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去, 那只手?,宽大有力,骨节分明, 还有些微小的茧。
那只手?, 就那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江式微深吸了?一口气, 被妆饰得如朱丹般的双唇轻启, 微微有些颤抖。江式微将指甲深深嵌入手?掌。
算了?, 认命吧。
江式微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她又换上了?一副得体的微笑, 这浅浅一笑犹如江南的绵绵细雨,丝丝点点,落在了?清早深巷中卖花人所持的杏花花蕊上。
她将右手?轻轻放于他?的掌心,透过右手?,她依稀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粝。
大明宫内钟乐齐鸣, 共同唱和?这桩盛事。
霎时, 左右持扇的内人将障扇打开,行却扇之礼。
她终于抬起头,莞尔一笑, 想向天子展示她最美的一面。
却不料抬起首时,透过那冰冷又华贵的十二旒, 她终于看清了?天子的容貌。
恍惚间?,那些言语,犹在耳边。
“女公子过誉了?。”
“是你。”
“我不越雷池。”
“霁长安, 踏青云……”
“你是江南人么?”
她望着他?,他?亦在看着她。
天子玉藻, 十有二旒。【1】
冠冕下的他?眉眼带笑, 似是霭霭停云下层峦耸翠的绵绵青山,隔着垂悬的珠帘, 又如濛濛时雨般的琢磨不透,云销雨霁,隐隐折射出细碎的金光,而此时天边升起了?朝霞。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2】
幼时翻过的书页,仍然铭记于心,只是那时她不甚懂。
而今她明白了?。
原来是真的……乱了?她的心曲。
齐珩垂眸看着面前的女子,此前的心中烦扰已然有了?答案。
那道诏书确实很?配她。
以前他?隔着云雾,从未看过她的样貌。他?对她的一切印象,终究归于他?的意想。而今他?看真切了?。
水盈潇湘,渡珠荷而潋滟。日映翠微,再常羲以扶光。
当顾有容将这份诏书呈于他?时,他?曾置疑是否夸大其词,但他?在看清了?她之后,便觉得这四句——
于她,不算溢美之词。
只是这里并无大相国寺皑皑若白雪的梨花,也没有翠微院中稍带雾色的微涩青梅。
或许是二人有些出神?,迟迟未有动作?,王子衿拜礼出声提醒道:
“启请皇帝陛下导引皇后殿下入室行礼。”
听到王子衿的话语,齐珩方?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覆于他?掌上的那只手?,他?轻轻收拢,牵着她悠悠向内走去。
殿内已然布置好了?一切,龙凤高烛,红泪欲滴。
王子衿着女官服立于一旁,朗声道:“见礼。”
“请皇后殿下拜。”
江式微收了?收袆衣的裙摆,直身?跪在蒲团上,对齐珩低首行礼。
“请皇帝陛下回礼。”
按制,齐珩为天子,是君,江式微是皇后,是臣。虽言夫妇一体,但身?份犹殊,齐珩是不必行跪礼的。
因此齐珩只是折节弯腰对江式微行揖礼。
随后由女官将江式微扶起入内行同牢合卺礼。
只见二人并行坐着,由司饰奉上手?巾,为江式微与齐珩净手?,尚食服饰二人同牢,进三食。
女官拿来了?以红绳相连的两个瓢,倒上美酒。王子衿再道:“帝后合卺。”
本?该由江式微接过向齐珩敬酒的,但齐珩反倒先接了?过去,将一只瓢亲手?递给了?江式微,他?看着她的双眼,温声道:“这酒可能有些烈。”
她但笑不语,先敬齐珩,见齐珩一饮而尽而后,她缓缓饮尽。
二人看着女官将方?才盛酒的瓢合上,用红绳系好。
王子衿原本?娇艳面目此刻有些冷肃,扯出得体一笑,道:“帝后结发。”
女官卸下她的凤冠,从髻中用剪刀截下一缕青丝,与齐珩的发丝用红线绑在一处。
齐珩看着女官手?中的结发,袖下的手?掌攥紧,只听王子衿道:“帝后更衣入幄。”
他?抬眼方?见江式微已起身?由女官带去更衣了?。
他?亦被女官催着去屏风后更衣,而后与式微穿着常服于榻上并行坐着。
江式微坐的十分端正,目光落在前方?,不知在思索什?么。
齐珩担心有外人她会不自在,便在更衣时对高翁嘱咐将侍奉的人都撤去。
眼下,室内,仅余他?与江式微二人。
外面的蝉鸣声清晰可闻。
齐珩想,若他?再不开口,怕是他?二人要?一言不发地在这里坐一晚。
确实有些尴尬。
江式微只低头暗暗摆弄着衣袖中的手?,她从未料到,那日在大相国寺遇见的人竟然就是她要嫁的天子。
荒谬么?或许有些。
只怕早在大相国寺的那日起,一切就都被设计好了?。
她现?在就是一个礼物,是济阳江氏和?东昌公主府送给天子的一个礼物。
江式微想此,心生了几分荒凉。
却不料,眼前出现?一方?锦帕,锦帕上放了?几块精致点心。江式微顺着举着锦帕的手?臂看去,只见齐珩笑着在看她。
齐珩温声地问她:“饿了?吧。”
齐珩的一句话终于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他?想今日大婚流程繁琐,怕是江式微也没吃什?么东西?,便提早让高翁寻了?些甜的点心,用锦帕包好藏在袖中。
女孩子,应是喜欢甜食的罢?
江式微看着面前的糕点,只觉得饥肠辘辘,她今日确是没吃什?么,女官也不让她吃。
沉重的凤冠又戴了?一日,她方?才拜礼时便隐隐担忧她会体力不支而晕倒。这时,有人为她送上几块糕点,她说不想吃,那是假的。
但,新婚之夜吃东西?怕是有些不太好看。江式微有些犹豫,齐珩举着糕点的手?都有些酸了?。
莫不是高翁寻的糕点她不喜欢?
齐珩刚想说些什?么,便见江式微拿起了?其中的一块桂花糕,他?方?放下心来,粲然一笑。
江式微看着手?中的糕点,其实她是不大喜欢桂花糕的,但是实在是有些饿,又怕其他?的糕点会落渣滓,弄污了?衣裙,便只得从中拿了?桂花糕。
江式微低着头慢慢地吃着,齐珩就坐在她的身?侧看着她。
江式微察觉到身?上的目光,动作?更加缓慢了?,一举一动生怕不雅。
良久,她才吃完了?手?中的糕点,抬头便见齐珩给她递了?一杯水,江式微看着他?的双眼,有些惑然。
齐珩一笑,道:“糕点有些干,喝点水罢。”
江式微接过玉杯,只饮了?一口,不敢再多喝。齐珩又坐在了?她的身?侧,他?似是不愿再这样尴尬下去,便寻了?个话头。
他?侧头看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知道她的名字,但他?更想听她亲口说。
江式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礼部没有告诉他?,她的姓名么?不过转念一想,天子事务繁忙,记不得也是正常的。
她与他?四目相对。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妾,式微。”
她的声音与她的容貌一样,带着江南烟雨的朦胧与柔和?。
齐珩表现?地似是不懂,他?问:“式微?是哪两个字?”
他?复而又说:“不若你写给我吧。”
说罢他?又伸出了?手?。
江式微得体一笑,纤纤素手?在他?的掌上挥舞着,指尖划过他?有些粗粝手?掌,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于他?掌上落下的一撇一捺极为潇洒,若是蘸了?墨汁,便可见其字的清逸。
他?合上了?掌心,倏然一笑,唇角带了?些苦涩,从袖中取出了?那日她落下的金钗。背后的纹案与刻字清晰可见。
江式微还未缓过神?来,齐珩便已将发钗正正好好地簪入了?她的青丝中。
他?道:“花朵当傲放于枝头,零落成泥岂不可惜?卿卿——下次要?留意些。”
江式微看着他?,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大相国寺,翠微院。
江式微莞尔一笑,面颊在烛火下显得有些微红。
“妾没想到,竟是陛下。”
齐珩脱口一句:“那你欢喜吗?”
江式微有些惊讶,她没想过齐珩会这么说。齐珩也没料到他?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
室内又恢复了?寂静,江式微低首不语。
齐珩也并未迫她给他?这个答复。
他?岔开话题,问道:“卿卿,我可以唤你锦书么?”
他?听说,忠勇王妃给她取的字便是锦书。
确是很?美的字。
很?配她。
“妾听陛下的。”江式微的声音很?轻,眼睫轻盈挥动。
“日后只你我二人时,你不必如此生疏地唤我,我行六,你可以唤我六郎,或是六哥。”
“你也可以唤我明之,那是我的字。”
说罢,他?轻轻拉过江式微的手?,如方?才她在他?掌上那般,在她的手?心里写下了?这两个字。
她的手?心很?软。
“明之……”江式微贝齿轻启,念着这两个字。
“锦书,你既嫁予了?我,便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们是亲人。”齐珩话说的很?慢。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我会对你好的。”
尽我所能的,对你好。
灯火下,齐珩的目光十分柔和?,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晃动。
少年郎的承诺在这一刻显得犹为赤诚。
江锦书笑了?笑,她说:
“妾信陛……”想到他?方?才说的,江锦书换了?称呼。
“妾信明之。”
齐明之看着她如秋水般的眼眸,喉间?一动,他?牵住了?江锦书的手?。
他?想和?她近一些,却不料江式微向里躲了?躲,动作?细微,但他?还是看见了?。
罢了?,他?没有强迫人的爱好,何况还是他?的结发妻。
算上今日,他?与她也不过才见三回,情谊尚浅,做那些事怕会有些尴尬。倒不如日后生出多些情谊来,才是水到渠成。
他?想,或许是他?有些吓到她了?,但他?亦不知该如何,便起身?要?离开此地。
就在他?起身?时,有一双手?轻轻拽着他?宽大的衣袖。
他?看去。
方?看见江锦书似恳求有似不愿地看着他?,眼底亮亮的,仿佛他?若真走了?,她便顷刻落了?泪。
“是妾哪里做的不好吗?”
所以你便急不可耐地想走。
江锦书心里是矛盾的,方?她才闪躲,是不想与齐珩现?在便行周公之礼,但见齐珩真的要?走,她也真的是害怕。
害怕齐珩会嫌弃她。
大婚当日,天子一走了?之,外界一定?会诋毁她,也会诋毁江氏,诋毁阿娘,那时她怕是真没脸见人了?。
便是心里再不愿,她也不能让齐珩走。
齐珩心知她是误会了?,便慌慌张张地解释道:“没有,我没有想走,我只是想着我们不是特别熟悉,我怕……”
齐珩又觉得有些口不择言,便只道:
“你嫁给我,我是欢喜的,我没有讨厌你。”
“我知你现?在是不愿的,我不想强迫你。”
齐珩也不知说些什?么,他?今日也是昏头了?,说出的话不成条理。
只希望她能消气。
江锦书看着齐珩的样子,哪里还有天子威严的半分模样?就如同毛头小子一般。
她没忍住地“噗嗤”一下笑了?,齐珩见她展开笑颜,顿时松了?一口气。
“你别怕,我不走。”
“我去软榻上睡,你也早些歇息吧,明日我们一起去谒见祖母。”
齐明之才理清了?条理,将话说明白。他?等?着她的回应。
听到江式微低声回了?一句:“好。”
他?才走向下面的软榻,床榻上留江式微一人,她伸手?抚了?抚齐珩方?才给她戴上的那只金钗。
随后拔了?下来,拆了?发髻,躺在床榻上入眠。
软榻上的齐珩困意全无,只是瞧着床榻的方?向,见那边没了?动静,齐珩锤了?锤自己头,惩罚他?方?才说话的没章法,又不敢动作?大些,怕惊了?那边的人。
他?暗自叹了?口气。
外面,月圆,与星辰低语缠绵——
第一卷·记得画屏初会遇·完——
第018章 画眉深浅
第二卷·画眉深浅入时?无
晨光透过纱帐总是有些刺目的?。
江式微醒时?, 齐珩已经穿戴好了衣服坐在桌案前看书,倒是江式微想起昨晚便不禁红了红脸。
昨夜便已如此尴尬,眼下甘棠还?不早早唤她起, 偏叫齐珩看了笑话。
她见?甘棠带着?调笑的?神情入内, 忍不住和?她咬起了耳朵, 式微窥了窥桌案那边的?动?静, 见?并无反应, 便低声嗔怪道?:
“你为何不早些叫我?”
今日是要谒见?太皇太后的?, 若是迟了可坏了事。
甘棠一脸无辜,咬着?唇道?:“姑娘,这可怪不得我,我本想唤你的?,可是陛下不让。”
天可怜见?, 她当真是无辜的?, 齐珩免了礼,而且还?嘱咐他们,皇后还?在睡着?, 不许她们去?吵。
甘棠又笑了笑,道?:“姑娘和?陛下感情真好。”
江式微正欲说些什么, 只听男子带着?淡淡含笑的?声音入来。
“醒了?”
齐珩穿着?绯色衣袍,为殿内增添了几分鲜亮。
年轻人笑得意气且风流,江式微想别?开眼, 忽视眼前的?春意盎然。
江式微垂着?头低声说了句:“妾失礼了。”
“没有,昨日礼节繁琐, 想你必定是累了, 是我没让他们叫醒你的?。”齐珩落座在榻沿,也就是她的?身旁。
“那妾, 先去?更衣梳妆。”
江式微脸颊有些微红,自觉再无法呆下去?,便起身而走。
江式微洗漱更衣后坐在梳妆台前,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微拽着?甘棠的?袖子,嘱咐道?:“以后一定要早些叫我。”
宫中如履薄冰,她作?为皇后,更要以身作?则,若还?如家中一般随性,怕是会落人话柄。
甘棠道?:“是”,后又抬头瞧见?江式微的?脸,低笑道?:“我瞧姑娘这脸,倒也不必上胭脂了。”
江式微听了她这调笑,用?手背贴着?脸,想用?手上的?温度冷一冷面上的?潮红。
瞧了瞧铜镜中的?自己,确是胭脂未施而赤,不必再施粉,描眉便可。
江式微正欲拿起螺黛,却不料另一只手先她一步,式微转过头。
拿着?螺黛的?,可不就是齐珩么?
难不成他要给她描眉?
“陛下是要学张敞【1】么?”江式微丹唇轻启,笑问。
前朝张敞,怜惜妻子眉间有疤,便日日为妻描眉,后来引为美谈,以描眉为夫妇琴瑟和?谐的?象征。
只是当初群臣弹劾,张敞回以:“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2】
想到此,江式微有些心惊。
她与齐珩,虽名为夫妻,但委实不算太熟。这三句话,说不羞人那都是假的?。
何况,若是齐珩画的?不好,她还?要擦去?又是一番周折,怕是会误了时?辰。
江式微拢着?宽大的?袖子,想接过齐珩手中的?螺黛,但齐珩并未给她。
“你信我,我会画的?。”
江式微无言,齐珩话已至此,她也不能再说些什么。
天色清明?,日光透过窗棂,增了许多亮色,铜镜中两?人相对而坐。
绯袍男子轻托着?女子的?下巴,用?螺黛在女子的?眉间缓缓勾勒出?形。
远望去?,柔情于岁月静好中缱绻。
虽未言语,却寄眉语。
齐珩描眉的?动?作?十分熟稔,仿佛研习过一般。江式微的?下巴被他轻捻着?,他十分地认真,仿佛在完成一幅绝美的?画作?,她亦不好直视他的?双眼,只好目光落在他的?下巴上。
她想,若是没有身份之别?,有这么一个男子,愿每日为自己描眉,天长?日久,怕也是会动?心的?。
只可惜,没有如果。
齐珩是君,她可以敬畏,但唯独,不可动?心。
齐珩描完眉,停下了动?作?。
他道?:“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5】
“陛下在说什么?”齐珩念得很快,江式微还?没缓过神,齐珩便已念完,江式微疑惑地问道?。
什么有情郎,好时?光?
“没什么。”
“好了。”齐珩展开一笑,道?。
齐珩拿起台上的?铜镜,对着?式微。
铜镜中佳人,眉黛如山,眼眸如波。
眼波流转间倒映出?手执螺黛男子的?样貌。
是蛾眉,算是最平常的?样式,眉形如蛾触。齐珩画的?算是精妙的?了。
江式微莞尔一笑:“妾谢过陛下了。”
江式微想,这算,相敬如宾吧?
“我们走罢。”
齐珩放下了螺黛与铜镜,江式微还?未反应过来,齐珩便已自然而然地牵住了江式微的?手,带着?她向殿外走去?。
高季一直在殿外等候,见?齐珩牵着?江式微出?了门?,便向江式微行礼问好祝福道:
“皇后殿下安,愿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不落痕迹地看了眼二人牵着?的?手,心想:六郎算是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江式微是不知高季与齐珩的?渊源,只知晓高季是齐珩信任之人,便颔首回礼,并未说些什么。
路上,齐珩牵着?她的?手,道?:“高翁是陪我长?大的?,是我亲近之人。”
他方才注意到了,江式微看高季时?有几分茫然,便解释道?。
高翁?原是如此亲近。
江式微听到齐珩对高季的?称呼,心里多少有了底。
“原来如此。”
太皇太后杨氏,自先帝亲政后便退隐别?宫,所?居之地偏僻,少有人往。
江式微对这位外祖母极是生疏,阿娘对这位外祖母闭口不提,她亦无从得知。
一路上黄门?内人叩拜,齐呼:
“愿皇帝陛下与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江式微对此有些不自然,齐珩有意无意地转移她的?注意,齐珩笑着?问道?:“我有一事较为好奇,你为什么叫式微啊?”
原来齐珩也不知道?她名字的?渊源么?
她笑了笑,道?:“曾听阿娘说,我还?在阿娘腹中时?,相卜师袁隐看了她的?面相,说了四字。”
齐珩问:“哪四字?”
“弄瓦之喜。”【3】
江式微继续说了下去?。
“阿娘问袁隐,可算得我命格为何?”
“袁隐答:命格虽贵,但可惜有薄命之嫌,因此名便不可为贵。”
“袁隐便取了两?个字,式微。”
“阿娘起初是极为生气的?,原因无他,式微这两?字,有天黑倾颓之意。且二字又是与《诗经》中《式微》一篇相同,有讽君之意。”
不仅是字本身意不好,更重要的?是,有讽刺君王的?意思,这才是东昌公主忌讳的?。
那时?东昌公主与郑后关系不睦,连带着?东昌公主与先帝生了嫌隙,东昌公主怕因此名招来祸事。
“袁隐数年来所?算之事皆无疏漏,深得先帝信重,袁隐口口声声说,此名与我甚合,阿娘犹豫不决,后来还?是先帝得知后笑说没什么,名字罢了,阿娘便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不过算来,袁隐说的?也不错,式微式微,胡不归?
不知是该叹命运之巧,还?是袁隐所?算之准。
江式微确实十余年未回长?安。
江式微想此,眼底有些落寞。
江式微落寞的?样子落入齐珩眼中,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好像又在揭人伤疤。
齐珩匆忙转了话题,道?:“我们快到了。”
二人于殿门?前留步。
江式微看着?面前的?宫宇,建筑虽恢宏大气,但现在瞧着?有些寥落。
门?可罗雀。
只有一个黄门?和?一个女官,两?个内人侍奉,这不合太皇太后的?规制。
式微看了看齐珩,齐珩与她点了点头,便牵着?她入殿内。
堂上端坐的?妇人,面颊上有些沧桑的?褶皱,鬓边半白,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华贵耀眼的?冠子,神情严肃。
看面相,她的?这位外祖母可能不太好相处。
“珩携新妇为祖母敬茶,望祖母长?乐未央。”
齐珩行揖礼,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已端好红漆盘,上面放着?茶盏。
式微接过,行至太皇太后面前,不似齐珩站着?,收了裙摆,低首跪下敬茶,举止皆合礼数。
“好,好,快免礼吧。”
太皇太后冲着?齐珩摆摆手道?。
又拿起式微奉上的?茶,浅啜了一口。太皇太后看着?垂首的?式微,目光落在她今日的?衣着?上。
江式微今日着?正红色的?大袖衫,霞帔坠是南窈姝曾赠与她的?,杨舟蘅看了眼那霞帔坠,若有所?思道?:
“好孩子,你也起来吧。”
江式微听此,便起身。
太皇太后又道?:“你走近些,我好细瞧瞧。”
太皇太后说话时?带着?许久不见?的?慈和?。
“你是东昌的?女儿。”
她说话时?带了些微不可察的?叹息。
式微略不解,并未表露,应了一声:“是的?,祖母。”
这声祖母算是随了齐珩。
“长?的?真像……”太皇太后杨舟蘅抚了抚式微的?头发,喃喃道?。
只可惜,不是东昌。
杨舟蘅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便又恢复了正色【4】,与方才截然相反。
“六郎,有妇如此,是你有福气。望你们能濡沫白首,多子多福。”
她又对齐珩道?。
“珩谢过祖母。”
“式微谢过祖母。”
二人行礼谢道?。
“式微以后多来陪陪祖母,可好?”
“我已然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何必折腾呢?你们把日子过好,我便已然很知足了。”
杨舟蘅又与齐珩、江式微二人嘱咐许多,未让他们久留。
“那珩就携新妇回去?了。”齐珩起身行揖,见?杨舟蘅点了点头,便又牵着?江式微的?手而去?。
杨舟蘅看着?二人并行牵手而去?的?背影,未说什么。
式微临去?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有些疑惑,便回首,见?杨舟蘅并无其他神色,只心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齐珩察觉式微的?神色不对,便侧头问道?:“锦书,怎么了?”
“没什么。”
见?二人彻底消失在殿内,女官问道?:“殿下可是想起了旧事?”
她见?方才太皇太后望着?陛下和?皇后的?背影低叹了一声。
她也算是杨舟蘅身边的?老人了,自然明?白那声叹息的?意思。
“旧事重演罢了。”杨舟蘅垂眸。
“陛下是有分寸的?。”女官安慰道?。
“是么?”
杨舟蘅问,复而又道?:“我瞧见?那孩子方知,盖儿还?真是,用?心良苦……”
女官听此,低下了头,不再出?声。
第019章 云中白鹤
齐珩将她送回立政殿不久, 高季便入来禀报:
“陛下,中书舍人崔知温于紫宸殿请求赐对【1】。”
齐珩转头对江式微道:“朕还有事,便先走了。”
“陛下快去吧。”江式微起?身行礼。
见齐珩已离开?紫宸殿, 江式微思忖着高翁方才的禀报。
中书舍人, 中书省正五品, 掌制诰事。【3】阿娘说过这样?的官职多数是世家出身, 高翁口中的那位崔知温显然也不例外。
姓崔么?清河崔还是博陵崔?【2】
反正无论是哪个崔, 总归和?她济阳江氏关?系不甚近。
士族们虽表面上同?气连枝, 但?暗地里还是划分为各种支派,相互倾轧罢了。
江式微想到此,便觉得一团乱麻,从桌案旁胡乱拿本书来看罢。
倒是紫宸殿内,齐珩甩了一下衣袖, 端坐于上位, 不发一言。
同?时桌案前还站着一个人,亦是绯袍,年岁近而立之年, 言行举止所透露出的矜贵儒雅可与?齐珩相较。
于御史台狱中蹉跎数年,昔日意气如今也已化?作沉稳。
“臣, 新任中书舍人,清河崔知温前来陛见。”
崔知温缓缓行礼打揖。
“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4】朕少时读书总觉此言过于夸大, 今日见卿,方知此言不算虚妄。卿于囹圄多年, 竟还能一如当?年, 不愧为清河崔家麒麟子,果真是好风裁【5】!”
齐珩不禁感叹道。
看来, 他用?自己的婚事来换崔知温出御史台狱,当?真没?错。
“陛下过誉。”
崔知温不卑不亢回道,复而又作礼恭贺道:
“臣在此贺陛下新婚之喜,愿陛下与?皇后殿下能琴瑟和?鸣。”
崔知温深知自己是如何在东昌公主手下出得御史台狱,这还得多亏了齐珩立后而大赦天下。
他便是大赦的那个。
齐珩愿意起?复他,也是因他有用?,而他必须给齐珩这个回复。
“那朕便收下卿的祝福。”
齐珩谈及江式微,略带笑意。
“臣今日请陛下赐对,是有事想奏。”
“卿有何事?”
“政事堂,乃我朝诸位相公【6】出入商讨政事之地,开?国至今,政事堂公衙一直设于门?下省,未尝变更,先祖设三省六部,本意为各司其职,为国朝效力,但?自三省以来,相互推诿,办事不效,故设政事堂于门?下。”
崔知温顿了顿,继续又说了下去。
齐珩瞧着面前之人侃侃而谈,心中对崔知温又多了几分赞赏。
“然今,中书省掌诏命,门?下省掌封驳,尚书省掌施行,军国大事多过于中书省,所以臣乞请,徙政事堂于中书省。”
“徙政事堂于中书省?”齐珩讶然问道。
现而今中书省是王铎为首长,若真应了崔知温所请,岂非中书省之权愈加庞大了?
这崔知温莫非是昏头了?
“卿确定?”齐珩又问了一遍。
“臣笃定,不止徙于中书省,并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改政事堂印为中书门?下印,重选入中书门?下的官吏。”
名为𝔀.𝓵迁徙,实则是重洗政事堂。
政事堂在国政中地位尤殊,军国大事,均要由?政事堂诸臣商讨过后才能告知天子,由?天子下达诏命。天子虽掌握最高生杀大权,但?大多数都是循照着政事堂诸公商讨一致后的决定。
便是贵为天子,也需受政事堂诸公的掣肘。
齐珩便是再不满政事堂,若无正当?理由?反驳,他也还是要照政事堂呈上来的结果下达敕书。
入政事堂的官吏多数与?王铎有旧,虽然名为“诸相公议事”,由?各相公商讨,但?因这旧情,实则朝政多掌握在王铎手中。王铎可谓“军国大事,悉归中书令一人矣。”
齐珩对此,早已不满。
可他亦无解。
朝中高官多是士族出身,今朝虽不似伪朝【7】,士族门?阀力压皇室。但?余威仍在,也算不容小觑,从高宗至齐珩一朝,一直有意通过科举提拔寒门?,打压士族,终究效果不显。
士族之所以为士族,终究是诗书礼教盖过那些寒门?庶族的。
只看科举廷试前三,多数出自世家。
纵使齐珩有意抬高寒门?学子,也还是力不从心。
皇室、士族、庶族、百姓,这四者关?系向来是最难分别。
当?初便是齐珩,有意放权给王铎,借机打压那些根基极深的世家。原因无他,王铎在士族与庶族之间关系极为微妙。
王铎虽出身于庶族,却是实实在在的有才之人,这是齐珩所肯定的。
这在士族当?道的大晋,算是不多见的一道风景。
他自认太原王氏之后,但?在经过数百年沉淀的世家大族眼里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可在那些家道中落的士族子弟眼里,王铎便是太原王氏的后代。
这样?的人,有才又有名望,又不会?助长士族气焰,齐珩缘何不用??
但?终究,易在放权,难在收权,王铎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已经成了可凌驾于皇权的权臣。
齐珩有意收权,但?没?有理由?,王铎办事谨慎,齐珩找不到一丁点的错处。他便是有心,但?师出无名,还是得歇了这心思。
当?真是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可见,“名”之一字,也是能压死人。
“卿的提议甚为不错,但?政事堂也不是个傻的,对吧?”
政事堂那帮老家伙要是知道崔知温刚出来就整这么一出,怕是要把他清河崔家给掀了。
触及到自己的利益,谁都不会?松这个口的。
“政事堂是不是傻的,臣不知,但?臣知,中书令不是傻的。”
崔知温胸有成竹,他笃定,王铎一定会?赞同?他的这份提议。
由?王铎来促成此事,不费吹灰之力。
“缘何?”齐珩问道。
崔知温复而又道:“政事堂如今的秉笔宰相是裴戎。”
入政事堂者虽都为宰辅,但?却又高低之分,王铎虽为中书令,是中书省首长,但?在政事堂,不居首位。
居首位者是裴戎,裴戎出身河东裴氏,根基深,名望高。
政事堂之首便是执政秉笔,即便是王铎,他也要屈于裴戎之下。
“具臣所闻,裴戎曾因家奴之事与?中书令生隙,二人生怨,王铎已然生了取裴戎而代之之意。”
“若陛下助他成此事,陛下认为,他难道不会?顺陛下的意么?”
“徙政事堂这便是名正言顺的借口,王铎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崔知温淡淡道。
徙政事堂,不仅是天子重洗政事堂的借口,也是王铎堂而皇之再进一步的借口。
这无论是对天子,还是王铎都有利无害。
即便平时王铎与?齐珩再不睦,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也会?毫不犹豫地联起?手来。
这便是人性。
“可此事便就算由?王铎来办,也不一定办成啊。”齐珩质疑道。
“中书令在朝多年,虽然不是执政秉笔,却胜于执政秉笔,陛下认为这是为何?”
“因为政事堂那帮家伙被中书令拿捏了证据。”崔知温面不改色道。
齐珩气得哼笑一声:“贪污的贪污,卖官的卖官,狎妓的狎妓,朝廷的蠹虫,朕要换的这些人倒是没?一个清白的,算不得冤枉他们。”白义曾经暗查过这些人的底细,因此齐珩一清二楚。
“正是。”
齐珩听?此,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倏然一笑:“卿还真是将人性算的”
“毫无疏漏。”齐珩说出了最后四字。
那么,就按照崔知温说的来做吧。
“卿就今日提议拟一劄子出来,明日廷议,论列此事。”
“臣,遵旨。”崔知温打揖领命。
“忘了问卿一句,卿身上的伤还好吗?”齐珩还记得在御史台狱见到崔知温时,他满身是伤,不忍直视。
东昌公主折磨人的手段才是让人“叹为观止。”
崔知温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仿佛在隐隐作痛,他咬了咬牙。
“臣无大碍,劳陛下惦念。陛下于臣之恩,臣当?万死以报。”崔知温说罢,深深揖了下去。
“卿还真是……动不动就行礼。”齐珩走下台阶,亲自将崔知温扶了起?来。
“若真想报答朕,便好好效力于家国罢。”齐珩拍了拍崔知温的肩头,恰好避过崔知温的伤处。
崔知温走后,齐珩提笔写下了一封密信,吹干上面的墨汁后,在一旁的漆盒中找出私印,盖了上去。
“白义。”齐珩高呵一声,白义便迅速入内,出现于殿中央。
“你看一眼,之后立即送去,不得有误。”
白义接过纸张,低首看清了上面的内容,便知晓了齐珩要他给谁送去。
只见信上的字迹干净利落:
“昔日卿言,沉疴【8】当?改,月下之诺,今当?回允。”
末尾赫然印着——
“明之”二字。
齐珩将私印又放回漆盒内,不经意间目光落在了前几日用?过的纸张上。远看去,白纸上画有各式各样?的弯弧,像极了立政殿女子眉间的小山。
齐珩将这些纸张卷起?来用?红绳系上,骨节分明的手不紧不慢地做这些事情,显得极为优雅,然而齐珩的眸色很冷,随后毫不留情地掷入卷缸中。
第020章 赌书泼茶
立政殿内, 江式微看着面前容貌艳丽、举止娴雅的女子,昨日大婚匆忙,她并?未细细端详王子衿的样?貌。
如今看来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一位美人, 当真远山芙蓉, 浅黄色的衫子再配上绿色对襟褙子, 腰间环着流苏, 头上高高的冠子, 点缀着金饰, 只一边插着步摇,本该是艳丽的装束,但在王子衿身上显出精明?强干的气质来。
江式微垂眸,其实王子衿的容貌在她之?上,都说王子衿与中书令王铎是一母同胞, 只不过王子衿比王铎小了十余岁, 她和齐珩是同岁。
因生母过世得早,王子衿是由王铎夫妇带大的,王铎之?妻出自书香门第, 学识教养自是不凡。
王子衿幼时也如王铎一般聪敏好学,一点即透, 颇有才名。
后来王含章因其祖母华阳公主病重?辞官出宫后,齐珩下敕,凭以才选官之?名让王子衿入宫担任正五品尚宫。
自其任尚宫以来, 宫内诸事?,从?无疏漏, 连挑剔的顾有容对此也是连连称赞。
这样?的女子, 着实出众。
“皇后殿下,这是六司在职女官的名单, 请您过目。”
王子衿将手上的名簿递给江式微。
江式微接过后翻看了几眼?,问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位子在空着啊?”
她虽看的不甚仔细,但因空之?位太多,显而易见?。
就比如尚宫应有两人,现下只王子衿一人,尚仪应有两人,现下一人没有,昨日大婚掌礼仪的那个尚仪也不过是代?掌,并?非正式授命的。
王子衿正色答道:“黎尚仪与苏尚仪先后因身体原因而请辞离宫,宋宫正因徇私舞弊而被逐出宫,其余人也因大小事?而被发落,因此空出来的官位颇多。”
江式微扶额,她没想?过齐珩后宫这么清净。
原只听阿娘说过,齐珩无后妃嫔御,素有“勤勉政事?,不溺女.色”之?名,没成想?,连女官基本规制都填不上。
有些想?倚阑干的愁。
江式微想?起什么,便道:“对了,王尚宫,女官是两年一擢拔,不知我记的可对?”
“殿下记的不错,女官擢拔去?年业已办过。”王子衿道。
“那可否加开擢拔考试?”江式微问道。
“加开?”王子衿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江式微会提此。
“殿下,这没有先例。”王子衿提醒道。
“既无成例,那吾便做这个先例,陛下大赦天下,加开恩科,以膏泽斯民【1】,内廷也应如此,便传吾的懿旨,凡五年内未有升迁的宫人,若无过失,皆可参试。”
江式微笑了笑,轻轻牵住了王子衿的手,温声道:“子衿,辛苦你了。”
王子衿有些赧然,垂首低声说着:“没有,臣当不起殿下的辛苦。”
她复而又问道:“殿下,可还?是由顾昭容来命题?”
内廷的女官擢拔考试,历来都是由顾有容主持操办,眼?下新后入宫,自然是要听江式微安排的。
“顾昭容于宫中多年,由她命题自是当然,子衿,你也去?吧,帮衬着昭容一些。”
江式微浅笑道。
王子衿看着她笑意?盈盈,心头一动。
让她帮衬顾昭容命题,这是在给她机会啊!
皇后就真的一点都不忌讳她么?
王子衿并?未再说些什么,只欠身领命罢了。
夜晚暮色降临,齐珩并?未让人通禀,直接进了立政殿,便见?江式微坐在桌几旁,捧着一碗瞧着不知是何的点心,一边看书,一边慢慢饮着。
齐珩倒也没唤她,只默默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不发一言。
灯火葳蕤,殿内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着身前之?人。
江式微看得认真,并?未注意?到身后还?站着人。
江式微翻了翻书页,喃喃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2】”
江式微念此,叹道:“如果不是因为君王你啊,我又怎么会陷入这泥泞之?中呢?”
江式微如小孩般撇了撇嘴,舀了块冰酥山放入口中,半靠在桌几上,单手拄着头,丝毫未注意?到齐珩。
齐珩倒也不急,只嘴角含笑,俯着身子看着她的发髻。
他柔和的眼?波中倒映着江式微的背影。
高季在远处掩嘴悄悄笑着,后又蹑声蹑脚地离开了殿内。临走时,还?不忘了让其他侍奉的内人下去?。
六郎啊,我可只能帮你到这儿了,高季心想?。
良久,殿内只有灯芯爆花声和书页的“哗哗”声。
齐珩俯着的身子都有些酸了,有些无奈,显然江式微是看书看的入迷,连他来了都未察觉。
齐珩一声轻笑,算是惊了案几旁正在看书的女子。
江式微不禁打个颤儿,手中的碗都差点摔了,回?身方见?齐珩正站在她的身后。
江式微想?起身行礼,腕间便被齐珩的手托住,只听他温声道:
“不必多礼。”
“陛下什么时候来的?妾都不知道。”江式微道,言语间似有歉疚。
“并?未太久,只是我瞧你看得认真,便未扰你。”齐珩宽慰她道。
“这是冰酥山?”齐珩看着江式微方才捧着的碗,问道。
描金的碗中还?有些未用完的冰酥山。
在这闷热又漫长的夏夜中,冰酥山显得格外诱人。
“嗯,陛下可要用一些?”江式微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出来,说罢她又隐隐懊悔,咬了咬唇角。
怎的未思虑思虑便说出了口?
她殿里怕是只有面前这一碗冰酥山,天子也不可能食她用下的罢?可她上哪去?弄第二碗去??
齐珩低首应了声,随后面不改色地将江式微那碗用完。
江式微面上露出了些许不自然,她好像还?没和男子这么亲密过,亲密到共用一碗食馔的地步。
“冰酥山虽好,但女孩子夜里还?是不要吃太凉的东西,会腹痛的。”齐珩嘱咐道。
江式微听此言,冲他笑了笑。
这是在关心她吗?
“妾知道了。”
“在读《诗经》?”齐珩翻了翻书。
“诗三百篇,圣贤所书,字字深意?,妾很喜欢。”江式微道。
灯火下,佳人之?貌尤为柔和。
齐珩别开眼?,笑道:“不若我们赌书如何?”
“赌书?”江式微惑然问道。
齐珩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嘴角微扬,继续道:
“就以此书为准,双方各出一句,再由对方来说,出自何卷、何页、何行,赢者便可饮此茶,如何?”
式微提了兴致,笑道:“陛下确定么?妾可是不会让着陛下的。”
齐珩拢了下袖袍,身子微微向桌几倾斜,道:“我亦读《诗经》数遍,我亦不会让着你的。”
他笑得肆意?,似星辰于暗夜。
很耀眼?。
“那我便不客气了,锦书。”
齐珩看着江式微说道。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3】”齐珩一上来便问了个难的。
式微仍是淡淡笑着,从?容不迫道:“《国风·卫风》中《河广》一篇,此为第六十一篇,为第五、六句。”
齐珩自知江式微记忆力甚好,便随后又问了几个更难的。
像江式微这样?有才华的女子,只有他不加偏私,才是尊重?她。
几轮下来,齐珩倒是输了不少,难得赢了江式微一回?。
齐珩却过于激动,不甚洒了茶水一身。
江式微忙得用手帕给齐珩身上的水珠拭去?,齐珩亦然,不经意?间,齐珩的手覆上了江式微的手。
江式微抬起头。
那一刻,四目相对。
窗边烛芯爆花声不绝。
齐珩看着身前的女子,干净柔和的面庞上渐渐染上一抹红晕,她眼?睫似蝴蝶般轻盈扇动,眸中清辉洒江波,随波浪闪耀万里。
恰似桃花依旧,于春风中含笑怒放。
他看着她,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此刻泛起了阵阵涟漪,他心中闪过一丝异样?,耳畔似升起了朝霞。
江式微只听他轻笑道:“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是出自《小雅·常棣》。”
“锦书,记得了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