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 小榭里只燃着一盏昏黄壁灯。
微弱
烛火忽明忽暗,一下下晃动在盈时姣丽的侧脸。
她说完话许是又牵扯到了鼻腔里,鼻里痒痒的, 黏腻的灼热一点点晕透她的手指。
滴答, 又滴了一滴血,落在她豆绿色的罗裙上。
流血了……
若说第一滴血还勉强算是镇定,第二滴血滴在她眼前的罗裙上, 她亲眼看着那颗血珠晕染成一片。
盈时像根木头人一般, 蹲坐在地毯上蜷着腿一动不敢再动。
她连说话都不敢了。
玉葱一般的手指害怕的蜷缩起来,一双湿润的眸子朝着身旁的男人求助。
梁昀微怔,只觉隐隐头疼。
他从她手下抽出自己的袖, 取出帕子接替她那只已经颤抖不已的手。他将帕子置于她温热的鼻下。
他替她捂着鼻子,盈时的手也终于得了些放松, 她手心朝上搭在襦裙上,莹白泛粉的手心如今上面遍布点点红梅。
盈时不慎又是瞥见,那一瞬间眼前是大片的金花旋转,大片大片的白茫茫。
“闭上眼,很快就好了。”她听到他清晰平缓的声音。
梁昀见了她这副面色煞白,浑身发颤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地的模样,猜测到她许是怕血的厉害。
盈时一听闻他这番话,连忙紧紧闭起了眼睛。
夏日夜晚,庭院里的风声细细, 延着窗隙刮起他苍青的衣袂, 微暖的烛光映在她的眉眼上。
她的眉眼生的极好, 眉毛弯弯,眼窝深深的,额头饱满圆润。
盈时睁开那双眼时并不显妖媚, 闭上眼时却见她的眼梢上扬——梁昀低头时,甚至可以看见她那一对眼珠在翻着粉红的眼皮里转来转去。
像是一只狡黠而胆小的狐狸。
梁昀想起傍晚见到她时,她面前桌案上摆着的好几个空碟,他一下子心中了然,竟是微微勾起唇角,忍俊不禁。
他一直知晓这姑娘惯会装的乖巧,小大人模样。
其实……
其实她还当真十分孩子气。
梁昀有洁癖,可这夜罕见的,却似乎并不十分嫌弃她。嫌弃她的血透过帕子,一点点濡湿粘在他指节上。
他眉眼未变。只是好一会儿也不见她的血止住,他菜不由的蹙起眉头——他心里觉得,哪有一个成年人会因嘴馋去偷吃了那么些荔枝?
荔枝性热,这回可好了。
这回过后该叫她长些记性。
梁昀梭巡一圈,想取来旁边冰鉴里融化了的冰水,将帕子浸湿了替她压在她鼻骨上。这是以往军中的法子,止血速度颇快。可却难到了他——自己身上唯一一方帕子方才已经给了她。
男人的手很稳,很宽。
不像以往桂娘教她那些没用的法子——他只是叫她乖乖坐着别动,闭上眼睛。
“你可有带手帕?”盈时听见他问。
少女睫翼微颤,闭着眼睛软声道:“在我袖子里。”
她不知是热的还是害怕的,好几颗晶莹的汗珠缀在粉白的鼻头上,缀在她挺翘下巴的小窝里。她的声音又娇又软,深夜中无论说什么都有种令人浮想联翩的遐想。
人习惯了用眼,如今抹黑摸索时便显得分外笨拙。
她边说着边手臂伸去自己那截豆绿色云袖里,努力翻找半晌越急越找不见,最终她干脆将袖口堆叠起来,露出一整截灯光下尤如凝脂白玉无暇的细腕。
手腕上一对细翡玉镯随着她的移动,泠泠作响。
暖黄的灯火将二人的影子映照成一团,离的近了他亦能闻见她唇齿间透出来的荔枝香,和那浅淡清甜的桃花酿。
晚上被劝了许多酒他都依旧清醒克制,如今反倒是像有些醉了。
她只是短暂寻找手帕的空隙里,梁昀不由得屏住呼吸只觉得额角汗水都漫了起来,他紧紧闭上眼睛。
好在她磨蹭许久,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才袖里摸出了一张软烟罗质地绣着满绣石榴花纹的手帕。
梁昀不动神色地接过,浸去水盆里绞干。他的手指很长,纤长而齐净,像是一个文人书生的手,像是抚琴作画的手,唯独不像是能伺候人的手。
可他单手拧干帕子时又是那般的轻松,熟练。整整齐齐放去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与鼻背上搭着,冰敷着那层温软的少女皮囊。
遇到冰水时,盈时止不住一个激灵,肩头颤了颤,柳眉蹙紧。
她想要抱怨一声凉,却还是咬唇忍住了。
她忍到那张帕子变暖了,他又去再绞一张,一次次不厌其烦的重复,慢慢的,她鼻间的温热总算止住了。
梁昀徐徐将巾帕移开她的鼻下,见到少女鼻头通红,却再没血流下来,他几不可见的眉头松开。朝她耳畔沉沉道:“好了。”
盈时这才敢缓缓睁开眼眸。
她娇滴滴的乌色瞳仁似一对世间最璀璨的黑曜石,玛瑙。顾盼流波间,落在男人近在咫尺的手上。
那般凑巧的,她凝视上那只自己劳作许久的手——男人的指节净白修长,指骨精致,手背瘦削,微微凸显一条条经络痕迹。
他的手指皙白,也叫上头的伤痕如此醒目。
那痕迹约莫有些时日了,浮现他虎口往下指中的那一段。
若非盈时的角度恰巧,只怕并未看见。
她仔细凝望着他指上细微的痕迹,只觉得越看越眼熟——
那是……咬痕??
盈时心里一怔。
缓缓的想,是谁咬伤了他?是谁敢咬伤了他?
盈时的脸色越想越有些难看,原本还打算借机感谢他一番,如今见了这个伤口,忽地觉得有些恶心了。她闷闷地垂下头,不做声不说话了,甚至不去看他了。
亏她还觉得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什么正人君子?只怕私底下还不定怎么样!对了,梁家的男人能有什么好东西?
他的亲弟弟才死了多久?他就跟胭脂俗粉鬼混起来了么……
“你今日不要继续饮酒,更要忌嘴一些。早些回去叫仆人们给你熬煮一些下火的汤……”梁昀垂下眼帘,斟酌道。
岂料话还没说完,便见前一刻还乖乖巧巧的姑娘已经猛地抬起脸,一连冷漠的站了起来。
盈时面若冰霜,朝他冷漠的哼了一句:“知晓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事,先向兄长告辞了……”
说完这句话,她一个眼风也没留给梁昀,起身便走远。
梁昀留在原地,眸光看着门外黑沉沉的天空,整个人犹如静止一般伫立许久。
她的背影隐没在黑夜中,再也瞧不清。
梁昀一路没想明白,好端端的她何故忽地变了一番模样……
晚上回了自己院子里,依旧没想明白。
到最后,他只能告诉自己说,自己与她计较什么?
……
……
青石板缝隙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杂草,风簌簌吹落满树的木犀花,金黄色的小花落在盈时乌黑的发鬓上。
一晃眼就到了傍晚,盈时坐在园里石凳上边吃着桃子,边听着香姚回来禀报。
“依着娘子的吩咐,我与二爷园子里的丫鬟们都打熟成一片了,没听说二爷与二少夫人间有什么吵闹……”
盈时心里思忖着萧琼玉有身孕的事,总归是寝食难安。
她想帮她一把,却压根儿不知从何帮起。
知己知彼才好对症下药,是以盈时那日回来后便唤了香姚有事没事往二爷院子里跑,打探些消息总归是好的。
香姚一张伶俐的嘴巴,又是再机灵不过的性子,总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又因年岁小好玩闹的性子,往哪儿跑往哪儿乱问话都不会惹人怀疑。
只是消息尚没打探出来,香姚倒是先朝着盈时狐疑起来了:“娘子好端端的要我打探二爷的消息作甚?二爷二少夫人夫妻二人关系好着呢。”
“我叫你去问,自然是有我的道理。你是不是偷懒了压根没去问话?叫你给她们送去的好吃的你自己一个人吃了不成?”盈时对付香姚,还是很有一套,只佯装愠怒的模样。
香姚果真上钩,她瘪了瘪嘴,连忙将自己打探的所有消息一字不漏的说出来:“娘子又在冤枉我!奴婢可是千方百计的问了的!他们院子里好几个小丫头都快与我打成姐妹了!您的那些零嘴我一颗都没吃,全送给她们吃了!她们都说二爷原先有两个通房,但二爷一直不怎么喜欢那两位,二少夫人入门后那两位通房压根都没伺候过二爷,一个还留在府里,另一个犯了事儿被打发出府去了。”
“她们还说二少夫人可有能耐了,萧夫人都插不去手的,萧夫人几次想送美妾来,都是二爷替二少夫人拦着。”
“要说唯一不好的地方,约莫就是二爷事情忙,经常晚上回不来。可二爷又不是去寻花问柳的,都是在官署衙门里住着!”
盈时听了这话,心中困惑起来。
她十分确定前世二人就是因为吵架吵得厉害,甚至打架?才将萧琼玉气的流产的。难道这吵架一点先兆都没有麽?凭着她对萧琼玉的认识,便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应当也不是那般一点就着的炸药脾气才是……
盈时越想越觉得头疼。
自己纵使重活一世,事到如今好像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难道要自己想一个法子,先将萧琼玉同梁直分开?避免这场祸事吗?
盈时法子还没想到,倒是老夫人的寿诞先至——
穆国公府这一日金风玉露,张灯结彩,喜庆喧天。
第32章 娃娃
穆国公府的老夫人今年七十正寿, 这把年纪在贵族间可不多见。
纵是老夫人思及亡孙,吩咐了数次不准奢侈靡费,寿宴流程已是清简了许多层, 可到了老夫人七月十六寿辰正日, 依旧尤为隆重。
自七月上旬起,往穆国公府送礼者便络绎不绝。
到了寿辰这日,府邸一早门前悬灯结彩, 屏开鸾凤。
寿堂正中设礼桌摆香案, 点寿烛。寿桃,寿糕、寿面、香花、水果等一应俱全。
酒席上菜肴早早定下,光是酒水就有足足八种, 秋露白,新丰酒, 松豂饮,洋洋洒洒摆了一间后厨。菜品更是从全国各地搜罗而来,什么宝底银鱼,鲜虾瑶柱,鲍鱼海参,二十几个厨子厨娘忙的昏天黑地,依旧没有落脚之地。
天都没亮,韦夫人萧夫人都忙了起来,甚至萧琼玉与盈时都被捉了去府前府后的盯着。
这是盈时第一回被指派来筹备寿礼, 旁人也唯恐盈时出了差错, 是以并不敢叫她做要紧儿的事, 只叫她四处走动多差人时刻盯着些,唯恐宾客处出了差错。
一大早,穆国公府门前便陆陆续续停满了马车。
宾客携礼而来, 此起彼伏问安之声络绎不绝。
后院,女客处也是热闹不已。
宴会还未正式开始,老夫人领着众多年岁相近,亲近的亲戚们内室里说话。
其余女客们便都先往后院早早安排好的寿堂各处坐着,摆上薄酒瓜果招待。
盈时身为遗孀,这等喜庆场景她并不合适出场,便是前世盈时许多年都没踏足过。仿佛她的丈夫死了她便是有罪的,享受些好的东西,穿戴些漂亮的东西都是不该,盈时重来一世,自然不会那般亏欠着自己了。
府上抽不出人手,韦夫人叫她来帮衬,她自然便来了。
盈时前世也只活了二十出头的年岁,沉静了许多年,心底却再是喜欢热闹不过。
她与萧琼玉分开,萧琼玉府邸门前盯着,她后院里盯着。
盈时便领着春兰香姚两个四处走走逛逛,梁府今日张灯结彩,四处都裹满了红绸,游廊便竟还设立了许多给小姐们投壶作诗的地儿,四处都是莺莺燕燕欢声笑语,与往日冷肃威严的宅院大相径庭。
是以便是盈时经过都是满眼好奇,她身后跟着的香姚春兰两个更是目瞪口呆。
香姚偷偷朝着盈时竖起一个大拇指:“我总听桂娘说梁府是这个,以往我还不觉得,只觉得府邸除了园子大了一些婢女们多了一些,可每日见府邸里郎君姑娘们穿戴都清素,每日都是常袍素纱,我心里还不信只以为是夸张呢。今日一见,才知晓原来我与春兰都是井底之蛙了……”
春兰听了笑骂她:“你是便你是,扯上我作甚!你以为世家大族都如同那些暴发户,将绫罗绸缎珠宝金簪全簪在头上才是豪奢了?”
香姚朝她吐舌头。
盈时听着身后两个活宝互骂,忍不住拿着帕子捂着脸笑。
盈时特意叮嘱说:“今儿你们可别贪嘴瞧见什么好吃的都往肚子里塞。白日里多是些冷盘,看着好看却不好吃,吃多了只怕还要闹肚子。晚上回咱们院子里,什么山珍海味燕窝鱼翅都有,热了才好吃。”
身后两个婢女对视而笑。
主仆三人正说着,便听见廊屋里一群女眷们细细交谈声传来,声音未曾压低,不乏有吹捧之声。
一个说:“梁氏一门不愧为簪缨世胄,我一路所见,这些宅院当真是修的气派又精巧,一处供宾客玩闹的园子就比旁人家宅院都要大了。”
另一个说:“可不是?京城还能再寻几个这般的宅子出来?不过宅子再大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人丁稀少,听说越是宅子大,越是阴气重,越影响子息……”
女眷们一听,只觉脖子后面的空气都凉飕飕的,连忙说:“大白日里可不兴说这些骇人的话,这回寿宴听说便是老太君为穆国公相看的,也不知是哪家娘子这般好福气,年纪轻轻就能做国夫人了!”
先前那娘子听了却是笑说:“瞧瞧今日来了多少人家的姑娘?方才我可是瞧见随着梁府夫人们进去给老夫人请安的好几位郡主县君之尊,最差也是五姓八望之家,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阵仗只怕堪比选妃了!哪里那般容易的?你我还是别想了!”
那娘子被戳破自己的心思,面上一红,连忙为自己强行挽尊:“谁想了!你以为都跟你一般!这是什么好婚事?你以为这位梁公爷为何不婚不配?两位弟弟,一位妹妹都早已成婚了!”
多有好事之人,一听此事耳朵根子都竖了起来。
却听那娘子又叹道:“梁公爷克父克母呢!”
京中家家户户那点儿私事儿众人或多或少都知晓。只是年轻未婚的娘子们多是没听说过许多年前的陈年旧事的的,一时间难免心声好奇。
有人便说:“克母之事我倒是听说过一些,穆国公亲母姓赵,南阳赵氏家的千金,当年与先公爷成婚时可是十里红妆也是京城一桩美谈。只是可惜这位公爷生来多怪,躲在娘胎里不肯出来,赵夫人生他足足生了三日三夜。他落生之日,就是赵夫人命丧之日……”
这话惹得一众娘子倒吸一口凉气。
众人忍不住又是追问:“那这克父又是从何而来?”
起先那娘子说的言之凿凿:“你们道当年河洛之战先公爷一行人为何死?传言是因为世子!原本好端端的双方胶持着,世子爷一去支援没多久,就没了……”
一众姑娘们今日随父母而来,虽嘴上说怕着,心里对那位素未谋面却听闻年轻俊朗又是国公之尊的男人十分抱有好感,焉能不盼着日后做这国公府的当家夫人?
如今乍一听闻穆国公克双亲的事儿,难免一个个都是面色煞白,少女心思消散不见。
盈时立在身后静静听着,只觉满耳讽刺。
若强说是梁昀生来克死了母亲,这事儿倒是无可辩驳,毕竟赵夫人确实是因为生他死了。
可这群人竟能攀扯去先国公死因上!
先国公死于河洛之战,那场战争便是那是尚且年幼的盈时都知晓的事儿。徐贼联合数万胡兵趁朝廷内乱之际里应外合吞下了河洛。当年那里足足十万逆贼,气势如虹,谁去收复只怕都难!
这与梁昀何时去支援又能有什么干系?
当年那场战,世家们可一个个都是袖手旁观,没一个愿意上……
梁昀能活着回来是他命不该绝,怎又能将这屎盆子扣到梁昀头上!当真是满口胡言!
盈时面上渐渐带起怒色,紧攥袖口。
“还有一桩事,你们不是有没有听说?说是这府上的三爷……”
“前段时日还闹得沸沸扬扬,听说是死后被封了个什么将军,倒也算是英豪了。他又是怎么了,与穆国公难不成也有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听说朝廷要带兵平叛,本该是他去的……”
盈时听罢,冷笑一声,冷脸径直走出去,闹得声音颇大。
方才还说的滔滔不绝的一行娘子们听见有人过来,气势登时就弱了下去,她们也知晓这是件丢人的事儿,连忙小声与旁边那位背朝着盈时,没瞧见盈时走过来的娘子提醒:“来人了,来人了,别说了……”
盈时却是不给她们揭过此事的机会,她一步步走进,皙白的面颊上带着淡淡讥笑,“今日府上请了人来唱戏,我就说呢,人还没来怎么戏就唱上了?”
女眷们说话被抓了个正着,本是羞愧之时,可偏偏见那骂她们的娘子面容年轻,瞧着年岁不大的样子性子柔和的模样。穿着一身云雁细罗衣,天水碧薄烟纱的裙子,不见是什么上好的料子,且还挽着妇人发髻。
今日众人都是衣着锦绣,满身珠翠,两相对比之下这位娘子可显得寒酸了,只怕夫家也不是什么能拿得出手的门第!
既是如此,何苦多管闲事去?
几位娘子互相对视一眼,缓缓收了面上的惧怕,提高了声量:
“穆国公府的女眷们我都认得,她可不是!”
“是了,你是何人!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盈时冷冷一声:“没什么意思,这人一人都有一张嘴,一寸舌,你们上下唇一合便是什么谎话毒话便能编排出来。怎么,谁给了你们银子叫你们来唱大戏的不成?”
几人被这番话骂的面上羞红,兀自强做镇定:“我们只是将传言说一说罢了,谁又能知晓真假?你这娘子本事得不了,到底是哪家的夫人?嘴皮子倒是利索的很!”
盈时浑不在意地勾唇笑了笑:“既你们也知晓是传言,这般喜欢啄谣传谣,当真是无知长舌妇耶?问我是哪家的我倒是还正好要问问你们都是哪家的娘子?老寿星今日宴会,如何也该和和气气,几位做出乱嚼舌根这等下作之事扰了今日喜庆,我便要问问你们父母是何人!只怕是与你们一般德行吧!”
几个小姐还没见过这般牙尖嘴利不好相与之人,眼看闹得阵仗颇大,许多奴婢夫人们朝着这里看过来,一个两个登时偃旗息鼓,掩着脸蛋灰溜溜一声不吭往别处而去。
瞧那阵仗,简直便是落荒而逃。
香姚还忍不住想要追上去,盈时瞧着她们的背影却是喊住她。
“罢了,今日喜宴,闹得大了倒是我们不是。”
盈时其实一直都不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更不是个牙尖嘴利的人。
只是她容不得世人轻言那些蹈节死义,赤身报国之人。
便是梁冀私德有亏,于感情上如何自己都不会原谅他,可盈时从来都不会否认他尚不满二十就报效沙场去的少年将军。
他能活下来,是侥幸,当年亦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出征去的吧。
却不像当今许多世族门阀,手握重兵,却多是鼠辈!
叫他们领兵上阵?
只怕一个个宁愿趁机裂土,自立为政罢了!
……
席面还未开,外边方才的闹剧便通过婢子传来老夫人耳里。
盈时很快就被唤去了寿堂,她一路颇为忧心忡忡。
寿堂内飘散着淡淡的沉水香,阳光自半敞的排窗射入明堂,水晶珠帘流光绚灿。
老夫人今日是寿星,较之以往的打扮更是庄严隆重,一身绣金绣云霞翟纹纻丝绫罗礼服,头戴珍珠华冠,面带薄妆端坐正中宝塌之上。
身边满室皆是今早由着内廷赐下御赐宝物。
明黄绸子铺着的丈高的珊瑚树,枝繁叶茂栩栩如生。另两柄金玉如意,白玉如意,顶镶红宝,熠熠生辉。
只见老夫人身边围坐着一桌往日亲近辈分高的女眷,小辈女眷们依次后排,竟是满满当当围满了一室的女眷。
京城几位同龄的老封君,国夫人,放眼望去,大半个京城数得上名头的人都来了。
盈时进去后依次给一行女眷见礼,礼数丝毫不落。
她行完礼老夫人便叫她上去。
老夫人看着眼前瞧着仪静体柔,面薄腰纤的姑娘,好一会儿才朝盈时一句:“好孩子。”
盈时:“??”
老夫人眸中闪过罕见的欢喜与欣慰,却是并不多言,只是亲自叫她过来塌边坐下,又将自己手腕上佩戴了几十载的玉镯取下亲手给盈时戴上。
盈时垂眼,只见袖上那一只雕着首尾相连玉龙花纹的白玉镯,瞧着古朴,庄重。
她略做推辞,老夫人却道:“本来你入门那日就该给你的,今儿我寿辰给也是不迟,梁家的媳妇儿都有你且安心收下吧。”
话说到如此,盈时也只得掩下眸中震惊谢过。
老夫人这番举措,早就叫她成了一群女眷或明或暗打探的对象,一道道眸光落在盈时面上,盈时只觉万分难受。
偏偏无人顾忌她的心思,老夫人亲自来为她指认一圈的亲朋女眷。
“这是你六姑母家的,这是定北侯府的,还有那个穿翠绿衣裳的,是你表舅家的。”
老夫人素来寡言,哪里会如今日这般对着一个孙儿媳妇又是送镯子,又是亲自指点规矩?
一众女眷见到这一幕不由暗自称奇。心中却也明白,老夫人只怕是刻意为之——
本来众人碍于身份与辈分,是不愿与小辈女眷们多说话的。如今见到老夫人厚待这位出身不显的孙媳妇,一个个都是朝着盈时和颜悦色起来。
“这便是三郎的媳妇儿?前几日事儿多没顾及你,你如今快过来给表舅母瞧一瞧。”是那日正眼也不看盈时一下的崔夫人。
盈时只得硬着头皮,又往人前走一个又一个过场。
一众女眷细细往盈时面上打量着,忍不住或真或假的夸赞:“这孩子面庞姣美,环姿艳逸,当真是生的漂亮!怪不得老姐姐疼爱!”
却也有不会说话的,这种喜庆的日子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哪像是你孙媳妇儿?叫我说这般俏生的脸蛋,倒像是您亲孙女一般。”
这话便是直白的说盈时身上没有已婚女子的模样。
可不是?她都没男人,哪算真正的夫人?
盈时才只十六岁,她这个年纪,多的是未婚配的闺女,也只自己身陷泥潭罢了。
好在老夫人不是个容易被人左右情绪之人,听了倒没多想。
盈时在一旁坐如针毡的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眼看快到了用膳的时辰,她寻个借口便退了出去。
只是不巧,经过镇国公府夫人身旁时盈时忽觉鬓间一紧,扯得她头皮生疼。
盈时垂下头去,竟见自己的发梢叫镇国公府少夫人怀里抱着的婴儿伸手攥住了。
攥的很紧。
才满月小孩儿的手劲儿可是不小,攥紧了如何也不肯松开,盈时与小娃娃的母亲面红耳赤挣了好几回都没挣开,反倒惹得那小孩儿哇哇大哭。
镇国公府少夫人十分的不好意思,便胡扯说:“这孩子只怕是喜欢少夫人,想少夫人抱她一下呢。”
话都说到这儿了,盈时看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泪水鼻涕的小屁孩儿,无奈只得动手接过。
盈时并不十分会抱孩子。
她十分费劲儿的托着,那孩子也不知是吃了什么死沉死沉的。
抱着她整条手臂都累了酸了,盈时只得不断地提醒孩子她娘说:“这孩子生的可是真沉啊,我都快抱不动了……”
偏偏周围人浑然不觉,还在那处看笑。
便是孩子的母亲也只以为是盈时夸赞自己的孩子重。
重好啊,重才健康。
“少夫人抱着她摇一摇,哄着她睡着了手就松开了。”旁人这般打趣道。
盈时也实在是没法子,只好抱着那颗大红色的襁褓,在自己胸前轻轻的晃啊晃啊。
众人看着这一切,都是觉得好笑,有老谋深算已经语含深意的朝老夫人说:“抱着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想来日后也是个好母亲。”
老夫人听了,倒是不置可否,接过来茶盏细细喝下一口,一双精明的眸光也是观察着盈时一举一动。
日光光晕之下,少女的身姿柔软而纤细,周身散发着鲜花幽香,秀骨清像。
倒是个……可怜的孩子。
老夫人心里轻叹一声。
而后,众人忽听一道温凉低醇的男人声音。
“祖母可在?”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眼带欢喜:“叫他进来。”
梁昀一身暗红纳沙长袍,肩背笔直而清瘦,今日他来得稍微有些迟了,赶回来给老夫人贺寿。
女眷们纷纷起身行礼,笑着说:“公爷大忙人,原以为要傍晚才能见到,不想竟是来了!”
梁昀越过一众人群走进来。
恍惚间,他见到一个身姿窈窕的女郎立在如华天光下,她的身姿都被氤氲上一层如同釉色般温润朦胧的光。
那姑娘怀中托着一个襁褓,脸被憋得粉红,抬眸看向梁昀眼中十分委屈求救的模样。
梁昀收回视线,不着痕迹越过她,上前掀起袍子给老夫人请安问礼。
老夫人却是阻止他,“快先别行这些虚礼。”
她指着梁昀身后,盈时怀里的襁褓,笑说:“你二弟去哪儿了?今儿镇国公府的可是特意抱来了个奶娃娃,你与你二弟都必须要上前去抱一抱。”
众人听了这番话皆是笑的前俯后仰。
民间多有传统,说是多年不能生养的,或才是新婚的夫妻多抱一抱孩子,送子观音就能瞧见了转头就能怀上了。
她们都是笑这老太君真是急齁了心,孙媳妇儿还没进门,就先要孙子接孩子去了。
送子观音若是真送来了,可该送谁肚子里去……
第33章 灯火
阳光斜射, 仿佛能照清空气中每一丝灰尘。
胭脂色橙红的霞光笼罩着他挺拔清瘦的身姿,梁昀朝她走过来时,衣袂博带飘动间, 宛如一幅古画。
某一瞬间, 盈时觉得梁昀是在看着她。
盈时并不确定——他像是看着她,又像是在看着被她抱在怀里的襁褓。
他的眸光深沉,虚无。触不可及的遥远。
盈时面色几度变换, 瞬间觉得手心里汗腻腻的, 怀里的小孩儿愈发的沉。
梁昀的身量很高,当他微微俯身去接过盈时怀里啼哭难止的小孩儿时,他的肩头宛如一座青山, 朝着盈时倾斜而来,在某一瞬间, 盈时眼前的天光变得晦暗起来。
顷刻间,乌云蔽月。
梁昀像是一个矛盾体,初看性格冷漠规矩极重,寡言少语,皑皑如高山之雪。旁人多是惧怕他的,这一点盈时上回扶灵的途中早早便看的出来。
可相处久了,盈时又渐渐发觉,这个男人其实骨子里是一个很温和宽容,又成熟的男人。
他拥有着极为宽广的心胸。
梁昀抱孩子的姿势比起她来, 颇为熟稔。
都说孩童是这个世间最纯净的生灵, 这话只怕不假。
盈时亲眼见着前一刻还啼哭不止的婴孩落去了梁昀怀中, 竟是渐渐地不哭也不闹了。
“喔唔……”
那小孩儿眨动着一双漆黑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近在咫尺的英俊的脸,嘴里咿咿呀呀叫唤着, 旁人听不懂的话。
盈时看了看他,看了看他怀里的孩子,眼睛眨动间一时间竟是恍惚起来,只觉得那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感受。
他眉眼间柔和平淡,面上并不见有被仓促抓来强迫抱孩子的不耐……倒像是……
倒像是孩子那久不露面却温柔又儒雅的父亲。
“呦!这丫头当真是不知羞!知晓公爷生的俊朗,叫公爷一抱连哭都忘了!”忽地有女眷发出一声揶揄。
众人纷纷迎合起来。
夫人们都朝着上首的老夫人揶揄道:“我家那儿子自家孩子抱了不知几个,每回都手忙脚乱,孩子一落去他手里他跟个木头人不会动了一般!还是公爷厉害,年纪轻轻出将入相,这头一回抱孩子都像模像样!”
盈时偷偷看了梁昀一眼。
竟瞥见他不甚自在的模样,紧绷的下颌。
梁昀抱小孩儿显然只是走一个过场,一个既能叫老夫人称心的过场,免得被唠叨。
那襁褓落在他手里没有一息,他只是驻足看了一会儿,近乎是在那小孩儿松开盈时头发的后一刻,梁昀便将襁褓又朝着镇国公府少夫人还了回去。
一切快的叫盈时诧异。
盈时立在原处,正是怔松间,一旁的镇国公少夫人已经歉意提醒她:“我这孩子不懂事,乱了少夫人的头发,少夫人去梳洗梳洗吧。”
盈时听闻,手抚上松散的发髻环钗,也适时的将自己抽身出去,她起身告退道:“我去整敛一番。”
……
天色将暮,时候已经不早,晚筵快要开始。
盈时不仅要去重新梳头,还要去换衣,胸前衣领处被那个奶娃娃的口水浸湿了一块,当真叫盈时窘迫不已。
怕是来不及回自己院子里换衣裙,盈时便叫腿脚快的香姚替她去园子里取来干净衣裳。
她领着春兰在明厅外等了许久,香姚去时还是满身素雅,回来时卷着手袖,指着手背上肿了一个红包,朝盈时哭着鼻子告状。
“前段时间日日落雨,池塘沟渠里生了许多金翼虫,密密麻麻的吓人,我一时不察给爬了一下,好毒的虫子!蛰的我又痒又疼!”
春兰见了便说:“如今夏末,毒虫最多的时候,你怎得又是想抄近路往人少的池塘沟渠旁边跑?这下好了,不蛰你蛰谁?”
盈时亲眼瞧见香姚白嫩的手背上的红色越发扩大,她心疼说:“等会儿给你去寻点薄荷膏,抹上了祛痒消肿,两日便能好了。”
主仆三人边说着边去寻处偏僻的客房换衣裳,却是恰巧迎面与从客房里走出来的梁直险些撞上。
二人匆忙避开。
“二爷怎来了此处?”盈时瞧见梁直,面泛惊疑。
这里与前院隔着一道垂花门,已经算是后院了,今日这个场合便是连女眷们都鲜少往这里跑的。
二爷一个男人不在前厅作陪着宾客,怎的不声不响的来了这里?怪不得方才老夫人差人四下找他,前院几番都寻不见!莫不是……二爷一直在此处歇息不成?
盈时眼中升起一丝狐疑。
梁直垂眼望着乌靴,摆手道:“方才前院几人闹腾的厉害,一个个灌我酒,我总不好还没开宴就先喝醉了去,已经吩咐令吉几个帮忙了,我来这里吹吹风。”
盈时掩住自己真实情绪,想起方才老夫人院里的事儿,忍不住便道:“老夫人放才还念叨二爷,等了许久也不见二爷过去,二爷如今瞧见了赶紧过去吧。”
梁直一怔,旋即朝着盈时颔首道:“我有些事情耽搁了,这就过去。”
语罢,便提脚便往老夫人院里走去。
盈时亲眼目送梁直的声影走远,眉头这才深深蹙起。
她三步并作两步,径直走去了梁直方才歇息的屋子里,伸手扯开左右两侧轻幔。却见屋内门窗紧闭,榻上薄衾也铺设的齐整。
四处,都不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样子……
只是,盈时越走内走,面色越难看。
她在屋内搜寻了一圈,只见香炉内空空如也,显然这间屋子里从未熏过香。
不对……
可方才门口见到梁直时,二人正巧立在风口上,一阵阵风朝着盈时掼来她闻到一股十分明显的香。方才进来这处房子里的那一刹,她便也闻见了方才在梁直身上闻到的别无二致的香。
盈时自小鼻子就灵,这香叫她闻着只觉浑身不舒坦,她举起大袖掩口去叫香姚去开窗散散风。
“许是谁家娘子们先前在这里熏了香吧。”春兰嘀咕。
盈时听了,心中却是机警起来。
那香显然不是二嫂惯用的香,不说旁的,单单说如今萧琼玉已经怀孕了,她那副谨慎小心的模样,连茶水都不敢多用一口哪里会用重香?
盈时并不想仅仅凭着自己的猜忌便贸然去怀疑梁直,只是如今……显然只有两种可能。
这香总不能是昨夜梁直就从外边带回来的香——要么就是从府上丫鬟们身上沾去的,要么就是同今日来时的闺秀身上沾去的。
梁直往日看着仪表堂堂,难道没有一丁点的礼义廉耻?祖母过寿,他同一娘子后院厮混?
盈时是不信的。
若是真想厮混,何日不行?他是多蠢才会这日在祖母寿辰这日闹这一通?只是——那又是为何了?
春兰与香姚见盈时也不换衣服,只是蹙紧了眉头四处张望嗅闻,不由地跟着紧张起来。
“娘子,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春兰问。
盈时压下心中猜测,摇头:“没事,我们另换一间客房换身衣裳罢。”
等盈时换完衣裳,还等不及她细想这件事儿,外头响起敲锣打鼓的声儿。
前院寿宴开始了。
……
日光渐渐落下,宴客厅之中宾客纷纷落席。
这日梁府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花厅张灯结彩,窗格门户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园中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绫扎成,精妙非繁。处处灯光相映,细乐声喧。
花厅上摆了十来席,正厅中摆了十来席,女眷在内仪门后也摆了七八席。
盈时回了女眷处的席面,韦夫人萧夫人和两个姑娘围着老夫人送上寿礼,盈时也命人将自己早早从外边买回来的寿礼送上去。
送完寿礼,她在席面上枯坐了好一会儿。
时下已经有了许多戏曲,乐舞,甚至许多官宦人家都喜好养一群舞姬乐女,闲暇时摆出来供宾客欢愉。
只是老夫人看不上那些,这种场合韦夫人萧夫人更不会将她们摆上台面来供人取乐,是以今夜也只为老夫人的寿礼请来了一个戏班子,准备了许多烟火。
盈时便与萧琼玉并排而坐,两人桌面上的多是冷盘,萧琼玉一口未吃。
韦夫人耗重金请来的杂耍班子本领颇高,一群人上下翻飞,又是顶着水缸又是顶着瓷碟,各种技耍动作叫人眼花缭乱,惹得台下许多宾客高声喝彩。
盈时有一搭没一搭观赏着台上的杂耍。
她正啃着面前的甜瓜,便听见萧琼玉吩咐婢女去给前边儿的梁直送去干净衣裳。
可惜到处都是人头攒动,萧琼玉的婢女寻了梁直几圈都没瞧见人影。等放完烟花梁府男丁们便要过来给老太君写贺寿联贺寿拜礼,萧琼玉可不是心急不已。
“时辰不早了,二爷只怕一身酒气,等会儿叫夫人瞧见,又说我照顾不周……”萧琼玉蹙着眉头,语气有些低郁。
盈时一听连忙便道:“我婢女方才才在前院瞧见了二爷,嫂子直接将二爷衣袍给她,叫她给你送去前院吧。”
萧琼玉已经嫁过来两年了,早就帮萧夫人身后学会了许多府务,这日盈时还能东跑西跑还有空隙四处说话,她却是根本没时间离开一步。
眼见萧夫人又在伸手唤她过去,她便只能令人将梁直的衣袍给了春兰,自己领着婢女过去听萧夫人吩咐琐事。
盈时麻利的吩咐香姚,提醒她:“赶在后山放烟花前,你赶紧去寻了二爷,务必叫他换一身衣裳免得沾染了酒气扰了老夫人惹得他妻子挨他母亲骂!”
“是。”春兰眼皮子直跳,道。
……
戊时一刻,宴席正是热闹之际,忽闻漆黑苍穹间“砰”一声,夜空中一道殷红火花炸开。
烟花将晚宴推至高潮,各种乐器轮番弹奏,宾客一众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盈时趁着热闹也跑了出去,她与春兰香姚三个跑去廊下,寻了最僻静的一处好位置早早占着。
等到第一道烟花起来时,她赶紧抬眸,姑娘澄净的眸光遥遥望着后山处升腾而起的一道道绚烂烟花。
这场烟花与宴会的繁华交织与一起,叫她不由的微微弯起唇角,笑了起来。
夜里明月璀璨。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一道道烟火将黑夜照的比白日还要绚烂。
梁昀从万千衣香鬓影中,只一眼就看见了她。
灯火阑珊下,那个唇边含笑,姿容娇俏的姑娘。
那一瞬间,隔着喧闹不已的外界,隔着耳畔一次次的烟花炸响,梁昀却能清晰听见自己胸腔跳动的声音。
盈时隔着人海,与梁昀的眸光对上,夜晚里仿佛朦胧了人的感官,叫她的反应速度都减慢了许多。
她遥遥与那张深沉的眼眸对望上许久,才想起冲他娇笑着移开。
盈时甫一将视线移开,耳畔便传来后山处的鬼哭狼嚎——
第34章 惩罚
大晚上的前院还在热闹, 推杯换盏,后山却是出事儿了。
据说是后山烟花放的太多,往日鲜少有人踏足的地方本就多生枯枝败叶, 这日烟火余焰落下时引燃了枯枝, 猛不丁火焰越窜越高,惊扰了许多毒虫出来。
霎时间,数不清的飞虫四处乱窜, 叫后山围着说私话看烟花的人一个个都躲闪不及。
金翼虫算不得什么毒虫, 比起马蜂毒蝎之流毒性差了许多,更不喜欢主动攻击人。只是这虫可怕便可怕在虽不会蛰人咬人,却浑身都是毒。若是身上毒液沾染到了人皮肤上, 很快便会疼痒难耐,被触碰的地方以极快的速度红肿起来。
有人脸上挨了一下, 有的人屁股上挨了一下,有人惊吓之下将虫子拍死,这下更是惨了。
“救命啊!”
“救命……救命!”
往日峨冠博带,光风霁月的高门权贵们今夜被几个虫子追的狼狈不堪。
有人跑掉了鞋子,有人跑松了发髻,有人本就喝醉了酒,走路不稳,一急之下摔倒啃了一嘴烂泥。
场面简直惨不忍睹。
好在梁府的家丁反应迅速,仆人们得了消息很快取来火把四处点燃了驱虫散, 浓烈的烟雾漫起, 又往偏僻的四处撒上雄黄粉, 忙活一通才止住了前仆后继的金翼虫。
旁处的毒虫都已经安静下来,偏偏梁直身上与众不同,一群虫子依旧围着他身边嗡嗡的转悠。
……
女眷处也受了颇多惊扰, 甚至连沉迷看杂耍的老夫人都听到了风声,着急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后边跑来通风报信的奴婢回答:“后山许多虫发乱,蛰了好几个郎君姑娘……”
老夫人听闻,很是心急,便道:“快去请郎中过去瞧瞧。”
萧琼玉一听,着急着要过去,却被盈时阻止住。
盈时道:“嫂子安心待着,那处人多天也黑,你身子不便我去就行。”
萧琼玉瞧着外头的天色,也不再继续逞强,只是朝着盈时颇为感激的点了点头。
盈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领着春兰香姚两个往后山走。
一路见到有后山处出来的仆人,盈时便要询问一句:“都有谁被蛰了?要不要紧?”
仆人们一见是三少夫人问话,便回答:“好几个在后山玩的贵客被蛰了。但二爷伤的最是厉害……”
这话说了简直同没说一般。盈时也不再追问唯恐打草惊蛇,沉默不语继续往前走,速度很快。
主仆三人绕过竹林,穿过月牙洞便到了后山。
堆砌而成的假山怪石,绕山而成的游廊,四周游廊边上围满了人。
盈时走过去时却见一切已经有条不紊下来,郎中们女眷们受伤了的已经早一步送往外院医治去了。
盈时倒是白走了一趟。
只梁直一个还留在此处,他果真如仆人说的那般受伤最重。梁直靠坐在树下低着头闷不做声,听着气息有些深重,隔得老远的盈时都能听见。
想来是身上正疼的厉害……
走近了盈时才猛然瞧见,往日英俊明挺的二爷梁直如今简直大变了样——梁直一张脸从脖子到脸颊大片的赤红,根本辨不出原先模样!
瞧着……瞧着竟有几分可笑。
盈时却是不敢笑出来,她心里咯噔一声。
原先她只想叫他同那偷偷摸摸的娘子二人搂搂抱抱一同吃点儿亏,谁知竟这般严重?
今日的一切发展,显然脱离了盈时意料。
郎中们围在梁直身边朝着他也不知说什么,盈时不免心里捏了一把汗,她迟疑着走过去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却听见都是说叫梁直这几日要忌嘴避光避水的事儿。
没发现,那便好……
盈时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将此事悄无声息遮蔽过去,如何光明正大的处理干净梁直的衣裳,等她走进了迎着灯火时却猛然发觉梁直身上早不是自己傍晚送过去的那件衣裳!
梁直身上穿的是一件玄色内袍。
外袍呢?外袍去了哪儿?莫不是叫他脱掉了?
盈时眼皮控制不住的猛烈抽动,瞬间手心冒出一层冷汗。她眼神强做镇定的环顾四周,去找寻消失不见的外袍。
少女仿佛打量四周环境一般,眼眸四下张望,却是猛不丁瞧见不远处岩石后头立着的那道身影。
乌蓝的深夜,苍穹间点点星光闪烁,半轮月牙挂在其中。
那个身影仿若披星踏月,肩背笔直,他的身侧数名仆人引着灯烛,照亮他冷峻如画一般的面孔。
梁昀立在灯火里,眉眼冷冽,手里拿着的正是梁直的外袍。
他似乎听见声响,眸光从那件男子外袍上移开,视线拂过盈时的面庞,平静的注视着她。
梁昀没有说话,他的双眸夜色一般的漆黑深沉,冷淡寒凉。
盈时做了亏心事,根本不敢看他的眼。她慌忙避开顺道没骨气的咽了咽口水。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盈时一刻钟都不想多待,她总觉得梁昀能一眼看透自己……
盈时搀扶着两个面色比她好看不到哪儿去的婢女,迈着六条软腿回了宴厅里。
……
……
外边月色朦胧,夜幕低垂。
梁府到底是世家大族,极为规矩,便是后山方才出了事儿似乎也只是一块小石头落入了水面,震荡一下过后便再没掀起一丝涟漪。
酒过三巡,梁府宴厅的灯火逐渐暗淡了下来,热闹一日的寿宴终是落下帷幕。
宾客们醉眼朦胧一一离去。萧夫人与韦夫人脸上挂着客套的笑意,往府前送客。
老夫人也在丫鬟的搀扶下缓步回房。
盈时也终于可惜休息一会儿。
她才一回到昼锦园,春兰就着急的问她:“这可怎么办啊?公爷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事到如今,着急还有什么用?
只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盈时小声安慰她们:“你们放心,那香是我亲手放上去的,事儿也是我亲自谋划。若是真被发觉了你们只要一口咬死了不知情便是,他总归动不得我……”
可究竟是不是这样,盈时心里也在打怵。
盈时一夜都没合眼,一闭上眼噩梦滚滚而来。
哪怕前世活了二十多载,过过许多煎熬难眠的日子,只怕也没这夜来的煎熬……盈时满脑子都想着若是被梁昀发觉了,要怎么辩解?
直接说自己怀疑梁直公然在老夫人寿宴中与娘子厮混的事儿?
不成,绝对不成……
梁家那般爱好面子,梁昀也不见得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男人间多是互相包庇,便是与他说了,他也一定觉得他弟弟只是犯了点男人都犯过的错罢了。且自己更是无凭无据,就凭梁直身上那点儿脂粉香味就去害人?
这夜闹得这般大是盈时未曾想过的,原本她只是打算叫梁直与那暗中的娘子好生吃些苦头,叫那娘子遮掩不住。
可谁知好几个无辜的姑娘郎君倒霉了……
因她的缘故叫人受了伤,扰乱了老夫人寿礼,这一层层罪名扣下来盈时一时间也慌了神。
她思来想去只能安慰自己,梁昀一定不知道。
自己想多了罢了……
可老天爷显然没听到盈时的祷告。
翌日一早,天都还没亮,于盈时而言简直堪称噩耗的消息便传了来。
梁昀差人前来传话,喊她过去。
“公爷请三少夫人往清正堂去。”
彻夜未眠,才刚眯眼一会儿的盈时一下子从床上坐直了身子。
清正堂?
那可是梁家子弟犯了大过错,要去请家法的地方。
干什么……
梁昀他还想惩罚自己不成?
盈时心里闪过万千种可怖的推测,只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想要磨蹭时辰,磨蹭到梁昀去上早朝的时辰。
可梁昀差来传话的嬷嬷却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几番催促,最后盈时只得匆匆梳洗换上衣裙,便垂手低眸跟在她身后朝清正堂而去。
……
盈时跟在人后,穿过幽深的长廊,不知拐了几处弯,最终停在一间高耸的屋舍前。
引她来的嬷嬷动手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往日叫人冷静的熏香今日却叫她心中惶惶。
房间中央一张巨大的案几横陈,案面宽阔,案几的四角雕刻着狻猊。案几后方是一张高背太师椅,太师椅两侧各立一盏铜制的立灯,灯罩上绘有麒麟纹路。
灯芯燃烧间火光跳跃,映照出太师椅上那道苍青道袍的衣角。
盈时才踏步进去,便听那人冷道:“跪下。”
第35章 怜爱
随着男人冰冷的斥令, 身后大门发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阖上。
正堂中只余二人,盈时眼皮轻颤, 丝丝绝望在心间蔓延。
跪下……
梁昀一开口便是要自己跪下, 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少女身后的窗纸被外边天光照得发白。
盈时兀自坚强的抬起了下颌,牙齿轻咬着失了血色的唇:“兄长一大早叫我来这里,无缘无故发的什么火……”
她从来都知晓男人喜欢什么样子的姑娘, 她也知晓自己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副尚好的相貌。盈时尽量叫自己的语速冷静而曼妙, 无辜的眼眸抬起,将自己最稚嫩无辜的相貌展向他。
梁昀素来话不多,便是到了如今他也依旧没有与她争辩的意思, 只是低淡的声音:“本想叫你自己坦白。”
椅边半开的排窗,他眼帘低垂, 有一束朦胧的光束照在他下垂的眼睫上。
盈时心里止不住盘算他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还是诈自己……昨夜的事儿应当没有漏洞,便是真查到了自己头上又能如何?接触过梁直衣袍的人不知多少,怎就能断定是自己?
盈时一番思量,心下一横便继续嘴硬道:“兄长究竟在说什么?什么招来不招来的,我听不懂……”
好,好一句听不懂。
自她这句话落下,盈时敏锐地察觉到太师椅上端坐的那人周身气势瞬间冷了下来,寒凉气息朝她扑面而来。
梁昀视线从偏窗上移开,看了她一眼, 语气一点点悄然严肃起来:“昨夜飞虫袭人, 梁直领口衣袖几处被查出熏了蜜合香。”
蜜合香能叫百兽发狂, 想来昨夜的飞虫躁乱非是什么巧合。
盈时无辜的望着他:“什么蜜合香?”
梁昀本还想给她一次机会叫她亲口承认,可见她一直狡赖,已经不想继续与她攀扯下去, 直接便道:“你与二弟间又有什么仇怨,要使如此腌臜的法子去害他!”
盈时眼皮控制不住的颤抖,咬死了牙继续不肯承认:“我哪里知晓有什么香……兄长误会了我,这事儿若是真有也必不是我犯下的!再说昨夜那么些女眷都来了,兄长为何将这事儿往我身上猜?我同二爷无冤无仇的凭什么就说是我?我可是不依!”
梁昀一直冷冷看着她,不说话。
直到盈时说完了后,他才道:“天仙子,旋覆花,蜜合香中这两味香料想来难得,昨夜我往前院去一查,你说我查到了什么?”
盈时神情瞬间变得古怪,她硬着头皮强笑:“天仙子,我睡眠不好,用一些怎么了?这也能怀疑到我头上?昨日宴上许多人谁知有谁碰了二爷?我只是见没婢子帮忙才帮他送了过去,一路上能插手的人不知有多少了,兄长怀疑我还不如仔细查查那日二爷都与哪些人在一起待着……”
梁昀原先还不知她给梁直下药的原由,如今听她这番话倒是猜到了几分,他眉心缓缓蹙成一座小山,便骂:“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攀扯他人?可见是你惯用的手段。上回借着送香的事儿栽赃了三弟院子里那些嬷嬷还用上瘾了?”
盈时一听,只觉浑身血液倒流。
却听梁昀还没结束那话:“还有衡州扶灵一事,是我亲自下令封口的,究竟是谁四处传叫母亲都知晓的?你借此事挑拨母亲与祖母间和睦,你与母亲间屡次针锋相对我也只当你年幼不知事罢了。你以往做过许多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说过你一句……”
梁昀往常时多是面无表情居多,鲜少如今日一般,蹙着眉头,眼里蕴含着无穷的失望与冷意:“可你耍小聪明,一次次得寸进尺。”
他一字一句冷声道:“如今竟是想出这等阴毒的法子,旋覆花少量便能致人昏厥休克,你怎敢往二弟身上用?可见在你眼里——一切都随心所欲?人命如此轻贱了?”
盈时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切筹谋,一切成功后的沾沾自喜竟早叫梁昀知晓的清清楚楚?
她所有不能见人的心思被人一语道破。
那一刹,盈时瞳孔都缩紧了。
她捂着胸口,心里彻底凉了半截。
他怎么知道的?
人要脸树要皮,如今盈时是被他几句话说的既没了脸又没了皮,她又急又气之下,竟险些真晕倒了过去。
可如今她若是真晕过去,面对她的该是什么下场?
梁昀方才话已经说的那般冷酷无情了,他必不会再帮自己,甚至会扭头将一切告诉老夫人,告诉梁直……
届时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下场?
盈时不敢想,她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浑身的血液却一点点凉透。
顷刻间心思百转千回,盈时已经红了眼眶,他方才不是让自己跪下么……
只要他开心,跪就跪……
盈时朝着梁昀面前的蒲团缓缓跪下,眼泪说来就来。
堂下少女眼角含着泪,语气哀求:“兄长饶恕过我这一回,我只是瞧见二爷同一个女子一同,我也是怕家宅不宁这才……我哪里知晓什么毒不毒的,只知晓往日蚊虫都喜欢闻这个味道……”
她这话,逻辑根本站不住脚。
可是她眼眶发红,眼底蓄满了泪,一副真心悔过的可怜模样。
若是往日,梁昀见她哭只怕也是点到为止。可这日,他却并不打算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她秉性不定,喜欢耍小聪明,这回只是放些无伤大雅的香,若是继续这般放纵下去——日后会不会谁得罪了她她直接下毒的?
梁昀冷冷凝望着她,许久不说话。
直到她瘪着嘴慢慢止住了哭意,他才道:“此事我绝不会姑息。你亲自往二弟处请罪……”
盈时见他仍不吃软,只能更加哽咽着哀求他:“兄长能不能饶了我这一回?若是祖母知晓我扰乱了她的寿辰,只怕她会讨厌我了……”
少女正当韶华,生的娇俏无双,如今眼眶通红,眉头下垂,可怜的同时,又于这片暗室之中增添几分靡丽而妖冶。
梁昀打定了主意,便不会被她一两句哀求,装可怜而改变了主意。
他甚至不去看她那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梁昀起身拂袖欲往外走:“此时你知晓哭,先前没想过后果?谁都帮不了你。你去祖母处坦白兴许她能饶过你。”
他话还未说完,盈时已是死劲儿抱着他的腿。
“不行!你不能去……”
“你作甚?还不快快松开!”梁昀察觉少女柔软的身躯全贴在自己腿上,顿时面泛愠怒,高声斥责。
“我自是不服!我为何要服?我都有自己的苦衷,你就不能听我解释一下……”她大声叫,声音远远盖过了他,却是半天编不出一个合理解释。
梁昀语气冷漠的叫人害怕:“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推脱?究竟是谁将你教成这般蛮横无理模样!阮氏,你太令我失望!”
也不知梁昀哪个字词刺痛了她,盈时哭声一顿,她意识到梁昀根本不吃她哀求的这一套,便渐渐止住哭松开了他的腿。
她喃喃反问说:“兄长骂我,兄长又凭什么骂我?”
“你……”
“兄长秉性好,谁人不知兄长光风霁月,玉洁松贞?可您的优秀也不过是因为自幼便有许多大儒名师教导,有许多人疼爱您,许多阴私事轮不到你动手。可我呢?谁教导过我一回啊?我当然与你不一样了……”
梁昀眉心蹙起,觉得她胡搅蛮缠:“有何不一样……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
盈时吸了吸鼻子:“当然不一样。你是郎君,你一出世你的祖父便将你当成继承人培养,对你寄予厚望,你的父亲更是疼爱你,怕你受到继母欺负外任也是将你带在身边。你更有疼爱你的祖母,将你当成眼珠子一般。便是夫人刻薄了旁人也万万不敢得罪你……兄长瞧啊,所有人都在喜爱着你。便如昨日寿宴,你没来席面上,谁也没动筷子呀……”
梁昀面上的愠怒缓缓转淡,不说话了。
盈时继续说:“你哪里像我……我阿爹阿娘去世的多早啊,朝廷嘉奖了我父亲,我母亲,可是又能怎么样?平洲落入徐贼手里,我父母至今尸骨也没找到。他们离我太远了,我连够都够不着。我从小就寄人篱下,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我自小就会看人眼色,唯恐旁人嫌我累赘,不要我了……”
“我以为嫁给梁冀是我人生唯一救赎了,我终于可以告别自己凄惨的童年了。可是你看,连这唯一一点温暖也没了……”
盈时时常想,自己错的彻底。
将所有的希望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可不是错的彻底。
可是她有旁的法子么?
前世的自己,只有梁冀啊。
“你总说我和你妹妹一样,可她们同我怎么能一样呢?她们有父亲,有母亲,有能依靠的血缘至亲……可我有什么?”
“我没有父母了,早就没有血缘至亲了……我没有孩子,我注定这辈子都要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我不明白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我明明是一个善良的姑娘,老天爷为何要这般待我?叫我幼年时无父无母,长大后没有丈夫,也没法子有自己的亲生骨肉。难道真的是命不成?不然为何我什么都没做错,却落得这番下场……”
盈时声音沙哑,喃喃说:“我不过是怕罢了,我不过是想活得有尊严一点,不用再每日战战兢兢罢了。兄长说我秉性不好,满嘴谎言,可我也想像兄长一般光风霁月,谁给我这个机会……”
盈时起先情绪起伏的厉害,等真的说完这番话时反倒没了什么情绪。
原来,人在阐述自己经历过的过程时,会像一个局外人一般,
她的声音淡淡的,越诉说越是平静,冷静的不像自己。
盈时说了许多许多,却不见梁昀说一句话。
他在沉默。
……
窗外天光升起,朝霞泛着煞是好看的粉色光晕。
梁昀不知何时已经面朝着窗,背朝她而立。
窗外细细的风灌入男人的宽袖,衣袖纷飞,他长目微垂,迎着窗外的光,盈时瞧见他乌黑的眼睫上隐隐沾着晶莹的光。
盈时怔怔看了一会儿,顿时有些不可置信。
这个严肃又内敛的男人,他该不会是在……哭吧?
第36章 赔礼
他该不会是在……哭吧。
盈时心中不免为自己的猜测惊诧起来。
窗外那束浅浅的光恰巧落在梁昀下垂的睫毛尖上, 盈时察觉梁昀仿佛沾了金粉的睫尖几不可见的轻轻颤动了一下。
梁昀短暂的失神,当他察觉到身后那颗探头探脑的脑袋,她那双哭得通红偏偏还抽空偷看自己的眼眸——
梁昀迅速恢复了面上的神色。
他转过了身子, 却见她跪坐在地上, 两臂松松垮垮的撑着身子。
许是自己方才对她真的很严厉,叫她眼里盛满了忧虑,叫她脸颊苍白的厉害。
她生了一副独得老天偏爱的面孔, 卷睫长掩眼中的梨花春雨, 明明是一双温柔稚嫩到毫无力度的眼眸,却偏偏昏暗中尤如一把利刃,望向他时像是能直直刺入人的心腑。
她的那些话语……
以及同她先前说的那般, 极会看人眼色。她后撑着身子,玉瓷一般精致的脸上全是小心翼翼。
“兄长真的不能原谅我这一回么?”她重新酝酿起了鼻音, 可怜巴巴求他。
梁昀并不是不知道,她这是故意装作可怜的模样想要以此逃避惩罚。
可……如她所说,她寄人篱下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小心翼翼,看着旁人脸色呢。
梁昀眼里氤氲着揉碎了的光芒,渐渐收敛了自己的所有情绪。
他轻搭着眼帘,冷静的像是一尊玉人,嗓音有些低沉:“你先回去,惩罚的事暂且先记着,日后看你表现。”
这是他的退让。
亦是他第一次做睁眼瞎说的糊涂话。
盈时有些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 他这是……今日要放过自己了么?
盈时惊喜的抬眸, 便见到梁昀又是蹙起的眉心。
他凝望着自己, 好似又是一副思忖着什么的模样。
“多谢兄长。”盈时唯恐他又是后悔,连忙拂了拂跪皱了的衣裙,便领着守候在屋外吓傻了的一双婢女匆匆走了。
梁昀眸光望着前方, 神色如常。
他看着那道身影消散在他视线里,才缓缓收回视线。
梁昀的眼底映起一层若有若无的笑意。
……
“前院什么事儿,将娘子天没亮就叫走了?”桂娘从廊庑下匆忙迎出来问盈时。
桂娘鲜少踏出昼锦园,自然是不知晓昨日盈时犯下的事儿。
盈时不想叫自己做的糊涂事说出来叫她平白操心,只含糊着编说:“有人送去的寿礼礼单弄错了,叫我去瞧瞧呢。”
桂娘并未怀疑,反倒追问起盈时昨日送去的寿礼。
“昨夜您回来的晚,忘了问,给老夫人送的寿桃摆件老夫人可喜欢?”
盈时听了这话,自然是笑说:“我们商讨许久的东西,老夫人能不喜欢?”
桂娘听了,这才长松了一口气:“这是您嫁进来头一年,礼物总要送的贵重一些才不叫旁人看轻。”
送给老夫人大寿的寿礼,原是桂娘从盈时嫁妆里选的一块品质极好的粉玛瑙,手掌大小沉甸甸的一块。后又送出府去请了京中巧匠将其雕刻成一尊寿桃模样,金丝托底,翡翠雕出栩栩如生的叶脉。
工匠做好送回来后,众人瞧见了都惊叹不已,当真是耀眼夺目,都满心盼望着叫盈时在这回寿宴上出风头呢。
只是盈时知晓,好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只不过放在昨夜那成山的寿礼里便显得平凡极了。
好在盈时不会管这些,人生哪有事事如意?她的心意到了礼物也不比旁人的差,就已经很好了。
再说了,今天的事盈时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捡回了一条命,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和自己说落就落眼泪捡回了一条命。
盈时如今庆幸都来不及。
不过,她倒也没有愚蠢的以为自己已经熬过这一关了。
方才梁昀只是叫自己回来待着,看自己日后的表现?
谁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是日后自己再做错一回他就翻旧账的意思?
盈时心跳的厉害,偏偏她方才也窝囊的紧,不敢多问一句唯恐那人反悔。
……
说来也是奇怪,梁府奴婢众多许多事压根瞒不过人,可许多事情却又罕见的一点风声都不漏。
就比如盈时这回犯错跪在清正堂的事儿。
除了自己身边的人,没人知晓自己被梁昀天还没亮就‘请’去了清正堂。盈时亦是后知后觉,早上领路的嬷嬷是梁昀的人,一路上自己好像还真没见过任何一个奴婢了……
时辰还早,她风平浪静的在自己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仍旧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涟漪。
她像是一个躲进壳里许久的乌龟,试探过外边风平浪静过后,便开始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
盈时去到老夫人院里时,老夫人正吩咐人往多宝阁上摆东西。
她昨日送去的寿桃儿竟也在其中!
盈时心中惊诧,老夫人见盈时过来,便是直接夸赞她一句:“你这玉桃儿颜色选的极好,是里头最漂亮的一个,可见是耗费了一番心思。”
这可当真是十分给盈时面子。
她也知晓老夫人这是有意抬举自己,便笑吟吟的说:“能得祖母的喜欢,孙媳的心思便算不得耗费了!”
她这话说的讨巧,偏偏人生的模样娇俏,并不显得奉承,倒显得像是撒娇一般,叫老夫人夸赞她嘴甜。
萧夫人韦夫人来的早,早在聊起昨夜宴会上的事儿。
萧夫人一脸心疼的神色,朝老夫人半是抱怨半是告状:“直儿昨夜因那虫子遭了好大的一通罪,我昨晚去瞧了,脸上脖子上都被咬的不成样子。原本我叫他朝官署里告了假修养两日的,谁知方才就听说被他大哥叫去清正堂罚跪去了……”
萧夫人恰时的欲言又止。
盈时听了心中一跳。
梁直何时过去清正堂的?与自己一前一后不成?梁昀也叫他过去跪下了?
对着悲惨的现在还在跪着的梁直,盈时难免有些心虚又有些庆幸,庆幸自己的口舌厉害。
却忍不住升起一个又一个的念头。
盈时第一个念头是梁昀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这才叫梁直过去罚跪的?第二念头则是……梁直真同女子厮混了?
试问要是梁直没犯错不承认就得了,梁昀罚他跪,他就真跪?
那是梁直自己承认了?还是梁昀查到了?
那个女子……究竟是谁了?
盈时满脑子的疑惑,又听耳畔萧夫人继续念叨,萧夫人心疼自己儿子伤了还要被罚跪着,可偏偏萧夫人也知晓这是梁昀发的话,再是心疼也只敢喃喃两句:“也不知究竟直儿犯了什么事儿,叫他带着伤跪着的……”
老夫人虽心疼晚辈,可也深知何谓慈母多败儿。
梁昀身为长兄,惩罚底下的弟弟们是常事,梁直、梁冀自小到大都没少被罚跪。
这两年梁直成了婚了才好些……
这回是因为什么事儿?总不会平白无故。
老夫人淡淡道:“等他跪好了,叫他出来自己说。”
盈时余光划过萧琼玉,萧琼玉仿佛仍是万事不知。
谈起梁直的伤,这便不得不提那些该死的飞虫。
昨夜后山闹出的动静算是天灾难以控制,可到底发生在韦夫人筹备的宴会中,是以韦夫人一早便开始收拾昨夜的残局,打听好了各家消息,朝着各个府上送礼。
她朝着老夫人道:“昨儿晚上好几家在我们府上受了伤,儿媳连夜差人过去问候送礼,今儿一早也备上了礼,待会儿叫前院套一辆马车送过去。”
老夫人听此深深蹙眉,叹道:“这事儿算来都是我们府上责任,好端端的怎的就出了这事儿……”
盈时手指绞着衣袖。
萧夫人则怪罪起来,道:“府上人少,那些水渠池塘往日便藏着许多蚊虫,我经过瞧见几回了也都与底下人说了,定也是那群仆妇们将我的话当耳旁风,糊弄着我!清理少了这才闹出这事儿来!叫我说那群人都该罚!”
盈时听了,赶紧道:“如今都出了事儿再说罚不罚的也是晚了。金翅虫要是落在脸上搞不好是要落疤的,若是未出阁的姑娘脸上落了疤,可怎么是好?”
她边说着边看向韦夫人,征求韦夫人同意:“母亲,备上重礼不如多备上几瓶去疤痕的膏药,再带个郎中过去,这般才有诚意不是么?”
韦夫人自打上回跟盈时闹得不愉快,简直再不想见到盈时,看见她心里就烦。这等厌恶的情绪在得知盈时没有听自己的话给老夫人送上绣品,反倒送了个什么玉雕之时更是厌烦达到了顶峰。
她只觉得这媳妇儿就是懒,惯会哄着老夫人转头忤逆自己。
今儿听了盈时这话,韦夫人更觉得盈时是刻意在老夫人面前上自己眼药,当即便是冷冷一笑:“你倒是懂得多,只是昨儿前院受伤的都是些公侯名门之家,谁家还欠了郎中,欠了几瓶膏药不成?你这说出去也不叫人笑话。”
盈时登时讪讪道:“是我想的浅了,那我……”
韦夫人凉飕飕的打断她:“要显得有诚意,合该是亲自登门拜访才是,你若是想帮忙,你便去吧?”
盈时眨了眨眼睛,万般不情愿的从韦夫人手里接过这个苦活计。
韦夫人偏偏还要佯装不乐意的继续说她一句:“以你的身份,是不好登人家的门的,这回既然你有心便算了。”
盈时是什么身份?
她是孀妇。
不过好在她是梁府的孀妇,宰相门前三品官,她背靠着梁家,亲自去给外府女眷送礼,还真没哪家敢嫌弃。
……
盈时从容寿堂里出来时已经快到了正午,她却一点也不想歇息。
一出来便有些迫不及待赶去前院,拿到了详细的礼单,将昨日受了伤的五位女眷一一挑出来询问前院的管事嬷嬷。
管事嬷嬷见盈时问的详细,也只当是这位少夫人第一回接手这些活儿,心中害怕是以才事无巨细仔细盘问。
她哎了一声,便连忙朝着盈时细说起这些女眷:“两位姑娘伤的颇重,少夫人只怕要好生过去慰问一番。一位是安远侯府的六姑娘,昨夜额头上好大一片红,哭哭啼啼的走了。另一位是苏姑娘……”
盈时精致的唇角弯起,掀起一丝怪异的笑:“苏姑娘?”
旁人家都称家中郎君官职爵位,这位倒是直接称苏姑娘?
管事嬷嬷叹息一声,道:“您这就不知了,这位苏姑娘原是少监家的女郎。苏少监当年还给两位爷教过书。去岁少监去了,府上三位爷都去吊丧过,可惜他家没郎君,就那一个姑娘,婚事还一直耽搁着……”
盈时玉笋一般的手指轻轻划过手中的礼单,淡淡道:“这么说来,苏姑娘还是二爷三爷老师的女儿?”
“去套马,今儿我便先去见见这位苏姑娘吧。”
第37章 躲雨
苏家住在平阳坊, 与梁府足足隔着六条街,颇有一段距离。
听闻梁府少夫人亲自来拜访,苏家人很是重视, 连忙吩咐人叫染了病的苏姑娘叫起来出来接待。
盈时去到时, 只见宅院门前显得寒酸,她扶着春兰的手下了车,宅院内一应也都有些败落荒芜。
很快, 一个清秀的身影便出来迎接盈时。
女子年岁看起来不小了, 约莫十八九的年纪,这个年纪早该婚嫁,如今依旧待字闺中, 本就是一桩稀奇事儿。
隔着帷幕,盈时瞧见那位姑娘额上戴着抹额, 纵使敷了厚重的脂粉也遮掩不住面上脖颈间四处的红疹,瞧着很是吓人。
盈时唇角微弯,一来便是真心实意朝着苏姑娘赔罪,道:“昨儿宴会上惊扰了苏姑娘,是梁府的不是。祖母与母亲特意吩咐了叫我备上了礼,过来赔罪。”
苏姑娘想来受过良好教养,嘴中说着不敢,欠身请盈时落座,又唤婢女去给盈时沏茶奉上。
“这是今年新茶, 少夫人尝尝。”
盈时端起茶来小抿了一口, 喝出来是雨前龙井。
都夏末了, 雨前龙井还保管的如此新鲜,想来是耗费了一番功夫。
盈时这是才发觉苏府只是外边瞧着有些败落,室内一应摆设布置都不差。
花厅芙蓉纹路的窗扉对开, 金丝楠木的高几上摆着汝窑青白釉梅瓶。又见那位苏姑娘穿的是一件雪缎织锦裙,七重锦的绫罗纱衣,站在那里杏眼桃腮,尖尖细细的下巴,实在是一副很容易叫人怜惜的长相。
至少盈时带着再多的心思而来,如今见到这位苏姑娘这副模样性情,也都不好多挤兑她。
不过显然,苏姑娘不是个省油的灯,盈时倒是还没来得及旁敲侧击,反倒是苏姑娘胆子颇大,盈时打量她的同时,苏姑娘也偷偷打量着盈时。
苏姑娘似乎并不喜欢直视人,也许是自知理亏,早已不敢光明正大的见人。
她只是余光瞧见那位梁府少夫人喝茶时抬起手袖时露出的半截玉臂松松懒懒的垂着一支翡翠镯,她生的极白,莹白润透的肌肤仿佛会发光,竟叫同为女人的她看怔了神。
苏姑娘原先听到梁府有人来,她是满心害怕,唯恐萧氏真的受不过刺激了跑来与自己对上,自己终归是理亏。
可见到来人不是萧氏,却是面生的盈时时,她心中又是一闷。
只觉得这是瞧不上苏家。
苏家纵已败落,可曾经也是梁府西席,天地君亲师,如今自己蒙了难难不成萧琼玉还自诩高贵了不成?自己不来,叫一个寡妇弟媳过来?
她未曾表露自己的情绪,却已经听到盈时开口称赞:“早先便听说过苏姑娘父亲声望。人言苏少监博闻书翰,德行忠直,词藻出众,便是连府上老夫人听闻苏少监词藻美名,特位家中两位少郎君聘请为西席。今日一见苏姑娘,观闻你言谈举止,想必亦是家学渊源,祖传的本领。”
这本该是夸赞的话,任谁听了也会心生欢喜。可观苏姑娘起先眸中升起震惊,而后眼中闪过片刻的慌乱与羞辱。
盈时眼瞧着她满脸通红,指甲死死攥着帕子,恨不能将帕子攥出窟窿来。紧接着,这位苏姑娘倒是很快平静了下来。
她唇角牵动一下,像是耗费所有力气营造出一个毫不在意的微笑:“三少夫人赞缪了。我敬重二爷三爷如兄长一般,三爷纵使早早去了,我心中带三少夫人也依旧如同亲嫂子一般。”
自己骂她一句祖传的不要脸,她便转身刺激自己死了丈夫。又是好一个兄长嫂子,本都是亲切的称呼,如今却因她们这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传到盈时耳朵里俨然全是情色滋味。
盈时只听她这一句话,便知这位苏姑娘是个有真本事的。
至少是萧琼玉如今怎么也比不过的本事。怪不得前世能悄无声息的没露面就叫萧琼玉与二爷吵架到小产了。
原本盈时还只是猜测,猜测梁直身上染的那香许只是二人厮混情浓时留下的。如今想来,怎可能留下那般重的香?
便是眼前这位心思深沉的姑娘刻意留下的吧!故意叫萧琼玉心里狐疑猜测,不费一兵一卒就杀人不见血。
如此想来,梁直是否无辜?
盈时深深看了苏姑娘一眼,脸上慢慢没了继续玩笑扯皮的态度,她甚至再没话里藏刀的性质,直言便道:“哥哥妹妹的,我一个隔房的媳妇总插不上手,只不过是老夫人说叫我来瞅瞅是哪个不要脸面的下作娼妇,偷人的丑事儿藏着掖着些别闹腾的人人知晓,就当是养一个粉头罢了,梁家又不是缺了这些银两,二嫂子也是大度的性子,万万没有置气的理儿,苏姑娘说是也不是?”
盈时一句接着一句毫无掩饰的话说出来,虽然过分无礼了,可是这般直白的接近辱骂的话语,叫盈时心中堵着的气一扫而空,反倒是畅快起来。
仿佛连着前世的阴郁怨恨,都少了许多。
苏姑娘面上血色一点点褪尽,她唇齿间都被气得打颤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真假,哥哥妹妹,我、我不明白,莫要冤枉了我……”
盈时见她这副装傻充楞强装镇定的纸老虎模样,只怕不用她拿指甲戳,吹口气就倒下了。
她越看越觉得眼熟。
猛不丁想起来今早梁昀质问自己时,自己说的话——是不是也如她一般可笑的模样?
盈时越想越觉心中羞愧,她甚至不敢再想下去,骂开了也就无需藏着掖着了,她眉眼弯弯也不想自作多情将隔房的事儿闹得太僵,只道:“苏姑娘还太年轻了,许多事情并非你这般想的容易。便是用你的小聪明膈应嫂子,逼走了嫂子也还有其他的姑娘顶上,你这是何苦呢,好好的清贵娘子不当,何苦如此糟践自己呢?”
盈时面对苏姑娘赤白的脸,凝望着她眼中漫出屈辱的神色,只盼望着她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梁直此事过后估计也知晓远着些她了。
可盈时又是失望了。
苏姑娘眼中屈辱的神色一点点消散,她见盈时说的如此直白自己竟也没了继续装模作样的心思,她嘲讽笑着说:“三少夫人原来也明白自己多管闲事?这事儿真要上门来也轮不到你上门来,你何苦自己找事呢?”
“二哥他对我如何我心里最是清楚。他答应过我父亲要护着我,他待我比待他的妻子更有耐心,我虽然没名没份,跟了他亏了我也认。倒是少夫人你?多可怜啊,年纪轻轻的守着活寡,想必在梁家那般的家族中你也是处处受气无人相帮的。还不如我自在呐。”
盈时被她说的一怔。
说不恼火是假的,苏姑娘深知打蛇打七寸,往日看着温温柔柔的,一张嘴可不简单,盈时胸腔里的火烧的几乎要沸腾起来。
可是比恼火更深的是失望。
盈时甚至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对什么失望。
隐隐的,她觉得自己的许多想法好似一下子又破碎了。
原先她还隐隐自豪着自己的聪慧,觉得今日闹得这番梁直挨了罚必会收敛一段时日,府上老夫人想必早晚瞒不住,日后二人见面的机会只怕也少了。
也不知二人是如何勾搭上的,总之见的少了情分想必就淡了。
萧琼玉这个孩子若是能生下来最好,盈时觉得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到,至少后续如何她已是问心无愧。
可如今呢——盈时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她做的一切其实都没有用。
她以为她可能挽救了一个前世没来过的生命,叫二嫂这辈子也能有自己的孩子。她以为萧琼玉一定是开心的。
可她遗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情,这般的婚姻,有了孩子当真是一件好事么?
前世萧琼玉后来知晓痴心错付的真相后,当真还期盼着孩子?
也许自己真的做错了,她不该自以为比萧琼玉多活一世,见多了负心汉,就高高在上以自己的想法去插手帮助旁人的人生。
盈时叹息了一声,竟不知为何有些感动起面前的这位苏姑娘来。
可不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她露出了一点恶毒的笑容,也不留情面的互相伤害起来:“那这般我要祝你同二爷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了。现下梁家还没个一子半女,你要是肚皮争气说不准明年就能进梁府来。你跟二爷既然这般相爱,怎么好日日离别?在一处府里同住日后叫我也唤你一句小嫂嫂才是正礼。”
梁府这个臭泥潭多几个烂人搅和近来,也挺好的不是么?
苏姑娘宁静的面容一点点龟裂,她以一种微微尖利的眸光紧紧盯着盈时,如同毒蛇一般。
盈时见她这般知晓她必然是不甘心为妾的。
也是,谁还能没点追求。只是这好端端的书香门第家的女儿,偏偏盯在旁人丈夫身上,也真是够下贱。
盈时再没说旁的重话,只淡淡命人将带来的礼物送下,便起身打道回府。
一路上她都想的失神,忽地看明了许多道理。
情爱上深受其害的永远都只是女子。
为何呢?
因为男人们无论如何永远都是高高在上,他们并不会付出自己太多的情感,所以情感根本伤害不得他们分毫。
梁冀是这般,梁直也是这般。
同妻子青梅竹马的同时,并不影响梁直有自己的第二份第三份感情。他们或许还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借口,总能对一切的败坏行径心安理得。
重来一世,自己总觉得被困在如何也逃不出的囹圄里。
可如今盈时才忽然间被点醒过来,困住自己的从来都不是旁的,而是自己的这颗被世俗束缚的心。
是她太将条条框框当回事了,心地柔软的人,总归是要比没心没肺的人吃更多的亏。
想要活得开心一点其实也不难,将自己的良心踩在脚底下,没心没肺的过日子就好了。
反正她前世已经足够对得起梁府了,替死人守了六年的寡。
这辈子,她如何做也不欠梁家的。
……
……
回程的路上,车声辘辘。
车外忽地滴滴答答落起雨来。
夏末的雨水总是来的急,时常快的像老天被捅出了个篓子,顷刻间电闪雷鸣,晴空万里的苍穹遍布乌云。
这般雷鸣电闪没人敢在外行路,车夫连忙将马车赶去了最近一处避雨亭外停下,不一会儿,滂沱大雨接踵而至。
天色随着乌云笼罩渐渐透黑,天际泛着淡淡暗红,风摇雨影,四处竹帘都被雨水摇晃轻动。
饶是盈时一路被香姚护着严实,四面八方的风雨依旧叫她发丝间凝上一条条细密朦胧的水珠。
盈时提着湿润的裙摆踏入避雨亭,上回染了雨水发烧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她不敢再有半点糊弄,一入内连忙将衣袖卷上手臂臂弯处,拿着干净的帕子擦拭凝在肌肤上的水汽。
盈时平素惯穿素雅清淡的颜色,便是昨日老夫人寿辰上也只是一身水绿衣裙,今日却是罕见的穿的一身水红襦裙,搭上天水碧浅纱披帛,梳的是垂髫分绡髻,戴上两朵珠花,两边红绳绑着一缕乌发。
浸透了雨水后的衣裙裙摆手袖处颜色深了许多,胭脂一般醒目刺眼的红,衬托得裸露在外的那截白花花的细藕一般的玉臂,暗室中生出盈润光泽。
盈时听见身后石屏后的声响,她才后知后觉,转身迈去石屏后,却见后头石桌后一站一立着一对主仆,二人衣襟鬓角上点点湿润,想来也是染了雨才进来避雨的。
那人腰间一条玉带钩,宽阔的肩膀,山峦一般冷俊的容颜,清冷的眼眸。
有时候就是这般,越怕见到谁,越是来了谁。
盈时也不知自己与他究竟是哪儿来的缘分,这处根本就不是官道附近,自己为了早些回府特意绕着清净小路穿梭,一路客栈商肆旌旗迎风飘扬,哪儿不能避雨啊?竟也能这里偶遇梁昀。
早晨她还哭哭啼啼的一副悔恨模样,骗的他终于肯松口放自己一回,而如今竟然如此风光的招摇过市一点不见悲伤知错的模样……
若是梁昀问起来自己怎么来了此处,不是叫自己回去思错么?自己该如何回答?
盈时想着想着,恰时一阵风卷着雨水吹近来,她迎面被吹了个正着,冰凉的风雨扑来她面上,叫盈时控制不住的鼻头一酸,一连‘阿秋’了两声。
盈时连忙举着手捂着自己的鼻子。
梁昀微微偏过头去,朝她指了指自己身里侧的石凳。
盈时立即明白过来,那处藏在里头,想来吹不来风雨。
她提着裙摆依着梁昀身侧缓缓坐进去。
梁昀往日外出时章平总会给他准备另一身干净衣裳,为的便是以备不时之需,想不到今日却是派上了用场。
章平得了梁昀的吩咐将衣袍给盈时送过去,盈时娇滴滴的乌瞳像是一对黑玛瑙,她粉白的手指接过对她而言十分宽大的衣裳,有些羞意:“我当真能……能穿兄长衣裳?”
梁昀说:“你若想又染了病,自然可以不穿。”
盈时眨眨眼,她自然不会客气,她还想活得无病无痛呢。客套一番便从善如流的接过,连忙将男子外袍套在自己身上。
只是这般一穿上去,倒是惹人笑话了,盈时身量小,肩头更是瘦,如今套着男人藏青色的大氅,活像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小孩。
尤其是袖口和袍角,几乎有四寸都往地上搭着,她一不小心间鞋履都踩在了他袍子上。
盈时发觉过来连忙将外袍往膝上提了提。
她这回学聪明了,不再对着梁昀装傻充愣,没等梁昀问她便先一步回答自己来此的原由,侧面表达出自己是真心实意的改过自新:“母亲要我去赔礼去,我今日便带着人先去苏家,明日一早我便再去宋家,刘家……”
她当真是十分娇气,明明没沾到多少雨水,甚至如今还裹着厚实的男子衣裳,坐着避雨亭里最里头挨不着风雨的角落,却还是渐渐染上了鼻音,鼻尖通红像是抹了胭脂的模样。
水珠氤氲上她的眉眼,尤如隔雾海棠,朦胧而靡丽。
少女恰似柔花温玉,身上沾染了水汽的香甜,直直钻入他的胸怀。
梁昀胸口间气息不禁上下浮动几息,他微微偏过头去,轻轻嗯了一声,不想再与她计较她的小心思。
这般的身子骨,沾了点雨水若是又生病了,谁敢真叫她去了。
他说:“明日还要落雨,日后这种事你差人去便是。”
盈时亦是含着鼻音,轻轻应声,而后又悄悄凝眸于他。
她看他冷着脸的模样,心里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不多。
盈时发现若是以往时,他会待她很温和,唤她弟妇。
可是最近许是知晓她做下的那些事儿,称呼她起来时常都是无名无姓的唤着,好似不耐烦一样。
没法子——谁叫自己的把柄被人攥在手里,还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家长。
因此只要他情绪上有一丝风吹草动,盈时都是止不住忧心。
盈时见他情绪冰冷,便软声试探问他:“兄长不怪我了吧?”
梁昀不回答。
“我白日里越想越觉得难过,兄长这般说我骂我都没有错,我觉得自己做错了许多……我惹乱了祖母寿辰,还惹了兄长生气……”她越说,越有些底气不足。
梁昀依旧是不说话,他鼻尖避无可避,全充斥着她身上的融融暖香,熏的他只觉得热。
若非外头雨水滂沱,他只怕早就远离了这处,出去好生躲避。
盈时见他不仅不回答自己,反倒微微偏头去了另一边,似乎是不想听自己说话,盈时登时更加害怕了。
她唯恐梁昀又来找她算先前的旧账,他若是知晓自己今日去骂旁人家姑娘,且骂的那般难听……
盈时不敢想下去,她窸窸窣窣从自己袖口里取出那个被她保管许久的香囊。
原先想着这个能引得他愧疚的东西要在最危及的关头用上,早上那般凶险境地她都没舍得拿出来叫他愧疚,如今见他一副不吭声的模样,盈时反倒是眼皮子直跳。
不能继续耽搁下去了。
梁昀察觉到盈时一直低着头,似乎在袖口里捣鼓着什么东西,他静默等着。
香囊湿了水,本就狭小的囊口更是紧窄,盈时伸手拿了好几次都拿不出来。最终她也失去了耐心不藏着掖着了,连带着那个桃粉色的香囊一并拿了出来。
“这东西我一直忘了还给兄长,若非我上午翻找东西时瞧见了,只怕都要忘了……”盈时心中刻意要卖弄,并不着急着说是什么。
反倒是当着他的面,动手将香囊系带一点点扩开,宛如玉莲一般的纤指伸入香囊里,费劲儿将里头的东西取出来。
她的姿势很慢,很优雅,或叫梁昀瞧见了,罕见的口干舌燥。
那东西不大,一从香囊里掉出来就拿她掌心小心翼翼包裹着生怕自己看见,挺可爱。
盈时趁着章平同自己婢女说话背朝着自己的机会,将手朝梁昀大着胆子边伸了过去,胆大包天的粉绵的手指触碰到他的手背。
梁昀微微闭住呼吸,鼻尖往后仰了仰,并不想被她像一个蠢货一般牵着鼻子走。
他声音干涩,蹙着眉问她:“什么东西?”
盈时眼睫轻颤了下,一下子又怂了,她却执拗的并不回答他的话,握成拳头的手掌慢慢朝他展开,粉白的掌心里孤零零躺着一颗玉扳指。
那是——梁昀古井无波的眼中闪过情绪涌动。
“兄长那日替我治病,怎可拿着自己的信物交给旁人?好在我发现的及时……”盈时眼角弯弯,手段百出的讨好着他。
梁昀生平最厌恶诡计多端之人,最厌恶耍小聪明之人,最厌恶……
一千一万个讨厌,真的遇见了这个总爱在他面前耍小聪明的小狐狸,他却是止不住的束手就擒,被她牵着鼻子走。
他嗓音低哑,“你用什么同他换下的?”
盈时适时的微蹙起眉头,闷闷地说:“不过一副耳坠子罢了……”
一副耳坠。
梁昀脑海中尤如走马观花,浮现出自己与她那一路的所有过往点点滴滴。
他那时为了避嫌,几乎都是力所能及的不去看她。
可如今回想起来,他却是清晰的记得与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记得她梳的发髻,记得她穿的衣裙。
记得她伏在自己背上打瞌睡时,鼻尖温热的气息。
她的耳坠摩挲过他脸颊时,他的僵硬。
梁昀攥紧的手背上,根骨分明,根根经络浮现。
又听耳畔她仍旧忧心忡忡地问自己:“我也是刚才才想起来的,兄长你不会又以为我是别有心思,故意来讨好你的吧?”
梁昀下颚线紧绷,他声音沙哑而干涩,“不会。我说过我没有责怪你。你还小,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盈时双眸凝着他,她生了一副独得老天爷偏爱的面孔,偏偏总还不自知自己的美貌,卷睫长掩眼中的梨花春雨,嫣红的唇瓣徐徐启合,嗓音却是难过至极:“那耳坠其实是梁冀送我的。不过没了这个我还有他旁的东西做念想,再如何也比不得兄长唯一的东西重要……”
雷鸣划过苍穹,仿佛划开了一道银河。
遽然寂静间,梁昀心间不知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碎裂开来。
第38章 春浪
雨势渐停, 满地枯留寂寥与孤独。
天上落完最后一滴雨,方才的乌云悄然间已经全部散去。雨后的草树苍翠欲滴,天空澄净如洗。
四处静悄悄, 仿佛片刻前电闪雷鸣, 黑云欲摧不过是一场离奇梦境。
盈时将身上的衣袍还了回去,少女藕粉软缎丝履轻轻踩踏着雨后满地橙霞,登车回府。
她的车马消失在视野间, 梁昀收回视线。
这枚玉扳指是梁昀少年时便佩戴的扳指, 算不上名贵之物,却也跟随他多年,一同经历过许多风霜。
不过到底也是身外之物, 梁昀先前做为酬金让出时便权当是弄丢了。只是佩戴日久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后来他好些时日不习惯。
梁昀是一个念旧之人, 他对新的华贵的东西没有丝毫兴趣,他的院中角落一应用品都是经年累月的物件,如今旧物没了他也并不会用新物去代替。
如今,旧物竟是又回来了。
梁昀不急不缓将它重新戴上指节之上,眉心却是慢慢蹙起。
明明扳指还是那枚扳指,他却又觉得与以前全然不一样了。
那枚玉上,似乎沾上了她的气息。
梁昀刻意多坐了一会儿,避开与她同时回府的时间,直到天色将暗, 他才缓缓站起身。
他去吩咐章平:“差人往衡州去一趟, 务必将她的东西寻回来。”
她说那是梁冀留给她的念想。
那便, 如何……也要替她寻回来——
……
梁昀乘着一片黛黑的天空,回到公府。
饶是时辰不早,他刚踏下马车, 便见到老夫人院里的奴婢们几乎排成了队等候在门外。
见到梁昀下车,奴婢们纷纷上前请他过容寿堂去。
梁昀声音很淡,听不出旁的情绪:“祖母还没歇下?”
老夫人年纪大了,身子并不好。尤其是这等阴雨连绵的天,往日这个时辰她该是歇下了。
仆人却回说:“老夫人未曾歇息,一直等着公爷回府。”
暮色昏昏,梁昀一语不发,沉默着往容寿堂踏进去。
外头半明半暗的天,将他身形照的愈发晦暗不明,只见他那身藏青道袍随着走动间衣袂飘飘,身量直挺,鹤骨松姿。
梁昀甫一掀帘入内,坐在临窗塌上的老夫人便是抬眼看过去。
梁昀还未请安叩礼,老夫人已经放下了手中琢磨一晚上的棋,迫不及待便去问他:“昨日你瞧见镇国公家的孙女了?那小丫头名唤春华,人如其名,生的是面如满月耀若春华。我昨日问她几句,都答的有条不紊,听闻十二三岁便随着镇国公夫人身边协理府务,瞧着便是个福寿康宁的。今年只十七岁,属牛,家里疼着宠着不舍得早嫁,这才拖到如今。我看配你已是老夫少妻了。你意下如何?”
果不其然,老夫人又是旧事重提。
梁昀摩挲着扳指,面色未改,却是不接正岔。
“祖母,你知晓孙儿从来不留意这些事。”
知晓他素来恪守规矩,宴会席上面对女眷都是面不斜视,如何会注意什么镇国公府的孙女?
老夫人听他又是这副态度,便觉得胸口气闷,面色登时拉了下来:“你少时那般懂事知礼,小小年纪都知晓万事以国公府为重,问你喜欢哪个娘子,要哪个娘子做你未来妻子,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一切由着祖母选,你那时都知晓的道理。如今呢?如今祖母便是帮你定下镇国公家的姑娘了!”
“祖母,不可。”梁昀平静的声线恍惚间抬高了几分。
老夫人见他这般冥顽不化,气得骂他:“为何大了你反倒不如少时明理了?忤逆长辈来了?”
梁昀垂下乌黑的眼睫,神容冷漠到有几分寡情:“您一直知晓的,我曾经起过誓。”
“我一日不替父亲报仇雪恨,一日心中难安。我答应过父亲,不夺回河洛失地誓不成家。”
回忆起当年,梁昀几乎克制着最后一丝理智。
当年那场战争死伤数万,满目尸山血海,究竟是何等惨烈。
老夫人这些年也不准下人们提起往事,便是怕这个孙子心魔又生。
可如今,老夫人情急之下无法自欺欺人下去。
她鬓角银丝微乱,毫无避讳提起当年事:“你简直是剜我的心……你父亲没了你弟弟也没了!如今你还不肯成婚不愿留下子嗣,是想将祖宗基业都拱手让出去不成!想要我去后也无颜面对梁家列祖列宗不成?”
“二弟与四弟亦能延续梁氏血脉。”梁昀闭了闭眼睛,面容隐忍。
老夫人一听他这话,若非多年教养使然叫她没法子如寻常人家老妇,她只恨不能当场捶胸顿足,拿着手中拐杖去砸这个不肖子孙。
她叹道:“我真是后悔,当年霞月那丫头来退婚,我竟是应允了,我真是后悔!早知如此,当年我管你什么守孝不守孝,绑也要把你绑了与她成婚才是!”
霞月便是琅琊王郡主的闺名,亦是同梁昀曾有过婚约的前未婚妻。
当年梁昀同霞月这一对自幼便有婚约的表姐弟最后分道扬镳,其中内情错综复杂。
老夫人最恨的便是当年不该一时间心软,又加之梁昀重病卧床,她这才同意了两府退婚提议。
若是当年她狠狠心,趁着梁昀病重没法子拒绝,叫这二人成了婚绑入洞房——事成后依着梁昀的品行,如何不愿只怕也是捏着鼻子认下了。
她悔啊……
月霞那丫头转头嫁给了旁的世族子弟,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如今都三个娃娃了。
若这三个娃娃都姓梁该有多好。
她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我早就是老眼昏花,连记性也大大不如从前。寿命焉能有几年了?若是冀儿没死,我也不会如此逼迫你,我知晓这些年你的不容易。可是如今冀儿也没了……你当真要如此狠心?叫祖母死也不能瞑目不成?”老夫人见说硬的无用,便开始说着软话。
她知晓这个孙儿最是重情重义。
果不其然,听她这般说完,梁昀眼中闪过愧疚与痛苦。
可也仅仅只是一瞬,他眉目拧紧,坚定拒绝。
“祖母要我做什么,孙儿或都可一试,只唯独娶妻这一条。”
老夫人气得额角突突的跳,她骂道:“你是个有骨气的,可你也要有良知!你问一句你自己,可能对得起你身上的责任?你是长子,你这一脉香火如今更就只余你一人,你若是没留个后……你当真对的起你弟弟?可怜的冀儿才不满二十,第一回上战场怎得就有去无回?你对得起你弟妇么……”
“你瞧瞧她可怜的样子,若非你她如今与你弟弟合该是神仙眷侣。我只怕已经有了重孙儿!我有了重孙儿,你以为我还会管你一句?”
“你总要为了旁人想想,你要你弟弟过继那些不知弯了几道的血脉?日后能有几分亲?你若是真不想成婚,祖母也不会拦着你叫你毁了誓言……”
今日她是打定主意,要以己身来逼迫梁昀。
“你总要给梁家留下血脉,过继一个给你弟弟,也好叫你母亲与阮氏日后有靠!”
“否则,祖母是死不瞑目。”
……
……
越是想忘的,越是忘不去。
梁昀这些年每每午夜梦回时,总能回到当年,回到当年无边无际的尸山血海。
十七岁意气风发的麒麟将,一身银色流云盔甲,不拘兵常,锋芒所向,一骑当前,几度兵逼外邦。
可一切胜绩戛然而止在梁昀的十九岁。
十九岁的梁元衡意气风发的出征,领三万兵马支援其父,不出半月却是狼狈的全军覆没,他在地上爬啊爬……
从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骸中,努力翻找辨认着父亲的尸骨。
他终于,抱着父亲的头颅,爬出一道道数不清的尸墙。
当年那个十二州最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一夕间成了世人耻笑的废人。
他再不能带兵。
梁昀无数次的自暴自弃,甚至无数次想要放弃朝着父亲发下的誓言。
后来,他终于走了出来。
他期盼着弟弟能代替他接过河东的担子,他将万千心血都投注往梁冀身上。
长兄如父,他投注在梁冀身上许多许多心血,教导他文墨武学。
可惜……梁冀第一战就没了。
梁昀匆匆带着兵马去平息后事,却是连梁冀的尸骨都不敢看一眼。
他无能,胆怯。
他是一个失败的儿子,错信他人,导致父亲战死。
他更是一个失败的兄长。
他对不起梁冀,他有愧……
室中四下都是冰盆,蒸散去灼热的余温,空中氤氲着浅薄湿意。
剑势之迅猛,剑气胜寒霜气势蓬勃,梁昀腕脉急翻,长剑回鞘,却是忽地不堪重负,锋利剑身在昏暗中划过一道白光。
一声脆响,青锋剑蹭然落地。
章平听到屋里动静,面容大变,推门而入。
“快,快叫府医来!”
“公爷旧疾复发了!”
……
屋外飞雪融融,屋内暖炉却是灼热的厉害。
层层叠叠的绣罗合欢帐半垂,室内燃着香炉,紫云烟细细密密氤氲了满室,迎着雾光摇曳生姿。
一截粉藕般的手臂从幔帐中悄悄探出来,软绵绵的攀上了他。
紧接着,一具香温玉软的少女身子朝他胸怀里投了过来。
梁昀潜意识的伸手接住她,却见那娘子一双湿漉漉的杏眼,鲜红饱满的唇瓣。她靠在他臂上仰眸凝望着他,眸中仿若明珠璀璨,光花倒转。
只一息间的凝眺,就叫这世间最规矩清正的男子神昏意乱。
玉钗横斜,鬓丝黏腻,粉汗湿吴绫。
她的耳垂生的粉红小巧,连带着那颗红豆大小的细珠耳坠都像是裹上了一层蜜糖。
他将自己冰凉的指腹覆上她的耳垂,反复的捏着揉着。
却好似始终跟她隔了一层雾。
不够,这种浅尝辄止的触碰显然不够。
内室里闷热,汗水延着他的鬓角下颌一滴滴落下。一颗颗豆大的汗珠落在绣着鸳鸯的绣被上。
他鼻尖的汗珠滴答一声,落在少女粉白的颈窝上。
他忍耐不住低头,将她被自己搓的通红的耳垂连带上头的细珠耳坠,一同轻轻地吮入嘴里。
那姑娘眼神靡丽的笑着,她微微仰头红唇随着胸脯起伏一张一合,垂涎欲滴。
他将她从鲜红绣被中抱起,想与她更贴近一点,没有任何阻止的靠近。
那娇俏的姑娘软绵绵的手臂却是将他推开。
朝着他软声恳求道:“你只能亲我,不能沾我身子。”
为何,为何不能……
他急切的不知所措,一遍遍密匝匝地吻,吻上近在咫尺的唇瓣……
第39章 添香
昨夜穆国公发病, 深更半夜病情来势汹汹。
梁府的两位府医连夜都被唤了来。
屋外廊下,二位府医正为着药方的事儿争辩的喋喋不休。
章平跟着他们身后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急得团团转。
“你们二人究竟有没有旁的法子了?每回都是用这药压着, 分量一回比一回重, 还总是没法子根治,再这样下去总也不是事儿……”
自打四年前梁昀战场上受了伤,落下疾症久治不愈。
身体上的重伤随着时间推移还可以慢慢痊愈……可这魇症却是反复无常, 难以根治。
梁府满朝寻遍名医, 尝试各种法子也治不好。
后来,还是民间巫医替公爷配的方子,每回病发之时便用旁的药物压制, 慢慢调养着。
只是这药物却只是以毒克毒罢了,好在这两年公爷慢慢的少发病了, 谁知这日会这般凶险……
府医叹息一声,轻抚着山羊胡,摇头道:“急不得,急不得。等公爷清醒过后,热性散去,再行把脉看看罢……”
如今脉象也游跳不定,诊治也不准。
……
唇齿间若即若离的触碰,千丝万缕,仿佛雷电击破苍穹。
耳畔一阵轰鸣, 白光炸裂。
无法休止, 毁天灭地。
待炉中一息烟燃烬, 梁昀倏然间睁开了眼。
他的眸光失神凝望着素色帐顶,眼角潮红。
“公爷!”
“公爷还有哪里不适?卑下给公爷再行诊脉……”
“公爷,药熬好了, 您快饮了吧……”
耳畔,是众人层出不穷聒噪至极的呼声。
众人只见床榻上的男人半散着发,直挺鼻峰与深陷眼窝眉弓仿佛成了一处天然的水地,眼皮之上凝结着晶莹的汗珠。一身白绫中单自脖颈往下更是浮出许多汗水。
微耸的喉结,汗水浸透了他没有束紧的领口,往下隐隐瞧见男子藏在衣袍下终日不见阳光的紧实肌理。
公爷每回梦靥要以寒食散压制,可这药性极为霸道,如今发汗散热是好事。
梁昀头痛欲裂,眼前尚不能恢复视力,睁眼全是大片的白芒,右臂曾经受伤的骨缝处传来阵阵刺痛,叫他甚至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他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紧捏鼻根,直到身体里令人不适的余韵渐渐散去,他才重新睁眼。
使女们端来热水帕子汤药等物,郎中们抱着药箱,捏着针袋,已将在他床榻前围成一团。
“都退下。”梁昀脸色阴沉,衣领半开,喉结高耸,开口之下嗓音还有种古怪的低哑。
……
主子爷往沐房去更衣,婢女们这才敢进内室给主子爷收拾床榻。
婢女们手脚极快,很快更换了枕头衾被,重新续上安神香。
换床褥的婢女却忍不住发出一声嚷叫。
“谁伺候的公爷喝药?怎生洒去床上去了?还撒了好大的一滩!”
另一个端药的小丫头一听,唯恐自己挨骂,连忙道:“可别赖我,这可不是我!”
……
……
天明后,老夫人才从下人口里得知梁昀犯病的事儿。
老夫人一听自是心急不已,自己过了一夜才得了消息,必是孙子怕她担忧瞒着她了……
老夫人想起昨夜自己逼迫他的事儿,往日严肃狠戾的人,都是经不住眼中泛起泪,朝着自己身边的嬷嬷们叹说:“都是我的不是了,明知他有心疾,明知他听不得那些话,偏偏忍不住去伤他的去逼他……”
容寿堂中伺候老夫人的嬷嬷们都是看着府上郎君们长大的,当年那些事儿也都知晓,听了皆是含着泪去劝老夫人:“您是一片好心,想要公爷早些娶妻生子才说的那番话。”
“谁家不盼着孙子早日成家立业?公爷这般的年纪了,放谁家都要闹翻了天,怎能怪的了您呢……”
老夫人听了心中却是愈发酸楚,等不及便要去梁昀院子。
老夫人携着人去到时,梁昀正好刚服了药睡下,她只是隔着窗看了一眼见孙子睡梦中憔悴的神情,便也不敢多看惹得心中伤怀。
她招来府医,仔细询问梁昀病情。
“他以往每回都是头疼,惊梦,这回可好了?能安睡?”
“卑下方才给公爷扎了针重新服了药,一两个时辰应当能安睡……”
这事儿说来严重,每回病发都闹得人仰马翻,可每回府上都是对外能瞒则瞒。
梁氏家主,不可出一点点差池。
老夫人再是心急也知晓只能压着,万万不可闹出风声来。
她看完过后压着忧心,又事无巨细吩咐了几句,也未曾久留。老夫人出了内仪门,正巧瞧见匆匆赶来的韦夫人。
韦夫人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面上妆容清素,眉也没画,见到老夫人当即便迎上去问安。
“母亲!您方才瞧过昀儿了?他究竟病的如何了?”
韦夫人一副心急且丝毫不作假的模样,甚至妆容都没齐整便赶过来,老夫人见了没有多加怪罪,心里安慰了几分。
“往年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心病……如何情况也不好说,他方才睡下了,你也别再过去呼天叫地扰了他,叫他好好歇着吧。这孩子身上担子太重,凡事又总是往心里去……这些时日便叫他叔叔帮他往朝中告病几日,对外你也就说是风寒可知晓?”
韦夫人自然连连应下。
她往日再是眼浅也知晓的道理,自己往后一应荣光都靠着这个继子,是以一听梁昀病了,是比谁都着急赶过来。
如今虽没见到人,可老夫人都发话了,韦夫人心里有了底。心中一松,便想起旁的事儿来。
韦夫人迟疑了一下终是试探着问:“您这回看中的府上婚事说的如何了?公爷说是如何?可瞧上了……”
这可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眼瞧老夫人没说话,韦夫人只得继续硬着头皮跟在老夫人身后,“媳妇儿院里有两个身家清白的婢子,生的胆小柔顺惯会伺候人。媳妇儿便想着公爷房里一直空着……如今他病着正是需要细心体贴的娘子伺候的时候,不如就先叫她们往公爷房里伺候着?公爷也是往日看着讲究,奈何房里皆是一些粗手粗脚的婢子,这回的病说不准也是她们伺候不当惹来的。叫他有个知冷热的陪着,日后媳妇进门了,便是叫她们做个通房丫鬟也罢,做个婢子也使得……”
老夫人眸光慢慢移向她,韦夫人缓缓噤声了。
韦氏这般急着往生病的继子房里红袖添香——不过是以为嫡长媳要入门争权了,开始迫不及待往继子房里安插自己人脉了。
老夫人心中厌恶这等小心思,蹙着眉头冷哼了一声。叫她日后无需再提。
韦夫人满面羞愧也不敢吭声了。
只是韦夫人这番看似愚蠢的话尤如车辙马迹,在老夫人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老夫人回容寿堂的一路,手中佛珠一路都不断发出轻微碰撞,沉默不语。
她心中其实是被韦夫人的话说的心动了。
昨儿孙子虽说拒绝的干脆……可他却只说是不娶亲,这纳妾生子……
韦氏的一句话却是不假——梁昀身边就是女人太少,才不知如何与女人相处,才会如此排斥女人。
未经人事的男子,怎知晓女子的好?
叫他红袖添香一回……兴许就食髓知味了?
他立过誓言不能娶妻,纳妾自然不在此内,日后只要有了重孙,管他正出庶出也总比没有好。
老夫人足下一顿,思虑良久,终于是忍不住差身后的嬷嬷又往梁昀院里跑一趟,去将府医叫过来。
不一会儿,仆妇就领着府医来了容寿堂。
老夫人一双深深的眼看向府医,直接便问:“那药昀儿可是一直用?”
府医不疑有他,回道:“一日三回服用,只可惜效果比以往差了些,只怕要多加点剂量才是……”
以往这事儿老夫人是不准的,宁愿叫梁昀自己多扛着一些。
只是今日,老夫人捻着手中紫檀佛珠,岑寂内室中静的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到。
她心里默默念着阿弥陀佛,闭着眼睛道:“依你罢,我这还有一味药,你且一并加了去。”
语罢,老夫人身后的嬷嬷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玉瓶呈给府医,又是忍不住一句:“公爷病着,您可要仔细放。”
府医不疑有他,只以为又是什么他没见过的灵丹妙药。
谁知捏了点往鼻尖处一闻,登时害怕的直哆嗦起来。
“这……这是……”
……
老夫人今儿免了请安,正巧前院管事也传来话,说是前院新采买了一批婢子回来。
萧琼玉与盈时二人便往前院挑选婢女。
妯娌二人一路无言,盈时一路都有刻意去留意萧琼玉面上神色,未曾发觉她有什么不对劲的情绪。
盈时心里勉强安慰了几分,不管她昨日究竟是如何气恼的,到底还是不愿看见萧琼玉重走上辈子的路——
二人越过花树游廊,迈入花厅,早早便有许多仆人得了吩咐等候在此。
盈时院子里刁奴欺主的事儿才过去不久,萧琼玉唯恐盈时年纪轻转头就又忘了那事儿,便好心提醒她道:“弟妹若是担忧那些刁奴难管教,便多选一些外头采买的过去伺候着。只是这群外头买的到底不如府内的用着趁手,许多规矩都不懂,你挑回去还要多加调教才是。”
盈时好不容易送走了一批难缠的,自然是知晓这个理儿。不过她这回不想自己院里住太多人了,一个主子几十个丫鬟伺候着着实太过了。
况且,她不喜欢陌生人。
思来想去,盈时便在人群中凭着自己的眼缘,选了两个年岁约莫三十左右,沉默寡言生的老实的粗使嬷嬷,并另外两个十几岁出头的丫头。
被盈时点到的婆子丫鬟们纷纷上前来谢恩。
她们面上多有惊惶之色,却也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能留在梁府,自然比没被选上又要四处被卖来卖去要好。
盈时挑选完,管事当场便将她们的卖身契挑出,差人领着送去昼锦园。
“弟妹只选了四个?”萧琼玉惊诧,才四个婢子,如何够使唤?
盈时却是笑道:“未出嫁时我身边那几个伺候我也足够了,我那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主子罢了,如今多了四个人伺候,便叫她们做些扫洒的活计。”
萧琼玉见她如此说,也不再劝。
二人都挑了几个婢子,回去的路上,盈时听了萧琼玉说起,这才知晓梁昀病了。
“公爷病了?”
萧琼玉叹息一声,“二爷一早就说,他才病,公爷竟也紧跟着病了。没准是近来公府风水不大好……”
盈时追问:“公爷病了?什么病……昨儿我还见了公爷,精神的很。”
萧琼玉也不知,只是摇头猜测说:“约莫是伤寒吧,这病你上回也遭过了,虽还是夏日里,沾了点雨水发作起来可是吓人。”
盈时心里咯噔一声,一路往回走都没了精神。
她想起昨天傍晚的那场大雨。
他身上好像沾湿了许多雨水,可却将干净的衣袍给了自己……
盈时心中说不上的郁闷,连唇角的笑容都扯不出来。
他病了,自己该过去探望么……
第40章 催情
夏末, 雨水越发的多。
上午烈阳高照,瓦蓝的天空如同蒸笼一般火热。到了晌午,外边忽地又下起了雨。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在黛瓦上, 延着霖铃滑落下来, 雨声一片。
盈时回了自己院子里坐了许久,心里纠结。
去与不去,都难抉择。
她去了, 实为不妥, 只怕还要惹人眼。可若是只唤个婢女去看望,起不到半分意义,只怕婢女连公爷的屋檐底下都碰不着一下。他的病若是因自己而起, 且……他这段时日对自己的照拂,自己这般显得很不近人情。
盈时思来想去, 便叫桂娘去煲盅汤。
她瞧着屋外怎么也停不下来的雨,说:“等雨停了,我去给公爷院里送过去。”
盈时原以为桂娘会劝阻自己,说着什么男女大妨那种叫人扫兴的话,谁知桂娘听了倒是一句劝阻都没有,反倒一副欣慰神色,觉得盈时当真是长大了,做事都比少时有成算了。
小厨房早早铺设了起来,里头灶台什么应有尽有, 盈时如今已经少在大厨房里吃, 除了缺少了什么东西往大厨房跑一趟, 其余时间多是四人在小厨房自己解决的多。
桂娘听了盈时的话,宽慰道:“早该如此,公爷这些时日帮了咱们多少忙。就独独说上回, 我们都找不着您,那日的雨比今日还大,公爷下朝衣裳都没换就去淌着雨水寻您,后头您烧的凶险满府哪个主子过来帮忙了……反倒是公爷,连夜来给您带来郎中,喂药……”
“您推搡韦夫人那回可叫我吓得几乎要晕死过去!那是你婆母,你个老虎投胎的虎姑娘发起火来是一点没手下留情!吓得我一连几日都手脚冒汗,这般大的事儿放在哪家府上只怕都是麻烦,孝道压死人,若是韦夫人要趁机折腾你正好你给她送把柄去!可后头韦夫人事后竟没责罚您。想来也是公爷帮说了的。我心中对公爷自是千恩万谢,公爷是主君,您朝他示好万万没有错的理儿……正巧今早买回来的一对新鲜鸽子,杀了拿去煲汤。”桂娘絮絮念叨。
盈时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脑子转了许久才猛地反应过来。
她转过头去,猛不丁一下子提高了嗓音:“什么?”
“你说什么?他……给我……喂药?”
“啊啊啊啊!”
……
这日淅淅沥沥的雨水一直不见停,等雨水稍微小了点,桂娘已经煲好了汤水。
炖了足足两个时辰的鸽子汤,盛去大口瓷盅里,香姚端着盅,春兰替香姚撑着伞,盈时落后一步跟在二人身后。
其实,盈时也知晓,梁昀一定不会喝她的汤。
可他无论喝与不喝,自己送过去了便是一份心意。
桂娘说得对,自己冲着梁昀示好,哄好他,比哄着韦夫人简单容易许多,且回报更大。
看啊,自己这些时日犯了许多错事,他没惩治自己,更没告状给旁人,不就是这般么……
主院坐落于公府正中线上,盈时从未踏足过此处。
这日她也知晓规矩,只是穿过抄手游廊立在东角门前便不再往内踏入一步。
盈时目光落在寝房的廊下,却见里头乱糟糟的一团。隔着老远,抬眸便见远处廊下好些婢女四下跪着,哭哭啼啼,章平正是面红耳赤的辩论着什么,也不知那群人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盈时听的直蹙眉,只觉得他们许都是成心不想叫病人养病,才能吵闹成这般。
章平同她们争辩,甚至根本没空看到盈时过来。
盈时身边的春兰与香姚两个也没见到这等阵仗,主仆三人立在东角门下,一时间手足无措。盈时也不多话,抖了抖油伞上的雨水,将那抱厦便立着的另一名小厮喊过来,问他:“听闻公爷染病,现下可好些了?”
盈时问的不经心,小厮亦回答的看似有礼实则全是废话,“有劳三少夫人挂念,公爷已经无恙了。”
瞧着里头众人忙碌的模样,仿佛是出了什么事儿,怎么也不像是无恙。
可他既说是无恙那便是无恙吧。盈时也不多问,只是吩咐身后的香姚将汤送过去。
小厮引着香姚春兰往院里放汤盅,盈时便在廊下停住脚四下张望歇息。
她这还是头一回来到主院里——梁昀住所一砖一瓦都同他这个人很是相同,灰墙黛瓦,不见一丝彩绘,处处冷清至极。
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截然不同于其他院中花团锦簇的雍容华贵,这里却处处不见鲜暖花草的痕迹。便是绿植也只是一些松柏细竹,处处透着冷愈阴翠。
松柏穿石绕檐,努力向上生长。清幽的池馆水廊,伴着雨声劈里啪啦的无止无休。
盈时将自己袖口整了整,两个丫头也不知在里头磨蹭起什么来,她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影,索性自己重新撑开雨伞先一步延着游廊慢慢瞧着四下风景,往回走去。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少女玉色的纱裙延着廊下曼妙摇摆,她延着墙角小心翼翼的走着,走在干涸的石阶上,避开侧边扫入的风雨。
久等不来婢女,盈时忽地,却是隐隐听见琴声。
她延着声音缓缓看过去,只见那传来的方向,依稀是……书房?
阴雨天里,主子爷都还病着,奴婢们都躲着雨,谁还有这般的雅趣?
那细微的琴声断断续续混在风雨里,几不可闻。
盈时忽地升起好奇,脚步朝着西边甬道里钻进两步,然而那琴声却随着盈时的一步步迈近,倏然间消失不见。
盈时停站了半晌,仍没听见琴声继续传来,她叹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景象却是惊诧不已。
与前院不过一墙之隔,这里却是另一番风景。
廊两侧栽满了大片大片垂枝柏与芭蕉,高大的暗蓝色的树荫遮天蔽日,随着风声枝条像是里头藏了人影一般摇动。
淅淅沥沥的冷雨,再配上这等阴暗不见阳光的日子里,不见一个人影。
盈时总觉得下一刻枝条后头就要钻出什么东西来一般。
梁昀也算生的仪表堂堂,怎么院子里全栽种了柏树,芭蕉,这可不是什么活人喜欢的树……像是迎鬼来住的一般。
身后阴凉的风一点点灌入她的后背,盈时总觉得后背寒毛耸立,似乎有种被暗中盯紧了的感觉。
……盈时适时的咽了咽口水,吓得连伞都拿不稳了,急急往回跑去。
可她来时没仔细看脚下路,左右两侧甬道,她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是从哪边近来的。盈时慌不择路选了一条看着顺眼的便跑了去。
却忽地,少女衣裙经过时,廊下那条微阖的门缝忽地被缓缓推开。吱呀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
门缝后,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梁昀直直望着她,不知隔着门缝看了她多久。
他的面上截然不同于以往的神色。他今日仿佛很古怪,很古怪……似乎毫无避讳一般,那双乌沉沉的眼眸一眨不眨的冰冷地望着自己。
盈时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想到他还病着,人病了,哪里还能如以往一样?自己上回发烧时,又是哭又是闹的,据说连药都喂不进去呢。
盈时越想越是脸红,心中对梁昀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的感谢。
她停住脚步,惊讶的‘暧’一声,连忙将自己面上的恐慌收了去。
廊外少女身姿绰约的走过来,她纤弱而美丽,十六岁的年纪,面庞洁白姣美,皮肤嫩的像是蛋清,眼角眉梢已经慢慢绽放出令人心惊的妩媚。
“听闻兄长病了,我特来探望您。”盈时手指无措的抚着裙上的刺绣,抬眸与门后那张眸子对视了一眼,连忙慌张的将眼睛移开。
“兄长身子可好一些了?我给您煲了汤,花了一下午的时辰,您要不要去喝两口?”她唇肉颤抖间,依稀能看见里头小巧的糯米一般透白的贝齿。
梁昀将门开的大了些,这才叫屋外本就浅薄的天光微微照了进去。
天光朗朗,落在他脸上。
那张往日清冷却也算温和的脸,今日竟眸中通红,眼中全是阴翳。
他眉心微微蹙着,眉压的很低很低。脸上很生硬,唇角紧抿,下颚紧崩,再没有一丝表情。
盈时从未见过这般的他,娘子的直觉约莫都有些准,她眼皮跳个不停,偏偏梁昀又将门打开了几分。
“进来。”盈时听见屋里那人朝自己说。
男人的嗓音,低哑的像是从胸口里发出的声音。
像是毒蛇盘在门后,朝着她吐着蛇信子。
可盈时并未察觉,面对这种不正常的口吻,她只以为他在生气。
想起前边看到的,想起昨日他承诺自己的,想来不是在生自己的气。
盈时自以为很聪明的俏皮一笑:“兄长也别生气了,我方才看到章平正在骂他们。”
后来的盈时反复回忆这日的点点滴滴。
总是恨不能自己给自己抡一个巴掌。
梁昀的不对劲已经这么明显了!自己为什么!为什么眼瞎看不到!
归根结底,其实是盈时从不会对梁昀设防。
试问,那般一个光风霁月的男人,她除了怕他告状外,害怕他偷偷揍自己不成?
……
是以,哪怕门缝开的有点窄,哪怕梁昀离得很近,盈时也是傻乎乎的钻进去时。
里头暗淡,盈时又是才从外边近来,只觉得眼前黑乎乎的一片,她只觉得屋内很热,很闷,很重的香气。
好一会儿才渐渐能看清了屋内情景。
地上好像摆着一把琴弦断裂的琴。
盈时后知后觉的抬眸,才见到他今日穿的很松垮,甚至衣衫半敞,头发衣襟都有些乱。
以及,他的气息很重,很灼热,居高临下的一缕缕洒在她面颊上。
盈时眨眨眼睛,慢慢扭回身子:“那个……我忽然间想到还有点事……”
“兄长我想我还是先走了吧……”
她的手才碰上门框,身后的大掌紧紧锢上了她的手臂。
盈时的惊呼声被咽在嗓子里,屋外的风雨延着那道微阖的门缝,争先恐后的吹进来,裙裾被风吹起。
她的身前是冰凉的风雨,身后堵着滚烫的墙壁。
手底下的温香软玉仿佛化作了一滩水,他略一松手,要从他手心里流淌出去。
他不受控制地将她锢在臂下,将她锢在自己胸怀里。
“为何要走?”他贴上她柔软的脸颊,鼻尖眷恋的摩挲在她光洁的额上。
“为何要走!”
窗外垂丝桧摇曳,并成一条条翠绿帘幔垂下,绿茵婆娑。
少女鲜丽的裙边逶迤遍地,像是一朵盛极的荼蘼花。
她微凉的手指,像一缕丝绸,滑入他炽热的掌心。
梦与现实,早叫人辨别不清。
梁昀猛地闭上眼,蹭——的一声,琴弦彻底断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