘竟到现在才知道,古籍中的“血蛊”埋在灵丹中,随时能让一个大乘末期的大能暴毙而亡。
竟到现在才知道,天道杀人受限,只能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在一定条件下降下天雷,一种便是利用人心中执念,于脑中种下魇厄,一旦植入无法根除,日渐噬人神智,直至将人吸蚀而死。
这些他真的不知道,可能原本是有这种认知,也有人同他讲过,但却被天道强行抹去了。
所以谢惟前世剥他灵丹,公开他身份力保他送回魔界是想让他远离修真界,因为血蛊极有可能是境内之人所下,而当时的谢惟猜不出到底是谁。
前几世在雨夜树下因血蛊发作暴毙而亡时,成了谢惟永生永世都抛不开的噩梦。
前世一剑穿心之夜,谢惟问他“是不是会做噩梦,梦到风乔儿温落安他们”时,心中该有多绝望。
无论是让他留在人界,还是将他带回修真界,不论如何寸步不离地看他护他,最终都会丧命,而前世谢惟选择将他送回魔界,也是无可避免那个结局。
杀了魇厄,杀了我,献祭法相,所谓重生……
孟惘突然想起来,当时那人又是落泪了的,溅在自己脸上,只是疼得生死不能之际,被自己忽略掉了。
周折至此,天道要的不仅是一条命而已,更是它作为上下界之主的权威和地位。
可总是有人蝼蚁之力蜉蝣撼树,偏要强求,所求也不过要他长命百岁而已。
上千种死法,上万种死因,被谢惟一世世以血以泪件件排除。
他每一世,最长活不过二十五岁。
百里绎和百里明南的命线当时也被斩断,孟惘没去看他们的记忆,但由叙鬼口中得知,百里绎也是用了禁术救活百里明南,只是术法法门不同,直接来到了七百年后。
但百里明南之前的状况多半也是和自己一样,无法接收任何有关信息也没有任何往生记忆,不然百里绎也不会冒死想要去夺遁历和判官笔。
“那个近几世一直出现的血蛊……”
叙鬼支着下颔轻轻笑,“你知道那个半蛇么?”
孟惘一怔,随后抿唇道,“我知道,他是魔妖。”
“最原本的世界里,他原是飞升了的,可天道不认,为了进入天门,与天道做了个交易,他要同你一起周折转世,就是为了取你性命,终结下界的分割,就这一个任务。”
“杀人可比救人简单多了啊……”
“为了不让谢惟发觉怀疑,又能知悉干扰下界各种情况,他造了一个绝好的身份。”
“——旋灵境大弟子,迟羽声。”
望着他错愕的神色,叙鬼接着道,“但血蛊这手段不是他亲自给你下的,也算是借刀杀人吧。”
“什么刀?”
“天玄。”
“我……师尊?”
孟惘看着叙鬼的眼睛,蓦地明白过来。
十年前入鬼城时,叙鬼给他看的那段故事——
天玄和云坠雨。
他确实是以云坠雨的灵丹为药引治好了秘术反噬,但唯一重要的一点——
云坠雨是死了的。
天玄或许一开始是真的只想要水灵伴生的灵丹,但云坠雨误打误撞发现那本书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他可能一直在犹豫,在动摇,可直到那小弟子渡劫后赶来将灵丹生挖给他死在他面前时,他一定后悔了。
迟羽声将血蛊之术透露给天玄,天玄则以此加害自己。
因为谢惟说过他是木灵伴生,以他的身体为容器,为云坠雨养魂复生再合适不过。
他垂下眼睫,沉默许久,低声道,“我师兄……还好么?”
外界什么情况,他一概不知。
“我只能知人的命途主线,细致点的探觉不到,不过你放心,没死。”
在心口压了十年的重物终于落地,他时刻紧揪着的心脏顿时松了下来。
“不过,荆连死了。”
孟惘惊异抬眸,指尖一下抓皱衣袖,“什么时候……”
“十年前迟羽声对谢惟动手时,他听你的话,为护谢惟自爆法相。”
“其实他本身就是谢惟的一片法相,终极灵印加持的法相献祭很不稳定,在第三世自爆时法相分裂出一片,随主人一起周转,在各个下界空间里汲天地灵气,上万年后,也就是前世,才真正化为人形。”
“只是二人都不知道彼此有联系,前世谢惟自爆法相后他仍是被带过来了。”
孟惘怔怔地听她讲完,瞳孔轻颤,努力消化理顺着脑中得来的信息,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又干涩地抿紧。
叙鬼看他再次红了的眼眶,泪水蓄满那双晶莹漂亮的眼睛,又隐忍着抿唇止住下跌的唇角……
向来看透死生看遍离合的她也有些受不住,抬手虚掩了掩自己的视线,病态虚浮的声音也难得有了几分情绪波动,“我的天,快去找你师兄哄哄吧,哭得我心疼……”
“你强行将我拉入轮回间又给我们断了命线,天道不会罚你么?”
叙鬼轻轻扬了扬眉梢,“……不会,我确实得听他的,但他也不会轻易拿我怎么样,除了我没人能给他干这种活。”
……
十年之期已至,百里纤纤一身鹅黄色衣衫从殿中出来,遥遥望着风雨桥头上匆匆掉落的灵灯和雨笠,那白衣人影已然不见。
百里夏兰站在她身后,给正往魔界总坛赶来的百里绎和百里明南传音道——
“嗯,他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走了。”
……
鬼城城门打开时的青红冷雾中,一人横穿过去,一步踏入灰尘四起的茫障之中。
一片死寂。
想象中的沟壑裂谷都已被填平,表面是灰白交错的松泥轻土,印象中的阁楼湖岸也不见任何影子,只有渡川勉强修复成了之前的模样。
他望着眼前苍茫,视线巡视一圈,有些无助又茫然地往前走了两步。
十步、二十步、五十步、百步。
他双腿灌铅般沉顿,一步步往前走,风尘卷着袍角,徘徊回旋。
他来这里……
是在寻人?
是在等人?
还是……
在干什么。
指尖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冷意蹿遍四肢,这份颤抖直延至全身。
谢惟……你到底在干什么。
这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真的害怕,他怕了十年了,没有那人的每日每夜都像钝刀插进血肉,这个世界、甚至连空气都在凌迟他……
“……师兄。”
一声轻唤,眼泪潸然而下。
谢惟肩背梗僵,没有回头,几息间便泪流满面。
心魔……
心魔。
他一声声一遍遍在心里重复,口中咬出血来,再调不起一分勇气让自己转身回头。
然后一温热的身体自身后紧贴而来,他被人从身后紧紧搂住腰身,微凉的唇吐着热气附到他耳边,真真切切地又唤了一声——
“师兄。”
初霁般的细碎白光透过雾霭映入那双被泪水衬得清透的冰绿眼眸,寸缩的瞳孔中光影攒动……
“好想你……”孟惘紧紧抱着他,将脸蹭到他的颈窝,抬手轻抺去他脸上的泪水,“好想你。”
……
魔界北州城城门口,伏忱一身青衣抱臂,斜睨面前人一眼,哀怨道——
“你不知道你不在那十年魔界总坛什么死样子!我每次去那汇报任务时那气压恨不得把我压死!”
“还有那个百里夏兰,我的妈,在她面前本来就被压得抬不起头来,这十年老子去一次跪一次!你要再晚回来些,这魔界我可待不下去了。”
孟惘一想到那人明明被气场压得腿软还要强装忠心一去一跪的作派,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半蹲在地轻摸了摸那只小狗的头,“这个给我玩几天呗。”
伏忱眼皮一跳,“玩?”
对着孟惘那双透黑的眼睛,他又移开视线,吊儿郎当道,“行吧,别玩死了,过几天再给我送来,祁咎那瞎子从人界捡的。”
孟惘歪头,“祁咎,捡狗,送给你?”
这几个词组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伏忱脸色一僵,支支吾吾含糊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最后不耐烦地一挥手,“赶紧走吧,一会你爹又要到处找你了。”
说罢给了他一根狗绳。
孟惘拿着那狗绳看了看,不甚熟稔地系在小狗的脖颈上,那小狗也不怕人,撒开腿就拽着孟惘往外跑。
出了北州城,一个传送阵来到魔界总坛,他时而收收绳子制着那撒泼小狗往秋娄殿方向走,想要去给谢惟看看。
不料走到殿门口,貌似听到一阵争吵声,他顿住脚步,隔着殿门仔细一听。
“那是我生的!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改了名字倒也罢了,生辰也要改?!”
是百里绎的声音。
“嗯。”
谢惟的声音仍旧是有些哑着。
“不行!我不同意!就得七月十五,不能改……”
“没有中元节过生辰的道理。”
谢惟丝毫不让。
百里绎一噎,气得叽哇乱叫,孟惘正觉好笑时,里面又突然没了声音。
殿门突然被打开。
是百里明南。
他的神色还是一如往常般冷淡,细看之下才望得出柔和,与孟惘对视一眼,视线落在他手中牵着的绳子上。
他轻轻道,“又从哪里要来的小狗?”
孟惘微微垂着下颔,抿唇眉眼弯弯地笑道,“是从伏忱那儿要来的,就玩几天。”
正如他九岁之时那般,只是里面之人不再是真正争吵,而全是在为他、等他。
他有亲人有爱人,他不再是天魔异种,不再是修真叛徒,不论是九年懵懂,百年封骨,季夏相逢,还是天罚相替,剥丹陨命,爱恨悲愁,通通都浸在回家的烛光之中……
化为一片秋水,一腔情柔。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