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愣在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裴璇玑为何要将这个册子交给李挚。
是李挚提出来的吗,他想知道些什么?
宝珠茫茫然瘫坐在地,脑中一片空白。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搞错了。
一妖一狐枯坐着,都有些糊涂,许多年来的认识一朝颠覆,竟是连如何行走都要反复思量。
直到天际线上出现了一队人马。
陈园的动静闹得太大,陈家是本地富庶人家,仙渡府中来人不可谓不及时。
不过差役们直奔陈园内,并未察觉躲藏在外的两只妖怪。
并且,宝珠回过神来后意识到,从仙渡府中来的这一队人马中,有一个陌生的异人寺天师。
他紧皱眉头,神情凝重地随着差役们一块儿走进了陈园。
不久,陈园里传来了差役们的惊呼,一阵喧嚣后,差役们押解着一身血迹的刘雪玉上了骡车。
刘雪玉直到此刻,姿态仍旧从容,仿佛不是去往衙门断头路,只是回娘家探亲罢了。
她的好儿子一脸呆愣地跟在她身后,不知所措地看着差役粗暴地揪着刘雪玉的胳膊,又畏惧,又想伸手拦。
差役并没有让陈耀祖纠结多久,赶着他一块儿上了骡车。
那位天师却没有随他们一块儿进城。
想来是发现了陈园中种种诡异之处了吧,宝珠昏沉沉地想到。
她有些困顿,十分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我要回去,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赛雪团成一团,缩在大树下,迷惘地摇了摇头。
“那你自己想一想,我走了。”
宝珠晕头转向地站起身,朝着阮园方向走去。
“如果你的凡人知道了你是妖怪,他会怎么做?”
她身后传来了赛雪闷闷的声音。
“不知道。”
宝珠只知道现在她需要好好睡一觉。
宝珠回到阮园时,李挚正在屋里忙碌,似乎房门有些松动,开门时嘎吱作响,他便要试着修一修。
见宝珠摇摇晃晃地走回来,手里拿着工具的李挚一怔,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上去。
“这是怎么了?”
李挚想要伸手扶一把,被宝珠下意识地躲了过去,她眼皮子打架,口中含糊道:“困了,让我睡一会儿,别喊醒我。”
李挚立即严肃起来,强行扶住宝珠的胳膊,架住她往里屋走去。
他将床铺收拾好,慢慢将宝珠放了上去。
宝珠沾床的瞬间就昏睡了过去。
李挚皱着眉,伸手试了试宝珠的额头。
并未发热。
但他也未曾放下心来,宝珠出门前好好的,不到半个时辰后便成了这个模样,发生了什么?
李挚转身看向窗外。
此时天色渐渐变暗,却仍然能看到远处升起的一点烟。
那处出了何事?与宝珠有关吗?
李挚回过头,给宝珠细细盖好被子,又怕她醒来口渴,起身烧好了水,将水壶与杯子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匆匆朝着浓烟升起的地方赶去。
李挚并非是唯一一个想要去一探究竟的人。
越靠近事发地,前来查看的人便越多,李挚一言不发地随着大流往前走,仔细听着人群中的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听说是陈家出了事,死了人。”
“这陈家住在城外,除了他们家那个纨绔,属实是低调啊,谁会害他们。”
“说不定是阮尚书来索命了呢。”
“莫要胡言!”
不知是谁提及了阮尚书,惹得周围人纷纷阻止。
那说话的小后生自知说错了话,脸涨得通红,被自家长辈扯到了身后。
一行人便沉默了下来,只偷偷互相打量着彼此,在心中猜测对方的来历。
陈园所在的位置,正是仙渡府中富贵人家们最爱建园子的位置,周围方圆数十里住得都是大户,此时前来打探消息的也是这些人家家中的侍从。
唯有李挚一人,相貌堂堂、仪态不凡,夹杂在中间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他也不愿惹人注目,默默地走到一旁,不远不近地坠在人群后头。
很快,陈园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园外有差役把门,门口正有一队身着玄色披风、身负沉重褡裢的异人寺天师们下马,与门口差役交谈了两句,一齐走进了园内。
“这、这不是异人寺的天师吗?”
“好像是的,陈家怎么招惹到了这些晦气。”
大户人家中侍从们不敢靠近,缩在一边伸着脖子看着,窃窃私语地讨论着。
李挚眼尖,在一众天师中看到了张鹤与裴璇玑的身影。
他悄悄退到了角落中。
张鹤与裴璇玑,乃是因为仙渡府中人手不足,才从县里头调来解决微笑尸体案的,他们出现在陈园,是否意味着这里的案子,也与那所谓无上至尊有关?
宝珠方才来过陈园吗?她做了什么?
若是宝珠当真做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李挚想到了许多应付天师的法子。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陈园外的天师们,思索片刻,决定先回去阮园。
回去的路上,李挚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若有似无地跟随着他。
他若无其事地赶着路,待到小路的拐角处,李挚停下脚步,猛地回头看去。
似乎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树林中一闪而过。
李挚在原地站定了一会儿,再出发时,那视线便消失了。
他不过一介凡人书生,对方似乎并不抱有恶意……
但他仍旧不放心,兜了一个大圈子回到阮园中。
荒芜的阮园中,除了他辛苦收拾出来的那个小院,一切都毫无生气,厚厚的落叶铺了满地,一如曾经。
李挚在园中又绕了一会,确定一切如常,这才回到了小院里。
与他离开时一样,宝珠仍在里屋沉睡,水壶与杯子的摆放也未曾移动。
一缕天光,此时恰恰照在宝珠的脖颈间,像是为她带上一条闪耀的宝石项链。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不知在梦中遇见了谁。
李挚握了握拳,缓缓地走到宝珠身边,靠着她坐下。
他低着头,出神地看着眼前人光洁的脸颊。
她笑起来另有万般魔力,引人不自觉地待她如珠似宝,可这尘世间又有什么好处,能留住这样的生灵。
日头渐落,李挚思忖着许多事,望着宝珠枯坐。
待到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他才恍然起身,翻找油灯点亮。
房间里升了一蓬火光。
而宝珠仍旧没有醒转的迹象。
李挚抿着嘴,眼中倒映着忽明忽暗的灯光。
他看着眼前宝珠,沉睡中只偶尔颤动眼睫的她,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她还活着吗?她的神魂仍旧留在此处吗?她会一睡不醒吗?
“宝珠。”
李挚凑近她的脸,颤声呼唤着。
“你为何还在睡?”
他艰难地伸出手,轻轻拂过宝珠的脸颊:“醒醒。”
可宝珠恍若未闻。
她为何会这样?她还好吗?
李挚倒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来,在自己的身上摸索着什么。
他没有找到他想要的。
李挚心中一凉,又扑向他方才换下来,还未来得及洗的衣裳。
不过几件,被他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你在找这个吗?”
李挚背对着宝珠,僵在了原地。
宝珠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头,她又与李挚一同度过了二十来年。
直到醒来时,梦中的酸甜苦辣仍旧留在她的心口。 屋中有人正翻找着什么,宝珠恍惚间偏过头,看到了李挚慌张地动作。
她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在找什么。
是那本小册子。
宝珠从怀中掏了出来,又看了一会儿。
她倏地感到了疲惫,二十几年过去,还要装多久才到头。
宝珠决定戳破了这个巨大的泡沫。
她起身,举起那本天师写给李挚的小册子,笑道:“李公子是在找这个吗?”
李挚缓缓转身。
“李公子为何要找它?”宝珠又发问。
这一瞬间,李挚的脑中闪过了无数的回答,可他并未发觉有最好的那一个。
他张了张嘴。
“李挚,我是妖怪吗?”
宝珠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打断道。
灯光昏暗,小小的一间房,李挚在右,宝珠在左,本该近若咫尺,那油灯却隔了一道天堑在中间。
“我……”
“若我真是妖怪,你打算如何对我?”宝珠又急又快地打断了李挚,她仿佛害怕听到李挚的问答。
“教天师将我收走,设下阵法拘走我的生魂,还是干脆杀了我,取我的皮毛做衣裳。”
宝珠潸然泪下。
“不,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妖怪。”李挚脸色煞白,“你只是宝珠。”
“所以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吗?”两滴泪落在李挚修缮好的地板上,宝珠凄楚地看着李挚,“我的种种行为,看在你眼里,像不像个傻子。”
她哑着嗓子,像是透过眼前的李挚,质问某个早已不存在的人。
“你这样聪明,你当然早就知道了一切,你为何不揭穿我,为何要让我故作聪明,让我这样难堪,看我的笑话是不是特别的好笑?”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整间屋子,照得宝珠心如明镜。
前尘往事从她脑中滑过,一幕幕、一场场,只是她太过蠢笨,明白得太晚。
李挚无法替不存在的人辩驳,他只能苍白地上前抓住宝珠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之上。
“宝珠,我的心,你当真不懂吗?”
宝珠手下那颗心脏剧烈跳动着,李挚像献祭一般,将它送到了狐妖的掌中。
真心如琉璃。
宝珠痴痴地看着李挚,她将手从他手中抽开,隔着空气,细细地描摹着他的脸。
“那我的心,你懂吗?”
屋外大雨倾盆落下。
在轰然的雨声中,宝珠决绝地转身。
李挚扑上前去,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他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大雨中。
“别走。”
宝珠挣开了他,一道闪电划过后,她在他的注视下变成了一只狐狸。
她拥有丰盈的被毛,有力的四爪和湛蓝色的眼眸。
李挚先是一怔,接着暗叫不好。
宝珠当然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的怔忪,狐妖心痛如绞。
她眼眶通红,踉跄着退后一步,俯下身子,冲着李挚露出了自己尖锐的犬齿。
不待李挚再开口,宝珠宛如真正的野兽,咆哮着将李挚撞倒在地,而后消失在雨夜中。
李挚撞坏了他亲手修好的屏风,撞翻了已经冷掉的水壶,他茫然地软在地上,看着屋顶。
他唯恐落雨淋湿了宝珠,小心修缮好每一片瓦。
可雨真的落下时,宝珠已经离开了。
李挚迷茫地捂着胸口,外头的雷雨之声不断在他耳中放大。
到底哪一步走错了,为何会这样?
恍惚中,一个严厉的女声又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你这丧门星,你终将孤独终老!不得好死!”
李挚摇着头,试图将声音赶走。
宝珠,宝珠。
他歪歪倒倒地从地上爬起来,钻进了宝珠离开的雨夜中。
天上仿佛破了一个口子,大雨如瓢泼般砸在李挚的脸上。
他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中游荡着,雨水遮蔽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更加没办法找到宝珠的身影。
有好几次,李挚狼狈地摔倒在地,又挣扎地爬了起来。
他口中喃喃念着宝珠的名字,不知不觉走到了陈园外。
即便是这样的雨夜,天师、差役们也仍然坚守职责,陆陆续续有人从陈园中离开。
此时张鹤、裴璇玑正要从陈园处离开,裴璇玑眼尖,见雨中似乎有野鬼在游荡,连忙扯了扯张鹤的袖子,指给他看。
张鹤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只觉这野鬼有几分眼熟,吩咐裴璇玑不要乱走,自己举起伞小心地走进雨中。
待走近了,张鹤吃惊道:“李公子,李挚,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搞得?”
李挚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一般,一身脏污,脸色苍白如鬼,瞧着着实可怖。
张鹤急忙上前,将李挚置于伞下,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叫他清醒一些:“这是遇见什么事了?”
李挚方才回过神来,他定睛看了一会儿张鹤,茫然问道:“我机关算尽,究竟哪里出了错?”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若是叫裴璇玑听了,恐怕只会觉得李挚疯了。
可张鹤到底有些阅历,他见李挚这幅模样,心中一忖度,便有了计较,想来是为了情之一字。
但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李挚。
两人站在雨中,渐渐地都被打湿,变成了两只野鬼。
张鹤思来想去,终于斟酌出了一句话:“或许,正是太过机关算尽?”
李挚听住了。
野鬼张鹤一身湿透,渐渐觉得冷了起来,他打了个寒颤,强行拉着李挚朝裴璇玑走去。
“这李公子也不知遇见了什么事,反正明天也要去找他,不如把他一块儿带回去吧。”
裴璇玑见野鬼竟是李挚,也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叫来异人寺的侍从,赶着骡车回了城中。
因着他们是因公外出,半夜城中守备也给开了扇小门,一行人顺利得回到了两位天师暂居的裴宅。
一到家,裴璇玑便指挥家中侍从烧了热水,给李挚安排了一间客房,又让两个男仆扶着李挚去好好洗漱一番。
张鹤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了一些衣服,送到李挚房间里,监督侍从们给李挚灌了一杯热姜汤,又服侍着他睡下。
张鹤见李挚闭着眼,乖顺地躺在床上,不像会再做傻事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离开。
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张鹤路过书房,又发现裴璇玑还在里头写写画画,便敲了敲门,轻声道:“已经很晚了,案子的事明天再想吧。”
裴璇玑捧着侍女送上来的姜汤,摇头道:“明日怕忘了。”
张鹤叹了一声,知晓无法劝她,试探道:“不如咱们一块儿想?”
“嗳。”裴璇玑像是就等着张鹤这句话,立刻起身给他端了张椅子。
“我怎么感觉像是被设计了。”张鹤摸了摸鼻子,嘟嘟囔囔地坐了下来,接过裴璇玑给他倒的姜汤,放在鼻子底下嗅闻着。
裴璇玑充耳不闻,拿着纸笔戳在他眼皮下底下,比比划划道:“陈园的案子是这样一个顺序,刘雪玉杀夫,差役接到报案去拿人,异人寺派人按照惯例一块儿去了。”
“然后发现不对。陈家家主陈永昌腹中空空,头上带笑,异人寺大队人马赶了过去。”
“待我们赶到,发现陈园中有许多法阵,诡异邪门,却都没力量,也不知究竟用来咒谁。”
裴璇玑写好了顺序。
张鹤沉思了一会儿,指着纸上的字道:“刘雪玉杀夫时,她只砍掉了他的头,陈永昌腹中空空乃是因为肚里有虫,可审问的同僚说,刘雪玉并不知道丈夫的腹中有虫,也就是说……”
“这虫是在刘雪玉杀夫后,差役赶到前,被人回收了!”
“回收虫子之人,很可能也将陈园中法阵改掉了,为了掩盖什么。”
裴璇玑咬着唇,低声道:“前辈,你说会是上次那眯眼男做的吗?”
“我看,这背后恐怕是个极大的组织,或许不止那妖怪一人充当打手,他们四处蛊惑凡人,想来家大业大。”
“这样大的一个组织,想来惹眼,仙渡府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为何久久没被发现呢?”
张鹤眉毛拧成了绳,他心中生出一个极坏了念头,可当着裴璇玑的面,他不敢说。
张天师望着窗外的雨,叹息道:“仙渡府这边大雨倾盆,江北府那边却突然大旱,今年究竟怎么了。”
他说了什么,裴璇玑似乎并未听进去,她一拍桌子,突然道:“你说,这个所谓的无上至尊,难道只哄骗凡人吗?妖怪他们骗不骗?” 张鹤捧着姜汤,愣住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狐妖宝珠一头扎进雨中,蒙着头不辨方向地乱跑一气,直到累了,方才气喘吁吁地停在一颗大树下。
她看向来处。
远处,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宝珠视线中。
不一会儿,一身雪白的长毛被打湿贴在身上,因此变得瘦条条的赛雪跑到了宝珠身前。
“你跑得好快,我差点都没追上。”
赛雪看着宝珠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宝珠没力气回答她,略翻了个白眼表示心情。
“你与那凡人吵架,我都看到了。”赛雪疯狂地甩着身子,溅了宝珠一身。
宝珠抹了一把脸,阴沉道:“是吗。”
大雨让她滚烫的脑子冷却了下来,宝珠此时不愿意听到任何与李挚有关的事情。
赛雪歪了歪头,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发现那凡人挺警觉的,在城里的时候我混在人群中跟着他,他就没发现,这次在城外,我不过跟了他一会儿便被他发现了。”
宝珠捂住耳朵大喊道:“别提他了。”
“好吧。”赛雪尾巴垂了下来,“我只是以为你乐意知道。”
宝珠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
赛雪站在原地看着她。
半晌后,猫妖终究是没忍住,小声道:“你救了我,是因为你把我当朋友,对吗?”
宝珠没说话。
赛雪有些失望、有些尴尬地回头看向雨中,似乎在思考将往那边走。
“是。”
她听到了宝珠闷闷的声音。
赛雪顿时高兴起来,她高高举起尾巴,围着宝珠转了两圈,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着宝珠躺了下来。 猫妖饶有兴味地抬头看着雨滴砸落在树叶上。
过了半宿,雨终于停了。
又过了一会儿,东边染上了鱼肚白,雾气也涌了出来。
赛雪歪着头看向宝珠,迟疑了一会儿,伸出前爪碰了碰她:“接下来你想去哪儿?”
宝珠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茫茫的一片大雾。
“回家吧。”
“你家在哪儿?”
“在山中,在……”
在一个小村庄后。
想到这里,宝珠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她摇了摇头道:“不回家,随便走走,先散散心吧。”
赛雪站了起来:“那就走吧。”
宝珠应了,想要站起身,却不防又坐了回去。
“身子僵住了。”她抱怨道。
赛雪笑了起来,扬起脑袋率先走在了前头:“真没用。”
“说谁没用呢。”宝珠赶紧起身追了过去。
一狐一猫走漫无目的地走在大雾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赛雪,你为何从来不以人身示人呢?”宝珠忽然开口道。
赛雪一惊,不自在地回答道:“我不喜欢。”
“为何?”宝珠好奇地看着地上婷婷袅袅走着猫步的白猫。
赛雪耳朵背在脑袋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犹豫道:“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我给你看一次。”
她回过头,一个瘦伶伶的清秀小姑娘出现在宝珠面前,头大身子小,活像根豆芽菜。
不待宝珠有所反应,赛雪赶忙又变回了白猫。
宝珠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不喜欢,不过确实太瘦小了些。”
“是吧。”赛雪不满地嘟囔,“我觉得是陈耀祖没有将我养好,所以才这样小。”
她自己提起的陈耀祖,说完了自己陷入了沉默。
宝珠也安静了下来。
两只小妖一言不发的走了一段路,不知怎的,大雾骤然消失了,一条乡间小道出现在她们面前。
宝珠与赛雪对视了一眼。
这小道出现好生奇怪。
两只小妖左右打量着这地方,又回头看了看来处,半点异样都没发现。
又朝前走了几步,一个拐弯,两只小妖眼前倏地出现了一位提着篮子的老妇人。
三人面面相觑,彼此之间都有几分惊慌。
“你们怎么走到我们村来了。”老妇人先镇定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两只小妖。
宝珠随口扯了个谎:“与侍从走散了,我这就折返。”
老妇人哦了一声,又对赛雪道:“那你呢?”
这一问,两只小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宝珠一把从地上将赛雪捞进怀中,磕磕巴巴地道:“我的猫自然是跟我一块儿来的嘛。”
赛雪应景地喵喵叫了两声。
老妇人捂着嘴笑了起来:“别哄我了,你们这两只小妖,倒是可爱。”
“你怎么知道我们俩是妖怪!”赛雪炸了毛,惊恐地看着老妇人。
“我们村有许多妖怪啊,我见得多了,一眼便能瞧出来。”
“妖怪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吗?”宝珠惊道。
“自然。”
听了老妇人这话,宝珠愈发觉得自己蠢笨,她沮丧地将往事从脑中赶走,脸上也带出了几分难过。
老妇人见了,哎呦了一声,慈爱道:“这是在外头受委屈了?”
“没有。”两只小妖齐声回答。
“我瞧着就是。”老妇人叹了一声,侧身让了让,“要不去我们村,找妖怪们聊一聊?不久前才新来了一只妖,看着也是心里有事,或许你们同类之间交流一会儿,心里就好受了。”
宝珠闻言,与怀中的赛雪交流了一个眼神,迟疑道:“我怎么看,你都是个凡人,为何不畏惧妖怪呢?”
老妇人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俏皮地答道:“像你们这样的小妖,恐怕连坏事都没有做过,有什么好怕的?”
“哦,对了,咱们村中没有什么规矩,只有一条,不要胡乱用妖法哦。”老妇人补充道。
说罢,她跨起篮子便朝回走,也不管身后两只小妖有没有跟上来。
看着老妇人的背影,宝珠小声对赛雪道:“去不去?”
赛雪也压低了声音:“为何不去?”
两只小妖愉快地达成了一致,宝珠怀抱着白猫,大摇大摆地跟在老妇人身后,朝着她说的村子走去。
这条乡间小路,两旁是高大茂密的树林,抬头望去,几乎一眼望不到头,树林间还有许多看不清模样的小生灵,看起来忙忙碌碌的。
三人走了好一会儿,方才穿过了这片林子。
老妇人迎着宝珠与赛雪目瞪口呆的表情,指着出现她们面前的一座巨大的坞堡,笑道:“喏,这就是我们村。”
“这是村吗?”
宝珠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坞堡。
这坞堡四四方方,黄褐色的外墙有两丈多高,十丈宽,四角还有角楼,里头影影倬倬的有人影晃动。
老妇人笑道:“这个坞堡到不是我们村人建造的,是前朝的造物了,我们不过捡来住罢了。”
她领着宝珠她们继续朝里头,又朝在坞堡外开垦的田地上劳作的村民打招呼。
村民们对老妇人十分有礼,但对怀抱白猫,一看就有古怪的宝珠却视而不见。
宝珠新奇地左看右看,这坞堡附近不仅有农田,远处似乎还有一条水流,另有一些村民在水流旁忙碌着。
还有鸡鸭牲畜,自由地满地溜达。
她这样四处打量,不仅老妇人不制止,村民们也低头忙着自己手中的活计,并未对她的举止有所表示。
仔细看去,他们脸上都带着笑,偶尔还相互交流着什么。
正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宝珠低头悄悄与赛雪道:“这里的人看上去过得挺好的。”
“是,我看比陈园中那些侍从侍女们过得好多了。”
这两只小妖一只自小在陈园中长大,没见过许多别的凡人,一只两辈子都只注意了李挚一个凡人。
因此一路上都颇为大惊小怪,背着老妇人不住地嘀嘀咕咕。
老妇人走进了坞堡的大门,不时慈爱地回头看上一眼,见两只小妖慢下了脚步,还耐心地站着等她们。
宝珠放慢脚步通过了坞堡偌大的门,进到了坞堡的内部。
她们走在坞堡的中轴线上,放眼望去,坞堡里的建筑几乎都有三层楼高。
这些高大的青灰色建筑,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着坞堡中心的巨大空地。
看上去庄重极了。
宝珠活了两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没见过许多世面的赛雪也睁大了双眼,四只脚紧紧地抠着宝珠的衣裳。
三人一路坞堡内部走去,直到老妇人路过一处建筑时,方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将头伸进窗户中叫喊了几句,一个身材壮硕,几乎有七尺高的男青年一边应着,一边轰隆隆地走下楼来。
男青年低头从门里钻出来,随着老妇人一块儿看向宝珠她们,憨笑道:“你们俩也是妖怪啊,我前不久才到葛家堡,葛夫人让我跟你们交流交流。”
这男子方脸圆眼,老实模样,就是身材有些太过壮硕,长得极高,不说赛雪,宝珠都不到他胸口。
并且宝珠怀疑他略动一动,身上的衣服便要被挤破。
葛夫人把人带到后便说有事,先离开了,留下三只小妖大眼瞪小眼。
还是赛雪先开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男子挠了挠头,低声道:“有人叫我小满,你们叫我小满就是。”
小满邀请两只小妖进来坐,宝珠坐下后好奇道:“你是为何来到这葛家堡?”
“我出了点事,在林子里没头苍蝇一般乱撞,恰巧遇见了葛夫人,她带我过来的,你们呢?”
宝珠含糊道:“与你一样。”
话说道这里,三只小妖又陷入了沉默。
小满生性腼腆,憋得满面通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捧着茶水讪讪笑着。
此时又有一名老汉扛着锄头从外头进来了,见了宝珠与赛雪,笑道:“这是又来新朋友了。”
小满赶忙应道:“葛夫人带回来的。”
老汉哈哈一笑:“那便由你带她们熟悉葛家堡咯。”
“那是自然。”
老汉也没多看新来的两只小妖,扛着锄头便朝楼上走去。
“在葛家堡,大家都是几户人家一块儿住一栋楼,老周一家四口住在二楼,我住三楼,三楼还有一间空房,你们便住那一间。”
小满对宝珠她们解释道。
宝珠哦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问小满:“方才明明是个凡人,为何不怕我们?”
说道这个,小满立即开心起来,得意道:“葛家堡又有妖怪,又有凡人,葛夫人一家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我瞧堡中凡人世代与妖怪们混住,似乎早已习惯了。”
小满又与宝珠她们说了几句,便引着她们去往三楼房间。
通过又陡又窄的两层楼梯,三人来到了两扇门前,小满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宝珠:“喏,这是你们的钥匙。”
他又打开了自己的房门:“你们进去看看吧,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再叫我。”
宝珠抱着赛雪应了,小满便当着她们的面关上了门。
两只小妖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点东西。
宝珠用钥匙开了锁,走进了房间里。
这间房不大,不过四四方方的一间,朝北那边开了一扇窗,朝南这边放了一张床。
除此之外,就是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旁的什么也没有。
宝珠坐在床上,赛雪跳上了桌子。
“怎么会真的有个地方,凡人不怕妖怪呢?”
“我觉得这里真好,大家都一块儿相处,不分人和妖,也没人对妖怪喊打喊杀的。”
两只一齐开口道。
“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他们都不知道咱们是妖怪啊。”宝珠迟疑道。
“刚刚那老汉不是认出咱们了吗?”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里没有天师吗?”
提到天师,两只妖都打了个寒颤。
“你想留下来吗?”赛雪歪着头看着宝珠。
“不知道,反正我也没地方去,先待两天吧,你说呢?”
赛雪雀跃道:“好啊!”
说话间,北边忽然传来了阵阵钟声。
宝珠推开北边的小窗,探出头看向外头。
只见身旁的小楼中,陆陆续续的有人从里头走出来,向坞堡中间的空地走去。
她们的房门也被敲响了。
“你们都饿了吗?跟我一块儿去用午饭吧?”
小满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宝珠一把抱起赛雪,开门随小满一块儿去了。
他们仨下了楼,小满领着她们朝坞堡中心走去,此时居住在坞堡中的人似乎都从住处出来了,三三俩俩的走在一块儿,一齐朝着一个地方走去。
到了空地,大伙自觉排成两列,拿着自己的碗,安静地前进着。
小满从怀中掏出两幅餐具,递给宝珠,三只随意地排进了一只队伍中。
队伍行进的很快,不一会儿,便轮到了宝珠。
摆在宝珠面前的是一罐稠粥,几罐小咸菜。
一位大腹便便的白净女子,给宝珠打上了满满两碗粥。
见宝珠一直盯着她的肚子,她脸上笑得温柔,浑不在意的模样。
倒是小满小心地扯了扯宝珠的袖子,示意她眼神不要太露骨。
等到捧着午饭离开队伍,小满低声对宝珠说:“那是葛夫人的儿媳妇赢姬,怀着孕呢。”
“那葛夫人的儿子在哪儿?”
“这个到不知道,我来这么久都没见到过。”
宝珠又回想起上午见到的那个笑呵呵的和蔼老妇人,暗自揣测着她的经历。
回到她们暂住的那栋小楼,小满扬言下午要学习功课,她们可以自己在葛家堡中逛一逛。
但宝珠与赛雪一夜未眠,又是淋雨又是奔波,此时都有些疲惫,谁都不想出门逛逛,蜷缩着靠在一块儿便睡着了。
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
期间,宝珠似乎记得又听到了一阵钟声,还有小满在门口敲门的声音,她似乎含糊应了一声,便抱着赛雪又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北边的小窗外已经黑透了。
宝珠薅了一把仍旧在睡的赛雪,嘟囔道:“你到比我还能睡,不饿吗?”
赛雪迷迷糊糊地支起身子道:“什么时候了。”
“不知,夜深了。”
宝珠起身,从小窗外探出身子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这得子时了吧?”
她轻声说着。
回应她的是门外一声嘎吱声,是隔壁的小满开了门。
宝珠支起耳朵,听着壮硕的小满把又窄又陡的木楼梯踩得直响,又悄悄地透过小窗,看着他从一楼走了出去。
他穿着一身古怪的衣服,将一身筋肉包裹的严实。
宝珠再仔细一看,这一条街上的楼房中都有人走出来。
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将自己的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众人一言不发地走在路上,彼此保持着距离,并不交谈,与白日里三三俩俩聚在一起的模样大相径庭。
宝珠缩回头,看向怀中的赛雪。
赛雪的绿眼睛在月光下越发闪亮。
“他们去干嘛?”
“要不跟上去看看?”
两只小妖异口同声道。
第22章
虽然想要立刻悄悄地跟上去,看看小满他们究竟在干嘛,但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不好直接从窗户往外跳。
宝珠抱着赛雪,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她们俩都是灵巧的小妖,这摇摇欲坠的楼梯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踩出来。
只是还没等宝珠得意,她才轻轻地推开了楼下的门,街上包裹严实的众人便一齐看向了这里。
宝珠僵在了原地。
这些都是妖怪吗?为何如此敏锐。
不仅被人发现,还有人朝着宝珠这边缓缓走来。
宝珠赶紧把门关上,一溜烟地回到了楼上房间中。
赛雪伸出脑袋看着楼下,心有余悸道:“他们没看我们了,都走了。”
“初来乍到的,还是守点规矩算了。”
宝珠看着人们消失在视线里,抱着赛雪回到了床上。
“你说我们还要留下吗?”赛雪看着宝珠道。
“明天再说吧,现在也走不了。”
“这倒也是。”
两只小妖着实是心大无比。
宝珠变回了狐狸,团成一团,舒服地蹭了蹭赛雪柔顺光滑的皮毛。
一狐一猫,靠在一起凑成了一个圆。
脑袋靠在宝珠的头上,赛雪涌起了一片豪情。
这狐狸到底还是不如我聪颖,她这样想着,志得意满地抱着宝珠的狐狸头给她舔起了毛。
宝珠掀起眼皮看了赛雪一眼。
这狸奴还是需要人陪,她怜悯地想着。
宝珠伸了伸头,惬意地享受着猫妖讨好地服务。
舔毛的和被舔的都十分满意。
第二日一早,小满便来敲响了房门。
宝珠神清气爽地打开门,笑道:“可是要带我们参观葛家堡吗?”
昨日用完午饭小满便回房间做功课了,下午宝珠又睡了过去,还未曾在堡中逛一逛呢。
小满咧嘴一笑:“跟我来吧。”
他咚咚地下了楼,领着宝珠二人出了门。
“我们葛家堡就横竖两条街。”小满带着宝珠她们来到了葛家堡中的空地上,指着通往四扇大门的两条交叉的街道。
站在这儿,整个葛家堡都被看在眼里,到显得没那么大了。
“房屋之间的小道倒是有许多。”
正在三只小妖交谈之时,街上行走着的人们纷纷朝着某处微笑着打招呼。
“葛夫人日安。”
“你也日安。”
葛夫人挎着一个篮子,笑眯眯地从街头与人们招呼到街尾。
小满见了葛夫人,立刻开心地拉着宝珠上前打招呼。
“葛夫人!”
“你们俩还适应吗?”葛夫人和蔼地看着宝珠她们。
“还行。”宝珠讪笑道。
“哦对了。”葛夫人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拉着小满的胳膊,“你带她们去互助会了吗?”
“还没有。”小满摇了摇头。
“上午有人呢,带她们去呗。”
小满连连点头,葛夫人满意地拍了拍他肩膀,又与赛雪寒暄了几句,挎着篮子朝另一条街走去。
宝珠看着葛夫人的背影,问小满道:“葛夫人每天都做些什么?”
挎着篮子在林子里到处捡妖怪吗?
“她可忙了,堡中大小事都要由她定夺。”
小满说着,兴奋地加快了脚步,又示意宝珠快些跟上。
“我带你去互助会,你们在外头一定受了苦,来跟兄弟姐妹们倾诉吧。”
宝珠一头雾水地抱着赛雪,随着小满走入了空地旁的一间平房中。
这平房中有一道窄窄的、向下的楼梯,小满领路,带着她们走下了楼梯,来到了空地的地下。
这里是一个巨大空旷的大堂,四面墙上点着灯。
除了一条条长凳,和一个高台外,大堂中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不过,长凳上已经坐了一些人,正在交头接耳地说着话。
小满带着新人靠近时,他们便停下了交谈,看向宝珠与赛雪。
小满介绍道:“这两位昨日才到葛家堡。”
长凳上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头,两位少女,一个青年男子,他们都是妖怪。
四只妖怪都对宝珠友好地笑着。
宝珠连忙扯起了嘴角回应。
小满带着她走到长凳旁,自己先坐下,又拍了拍身边示意宝珠也坐下。
老头见大家都就坐,清了清嗓子道:“今天谁先开始?”
小满高高举起自己的手:“我先来吧!”
在场的妖怪们都看向了他。
“我开灵智时,在一个偏远的山村。”
小满有意识时,第一个感觉是母亲的舔舐。
小满的母亲是一头青牛,对于贫穷的农户来说,它是家中最为重要的财产,因此它诞下小满时,得到了周全的照拂。
青牛不知自己生下了妖怪,它的孩子有时长得像她,有时又不像,只是既然气息一致,它便忽略了其余。
而小满本能的没有在凡人面前变成人身。
只有跟在母亲身后,去到没有人烟的山上时,他才会变成人,抱着母亲的脖子撒欢。
一开始,它们由农户的小儿子放牧,小儿子贪玩,总是自个儿跑得无影无踪。
有一回,母亲懒得回家,带着小满在山上四处游荡。
农户家找了一整晚才找到他们。
母亲挨了训斥,放牧人也换成了农户最小的女儿。
女儿心细,农户更放心,哪怕她只有六岁。
六岁的女儿被叫做小妹,她当真心细,每回放牛,都会跟小满母子说很多话。
她说小满出生的时候正是小满时节,便擅自给他取了名字。
她说她跟小满是最好的朋友。
因为小妹的存在,小满没办法再偷偷地变成人身,可是他并不讨厌她,小妹给他取了名字,小妹常常抱着他跟他说悄悄话。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小满过了好几年。
直到有一天,他一觉起来,小妹不见了。
小满偷听农户谈话,才知道小妹被卖给隔壁村的富户当儿媳妇。
从那天起,小满与母亲的放牧人又变成农户的小儿子。
而牛妖小满,在小妹离开半年后,生出了一种崭新的情感。
他感到了寂寞。
后知后觉,小满十分想念小妹。
于是他趁着夜晚,赶到了隔壁村的富户家中。
他没有发现小妹。
直到第二日,他才从富户家中谈话里听到了小妹的消息。
小妹死了。
她太小太瘦了,月信不准,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一日讨了婆婆不开心,一顿好打后,落了胎,人也大出血没了。
小妹是花钱买的,死了也不用告诉她爹娘,富户言辞中只觉得亏了。
花了钱,吃了粮食,没生下孩子就死了。
于是在一旁偷听的小满又生出了另一种情感,他摸了摸自己流泪的眼睛,觉得心里好痛。
他想杀了这一家人,给小妹偿命。
当他擦净双手,回到农户家中时,他的母亲也不见了。
农户见他回来,不当一回事,笑着在他面前讨论。
年老做不得活的母牛只能悄悄卖给私下宰牛的贩子,索性她生下来的这头小牛长得快,已经能做活了。
小满懵了。
他嗅着母亲的气息找到它时,母亲已经变成了一堆零碎。
等他红着眼回到村上,想要为母亲报仇时,发现天师们乘着骡车,停在了农户家门口。
他掉头就跑。
不知跑了多久,小满撞进了大雾中,大雾散去,他见到了葛夫人。
“葛夫人收留了我。”小满擦着泪,哽咽道,“我时常想,凡人是不是就是比妖怪要复杂得多,小妹也是凡人,小妹的家人也是凡人,葛夫人也是凡人,他们怎么就能那么不一样。”
坐在长凳上的妖怪们听了小满的分享,挨个红了眼。
那两位女子是一对蚌壳精,与湖上的捕鱼人家纠葛了许久。
青年男子原身是大公鸡,躲避天师,从江北府流浪至此。
只是宝珠与赛雪虽然红了眼,却没有向大家分享自己的故事。
妖怪们都很和善,并没有对她们另眼相看。
除了那个老头——他是螳螂精,有些好奇地问赛雪:“这位小友为何不以人身示众?”
宝珠怕赛雪不开心,赶忙替她答道:“她觉得猫身漂亮。”
“唔。”老螳螂精捋了捋长须,有些困惑,“老东西还以为小友有些身量不足呢。”
宝珠又想抢答,赛雪却自己认了:“是有些……”
“老东西活了这些年岁,确实还有些眼光。”老螳螂精摇头晃脑的自吹着。
赛雪眨了眨眼,小声追问:“我为何会这样?”
“有些妖先天便是成妖,有些却要后天再长长,先天不足,后天再长,后天若不长,那就不足咯,正是天道也。”
老螳螂精嬉皮笑脸地看着赛雪。
赛雪愣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宝珠:“他是不是在骂我?”
宝珠凑近跟她咬耳朵:“他说你是傻子。”
赛雪怒目圆瞪地看向老螳螂精,刚想骂回去,老螳螂精已经起身,吹着小曲离开了。
小满赶忙安抚炸了毛的赛雪。
两只小妖就此在葛家堡住下了。
平日里吃着葛家的白食,天天在互助会与同类们一块儿倾诉。
宝珠也对大伙含糊地描述了自己与李挚的感情纠葛。
说到动情处,几只小妖一块儿抱头哇哇大哭,旋即又互相擦眼泪。
小满摸着赛雪的头,呜咽道:“凡人心,似海深,有时真不知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我们妖怪心思单纯,哪里敢赌他们会怎么对我们。”
“问世间,情为何物,教人生死相许!”
两只蚌壳精哭到几乎没抽过去。
只有大公鸡和老螳螂还保持着体面,安抚道:“没事,咱们活得久,大不了多与几个凡人纠葛纠葛,习惯了也就不伤心了。”
既然已经交了底,又这样熟悉了。
一日入了夜,宝珠团成一团睡在床上,赛雪团成一团睡在宝珠上,两只小妖正迷糊呢,忽然门外传来了小满的声音。
“你们还没睡吧,随我去见葛夫人吧。”
小满低声道。
宝珠直起身,身上的赛雪被扫落床下。
她迷糊道:“这么晚了,为何不白天再去。”
“你随我来就是。”小满神神秘秘地不肯多言。
宝珠回过神来,想起她们刚来葛家堡的那天晚上,小满也是半夜出门,街上全是衣着奇怪的人,原来是去寻葛夫人的吗?
她挠了挠头,从床下捡起睡得翻白眼的赛雪,左右摇晃了一会儿。
这猫妖死了一般没反应。
宝珠叹了口气,认命地将她挂在脖子上,开门接过小满递过来的大斗篷,裹在身上与他一块儿朝大堂走去。 一路上,宝珠数次要发问,都被小满嘘了回去。
她只得将疑惑咽下,跟着人群下了楼梯,与小满一块儿捡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大堂只有四壁上有昏暗的灯光,这点亮度聊胜于无,宝珠偷偷打量了一圈,连妖怪也无法看清斗篷下都有些谁,只看得到他们隐隐约约扬起的笑。
像一个个含笑的影子。
这些影子们规规矩矩地坐着,偌大的地方,只有偶尔衣物摩擦发出的声音。
宝珠感到赛雪抽动了一下,似乎是要醒了,连忙将她的嘴捂住,小声对她嘘。
赛雪茫然地看着她。
宝珠捂着她的嘴,举起她的脑袋转了一圈后将她塞进了斗篷中。
猫妖乖顺地贴着宝珠。
在这时,原本就安静的大堂更静了一些,小满轻轻地扯了扯宝珠的衣袖,对着高台处努了努嘴。
葛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上面。
她如同宝珠第一次见到她一样,一脸慈爱,面带微笑,在大堂中环视了一圈后柔声道:“这几天都过得好吗?”
“好!”
众人整整齐齐地应答道。
宝珠被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转头看向身旁的小满。
这个大个子流着泪,一脸崇敬地注视着台上的葛夫人。
这是在做什么?
再看看前后左右,大伙几乎都与小满一样,瞧着疯疯癫癫的,对葛夫人狂热极了。
台上的葛夫人一点也不意外,亲亲热热地挨个与台下人打招呼。
“张虎,你腰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夫人惦记。”
张虎坐在前头,捂着胸口一副将要晕厥的模样。
葛夫人走下来,笑着抚摸了张虎的头。
张虎身体僵住,哐当向后倒去。
但他身旁没人管他,人们的眼睛里燃着火,只求葛夫人能与自己搭话,或者伸手触碰自己。
跺脚的人、举手呐喊的人、大声哭泣的人。
宝珠目之所及,都是这样的人。
她的脑袋开始变得昏沉,有什么东西嗡嗡地在耳边响动着。
宝珠被周围人裹挟着,几乎要沉溺在其中。
葛夫人一路走下来,终于到了宝珠身旁。
她温柔地看着宝珠的眼睛,伸手握住了宝珠的手。
“好孩子,不要难过,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一家人。”
她眼里有着母亲般的包容。
沉浸在葛夫人的眼中,宝珠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葛夫人安抚地摸了摸宝珠的脸颊,心疼道:“以前苦了你了。”
宝珠委屈地注视着葛夫人从自己眼前离开。
她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于水火的——
宝珠的视线追随着葛夫人扫过诸位狂信徒,不经意间停留在其中一个身上。
那人的斗篷不知被哪位激动的信徒蹭掉了,他的头脸露出在昏暗的灯光下。
平平无奇一张脸,只是眼睛有些小,离远了,看起来只有两条缝。
被夺舍般的狂热瞬间从宝珠的脑中散去,电光火石间,她记起了这个男子。
下半场,葛夫人在台上念诵经文,宝珠在下头如坐针毡。
她既要扬起一脸痴笑,又要克制自己的视线不要老往眯眼男身上看。
终于等到散场时,宝珠已经一身冷汗。
装疯卖傻地回到了住处,宝珠小心地关上了门窗,将赛雪从斗篷下掏出来放在床上。
“你们为何那样?”
万幸,猫妖不喜欢以人身示人,她被宝珠裹挟在怀中,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周围一片嘈杂的哭喊。
宝珠擦了一把额上冷汗,凑近了赛雪,从牙缝中冒出几个字:“我们遇到麻烦了。”
即便将声音压得这样低,宝珠仍旧不放心,她伸出手,在赛雪身上不住地写着字。
赛雪的瞳仁放大又缩小,被毛根根竖起。
“怎么办?”
猫妖气若游丝地说道。
“明天,出去看看。”宝珠写道。
两只小妖坐在窗前等日出,等到太阳终于升起,宝珠把赛雪揣在怀中下了楼。
她们走到一楼时,居住在二楼的老汉正扛着锄头开门,听见声音回头笑道:“起得早啊。”
宝珠心头一紧,战战兢兢地露出了个笑:“天亮了嘛。”
“早起早睡身体好。”
老汉笑容满面地结束了交谈,哼着小曲朝城外走去。
宝珠悄悄地尾随在他身后,顶着角楼上若有似无的视线,走出了葛家堡。
葛家堡外的农田上,已经有勤劳的农夫在侍弄庄稼,放眼望去,一派清新的田园景色。
再远一点,便是环绕着葛家堡的一大片森林。
属实看不出有何不对劲。
但此时神经紧绷的宝珠,分明感觉到,自己往外走得越远,角楼上的视线便越阴冷。
而森林中,在她看不清楚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那些原本无害的小生灵,好似转变了性子。
她只得站在森林旁伸了个懒腰,又摇头晃脑地往回走。
“森林里有东西,角楼上也有东西,没办法简单地逃走。”
“那我们?”
“得想个办法叫天师过来。”
“这是妖怪该想到的解法吗?”
宝珠可不觉得叫天师解放葛家堡有何不对。
她围着城墙走了一圈,什么也没做,蹦蹦跳跳地回到了住处。
正巧碰见眼底全是血丝的小满一脸兴奋地开门道:“宝珠,我对葛夫人说的话,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我觉得……”
这大傻牛。
宝珠面无表情地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
房门后,宝珠在房间里不住地走来走去,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赛雪被她晃得发晕,几乎睡着前,宝珠猛地俯下身子,在她身上写道:“你在陈园那样久,可学会了下恶咒?”
赛雪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道:“略懂。”
宝珠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了一本黄色封皮的小册子,她从小册子上撕下了一页,指着上头秀丽端正的字迹,冲赛雪道:“咒她!”
远在仙渡府的裴璇玑,这两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这几日为了防着妖怪找李挚的麻烦,两位天师教他留在裴府中。
李挚既然住下了,总不能白住,这书生一个脑子,比两个天师合起来还要聪明。 张鹤从雨中捡到他的第二天,李挚便恢复如初,好似雨中那个孤魂野鬼并不是他一般。
因此三人便不时聚在一块儿讨论案子,将那异人寺的规章制度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近几日讨论的是刘雪玉。
刘雪玉前几日死在狱中,死得蹊跷,死前什么都没交代。
早不死,晚不死,偏生在异人寺的大牢中死了。
不用李挚说,两位天师心中都生出了疑窦。
为了这个,昨日裴璇玑便准备要再去一趟陈园找找线索,不防一出门,左脚绊右脚,摔了个大马趴。
摔得她是满眼金星,几乎没爬得起来。
还是张鹤勉强将她从地上拔起来的。
当天师的,既然出门不利,还是不要出门了。
裴璇玑心有戚戚,便缩回书房整理案卷。
她一个人思路不清晰,喊来了李挚与张鹤一块儿讨论。
又让侍从上茶。
侍从端着茶盘,甫一踏入书房,左脚绊右脚向前一摔,一壶茶水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全泼在裴璇玑头上。
坐在她对面的李、张二人连根头发丝都没有湿。
裴璇玑一抹脸,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面色苍白的侍从捡起地上仍旧完好无损的茶具退了出去。
“小裴,我夜观天象,你最近不宜太拼,还是歇一歇吧。”张鹤看着裴璇玑的脸色,唯唯诺诺地劝道。
裴璇玑沉声道:“无妨!”
说罢,起身要去拿她从仙渡府异人寺弄来的陈年案卷。
这陈年案卷刚拿在手中,不知怎的,裴璇玑手一抖,案卷天女散花般飞了一书房。
张鹤暗叫不好,使了个法决,将书页全部收到了手中。
“前辈,你说得对,还是明天再议吧。”
背对着张鹤,裴璇玑嘴唇颤动道。
“嗳,小的这就告退。”
张鹤油嘴滑舌地说着,跟李挚打着眼色离开了书房。
二人走后,裴璇玑疑神疑鬼地左右打量,最终决定早些上床睡觉。
“一定是太累了。”她喃喃道。
第二日一早,裴璇玑的胸口像是被压上了千钧的大石头。
压得她从梦中清醒过来。 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看到自己胸口站了一头半大不小的猪,正哼唧着。
为什么家里会有猪。
为什么猪会站在她胸口。
裴璇玑艰难地把猪从床上轰下来,抬头看着屋顶上巨大的破洞。
“我是被下了恶咒了吧。”她喃喃道。
虽说女子闺房外男莫入,但天外飞猪这事到底特殊。
张鹤与侍女一块儿从房里把猪往外赶,一边与站在外头的李挚交谈:“这猪怎么回事?”
“昨夜大风,有户人家的猪圈被大风刮起,正巧落在……”
李挚越说声音越小。
张鹤也说不出话来。
而裴璇玑站在花园中,一手举罗盘,一手举着无锋剑,迈着四方步,口中念念有词。
不一会儿,空中凭空出现了一张黄色的纸,边缘参差不齐,像是撕下来的。
裴璇玑丢下罗盘,哈一声,伸手接住了它。
见到这张纸,一旁围观的李挚脸色骤然一变。
“这是我写过的字帖,竟然被人拿去做法咒我。”裴玄起高高扬起了眉毛。
纸有两页,她翻到背面仔细辨认着上头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念到:“葛家堡,腹部空空的尸首……”
还未念完,黄纸被李挚一把夺下。
“裴天师,线索来了。”
李挚低声道。
第23章
“李公子,你说这是线索?”裴璇玑满面寒霜,“在我看来只觉得有宵小在咒我。”
李挚拿起黄纸,指着裴璇玑的字迹道:“裴天师可还记得?这是你摘抄给我的。”
裴璇玑皱着眉仔细查看,嘟囔道:“这倒没错。”
“我曾去过陈园,在它出事那天,这册子便是在那时遗失的。”李挚面不改色地扯谎,“或许正是陈园中逃离的某个人捡到了它。”
“那他为何要做这样下作的事情?”
“恐怕他此时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不得不引起天师注意。”
这个说法有几分道理,裴璇玑沉默了下来。
“葛家堡这个地方,倒是有些像我们之前讨论的。”张鹤拿着一张堪舆图从书房走来,“此处占地颇大,夹在两省之间,位于江北府与仙渡府交界之处,两边都不好管,倒是能藏得下许多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堪舆图递给裴璇玑。
“这组织的首脑能蛊惑人心,招徕众多信徒藏在深山中,陈园也有人牵扯其中,那人去到葛家堡后方才发现自己被困住了,因而想到要求助天师。”
裴璇玑喃喃自语,越说越觉得有理。
“不过。”张鹤挠了挠头,“这个葛家堡我倒是有印象,似乎是在许多许多年前就荒废了,据说已经陷入了地底。”
“陷入地底?”李挚皱起了眉头。
裴璇玑放下堪舆图,去到书房翻找起来。
她找到一个陈旧的案卷,翻到其中一页,示意李、张二人一起看。
“……前往葛家堡除妖,却发现此处坞堡早已陷落地底,地上只余残骸,并未发觉妖物作怪……”张鹤读道。
李挚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颤声道:“莫约有妖法?”
“那就是一只极为可怕、极为邪恶的妖怪才做的到了。”
张鹤不留痕迹地打量了面前二人的脸色,试探道:“兹事体大,要上报给总司才好。”
“不要!”裴璇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那你说怎么办?”
裴璇玑沉思许久也未曾想出个章程。
“二位。”李挚压低了声音,“仙渡府这处异人寺分司,因着刘雪玉之死,想来二位已经起了怀疑,那不如。”
他伸手指向堪舆图上葛家堡的另一个方向。
“绕过仙渡府,直接向江北府借兵如何?”
裴璇玑与张鹤对视了一眼。
“江北府中……”裴璇玑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略认得几个人,这也不失为好主意。”
“你在哪儿认不得人?”张鹤边摇头边拆她的台,“那便由你决定吧,我俩平级,张某指挥不了你。”
“那就这样决定了,这消息此时只有我们三人知晓,仙渡府这回既然没有提前知晓线索,我倒要看看还会不会有人做出杀害证人的事来。”
裴璇玑做完决定,看向了一旁的李挚。
“这几日多谢李公子了,我与前辈离开后,你安心住在裴府中温书就是。”
“怎么?天师们过河拆桥,不与我同行?”
两位天师同时一怔。
张鹤道:“马上要秋闱了,你还不好好温习功课,当真要做天师不成?”
“有何不可?”李挚一脸认真。
裴璇玑倒吸一口凉气,转身伸手用力给了张鹤一下,怒道:“这下可好,前辈成日的在他面前胡说八道,好好一个秀才当了真!”
张鹤直挺挺地挨了一下,仔细盯着李挚的脸道:“李公子,可不要开玩笑,当天师哪有当官好,你这样聪明的人,不要做傻事啊。”
“如今我五内俱焚,莫说温书。”李挚慢慢扬起一抹苦笑,并未将话说完,“总之,李某绝不会拖二位后腿。”
他说着,拾起了裴璇玑方才做法用的罗盘。
只见那罗盘上的指针颤悠悠地转着,不一会儿,便指向了李挚指尖的位置。
裴璇玑又吸了一口凉气,捂着胸口无力道:“老天偏心啊。”
于是李挚同行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三人分开准备,李挚打算在走之前去探望断了腿在养伤的周桓,裴璇玑去仙渡府寻上峰告假。
周宅就在裴宅旁,关于无上至尊的案子,异人寺来人询问了他几回,都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因此便周桓作为受害人,彻底从案子中摘了出来。
这回断了条腿,又受了许多惊吓,浪荡子周桓可算是改了性子,每日在家睁眼便是温书,再也不寻欢作乐了。
恐怕也算是因祸得福。
李挚敲开了周宅大门,由侍从引到来到了书房。
他迎着周桓欣喜的眼神坐在了周桓的书桌旁,又笑着捡起了一篇周桓刚才做好的文章,仔细研读着。
“写得怎么样?我觉得这回过后,我像是重活了一回,写的东西都不一样了。”周桓感慨道。
“写得好。”李挚不吝夸奖。
“你都这样说,那肯定是真的了,这回你一定能中,要是这回我也能中就好,我们也能有个照应。”
周桓含含糊糊没说得很明白。
他俩即便成了举人也还要考进士,中了进士再讨论一块儿做官的事也不迟。
两个秀才大言不惭,多少有些不规矩。
若不是谈话方是李挚,这话周桓也是不敢说的。
李挚摇摇头,面上沉了下来。
“好你个李挚,看不上我,觉得我考不上不成?”周桓挑眉,佯做生气。
“你不但能考上,还能做个好官。”
听到李挚这样直白的话,周桓有些不好意思,他摸着头道:“你别笑话我。”
李挚没有回答,拿过纸笔,就着周桓的文章写了许久,又递给周桓:“我猜的题,你若有空便试着做一做。”
周桓接了过来,乐道:“神童猜的题!我得琢磨透了好好写一写!”
周桓还是病号,李挚也有要事要去忙,又聊得几句,便起身告辞。
待李挚走到书房门口,周桓忽然开口道:“这回真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我肯定已经没了。”
“举手之劳。”李挚摇摇头。
“可你救了我的命,今后如果有用得上的地方,你一定记得使唤我。”周桓诚恳地说着,“李挚,你是个好人。”
年轻的周桓,经历过被同窗打断腿囚禁于地窖后仍旧精神饱满的周桓。
他现在正处在最好的时候,永远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一天会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辞官回到老家,做一只斗败的狗。
被刺痛了般,李挚轻轻眨了眨眼。
“保重。”
说完,李挚离开了周宅。
另一边,裴璇玑来到仙渡府异人寺分司,寻到上峰抱怨事情这样多,如何做得完,她要与张鹤回县里去。
碍着她本人背景不一般,上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和气气地同意了告假,反过来还要哄劝她莫要太辛苦。
裴璇玑在衙门中应了,出了门便与张鹤大骂。
“仙渡府上上下下都是一泡污。”
张鹤连连安抚:“你这不是去找证据了吗,找到了将他们全都给薅下来。”
裴府的侍从们早已将行李准备好,两位天师一回府,裴璇玑骑上了马,李、张二人赶着车便出发了。
葛家堡正在江北府与仙渡府的中间位置,三人预备先去往堪舆图上坞堡所在的位置查看一番,再往江北府走。
出了仙渡府一路向北,便来到了堪舆图上所示葛家堡的位置。
它被一整片森林环绕着。
只是即便装备齐全,三人在进入到环绕葛家堡的森林中时也差点迷失。
若不是罗盘的指针一直稳稳地指向某个方向,在这茂密到有些昏暗的森林中,连一条林间小路都没有,实在难以行走。
车辙与马鞍上皆贴着符纸,为防止中了妖怪的幻术,张鹤甚至还在两边太阳穴上各贴了一张清心咒。
虽然模样滑稽了些,但因此他一眼便看清了前方高耸的大树上,不住飞行的树蝇。
“不止一处,好大的手笔,竟然豢养了这样多的树蝇。”张鹤咋舌。
“若不是被人以血肉恶咒滋养,树蝇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灵物,能蛊惑人心,使人陷入幻境。”裴璇玑在马上对李挚解释道。
张鹤皱眉道:“这样多的话,只凭我们三人,恐怕无法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靠近葛家堡,看来还得先去一趟江北府。”
“只能如此了。”
即便心中知晓宝珠此时近在咫尺,李挚心急如焚,也只能赞同张鹤的提议。
于是三人绕道前往江北府。
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越靠近江北府,天气便越干燥,待到进入江北府城下,竟然仿佛已经是盛夏的天气了。
一路上全是形容枯槁的百姓,脸色蜡黄、嘴唇皴裂,摇摇晃晃地在地上捡拾可能有的食物——哪儿还有呢,土地已经干涸龟裂了。
李挚皱起了眉,这些日子以来,第一回对旁的事物产生了关心:“江北府的干旱竟然这样严重吗,为何……”
他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北府。
“偏生仙渡府还日日下雨,我之前也不信呢,两处离得不远,为何会这样。”张鹤面色也凝重起来。
“这借兵一事。”裴璇玑心中惦记着案子。
“先去找此地的异人寺衙门吧。”
或许是因为干旱,江北府城门外的守备们比仙渡府多了一倍,神情也格外严峻,将三人的路引看了又看,方才让开一条进城路。
甫一进城,展现在三人面前的又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江北府中的居民似乎并未受到许多干旱的影响,大街上熙熙攘攘,全是忙着生活的百姓们。
即便穿着朴素,但好歹精神头还不错。
这到让三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路行到异人寺在江北府的办事衙门,两位天师示意李挚在马车上稍等,他们先去拜码头。
李挚自然同意。
他一人坐在马车上,不时地打量着江北府街上的行人。
这样的灾情,按理来说本地父母官早已上报天听,朝中既要商议如何赈灾,又要计算国库剩余,少不得沸沸扬扬地闹上几个月才行。
这几个月也足以让国朝上下都知晓江北府的灾情了,但他从未听闻过。
李挚收回了视线。
世界的变化越来越大了。
两位天师从衙门出来时脸色都不太好。
裴璇玑上了马,对张鹤道:“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张鹤没有不答应的。
三人掉头来到了江北府上最为繁华的一条街,裴璇玑骑着马左看右看,拐进了一条小巷,终于寻到了符合她心意的安静客栈。
这间客栈并不临街,客人便少了些,只是环境更为幽静。
客栈的小二殷勤地迎了出来,又叫了小工牵马下去好好招待。
裴璇玑财大气粗地包了一间小院,方才踏入园子里,便垮下了脸。
张鹤给李挚解释道:“人是找到了,只是他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李挚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不知这人?”
“江北府异人寺副总司,嵇仁。”
“你们如何与他说的?”
裴璇玑回过头来说道:“我就找到他,问,嵇叔叔,我这有一件事,关系重大,妖怪作乱已经牵扯众多百姓,你一定要管。”
闻言,李挚隐晦地看了张鹤一眼。 张鹤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嵇仁就跟我笑,说什么好久不见,晚上要请我吃饭,也不说答不答应。”裴璇玑越说越气,“我们若是借不来兵,死伤的百姓岂不是越来越多,当天师的不以斩妖除魔为首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回家种番薯不好吗?”
“裴天师,异人寺虽管的不是凡间事,但里头都是凡间人。”李挚稍稍劝了劝,话锋一转,“若是今晚嵇仁副总司宴请,还请务必带上我。”
裴璇玑圆脸几乎皱成了一团,长叹一声后点了点头。
果然,嵇仁的帖子不一会儿便下到了他们方才住进来的这间客栈。
傍晚时分,在城中最为奢华的酒楼设宴,请务必赏光。
这定然是要去的。
嵇仁不仅大方宴请,还特地派了马车前来接他们,到了地方后,酒楼中的奢华靡费自然不必提。
李挚绕过一个造景十分雅致的水池,看着清澈见底的水中不住游动着的浑圆锦鲤,想到了今天在城外见到的场景。
朱门酒肉臭。
嵇仁设宴在一个雅致的小包间内,他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模样,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是扔进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一种。
甫一见到裴璇玑,嵇仁便含笑迎了上来:“真是长大了,这般懂事。”
“嵇叔叔倒是一直这样。”裴璇玑笑了笑。
临出门前,李挚与她一字一句地商议了许久,即便此时裴璇玑心里再怎么焦急,脸上也是笑盈盈的。
“哈哈,替我向你父亲问好啊。”
嵇仁笑着拍了拍手,外头进来了两个美丽的女郎,怀抱着琵琶,带着温柔的笑坐下。
靡靡之音响起,精致的菜品摆满了桌子。
嵇仁与裴璇玑寒暄了几句,宛如不经意间说起了下午的事:“裴家小娘子,不是嵇仁不想帮,只是近来江北府遭了旱灾,起了灾,这怪事就多了起来,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人手啊。”
“嵇叔叔说的我都懂的。”裴璇玑唉声叹气,“只是仙渡府这边也太不像话了些。”
“哦,怎么说?”嵇仁笑眯眯的。
“仙渡府中的异人寺,里头有鬼。”
裴璇玑按照李挚的交代,压低了声音,将仙渡府异人寺中总司常年不理事,副总司统揽大权,但许多案子的关键证人总是不明不白死在狱中的事情说了一遍。
嵇仁听完后,脸上的神情瞬间换了。
他转头朝弹琴的伎子摆了摆手,让她们全都退了出去。
“此事,当真?”嵇仁收起了笑,眼中闪烁着精光。
裴璇玑立即将自己收集的案卷拿了出来:“嵇叔叔看过便知晓了。”
嵇仁收下了卷宗,不再讨论这件事,脸上又扬起了笑,一个劲地劝着三人多用些菜,多喝些酒。
等到酒过三巡,裴璇玑推脱再也喝不下了,宴席这才散了。
嵇仁仍旧没有提起究竟是否愿意借兵,只是叫来了马车送三人回到客栈。
佯装酒醉的裴璇玑一下了马车便毫无醉意,她看着李挚焦急道:“当真这样说就行了吗?”
李挚今夜也喝了不少,此时眼中却也一片清明:“当真,明日一早我们便走。”
“可是。”
裴璇玑还想再问,被张鹤拦住了,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快些回去睡吧。”
到底夜深,裴璇玑也不好留在外男房间,只得作罢。
张鹤与李挚住一间房,待洗漱后,张鹤忧愁道:“明日当真能借到兵吗?”
“裴天师说,嵇仁身为副总司,年岁却比总司还要大,想来若想在本省更进一步着实困难,那不如考虑考虑仙渡府的总司一位,倘若仙渡府上真藏了那么大一只害虫,仙渡府的异人寺总司位置,自然也要换一换了。”
“这样说来,倒是没错,你怎么知道嵇仁会是这样的人?”
黑暗中,李挚看着天花板没有回答。
城外百姓陷入水火,嵇仁却仍旧在奢靡的酒楼宴请,他不在乎百姓,也就不在乎所谓斩妖除魔,他在乎的无非是座下的位置怎么样能挪一挪。
这样的官,怎么能逃过李挚的眼睛,他甚至不必去亲眼确认的。
第二日,天还朦朦亮着,三人便退房要离开。
裴璇玑骑着马,张鹤架着马车,心中都是打鼓。
唯有李挚抱着胳膊,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闭目养神。
果然,马车将将走出这条街,便听到后面传来了人声。
“且慢,是裴、张二位天师吗?嵇总司有请!”
裴璇玑与张鹤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讶。 两人纷纷催促着马儿回转,跟着前来传话的侍从去到了江北府的异人寺衙门。
嵇仁一身短打扮,身旁有十几个一看就修为深厚的好手。
众人听见马车驶来的声音,一齐转头看向门口。
此乃异人寺内部议会,李挚再次被留在了门口马车上,为了抢功升职,这一回他们简短地听裴璇玑介绍了案子的情况后,便收拾好装备准备出发了。
要赶在太阳还未升高之前,否则温度实在太高,不适合赶路。
快马加鞭下,一行人在正午之前赶到了葛家堡旁边的密林之中,停在了张鹤曾经侦查过的的树蝇之下。
嵇仁抬头看了一眼,一挥手,他带来的天师们飞快地布好了一个阵。
阵法将众人与马车都笼罩在其中,再往前走时,连一只树蝇都没有惊起。
通过了外围的树蝇,唯恐遭遇到幻境,天师们又布上了另一个阵法,如此这般,虽然前行的十分缓慢,却也在太阳落山前看到了葛家堡的遗址。
这里似乎曾经有过极大型的建筑,可是如今已经全部陷入地底,在地面上,只余下一些断壁残垣,证明葛家堡曾经存在过。
嵇仁无声无息地跃上了马车顶,双手在眼前结了一个印,眼中瞬间爆发出了耀眼的光。
下一瞬,他飘落回了马上。
“在地下,地下有庞大的力量。”
“嵇总司,他们藏在地下,我们只有十几个兄弟,不好强攻啊。”
嵇仁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低声道:“或许可以从里头攻出来。”
“派兄弟潜进去吗?”
裴璇玑听了这话,已经在马背上跃跃欲试,张鹤赶忙伸手怕了一下她,正要开口,不防一路上都未曾开口的李挚出声道。
“不如我去。”
刹那间,十几双眼睛都看向了他。
嵇仁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李挚,狐疑道:“你不过凡人书生罢了。”
“所以地下的人一定不会知道我是谁。”李挚一脸平静,“仙渡府上已经有了那样大的窟窿,嵇总司能保证潜进去的弟兄对方认不出来吗?”
“李某只是一介凡人书生,籍籍无名,而在场诸位都是好手,好手就有名声,有了名声就容易被发现,容易露出马脚,不如我去。”
李挚又拿出了一条嵇仁无法拒绝的理由。
嵇仁想了想,朝李挚招招手:“你过来,把这些带进去,然后……”
宝珠捧着从赢姬那儿打来的粥,与赛雪面面相觑。
“到底吃不吃。”赛雪焉了吧唧地甩着尾巴。
“别吃吧,你都知道……”后头话被宝珠咽了下去。
“可是真的好饿。”
宝珠又何尝不饿!
自从发觉葛家堡中有古怪,她们俩便再也不敢吃堡中的吃食,几日过去,都饿的前胸贴后背,好险是两只小妖,饿起肚子来不过难受些,好歹饿不死。
“唉。”赛雪头晕眼花地在床上打滚,“你说咱们那个成功了吗,怎么还没有来人啊。”
“不知道啊。”
宝珠心有戚戚道:“我还怕你不行,她没发现呢。”
正说着,外头传来了小满的声音。
“你们俩在吗?堡中又来新人了,看上去像个书生,就在楼下呢。”
宝珠闻言,一跃而起,来到窗前推开窗户朝下看去。
李挚正巧抬起头左右打量。
他们的视线交汇在空中,宝珠如遭雷击,怔忪站在原地。
而李挚只是毫无反应地收回了视线。
第24章
为什么出现在葛家堡的会是李挚?
宝珠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她们已经向天师求救,如果天师回应,不是应该直接打过来吗。
这一切与李挚一个书生又有何关系?
宝珠颓然坐下,脑中万种思绪踏至纷来,叫她头痛无比。
“没事。”赛雪试图安抚她,“他来了不是正好,省得你还要大老远的回去弄死他,地狱无门他闯进来。”
“别胡说。”宝珠更郁闷了,“我又不想他死。”
“那你是怎么个想法啊。”赛雪也被宝珠弄糊涂了。
“他当他的官,我当我的妖怪,不是很好吗,大家不要再见面不就好了。” “既然如此,那他到葛家堡来,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赛雪碧绿的眼睛闪着光,嘴里的话直戳宝珠心窝子:“反正,你比他活得长,他总是要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死掉的啊。”
宝珠捂着耳朵,大叫起来:“我不听我不听你别说了。”
两只小妖在屋里说些私房话,外头的小满又来敲门:“宝珠,赛雪,下午互助会你们来啊。”
“好。”
宝珠恹恹地应了。
无法,只是宝珠发现,参加过葛夫人子夜聚会后的众人,都对这个老妇人产生了无比狂热的情感,愿意为了她赴汤蹈火,又何止参加一个小小的互助会呢?
因此为了合群,为了伪装,于情于理宝珠都必须一场不落地参加互助会。
到了点,积极分子小满敲响了宝珠的房门,宝珠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抱起赛雪,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开了门,随着小满往大堂走去。
其实大堂也有自己的名字,葛夫人的狂信徒们称它为应诺堂,只是宝珠不喜欢这个名字。
实际上,宝珠已经讨厌上了葛家堡的每一个地方。
直到今天,她才发觉自己对沉闷无趣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有多么厌恶。
天知道上辈子她是如何能在李挚身旁忍耐二十余年的。
宝珠胡思乱想着,身边的小满突然开口道:“宝珠,我决定将一切都奉献给这里了。”
“你还要怎么奉献?”宝珠不解道。
小满每日从早到晚地研读葛夫人讲话,去互助会,帮助新来的小妖们、凡人们适应葛家堡,简直团团转,一丝一毫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他又是这样穷的山野小妖,还能奉献什么呢?
“你晚上去聚会时又没有认真听葛夫人说话,我说了白日里要给你补一补功课你还不肯。”小满谴责宝珠道。
“好好好,对不住。”宝珠满心敷衍,“那你现在告诉我呀。”
“我决心将自己奉献给无上至尊,请求祂赐我永乐之福。”
小满的脸上全是坚毅。
无上至尊和永乐之福,宝珠确实在葛夫人的讲话中听到过,只是她以为那不过是某种口头禅,好比祝你发财、祝你平安这类的吉祥话,难道并不是?
“永乐之福究竟是什么?无上至尊真的存在吗?”
“永乐之福就是永乐之福,无上至尊当然存在,我不要与你说了!”
恼怒于宝珠的不学无术,虔诚信徒小满狠狠地瞪了她一样,而后一路上都不肯再开口了。
不说话便不说,宝珠也沉下脸,低着头想着心事,走进了应诺堂。
应诺堂中已经有人在等了。
不过宝珠脑中全是事,还未看得真切,怀中的赛雪猛地给了她一爪子。
“怎么?”宝珠狐疑地低下头。
赛雪眼睛使劲往一处挤。
宝珠抬头一看,又天打雷劈了一回。
李挚与几位新来的凡人,一块儿坐在长凳上,面带微笑地看着小满。
怎么他也在。
宝珠抓心挠肺地难受起来。
她默默地跟在小满身后,捡了角落里一个离众人远远的位置坐下,打定主意今天一句话都不要说,一眼都不看李挚。
“那咱们开始吧,谁先开始呢?”
几个新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开口。
“那么我便说说我自己的故事吧。”小满清了清嗓子,开始第无数次开头。
“我开灵智时,在一个偏远的山村。”
小满的故事,宝珠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
之前几次互助会,小满刚开口,宝珠便开始打瞌睡,今天她又想如法炮制,却始终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知道是为什么。
宝珠的眼神飘忽地往李挚身上瞥。
李挚似乎并未察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满,听得十分认真,眉头微蹙,显然被小满的故事打动了。
这样的一脸认真的书生,瞧上去有几分可口。
宝珠不知不觉盯着李挚看住了。
直到身边几位新人开始此起彼伏地啜泣起来,她才恍然地收回了视线。
小满抹了抹眼睛,清了清嗓子道:“下一位有谁愿意倾诉的吗?”
今日来的几位新人有些腼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开口。
小满有些失望,转而看向宝珠,说道:“那就由我们宝珠小姐来吧,说一说她与凡人的感情纠葛。”
什么?
宝珠第三次被天打雷劈。
她惊慌失措地看向小满,面上瞬间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她怎么忘了还有这一茬!
这叫她说些什么好,与她有纠葛的那凡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如果她现在立皈依无上至尊,祂能将她从这样尴尬的境地拯救走吗!
正在宝珠尴尬之时,一旁的李挚倏地出声道:“那便我来说吧。”
闻言,众人的目光转移到了李挚的身上。
“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亲。”
李挚语气平淡地说道。
他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他的父亲家里虽然不算穷,但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做不了重活,而父亲的父亲,也很早就去世了。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由祖母支撑,农活、家务活,都由祖母包揽。
李挚的祖母是一个刚强的女子,她出身贫苦,嫁给李挚的祖父算是嫁得好,可惜她生下来的孩子并不健康。
祖母不肯认命,她通过中间人,找到了曾经在仙渡府干过力气活的女子,遣媒人上门,为儿子求娶。
这样的女子,虽然不够好看,但总能生下健康的后代吧。
李挚在这样的期待中诞生了。
他确实身体健康,比他的父亲、祖父都要好得多。
而当他父亲终于死去的时候,母亲并没有流泪,毕竟一个强壮又不好看的妻子,又怎么能得到丈夫的欢心。
难过的只有祖母,刚强的祖母病倒了,她的身体生了病,心理也生了病。
李挚越长大越好看。
祖母开始疑心,平凡的父亲,与不好看的母亲,真的能生下李挚这样的孩子吗?
她开始发病,只要发作起来,就会用长长的竹竿狠狠地抽打年幼的李挚。
你是孽种,你是你母亲偷人生出来的杂种,你害死了你父亲,你这丧门星,你应当孤独终老,不得好死!
这时候,李挚强壮的母亲只会在一旁偷偷哭泣。
等到祖母出够了气,或者清醒过来,才将李挚抱在怀中安抚。
说来说去也不过,祖母生病了,要待她好一些。
一直到李挚六岁那年,他偷偷从堂伯李庆给堂兄请来的夫子那里学到许多字。
祖母忽然就好些了,她似乎记起了李挚是李家唯一的孩子,是她儿子唯一的后代。
她将家产变卖,拿出了家中所有的钱,举家搬迁到了县里。
李挚被送进了私塾,开始漫长的求学之路。
县里的生活并不容易,到处都要用钱,母亲只得从早到晚地外出做活,换来李挚的笔墨纸砚。
还有祖母的药钱。
李挚年少聪颖,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
他十二岁那年考上了秀才,终于可以让母亲不那样辛苦时,她倒下了。
这个健壮的女子,直到此时才终于得以歇息。
李挚被迫撑起了一个家。
他给母亲守完三年孝,错过了一次乡试。
而后苦苦支撑的祖母也撒手人寰。
四年孝守下来,李挚早已消失在周围人的记忆中,远近又有新的天才名声大噪,他贫穷又落魄,不再有人对他报以善意。
李挚平平淡淡地说完了。
或许在凡人当中,有这样经历的人太多,能考上秀才,已经不算活得落魄,因此在座的众人只是陪着叹了口气,感慨世事无常。
唯有宝珠落下泪来。
她不愿被人瞧见,默默地伸手遮住脸。
赛雪在她的怀中抬起头:“你心疼了?”
“我没有。”宝珠嘴硬道。
她垂下视线,仿佛忽然对自己的手指产生了偌大的兴致,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也不愿意抬头看一看正在倾诉的诸位。
擦掉眼泪后,宝珠又有些埋怨李挚。
活了两辈子,李挚从未对她说过自己年少时候的事,问起背上伤痕,不过简单一句少时调皮,而后就转移了话题。 为何不愿意对宝珠说起,是从来未曾信任过她吗?
宝珠心中的李挚,变得更加模糊起来,即便其人就在眼前,她也觉得二人之间的距离好遥远。
后来互助会上的凡人说了些什么,宝珠都不太记得请了,众人散去后,小满自告奋勇地要带着新来的凡人们去逛逛葛家堡,李挚并未拒绝,跟在小满身后去了。
他也不曾回头看宝珠一眼。
宝珠心头涌上一阵难以描述的滋味,她垂头丧气地抱着赛雪,一个人朝着住处走去。
才走了几步,怀中的赛雪挣扎起来。
宝珠低头,顺着赛雪的眼神看了过去。
是葛夫人,她左手边是挺着大肚子的赢姬,右手边是眯眼男,这三人正在一边走一边讨论着什么。
宝珠唯恐眯眼男曾经在城中见过著名的狸奴赛雪,一把将她塞进了怀中,又假做惊喜地上前与葛夫人见了礼。
葛夫人停下了与身边人的谈话,十分认真地回应了宝珠,又笑着问了问宝珠最近可还适应。
宝珠自然说十分适应。
或许在葛家堡中,像宝珠这样的信徒过多,葛夫人并没有特别防着她。
甫一结束与宝珠的对话,她又自然地与身旁的眯眼男交谈起来。
“对了,陈园那事,可干净了?”
“放心,上下都打点好了。”
“可惜了,好好一处牧场……”
牧场是赢姬提及的,宝珠并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还想再听,眯眼男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宝珠。
宝珠毫无破绽地蹲在地上整理裙子。
眯眼男又盯了她一会儿,宝珠恍若未闻,整理好后头也没回地朝着住处走去。
“你瞧什么?”葛夫人问眯眼男。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熟悉。”眯眼男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葛夫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宝珠的背影,嗤笑道:“是年纪大了吗,见过的妖竟然忘了。”
赢姬一边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肚皮,一边嘲笑道:“在外头干活还是辛苦,这样费脑子。”
“行行行,我就是疑心一下。”眯眼男举手投降。
葛夫人转过身,小心地扶着赢姬的胳膊,柔声道:“还是主上辛苦,最近给你物色点好的,多补补。”
赢姬咯咯直笑,志得意满道:“我倒要看看今晚的货色我满不满意,若是不好,你自去领罪吧。”
“那是自然。”葛夫人恭敬道。
宝珠一身冷汗地回到了房间,进门就将门栓上。
她将赛雪从怀中抱出来,捂着胸口对猫妖道:“我方才心都要跳出来了!”
赛雪即便被遮挡得严严实实,见了宝珠这样也心有余悸。
“你非得去听干嘛,也不怕被发现。”
“总有收获啊,现在弄明白了,陈园的事的事,都是他们做的,还有赢姬提到的牧场,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算弄明白了也拿他们没办法,还是期望天师们能做些什么吧。”
两只小妖面面相觑,都有些发愁。
但没办法,还是需要在葛家堡好好的伪装下去,因此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她们各自抱着一本厚厚的葛夫人语录,皱着眉头研读着。
今夜是葛夫人信众们聚会的日子。
早早地,小满便穿上了斗篷,在门口等着宝珠与赛雪。
“今天我们不去应诺堂。”
小满一脸紧张地搓着手,对她们道。
“哪去哪儿?”
“你随我来,我们去见证无上至尊赐福。”
宝珠瞬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狂热信徒怎么会拒绝这样的机会?
宝珠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小满朝应诺堂走去。
他们走进了空地旁另外一个房间,随着更为窄小幽暗的楼梯下到了地底。
相对应诺堂,这个房间显得极小。
小满一只妖站在里头,眼睛看去已经有些拥挤。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
里头似乎坐着几个人,因为光线的原因,宝珠也看不清他们的样貌。
这样也好,宝珠将兜帽拉得更低了一点。
至少他们也看不清宝珠的脸。
她跟着小满坐在了暗角,房间里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过了好一会儿,楼梯上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扶着一位女子走进了房间中。
她的脸上蒙着黑纱,头顶还装饰着长长的黑纱,一直拖到了地上。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
宝珠握了握拳头,认出了来人。
是赢姬。
此时光线昏暗,她原本如白玉一般饱满光洁的脸庞,被衬托的略有一些鬼气。
宝珠还想再看,周围的信徒们无声无息起身,面朝着她,匍匐在地上。
幸亏小满身躯庞大,宝珠被遮了一遮,无人发现她动作慢半拍的事情。
宝珠将额头抵在地面上,一只手护住怀中的赛雪,口中喃喃地随着旁人一块儿说着晦涩的祷告词。
赢姬缓缓地走到房间里唯一一处高台上,踏着身旁人的脊背,坐上了高台上窄窄的座椅。
“今晚是谁接受无上尊者的赐福。”
赢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的嗓音听起来那样慈悲,那样空灵,不似凡尘造物。
信徒中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他走到赢姬的身下,跪倒在地,俯下身子去亲吻她的座椅。
“是我。”
那人声音颤抖。
他保持着跪倒在地的姿势,向上伸出了双手。
“求无上至尊赐我永乐之福!”
“求恩主赐福!”
他的声音忽大忽小,混合着牙关打战的响声。
房间中的信徒们一起欢呼起来。
“至尊赐福!”
他们站起身来,聚集在跪倒的那人身边。
他们伸出手,将幸运的信徒从地上抬起。
那信徒保持着跪倒的姿势,被一众兄弟姐妹们送往了高坐在王座上的赢姬的脚下。
赢姬如同神明,垂下她怜悯的注视。
她的身体开始发光,在日光下如圣母般高洁的脸庞,在光芒照射下愈发神圣。
黑纱遮面下,赢姬的嘴角勾起。
她的腹部开始起伏,那孕育着生命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活物在不住的挣扎。
赢姬的口中发出了嗬嗬的嘶吼声。
信徒们的狂热也到达了顶峰,被赐福的那人幸福的泪水止不住的流淌着。
“我将获得,永乐之福。”
他沉浸于无上至尊的降临,微笑着喃喃自语道。
“你将被赐福永乐之福。”
赢姬的声音变了,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存在,附身在她的身体上,她的眼睛变得赤红,一滴血色的眼泪缓缓从她的左眼流下。
她不住翻涌着的腹部终于平息下来。
她张开嘴,一枚洁白的卵浮现在空中。
那枚洁白的、发着光的卵,飞向了受洗者的身体,飞入了他长大的嘴中。
他的身体也开始发出神圣的白光。
承托着他的身体的诸位信徒露出了狂喜的神情,他们见证了新的永乐之福被赐予。
小满的身躯在颤抖,他又哭又笑,满怀着对赐福的渴望。
他身边的宝珠也在颤抖。
宝珠勉强支撑着那位信徒,全身止不住的哆嗦着。
她想起了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的腹部从上到下被割开了巨大的口子,腹腔里空空如也,而遇见了这样可怕的事情,他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
宝珠陷入了噩梦中。
以往在梦中不断将她吞噬的山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洁白无瑕,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卵。
她脸上带着痴笑,幸福地主动张开嘴,将那枚卵吞入腹中。
没过多久,卵便在她的体内孵化。
一只看不清模样的虫子,打开她的肚子,探出头与宝珠对视。
宝珠猛地惊醒了过来。
她不住喘着粗气,浑身大汗,衣裳已经湿透。
赛雪盘坐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你还好吗。”
宝珠摇了摇头,她不太好。
在目睹了那样一场献祭后,她便陷入了无尽的噩梦中。
只要一睡着,梦中的她就会心甘情愿地被那枚白色的卵吞噬干净。
赛雪打断了她的沉思:“你需要出门走走。”
宝珠接受了她的建议。
她确实需要下楼,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宝珠站起身,赛雪跳上了她的肩膀。
一狐一猫下了走,朝着森林的方向走去。
说来也奇怪,马上就要到夏天了,仙渡府身处南方,每到夏天就酷热难耐,这葛家堡却仍旧如同春天一般,早晚有点凉飕飕的,中午才稍微温暖一些。
此时太阳还未升的很高,出了葛家堡的大门,越靠近森林,气温越低。
宝珠的脑子渐渐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她带着赛雪缓慢地沿着林子边缘走动着。 而前方,有一行人似乎以相反的方向出发,面对着她走来。
宝珠一眼便认出了李挚的身影。
他如同真正平凡的书生一般,十分合群地混迹在新来的这批凡人间。
偶尔宝珠见到他,他都是与同伴集体活动,并未对宝珠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宝珠以为这一次会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
她与这几个凡人点了点头,装作没看见李挚的模样,继续朝前走去。
但在与李挚擦肩而过时,她的手中被李挚飞快地塞了一个东西。
宝珠心中一动,面上却没有露出一点。
她按照原本的计划,绕着葛家堡走了一整圈,回来后正赶上午饭的时间,又在广场上排着队,盛了两份午饭回房。
直到她如平常的时间点一般回到房间中,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袖口掏出了李挚塞给她的那个东西。
连蹲在她肩上的赛雪都一无所知,惊道:“这是?”
宝珠连忙捂住了她的嘴,用手在她身上比划着写了这东西的来历。
赛雪镇静地下来,与她头靠头地研究起来。
李挚给了她一个小木筒。
宝珠轻轻摇晃了一下,发觉里头似乎是中空的。
她慢慢地打开封在木筒两头的封口,从中取出了两张符纸。
宝珠看了赛雪一眼,将符纸递到了赛雪面前。
她对这玩意儿一窍不通。
赛雪伸出前爪,扒拉了一下符纸,眯起眼睛看着符纸上画的符。
“我看不出有恶意,只知道制作这符纸的一定是个十分强大的天师。”
宝珠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拿过了一张符纸在手中,反复看了一会儿,问道:“我先试试吧。”
李挚应该不会害她。
宝珠说罢,运用力量,将符纸运行起来。
淡黄色的符纸无声无息地在她手中燃烧着,待到一张符纸燃烧完毕,宝珠的一只眼睛忽然看不见东西了。
她慌张地眨了眨眼,又捂住了另一只能视物的眼睛。
原来不是那只眼睛看不见了。
宝珠抖如筛糠。
她看见了真实。
这间她与赛雪居住了许久的房间,在她的眼中变了模样。
四方的房间变成圆的,干净雪白的墙壁变成暗红色潮湿黏腻的模样,原本白天的光线消失不见。
宝珠踉踉跄跄地走到窗前向外看去。
哪里有什么太阳,她们身处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是迷惑视线的假象。
第25章
宝珠瘫坐回床上,将剩下的一张符纸推到赛雪面前。
猫妖一脸狐疑地用前爪将符纸扒拉来扒拉去,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勘破幻境。”宝珠言简意赅。
赛雪听了,如法炮制,符纸在她的爪间燃烧起来。
片刻后,赛雪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弓起了背脊,毛发根根直立。
她本能地从喉咙中发出了威胁的低吼。
宝珠看向她,她也回头看向宝珠。
“怎么办?”
“只能等了。”
李挚只凭自己是无法拿到有这样强大力量的符纸的,想来它们都是天师的手笔。
只是不知道天师究竟需要李挚做些什么。
宝珠冷静下来后,慢慢生出了一个念头,她缓缓对赛雪说道:“你说,我们帮帮他怎么样?”
赛雪原本不安地在床上来回狂跳,闻言停了下来,歪着头想了想:“是个好办法。”
既然如此,那便要更积极地参与葛家堡中各种活动,积极探寻堡中秘密。
宝珠抱起赛雪,叹了口气:“我之前为什么会喜欢热闹呢。”
她看向房门,此时在能看见真实的那只眼里,这不过是像肉块一样的东西,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中间还有许多缝隙,根本算不上“门”。
这堆暗红色的肉块仿佛有生命一般,宝珠眨眼后,总觉得它们跟上一瞬不太一样。
谁也不愿意触碰这样的东西,可她们总要出门。
宝珠硬着头皮上前,试着推开“门”。
看见真实后,就能感受真实。
宝珠的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像是在触摸动物剥去外皮后光滑的肉/体。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用衣服抱住手,用力一推。
门开了,原本是狭窄楼道的地方一片漆黑。
她低头看去,下头仿佛是能吞噬光线的怪物。
赛雪害怕地将头埋进了宝珠怀中,狐妖咬了咬牙,撕下一片衣角,将左眼绑了起来。
右眼中的世界,一切如常。
宝珠转身敲了敲小满的门,以往都是小满积极地带着她与赛雪满地跑,这是似乎是她来到葛家堡后第一次主动去找小满。
因此即便是在念诵语录的小满,也一脸惊喜地开了门。
“宝珠,找我有什么事吗?”
面对热情的小满,宝珠讪讪道:“没有,只是方才想了想,来到葛家堡后,还未曾帮过你们的忙,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所以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
小满哈哈一笑:“要帮忙还不容易,正好最近新来的那几位凡人,你帮忙带着他们适应一下,若是觉得不错,晚上带着他们去应诺堂也行,他们住在对面那条街上,你知道的吧?”
这正是宝珠敲门的原因,她当然愿意。
“对了,你眼睛怎么了?”小满关切地指了指宝珠蒙在眼睛上的布条,“不舒服吗?要不要去找葛夫人看看。”
“不用了,我可是妖怪,过一会儿就好了。”
宝珠说着,就要转身去找李挚他们。
不防小满又叫住了她。
“宝珠、赛雪。”
两只小妖一齐抬起头看向小满。
这个健硕的牛妖憨憨地挠了挠头,笑道:“你们并不讨厌我,对吧?”
宝珠瞪大眼睛,低头与赛雪对视了一眼。
“我们为何要讨厌你?”她不解道。
小满被葛夫人骗得团团转,宝珠看着只觉得怪可怜的。
“我长得可怕,不管是妖怪还是凡人都害怕我,除了小妹,我从未有过朋友。”
小满勉强笑着,声音中充满了落寞。
“我很想帮助大家,跟大家做朋友,可是我太笨了,怎么也做不好,若是能得到无上至尊的赐福,成为至尊的一部分,想来就能得到大家的喜爱,也能永远帮助朋友们了。”
“小满……”听了他说的话,宝珠难受起来,“我们并不讨厌你,也愿意与你做朋友,你实在不必这样。”
“宝珠赛雪,我决定了,最迟后天,就是我的恩赐日,我邀请你们来做我的见证者。”
似乎是因为宝珠的话而感到羞赧,小满不好意思地说完,不等她们回答,便立即关上了门。
宝珠想要再跟他说些什么,可她伸出地手停在半空。
她在小满门前站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再敲响这扇门。
心事重重的宝珠抱着赛雪下了楼,在门口遇见了住在二楼的老汉。
老汉面上抽搐着,跟她打招呼道:“出门呀。”
“是啊。”
两人礼貌了两句,便各自忙去。
宝珠走了两步,神使鬼差地扯下左眼上的布条,回头看向老汉的背影。
这是暗无天日、只有几缕勉强光线的所在。
那在幻象中无比正常的老汉,于宝珠眼前展露了他的真实。
他佝偻着身子,人的身躯上,另长了巨大的尾部。
像是蜂,或者蚁。
葛家堡不见天日,他更可能是蚁。
老汉的尾部太过沉重,几乎超过了人能承受的范围,老汉只能驼着背,艰难地背负着它,即便这样,它还是有一部分拖在地上。
颤颤巍巍的尾部,在它经过的路上流下了透明的涎水般的东西。
而后透明的涎水转成暗红。
宝珠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住所,又转头看着这条街上每一栋房子。
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一间的大小都一模一样。
由暗红色的、如同肉块一般的材质组成。
这是一个身处地底的、巨大的巢穴,由工蚁们辛勤劳作制成,这里不需要凡人,更不需要别的妖怪,只需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工蚁,呕心沥血,献出全部的灵肉来滋养它。
宝珠重新遮住眼睛。
她往前走了几步,胃里一阵翻滚,控制不住地俯身干呕。
赛雪从她怀中跳下来,她焦虑地在地上踱步着,眨眼间,变做了豆芽菜般瘦小的小姑娘。
只到宝珠胸口的小姑娘撑住了她,小心地给她拍背,安慰道:“别怕。”
赛雪先天不足,控制不好人身的形态。
她的眼睛一会儿绿,一会儿黑,最终停留在异瞳的模样。
赛雪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踮起脚摸了摸宝珠的头。
“别怕,我们与李挚好好商议,我们都能出去。”她顿了顿,又强调,“小满也不会变成那样。”
宝珠深吸一口气,勾起嘴角道:“定会如此。”
她们走到对面那条街上,找到了李挚他们现下居住的地方,上前敲门问道:“你们在吗?小满让我过来问问你们,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不一会儿,门后便传来了脚步,李挚的声音响起:“正巧。”
他打开门,笑着对宝珠道:“有一个同伴吃坏了肚子,现下有些不适,小姐可知葛家堡中哪儿有大夫吗?”
在幻象之中,李挚的眼眸闪烁,里头似乎有一湾秀美的湖泊,他看着宝珠,明明说着毫不相干的话,可宝珠也能从这双眼眸中窥探到他的心思。
再看一会儿就要沉溺在其中了。
宝珠垂下眼,低低地应道:“我带你们去找葛夫人。”
“嗳。”李挚嘴上应道,眼睛仍不错地注视着宝珠的脸。
在这样无人的时刻,他的伪装松懈了下来。
“你倒是把人带过来啊。”
身高不及两者的胸膛,因此被彻底忽视的赛雪不满地发声道。
李挚仿佛才看见她,赧然地摸了摸鼻头,转身进了房里。
“怪傻的。”
赛雪抱着胳膊点评。
这一锐评许久未见宝珠回应,她抬头一看,宝珠正直勾勾地看着房间里李挚的背影。
“你也怪傻的。”
赛雪嫌弃地撇了撇嘴。
葛家堡中的村民,习惯了有事就去找葛夫人。
这老妇人既管头疼脑热,又管种田插秧,几乎无所不能。
只是偶尔,她会离开葛家堡几天,那时候堡中的事务会交由赢姬代理。
赢姬不如葛夫人好性子,十次去找她八次都会碰壁,除了每顿给村民们分食物,她似乎对一切都不关注。
而葛夫人也十分纵容她,虽说是婆婆,可众人从未见过葛夫人对赢姬摆谱。
今天李挚的同伴运气好,正巧葛夫人今夜要去应诺堂向信众讲话,此时应当在堡中,宝珠不必带着他去找赢姬。
李挚背负着这个倒霉的同伴,等在葛夫人家门口——这是葛家堡中唯一一间独门独院的平房小院。
宝珠上前敲了敲门,轻声道:“葛夫人在吗,有一位同伴身体不适,想请您瞧瞧。”
他们在门后等了一会儿,听到小院中传来了脚步声,小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之人却不是葛夫人。
眯眼男穿着斗篷,漫不经心地站在门口,问道:“什么症状。”
宝珠回头看向李挚。
“腹痛、发热。”李挚替已经有些意识模糊的同伴答道。
“哦。”眯眼男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无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宝珠看了一眼李挚身上那凡人,她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力再不断流失。
这样也能回去睡一觉就好吗?
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们连葛夫人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打发回去了。
几人正打算回去,不防又听到眯眼男开口道:“那位书生,似乎有些眼熟,不知你籍贯何处?”
宝珠惊起了一身冷汗。
她猛地记起来了,那一天,在她遇见眼前这个男子时,李挚也在现场。
李挚有没有被看到?
这眯眼男是不是认出了李挚?
宝珠不敢回头,生怕自己的表情出卖了内心。
李挚反倒十分坦然,他答道:“在下籍贯祁陵县。”
眯眼男哦了一声,狭窄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过到底他最近事情太多了,区区一个凡人,料想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他挥了挥手,随意道:“回去吧,这人睡一觉就好了。”
宝珠牵着一言不发的赛雪,又与李挚回到了住处。
这时,李挚的室友已经彻底的昏迷了。
宝珠上前查看了一番,迟疑道:“不知为何,他像是中了毒一般,若是再没有解药,可能今天晚上就要死了。”
李挚眉头微蹙,半晌没有说话。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赛雪抬头看看众人的脸色,咬着手指道:“他到底怎么了。”
“食物。”
李挚开口道。
“可是我们一开始都吃过。”
宝珠与赛雪面面相觑,她们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们开了天眼后,应当还未去排队取过食物吧。”
“没来得及。”
“那并不是食物,是赢姬的涎水,服下后,使人意识涣散,沉溺于幻象之中。”
李挚语气平淡的说着令人作呕的话。
宝珠捂着胃部,不适感再一次传来。
“是凡人的身体弱撑不住吗,那你怎么没事?”赛雪恶心地龇牙咧嘴,仍旧不忘提问。
“我并非普通凡人。”
至于为何不普通,李挚没有解释,他看了一眼窗外,面色凝重地开口道:“你们可知晓我为何在此处?”
“猜到一点。”宝珠道。
“那我便长话短说。”
“她们的触角无法触及巢穴中的每个角落,因此我们的谈话还算安全。”李挚语速飞快,“但时间不多了,天师在堡外候着,我需要在堡中的五个方位布下阵法,从堡内破局。”
“我们要怎么帮你?”宝珠问道。
“这些天我已经在四个方位布好了阵法,现在只缺唯一一个。”李挚看着宝珠的眼睛,轻轻指了指地下,“我需要去到葛家堡正中心的那个地下。”
“那里。”
宝珠为难地咬了咬唇。
“可是你说的那里,只有最为虔诚的信徒受到恩赐时才能进入啊。”
葛家堡的正中心处并非应诺堂,而是赢姬赐福信众所使用的那一间。
“你来的时间太短了,恐怕去不了那儿。”赛雪道。
李挚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叹道:“只缺那一处,法阵就大成了。”
“其实,还有办法。”宝珠压低了声音,“不过可能还要等上一段时间,可以吗?”
“你是说?”赛雪兴奋地看向她。
“你不能去,我和赛雪可以啊,你把东西给我,我去布阵便是。”宝珠说道。
李挚一怔。
为了避免引起堡中人注意,宝珠不能在李挚房间内逗留太久,因此她没等李挚同意,便与赛雪离开了他的住处。 回去的路上,她们又碰见了刚刚从城外做完活回来的老汉。
“回来啦。”赛雪与他打招呼道。
老汉却并没有理她,眼神发直,脚步蹒跚,径直朝着前方走去。
赛雪奇道:“竟然不理人。”
宝珠也觉得奇怪,老汉怎么改了性子?
此时老汉的背看上去更为佝偻了,仿佛有千钧的重担压在他身上一般。
宝珠摘下左眼布条看去。
几道细细的线,牵引着老汉的四肢,驾驭着他行走着。
宝珠看向线的来处。
那地方她们刚刚才去过,正是葛夫人的那间小院。
老汉的行为这样怪异,街上三三两两的村民们全都视而不见。
他们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与曾经的同伴擦肩而过,没有谁想要对他伸出援手。
宝珠在原地愣了一会神。
她不由自主地迈开腿,跟了上去。
一路上,宝珠又见到几个与老汉一样举止怪异的村民,他们四肢上沾着细线,他们中有凡人有妖怪,有男有女,身后都拖着长长的、与身体不相符的、沉重的尾部。
只是他们瞧上去都已经十分苍老,有一些的尾部甚至不再分泌粘液。
他们已经老到不再有使用价值了。 这是一群已经废弃的工蚁
赛雪害怕起来,又变回了白猫,钻进了宝珠的怀中。
工蚁们颤颤巍巍地走向了葛夫人的小院,在门外排成了列,等待着什么。
这间小院,在真实的眼中,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的肉球,它在时不时地颤动着,上面粘黏着许多半凝固的液体。
暗红色的,像是谁的血肉。
宝珠悄悄地藏进了附近巢穴中的阴影中,这里连唯一的几缕光线都无法照进来,她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看到远处,眯眼男扶着大腹便便的赢姬走了过来。
废弃的工蚁们被细线操控着,朝着赢姬跪拜了下去。
赢姬目不斜视地从他们当中经过,推门走进了葛夫人的小院。
宝珠楼下的老汉第一个走进了这团肉球中。
一团暗红色的光在里头闪烁了一下,而后恢复了平静。
然后是第二只工蚁。
他进去后,光芒比老汉要黯淡一些。
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
站在肉球前的工蚁们一只只排着队,走进了进去,宝珠目不转睛地看着,却没有看到有任何人走出来。
她看到眼睛发酸。
过了好一会儿,眯眼男又搀扶着赢姬从里头走了出来。
赢姬姿势奇怪地迈着步,肚子似乎比进去前更大了,伴随着她的步伐,她的肚子如同水球一般荡漾着。
这样的她走得很慢,但在一旁搀扶的眯眼男非常有耐心。
甚至他脸上公式化的笑容都显得真心极了,那对极小极窄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赢姬大的不正常的肚子,眼中尽是甜蜜。
赢姬没有回应眯眼男的柔情。
她打了一个饱嗝,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叹息道:“太老了。”
“这回来了很多人,您可以早点享用。”
赢姬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两人越走越远。
宝珠紧紧地抱着赛雪,盯着赢姬的背影。
她的真实之眼看不出那眯眼男的真身。
但宝珠看到了赢姬的。
赢姬有着冗长的、饱胀的腹部,那鼓鼓囊囊的、几乎透明的腹部里,密密麻麻地装满了光洁的卵。
如同无上至尊赐予信徒的永乐之福一样。
赢姬是蚁后,巢穴中的工蚁都是她的子民,因她出生,为她而死。
她是这间地下巢穴的生死主宰。
她拥有子民供奉给她的无穷力量。
“原来是这样。”宝珠喃喃道。
第26章
宝珠怀中的赛雪低声道:“你抱的太紧了,我有点痛。”
她的声音让宝珠清醒过来,狐妖连忙松开了手。
“你害怕了吗?”
赛雪一瞬不动地看着宝珠的眼睛,想看到她的内心所想。
“我并不是,我只是……”
宝珠支支吾吾半晌,始终没有将她不害怕几个字说出口。
她确实害怕了,一只山野狐妖,真的能从这样邪恶可怕的大妖手下全身而退吗?
赛雪歪了歪头,小声道:“如果你真的怕了,或许我们可以不去,既然李挚能进来,就让李挚自己想办法出去呗。”
“不行,他一个书生。”这回宝珠倒是答得斩钉截铁。
她跺了跺脚,将布条缠回眼上,转身便要回去。
不防与迎面而来的一堵墙撞了个正着。
“哎哟,你没事吧。”比墙还壮的小满赶忙伸手去扶她。
宝珠一头撞在小满身上,这牛妖纹丝不动就算了,宝珠被弹出去数米,赛雪都被洒在了地上。
“你们怎么在这儿啊。”小满把眼冒金星的宝珠扶了起来,又从地上捡起了赛雪,“想什么呢,我脚步声这样大都没有听见。”
宝珠揉着头,瞎话张嘴就来:“我去探望新来的凡人们,发现里头有个人生病了,刚刚带他去找葛夫人,当时葛夫人不在,我现在想过来看看葛夫人回来没。”
她从小满手中接过赛雪,狐疑道:“你又来这儿干嘛。”
换做以往的小满,若是听到有凡人身体不适,早就忧心忡忡地想办法了,可现在的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听了宝珠的话,也只是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
宝珠不得不又问了他一遍。
“我也是来找葛夫人的。”小满眼神闪烁着,“我想提前受恩日,改在明日。”
“什么?”宝珠吃惊地睁大眼,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怎么又想提前了。”
“我只是……我想既然下定决心了,早点成了岂不是更好?”
宝珠敏锐地感觉到,这并不是小满的真心话。
“你是不是后悔了?”赛雪从宝珠怀中跳下,冷声道。
小满浑身一颤,连连摇头:“不不不,我怎么会……”
“你就是后悔了!”宝珠斩钉截铁道。
见小满的想法有松动,宝珠与赛雪忘了她们原本的计划与想法,将他堵在小巷中,一左一右地瞪着他,非要他承认不可。
小满牛大一只男妖,被小巧的一猫一狐说得抬不起头来。
见他一声不吭,赛雪急得说出了心里话:“本就不该!”
“就是应该如此!我自己愿意的!”
小满闻言,连忙大声反驳了赛雪,而后硬生生从赛雪身上跨了过去,跑着朝葛夫人的小院去了。
“他从我头上过!”赛雪难以置信地看着小满的背影,气呼呼地跟宝珠告状。
“这大傻牛。”宝珠敷衍着,从地上捞起赛雪往回走,“懒得管他,叫他被吃掉算了。”
嘴上这样说着,两只小妖的脚还是像有自我意识一般拐向了李挚的住处。
敲开房门后,宝珠鬼鬼祟祟地钻了进去,又小心地关上了门。
“大傻牛要提前受恩了,你还是把东西给我吧,我帮你布阵。”她语速飞快地说道。
“受恩?”李挚问道。 赛雪向李挚解释了一遍无上至尊与极乐之福。
“其实就是吞下赢姬的卵,变成她的工蚁。”宝珠总结。
“小满此妖,你们觉得如何?”李挚又问。
“头大无脑!”
“一根筋!”
两只小妖异口同声道。
“还有时间,让我尝试一下。”
李挚说着,从箱笼中翻出了一本残破的葛夫人语录。
“你从哪儿弄来的,应诺堂你都没去过。”宝珠惊道。
“我对葛夫人很是崇敬,小满借给我的。”
李挚拿着这本语录,示意宝珠二人随他出门。
三人正要离开,赛雪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李挚那位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同伴。
“他是不是要死了?”赛雪抬头看向宝珠。
宝珠回首看了一眼,又看向李挚:“他活不过今晚了。”
李挚握着语录的手略略收紧,语气却平淡:“他命不好。”
宝珠垂下视线,催着赛雪道:“快些走了。”
三人走到住处时,正巧碰上从葛夫人处回来的小满。
见他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宝珠试探道:“怎么?葛夫人在那儿?她同意了吗?”
小满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明天晚上!你们都一起参加!”
宝珠心中暗叹,抿着嘴没有回答。
赛雪也没有说话。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起来。
小满挠了挠头,正想说些什么。
“小满兄,在下有问题想请教。”李挚出言打断道。
“请教不敢当,你想问啥都可以。”小满如释重负,立刻乐呵呵地看向他。
李挚拿着语录上前,自然而然地与小满一起回了房间。
落在后头的宝珠与赛雪沉默地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问答,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赐予与授予两者的不同之处,这种东西真的有必要研究吗?”赛雪不解道。
宝珠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宝珠与赛雪的想法并不重要,小满在葛家堡认识的妖怪,大多都像宝珠这般不学无术,难得碰上一个肯与他讨论语录的同伴,属实高兴得很。
两人几乎是彻夜长谈。
第二日,宝珠听到外头有动静,连忙打开门偷看。
小满声音嘶哑,满眼血丝,仍在不住地与身旁的李挚讨论着什么。
一夜未眠的李挚看上去却并不如何憔悴。
他专注地看着小满,不断点头应和,不时做出恍然大悟地模样,开口点出对方话语中的重点。
嗓音劈叉的小满手舞足蹈,被李挚捧得越说越兴奋。
“李公子,你真是我的知己!真是相见恨晚啊!”
小满伸出蒲扇大的手,不住地拍打着李挚的肩膀。
李挚稳如泰山,哈哈大笑道:“谁说不是呢。”
两人愉快交谈着下了楼。
楼上的宝珠皱着眉头关上了门。
赛雪站在窗户旁,目送李挚与小满远去。
她回过头,看着宝珠说道:“你是不是搞错了。”
“什么搞错了?”
“你不是狐妖,李挚才是吧?”
宝珠一时语塞。
中午小满又是与李挚一块儿回来的。
他敲响了宝珠的房门,用破锣嗓子嚷道:“宝珠赛雪,准备好了吗,就是今晚了!”
宝珠从屋里伸出头,朝着小满身旁的李挚努了努嘴道:“他也去?”
小满愉快地拍了拍李挚的肩膀,说道:“自然!他是我的好兄弟!”
李挚面色未改,朝小满拱手道:“说来,既然是小满兄弟的好日子,还需备上薄礼才是,我先回去一趟。”
“还备什么礼啊。”小满嘴上说着不要,却任由李挚离开了。
宝珠看着春风满面的小满,想要说些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晚上见。”
说罢,宝珠当着小满的面关上了门。
今夜,若是成功,大伙都能活。
若是失败,便让这大傻牛最后快活一段时间吧。
入了夜,李挚如约而至。
“不是甚好东西,给小满兄写了一副字。”
大字不识几个的小满喜笑颜开地拿在手中,左看右看,只觉得怎么都好看。
宝珠穿上了斗篷,又递给李挚一件。
小满将李挚送他的字郑重地放在房里,关上房门后,他脸上的亢奋终于停歇下来。
小满茫然地看着房门发了一会儿呆。
“到时间了。”赛雪在宝珠怀中道。
“对对对,到时间了。”
小满转过身,面对三人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来:“走吧。”
他们下到二楼时,宝珠忽然停顿了一下。
二楼的房门后头,似乎有人在压抑地哭泣。
他们都听到了。
小满脸上流淌下豆大的汗,他这一瞬间像是忘了如何走路,几乎从窄窄的楼梯上摔下来。
破旧的楼梯因为他的动作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二楼房间里的哭声因此戛然而止。
一行人面色各异地走出了家门,来到了街上。
此时街上已经有穿着大斗篷的人匆匆往应诺堂方向走去,他们夹杂在其中并不显眼。
只是到了葛家堡中间的空地上,小满带着三人转向另一间小屋时,行人们悄悄投来了复杂的眼神。
越靠近小屋,小满的步伐越慢。
走到最后,他站在小屋门口,几乎停了下来。
他面色煞白,一边擦着汗,一边憨笑道:“我有点紧张。”
小满心中已经后悔了,可是他无法说出来。
而在场的几人,心中自有成算,小满已经成了计划的一环,箭在弦上,也由不得他放弃。
李挚伸手轻轻推了小满一把,柔声道:“就在眼前了。”
这几乎没有用力地一推,推着如同肉山一般的小满向前走去,他艰难的迈着步,打开了眼前的小门。
小门后,是一条狭长的甬道,通向迎接无上至尊的圣堂。
小满哆嗦着,走向了他的命运。
圣堂中早已有信徒等候,他们一脸艳羡地看着走入圣堂的小满,在他经过的时候纷纷伸手试图触碰他。
“多幸运啊。”
“他一请求,就得到了许可。”
众人不顾要保持安静,交头接耳地当着小满的面讨论着。
狂热的气氛逐渐升起,站在众人的中心,听着他们呢喃般的轻语,小满慢慢挺起了胸膛。
“没错,我多么幸运。”他喃喃自语着。
信徒们一个一个上前与他行礼。
“你即将变成无上至尊的一部分,获得永远的极乐与安宁。”
“祝福你,孩子,你将拥有极乐之福。”
轮到宝珠时,她低下头,没有注视小满的眼睛。
“祝福你,一生平安。”她声若蚊蝇。
狂热过后,信徒们总算记起这是在圣堂中,他们安静了下来,各自坐在长凳上。
宝珠让李挚坐在圣堂中最角落、靠近楼梯的位置,紧张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楼上的门吱呀一声响起。
信徒们齐齐转头,看向楼梯。
以黑纱覆面的赢姬,被侍从扶着,从楼梯上缓缓走入窄小的圣堂之中。
信徒们起身,面朝赢姬跪拜了下去。
宝珠跪在信徒中间,借着小满身躯的遮拦,努力移动着自己的身体,务必将李挚完完全全地遮住。
她听到了身后李挚从斗篷中掏出物品发出的声音,此时决计不能让赢姬发现李挚的动作。
谁也说不出来赢姬的信徒与李挚谁更疯狂。
一边是为了蚁后奉献自己生命的工蚁们,一边是在蚁后眼皮子底下试图摧毁整个巢穴的书生。
快点吧,李挚。
宝珠听到了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声。
傲慢的蚁后从未怀疑过工蚁们的忠心,他们一向如此忠诚,又一向如此疯狂。
因此赢姬享受着信徒们如有实质地崇敬,踩着侍从走向她的高椅,说出了她已经说过无数次的句子。
“今晚是谁接受无上尊者的赐福。”
跪倒在宝珠身旁的小满站了起来,他颤声道:“是我。”
赢姬的视线看向了小满。
圣堂中的信徒们看向了小满。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一角,他们只需要在偏移一点点,就能发现角落中的李挚一直低着头在做些什么,并未参与众人的狂欢。
宝珠满头大汗,此刻如同在油锅上煎熬。
她心跳如雷,暗自盘算着,若是李挚的异状被发现,她要如何动作才能护他一瞬。
快一些,再快一些吧。
宝珠如同提线木偶一般随着周围信徒们动作,她的眼睛看着小满,但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李挚身上。
小满被信徒们合力推送到赢姬的脚下。
小满跪在赢姬脚下亲吻她的高椅。
信徒们高声喊着:“请无上至尊赐福!”
赢姬腹部不断翻滚,一枚卵出现在空中,那洁白的卵,轻轻颤动着,慢慢地朝着小满飞去。
宝珠眼睁睁地看着,不知不觉发起抖来。
小满就要吞下那只卵。 就要来不及了。
这时——
“好了。”
她终于听到李挚在她身后轻声道。
而后,一道耀目的光芒出现在昏暗的圣堂中。
信徒们不明所以,本能地伸手去遮挡眼睛。
站在高台上的小满也未能完成仪式,他吃惊地闭上了嘴,惊疑不定站起身看向李挚。
“李兄,你在做什么。”小满无措地轻声道。
没有人听到他的话,圣堂中乱成了一锅粥,受恩被打断,这是对无上至尊的亵渎!
信徒们状若疯癫地朝着李挚扑去。
宝珠拦在李挚身前,俯下身子,凶狠地朝信徒们咆哮。
她眼睛发红,亮出了自己的獠牙与利爪。
“不要碰他!”
恰巧今天聚集的信徒中并没有几只妖怪,一时间,凡人不敢上前与宝珠硬碰硬,堵在宝珠身前,而后头的妖怪们又过不去。
狭窄的圣堂中挤挤攘攘,几只妖怪愤怒之下,踩在凡人的头上朝着宝珠扑来。
赛雪跳上宝珠的肩头,压低了身子。
宝珠大喝一声,就要冲上去与他们搏命。
而被宝珠用身体挡在角落中的李挚终于准备好了什么,伸手从后揽住了她。
“自己小心,猫妖。”他平静道。
说罢,李挚朝着高椅之上一言不发的赢姬扔出了一枚符纸。
符纸去势极快,几乎擦着众人头皮飞了出去。
赢姬身旁的侍从连忙挡在她身旁,伸手去接。
在侍从的指尖触碰到符纸的那一瞬间。
——轰隆隆。
符纸爆炸开来,巨大的冲击以赢姬为中心,将圣堂中的众人掀得人仰马翻。
一片狼藉之时,宝珠乘着气流,拉着李挚的手,运起妖力,瞬间离开了圣堂。
他们进入圣堂之前正是子夜,除了信徒们,葛家堡中一片静悄悄,但此时,黑暗之中的葛家堡,于四角处,升起了四道巨大的光柱。
而在圣堂之上,一道最为耀眼的光柱徐徐升起。
光柱穿破了葛家堡的天幕。
宝珠肩膀上站着赛雪,手中牵着李挚,藏在角落中,仰着头看着虚假的天空被洞穿。
地面上,嵇仁带着手下轮流换班,坚守在葛家堡之上。
李挚下去的这两天,葛家堡中仍有人进出。
不止一人。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异人寺众人并不敢窥探对方,唯恐暴露行踪。
嵇仁示意众人任由他们自由进出。
“捉住一个两个的,没用,要一锅端。”
为了这个目的,他们无声无息地潜伏在林中,不生火、不出声,吃着冷食,除去解决生理问题,其余时间甚少移动。
马匹被放归,在林中侦查穿行时,他们靠自己的双腿。
为了遮掩自己的气息。他们无时无刻都在屏气凝神。
在这样的环境下,修为最弱的裴璇玑几乎撑不下去。
她成为天师不过数月,只能说方才入门,放在从前,裴璇玑根本没有出任务的资格。
看出了裴璇玑的难处,嵇仁笑眯眯地来找过她。
“裴家小娘子,受不了的话我遣人先带你回去,娇娇小姐,何必受这苦楚。”
嵇仁的声音不大不小,裴璇玑感到异人寺众人的目光刹那间全部汇集在自己的身上。
那些目光中有讥讽、有不屑。
唯独没有善意。
裴璇玑从未受过这样的罪,她鼻头一酸,面上却半点不显,也学着嵇仁的模样,笑道:“不辛苦,能学到好多东西呢。”
嵇仁点头道:“虎父无犬女,不错。”
说罢便转身离去。
而围绕着裴璇玑的视线却半点没有减少。
直到张鹤慢慢地换了个地方,挡在裴璇玑前头,用身子将窥探都挡了回去。
裴璇玑这才低下了头,猛地擦了擦眼睛。
张鹤没说话,也没看向她,只是给她递了一张符纸。
裴璇玑接过后,符纸在她手上化为了灰烬。
而她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许多,因为疲惫而昏沉的意识变得清明起来。
裴璇玑声若蚊蝇:“谢谢。”
张鹤仍旧没回头,只是朝她摆了摆手。
第二天结束时,嵇仁的手下向他进言:“终归是凡人书生,若不成事?”
“再等一日。”
裴璇玑心中一紧,转头看向张鹤。
张鹤皱起了眉头。
若是李挚未成事,岂不是就折在里头了。
可他们人言轻微,在嵇仁的手下中说不上话。
裴璇玑焦急不已,偏生还不能与张鹤讨论,只觉度日如年。
天黑了下来,这一日也要过完了。
嵇仁看了看天色,说道:“看来还是得强攻。” 手下们得令,精神迸发地准备起来。
“他们有相信过李挚吗?”
裴璇玑顾不得别的,着急地扯张鹤袖子。
她知道现在他们做不了什么,可是六神无主之下,裴璇玑下意识便对张鹤有所期待。
张鹤来回踱步,半晌后长叹道:“罢了。”
说罢,便要上前与嵇仁求情。
此时已经过了子夜,异人寺众好手蓄势待变,就要进攻。
说时迟那时快,五道耀目的光柱,遽然间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张鹤一愣,旋即惊喜道:“李挚成事了!”
嵇仁扬了扬眉,嗤笑道:“这书生真有些本事。”
葛家堡既然已经从内部被攻破,异人寺众人连忙备齐装备,朝着五道光柱奔袭而去。
待到靠近光柱,一道黑影强行从堡内破开光柱,旋风似的出现在众人之前。
“不好!悬光之阵从内被破了。”
众人立即拿起法器,结阵以待。
第27章
悬光之阵,乃是异人寺七十二密阵中的上等阵法,能打破阵法之内一切幻象,兼之破坏妖魔的妖术。
一般用于潜入妖魔巢穴后,从内撕破巢穴的防御。
此阵不仅能攻,在彻底展开后,还能单向封闭出入口,形成只有异人寺天师们向内进攻,而巢穴中的妖魔无法逃脱的局面。
即便因此使用者是书生李挚,悬光之阵的威力有所下降,它也并不是普通妖怪能以一己之力轻易从内突破的存在。
见悬光阵一阵闪烁,有妖怪单枪匹马从悬光阵中一跃而出,异人寺众人心中俱是一惊。
葛家堡中真有大妖!
嵇仁兴奋不已,挥手道:“结鬼刀阵!”
十余位天师压低身子穿梭着,手持法器,口中念念有词。
黑影从天而降时,天师们大喝一声:“刀!”
他们高举法器,朝那黑影挥去。
阵中一阵法力涌动,森森刀气凝成实体,划破空气杀向黑影。
也不见那黑影如何动作,他不过伸手一挡,鬼刀阵只划破了他身上披着的斗篷。
一个其貌不扬,眼睛极小的男子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一击不中,天师们又调转方向,喝道:“刀!”
又是无数刀气杀向那男子。
那男子身影一闪,刀气骤然落空。
嵇仁见状,不耐烦道:“此妖速度极快,鬼刀阵奈何不了他,我去与他碰碰,你们照计划行事!”
话音未落,嵇仁双手用力一震,眨眼间,他一双眼睛闪耀着金光,太阳穴随之鼓起。
接着他倏地蹬地,与那鬼魅般的男子在空中相撞,刹那间,两者交手了数十回合。
人是肉体凡胎,妖也有血肉身躯,可厮杀中的两者,明明都赤手空拳,金属撞击之声却不绝于耳。
裴璇玑匍匐在草丛中,几乎看呆了。
嵇仁其人,一副官场老油子的模样,若是路上见了他,恐怕只当是谁家田舍翁。
但这田舍翁乃是异人寺一省副总司,如今在后辈面前略略施展拳脚,就已经教人大开眼界。
不比裴璇玑这般没见识,江北府中的天师们早已见识过嵇仁身手,谁也没有多看他一眼,遵循着上峰指使便跃入了悬光阵中。
裴璇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与同僚们一块儿。
却不防被身旁的张鹤扯住了袖口。
“你在上面等着。”他开口道。
“我能出任务……”裴璇玑挣扎道。
“裴璇玑!”张鹤压低了声音连名带姓地叫她。
“我在上面等着,不给你们添麻烦。”裴璇玑顷刻便妥协了。
张鹤松了口气,提着桃木剑就要进入葛家堡。
“前辈。”裴璇玑又叫住了他。
她拿出悬在腰间的那柄剑,剑柄朝外递给张鹤,说道:“你用它。”
张鹤挡了一下,眸色深沉,低声拒绝道:“保护好自己。”
裴璇玑握着剑,看着张鹤的背影消失。
天师们甫一踏入葛家堡,便被这深埋在地底的惊人之作骇住了。
“是何种蚁妖,竟能在两省之交处,异人寺眼皮子底下建造出这样大的巢穴。”
为首的天师警惕地打量着蚁巢中排列整齐的蚁室。
这偌大的葛家堡,有着这样多的蚁室,但自他们进入后,到处都静悄悄的,没有见到一个活物。
“莫要散开,小心些,警惕他们从蚁室中出现。”
天师们彼此交代,结成阵法,一步一步地朝前推进。
“要找到蚁后。”
蚁室与蚁室之间相隔的极近,即便天师们这样小心,突如其来从中向着他们发起进攻的工蚁们,还是瞬间让几位天师挂了彩。
但天师们一旦反应过来,这些工蚁极快地被清理干净。
而后是接下来的一波。
工蚁们前仆后继、不要命地朝着天师进攻,即便很快死于天师的法器下,也没有任何一只工蚁胆怯逃生。
张鹤手起剑落,斩断了一只工蚁的头颅,他看着那只属于年轻凡人的头,心中涌起了一阵烦躁。
“这样不行,他们被操控了,杀之无用,还是要分开,找到控线那人才能解!”张鹤对江北府为首那位天师道。
那位天师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问道:“你何时入的异人寺,师从何人?”
张鹤抹了一把脸,不耐烦道:“我张鹤,入异人寺快二十年了,我师门青云山。”
此言一出,江北府的天师们肉眼可见地少了些不屑,为首那位天师道:“我赵甲,你方才说的有道理,但我们人少,分则被各个击破,非得一鼓作气找到蚁后不可。”
赵甲说的也有道理,张鹤咬了咬唇,思忖一会儿,忽然道:“你们给李挚留了通信的玩意儿吗?”
赵甲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他只是书生。”
“别忘了是谁布的阵,若能找到他,事情就好办了。”
赵甲略微一想,除却李挚,他们没人了解这地方,便朝着同僚使了眼色,让他掏出一只纸鹤来。
赵甲将纸鹤托在手心中,不一会儿,它便扑棱着翅膀,朝着某处飞去。
天师们立即跟上,一路上,又斩杀了不少失了魂的工蚁,追着那只纸鹤,来到了一处偏僻的蚁室外。
纸鹤最后停在了这里。
张鹤左看右看,都没有发现李挚的身影,想要唤他,又留了个心眼,出声道:“那书生,是我老张,你在附近吗?”
话音未落,李挚的身形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吓,你这书生,符咒倒是用得很顺手。”
赵甲认出李挚这是用了隐匿符咒,颇有些意外。
“多谢天师馈赠,要紧关头自然是要用的。”李挚笑笑,“诸位可是要寻蚁后?”
“是,你有线索吗?”
“沿着这条街朝前走,到底后朝左拐,你们能看到一个单独的蚁室。”
“蚁后一般就在哪儿?”赵甲问道。
“不。”李挚摇头,“主事者一般待在那儿,想来此时蚁后也在。”
“谁是主事者。” “一位老妇人,自称葛夫人。”
“葛夫人……这葛夫人,竟然不是蚁后?”
此处是葛家堡,葛夫人三个字从李挚嘴中说出来,谁都要多想一想。
“她是凡人。”
“什么?凡人?”
“凡人竟然跟妖怪搅和在一起做下这样的事?”
此言一出,如一石惊起千层浪,众天师哗然。
张鹤出声打断道:“或许是李公子勘不破那妖真身也不一定,既然已有了蚁后消息,我等快些去吧。”
赵甲点了点头,又不动声色地看了李挚一眼。
李挚不动如山,低声道:“祝君顺利。”
见这书生并不遂自己的意,赵甲抿了抿嘴,挥手带着同僚们朝着李挚所指的方向去了。
目送天师们匆匆离去,李挚直到瞧不见他们的背影,方才转头小声道:“他们走了。”
宝珠抱着赛雪,蹑手蹑脚地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她心有余悸地长叹道:“若是被这群天师发现就完了,他们才不会管我和赛雪有没有做过恶,一定会把我们收走。”
李挚没有回答她。
宝珠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见他正不错眼地看着自己,连忙看向别处,嗫喏道:“怎么了?”
李挚摇摇头,舒了一口气道:“你无事,太好了。”
他又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事情还未解决时倒是正经,一眼都不肯多看自己,见天师们来了,便又油嘴滑舌起来,不知究竟是何心思,难道未曾知道妖怪的厉害吗。
而且上回他们闹得那样不愉快,现在他又跟没事人似得。
宝珠嘴上没有说话,心中已经有千万个念头起落。
手也不自觉地多用了几分力气。
“嘶——”赛雪被揪地痛起来,猛地跳上了宝珠的肩头,大声道,“我不说话也别当我不存在,眉来眼去的做什么!”
“谁跟他眉来眼去了!”宝珠立即抗议起来,庄严地眺望天师们离去的方向,“也不知赢姬被逮住了没。”
像是回应宝珠的问题,葛夫人小院那处骤然传来惊天动的爆炸声,整个葛家堡都因此晃了一晃。
宝珠稳住身体,惊道:“如何有这样大的动静。”
李挚还未来得及回答,又是一声巨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葛夫人方向的蚁室爆炸开来,碎肉一般的工蚁粘液铺天盖地朝着四面八方袭去。
宝珠反应过来,千钧一发之时,拉着李挚躲进了角落中。
不仅仅是被炸成碎片的蚁室,他们甚至看到了几个天师闭着眼睛,顺着爆炸的气流朝远处飞去。
他们身上都有鲜血,也不知是生是死。
凡人即便已经成为天师,还是如此脆弱吗?
许多记忆涌上了宝珠的心头,她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李挚,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我没事。”
李挚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拉到胸前:“别怕。”
直到李挚这样说了,直到感受到李挚胸膛下的心跳,宝珠方才发现自己害怕了。
究竟在怕什么,她也不敢深究。
宝珠与李挚在这边说些酸话,一旁的赛雪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索性伸出头查探情况。
远处葛夫人小院周围的蚁室已经被炸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她站在这儿,便能看清小院前激烈的战况。
赛雪眯起眼睛看了许久,出声道:“不妙啊。”
“怎么了?”宝珠连忙松开了李挚,走到她的身后,一起看向那边。
只见那圆形的肉块外头,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工蚁,一层又一层,仿佛整个葛家堡所有的工蚁们都齐聚在这儿。
工蚁们看上去与寻常不太一样,变异了一般。
他们张嘴朝着天师们喷射粘液,那粘液与平时有所不同,绿油油的,瞧着就毒性十足。
宝珠眼睁睁地看着一位天师一时不慎,身上沾染了粘液,竟是被腐蚀掉手臂上大半的血肉。
他惨叫着从天师们结好的阵中退了出来,不住地在地上翻滚哀嚎。
有天师不忍同僚如此痛苦,试图去帮帮他,却被赵甲喝止住了。
“不许脱离法阵,也不许用符纸强攻,将那些工蚁一只只杀干净了!”
宝珠远远听见,转头与赛雪道:“方才他们强攻时定是着了道。”
赛雪没回答她,仍不错眼地盯着那边,片刻后,她小声道:“你瞧那只工蚁,是不是老螳螂?”
宝珠眯起眼睛使劲看了一会儿,不仅认出了老螳螂,她们见过的两只蚌壳精也在里头。
好好的妖怪,失了神智,如同真正的蚂蚁一般在蚁室上胡乱爬行着,教人好生唏嘘。
“我们差点也变成那样了。”赛雪喃喃道。
“天师们会不会打不过。”宝珠有些不安。
李挚从阴影处走了到宝珠的身旁,他凝视了一会儿战场,笃定道:“天师必胜。”
“你怎么知道?”
“为什么?”
两只小妖齐齐转过头看向他。
“地上有工蚁自爆留下的印记,想来方才天师们并不清楚这一点,用符纸强攻,结果工蚁接连自爆,才有折损。”
“那一只一只杀就不会爆炸了吗?”宝珠奇道。
李挚正想回答,那边张鹤于阵中跃起,瞧准了时机,一剑斩下了张嘴吐息的老螳螂的头颅。
老螳螂的头骨碌碌滚出去老远,身子却还在蚁室上,没了头的脖子哗啦啦喷出了许多绿汁,溅在周围工蚁身上,烫得他们不住尖叫。
确实并没有爆炸。
宝珠的视线跟随着老螳螂的头,看着它滚到了天师脚下,又被一脚远远踢开。
那取笑过赛雪,活了许多年的老妖怪,就这样死了。
她不敢再看。
“工蚁并不强大,这样消耗下去,葛夫人撑不住。”
李挚注意到了宝珠的情绪波动,侧身一挡,将她的视线与战场分隔开来。
“我们只需等待即可。”他放缓了声音,动作轻柔地将宝珠拉回了看不见战场的地方。
李挚的身躯将宝珠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他身上的气息充斥着这个逼仄的角落,让宝珠逐渐安宁下来。
连远处天师的呼和声似乎都小了许多。
李挚见宝珠脸上的表情好了一些,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瞪着自己的赛雪,装若不经意道:“若是离开此地,宝珠想要做些什么?”
宝珠闻言一怔,思绪从远处抽离,她歪着头想了想道:“不知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她要跟我一块儿浪迹天涯,我决定好了!”虎视眈眈盯着李挚的赛雪龇牙咧嘴道。
宝珠正想说什么,李挚已经笑道:“这样也不错。”
他不按常理来,赛雪噎在原定发愣,半晌也没想出下一句话该如何挑衅。
思忖了一会儿,猫妖恼怒地一甩尾巴,头也不回地从三人躲避的这处小角落离开了。
“酸溜溜的秀才,真是讨厌。”赛雪嘟嘟囔囔说着。
她生得小,溜得快,直到走了好一会儿,宝珠还未反应过来。
远处赢姬操控着工蚁们与天师斗做一团,似乎葛家堡中所有的声音都聚集在哪儿,外头一片静悄悄的。
孤零零的赛雪看着周围的一片狼藉,站定分辨了一会儿方向,朝着圣堂的方向走去。
她努力穿过断壁残垣,终于来到了原本葛家堡那块空地上。
空地上有一个巨大的光柱,透过光柱可以看到真正的星空。
想来这里就是李挚布下的天师阵法,是通往外界的通道。
赛雪想尝试一下能否从光柱中离开。
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
光柱上似乎有一个罩子,将出去的通道严严实实地覆盖上了。
不过只是尝试,出不去,赛雪也并未觉得灰心。
她上上下下地在应诺堂周围找寻着什么。
终于,在破败的蚁室之下,她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赛雪钻进勉强能供她行走的小洞中,伸出爪子轻轻拍打着一头一脸都是暗红色痕迹的小满。
“喂,醒醒。”
小满无神地睁着眼,并未给赛雪任何反应。
他被压在倒塌的蚁室下,只有很逼仄的一方空间容赛雪活动,这让她有些恼火。
猫妖几次拍打,都未得到小满的回应,不耐烦之下,狠狠挠了他一爪子。
“给我醒,大傻牛!”
赛雪愤怒一击,小满脸上多了三道血印,疼痛让他嘶了一声。
“看清楚我是谁了吗?”赛雪恶狠狠地又想给他一爪。
只是刚刚伸手,眼前的小满便瑟缩了一下,求饶道:“认出来了,别挠我了。”
“那你还不自己出来,还要我请你出来不成?”
一只壮年牛妖,即便被倒塌的蚁室整个压在身上,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小事,小满这样神不守舍的,赛雪晓得,乃是心病。
但她又不会医治。
见小满迟迟没有动静,赛雪高高扬起尖锐的爪子:“我数到三!”
“我马上出来。”小满躲着赛雪的爪子,深吸了一口气。
只见刹那间,牛妖身上的虬结筋肉块块鼓起,不仅撑破了他身上单薄的粗布衣裳,也将倒塌的蚁室撑得晃了一晃。
“哞!”一声低吼后,小满牟足了劲使劲双手一挥,压在他身上偌大的建筑被巨力扫开,蛮牛般的妖怪出现在赛雪视线中。
“小声些,牛叫什么,正打着呢!”
赛雪不满地甩了甩尾巴,朝着葛夫人的小院努了努嘴。
“哦。”小满挠了挠头,猛地抖了抖身子上的灰尘。
而后忧愁地看向了赛雪所指的方向。
看出了小满的意图,赛雪冷冷道:“你若向前一步,我就挠你个大花脸。”
小满闻言缩了缩头,这个大个子低着头发了一会儿呆后,嗫喏道:“你们早已知晓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赛雪却听明白了。
猫妖想起先前小满又是害怕又是憧憬的傻样,叹了口气,跃上了他的肩膀。
“我们怕你陷得太深。”赛雪深沉地看着不断传来爆破声、惨叫声的远处,“虽然你们牛妖一贯皮糙肉厚,神魂不易受控制,但你那样虔诚,谁知道会不会……”
小满神情黯淡下来,他苦笑道:“这倒也是。”
他们正交谈着,赛雪蓬松的毛发遽然间轻轻飘荡起来。
似乎有一阵风,吹过了两只远离战场的小妖。
“哪里来的风呢……”赛雪不解道。
悬光之阵破除了葛家堡中的一切幻想,如今拥有真实感触的小妖,不应当在沉闷的地下感受到微风才是。
小满驮着赛雪小心朝着下风口走了几步。
满地都是蚁室倒塌的废墟,轻易地,两只小妖透过重重障碍,看到了葛家堡中现在唯一残存的蚁室。
葛夫人小院的位置,稀稀拉拉爬了几只工蚁的球体上空,十几个天师正在结阵。
他们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眼眶中一片白茫茫,口中不住喃喃着什么。
以他们为中心,似乎形成了一个漩涡,撕扯着一切。
一张赤红的网,在晦暗的念诵中形成。
“这是什么……”
“他们这样厉害,方才怎么不展示呢……”
小满与赛雪看着远处,隐隐约约地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而离得更近的宝珠与李挚,更是直面这强大法阵的威能。
他们看得比赛雪更为清楚,知晓天师们并非不肯展示法阵,而是此阵需要细致的准备。 赢姬与葛夫人龟缩在蚁室中,工蚁们如同傀儡,天师们彼此之间互相掩护着,细微的动作,蚁后无从得知。
直到此时。
宝珠眼中倒映着法阵的红,轻声道:“这个阵法有什么作用呢。”
“来这儿的路上我听闻天师们的意思,是想要将葛家堡中的贼首一网打尽。”李挚细细给宝珠分析,“或许是要将蚁后与葛夫人一起禁锢在法阵内。”
“可蚁后会这样作罢吗?”
宝珠说着,回头疑惑地看着李挚,她的发梢被劲风吹起,胡乱地飞舞着。
李挚凝神看向前方。
蚁后会这样轻易的作罢吗?
天师们自踏入葛家堡后,除却个别不走运的受了些伤,既没有减员,也没有遭受顽固地反抗。
赢姬仿佛放弃了抵抗,缩在蚁室中等死。
这样大的一处巢穴,竟然要拱手让人了不成,葛夫人为何不出面呢?
宝珠与李挚默默看着。
天师们手中的法阵愈发具象,不剩几只的工蚁似乎受到了法阵的影响,行动也僵硬起来。
胜利似乎就在眼前,天师们脸上的神情也不再紧绷,狂风席卷了整个巢穴,一切属于罪恶的存在都要被摧毁。
就在此时。
巢穴中仍然神智清明的人或妖,听见了一声清晰的叹息声。
“赢姬,对不住了,诸位,有缘再见。”
那声音一开始像葛夫人,而后慢慢变成了古怪的少年音。
众目睽睽之下,一道闪光过后,天师们围攻许久、处在法阵笼罩下的蚁室,从里头被打破了。
这间神秘的蚁室暴露在众人眼前,宝珠看到整间蚁室,都被人用暗红色的涂料画满了恶咒。
她甚至认出了这恶咒的用途。
不久前,有一位丧女的妇人将仇人身上绘满了恶咒,献祭给有灵之树。
不再高傲的赢姬抱着几乎要撑破的腹部,张嘴尖叫着,瘫坐在诡谲的恶咒之中。
她面容既扭曲又怨毒,抬着头,仿佛在看着夜空。
又或许是夜空下的某个存在。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众人的眼睛只来得及瞥见这些信息。
在视线尚未来得及看见的空中,一道如同飞羽般轻盈的符咒,穿过鲜红的法阵,稳稳地落在了赢姬的额间。
饱食终日的蚁后那被妖力几欲撑破的腹部,骤然间炸开。 宝珠感到眼前一花。
世界像是她变得耳聋一般静了下来。
第28章
工蚁们既是辛勤的筑巢者,又是赢姬的食物。
这只居住在地下,由诸多工蚁们供奉着的蚁后,经由许多年岁的积累,不知吞噬了多少由凡人与妖怪转化的工蚁。
她本就拥有蛊惑凡人与妖怪的神魂的能力,让生灵们自愿为她奉上一切,让自己获得了无上的权势。
赢姬吃下了工蚁的一切,世俗的财富、肉身的力量,修行的妖力。
她的腹部鼓胀,既有未孵化的卵,又有长久以来积攒的力量。
这力量也让她心安理得的、永远停留在这个由她掌控的巢穴中。
而赢姬吃得太多,太过臃肿,一日大多时间都在消化,有人在她身边为赢姬打理着一切。
赢姬有着最为虔诚的信徒。
直到今日。
赢姬最为虔诚的供奉者放弃了她。
她庞大不便移动的躯体在符咒的作用下一寸寸皲裂,那几乎将她撑破的力量失去了盛放的容器,向着四面八方逸散开来。
狂风骤雨一般的力量,摧毁了最后几处矗立着的蚁室。
天师们毫无防备之下,迎头被这精纯原始的力量冲击,已经有了具象的法阵霎那间消散,法力反噬下,无人还能保持站立。
赵甲从空中跌落,抑制不住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他勉强擦了擦,抬头看向悬光之阵中的五个光柱。
其中之一,相较起来明显黯淡了许多。
赵甲转头看向张鹤,讥讽道:“方才破阵而出的那人,恐怕张天师相熟吧。”
张鹤头昏眼花,双手撑在膝盖喘息着,闻言反驳道:“我不过一个乡野天师,可不敢与哪位大能相熟。”
嘴上这样说着,张鹤心中的讶异丝毫不比赵甲等人少。
仙渡府中有鬼,这是前往江北府借兵前他就知晓的事情,只是张鹤万万想不到,这鬼竟然连藏也不藏,当着一众天师的面使用符咒。
张鹤看向洞开的蚁室中,如同烂泥一般的蚁后。
她被遗弃在这里,她的身体宛如被抽去了骨头,一寸寸地融化,糊在蚁室内诡异的恶咒上。
原本被她吃下肚去的那些力量,充斥在巢穴中,而后渐渐地散于天地之间。
在场的天师们伤得不轻,赵甲揉着胸口,指挥着还能行动的同僚将伤得重的拖在一处,他皱着眉,叹道:“到底主犯给跑了,嵇总司那边……”
江北府的天师们闻言,原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难看。
张鹤担忧地抬头看着光柱,怀揣着沉沉心事,说道:“外头现在有两位难缠的主,嵇总司那边会不会?”
“安心吧,若是嵇总司都败了,我等还有什么好说的,等死便是。”赵甲一边回答,一边指挥他,“张天师,你带几个弟兄一块儿搜一搜东边,以免有什么遗漏。”
张鹤擦了擦脸上的灰,点头应了。
他与几个状态还不错的天师们朝着东边走去。
一番恶战后,巢穴中原本整齐的蚁室只余残垣断壁,放眼所及皆是暗红色,瞧久了只觉得心中烦闷。
张鹤又抬头看了看光柱,江北府的天师们对他们的副总司信心满满,但到底他没有与这位嵇总司相处过,不知他究竟修为有多深。
也不知裴璇玑有没有将自己稳妥地藏起来。
他长叹一口气,将注意力拉了回来。
毕竟此时身处葛家堡下,如何思虑也无用。
张鹤与其他几位天师打了个招呼,大家分散开来,他凭借之前的记忆慢慢摸索到与李挚分别的地方,左顾右盼了一番,却没有见到李挚的踪迹。
不应该啊,这里离战斗的中心还有一段距离,书生那样机敏,身上又有许多嵇仁赠与的符咒,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张鹤眉头微蹙,小声呼喊道:“李公子,我老张,你在哪儿?”
如此反复呼喊了几遍,才听到废墟中隐隐约约传来了动静。
张鹤连忙赶去,透过缝隙一瞧,似乎看到了李挚的衣裳。
他手忙脚乱地一阵清理,终于将压在书生身上的重重障碍扫清,露出了他的背影。
李挚以保护的姿势趴在地上,遮掩着身下。
张鹤小心地伸手想要将他扶起。
正在他的手将要碰到李挚之时,李挚忽然一动,反手抓住了张鹤的手腕。
“张天师,我有一件事,请求你帮忙。”李挚颤声道。
张鹤抿了抿嘴,轻声道:“你先说什么事。”
李挚抓住张鹤手腕的那只手缓缓松开,他艰难地动了动自己的身体,小心地展露出他所保护的存在。
一只一动不动、半边身子染着血的狐狸。
张鹤倒吸一口凉气,赶忙直起身子左右查看。
见一块儿搜寻东边的天师们并未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才又俯下身子。
“你要我帮你在一群天师眼皮子底下放过一只狐妖?”
“她从未做过恶,更与蚁后没有半点关系。”李挚声音发颤,不知是疼还是慌,“异人寺也不是见妖怪就杀,对吗?”
张鹤头疼道:“道理是这样没错,可她出现的时间地点都不对,这里刚刚有一只大妖陨灭,死前没有留下半句话。”
越说,张鹤的声音越低:“嵇仁可不是好相与的。”
“张天师。”可张鹤所说的,李挚半点也没听进去,他双目赤红,字字啼血,“你有没有想要保护过什么?”
张鹤愣住了。
这样一个书生,看上去舒朗和煦,实则身有铮铮铁骨。
也是这样一个书生,在张鹤面前弓起背脊,低声请求。
又看了一眼穿破蚁巢的光柱,张鹤捏了捏拳头,取下自己身上的褡裢递给李挚。
“把她装进去,妖气不会外泄。”
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天师,张鹤有些紧张,眼神四处扫视,见李挚一脸珍视,艰难地从地上抱起那只失去意识的狐狸,他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是因为她!”
李挚雨夜在陈园门口徘徊是因为她,裴璇玑收到葛家堡中的线索也是因为她。
“原来如此!”这段时间李挚的种种行为总算有了解释,张鹤恍然大悟,“李公子,你竟然!竟然是个痴情种!”
像李挚这样的书生,往后应该理所应当地成为一个放弃七情六欲的政治动物,这才像是他要走的路。
“你怎么会?”张鹤又问道。
没有得到李挚的回答,却也不耽误张鹤不合时宜的小嗜好,他不经意间窥见了旁人见不得光的另一面,蠢蠢欲动地想要一探究竟。
张鹤没有得到李挚任何反馈。
李挚只是垂着头,静静看着那只美丽的狐狸。
张鹤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他隔着李挚琢磨了一会儿那只狐妖,疑惑道:“她如何受了这样重的伤?”
“赢姬陨灭后,她便……”
“或许是因为她在堡中受蚁后影响太大……”张鹤忽然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宝珠,“不对,她并不算强大的妖怪,而这蚁后修为之深,我也没见过几只比她更强大的妖怪,她甚至能控制神魂,你的狐妖是如何摆脱的控制?”
他越说越觉得诡异,诡异的不仅仅是宝珠。
“这样的大妖,为何会这样轻易地陨灭……”张鹤的眼中一片茫然,“她的那些妖力……就好像她的修为像是被什么人强行填塞进去的。”
蚁后殒身的蚁室中,那涂了满墙的恶咒又浮现在张鹤眼前。
“是谁……”他喃喃道。
讣遐村、葛家堡……
张鹤的脊背上,忽然涌上一阵凉意。
“张天师。”
远处的呼喊让张鹤回过神来,他朝李挚挥了挥手,示意他好生将宝珠藏好,便迎了上去:“何事?”
“赵天师让我通知你们,悬光阵要消失了,动作快些。”
“好好好。”张鹤敷衍道。
那位天师朝着更远处去了。
张鹤松了口气,回头看向李挚。
李挚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半点瞧不出方才他失态的模样。
只有他紧张放在褡裢上的手,才暴露出一点他的内心。
五根光柱渐渐黯淡下来,在光芒彻底消失之前,留在上头的嵇仁也捂着胳膊下来了。
他显然受了伤,只是脸上的神色不变,看上去没有吃大亏。
张鹤给了李挚一个眼神,向着嵇仁走去。
嵇仁正站在赢姬的尸首旁,面无表情地听着赵甲汇报。
他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画满蚁室的恶咒,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进去赵甲的话。
“唔,你写个呈状给我。”嵇仁打断了还未说完的赵甲,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这位老奸巨猾的副总司,又出了一会儿神,方才对诸天师道:“这回辛苦兄弟们了,回去我请喝酒,不醉不归。”
“好!”天师们齐声答应道。
“按照以往的惯例收拾一下,赵甲你随我来。”
听闻嵇仁说了这句话,在场的天师们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动手开始整理现场。
悬光之阵也彻底熄灭。
就在这时,蚁巢中于此处相对最远的地方传来的一阵声响。
天师们回头望去,只见一位伟岸的壮汉,迈开双腿狂奔,轰隆隆地试图离开蚁巢。
赵甲见状,立即就要叫上同僚,上前拿住那男子。
“不妨。”嵇仁摇了摇头,“先做正事,山野小妖,随他去吧。”
赵甲迟疑了片刻,才低头应了一个是。
江北府来的天师们都觉得有些古怪,想来斩尽杀绝的嵇总司,这是转了性子?
托嵇仁转了性子的福,小满与赛雪得以顺利地离开了蚁巢。
赢姬殒身后,两只小妖也受了不轻的伤,只是小满皮糙肉厚,即便满口鲜血,仍然行动如常。
赛雪却一直昏昏沉沉的。
小满一头大汗地逃出了蚁巢,随意选了一个方向疾行,直到终于感受到腹中火烧一般的疼痛才停下了脚步。
他捂着肚子,疑惑道:“为何这般痛。”
被他抱在怀中的赛雪迷糊中睁开了一只眼,低声道:“吐血了当然痛。”
“你醒了。”小满赶紧把赛雪放在地上。
赛雪浑身剧痛无比,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小满手足无措地蹲在她身前,想了一会儿,决心去取一点水给她。
他刚刚一转身,赛雪便惊醒过来,见到小满的背影,混沌之中只觉得小满要抛下她离开。 宝珠不在她身边,要是小满也离开她怎么办。
赛雪艰难地抬起头,出声道:“小满。”
小满闻声回头,地上的白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羸弱的小姑娘。
巴掌大一张脸,圆溜溜的眼睛,柴火棍一般粗细的胳膊。
小满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他才艰辛地吐出两个字:“小妹……”
小姑娘仰起头,低声道:“不要抛下我。”
“不会的,我不会抛下你,我去给你弄一点水来。”小满语无伦次地说罢,慌张地钻进了树林里。
没过多久,他用树叶捧着一捧水,凑到赛雪嘴边,柔声道:“喝一点吧。”
赛雪勉强喝了一点。
小满挤挤挨挨地靠着她坐下,不舒服地揉着肚子。
赛雪见状,把树叶递给了小满。
小满一口气喝完,又把叶子也塞进口中吃掉。
“咦,你真是。”赛雪嫌弃地说罢,忽然反应了过来,柔柔弱弱地补充,“不浪费呀。”
小满噗嗤一声笑了,他摇头道:“赛雪,你这样说话我可不习惯。”
“你、你认出我来了。”赛雪磕磕巴巴道。
“嗯。”
小满抱着膝盖,看着天上闪烁着的星子们。
“小妹……“他嘟囔道。
“什么?”
“小妹已经不在了……”
时间再往前一些。
小满与赛雪逃离蚁巢之时,绝没有想到还有已经从蚁巢中离开的某人,就站在一旁的树林中,静静地看着陷入地底的葛家堡。
这人的眼睛眸色很浅,在月光下几乎银白。
“怎么办,主上最爱的一处牧场没了。”他抱怨道。
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男子,有一对细小的眼睛,他叹道:“不知主上会如何责罚。”
“主上一贯喜爱你,想来也不会怪你。”拥有银白眼眸的人,用力揉了揉脸。“说来也不全是我们的错吧,夜魇。”
奇怪的事情发现了,这人原本皱皱巴巴、苍老无比的脸,随着他的揉搓,慢慢变得饱满起来。
几息之后,一个翩翩少年出现在夜魇身旁,他指着自己的脸对夜魇道:“这张脸如何。”
“好。”夜魇言简意赅。
“啧。”
少年刚想说些什么,葛家堡下陆陆续续出来了许多人。
他不高兴地看着为首的嵇仁,对夜魇说:“我觉得我还是能斗过他的。”
“可能,但你不会。”
“我修为很深厚,只是按照主上的规矩行事,不与天师争斗罢了。”少年不满意夜魇的回答,解释道。
“行吧。”夜魇随口答道。
这小眼睛的男子,言谈之间一直捂着胸口,他在与嵇仁的交手中还是吃了一些亏。
既然夜魇斗不过嵇仁,少年又开心起来了,
他笑道:“我们做不好,其他人未必就做的好,主上最近……”
“莫要再说了。”夜魇打断了他的话。
“好好好。”
少年不再说话,与夜魇一块儿,静静地看着异人寺一行留下了一队天师看守葛家堡,剩下的人要随着嵇仁离开。
“你说我们究竟是怎么暴露的?”少年忽然道。
“不知。”夜魇一阵咳嗽,“若是因为有人从中作祟,我就吃了他。”
“吃得干净些。”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心中酝酿好了对上的说辞,这才消失在原地。
远处的异人寺队伍,丝毫没有察觉贼首竟然在离去后返回蚁巢,嵇仁骑在马上,任凭马儿自己寻找回江北府的路,一边皱眉思索着。
他的马与他一般,瞧着灰扑扑不甚起眼,可却没有马敢于越过它走在前头。
甚至有些天师,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故意驾着马车坠在队伍的最后头。
这让裴璇玑大为不解,几次纵马前行,又反折回来。
“前辈,究竟是怎么了?”裴璇玑忧心地看着张鹤,又伸头看了看坐在车厢中的李挚。
张鹤夸张地咳了几声,挥手道:“无事,受了点伤,胸口痛。”
裴璇玑无法,疑惑地骑着马走到了一旁。
张鹤趁她不注意,小心翼翼地回头对李挚说:“她醒了吗?”
“没有。”车厢中传来了李挚低沉的声音。
马车行使途中终究有些颠簸,李挚动作轻柔地将宝珠抱在怀中,不错眼地看着她,生怕错过宝珠一丝动静。
然而狐妖小姐并未有醒转的迹象。
她毛发上沾着的血迹已经被李挚擦拭干净,她的呼吸匀称,胸膛规律地起伏着。
狐狸沉睡着。
李挚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将俯下身,与宝珠额头相抵。
“醒过来。”他低声请求,“不要一直睡了。”
他环抱着沉默的狐狸,不住地轻轻蹭着她。
“醒来看看我吧。”
在逼仄的、没有旁人的车厢中,李挚哀求着。
一行人一直走到了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才终于到达了江北府。
江北府仍旧又热又干燥,嵇仁叫来了裴璇玑,找来了一位天师给她领路。
“你们先住在我城中另一处小宅子里,后头恐怕还有事情要寻你。”嵇仁挥了挥手,“暂且别离开江北府,等我消息。”
裴璇玑乖巧应了,叫来跟在后头的张鹤,随着领路的天师去往嵇仁的宅子。
嵇仁说这是一处小宅子,可三人架着马车从角门进来了才发现,这是一间正经的四进大院,布置精致,位置幽静,离城中也不远,正经是间好宅子。
领路的天师与管家交代了一通便离开了。
管家笑眯眯带路,他们甚至分到了一人一间独立的院子。
见到属于自己的小院子,裴璇玑长舒了一口气,这些天的野外任务既无法洗漱,也不能换衣,实在是难为她了。
裴璇玑迫不及待地指使侍从们赶紧取来水,她要好好的洗上一个澡。
她正在兴头上,注意全在要泡澡泡上多久,换哪一件衣裳上,就有些忽略了同伴的举止。
张鹤随着李挚一块儿进了他的那间小院,挥退了想要上前服侍的侍从,低声道:“给我瞧瞧。”
两人走进里屋,李挚小心地从怀中抱出了狐妖放在床上。
张鹤刚想上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说道:“我先探一探她究竟怎么了。”
李挚没有做声。
张鹤便当他同意了,伸手小心地沾着宝珠的毛发,细细地探查了她的情况。
“我瞧着也没什么问题。”张鹤疑惑道。
“张天师。”
“嗯?”
李挚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你可能探查妖的神魂?”
张鹤一怔,猛然摇头,失笑道:“李公子,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张某不过乡野天师,不会那样厉害的法术。”
“我曾听闻。”李挚声若蚊蝇,“京城有位天师,姓裴……”
“李公子。”张鹤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的很多,京城的事你也知晓,很不错。”
张鹤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构思措辞,他道:“但小裴心思单纯,我不希望你靠近她,是为了她家中长辈。”
“是我逾矩了。”李挚握紧了双拳。
张鹤勾起了嘴角,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他耸了耸肩,安抚道:“总归不过迟些时候,她会醒来的。”
李挚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眼神并未从狐妖身上挪开,张鹤看在眼里,奇怪的小嗜好又蠢动起来。
“你与她,怎么相识的?”张鹤好奇道。
“回乡守孝时结识。”
张鹤掐指一算,疑惑道:“这么说来,也不过月余的时间,这就情根深种了?”
“或许是上辈子的缘分呢。”
李挚的声音很轻。
狐妖既然未醒,张鹤也不便打扰,略微安抚了李挚几句,回了自己的院中。
而李挚一动未动地枯坐在床前,守在宝珠身旁。
太阳越爬越高,即便这间宅子建造时房梁架得极高,热气还是一阵阵涌来。 宝珠还有这样丰厚的毛发,会不会更觉得热?
李挚起身,想要推开屋子里的窗户。
这时外头传来了侍从的声音:“这位天师,可需要用饭?可需要冰块?”
“需要。”
李挚前去打开院门,拒绝了侍从将东西送到房中的举动,自己动手将托盘带进了里屋。
里屋里备着冰盘,李挚将侍从送来的冰块放了进去,屋里渐渐凉爽下来。
仔细看一会儿,还能发现冰盘上似乎刻有阵法。
一间不常居住的宅子,客房中的冰盘上都有阵法,嵇仁不可谓不奢侈。
李挚正揣度着,不防身后传来了动静。
原本安稳沉睡的狐狸不安地抽搐着,口中也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低吼。
李挚赶忙来到了宝珠身旁,俯下身子细细查看。
宝珠也在此时睁开了眼。
她湛蓝的眼眸中,倒映出了书生的模样。
而身体上的剧痛,让宝珠一时之间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坏李挚,好李挚,折磨人的李挚。
宝珠烦躁起来,冲着李挚露出了犬齿,低声咆哮着。
她脑中一片混沌,身上又痛又热,醒来后身处陌生的环境,一切都让她不安。
偏生李挚不走,他柔声哄劝道:“莫怕,莫怕。”
他靠着这样近,宝珠身上全是他的气息。
狐妖一阵一阵发热,她胡思乱想着,把这折磨人的东西吃了吧,把他吞进肚里吧,吸干他,教他不要再在自己脑子中捣乱。
浑浑噩噩中,宝珠张口狠狠地咬在李挚的手臂上。
她的犬齿扎透了书生结实的手臂,炽热的男子阳气和着鲜血一块儿涌入宝珠的口中。
美妙无比、令人战栗的滋味袭上了宝珠的心头。
这才是属于妖怪的食物,是吗。
恍惚中,宝珠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李挚的脸上。
这将她的世界搅合地天翻地覆的男子,即便被宝珠咬住小臂,鲜血涌出,脸色也未变化过。
他一直这样,温和地看着宝珠,温和的像一湾可以停泊的湖。
宝珠松开了嘴。
她恢复了清明。
“你怎么不躲啊。”狐妖偏过头去,不敢看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你饿不饿?”李挚没有回答,柔声问道。
“不知道,我身上好痛。”宝珠喃喃道。
她将头埋在了被子中,并不知道自己的语气中流露出了什么。
李挚将食盒端到床前,一样一样问宝珠要不要吃。
宝珠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了看,嘟囔道:“都塞我嘴里。”
李挚轻笑着,一点一点地喂给宝珠。
行动间,他被宝珠咬破的那只胳膊不断有鲜血沁出来,不一会儿便染红了一整只袖子。
宝珠瞧见了,喉咙中堵得慌,一口食物也吃不下去了。
“痛吗?”她小声问。
“还好。”
“你把手伸过来。”
狐狸小姐伸出前爪扒开书生的衣袖,露出了他好看结实、并且不断冒着血的小臂。
她极尽温柔地小心舔舐着自己制造的伤口,不敢抬头。
直到血止住了。
“对不住。”宝珠含糊嘟哝。
“你还生气吗?”李挚凑近狐狸的毛耳朵,呼出的气息激得她一哆嗦。
宝珠猛地收起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上。
“我还有什么好气的呢。”她小心地移动了一下身子,“只要你别往我耳朵吹气了。”
李挚轻轻地笑了。
第29章
自从那日醒来后,已经两日了,宝珠一直恹恹的。
或许是因为江北府的气候实在不适合毛发丰厚的狐狸,加之宝珠如今略微一动便哪儿哪儿都疼,只能卧床修养,无法自由活动。
赢姬殒身时,同时带走了她曾以各种方式留在工蚁与预备工蚁身上的妖力。
蚁后对自己的力量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所以当赢姬的妖力从宝珠身上被收回时,并没有以正常的方式消失,而是秉承蚁后的遗愿,剧烈的在宝珠的肉身中爆开了。
那妖力早已经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宝珠的血脉之中,因而让她遭受到了重创。
倘若是凡人,经过这样的伤害,恐怕早已与赢姬一块儿去了。
还好她是只狐妖。
宝珠回想起来,暗自庆幸。
只是到底筋脉中全是血瘀,想要完全好起来,还需要修养好长一段时间。
宝珠慢慢恢复的妖力全用来修补身体,再没有旁的力气化成人身了。
毛团团的狐狸样子更省力气。
不过虽说省了力气,却带来了另外的烦恼。
这两日宝珠是狐狸样子,李挚也不知心中是如何想的,竟全然抛弃了男女大防,每日无比细心的贴身照料她。
不仅要用梳子给她通毛,还要轻柔给她按摩筋骨,甚至晚上都要睡在她的床榻之下,美其名曰宝珠万一不适,他就能立即发现。
宝珠难熬极了!
即便她受了伤,可她仍然是一只血气方刚的成年狐狸,书生如此这般的举动,每日撩地她心痒难耐。
偏生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为此宝珠不耐烦地冲他呲过牙,伸出过利爪,但这一招已经吓唬不到他了,李挚似乎笃定她不会真的伤害自己,照样面不改色地动作。
此时就是。
李挚不知从哪里讨来的一柄梳子,梳齿浑圆,长度恰当,给狐狸梳毛是正正好好。
宝珠卧在床上,冰盘上凉气逸散在房间里,身边是李挚在轻轻地梳着她的背毛。
宝珠被梳地惬意抬起了头,眼睛眯成弯弯一条缝。
李挚见她满意,又换了个姿势,梳理起她长长的、饱满的围脖。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宝珠不住伸着脖子,换着角度让李挚梳。
一只狐妖,活了两辈子,竟是第一次被这样伺候。
白活了。
宝珠愉悦地享受着,因为太过放松,她克制不住地慢慢翻了个身,仰面朝上,露出了她柔软的肚皮。
李挚持梳的手停住了。
宝珠也骤然清醒了过来。
她维持着肚皮翻白的姿势,与李挚大眼瞪小眼。
房间内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宝珠连忙龇牙咧嘴地翻了回去,绞尽脑汁想要寻些话来解释方才自己的行为。
她想了想,突兀地发问:“你说,赛雪跟小满还好吗?”
“应当还好。”
这个话题,宝珠醒来后与李挚谈过许多次了,李挚每次都耐心地告诉她,他是如何亲眼看着小满驮着赛雪离开了蚁巢,而嵇仁不知为何,并未遣天师去追他们。
“小满力壮,赛雪……也不太笨,他们是两只妖怪,如若不作恶,不引来天师,谁又能将他们如何呢?”
李挚谆谆给宝珠解释。
这话李挚已经与宝珠说了许多回了,宝珠并非不信,只是从李挚口中听到他说,方才觉得心安。
“你说他们若是又碰见那葛夫人,还有那眯眼男怎么办?赛雪小满可是从葛家堡全身而退,天师们也没有去捉他们,葛夫人会不会因此迁怒他们?”
这是这些天宝珠反复思索后,产生的新的忧虑。
李挚在心中也认为她这个想法并非无道理。
只是嘴上不能说出来,还是要安抚宝珠的心情,李挚按捺不住地伸手轻轻拂过宝珠柔顺蓬松地背毛,柔声道:“世间哪有那样巧合的事,天地之大,为何赛雪与小满就能撞在葛夫人手中?”
“这倒也是。”
李挚的话再一次说服了宝珠。
“赛雪第一次遇险,便被我救了下来,后来在葛家堡,又被小满救走,想来这猫妖有九条命,定能逢凶化吉。”
宝珠越说越觉得十分有道理,怡然自得地伸直了四肢,往床上一摊,活像个狐狸饼。
若是让旁人来看,或许还会觉得这狐狸姿势好生不雅,但在李挚看在眼中,只觉得宝珠憨态可掬,可爱可怜。
他笑了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听到院门口传来了张鹤的声音。
“李公子,可方便?”
宝珠闻言支起了头,紧张地看向院外。
她听李挚说过,张鹤虽是天师,但愿意为她遮掩,可她天性使然,仍然忍不住要紧张。
李挚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无事,你且待着。”
说罢,起身去开院门。
张鹤站在门口无聊地看着天,还以为李挚不会这样快应门,奇道:“怎么这么快?”
“从屋中走到门口,不过数十步。”李挚不解道。
张鹤捂嘴轻咳了几声,眼神瞟向李挚的小院内,从里屋走到院门口自然不用多久,只是屋里若有个狐狸精,李挚还能这样快的出现,那便有些奇怪了。
他那阴暗的小嗜好再次蠢动起来,张鹤眼神中全是兴味,压低了声音问李挚:“狐妖小姐可还好?”
男子之间,自有一番默契,张鹤话音未落,李挚瞬间便知晓了这天师心中所想,当即沉下脸不悦道:“有劳张天师费心了,她还未大好,至今还是狐身。”
“这样啊,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冒犯了。”见李挚脸色不好看,张鹤暗叫不好,反应过来是自己冒昧,赶紧压下心中不合时宜的窥私欲,一叠声地道歉,又转移话题正经道:“我来寻你,是因为小裴方才被嵇仁遣人叫走了。”
李挚闻言,皱眉道:“为何只叫了裴天师一人?”
“还能是为何。”张鹤苦笑,“是我好糊弄,还是你好糊弄?”
这两个男子心深如海,都不好糊弄,自然是初生牛犊的裴璇玑最为单纯。
“嵇仁那边或许发现了什么,不便说给旁人知晓。”
他们三人从葛家堡回来后,便一直待在嵇宅中,深入简出,不见外人,嵇仁似乎也将他们抛在了脑后,一直没有与他们有过联系。
好几次,裴璇玑都按捺不住想要找上门去寻嵇仁探明情况,被张鹤给按了下来。
“江北府中这异人寺分司,难道也有鬼?”张鹤疑惑道。
“有没有鬼不好说,嵇仁想要从这件事中获取最大利益倒是有可能。”
嵇仁从葛家堡中回城时,一脸若有所思,李挚当时心思全在宝珠身上,此时回想起来,方觉得有些不对。
张鹤沉吟片刻,忽然回过神来,说道:“你是说,嵇仁可能认出了葛夫人是谁,而那人对他而言有些棘手,他不知该如何从中谋取利益?”
“这不过是我的臆想,一切还要等裴天师回来后才知道。”李挚道。
“是了。”
他们两个在嵇宅胡思乱想,总抵不过裴天师与嵇仁面对面的交谈。
李挚又与张鹤交谈了几句,约定好等裴璇玑回来后一块儿去寻她,便当着张鹤的面冷淡地关上了院门。
也没说要请他进来坐一坐,喝喝茶。
张鹤挠了挠头,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冒犯了那位狐妖小姐,狠狠得罪了李挚。
“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我这破嘴不把门。”
张鹤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唉声叹气地回了自己院中。
李挚关上了门,回头便从窗户中瞧见了探头探脑的狐狸。
要论好奇心,张鹤万万比不过狐狸,即便外头有一位天师、自己身子不能动弹,宝珠还要艰难地支起头,竖起耳朵听门口的二人说了些什么。
真是教人心软至极,不知该如何对她才好。
李挚压抑住心中异动,笑着回到了宝珠身旁。
“方才你们说的嵇仁是谁?异人寺中有鬼又是怎么回事?”宝珠抓心挠肺地好奇,顾不得矜持,瞪大了眼睛看向李挚。
李挚含着笑,缓缓坐在宝珠身旁,从他与张、裴两位天师在仙渡府偶遇说起,将嵇仁是谁,仙渡府异人寺分司中为何有问题,细细掰开揉碎了解释给宝珠听。
宝珠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凡人之间,哪怕是最为脱俗的天师中,竟也存在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真是让妖费解,她心有戚戚道:“你们凡人真是可怕。”
李挚并未反驳,朝着宝珠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宝珠忽然反应过来,她现在这副破破烂烂的身子,是拜几只坏妖怪所赐。
“你且当方才我没有说话。”宝珠赶忙找补道。
说罢,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这世道,妖也有好有坏,人也有好有坏,那凡人与妖怪之间,区别究竟在何处?
为何人间要建起一座异人寺,将他们认为作了恶的妖都收走,用人间的法度去审判妖怪的作为。
“这世间的秩序,为何由你们说了算。”宝珠不解地说道。
她问住了李挚。
身为凡人的李挚,自幼便天经地义地认为凡人才是世间的主宰,凡人的法度,自然是世间唯一的准则,当一只妖怪问他为什么如此,他忽然找不出全然正当的理由。
李挚沉吟片刻,说道:“或许并不该一切都由凡人说了算。”
听了这话,宝珠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个笑。
从上辈子认识李挚开始,她就知道,这个凡人书生聪慧机敏,他熟读四书五经,拿到纸笔便能作锦绣文章,他总能轻易处理好与他人的关系,在官场上平步青云。
他懂得那样多,他那样聪明。
而宝珠只是一只喜欢在山顶之上晒太阳的山野狐妖,不如何强大,也不如何聪颖。
生平唯一擅长的,乃是在山中捕猎。
与李挚相处时那些压抑在心中的种种不忿,最终演化成了宝珠对自己的怀疑。
或许身为高官之妻,她就只能乖巧地待在后宅。
或许得到了李挚全身心的爱,已然是对她最好的奖赏,她不该再奢求太多。
李挚在云端,而宝珠在泥地里。
她只能抬头仰望他,安静地待在世间无数凡人一同用规矩建造的牢笼里。
宝珠一直认为一切都怪她自己。
直到如今,她亲耳听到李挚承认,曾经困扰了她一生的问题,并非她的过错。
这是第一次,抛开情爱纠葛、男与女的身份,狐妖宝珠与凡人李挚之间的对话。
她看到李挚眉头微蹙,一脸肃穆对自己说:“同为天地造物,凡人为何要将自己视为世间之主?我仔细想来,世间之事,应当就事论事,不应当天然以妖怪或凡人的身份来对某事下定论。”
李挚又想了许多,即便是就事论事,或许也能从不同生灵的角度得到不同的结论,再细分一些,还要知晓妖怪是如何看待事物等等。
他闭眼在心中打了一遍腹稿,自觉这篇文章应当还算作的好,正要细细说给宝珠听,却发现或许是累了,不知何时,狐狸已经陷入了沉睡。
李挚将要说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轻笑了起来,伸手一遍遍温柔地抚摸着宝珠的背脊。
宝珠一觉睡到了太阳即将落山。
她无意识地在床上猛地伸了一个懒腰,而后疼得龇牙咧嘴地清醒过来。
屋里已经有些昏暗了,李挚在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桌上还放着侍从送来的食盒,却不见他的踪影。
宝珠勉强支起身子,看向窗户外头的小院。
李挚唯恐她烦闷,屋里这扇窗不论何时都是打开的,好教宝珠能透透气,还能第一时间看到院中的动静。
原来这时张鹤又来寻李挚,他们正在院门口说着话。
说罢,李挚不客气地关上了院门,转身朝着屋里走来。
他的视线与宝珠相对时,下意识扬起了嘴角,说道:“醒了,饿吗?吃的在桌上。”
宝珠中午吃得太饱,此时到不饿,反正是狐狸样子,她一边懒洋洋地摇了摇头,一边张嘴打了个哈欠。
“张鹤找你吗?”宝珠含混道。
“嗯,裴璇玑回来了,我与张鹤要去寻她。” “那你快去呀。”宝珠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回屋看看你,怕你醒了我不在。”
李挚解释完,唯恐宝珠嫌屋中太暗,又给油灯添了些油,拿起剪子剪了灯花,这才放下心来,跟等在门口的张鹤一块儿朝裴璇玑暂住的小院走去。
张鹤被关在门口等着许久,也好脾气地一言不发,只与李挚笑道:“我见小裴回来时脸色不是很好。”
李挚摇摇头:“去了这么久,想来嵇仁做了什么不合她意的事。”
两人说着,来到了裴璇玑的小院门口,正撞见沉着脸往外走的裴天师。
“正要去找你们。”裴璇玑连忙又回到了院中,示意他们进来说话。
她一边走,一边朝院门外看去,似乎在担心有谁窥探。
“我们方才走来,并未看到有人。”张鹤出声道。
“总归小心点。”这些天疲于奔命的经历,让裴璇玑显得有些过度紧张。
她引着李、张二人来到黑洞洞的堂屋中,点燃了油灯,从怀中掏出一本卷宗放在桌上,示意两人翻开。
张鹤一愣,问道:“我以为你回来会跟我们抱怨嵇仁如何如何讨厌。”
即便太阳已不再挂在天上,江北府的夜晚也仍旧热得要命,屋里没冰,裴璇玑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往嘴中灌凉茶,闻言奇怪地看了张鹤一眼。
裴璇玑奇道:“他难道会对我说实话吗,去之前我便晓得今日他一定是要敷衍我的,所以我跟他说了几句,就请他找人带我去这边存放卷宗的地方,我一直看到天黑,还真被我发现了东西。”
裴璇玑放下茶杯,仍旧觉得口渴,索性提起茶壶往嘴里倒。
“小裴。”张鹤目瞪口呆地看着素来讲究过头的裴璇玑,结结巴巴劝她,“慢些喝,你怎么……”
裴璇玑无奈地放下了茶壶,指了指桌上的卷宗,对张鹤道:“前辈,你倒是与李挚一块儿看看啊。”
“哦,好的。”张鹤茫然地转过头,看着李挚手中那本卷宗。
裴璇玑喝完了一壶茶,总算是舒服了些,而后又似乎想起来什么,钻进里屋一阵捣腾。
“小裴不一样了。”卷宗就在眼前,张鹤的注意力仍旧在裴璇玑身上,他小声地与李挚说道。
“经历的多了,自然有长进。”李挚敷衍道。
他波澜不惊地仔细研读着卷宗,越看眉头越紧。
这时裴璇玑风风火火地从里屋钻了出来,原来她是觉得热,进屋将头发挽成了一个紧紧的发髻,圆脸上顶着一个圆髻,活像两颗糖葫芦。
张鹤瞧着她,越看越觉得可乐,笑得见眉不见眼。
裴璇玑懒得理他,坐下后与李挚说道:“李公子,瞧出什么了吗?”
“嗯。”李挚应了一声,仍旧捧着卷宗细看。
他们俩打哑谜,张鹤一头雾水,问道:“怎么了?”
裴璇玑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对张鹤解释道:“你们对我说了葛家堡中的情况后,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蚁后那样强,又那样弱,真是奇怪的很,与蚁后一块儿的那个凡人究竟是谁,是仙渡府中的天师吗,哪个破阵而出的妖怪又是何方神圣呢?我就去查了一下。”
她指着李挚手中那本卷宗,回忆道:“我记得仙渡府中,关于葛家堡的记载是这样的。”
裴璇玑使劲回忆着。
李挚放下手中案卷,平静接口道:“接农户报,众前往葛家堡除妖,却发现此处坞堡早已陷落地底,地上只余残骸,并未发觉妖物作怪,隆庆二年,十二月十日。”
“对对对,就是这个。”裴璇玑赞叹,“秀才的记性到底比我们好多了。”
李挚拿起江北府的卷宗递给张鹤,指着其中一条念道:“接游商报,众前往葛家堡除妖,与一蛇妖大战,将其逐出江北府界,隆庆二年,十二月初一。” 隆庆乃是近百年前的年号,这两本卷宗显示,在隆庆十二月,短短十天里,偌大一座葛家堡不知经历了什么变故,陷入了地底。
“蛇妖。”张鹤抓住了重点,“葛家堡中曾经有过一只蛇妖。”
“对。”裴璇玑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卷书。
李挚接过来一看,赫然是江北府的地方志。
裴璇玑让他翻开到自己做过记号的页码处,示意他们读一读。
张鹤凝神看去,读道:“隆庆二年,阮天正带二百兵士,攻破葛家堡,将贼首共一百五十一人,斩首示众,江北府从此再无匪患。”
“阮天正。”张鹤喃喃自语,“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何处听过。”
“阮天正,仙渡府人,曾官至兵部尚书。”李挚紧皱眉头,提醒张鹤,“阮园即为阮天正生前置办的宅子。”
“啊!是他!”张鹤恍然。
许多年前已经死去的阮尚书,隔着这些年岁,似乎有又与如今的案子扯上了关系,原本已经疑云重重的葛家堡,又陷入了更深的迷雾中。
“你们都没有看见,但我见过嵇仁与那只妖怪交手。”裴璇玑大胆猜测,“那妖怪速度极快,出手狠辣,肉身坚硬,像是披着一层铠甲。”
“我怀疑,他就是百年前那只蛇妖。”
第30章
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与嵇仁交手的那只妖怪是百年前的蛇妖,除了地方志与异人寺卷宗上的三言两语,只剩见过那只妖的裴璇玑的怀疑。
蛇妖出现的时间与今天隔得太远了。
更何况,即便确认了就是卷宗上的那只蛇妖,那他重返葛家堡也不是奇事,似乎也并不足以解开整个案子的谜团。
李挚道:“单单知晓这一点,似乎无甚用处。”
张鹤也接着道:“是了,你若带着怀疑去找,卷宗中可不止这只蛇妖,天师行事,最忌讳胡乱猜测,讲究一个真凭实据。”
可这样久远的事情,要从哪里得来真凭实据。
他们俩都这么说,裴璇玑有些泄气,沮丧道:“我就是觉得葛家堡的案子蹊跷极了,里头牵扯的东西很多,为首的一人一妖又跑了,难道他们从此便不会再作案了?受苦的只会是凡人。”
说着,裴璇玑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她咬牙切齿道:“想着这等妖怪还要逍遥法外,我连睡觉都睡不安稳,只恨自己修为浅薄,不能提剑将他们杀光。”
裴璇玑心中对妖怪的恨意,因为与李、张二人已经相熟,无遮拦地展现了出来。
她这样憎恨妖怪,若是被她知晓现在与她不过数墙之隔的地方,有一只狐妖正在四仰八叉地在床上酣睡,也不知会闹出多大的风波来。
张鹤趁她不注意,跟李挚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挚收到了张鹤眼神中的担忧,垂下了眼眸,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在裴璇玑眼皮子底下打机锋。
多亏裴天师满脑子都是降妖伏魔,见自己抛出来的一个论断被他们否决,又说起自己的另一个想法来。
“我这回去嵇仁那儿,本就做好了准备,或许他会敷衍我。”裴璇玑开始叙述她与嵇仁交锋几次得到的信息,“没曾想他会这样敷衍我,一开始,他就问我,在异人寺过的还好吗……”
裴璇玑踏入异人寺,被侍从指引到嵇仁常年办公的厢房中。
她进门时,嵇仁正皱着眉,端着茶在想些什么。
裴璇玑注意到,他手上那杯茶已经没有一丝热气了。
江北府虽然天气燥热,可异人寺衙门中处处阴凉,嵇仁这般年纪的男子,没有喝凉茶的道理。
可见他心中有事,反复琢磨起来,便忘记了其他。
直到裴璇玑出声唤他,嵇仁才将将回过神来,他放下手中的凉茶,叫来侍从给裴璇玑上茶。
“今年的新茶,我喝着还行,只是恐怕不如你在家中喝惯的。”嵇仁一脸看小辈的慈爱神情,关切说着些长辈该说的家常话,“在异人寺这几个月可还习惯?要我说,姑娘家在外头摸爬滚打,到底还是太辛苦了。”
这话裴璇玑不知听多少长辈对她说过,心中不忿早已被磨平,只淡然笑道:“不辛苦,我爹说了,姑娘家建功立业是好事。”
嵇仁呵呵一笑,并未对裴璇玑的话有所反应,又问了她在江北府生活起居可还适应,若是府上侍从有不好,让她尽管与嵇叔叔说。
裴璇玑又敷衍了几句,嵇仁便低头端起了茶,有了送客的意思。
这下裴璇玑坐不住了,出声问道:“嵇叔叔,你唤我来,不是因为案子吗?葛家堡的案子可有了眉目?这事与上回我跟你说过的仙渡府那儿的异人寺分司可有关联?”
她一发问,嵇仁脸上的笑便挂不住了,他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裴家小娘子,你究竟有什么证据,说葛家堡的案子,与异人寺有关呢?”
裴璇玑被问住了,一肚子腹稿卡在喉咙中说不出口,只磕磕巴巴地反复说道:“嵇叔叔,你看了我拿给你的卷宗,上回我们也谈过这回事……” “哦。”嵇仁皮笑肉不笑,“那我何时曾有提及,这案子与异人寺有关呢?我答应你前去除妖,不过出于天师的大义,为了百姓。”
他这样大义凛然的模样,让裴璇玑一愣。 可再回想起他们之间的谈话,嵇仁滴水不漏,确实没有一句有关于内鬼如何如何。
“或许你对同僚有些误解,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嵇仁摇了摇头,又说起了软话,“不过这个案子,确实算你大功一件,我会如实向总司们汇报你的功劳,不会让旁人占了去,裴家小娘子便安心待在江北府中住上一段时间,嵇叔叔好好招待你,且安心等一会儿。”
说罢,不论裴璇玑如何强调自己不为功劳,只求真相,也不再回答她。
裴璇玑无法,只得提出要求,要去瞧一瞧江北府历年来存下来的卷宗。
“学习前辈们的经验。”裴璇玑硬邦邦地说道。
这件事嵇仁没什么不能答应的,便遣人送她去看卷宗了。
“然后我看完卷宗,发现了那一条,又去找来了江北府的地方志,再然后就回来了。”
裴璇玑将自己与嵇仁的对话,嵇仁脸上的表情、行为举止都说给李、张二人。
而后她又总结道:“我怀疑嵇仁其实认出了葛家堡中你们说的那葛夫人,他原本是想着要拿这件事去换个总司当当,但认出葛夫人后他就变卦了,或许那人他也惹不起,要不就是那人能给的利益比他将内鬼上报来的要多。”
张鹤之前与李挚的猜测也是这样,他不由得对裴璇玑有些刮目相看。
虽说言行举止尚且稚嫩,但看人看事的眼光倒是有些准。
“裴天师说得有理。”李挚也赞同道。
见自己的观点终于得到了认可,裴璇玑咧嘴一笑,兴冲冲地说道:“我倒要看看异人寺中有谁是嵇仁也不敢得罪的,难道是仙渡府副总司、总司?更厉害一些的,总不可能是异人寺七护法吧?”
她说得来了劲,就要掏出纸笔往家里写信:“我要写信回去问问,打听打听有这些人里有谁举止怪异。”
“小裴不可!”
“裴天师再想想。”
张鹤与李挚同时出声制止。
张鹤苦笑道:“刚刚还夸你,你说说看,这些人里嵇仁得罪不起,你家中长辈又能随意得罪了?还是那句话,虽说思路很对,你什么证据都没有,你又拿什么去说服长辈动用家中关系帮你?”
“莫要打草惊蛇。”李挚言简意赅。
“是了。”裴璇玑一时热血上头,被阻拦后清醒了一些,“我不过才在异人寺做了几个月,家里哪里会信我。”
她对嵇仁说家里如何支持自己,是不是骗人的,裴璇玑自己心里清楚。
甫一想通,她颓然地坐了下来,喃喃道:“难道我们只能等吗?真相、若是得不到真相,就由得那些怪物作恶吗?”
张鹤与李挚对视了一眼,没有开口接话。
张鹤想说,其实他做了这么多年天师,很多案子也就无声无息的结了,并不是努力查案,就能得到真相。
但瞧着裴璇玑的模样,到底把话咽下去了。
一番谈话下来,已经月上树梢。
李挚害怕宝珠还未醒来,回院时蹑手蹑脚,生怕吵醒了她。
只是他刚刚伸手想去推动房门,就听到床上传来了宝珠的声音。
“你去了这么久,你们都说了什么?”
宝珠醒来后,因为不想起床,任由油灯熄灭了,屋里黑洞洞的,她赖在床上发着呆,终于等到了李挚回来。
此时莫约是她活了两世最为脆弱的时候。
每天,身上每一寸筋脉都疼痛不已,因此被困在这间小院中无法自由行动,一切事物都要依赖李挚帮忙。
她对李挚的依赖从未如此强烈。
这种依赖无关乎情爱,只是若是最脆弱的时候,身旁能有熟悉的存在,多少能提供一二分安全感。
她选择性地遗忘了不久前自己曾立下的豪言壮志。
刚刚重生时,她说要离开李挚,再也不与他相见。
但此时李挚不过在她醒来的一刻钟内未曾出现,便让她焦虑不安。
听到李挚推开小院大门的那一刹,她低落心情顿时昂扬起来。
他与天师们讨论了什么?有没有跟她有关的东西?裴天师知道她的存在吗?
宝珠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她在黑暗中扬起了头,期盼地看着李挚。
反正自己是狐狸样子,房间里又黑,李挚看不见,宝珠不想掩饰。
看在李挚的眼中,便是这样一只眼巴巴看着他,翘首以待的可怜狐狸。
她明亮眼中袒露的情绪那样分明,李挚从中得到的欢愉胜过凡世间的一切。
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慢慢走到床前坐下。
“我们说了很多。”
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渐渐地,月光透过窗户,照进了屋内。
李挚慢条斯理地跟宝珠说着话,将裴璇玑发现的事情一一讲给被困在房中百无聊赖的狐妖小姐听。
这时候就显出来物种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了。
李挚说着凡人之间复杂的勾心斗角,百年之前被记载于纸上的恩怨情仇。
宝珠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这里,她从葛家堡中逃脱后,对主谋后续作不作恶不甚感兴趣,她是妖怪,能出于本心关心一番身边的友人,已经是最良善的狐妖了。
狐妖小姐好奇的点在于——
“阮尚书,这尚书究竟是什么官?很大吗?若是跟大学士比的话哪个大?”宝珠发问。
“本朝大学士为阁臣,品级与手中职权,均大过尚书。”
李挚耐心答道,又举一反三,给宝珠一级一级的解释本朝官职结构。
“哦,大学士官大就好。”宝珠美滋滋地说道。
李挚失笑,正以为自己后半截话白说了,又听得宝珠总结道:“但尚书已经是很大的官了,竟然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真不知这阮尚书遭遇了什么。”
“的确。”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宝珠回想起方才李挚说的话,又找到了令人疑惑的点。
她道:“裴璇玑究竟是何出身?她家里人是做什么的?”
李挚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并不知晓,只是曾经听闻京城曾有一女天师,修为深厚,姓裴。而边关还有骠骑大将军,姓裴名擒虎。”
宝珠一愣,连连摇头:“擒狐,好好一个大将军取个这样的名字作甚,好生不吉利。”
说罢,她后知后觉又反应了过来,啊了一声道:“裴璇玑是骠骑大将军家的女儿啊。”
李挚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宝珠无措地问道。
李挚摆了摆手,笑得停不下来。
他此时年方十八,正是应当一身爽朗少年气的时候,只是平时老成持重,教人分不清他的年岁,现在这样大笑起来,真正像是个如青竹般生脆的翩翩少年郎。
看着李挚的脸,宝珠不知不觉也跟着憨憨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嘛。”她甩着尾巴嗔道。
李挚强行收起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宝珠身上比划着。
“骠骑大将军,名擒虎。”
“这个虎。”
他的手指若有似无地轻轻从宝珠的背脊上掠过,沿途留下许多暧昧的触感,酥酥麻麻的,让狐妖忽地一个激灵。
“我晓得了。”
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原本愉快的谈话变了味道,宝珠的思绪开始不受使唤地朝着不可言说的地方奔去。
一定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她引以为傲的毛发又实在厚重,让她更热了。
热起来,脑子就容易犯迷糊。
房间中沉默了一会儿,宝珠忽然出声道:“每天你都睡在地上,会不会太硬了,能舒服吗?”
“不碍事。”
“要不然,你上床来睡呀。”嘴比脑子还要快,宝珠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朝李挚发起了邀约。
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慌张起来,连忙解释了一大通:“反正我现在是狐身,狐狸样子,而且我是妖怪,不是人,我们跟你们凡人不同的,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我就是觉得你这么多天了,老是睡在地上怪不舒服的,心里不好意思。”
李挚没有回答。
宝珠将头转向床里,尴尬地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叫什么事,好不容易她才能心平气和的忘记上一世的纠葛,以平常心与李挚相处,才不过几日,就被她搞砸了。
不过,她还未来得及纠结多久,便感受到了床边似乎有动静。
宝珠慢慢地转过头,埋进枕头中,又悄悄地露出一只眼睛,查看动静的来源。
她看到李挚撑在床边,俯下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他的眼眸中,闪烁着让狐妖意乱情迷的东西。
宝珠几乎醉了。
“多谢小姐垂怜。”李挚慢吞吞地拉长了音,凑在宝珠耳边说着,“这些日子在下确实难以入眠。”
李挚的气息一阵一阵吹拂过宝珠的耳畔,狐狸耳朵不住地闪躲着。
她不说话,似乎又变成了无声的邀请。
身旁的床榻动了一下,宝珠感受到有人轻轻地在她身旁躺下了。
这个人曾经与她同床共枕过二十余载,更亲密的事情,也曾许多次的发生在他们之间。
宝珠熟悉他的每一寸肌肤,了解他背脊上每一条伤痕的走向,无数次亲吻过他眼角的小痣。
可他们从未以这样的姿态,清醒地躺在一张床上。
与旧人做新事,万般滋味淌过宝珠心头。
她艰难地压抑着自己的渴望,她缩进床中的角落里,尽量不碰到李挚。
“多给你一点地方,半夜莫掉下床去。”宝珠闷声闷气地强行解释道。
“多谢。”
宝珠听到李挚简短的回答,又过了一会儿,她受不住这样奇怪的气氛,出声道:“你的手还痛不痛?”
她听到李挚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有一只手从上到下,缓缓拂过她的身躯。
“还行,这样动作也没事。”李挚的声音很轻。
有什么东西要在宝珠体内燃烧起来了,她感觉口干舌燥,无数记忆以碎片的形式闪过。
不可以。
宝珠几乎把自己贴在墙上了。
她尽力的把自己团起来,试图远离作怪的李挚。
她不出声,李挚也不再有接下来的动作。
夜已经很深了,嵇宅万籁俱寂,连远处的打更声都似乎消失不见了。
宝珠眼皮子打架,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不知道何时开始,狐妖钻入了李挚的怀中。
这样燥热的天气啊,如火一般炽热的两人,彼此紧紧相拥,谁也没有放开对方。
李挚一贯醒得很早。
第二日,太阳不过刚刚升起,他便一头汗地怀抱着狐狸醒了过来。
待到清醒了一些,他随手轻轻地顺了顺宝珠有些睡乱的毛。
狐妖小姐的身躯缓慢起伏着,俨然还在睡梦中。
李挚望着床上毫无防备的、美丽的狐狸,喉头滚动。
不知这狐狸是如何保养自己皮毛的,她的毛发柔顺丝滑,在晨曦中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李挚忍不住将脸埋进去,深吸了一口气。
是一种好闻的、暖洋洋的味道。
他轻轻蹭着这顺滑的狐狸毛发,手上抱的更紧了一些。
或者是他的气息太热,动作有些大,宝珠有些不满的扭动起来。
李挚连忙放开了宝珠。
看到她的呼吸又恢复了安稳,李挚坐起了身。
他从床上起来,走到小院中,先打了一会拳,舒展了身子,活动了筋骨。
又走出了小院,去请侍从打来凉水,送进院里。他脱下衣裳,一勺一勺地将水淋在自己结实的胸膛上。
李挚看着从自己身体上流淌下来的水出神。
江北府干旱炎热,城外的百姓已然无法生存,而在嵇仁的宅子中,作为普通客人的李挚,却有着予取予求的水。
不仅如此,每日甚至还有足够支撑大半个白日的冰。
其余一日三餐花样繁复更是不足挂齿。
这样的江北府,听闻现任知府在官场上素来名声不错,传闻他很会做官,每次考核也都能得到极好的评价。
这极好的评价,究竟与什么有关,就不足与外人道了。
为官之道,就是如此,若是秉持本心,便不可能爬上高位,若是要往上走,真正去践行自己的理想抱负,就要拥有极为灵活的底线,和极为老道的手段。
只有位高权重,才有能力将自己的政见上行下达。
可到了那时,这政见中还有几分初心?
十分里,有几分权衡利弊、几分相互制衡、几分揣度圣心,最后再剩下一丝丝的赤子之心。
李挚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擦干了身子,去到院外,请侍从送来了今日份额的冰,到他取了冰块回到屋中,宝珠仍旧未醒。
她每日也睡得太久了些。
即便是受了伤,作为妖狐,想来也不至于这样虚弱。
李挚当时亲眼见到同样受到赢姬波及,甚至被赢姬影响更深的小满拔足狂奔的模样。
即使是更弱小的赛雪,也是牢牢抓住小满的身子,并不像昏迷的模样。
李挚皱着眉,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宝珠。
他心中有太多事,每日会不断地在脑中推演着结果,一件事如果这样做会怎么样,如果那样做会怎么样。
万事都有运行的规律,而他喜欢找到这规律。
从他有了自己的想法那日起,李挚就是这样度过每一天的,这习惯仿佛已经与他融为一体,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与这样的人深交,恐怕让旁人知道了,会觉得他城府太深,不够真诚。
因此上一回,张鹤对他说,或许他太过机关算尽,他是听了进去的。
许多事,与宝珠说一说,并没有什么关系。
只是,并不是所有的事。
李挚看着窗外的日头,在心中计算着时间。
昨日,裴璇玑还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在将关于葛家堡的案子反反复复讨论了数次以后,裴璇玑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地对李挚说道。
“对了,李公子,我也不知道你是说笑,还是当真,只是我听天师们说,江北府这边的异人寺正要选拔一些新人。”
“若是你当真有兴致,我可以为你引荐一二。”
回想着裴璇玑的话语,李挚看了看床上熟睡的宝珠,暗自下定了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