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窈跌入了一个梦境, 怎么也醒不过来。
作者的声音在天幕之上如雷霆般响起。
“我写不下去了。”
“没有办法。”
“我也想继续写。”
“可我真的写不下去了。”
“一个剧情都推进不了。”
“或许我最开始就不应该追热题材,我写不了真假少爷。”
“评论区好多人都在骂假少爷一遇到真少爷就人设割裂,剧情崩塌, 可他是我的主角啊。”
“主角就是主角, 他就是要获得一切啊。”
“为什么要骂我的主角虚伪, 他不是既要又要, 只是我没写好。”
“怎么办, 怎么办, 我好痛苦,如果没有真少爷就好了。”
“到此为止,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只能砍纲完结了。”
“只有真少爷没有了,这本文才能立刻完结。”
作者不断自问的心音中, 轻而易举的对季窈的命运作出了审判。
季窈站在梦中的空地上, 茫然的抬头看着天幕。
为什么?
他本以为,他还能摆脱既定的剧情。
他作出的种种努力, 就像螳臂当车, 在作者亲口预示的命运之下微不足道。
他想大声叫唤, 想让作者听到自己的声音,他想活着,想经营自己的事业,想和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他可以不做真少爷,他可以退出娱乐圈,他可以成为言槐的陪衬……
可他从来没有选择。
他的喊叫送不到作者耳里,他的挣扎抵不住作者想写。
他现在甚至连从梦里醒来和身边的人做最后的告别都做不到。
那时候他突然晕倒, 现实中是什么样呢?
已经死了吗?还是濒死?
……
“季窈。”
“季窈。”
“季窈!”
谢迢单手扶起晕倒的季窈,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右手受伤不灵敏,便用左手去按季窈的脉搏。
脉搏起伏正常,探呼吸也正常,用额头去贴对方的额头,温度也正常,揭开眼皮又看唇色,也不是中毒。
那怎么会突然晕倒?
季山宋水听到门外谢迢一声声的叫季窈,立马跑了出来,看到季窈躺在地上,焦急道:“怎么这个也晕倒了?”
谢迢闻言,捕捉到不对劲,“什么叫也?”
宋水解释道:“里面季畅也晕倒了。”
谢迢皱眉,这么短的时间内两个人都晕过去,一定有某种联系。
但黄仙儿已除,他并没有再感知到其它鬼怪的气息,八卦罗盘上指针也没有转动。
季山看着好似发呆的谢迢,着急道:“得赶紧把人送去医院。”
宋水提了一句,“季畅呢?他也晕倒了。”
但要背动两个晕倒的人,至少得两个大男人,季山倒是老当益壮,但谢迢单臂受伤严重,不能背人。
宋水咬了咬牙作出决断,她对季山道:“你先背着季窈去车上,我到村里找人来背季畅。”
虽然他们和季畅已划清界限,但看着他晕倒却不救也做不到。就算是一个陌生人晕倒也是要救助的。
季山走到季窈身边,要动手背季窈,听到谢迢说:“不用了,时间有限,我来背他,你帮我把他放我背上。”
“但你的大臂上还有伤。”宋水担忧的道。
刚才的情形中,她已看出了谢迢和自己儿子是什么关系,此时也不忍心他耗尽心血。
“没事。”
谢迢已经转身,半蹲在地上,向后侧头,季山只能把季窈放在他的背上,并让季窈的双手圈住谢迢的脖颈。
谢迢左手向后,抓住季窈的一只大腿,宋水上来帮忙,扶住季窈的另一边,让他不要掉下去。
两人配合着移动,迅速向村口走去。
季山也连忙回身,背上季畅,往车上走。
季窈被放在后座上,头枕着谢迢的大腿,宋水抱着他的双脚,季山便将季畅放进了副驾驶座。
而后驱车一路赶到了最近的县医院。
季窈、季畅一进了医院就被送进了急诊室,护士看到谢迢右臂上的伤口,连忙就要拉着他去手术室。
谢迢还想在急诊室外等医生出来,被护士大骂,“你是想截肢吗?
宋水也过来劝,由她守在急诊室外,一有情况就通知他,谢迢这才被护士拉着离开。
然而等谢迢缝合好伤口,才发现季窈和季畅已经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
季畅只是普通的应激昏迷,之后就会醒,但季窈医生也说不出他是为什么会晕。
宋水哭着谢迢说:“医生说检查不出问题,在电极刺激之下,人都醒不过来,让我们做好他变成植物人的心理准备。”
谢迢喉中梗塞。
最后一丝自欺欺人这只是普通晕倒的希望破灭,他想到王老头说的死劫。
谢迢心头一疼。
他辞过季父季母,走到无人的楼梯间里,叫王老头的名字,王老头显形而出。
“季窈为什么会晕过去,怎么样才能醒来?”
谢迢的双眼紧紧盯着王老头的眼睛。
面对谢迢几近逼迫的问询,王老头摇了摇头,张口,谢迢先辨认出口型打断他,“不要和我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王老头无语地睨了他一眼,胡子一吹,“就是天机不可泄露,去问你师父去,现在只有他有办法救季窈了。”
谢迢握紧拳头,只要还有希望。
他对王老头鞠了个躬。
转身出了医院。
谢迢拜托季父季母照顾季窈,独自坐高铁换乘回到景山。
一千余级石阶一气而上,谢迢回到玄云观,越过一个个问好的同道,在主殿的真武大帝雕像前找到了他师尊。
寂静的真武大殿内,阳光穿过雕花的窗框一束束地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灰尘。
清癯的老人站在头抵屋顶的真武大帝脚前,渺小的背影却自蕴含一股无上的气质。
“师父。”
谢迢踏入殿内,跪在王道丰的背后,脊背弯折,头抵地面,话音带泣,“求你救他。”
他知道他师尊必已洞察了一切,果听对方道:
“天意要杀死一个人,有救吗?”
谢迢撑地的手握成拳,他没有抬头,盯着地砖上的风蚀孔洞,斩钉截铁道:“有救。”
王道丰拂尘一摆,转过了身。
他低头看向跪在这里的徒儿,缓缓道:“道法自然,你此行是逆天而行,极有可能连累自身,这样也要救吗?”
谢迢没有犹豫,“要救。”
王道丰没有说话,用拂尘敲了三下谢迢的头。
第一下,他道:“你去找两个人,问他们我问你的问题,若是他们说有救,那便有救。”
第二下,他道:“再去请白家青黛,请她来玄云观开坛扶乩。”
第三下,他道:“在真武大帝像前,在这三人襄助之下,我为你上表请命。”
谢迢听完后抬头。
王道丰知道他想问什么,收回拂尘搭在臂弯,“天机不可泄露。”
他转身站回真武大帝雕像下,仰头望着耸立的巨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意要杀一个人,就和折断一根草茎一样容易。
要救这个草茎,就让它成为一根特殊的草茎。
成为这个世界天道之子想要继续看到的草茎,成为和这个世界有更深联系的草茎。
……
谢迢先找言槐,问了他王道丰的问题。
言槐立刻回:“有救啊,怎么,你要救谁?”
谢迢道:“季窈。”
“季窈?”言槐的语气立刻紧张起来,“季窈怎么了?我现在就去玄云观。”
谢迢第二个找了白月生。
白月生听到那个问题后,莫名其妙。
他根本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有什么事吗?没事我挂了。”
谢迢抢在他挂断电话前说:“季窈命若悬丝,求你救他。”
“天意要杀季窈?”白月生想冷笑,“因为他怪力乱神的事情做多了吗?”
谢迢抿唇,面对白月生的咄咄逼人,道:“天意如刀,谁知刀向哪行。”
他以祈求的语气对白月生道:“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白月生咬紧嘴唇。
半晌,他冷冷道:“他在哪里?我现在过去。”
谢迢最后请了白青黛。
三方人马在当日太阳落山前一同赶至玄云观。
真武大殿内,王道丰已经着人准备好了开坛扶乩需要的东西:细沙盘、丁字形木架、桃柳木合成的乩笔、黄表纸、红宣纸、毛笔、金粉黑墨。
见人到齐,王道丰主持大局道:“青黛,待会扶乩,你为正鸾,谢迢为副鸾,我再指两名弟子为唱生,由言槐、白月生记录。”
他又转向言槐、白月生二人道:“记录之后,由我书成表文,上请真武大帝,你俩为我副声。”
言槐低声给白月生解释副声是什么意思,就是在后面说一些敬奉神明的话,以求神明能听见,又教他怎么说。
准备万全后,便开坛做法。
扶乩得有个名目,谢迢以目视王道丰,想知道他们要询问什么。
王道丰道:“姻缘,写你和季窈的婚书。”
谢迢瞠目。
王道丰大喝,“还不快写?”
谢迢醒神,现在不是疑惑为什么的时候,只需按照他师尊所言去做。
谢迢设想过很多次和季窈的求婚,在各种情景下,在很多时间节点中,没想到真正成行是在这种境遇下。
谢迢凝眸,将过往所有的幻想都凝驻笔端,以腕力驱动食指抬着的横木,让细线悬着的乩笔在细沙上运动,写下题头:
“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当上奏九霄,诸天祖师见证。”
乩笔由一根细线悬挂,控制它写出准确字迹极费精力,写完此句,一层层汗已从谢迢额头上冒出来,他不停笔,继续写道:
“弟子谢迢,许一生因果,结与季窈。”
“若负此人,违我之道,身陨道消!”
细线带动着乩笔在细沙上运动,写出字迹又被细沙的运动覆盖消失。
这一行行字消失在扶乩沙盘上,却出现在另外一边。
季窈抬头望着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字迹。
那字迹歪歪扭扭,但在空阔荒凉的梦境中,却是唯一奇异的存在。
他一字一句念出浮现在眼前的字。
“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当上奏九霄,诸天祖师见证。弟子谢迢,许一世因果,结与季窈。若负此人,违我之道,身死道消。”
待念完,季窈的眼泪已经下来。
他知道这是谢迢在拯救他。
他要在书中的世界被作者抹杀了,谢迢要以自己为锚点,把他拉回到这个世界中。
季窈捂着嘴,眼上覆盖的泪膜让那些字迹都变得模糊。
而那些字体在模糊中变成光点,四散开来,重新汇聚成一根透明的毛笔。
季窈握住这只毛笔,知道他要给出自己的回答了。
他闭闭眼,挤出眼中的泪滴,再睁眼时,眸中目光坚定,他提笔一字一字写道:
“俗家季窈,结一世命理,许以谢迢。若负此人,反我心意,纸上除名。”
这纸既是构成这三本书中世界的纸,也是生死薄的纸。谢迢以身死道消为他请命,他也不会负了对方。
毛笔留下字迹后与字迹一同四散为光点,飘扬向梦境的天际。
季窈仰头看着那些如流星闪去的光点。
谢迢,你能听到我的回答吗?
横木悬着的乩笔突然在细沙盘上运动起来,白青黛和谢迢连忙用食指抬稳横木,防止乩笔掉落。
唱生在沙盘旁紧紧注视着笔尖移动的轨迹,一个字一个字念出笔端流出的字。
“俗家季窈,结一世命理,许以谢迢。若负此人,反我心意,纸上除名。”
谢迢听完整句后,用力的闭上眼。
白月生在听到后连忙记录,言槐记了前半段,他记后半段。
记好后,将红宣纸递与老天师。
王道丰接过,将纸上誓词都看一遍后,提笔在黄表纸上写问神表文。
洋洋洒洒,一挥而就。
他将誓词与表文叠放在一起,在三柱高香上点燃。
言槐在老天师身后高声喝道:“晓秉众圣,通喻三界真见证。”
白月生紧跟唱和道:“天地为鉴,日月同禄,求成全良缘。”
焰头瞬间席卷红黄二色纸张,被火焰吞没的地方化为黑灰蝴蝶,蝴蝶在室内无风自飞,卷着漩涡向高空升去,越升越高一直升至屋顶,和真武大帝像的目光平齐。
观内突然响起了一声声钟磬声。
原来已到酉时了。
钟声作背景音敲响在众人的心头,所有人都抬头望着那黑灰的蝴蝶。
蝴蝶飞到最高处开始落下,老天师退后一步,蝴蝶落在地面上变成黑灰,草蛇灰线蜿蜒成字迹:
【允赐良缘】
季窈站在梦中,看见天际的流星重新回来。
它们像是带来大火的星辰,将漆黑的天幕烧出空洞,空洞中透出金黄的光束,落在季窈的身上。
他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盈,轻到没有重量,在梦中飞了起来,飞在光束的中心,一直往天幕上的洞隙飞去。
在离开这个梦境的最后时刻,季窈听到作者说:
“算了,不写死季窈了。”
“我有了一个绝妙的灵感。”
“让他来一场道家婚礼,言槐主婚,宣扬道教文化。”
这一场季窈和谢迢的道家婚礼在一个月后举行。
亲朋好友都来祝贺,言槐、白月生是他们的证婚人。
季窈再见到白月生时,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反倒是白月生对他笑笑,没什么在意的走到一边。
季窈回头看他,白月生正在和道今核对证婚的誓词。
季窈弯起唇角,他在三本文中全身而退,和白月生不再有利益交集,以后他们或许还会做朋友,或许也不会,都没有关系了。
谢迢走过来,将一柄木制如意递给季窈,柄头是灵芝的形状。
他的手中也拿着一把。
他们的婚礼没有请专门的鼓手乐手,由道观多才多艺的道长们充当。
有的道长会鼓瑟,有的道长会吹笙,有的道长会吹笛,有的道长会手鼓……
到了吉时,鼓瑟笙箫在最前面引路,紧跟着的是争抢着报名的六位谢迢师侄,他们负责举苏绣仪仗,幢一对,幡一对,龙虎一对。
然后就是季窈和谢迢。
他们肩并着肩,两手托着灵芝如意,走过石板玉阶,走过亭阁石桥,走进真武殿中。
真武像前,王道丰站在其下。
他一甩手中拂尘,转身面对着季窈谢迢。
季窈、谢迢先为真武上三柱香,而后在蒲团上跪下,在神明的注视下,再说一遍当初的誓词。
那时他们生死相隔,通过乩笔互明心意,而今他们同处一方,有真武为证、有作者背书,姻缘天定,命运相连,往后必不会再分开。
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在诸天祖师见证下两姓缔结。
王道丰扶起跪坐的一对新人,微笑道:“允赐良缘。”
【正文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