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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人间地狱


    少年见茆七眼眶通红, 怯怯地问:“你不会又想哭吧?可千万别……我……”


    他挠挠头,没说出他真的应付不来。


    茆七摇了摇脑袋,少年松心了, 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 “我们其实挺同病相怜的……诶, 你还真哭了,你别哭呀, 想妈妈吗?没事没事,我也没妈妈……”


    在他捉襟见肘的安慰下,茆七低了脸, 倔强地哼:“我没哭,我才没哭!”


    “哦~”少年继续说,“在这里,我会陪着你的……嗯, 所以别哭了。”


    茆七伸手进溪, 暗自嘀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虽然茆七不承认自己哭了,但是这样的要强让少年胸口有些堵。他单膝蹲下,歪着头凑近她的脸,妥协道:“要不,你想哭就哭吧, 我试着……试着去应付。”


    洗过脸, 茆七转过满是水珠的干净的脸,看着他说:“你不怕吗?”


    少年不语。


    “怕茆树的枪,那些人的死, 还有……怕这样的我。”她一一指明。


    少年对茆七的印象有多了一项:满身是刺。他感到无奈,“我说过会陪着你,怕的话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还是你在怀疑我吗?”


    这下轮到茆七沉默了。


    “山里危险, 你也没有家了,就出去外面生活吧。”少年自顾自重复,“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的……”


    他说话时,茆七仔细在心里描摹他的五官,微有些记忆里的熟悉。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表情一滞,而后局促地转过脸,“……不重要,你愿意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


    茆七很想知道,但最后还是尊重他。她站起身,说:“走吧!”


    “去哪?”


    “出去,去西北。”


    茆七转脚走了。


    少年反应过来,她这是答应同行了。


    背好猎枪,跟上去,他侃侃而谈地保证:“我们有枪了,会更安全,再走过今天,歇个一晚,最迟明天下午就能出去……”


    保证再多,无非就是想让茆七相信,她头也不回地说:“我信你。”


    少年愣愣地研磨这句话,脚步慢下来,脸颊竟有和晨光一似的红晕。


    茆七察觉人没跟上,扭头问:“现在怎么走?”


    “呃……”少年脑海空白一瞬,呃了几秒,才说,“先沿溪流走上会儿。”


    “那到底是多久?”


    “个把钟头。”


    接下来的行程有条不紊,没碰到危险。


    因为沿溪,午饭少年提议抓鱼烤着吃。


    茆七分不清这条溪是不是茆村那一条,她索性拒绝:“我不吃鱼。”


    “那烤野兔呢?”


    “不要。”


    “烤野鸡行吗?”


    “不用了。”


    都不行啊,少年失望,劝说道:“你得吃点肉,不然体力跟不上。”


    茆七遥望周边,山一座座连绵,灌木乔木交界丛生,这种原始森林区,会存在鸡蛋吗?


    “吃野果涩肚,没油水可不行……”少年唠唠叨叨。


    茆七问出来,“这里有鸡蛋吗?”


    可终于给选择了,少年回答:“洼地就有,可以掏野鸡窝。”


    下一个洼地还远,茆七摇头,“算了吧。”


    “为什么?又不想吃了吗?那鸟蛋呢?”少年跟着问。


    鸟蛋应该更易得,这四处都有树,茆七说:“不麻烦的话,我想要鹌鹑蛋。”


    “不麻烦啊,是鹌鹑蛋口感更好吗?”


    “没有,因为不是稀有保护动物。”


    “嗯?什么?”少年疑惑地歪头。


    99年也许社会上还没有这个概念,茆七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说:“再问我就不吃了。”


    “别啊……我这就去找鹌鹑蛋,你等等。”少年两步并作一步地溜走了,生怕茆七临时变卦。


    茆七原地修整,坐在一棵矮脖子树上,拄手等待着。


    也就不到十分种,鹌鹑蛋来得很快,足有二十来个,这人肯定掏了不止一个窝。


    少年就地升火,用湿的泥土裹住鸟蛋,放进火堆里烤。整个过程独立完成,动作熟练麻利,方便快捷。


    茆七全程观看,不得不佩服,他真的很厉害,野外求生、路径辨别都不在话下,仿佛这千山万壑都在他的丈量之中。


    鹌鹑蛋易熟,七八分钟拣出,剥壳吃掉,两人继续上路。


    行到日落西山,冷露洒落,两人还未回到江然说的香樟树群。


    少年提议:“不能再走了,得找地方过夜。”


    山顶余残照,虽然离天黑还有段时间,但茆七信他的经验,赞同地问:“那我们晚上去哪?”


    少年举目四望,依经验判断:“我们附近看看,应该会有人为的栖息场所。”


    “那走吧。”得在天黑前找好过夜的地方,茆七抱着这个想法,自觉去寻找。


    “欸等等!”少年拽住了她。


    “怎么了?”


    “你跟在我后面。”


    茆七问:“两个人分开找效率不是更高吗?”


    少年微微摇头,指了几处让茆七注意,“你看矮地的芒萁草,有几条被踩折过不再生长植物的痕迹,那是兽道,这附近有野猪群。”


    天清林静,一路也顺利,茆七觉得不至于,“野猪这个时候应该不出来吧。”


    “危险的不是野猪,而是猎人掩埋的钩夹,”少年来到她身前,拍拍自己后背,“我能分辨陷阱,你跟着我吧。”


    “好吧。”茆七配合。


    少年十分谨慎,步速慢了,经过树下的一堆枯叶,他转头跟茆七说:“来,你注意看,什么是陷阱。”


    就见他用脚踢出根枯枝,枯枝打到枯叶的瞬间,底下的东西豁然翻开合拢,那一排排森然的尖刺,严丝合缝地将枯枝刺穿。


    茆七不禁动动脚踝,如果让她自己走,她肯定只会谨慎生物,不懂提防暗处的陷阱,为速度乱跑一通。真被钩夹夹到,那整条腿都要废掉,她后怕地咕哝声:“谢谢你教我看陷阱。”


    少年哈哈两声,低低地说:“没什么,举手之劳。”


    再继续找过夜的去处。


    茆七跟着他,只要望住他的背影,就下意识认为脚下的路是安全的。


    送一个陌生人出山,其实称不上举手之劳,所以信任他,也不是无端有的。


    到夜幕降临,他们才找到一处尚算可以的去处。


    那是在树上的一个小房子,顶部四面用横木搭建筑立,占地就两三平,原先木缝中有苔泥填充防风,因为风吹雨淋缝隙露出,夜间不挡风,所以尚算可以。


    少年让茆七先上树。


    能承重的树枝条都粗大,树屋本身离地不到三米,更好攀爬上去。茆七抱树踩脚,三两下盘身上去。她趴跪到树屋门口,垂下手臂晃了晃,“来,我拉你一把。”


    少年原先想去撅苔藓泥,把树屋补补好过夜,但看天色黑得比想像中快,几经衡量,还是决定先上树屋。茆七的手掌垂在自己眉眼上,他抬头就碰到,这点高度于他而言简直轻而易举,可是怎么说呢,他、不想拒绝这独一份的好意。


    于是握紧,身体跳高,另只手掰住根枝杆,借茆七的拉力跃上去。甫一站住,树屋还摇晃了几下,他还没适应,是她一手揽腰抱紧他,带他往屋内去,平衡掉摇摆的力。


    稳当了,茆七松手,在屋角靠着横木坐下。


    少年还呆呆地站着,一颗心脏和旧有的意识还在摇晃,搞得他懵懵的,不明所以。


    “你干什么?不歇息吗?”茆七看过去,问道。


    “哦,要、歇息的。”少年扫眼木屋,脚挪了两步,靠近茆七坐下。


    因为背靠横木,缝隙的漏洞挺大,茆七扒着看树下,想着现在视野开阔,能不能靠自己辨别出真的陷阱。


    深山野林,树木枯叶作堆常有,有时是菇类冒尖,有时是蛇做窝,有时是人为的陷阱。她仔细琢磨其中不同。


    “给你。”


    声音打断思路,茆七侧眸看见一捧摘干净的油柑果和野橄榄,还有丝丝隙光下少年善意的目光。


    “谢谢。”茆七从他手心抓过野果,吃起来。


    野果全被拿走,少年握住空空的手,低垂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他也该谢谢她。父母早逝,寄人篱下,跑山挣的辛苦钱,全拿去供养了同宗的二叔。一日两日,甚至数日不回,没人会在意,他甚至失去了姓名,只是被你你你地指使着。


    他很久很久,没有得到过这种鲜活的待遇了。


    “谢谢你。”少年忽然说。


    “嗯?”茆七转过脸。


    他笑着指她,又指指自己,“你也救了我。”


    茆七恍然,是茆树那件事吧,但也因她而起。她伸手分出野果,坦然地说:“不客气。”


    “呵呵~~”好新奇,少年忍俊不禁地捻走一颗橄榄,含进口中,甜中泛涩。


    “你出去以后打算到哪?”


    “……市区,左凭市。”


    “城市啊,肯定先进漂亮。”


    “那你呢?”


    “我可能留在这里,山林有我的活路。”


    闲聊着,吃完野果。


    少年起身去查看木门。


    树上比山洞安全,唯一的威胁是蛇。检查过树木制成的门,他将松动的角落塞稳,蛇就爬不进来了。


    回到树屋里,夜风袭入,还有寒冷比较恼人。他见茆七缩在屋角,因为夜色隐匿看不出她的脸色,从肢体动作猜测出她困了。


    “困了的话到左上角去睡,南面植株丰茂,能遮挡住一部分冷风。”


    “嗯……”茆七低声应,爬过去躺下,慢慢地抱紧身体,没再动作。


    少年则靠坐北面,今夜刮北风,他也可以挡住一部分寒冷。猎枪就放在手边,慢慢地,他也睡了过去。


    半夜被淅淅飒飒的动静吵醒,少年第一警觉是握枪,并俯身过去察看茆七的情况。微弱的光线下,她睡颜安静。


    再一扫树屋内部,没有什么可疑生物,细细听,淅淅飒飒的声响是从树底传上来的。也许是野猪群,等它们过去了应该就安静了。


    刚要放松,腿边被什么碰到,少年低眼,看到茆七的脸蹭着他腿边的布料,身体蜷着像只无害的小猫。是冷了吧,所以不知觉地靠近他。


    少年索性就让她挨着,但他不会脱下唯一的衣服给她盖,因为他也要保持健康的身体,才能送她出去。


    时间来到下半夜,几种熟悉的鸟啼交互出现,接下来还会有傻冒的黄麂子,“喂噢喂噢”地欢叫,还有野山羊哑嗓嘶喊……不熟悉的,是他当下的处境。


    无数次在深山的夜晚,都是少年独自一人。


    最后他掏出一块折叠工整的布帕,展开盖在茆七腹部,能暖一点是一点。


    天亮了。


    茆七迷迷糊糊地睁眼,被缝隙中摇晃的树影惊醒,猛然坐起来。视线看清,记忆回笼,她抓抓睡乱的头发,感到奇怪,自己竟然真的睡过去了。


    也许是真累了,现实一直没清醒过。


    少年不在树屋里,茆七起身时发现从自己身上掉下的帕子,素的浅蓝色,上面用靛蓝线绣了两个字:凯生。


    这是他的物品吧,凯生是他的名字吗?


    茆七收好布帕,走去打开木门,撞见少年的背影,他站在树屋边缘,眼神朝着一个方向。他的眼神少有的攻击性,她好奇地顺着视线望去,看见树底下一只举头龇牙的狼!


    毛发竖立,弓背前爪前倾,獠牙毕现,显而易见的准备攻击动作。


    这下怎么走啊?茆七低喊了声,“欸……我们怎么办?”


    少年现在是狼的攻击目标,他不能乱动,手指向后给茆七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


    茆七秒懂,回身找到猎枪,拿出去送到他手里。


    因为茆七的出现,狼警惕地后退半步,气势依旧不减。


    少年不动如山,茆七也不敢乱动。


    越是这样面对面对峙,狼应该没把握迟疑不前才是,但是底下那只却慢慢地向前,鼻子嗅闻,在探寻人类上树的行踪。


    少年发觉这只狼的腹部完全瘪了下去,明显饿空腹了。又是因为烧山,食物锐减,这些野兽违背昼伏夜出的习性,迫不得已在白日出来觅食。


    狼是群居动物,这附近还有其他同类,少年感到棘手。在树上没吃的,他们熬不起,还有,被逼急了狼其实会上树。


    狼嗅闻几下,前爪扑到树上,仰起脖子“嗷呜嗷呜”地叫。


    茆七不知少年思绪辗转,她被想爬树的狼吓了一跳。局势不可控了,他们先发制人更有胜算,她小声询问:“要开枪吗?”


    少年也似乎是下了决心,“开吧!”


    之前他检查过猎枪,只剩最后一发子弹了,底下那只狼已经用狼嚎通知同伴,他们必须得赶在狼群到来前离开!


    上膛,抬枪,瞄准,扣扳机,不带任何犹豫地射出一击!


    茆七惊讶少年对枪的熟练程度,想去看狼被射杀没有,但他转过身来,拉过她手臂,催促她快点下树。


    茆七来不及问,纵身脚下滑,一踩一蹦,跳落到地面。狼倒在半米外,脑门中央有个血窟窿,它还没完全咽气,暴睁着眼喘息,但看着失去了行动力。


    那边少年已经跳了下来,急匆匆道:“我们快走,先出森林。”


    “嗯。”茆七走动时,余光忽而捕捉到狼骤然蹦起的动作,她急喊,“小心!”


    猛力推开少年,她挥刀出去,刺进狼獠牙大张昂扬的咽喉里,狼疼痛挣扎,甩掉刀后彻底倒地,连气息也没了。


    当时狼正在身后,少年一阵后怕,幸好茆七反应及时。她过来拉住他手,“我们快走!”


    少年却说:“等等。”


    他返回去,在铺满落叶的地面捡起那把被狼甩开的刀。茆七用刀熟练,这把刀不止一次救过他们,直觉吧,刀应该对她挺重要。


    “我找到了。”少年笑着说,踏出一步,脚底传来的微小动力感让他情绪冻结,立时冒出一身冷汗。


    “快过来啊!”茆七不明白,他怎么不动了?


    少年低下头,眼中不可置信,熟悉的触感引发痛苦的记忆。当初爸爸就是因为摁住这种开关让他跑,才被夺去性命。


    他抬眼时已经清空一切情绪,平常地说:“你先走,快去!一直向西北,走过中午,就能到达你说过的香樟树林。”


    茆七朝他走近两步,“那你呢?”


    少年抬手制止她再靠近,“你别过来,我有事要处理,你先走。”


    茆七察觉到了,“你脚下有什么?”


    少年的眼神里变为哀伤,“……是怪物,不过我能应付。”


    怪物,又是怪物,那到底是什么?茆七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可是狼找到我们了,我们一起走不行么?”


    “独狼不可怕,已经死掉了,你忘了吗?在这山里我熟到来去自如。”他扯起个笑容,试图安慰。


    那个预感如同预言一般,阉割掉茆七仅剩的精神力,“真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阿七,”少年喊她,说,“别想太多,不是因为你,我居无定所,自小就在山里找活路,碰到怪物是迟早的事。你的刀先借我,我有办法应对,你先走。”


    茆七下意识要拒绝。


    他又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那么平静。


    茆七抿紧唇,忍住哽咽,转过身。走出几步,迫切地想回头。


    “阿七,快走!别回头!”恳求的声。


    茆七跑起来,眼泪无声落下,“你会好好的吗?”


    他说:“会的。”


    “那你……会来找我吗?”


    他还是说:“会的。”


    “你一定要来找我,凯生。”


    茆七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山林中。


    少年露出笑容,原来,她知道我的名字。


    一个在世上已无亲人的孩子,竟然会有人唤他的名字。


    少年握稳刀,缓缓蹲下,刀尖插进鞋底,接触到埋地的启动装置。这一生死难明的瞬间,他心中涌现出愧疚:对不起阿七,我食言了。


    ……


    茆七没有回头看,跑出了森林。


    她知道他是谁了,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句:你是在喊我吗?早在二十年之前。


    班善因不是说狼在很远吗?撒谎,撒谎。


    统统都是谎言!


    茆七不想再回忆了,不想再重经一次痛苦,为什么就不能让她从此忘掉?


    跑啊跑,不知过去多久,她闻到了香樟树花的味道,


    “崩——!”


    一声震地的闷响。


    山林深处,惊鸟四飞。


    茆七失去力气,跌坐到地上,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茆七?茆七……茆七!”


    “茆七!茆七!”


    有人在喊她,她转动目光,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江宁,原来他是江然的孩子。


    茆七此时,坐在一片燃烧过后,又丛生藤蔓的废墟里,头发散乱双目失神,女鬼一般。


    江宁艰难地跨过废墟,走近。


    茆七看着他说:“我记起来了,江然送了我一个驱蛇挂包,对不起,是我忘记了。”


    江宁骤然停下,这一刻,他忽而生恨,恨自己曾经对她做过的一切。


    “茆七,天亮了,我们回去,我带你回茗都公寓,回你的家。”


    茆七笑了笑,“我已经回来了呀……”


    她终于来到现实的一层。


    72 医院楼高七层,顶层悬……


    在老许根据江宁手机定位, 跟着森林警察赶到时,江宁真的找到了茆七。


    因为二十年前的山火,香樟树群被烧毁, 现今生长出来的新树, 都是从树桩上裂缝钻开的分枝, 经过多年也长成了大树。江宁就是根据香樟树和去西北找到了茆村旧址。


    茆七因为数日不吃不喝,身体极度虚弱, 由江宁负重背行,一半行程后,再经担架送往市医院。


    这时的她已经瘦到脱相, 锁骨肩胛瘦削嶙峋,五官神情麻痹,毫无生动气息。


    住院做全身检查,挂营养液, 身体稍微恢复精神后, 院方安排精神科医生会诊。茆七拒不配合,同时拒绝江宁以及任何人的探视。


    住在医院的那几天,茆七只跟护士有些许互动,只要顺着她的意,就愿意吃几口饭。多数时候, 还是依靠营养液让身体恢复生机。


    但精神方面, 依旧萎靡不振。


    江宁整理好茆七以前的行李袋,拖病区护士交还给她。


    护士拿着行李袋进病房时,茆七破天荒地主动说话, “这是……哪来的?”


    护士说:“是江先生送过来的。”


    茆七伸出了手,护士放进她怀抱中,她没有立即拉开拉链, 而是轻轻地反覆地抚摸包裹。


    护士讶异茆七微微笑着的表情,这是她入院以来,第一次表现出开心。这里面的物品,应该对她挺有意义的。


    护士检查过输液管的流速,出了病房,将空间留给茆七。


    茆七低头闻了闻行李袋上面陈旧的味道,再拉开拉链,看到了以前的日记本。日记本密码锁有损毁痕迹,江宁转交的,也应该看过了,他知道江然最后对他说的话了吧。


    放下日记本,茆七在行李中翻找着什么,最后在一件上衣的口袋里找到那张浅蓝布帕,刺绣的丝线已经褪色。


    护士片刻后又进病房,柔声询问茆七,“茆小姐,有一位姓李的先生想见你,你要见吗?”


    茆七从布帕上的名字抬眼,“是李亭甲吗?”


    护士:“是的。”


    茆七点点头,“见吧。”


    病房在住院楼三层,李亭甲穿着常服,等在病房外。


    护士出来打个收拾,李亭甲走进病房。


    他还提了一个果篮,跟茆七摇手招呼:“哈啰,茆七。”


    茆七冲他笑笑,“好久不见,李医生。”


    李亭甲回以微笑,“嗯,真的是好久不见。”


    茆七冲破心理防御,都记起来了。这是从十年前分开后,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同时,她要重新面对记忆里愈加凶猛的怪物。


    果篮搁在病床柜柜面,李亭甲在陪床椅坐下,关心道:“你好些了吗?”


    “嗯,”茆七挥动胳膊,说,“有力气了。”


    “那就好。”谈话的间隙,李亭甲打量病房一眼。从一进来他就注意到,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向阳,相对安静。


    在全市医疗资源最好的市医院,能弄到单人病房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需要动用人脉,应该出自那位警察的手笔,据说茆七也是他从卞水山里找到的。


    就李亭甲观察以来,江宁算个好人。


    “对了,挂水手凉吗?”李亭甲又问。


    茆七说:“还好,只是营养液。”


    李亭甲啊了声,颇惋惜地说:“吃东西是一件幸福的事,人在某些时刻,能在美食入口、味蕾接收的那瞬间,获得到满足的快乐。”


    他稍倾了上身,眼神直直地跟茆七传达:“我们要去享受这个进食的过程,营业液对我们的人生真的太没有诚意,太敷衍了。”


    茆七但笑不语。说是如此,但李亭甲送的果篮里都是容易剥皮的懒人水果,他也清楚她对吃一直很敷衍。


    “说到这,我都饿了。”李亭甲自然地伸手扯开覆盖果篮的膜纸,自然地拿出一个释迦果,剥皮,自然地吃起来。


    释迦果散发出一股甜蜜的清香,口感软糯似冰淇淋,李亭甲的表情实在享受,让茆七觉得,那个果子一定很好吃。


    李亭甲边吃,闲聊着:“我今天没穿白大褂,你习惯吗?”


    茆七:“还好。”


    “还记得你在我的大褂褂角写的字吗?”


    “一个‘七’?”


    “嗯,那个调皮的小患者,就是你划的。”


    茆七笑了笑。


    李亭甲说:“你有行动力,创造力,我看过你的手作,神韵具足,可见用心。”


    “是什么作品?”茆七好奇。


    李亭甲形容:“一个40厘米高、肩畔有荆棘刺青的俏皮娃娃,肢体灵动,色彩自然,冷酷刺青与萝莉体态形成反差,十分有记忆点。”


    “哦,那个啊。”茆七记起来了,那名买家是位资深收藏者,经营着几十万粉丝的自媒体号。


    “你最近有出作品吗?”李亭甲问。


    茆七:“没有。”


    李亭甲:“住院无聊吧?可以捏捏娃打发时间。”


    茆七:“我的材料在家,不在这里。”


    李亭甲笑笑,说:“那你要赶快好起来呀,回家去,继续经营你热爱的手作。”


    茆七真思考了一下,释迦果的甜香更诱人了。她输着液不方便,跟李亭甲说:“我想吃那个。”


    “什么?”李亭甲站起身。


    “香蕉。”


    “哦好,……拿着。”


    茆七接过香蕉剥皮,咬一口香蕉,脸颊鼓鼓的,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她说:“跟你聊天很舒服,我会不自觉顺着你的引导去思考,但是……我现在累了。”


    “累了啊。”李亭甲不多问,拿着吃剩的释迦果道别。


    “那小患者,你好好休息,下次我再来看你。”


    门关上,茆七将香蕉吃完,皮扔进垃圾桶。她是累了,将行李袋拉上放好,那块布帕就放在枕头边,躺下休息。


    “怪不得我会忘了他……”她呢喃着,安静的睡了过去。


    ……


    出市医院大门,李亭甲撞见江宁,他站在地下停车场的闸口,视线追随。


    说撞见也不贴切,江宁是故意在这等着他的。


    远远目视李亭甲,等他走近,江宁说:“找个地方聊聊吧。”


    “不用。”地下停车场闸口挺宽阔的,李亭甲觉得就这处说事挺好,“关于什么?”


    江宁:“茆七的……病情。”


    李亭甲:“那这个,真没什么好说的。”


    江宁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话外意,“她病得很严重吗?”


    “不是,”李亭甲说,“我无法判断她的状态,她拒绝我对她内心想法的侵入。”


    用日常环境去让一名精神紧绷的病人落定到现实,去感受自然所属,是李亭甲对咨询者常用的疗愈方式。但茆七不似从前那样信任他,因为失败过一次,她下意识抵触他的任何入侵行为。所以他无法判断。


    这方面江宁不是专家,“什么意思?”


    李亭甲没立即回答,而是就地说起他和茆七的羁绊,“茆七初次就诊,挂的普通号,随机分在了我的诊室。我初次见她,她就像一只刺猬,浑身长着警惕。精神科医师只开药不作心理咨询,她拒绝用药就离开了,我当时察觉到她精神已抻到极点,就快要崩溃,预想到她的下一步动作,便脱岗去寻。最后在附近一座烂尾楼的楼顶发现了她,承诺让她忘记过去,她才肯跟随我回去治疗。”


    江宁: “你那天无故离岗是因为这个?”


    李亭甲:“是的。”


    “为什么不跟院方领导说明,医生本就以救人为使命,你有正当理由,这样的好事也能为他们医院宣传。”李亭甲既有天赋,也一定聪明,江宁觉得他不应该不懂操作。


    旧事蹉跎,李亭甲只是淡然,“茆七需要静养,如果因为此事暴露她的处境,外界的渲染会让她再次陷进极端,于她病情无益。”


    江宁默了默,随后问:“值得吗?断送了你往后职业生涯的可能。”


    “至今我也不清楚值不值得,但是现在我过得问心无愧,一条路不行,我还有无数条路可以践行自己人生的意义。但茆七她,只有最后一丁点可能了,没有人拉她一把的话,她真的会从此溺在黑暗里。她足足治疗了两年,才忘记掉过去的痛苦,开始新生活。”


    茆七消失的那两年,在李亭甲的叙述中具象了。医者仁心,问心无愧,江宁以前不理解父亲的行为,现在也因这段纠葛而了解。


    “那你还能再救她一次吗?”


    “不能,或者说她不信我了。也才十年,她又重新经历了一遍痛苦,她不会再信我,她潜意识里的抵抗,我的治疗对她再起不了作用。”


    李亭甲走了。


    江宁没有问出那句: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李亭甲也想救茆七,不然不会在那时问江宁,是不是一名好警察。


    其实江宁清楚,不破不立,事到如今,茆七只能自救。


    又过两日。


    茆七好好吃饭,主治医师批准出院。


    在她办出院手续的那日,仲夏如带着仲翰如来看望她。


    两人也许没什么看望病人的经验,不知道找地方坐,就干站在病床边。要不是穿着私人衣服,还以为是医生护士查房呢。


    茆七好了许多了,盘腿坐在病床上,笑眼说:“怎么了?仲夏如,快坐啊。”


    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就控制不住眼泪,仲夏如瘪了嘴,那种心疼的神色才显露出来,“小七,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茆七摸了自己的脸,“我怎么样了?”


    “小七,你好憔悴……”仲夏如哭腔道。


    “没有啊,我都要出院了,你别担心。”茆七安慰地拉拉她的手。


    仲夏如看到床头收拾的行李,说:“你今天出院吗?刚好让我哥送你回去。”


    茆七看向仲翰如,仲翰如也表示方便送。


    茆七对他笑笑,“不用了,已经约好了出租车,不好退单。”


    仲翰如点点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说到这个,”茆七转向仲夏如,“仲夏如,我想吃金桔,你去帮我洗两个行么?”


    “好呀!金桔在哪?”


    “在柜面,果篮里。”


    “哦,看到了,你等会儿啊。”仲夏如欣然而去。


    单人病房里就剩了茆七和仲翰如。


    茆七坐着,他站着,她又笑笑,平常地说:“我能问你个事吗?”


    “嗯,可以。”


    “你那天说我怎么会叫你阿七,那你认识的阿七是谁?”


    仲翰如:“一个从小认识的朋友,叫甘念琪。”


    茆七:“你喜欢她是吗?”


    被当面戳破,仲翰如难为情地承认,“是的。”


    茆七低声道:“那有很久了,最少有二十年了。”


    “是呀。”仲翰如几不可闻地叹息,二十年的关系一直原地踏步。


    “好了,金桔洗好了。”仲夏如很快回来了。


    话题没有继续的必要。


    金桔皮脆,芯极甜,茆七吃着,对仲夏如说:“以前你说的对,是我魔怔了。”


    仲夏如听不懂,“什么?”


    “没什么啦!”茆七笑眯眯地从病床起身,“我得换衣服啰,要回家了。”


    “哦好,那我们避一避。”


    仲夏如和仲翰如出了病房。


    茆七换下住院服,穿上自己的衣服,心中已过千帆。


    她发觉,记忆错的就是错的,她幻想出的感情,其实脆弱,一旦破灭,说平静就平静。


    茆七换好衣服,抱住行李出病房。


    仲夏如和仲翰如送她上出租车。


    仲夏如交代了一些健康作息的话。


    仲翰如则说:“好好养病,身体好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茆七只是点头。


    车开走了。


    奇怪,她一点也不期待。


    回家后,夜晚做梦,是真实的做梦,没有危险,处于混沌中。茆七听到有人叫她阿七,她总是在找,在喊:你是谁?你在哪?


    但是入眼也是混沌一片,看不清是谁,也看不清她自己的心情。


    经常地梦,回家这一周的每天。话常有,日思夜梦,早知道是如此一别,茆七就不会以那样的方式终止。


    她后悔了,也忐忑。


    那人是不是生气了?才不再来。


    一个很平常的早上,门被敲响。


    是703纠集了其他住户,上门来讨伐之前诡异的事。


    事关小区安全,出警内容物业有必要了解,所以茆七生病的事就传了出去。越传越诡异,到不定时疯癫,到存在伤人的可能。


    茆七开门与他们对峙。


    对面的每一张脸都张着口,嚷着一致的言辞,大约是想驱赶她,因为她是个精神病,是个定时炸弹。


    茆七觉得很吵,她关门穿过人群,无人敢阻拦。


    坐电梯下楼,来到街上。


    她漫无目的,只觉得不能再呆在那里,这样会窒息。道路四面车流,将她碾了又碾,不知道何处才能立足。


    对茆七来说,这整个世界都是一座西北区精神病院,她往哪儿跑,都跑不出去。


    日光照得人晕眩,记忆回来了,但却越混乱,茆七时常在现实,茆村,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处境中来回。


    她甚至开始怀疑,种种经历,我还是我吗?


    人生来是一副空壳,意识是如何得的?


    我的思想为什么会在这副躯体?


    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长相?这样的生长经历?


    这个世界会不会是操控的假象?我的灵魂思想的递进,会否是另一个灵魂濒死的转移?


    我难道是鬼吗?


    虚实难分。


    我还是意义上的我吗?


    无处可去,只能回去。


    翌日,由茗都小区所属街道办出面,将没有亲人的茆七送进医院治疗。


    救护车上,随车医护见茆七安静,无伤人倾向,便没有给她使用束缚带和宝宝椅。


    到目的地,茆七下车,医院大楼伫立在前,她抬眼望去。


    医院楼高七层,顶层悬挂七个字:西北区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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