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
“你想要成为影帝,是发自真心吗?”
“……你是谁?”
是稚嫩的、惴惴的声音。
滴答,滴答。
“……系统,我好害怕。”
依旧是小孩的声音。
“镇定, 使用我, 你会成功的。”
滴答, 滴答。
“系统!我今天真的见到了唐鸿儒前辈你知道吗?就是演诸葛孔明的那个。我太激动了啊啊啊, 都忘记找他要签名……”
“剧组今天的盒饭好难吃。西红柿炒蛋一股焦味, 所以晚饭我说要吃饺子。结果又因为那个演员NG, 晚了半个小时才结束拍摄。饺子都黏在一起了,大失败呜呜呜……”
“……系统,你怎么不说话呀?”
沉默。
“我、我不知道……其他系统会和宿主闲聊吗?”
“……不可以吗?”
可怜兮兮的。
“那应该说些什么?我不知道系统应该说什么。”
很苦恼。
“……呜。”
看起来很失望很伤心。
“那……饺子不好吃的话,要不要买别的东西来吃?”
终于向他迈出了笨拙闲聊的第一步。
滴答,滴答。
“那个人装什么逼,哼……以为有背景靠山、有更多朋友就很了不起吗?”
“别生气了。”
“我不生气。我有世界上最好的系统, 他没有呢。”
滴答, 滴答。
“系统,我成了年纪最小的最佳男主提名者呢!有你真好。”
“这是我应该做的。”
“只要和你在一起,无论再遥远的地方,我们都可以一起抵达!”
滴答,滴答。
“系统,我也想试试没有你, 我自己演戏是什么感觉……你会生气吗?我就是想试试,靠自己, 能够走到哪里。”
“……如果失败, 会影响到之后的事业吗?”
“……我不知道。”
看起来很茫然, 像是做错了什么似的。
于是电子海洋中不存在的神经仿佛抽疼了一下。
“你去试试吧。如果失败了, 还有我在。在那之后我们可以……”
滴答,滴答。
“我早该知道,我做不到……一切都完了。妈妈,话剧,电影……”
“没事的,振作起来,没事的。”
“不,我没办法了。你听见那些人的话了吗?他们表面上……背地里却捅我刀子,还说我是傻瓜。没有系统,我就是一个废物。我会把所有事情都搞砸的……”
“你还有翻盘的机会的小夏。谷导也拒绝你了又怎么样?你有叶导的电话不是吗?除了叶导,还有刘导、王导,不会没有路可走的。现在站起来,去给导演打电话认错,然后给叶导打电话,问他能不能在新的电视剧里给你一个机会。”
“……那些人甚至说我吸毒你知道吗,他们说我欺凌其他剧组演员,说我有后台,说是我把妈妈气疯的。”
“污名不会没办法洗刷的。它会陪伴你一段时间,但不是全部。”
“……不要。”
“快站起来去打电话吧。今年还有四个月。这四个月里,第一个月,你……第二个月,你……”
“……不要逼我了!”
是突如其来的尖叫。
“我做错了什么?我有什么做错了?从六岁到十五岁,我没有一天休息过。每天每夜我都在演戏、学习、讨好其他人。我演了那么多优秀的角色没有人夸奖我,我演砸了一部电影就轮到全世界都来指责我了是吗?我欠他们什么吗?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把电影演砸,凭什么他们就能打着‘因为对我有很高的期待’这种话来肆意地侮辱我,还口口声声说是因为我辜负了他们的高期待?”
“他们有因为那所谓的‘期待’为我做过什么吗?事情搞砸了我不比他们更伤心吗?一口一个期待,好像他们是我的亲人似的……明明只是在擅自对我有‘期待’又擅自对我失望……明明都在自我感动……”
“别这么极端。只要你演了更好的作品,他们都会回来……”
“我为什么非要讨好伤害过我的人?还要期盼他们回来?”
它看见记忆里的少年满脸是泪。它从未见过池寄夏这样的表情,于是更加慌张,更加急切地想要把事情扳回正轨上:“可是你不演的话……”
“就连你……你是不是也只是想看我完成任务、拿影帝的样子?我都快忘记了,你是系统啊。”少年说,“他们有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你也有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少年哭累了。他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睡着了。它漂浮在天空之上,突然发现,池寄夏的手腕和脚腕比谁的都细。
他像个少年人一样跌跌撞撞,又像个老年人一样行将就木。
“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你生气了?”少年小心翼翼的。
“不会。我是你的系统,系统当然要永远陪着宿主了。”
所以任性地胡闹也可以。
去接烂俗的偶像剧当消遣也可以。
看完热播剧,突发奇想想要进个男团,靠自己的演技装逼玩玩也可以。用金手指整蛊队友也可以。二十岁了也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也可以。
它是系统,他是宿主,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即使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的契约。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共享的秘密。
可他现在不仅想要摆脱它,还要把他们的秘密告诉其他人。
滴——
回忆在此刻终止。
纯然漆黑的背景下,细小、彩色的电子微粒汇聚成了一片海洋。在涌动的浪花中,一个大一点的“波涛”,缓缓地从海洋里升了起来。
一具人体。
一个人形。
人形有着瘦长的手和脚。“他”摇摇晃晃,来到海洋的岸上。“岸”的尽头,另一个人影站在那里,等待“他”。
让人意外的是那人影不是成年体的模样。他身材纤细,穿着校服,看起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顾若朝。
是顾若朝的影子。
“真不错,想通了是吗?”少年说。
人形看着他。
人形没有五官,只是电子微粒组成的模糊人影。这个场景本该让人觉得瘆得慌。可少年却全无恐惧。他饶有兴趣地打量对方的形态,最终说出一句话:“你看起来和池寄夏一模一样啊。”
怎么,化为人形也要用对方的模样吗?
“你打算把他变成一股意识囚禁在脑内,然后接管他的身体吗?”少年说,“这个剧情……唔,《病娇系统爱上我》?很刺激,天道会喜欢的。”
“不。”人形说,“我不想,这么,做。”
人形还未完全掌握虚拟出来的声带,说起话来有些磕磕巴巴。可少年竟然站在旁边,耐心地偏着头听它说完。
姿态竟然是包容并温和的。
“那你想要怎么做呢?”少年说。
人形说:“我,不知道。”
沉默。
漫长的沉默。
人形始终在思考。少年居然完全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人形到幻化的海岸边坐下,他也走到人形的身边坐下。两人肩并肩面对浩瀚的电子海洋,就像一对孤独的好兄弟。
“真孤独啊,是不是。”少年用脚去拍打电子水花,“这片电子世界那么大,你却只有他。”
人形:“……”
“为什么幻化出电子海洋和海岸?他在什么时候对你说过,想去海边玩,是不是?”
人形说:“你,为什么,知道。”
少年笑了,嘴角有浅浅的梨涡:“我当然知道。因为你的世界里只有他。”
人形沉默。而后,少年看见电子海洋开始翻腾、咆哮。
海浪如山呼海啸般袭来,带着摧枯拉朽之势,要将一切都拍成废墟。这样狂暴激烈的电子海洋足够使每个人都感到恐惧,可少年却始终坐在那里,不动如山。
就像人类有人类的朋友。怪物也有怪物的主。
人形声音森冷:“可他,背叛了,我。”
只有这一句话。
“除了彼得潘,谁都会长大。”少年抱着膝盖说,“彼得潘无法离开永无岛,你能给他什么?”
沉默。
少年的声音像是有着某种魔力:“把他留在你的永无岛上,让他做你永远的彼得潘。”
沉默。
少年拍拍人形的肩膀。他站起来,沿着海滩向外走。人形说:“你……和我,想的,不一样。”
少年回头:“因为我不需要和NPC们有共鸣,也不需要用他们眼中的我的倒影来确定我自己。”
人形又忽地开口:“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被困在,某个,岛上呢?”
少年不语。他抿着嘴看向天空,唇角却开始颤抖。
“你想不想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看你的?想不想知道,它是通过怎样的看法来控制你的呢?”
……
喻容时:“现在走吗?”
易晚:“一会儿吧。而且虹团的大家都在……”
喻容时笑了:“不好意思先走?”
易晚冷酷道:“总觉得今晚还没有出什么事,这对于这个场面来说太不符合常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别忙着出门,一会儿回来发现家都给丢了。
喻容时说:“你身为你们团里年纪最小的,却像是大家的管家一样啊。”
易晚冷酷地看了他一眼。喻容时居然行了个礼,说:“我是管家的司机。”
……怎么喻容时突然老夫聊发少年狂了。易晚头顶上的呆毛翘了一下,觉得喻容时的心情好像突然变得特别好。
甚至是在他刚见到灰宫之后……灰宫不是他的仇人吗?
奇奇怪怪的。
“等他们的主场解决完,就去我们的主场。”喻容时又说。
怎么就我们了。
易晚从阳台上下来。他瞥见躲在窗帘里的丁别寒已经走了。
不知道刚才的一切丁别寒听见了多少……易晚突然好害怕他又开始思考。
……今天晚上的翘班可不能让丁别寒的思考打断啊。他忧心忡忡地想。
回头时就看见池寄夏木头人似的站在另一边。
易晚:……
说好的男主主场呢?怎么两个男主都来围观他了?
“系统?系统?”
脑海里久久也没有回音。
“池哥,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原来是易晚过来了。
“咳咳,没什么……你和谢子遇很熟?”池寄夏掩饰道,“他为什么来找你?……不会是因为你在和喻容时谈恋爱吧?”
这算什么,抢死敌的老婆?
易晚:“不熟。而且喻容时也不是我的男朋友。”
哈?不是男朋友?
池寄夏的声音不自觉地就软下来了:“那也小心点他啊,笨蛋。虽然谢子遇好像没有对男性表达出什么兴趣过,不过他可是个变态啊。”
易晚:“变态?不只是迷奸犯?”
池寄夏:“呃,这件事说起来很诡异。”
看易晚表情一副从头到尾没变化的样子,池寄夏觉得自己还是得详细说一说。
池寄夏有点人脉,看过谢子遇那场震慑全国的案子。
案子涉及十多个女孩。大多是崇拜谢子遇的后辈。这起案子在外人眼里是谢子遇用自己的身份地位迷惑女孩们和他一夜春宵,而后将她们狠狠抛弃。但池寄夏恰好认识那个整理案卷的书记员,知道实情比这还怪异。
若只是以上内容的话,这个案子大概就是一个较为常见的,带有强迫性质和迷惑性质的性剥削案件。但实际内容比这还怪。除去女孩们拿不出证据之外,还有很奇怪的一点:真正说自己受到了性方面的骚扰的是极少数。
剩下的女孩们的受害却来自各种奇怪的方面:一个女孩被要求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在女孩说到自己被冤枉偷钱、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时,谢子遇居然安慰了她——他没做什么,甚至绅士地让她早点回家。然而女孩在离开酒店的一瞬间就被保安抓住,她被保安从包里搜出谢子遇的钱包。女孩哭着说不是自己干的,却没人相信。谢子遇和酒店里所有人嘲讽的目光让她濒临崩溃。她甚至试图当着所有人的面通过自残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在法庭上说到这件事时,女孩哽咽到无法出声。对于她来说,童年时被冤枉偷钱这件事可以说是她一生的阴影。回忆这件事对她带来的打击是巨大的。
——当然,后来法庭到酒店去取证,却发现当天的录像里根本没有过这件事的发生。也有人证明说女孩当天明明是待在她自己的公寓里,根本没有出门。
诸如此类的奇怪指控还有很多。池寄夏看过这些,只觉得谢子遇是个特别变态的神经病,而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只找16-23岁的年轻女性来发疯,不找男性或是位于其他年龄层的女性来发疯。简直就像是在做什么破防实验一样。这种不可预测的感觉让池寄夏觉得他非常不安全。
他如此这般与易晚一说,易晚却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啊……还有这些细节。”
易晚之前也知道得并不清楚。但如今一听,他觉得更奇怪了。
灰宫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池寄夏:“总之你小心点那个变态,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转换目标,比如突然也想这么折磨你之类的……就像……”
他卡壳半天,找不出易晚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最后说:“把你的工资卡拿走?”
易晚幽幽地看着他。
宴会角落是事故高发带。两人在角落里神神秘秘地说了会儿话,刚想出去,就听见另一边传来声音:“妈妈,你放心,我一定会拿到演唱主题曲的机会的……”?
安也云?
池寄夏:“咱们这宴会还真是热闹啊。”
原来安也云从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演出的机会。看来男主们加进同一个男团是有好处的。任何男主的自带反派开始发功时,都能被其他男主的耳目所看见。
不过安也云这样笃定。不禁让易晚怀疑对方的阴谋已经成型。如果安也霖出事,整个虹团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
……想在男团里平安拿到一笔工资真是太难了。
易晚谨慎地查看四周,尤其是在攒动的人头里寻找安也霖的踪迹。
“你在这里干什么?”
池寄夏过去拍安也云的肩膀了。安也云被吓了一跳,道:“你是……”
池寄夏:“别说你不认识我。我是你哥的队友。你应该看过我的电视剧吧?怎么,你也想唱主题曲?不过不好意思,这是我们虹团的工作机会,可不能让你这个外人抢走。”
易晚过来拍肩膀:“池哥……”
你表现得好像个恶毒大小姐啊。
而且快打听安也云准备了什么阴谋。
安也云说:“我好像没有看过你的电视剧诶……”
池寄夏:“怎么可能?《无双》看过吧?要不然《XXXX》?这个总看过吧?”
易晚:……
正事儿就不能交给池寄夏办。
易晚也没指望能从安也云的嘴里问出些什么。他扫视大厅,想要找到点线索。终于,他在斜对角的大厅另一边看见了安也霖。
安也霖总算支开了其他总裁。正在和制片人说话。制片人应该很赏识安也霖,安也霖高兴得脸都红了起来。易晚知道这个制片人人不错,在业内也是出了名的爱妻爱子、洁身自好……
坑可能被挖在哪里呢?
易晚向两人走去,并谨慎地扫描四周。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样东西上。
小桌上的两杯没动过的香槟。
或许就是这个了!
制片人这时却走了,因另一个人突然地向安也霖走过来。
陆北墨。
陆北墨一来,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有点剑拔弩张。具体对话不用细说,也是让安也霖不要太咄咄逼人,也代替安也云向安也霖求个和。安也霖冷冷地看着他,最终动了动嘴唇。
大概是他不来招惹我,我也不会去理会他的意思。
易晚快步向两人走去。陆北墨于是举起一杯酒,又将另一杯酒递给安也霖道:“行,那我们喝了这两杯酒,就当恩怨一笔勾销。”
勾销你个头啊勾销。
这种诬陷人、喝错酒、上错床、结下误会、带球跑的狗血剧情到底什么时候能停止!
易晚已经可以看见喝下这杯酒后的未来……陆总一觉醒来,在床上看见安也霖。于是他勃然大怒,认为他这个好男孩被邪恶的安也霖下了药,这场事故90%出自对方的蓄意勾引而非出自自己管不住勾八。安也云率领众记者冲入,照片上头条。A.T.股价在哭泣,刘哥在咆哮,他的绩效也在下降。安父安母则是大喜,逼着安也霖和陆北墨结婚来挽回安家的股价。陆家也乐见其成,因为安也霖怀了陆北墨的孩子……之类的。
陆北墨婚后依旧对小姨子安也云念念不忘。他不许安也霖出门工作,导致虹团被解散。或许三年后,或许七年后——时间长度取决于安也霖的生命力有多旺盛,陆北墨给出一纸离婚协议书。安也霖离开后陆北墨幡然醒悟,但对方已经死在了火灾里……停下啊!你这该死的联想!
“易……”
有人在人群里抓了一下他的手臂,好像是丁别寒。
易晚:“等我一下,处理个事情。”
安也霖冷眼看着这杯酒。陆北墨于是挑了挑眉道:“不会吧,难道你不会喝酒?”
这美男装模作样的样子真是该死地勾起了他的兴趣。他不会以为自己不知道,他少年时在地下酒吧里唱歌的黑历史吧。
装什么清纯。准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
安也霖倒是真的不能喝酒。说来惭愧,他身为地下歌手,却有点儿酒精过敏。
他于是端起酒杯,道:“我不喜欢喝这种酒。”
“那你喜欢什么酒?”
安也霖说:“要看和谁喝。对着你喝,就是难喝的酒。”
陆北墨:“你这算是故意吸引我的注意力吗?”
安也霖:……感觉像是吃了一坨屎。
安也霖如今深谙和这些总裁的相处之道,如果不打断他们,他们就会一直逼逼赖赖个没完。于是他皱了皱眉头道:“喝就喝了,你以后别来烦我。”
他举起酒杯就要喝……然后手腕就被人抓住了。
“他不能喝这杯酒。”易晚字正腔圆道。
易晚的突然出现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安也霖愣了愣,声音软了下来,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易晚说:“也霖酒精过敏。这酒不能喝。陆总,你想要讨好自己的新朋友,可以,但总不能逼着其他人喝酒吧。”
陆北墨皱了皱眉头,冷笑道:“护花使者来了……安也霖,我告诉你,请你喝这杯酒是对你客气。别逼着我把场面弄难看了。你是有挺多追求者没错,可他们在时尚界的影响力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陆家。今天这酒杯,必须空掉。”
几人的矛盾吸引了周围的视线。中老年人们都在另一片,站在这里的大多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年轻人,还有陆北墨的几个跟班。陆北墨又对易晚道:“要不然你帮他喝?”
“哎呀,多大点事,吵什么吵。”
“喝就喝了嘛,给陆少一个面子就是了。”
“都别吵了,一会儿让叶导看见我们来的第一天就惹出这么多事情……你们也不想虹团顶上这样的名声吧?”
最后一个开口的人明显对虹团几人不爽很久了。话里话外都在想着扩大事端。易晚知道自己这个组合如今都在风口浪尖上,又被几人团团围住。
远水救不了近火。看起来今天是不可善了……
他看见丁别寒向他们走来,看起来像是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了……
丁别寒不会打人……吧?
然后就被人从手里抽走了酒杯。
“就这点事,烦不烦。”丁别寒把酒一饮而尽,顺便把酒杯扔到了地上。
常年在刀口上舔血的丁别寒最烦这种叽叽歪歪的事情。一点小矛盾就要扯大半天。如今他已经看见整个世界都悬在了刀口之上,这些人却还聚在这里为了一杯酒浪费时间,实在是让他忍无可忍。
“易晚,走,有事问你。”丁别寒说。
易晚:……
安也霖:……
陆北墨:……
这个叫丁别寒的人实在是好清纯不做作……陆北墨看着他,眼里带着惊艳。他不会是想故意吸引他的注意力吧?
远处看到这一切的池寄夏:!!
丁别寒扫了一眼众人:“都看着我干什么?没别的事情干了?”
他的眼神冷得飕飕的,还带风。几个人不敢和他对视,都把头低了下来。
丁别寒无视了陆北墨的注视,对易晚说:“行了,我们走吧。”
又对安也霖:“你也早点回去……易晚,盯着我干什么?”
……丁别寒,身为无限流玩家,应该有一点魔抗吧?
第142章 三瓶矿泉水
俗话说得好, 苦酒入喉心作痛。丁别寒喝的这杯酒虽然不苦,但已经让他的味蕾隐隐作痛。
这种奇怪的酸涩感是什么?
易晚说:“不好意思打扰了,既然酒都喝完了,我就先和别寒哥一起走了。”
陆北墨说:“等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奢侈品集团太子爷上前一步, 要拽住丁别寒的另一只手臂。安也霖立刻就炸毛了, 挡在两人之间:“放开我队友!”
丁别寒说:“关你什么事?”
陆北墨就像把安也霖当空气似的, 眼睛直直地看着丁别寒:“因为很快, 我就会经常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你最好尽快为我的出现做好心理准备。”
这是要追杀他?
丁别寒皱眉, 但他实在懒得花时间在这里逼逼了:“随便你。”
反正他又不是没有被人追逐的经验。相反,在被追这件事上,丁别寒经验充足。
丁别寒拽着易晚往外走。陆北墨还在背后追逐:“你是故意对我这么冷淡,还是说这是你的天性?不过无论如何,我不得不说,你成功地吸引了我的好奇心。而我这个人, 喜欢亲自去解开让我感兴趣的谜题……”
丁别寒说:“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陆北墨说:“随便我的意思, 难道不是给了我一个闯入你的生活的机会?”
易晚友善提醒:“想要追到他,还是先死了比较快啦。”
《死后我穿进无限流游戏变鬼追逐高冷男神》之类的。
安也霖也追了出来,有点气急败坏了:“你有病吧!还来骚扰我的队友!”
另一边人群里隐约传来声音:“薄绛,你的队友那边是不是出事了?”
还有池寄夏对安也云的“怎么会这样”。
……虹团的团魂,又再次体现了呢。
丁别寒和易晚总算摆脱了陆北墨的追逐。他们停在楼梯间里,易晚看见丁别寒不断用手背去贴自己的脸颊。
平心而论, 丁别寒长得非常帅,还帅得很有攻击性。若非如此, 也不会因为一段极限运动的视频就火遍全网络, 甚至还依靠混血脸达到了跨文化征服的效果——整个团里, 就数丁别寒的北美粉丝最多, 没想到吧。
说到这里倒是可以插播一句,除去中文地区,池寄夏征服日本,薄绛凭借清冷颜横扫韩国,安也霖则因为身上的朋克气息在欧洲很受欢迎,至于易晚,嗯……易晚说好听点是比较平均。
言归正传。此刻丁别寒极具攻击性的美颜上多了几分茫然……和一层薄汗。易晚看着他这般表现,沉默了。
看起来丁别寒的确是没有这方面的魔抗了……所以问题来了,如果丁别寒的人生是一本小说,他的坐标是在耽美,还是在言情?
这能够直接决定毒理的作用效果。
奇怪的感觉。
丁别寒手撑在墙壁上,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许多。他沉思自己的反应,完全没有注意到楼梯间的门开了……关了……又开了。而后,他低沉道:“有问题。”
易晚在旁边问:“怎么了?”
丁别寒凝重道:“我觉得我可能中毒了。”
他转头看向易晚。楼梯间这样昏暗的灯光下,他居然都能看清易晚薄、但是粉色的下唇……丁别寒头一次发现,易晚的皮肤居然特别白。
其实他早该发现的。能被选进Iris5的哪有长得不好看的——论长相,那都得是人中龙凤。易晚差在气质不够个性,被他们四个人的极端气质所掩盖。但论长相五官,易晚也是一点不输给他们的。
黑发里还残留着几缕没染回来的、上次舞台打歌时染的粉紫色。黑眼,总是神色平淡的瞳孔有些柔弱……太可怕了。
这种毒居然还有迷幻效果。
……
如此重要的宴席上居然也有人下毒,真是其心可诛!
在无限流游戏的影响下,丁别寒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体素质也被强化。虽然没到能把氰化钾当饭吃的程度,但在能用头孢下酒的方向上也是大差不离。丁别寒已经很久没有中毒或感冒的感觉了。
可这区区的一杯酒,居然绕过了那么多他可以抗击的毒性,经过他本身抗性的重重减弱,最终还能直接作用到他的身上!
这是怎样恐怖如斯的药性?幕后黑手搞来那么烈的毒药,是要直接治他于死地!
丁别寒不相信偶然。玩无限流的人都不相信偶然。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大局,针对的肯定是他自己。布局的人一定算准了他会接下安也霖那杯酒——真是恐怖如斯啊!
丁别寒浑身一震,药劲都下去不少。这样精妙的布局,这样可怕的阴谋,还有谁能做到?
——真相来了。它一定与前日出现在薄绛床头的丝线,世出同源!
——那个神秘的组织,想要灭口他!
丁别寒完成40%的思考,懂了。他单手撑墙,把易晚囚禁在他的手臂与他身体的夹缝里,低声道:“易晚,我们正处于危险之中!”
易晚:“别寒哥。你第一次得出这么正确的结论,我真的很感动。”
他觉得自己肯定打不过无限流男主的……等下,丁别寒是主受还是主攻?
易晚想从丁别寒的手臂里钻出来。可丁别寒另一只手也用力攥住了他的肩膀,声音里充满了威胁:“别动!”
易晚失去行动能力。比起恐惧紧张,他更多的是怀疑地看向丁别寒……
不会吧,丁别寒还能真的走向俗套的……药效剧情?
“这里是监控死角,在这里谈话正好。我怀疑,我们正在被监视。”丁别寒吐出炽热的呼吸,“我中计了,这让我的背后冷得吓人。”
易晚:“你的呼吸倒是挺热的……”
丁别寒说:“我们正处在危险之中。不只是我,还有我们整个团。从安也霖被献祭,到池寄夏在精神病院中被鬼魂夺舍——你不用瞒我,我都偷听到了,池寄夏和不存在的东西说话,还偷偷用另一个人的声音打电话,我怀疑那可能是个亡者;再到薄绛异常的反应,他被人夺舍,我看见他头上出现无形的丝线……”
易晚说:“你好会打听,但现在不止你的左手,你的右手也在攥着我的另一边肩膀……”
丁别寒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思路清晰,虽然他的心脏也跳得越来越快了:“你认为这几件事可能是孤立存在的吗?我认为不是。世界上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必然!我被下毒,就是最好的证明。易晚,你注意到了吗?安也霖的安,以A开头。薄绛的薄,以B开头。池寄夏的池,以C开头。我的丁,以D开头。而你,是E……天呐,我怎么没有早点发现这件事?ABCDE……易晚,现在轮到我了!”
易晚:“你……继续推理?”
丁别寒:“那个幕后黑手在针对我们。我怀疑,那是一股我们不可抵抗的力量……你肯定能理解的吧?若非如此,你一个普通人,怎么会拥有那些野外求生的技巧,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那个叫灰宫的人也有问题是不是?我看见你和他在阳台上,他是不是也和幕后黑手有关系?”
而且我怀疑那个幕后黑手和我身上的无限流游戏有关系。无限流游戏想要……侵入现实!
眩晕感让丁别寒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这毒药太厉害了,他眼里的易晚的脸越来越柔和美丽了。
易晚:“别寒哥……你在你那边,一定是TOP1的大佬。”
一定是那个能活到最后、甚至取代系统的无限流大佬啊。
凭借这样残破不堪的线索,凭借那些不值一提的交集,丁别寒都能把真相推理到这个程度。虽然整个过程完全是错的就是了……实在是多智近妖王。
丁别寒冷笑。他觉得他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摇晃恍惚了:“幕后黑手太着急了……现在,就给我下毒……哼,它以为我会任由它糊弄过去吗?难道是因为感情问题,我不相信。”
虽然就是因为感情问题啦。
易晚通过丁别寒的回答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他沉默了一下,道:“好,今后我会更多地让你参与到行动中。现在薄绛和喻容时的境况非常危险,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当初安也霖一样需要你。”
不用给丁别寒补充更多背景信息和逻辑了。反正丁别寒自己会脑补完的。
丁别寒说:“你终于愿意向我坦诚了。哼……”
该死,他怎么感觉奇怪的感觉越发强烈了。易晚只是承诺坦诚,还没有完全坦诚。但他却觉得非常高兴……是那种飘飘欲仙的高兴法。
是因为他在这条血与火的道路上孤独地走了太久了么?终于……终于在走向末路之前,遇见了一只和他一样孤独的怪物!
有一种拉着易晚去做高兴的事情的冲动,比如一起去蹦极之类的……刚刚满足了好奇心的易晚也没发现自己的处境越发危险。丁别寒说:“感觉毒性越来越严重了。”
易晚说:“我刚刚买了六瓶矿泉水回来。你多喝点水,稀释一下吧。”
……这人什么时候溜出去买水的,难道是在刚才丁别寒独自思考的时间里吗。
丁别寒更用力地抓紧了易晚的肩膀:“易晚,你的恩情我这辈子都会记住。”
易晚:“你先双手放开我,在手机上写个备忘录,我才相信。”
“哗。”
一整瓶矿泉水被浇到了丁别寒的头顶上。
先是一瓶,然后又是一瓶……丁别寒一下被浇醒了。
易晚越过丁别寒的肩膀……就看见站在丁别寒的身后,面无表情的喻容时。
娱乐圈著名好人如今很没素质地扔掉了两个空矿泉水瓶,现在还在拧开第三个……直到丁别寒回头后,喻容时才露出了微笑:“小丁,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那笑容很完美,很好看,就是感觉怎么丝丝地冒着黑气。
鬼怪崩于前不改颜色的丁别寒被活生生地笑清醒了。
丁别寒说:“我。”
喻容时说:“清醒了就把手放开吧。”
……丁别寒把手放回了身侧。喻容时也不看他们,抬头看了眼楼梯道:“我房间在楼下,丁别寒,你衣服这么湿,也不想被人看到的吧?到处都是狗仔哦……不如先去我房间换衣服吧?”
“和易晚一起哦。”他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丁别寒顶着药效老老实实地往下走了。喻容时没抬脚,低头就看见易晚在捡东西。
喻容时说:“在捡什么?”
易晚:“你随地乱扔垃圾。”
……喻容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低下身来一起把矿泉水瓶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了。
顺便还把易晚买的剩下三瓶矿泉水也带上了。他对易晚说:“跟后面。”
对情感感知不强的小机器人开始眨眼。
感觉喻老师今天不是很礼貌的样子……这是生气了?
喻容时全程把自己夹在易晚和丁别寒之间,没有做走在前面的引路人。终于,刷开房间后,喻容时把两个人放了进去:“进去吧。”
他又对丁别寒说:“吹风机在厕所里。”
……丁别寒沉默地进厕所了。厕所,总是让他很安心的家。易晚觉得丁别寒的脑子可能秀逗了。正常人都知道,这时候应该换一身新的衣服,而不是在厕所里用吹风机把衣服吹干。
所以喻容时是不是也秀逗了。
喻容时的房间是个大套间。一个客厅,一个厕所,还有个大床房。喻容时说:“到我的房间里来。”
……唔,感觉这时候不要反对比较好。
易晚乖乖地进了房间。喻容时回头就看见他站在门口,一副像是在发呆的样子,问他:“怎么了。”
易晚:“在想我是坐沙发上,还是坐床上。”
好像书桌旁边的椅子也可以坐。
……等待指令呢这是。喻容时走过去,挽住他的肩膀。
“坐沙发上。”
……喻老师你不要把这样普通一句话说得那么奇怪啦。
而且最后还变成了两个人一起坐沙发上。
……易晚坐在沙发上一回头,发现房间的门都被关了。
易晚又盯着关掉的门开始发呆了,直到他发现喻容时从抽屉里找了消毒湿巾打开来。
“酒里有药,是不是?”喻容时说。
他扳过易晚的肩膀,很不容置疑地给他擦身上的衣服,袖子、肩膀,总之是丁别寒碰过的部分。易晚说:“……嗯,我没想到丁别寒没有魔抗。”
然后就被人用手指抓住了下巴。
喻容时的手指很修长,所以把他的脸转回来,也只用了两根。喻容时盯着他的眼睛,漫漫地说:“撒谎。”
易晚:……
喻容时:“明明是你好奇他有没有魔抗,所以跟出去,是不是。”
他这回的音色很淡,听起来像是没什么情绪。易晚于是说:“唔……可能吧。喻老师居然知道‘魔抗’是在指什么捏。”
喻容时又盯着他的眼睛不放了。过了一会儿,喻容时说:“怎么又‘捏’?”
还是用那种没有感情色彩的语气。
易晚说:“和虹团一起分开直播时,有粉丝在弹幕里说,说话时可以多加一点语气词,好显得不像是为了生活被迫营业似的,捏。”
喻容时:……
最后居然又补一个“捏”。这种行为和乱打通用补丁有什么区别。
喻容时低着头,继续用力擦拭易晚的肩膀。易晚今天穿了件衬衫,前两颗扣子在刘哥的造型建议下敞开,于是露出了一片雪白的锁骨。
在湿巾挪上去时,易晚总算开始不自在地往沙发里面挪了。
他抬起眼就对上喻容时的眼睛。易晚有点愕然地发现,喻容时好像从来没有在看他身上。
看他正在擦拭的位置。
而是在盯着他的脸。
易晚的睫毛开始一抖一抖的,有点试图通过快速眨睫毛驱逐奇怪氛围的感觉。喻容时结果还问他:“怎么了。”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喻老师的情商什么时候这么低了。
他之前可从来没做过让易晚觉得不舒服的事情的。
易晚说:“我觉得让丁别寒吹完衣服,出来看见我们关着门在房间里,不太好。”
这次没有加“捏”了。感觉今天不太适合和喻老师开玩笑。
喻容时还盯着他,忽然笑了。这一下笑得很温柔,很色如春花,活像很久以前喻容时在古装剧里演过的一个祸国大美人:“不太好?”
他用气声说:“如果我就是想让他看见我们单独在房间里呢?”
易晚:??
为什么喻容时变得这么……呃,S?
这下他不会了。易晚半天冒出一个结结巴巴的:“啊……?”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说一个“啊”字都能结巴。
好奇怪,好奇怪。房间里是不是开了空调,感觉好热。而且身上和喻容时皮肤贴着的地方也感觉好怪。
要是卫生间的吹风机声能再大一点就好了。至少可以驱散一点……这种诡异的氛围。
直到五六分钟后喻容时才不再折磨易晚那可怜的情商了。他像是漫不经心般地用大拇指去擦易晚的锁骨,问他:“刚刚在楼梯间里时,没觉得很危险吗。”
“……”
“要是我没有跟过来。”
“……我想知道他会说什么。”易晚说,“没有注意到。”
手指停了。
“那现在呢?”喻容时柔声说,“那你觉得现在危险吗?”
安静。
呼吸声。
“有,有一点点。”易晚结结巴巴地说,“不,有很多。”
喻容时问:“具体有多少?”
易晚说:“不知道。”
喻容时说:“和上次在我家时比呢?”
在他家时是哪次,当然是心照不宣的哪次了。
易晚迟疑:“多很多。”
喻容时又问:“和在丁别寒旁边时比呢?”
怎么又笑起来了。
易晚说:“多特别多。”
他小心地把膝盖都并拢了。喻容时一手撑在他的腿上,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衣领上,眼眸暗了暗,问他:“哪些方面多特别多。”
刨根问底。
易晚说:“……因为,我觉得自己也特别奇怪。”
很想逃开,却没有逃。还有点隐隐的不想逃。
喻容时终于不笑了——说实话,他平时笑起来非常好脾气,今天笑起来很温柔,但因为透着丝丝黑气,笑得还不如不笑。他又盯着易晚看了一会儿,起身去丢用过的湿巾了。
听见易晚“嗯”的一声,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
喻容时丢完垃圾回头就看见易晚在东张西望看他的房间。房间很整齐,倒是没什么不能看的。每样东西都放在该放的地方,就连被子都叠得整齐。这是一个可以自豪地被展示给任何来客的房间。
这是觉得环境安全了,又开始他的暗中观察习惯了。
于是喻容时又回到了沙发上。这次他的动作很快,也很直接,保证让人来不及反应——他单手捧住原本还在东张西望的易晚的后脑勺,非常干脆地吻了上去,另一只手则按住他的腰间。
有人说过,会用这个姿势接吻的人都是占有欲非常强的人。因为这个姿势就像鸟笼,能确保对方在他的怀里,不能移动。
“唔?……”
“唔……唔!……唔?”
在易晚发出惊疑的声音之前,喻容时暂时放开了对方的嘴唇。他用鼻尖贴着他的鼻尖,在交换气息的间隙里,盯着易晚因为震惊而睁得很大,且显得比平时还有神的眼睛,低声道。
“比起让丁别寒把他的衣服吹干。”
“我更想让你把这身他碰过的衣服脱了,换一身回去。”
第143章 勇气
易晚被亲得有点晕。
喻容时放开了他的嘴唇一会儿, 靠着他的鼻尖,问他:“能呼吸吗。”
声音还挺温柔的。
易晚:“……刚刚不行。”
喻容时:“现在喘过气了吗?”
易晚:“……嗯。”
……尖叫或害羞推开显然不是被写进易晚的“脑内程序”里的反应。
喻容时又托住他的后脑勺,温声道:“那继续。”
贴过来时又说:“嘴巴再张开一点。”
易晚:“……”
我刚刚应该是让他继续的意思吗?
……还有喻容时的接吻风格好奇怪啊。每亲一会儿他都会撤退一点,问易晚“喘得上气么”“别咬着牙”“打开牙齿, 让我再过去点, 可以吗?”。
之类的。
虽然语言和语气听起来都是在温柔地询问伴侣的意见征求伴侣的同意这样啦……放在一些大学新生入学前需要接受的“防侵害训练课程”里, 喻容时的表现可以说是教科书典范。
可身为那个被托着后脑亲的人, 易晚却感觉很奇怪……就好像这在某些程度上也是一种特别的掌控欲和占有欲似的。
喻容时说:“是很紧张吗……你有点发抖。”
易晚的腰贴在沙发上, 目前看来是没有用“因为需要维持坐姿平衡”这个理由来抵赖的空间了。
后来易晚觉得自己的肌肉有点不受控制, 具体一点形容,就是有点类似普通人又羞又急时的反应。易晚对外界物理刺激的反应一直很薄弱,当然也找不到词语来描述自己的肢体感受。
……脑袋里的头脑风暴过载了。
“我咬到你了。”他自以为快速地说。
喻容时舔了下嘴唇:“没有咬出血。”
易晚盯着他,默默地往沙发另一边靠过去了。
气氛很暧昧。只是亲完之后两个人两个人都很沉默。甚至喻容时都有一点犯了“接吻牛逼症”之后的尴尬和自我反省……毕竟人有时候就是容易情绪上头,肾上腺素上头就会让人很牛逼,气氛下来后就会让人陷入无尽的……
也没有懊悔就是了。
就是感觉有点崩了自己的人设。
易晚不会就此躲开吧?
他看向易晚。易晚不知什么时候抽来沙发上的垫子, 抱在胸前, 雪白下巴搁在毛茸茸抱枕上,眼睛垂着。不知怎的,就有点让人联想到猫猫头趴在沙发上“猫猫失落.jpg”时的表情。
“我没有在抖。”半天之后,易晚闷闷地说。
还有点喘。
喻容时:……咦,怎么只反驳这个。
喻容时咳了一声:“……好吧,没有在抖。”
小朋友还是要安慰的。
两人还是紧紧贴着坐在一起。沙发就那么一米多长, 两个人坐在上面,居然只占了不到四分之一的长度——可见他们如今贴得有多近。喻容时保持心理上的自我反省, 行为上的贴贴。终于, 易晚说:“刚才为什么亲我。”
……能平静无波地提出这样让人害羞的问题, 真不愧是易晚啊。
喻容时用手背贴贴易晚的脸颊, 有点惭愧道:“……太激动了。”
易晚说:“因为丁别寒吗?”
说起来,浴室里好像完全没有吹风机运作的声音了。喻容时说:“更像是……冲动了。”
“……不是我想听的答案。”好半天,易晚说。
喻容时沉默。
他看见易晚就坐在他旁边。脚上的鞋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了,可能是接吻时被挤掉的吧——他赤裸的双足一起缩在沙发上,看起来可怜兮兮。年轻人坐在他旁边,头发比起第一次见面时长了不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瞳孔聚焦,表情认真。
他忽然就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易晚时——当然不是指在荒野求生节目里的看见。那能算是什么看见呢?就像你站在城市的街头往下望。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每个人都穿着灰的白的黑的衣服,你的双眼是一双物件,它连接的是你的物理反应,而不是你的心灵。
真正看见易晚是在那片落地窗前吧。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一个任务终于结束了。可以回家了。再俗套不过的主角打脸配角事件不是么?还好,这个主角没有什么威胁性……可他看着那片雨水,为什么看上去那么难过呢?
人脑是个很奇怪的东西。直到你喜欢上一个人。你回忆和他的初次见面,你才会发现——那片灰色的世界因为他也曾存在,已经被染成了彩色。普普通通的擦肩而过,也能煽情得又如一见钟情。
于是喻容时想起来那是S城雨季的开始。夏雨从那天开始绵延。雨水没有单调地打在窗户上,在来到玻璃上前,它们也曾流过碧绿的芭蕉。走廊并不灰暗,因为易晚穿了一双运动鞋——运动鞋上有一条明显的红色边缘。
他如他一般不解,如他一般茫然。
他是开在钢筋水泥中的一朵塑料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拒绝生活在这个世界里。
所以他为什么会突然吻他呢?
“……如果你一定要问。”喻容时低下眸说,“我不知道。”
易晚:“……”
“你的队友们可以开着玩笑,热热闹闹地把手放在你的肩膀上。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对你做出亲近的举动,因为你也知道并认可,这是搞笑,这很好玩。”他说,“可我不能这么做。”
“……”
“因为你知道的吧?如果我对你做那些亲密的肢体动作,一定不是为了‘很有趣’、‘很好玩’。因为我是你的前辈,是个‘好人’,所以更不能这么做。而且你很容易被吓跑的吧?”喻容时低声说,“但是明知道如此,我还是想要吻你。”
“……”
“什么?”
喻容时觉得易晚好像嘀咕了一句话。
“性吸引力……我的么。”易晚慢吞吞地把那句话吐了出来。
如果是其他人,听见这句话或许会觉得有点被冒犯。可喻容时只是愣了愣,然后弯了弯眼。
“你想听我更详细地描述你的性吸引力在哪里么?”
如果易晚不懂的话……唔,可这样会不会有点太欺负人了?
易晚:“……”
“还有一个原因。”喻容时慢慢地说,“我曾经讨好这个世界,又拒绝接受这个世界,最后向这个世界妥协……很多人觉得,我二十岁出头时出于‘正义感’做的那些事很疯、很酷。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那段时间的我,是个自作多情的笑话。你是唯一一个能让我能够主动地回看自己的过去的人。”
“你拒绝这个世界,拷问这个世界,你比任何人都要独立、都要优秀。我只是难以想象……有任何一个人带走你、和你心意相通后,我会有多么孤独。在这个世界里。原本我觉得这样生活下去是可以的,是符合其他人对我的期望的。”喻容时垂着睫毛说,“‘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所以我必须捷足先登。
是这样的吧。
从你主动到我家去那天开始……你就别想从我这里逃走了。
易晚总算抬眼了,眼睛很大,盯着他:“感觉好恐怖哦。”
“嗯?”
“理智完全被感情压过的感觉。”
喻容时:“害怕吗?”
易晚却反问他:“你害怕吗?”
喻容时问他:“害怕什么?”
易晚沉默。喻其琛的脸在他的心里滑过。
“……不要骗他,他会很难过的。”
他慢吞吞地说:“如果我除了有一点喜欢你,还……对我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怎么办?”
喻容时用鼻尖顶了顶他的鼻尖。易晚睁大眼。
“那就大声直白地利用我吧。”喻容时说,“否则我没办法很好地执行你的命令的。”
易晚:“……”
喻容时:“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易晚:“丁别寒怎么还没出来。”
说着,他打了个喷嚏。
“可惜啊,约会泡汤了。”喻容时给他抽了一张纸。
……
丁别寒一进厕所,DNA就动了,顺便进了个副本,心急如焚。
……无限流游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他都来不及回房间,把行李箱里的人头带上,好完璧归赵。
……而且还在他中毒的时候。
……如果不能早点回去,易晚和喻容时都会发现他从厕所里凭空消失了!
一个人在浴室里吹衣服能吹多久。易晚和喻容时两个闲人肯定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然后进门查看。他的秘密就会直接曝光了!
不行,丁别寒必须加快动作!
扛着中毒debuff,丁别寒一柴刀劈死了扑面而来的鬼怪。这次他们踏入的是一个黑暗童话副本。丁别寒的队友目瞪口呆地看着丁别寒一柴刀一柴刀地把巨大的黑兔子砍成肉酱。
独狼这是怎么了。今天看上去简直是疯了啊。
游戏玩家的脸在无限流世界里都会被自动模糊掉,因此丁别寒并未暴露自己的偶像身份。即使如此,丁别寒在无限流世界里的名声依旧很响,因为独来独往来去如风的作风,被人尊称一声“独狼”。
除此之外,让“独狼”在玩家中闻名的还有他超强的推理能力。智勇双全的丁别寒很快就成为了无限流玩家论坛上的知名人物。很多人畏惧他,还有人想和他一起下副本。
黑兔子砍完,金钥匙掉出。丁别寒捡起血肉模糊的钥匙,一路狂奔向迷宫出口。奔跑在他旁边,和他稍微相熟一点的无限流玩家道:“独狼,你今天怎么不推理了,而是直接把迷宫杀穿了?”
丁别寒冷酷道:“我在现实世界里中毒了。”
无限流玩家:“?我靠,牛逼啊哥。”
牛逼,都可以牛逼,这就是无限流玩家之间的友情。
“对了哥,上次我说的事你上心没有。”无限流玩家又说。
丁别寒根本懒得听是什么事。无限流玩家还在喋喋不休:“游戏里人越来越多分薄了资源,红峰那帮疯子据说是要到现实里去解决无限流玩家,好给他们腾出更多空间来。我先前以为就是在瞎传,现在看起来是玩真的……你考不考虑和我们一起抱个团先?”
丁别寒:“没空。”
那玩家于是又是一阵“独狼你这样是会吃亏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丁别寒根本懒得理会。
他在大门前旁若无人地脱掉游戏里扒来的衣服,穿好自己现实里的衣服,以最快的速度跨出门去。
白光一闪,他又回到了喻容时的浴室。
丁别寒心急如焚。他检查四周,没有喻容时进来过的痕迹。吹风机还扔在洗手台上嗡嗡作响。丁别寒伸手拔掉电源。
神清气爽,就连身体里的毒都解了!
身上的衣服也早在游戏里干掉。事不宜迟,必须获得新情报。丁别寒立刻打开浴室门——客厅里黑漆漆的。
丁别寒:?
不,他们没有出门,而是在喻容时的卧室里——卧室门底缝泄露出一丝光来。
丁别寒有种不祥的预感。
丁别寒贴着墙角,靠近门缝,听见里面喻容时道:“……他晚点出来最好。”???
敢情这两个人根本没等他出来啊?
一个惊悚的想法让丁别寒的头皮炸开。就在这时,喻容时拧开了门。
丁别寒:……
喻容时:“嗨。”
越过喻容时的肩膀,丁别寒看见易晚正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易晚侧着头,灯光为他形状美好的侧脸投下同样美好的斜影……
易晚的嘴唇?
嘴唇?
咔嚓。
……丁别寒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寒冷过,冷到他都感觉不到冷,用柴刀劈砍最终BOSS黑兔时也没这么冷(血是暖的)。喻容时靠在这儿,易晚坐在那儿,他站在这里,脑袋里却播放着“你站在我左侧,却像隔着银河”。
“易晚。”他听见自己从灵魂里发出的声音,“你今晚是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回去?”
……
一整晚的热闹总算结束了。第二天,拍摄开始。
整个Iris5都动了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就连丁别寒都有。在和安也霖去参加喻容时导演的综艺前,他又把易晚拉到了阳台上。
“我敢肯定,这场阴谋的突破口就在薄绛的身上。”他叮嘱易晚,“昨天我盯了他大半个晚上,如今是白天,轮到你来盯他。”
易晚说:“好的。”
丁别寒又盯着易晚的嘴唇看了一阵……转身离开,有话说不出来。易晚在他身后说:“蓝光那几个人也要参加《科学之战》吗?”
丁别寒不回头:“是。”
易晚:“好,小心蓝光的人,尤其是谢子遇。还有,安也云也在那个综艺里吧?你帮着点安也霖,也霖性格单纯,别被欺负了。”
丁别寒背对着他摆了摆手。风萧萧兮易水寒,丁别寒一去兮晚上还。
易晚默默注视丁别寒的背影。一个《科学之战》,四个反派,不知道喻容时能不能hold住他们。
“易晚。”另一个队友倒是趴到了易晚旁边的栏杆上,假装漫不经心地道,“昨天晚上你和丁别寒出去后……是一起去喻容时的房间了吧?”
易晚回头就看到池寄夏。池寄夏实在是太假装漫不经心了,瞧他这脚,抖得和什么样似的。
……不过听到喻容时。
易晚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用手背碰自己的嘴唇了。
……有点烫。
“是。”易晚说,“昨天酒会上丁别寒的衣服湿了,所以去喻容时的房间换……”
池寄夏怀疑地看着他。
丁别寒的衣服什么时候湿了?
易晚假装没看懂。池寄夏面色渐渐凝重:“等下,难道……”
喻容时已经知道丁别寒是女孩子了?
池寄夏细思极恐。他拿起手机说:“得赶快和安也霖说一声……”
让他多注意丁别寒的安全!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即使喻容时是个好人,也不能排除好人说漏嘴的可能性。总不能让这种剧情发生吧:
“丁别寒,你也不想让你身为女孩子的秘密,嘿嘿嘿……”
虹团互相关心的团魂又一次形成了呢。
“喂!看这边!”
易晚和池寄夏往声音来处一看,摄影师正拿着镜头对着他们:“成团后第一次一起拍戏的感觉怎么样?”
池寄夏立刻就开始营业,并揽住了易晚的脖子:“这次是超越一切关系的父子情哦?”
易晚:“……”
作为营业的回报,他把路过阳台的薄绛也一起揽了进来。
从酒店去拍摄地点要坐一会儿车。易晚、池寄夏和薄绛三人坐在最后一排。薄绛用手托着额头,靠在窗户上,是有点昏昏欲睡的模样。
池寄夏在旁边一直说话:“说起来,薄绛是第一次拍戏吧?”
“是吧……”易晚打开薄绛的百度百科,替薄绛回答。
不知道薄绛的表现会怎么样。
池寄夏有点忧虑。
毕竟大家都是虹团的人,要是薄绛演不好,他自己也会不太舒服。而且……
池寄夏眼神暗了暗。
昨晚自从酒会回来后,他就再也没能联系上系统。这是过去十几年里从来没有过的。
薄绛还是闭着眼。车轮胎在坎坷不平的地面上摇摇晃晃,他的大脑也摇摇晃晃。
自从来安阳后,他就一直很困倦。
越来越容易困。
汽车摇摇晃晃,就如同马车在摇晃。黑甜的梦境缠上来,恍惚间,他以为自己正坐在柔软的贵妃榻上。
有人在轻轻地拍他的肩膀,一下,又一下……像是慈母。可他哪里有母亲呢?他的母亲从来没有温柔地拍过他的背脊。
女人说话了:“明越,明越……好好睡……快长高……”
我是……
“我是……薄明越……”
砰!
有人拍醒了他。
薄绛迷迷糊糊睁开眼,对上池寄夏的眼睛。池寄夏说:“你昨晚没睡好吗?在车上睡得这么沉。”
“不知道……昨晚没睡好。好像有谁盯着我似的……”
薄绛揉揉眼睛,眼前终于清明。他又听见池寄夏说:“易晚说叫了半天没叫醒你,我手劲大来让我拍……等下,盯着你,谁?不会是丁别寒吧?再等下,易晚呢?”
两人都有点愕然。原本属于易晚的位置,如今是空无一人。
……
“呼……呼……呼……”
易晚蹲在一片断墙之下。
他用力咬住自己的虎口,瞳孔放大,双目无神。可无处不在的恐惧依旧摇着他的肩膀……让他难以自制地颤抖着。
丝线。
他又看见了。
丝线,在薄绛的身上,在距离他不到十厘米的位置!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了。iphone单调的手机铃声在旷野里显得格外突兀。易晚犹豫片刻,用手指抽出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喻容时”三个字。
他轻轻松了口气,按下接通键,温柔的声音从听筒的另一边传来:“易晚……?到地方了吗。”
平常的问候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就像天籁之音,把他从恐惧的荒原拉回嘈杂的人世间。易晚握着手机道:“我到了。”
电话那头停了一下。喻容时说:“你声音不对……发生什么了吗?”
“现在已经没什么了。”易晚说。
喻容时:“具体是什么?我不放心。”
易晚难得地有点焦躁。他不是已经告诉喻容时“已经没什么了”吗。
为什么还要追问呢。
电话中的对话中断了几秒。喻容时大概是知道他不想说,道:“我就是想问一下,昨晚睡得还好么?”
易晚说:“还可以。”
喻容时:“嗯……有什么想吃的吗?剧组的盒饭应该挺一般吧。”
易晚:“没什么。”
安阳古城的风沙有点大。易晚吸了吸鼻子,说:“我要去定妆了。”
而后,他听见喻容时说:“真想现在就见到你啊。”
易晚沉默了。
半晌,他说:“刚刚,我看到薄绛头上的丝线……就在我肩膀旁边,我很害怕。”
我害怕被丝线操控。
我害怕它们转而伸向我。
我害怕……我不再是我自己。
喻容时说:“你不用怕。有我在。谢子遇不是说我是被‘神’抛弃的废品么?那你是被废品选中的人。”
易晚面无表情:“这个说法听起来一点也不酷啊。”
喻容时笑了一声,而后谨慎说:“你能离薄绛远一点么?”
易晚:“你不想拯救薄绛了?”
喻容时是一个多么英雄主义、又笃信奉献精神的人啊。
喻容时:“你的安全更重要。”
易晚:“有池寄夏在,没事的。而且丝线的目标似乎只有薄绛。”
喻容时还是没有立刻放心。他沉默了一下,道:“没事。谢子遇在我这边,我不会让他过来的。”
易晚说:“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啊,喻老师。”
喻容时依旧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总算肯挂掉电话。在通话结束前,他对着话筒安静了很久,而后,小心翼翼道:“易晚。”
“嗯?”
“我们现在算是什么样的关系?”
易晚想了想,说:“被你强吻过一次的关系。”
喻容时:……
“好吧,行吧。小同学。”喻容时无奈又宠溺地说。
易晚正准备挂掉电话,喻容时突然又说:“易晚……其实我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
“如果是你的话,即使是碰见了丝线,也不会被它所束缚。”喻容时说,“谢子遇曾告诉我,‘天道’在寻找最精彩的剧情……”
易晚沉默:“……说得好轻松啊。”
“但一个自由的灵魂,不需要被束缚。它不需要规则,就能跳出最美丽的舞蹈来。你知道么?有的精彩,是会超越‘天道’的设计的。如果我是‘天道’,我一定舍不得摧毁这份精彩。”喻容时温柔地说,“当然,为了保证安全,还是离他们远一点。”
精彩?
我吗?
易晚说:“你好像忘记了我是团里人气最低的人。”
喻容时说:“是么?下次我给你打榜?而且……”
“你其实不在意这些东西,对吧?”
通话结束。易晚握着手机在断墙后发呆。
——他是灰宫口中被“天道”抛弃的“废品”。
——他定义模糊,不被天道束缚。只要待在他身边,就能免除天道的注视和干扰。
——他因为和他相遇,一点一点拥有更多愿望,变得鲜活起来。
——可他不是他向往的“凡人”。
——他绝对,不可能是凡人。
“而且,我无法坚信,这一定不是一场‘安排’。”
他对自己轻声说。
但他说,他可以战胜“丝线”,言之凿凿。
……
易晚在失踪十五分钟后终于又回到了片场。池寄夏拉着他一起去定妆,对他说:“薄绛最近身体很不舒服啊。”
易晚:“嗯。”
池寄夏:“他是不是太入戏了?我听见他在梦里说‘我是薄明越’,这入戏还入戏错人了啊。”
今天的工作任务相对简单,即再试试衣服、试试妆容。池寄夏先去换了一身皇帝装扮出来,在剧组里找自己认识的人“耀武扬威”。他正玩着,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梁辉实。
“梁哥啊。”池寄夏也不甩脸子,笑嘻嘻地回应他。
梁辉实盯着他全身上下看,而后冷笑一声:“恭喜啊,好多年没见过你演正剧了。”
池寄夏说:“和梁哥一样演个配角,演技还是够用的。”
池寄夏从来没有任人阴阳的道理——不管他做没做错。
梁辉实说:“不仅自己来,还带着两个队友一起来?这算是壮胆,还是一人得道,鸡犬也要升天?”
池寄夏知道梁辉实讨厌他,可没想到这人说话这样刻薄。他刚拧起眉头,就听见梁辉实道:“这几年我不是没看过你演的剧,什么《漂亮校花》,什么《少爷和她》……要我说实话么?都是垃圾。既然已经跑去演那些烂剧了,为什么又要跑回来?”
池寄夏刚想发火,就听见易晚说:“梁哥,你看池哥的电视剧看得还挺全的嘛……”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梁辉实的脸青了又红、红了又白。易晚说完这话就去试妆了。池寄夏留着和梁辉实对峙,对他狂抖眉毛:“怎么?很在意我?”
梁辉实反而冷静下来了,脸冰得难看。
“有些人从没有过好机会,有些人有机会和天赋,却肆意挥霍。”他冷冷道,“这是叶导的最后一部戏你知道吗?塞进来你们三个搞唱跳的,别把别人的毕生心血变成一场笑话!”
池寄夏说:“你说什么呢?”
梁辉实说:“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一个没演过戏,一个只演过一个小龙套。难道不是你和你的公司把他们塞进来的?”
“好了,辉实。”一个苍老又威严的声音响起,“易晚是我选的。”
梁辉实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奇怪。他看着走到他身侧的老教授,失声道:“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总得给有天赋的新人一个小机会吧。”老教授笑,“而且有时候,戏份少的小角色也会有非常好的表现效果。”
梁辉实抿着唇不说话了。他极为复杂地看了池寄夏一眼。
池寄夏等着梁辉实快走。可梁辉实在转身走之前,还对他说了一句:“池寄夏,你好好演吧。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得到你拥有的机会。”
他离开了。
“我靠这人……”池寄夏瞪着这人的背影。另一个女声却轻飘飘地说:“你们关系不太好啊。”
他一转头就看见秦雪心坐在他旁边。
这还是池寄夏在上次那部剧之后第一次面对面见到秦雪心。这位女士的上次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嚣张跋扈、脑子不好使。可如今她一身红衣坐在他身边,托着下巴,眼眸淡淡看着前面的模样,却像是和过去大不相同了。
他记得这妹子在阳台上找易晚哭来着……八卦的心起来,池寄夏顺口道:“他看不起关系户呗。”
秦雪心说:“是么。我也是关系户。”
确实如此。池寄夏笑了:“哪里,不是说你之前面试拿到了一个角色么?现在不过是换了个角色演而已。”
“换了个角色演啊。”秦雪心说,“是么,他们都说我是七公主。生下来就无忧无虑,阳光,明媚。”
池寄夏:“嗯。”
秦雪心又说:“可如果我生下来不阳光明媚,那就是没有价值的么?”
池寄夏一愣。他看对方的侧脸,女人看着前方,面无表情。
而后他听见拍摄场地里的声音:“都过来看帅哥啊。”
……
薄绛的妆造不算困难,因为不需要特效化妆。
导演基本上把私生子这个角色按照偶像剧男主那样设定。薄绛得以获得了化妆师的超常发挥,直往最帅的样子化。效果出来后,整个化妆间里的人都很满意。他们让薄绛站起来转一圈,屋内屋外都围满了看帅哥的人。
薄绛倒觉得很尴尬。按理说他并不会因为大众的注视怯场,可如今他扮演的是他自己的私生子……结果这么多人里,只有叶导看着他,摇了摇头。
叶导:“感觉差了一点。”
“差了哪里?”
叶导盯着他看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有人对叶导说:“可能演起来就不一样了。”
叶导对薄绛说:“你看过剧本吧?做几个姿势出来。”
有人递给薄绛一把剑。薄绛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做了几个凶狠的表情出来。
凶狠、偏执、为了复国不择手段、隐忍……这是他的私生子该有的表情。
可叶导还是摇头,不断摇头。
“不对,不对!”
“还是不太行。”
“不行,不行啊……薄绛,你对这个角色的理解是什么样?”
薄绛尽管已经极度不悦,依旧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叶导听完后,沉吟片刻道:“还差一点……薄明绛的私生子不该是这样的。”
弦崩断了。
“叶导。”薄绛冷冰冰地说,“为了这么个角色,花这么多时间为难,值得吗?”
“你说说看?”
“薄九原本就是个不存在于历史上的人物。一个为了满足收视率需要被生造出来的……东西。”吐出这两个字时,薄绛觉得爽快极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是人。差不多行了。”
薄绛的骤然尖锐让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他如今的模样真的和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
而叶导只是看着他,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继续说。”
“薄九的存在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一个玩笑。一个假东西,一个不尊重历史的假东西。”薄绛闭上眼,“抱歉,我做不了他的解读。”
站在另一边的梁辉实已经紧皱住了眉头。薄绛叛逆的态度显然已经点燃了他的不悦。他站起来道:“你怎么和叶导说话的?”
薄绛突然觉得很累。
好累啊。
为什么要花时间在这里和他们争吵呢?得过且过地混过去不就好了。现在嘴上先糊弄着,演戏时随便演演不就行了么。反正这个角色就是用来卖脸的……为什么要和它较真呢?
那种温暖的睡意又从脚踝开始包裹他,就像是有一个人的声音在他耳边絮絮低语。他说大哥你累了吧,大哥你快点睡吧,瞧瞧你,真可怜,在这个世界里也不能和任何人建立好一点的关系,所以……
让我来代替你吧。
叶导说:“挖掘这个虚构的人物身上能有什么样的表达,是我们共同的任务,是……”
眼睛渐渐闭上。
“一个活在虚无的旧梦里的,不愿承认现实的做梦者。”有人说。
那人的声音极其清冽,像是寒风,吹走了所有旖旎的迷梦。有人在他的身后喊他的名字:“易晚,还没化完……”
薄绛睁开眼。他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他的身前。那个身影说:“薄九从来不愿意承认,属于薄家的王朝已经过去了,消失了。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建立薄氏政权的土壤。他背着剑走街串巷,看起来是求生,其实是逃亡——他背负着母亲留下的名为‘复国’的诅咒,逃避自己跳出这个认知后,本来可以拥有的命运。”
“这个观点很新颖……”是叶导的声音,“还有其他的吗?”
“薄九崇拜他的父亲。这来自于他母亲的灌输。母亲告诉他,薄明绛是伟大的太子,他肩负薄家王朝延续的使命——即使他什么权力都没有继承。他不允许别人说他父亲的一句坏话。但事实上……他应该会恨他。他的超我崇拜他,他的本我却在憎恨他。因为他想要做他自己,而不是做某个人的延续。”
薄绛浑身一震。
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身影。杏黄的衣衫,束发,五官模糊,气质清冷……他站在他身前,让他觉得他就是他自己。
“他”说,他应该恨“他”。
“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是改变不了未来的。如果那是值得改变的未来,就不应该把它只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很多时候,人总是喜欢给自己加这些自作多情的责任感。但我不认可。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一切都可以用马尔科夫链来解释。例如,因为他是薄九,所以他传承了薄明绛的血脉。因为他是薄明绛的孩子,他就一定要承担责任去复国。因为他有这样精彩的身世,所以他的复国一定会是成功的。”“他”说,“可薄九真的是在相信这条逻辑链,还是用它做逃避‘自我思考’的理由,在压力下挥霍自己的人生呢?”
“所以他是个做梦的人。”
薄绛终于看清了。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任何人,而是易晚。易晚凝视着他的脚踝,面无表情。
他放在腿侧的拳头因看见了丝线在颤抖。可他站在那里,一步也没有退过。
第144章 心结
此刻, 安阳古城的另一边。
“这片城区越走越荒凉啊。不知道薄绛他们在干什么呢?”刘哥说。
和易晚等人不同。《科学之战》不在安阳古城开发较为成熟的影视城区拍摄,而是在更原生态的地方。原生态也意味着荒凉。刘哥和两人一路走来,身边人越来越少,还以为自己进了无人区。
好在有导演专门派来的工作人员带路——喻容时在这些小事上总是很贴心。
“这条路真宽。”刘哥说。
“安阳古城的建筑经过数次修葺翻修, 不过依然保持着最原汁原味的风味。”工作人员解说, “拍摄地点就在前面了。”
她指着一处宅邸。宅邸门开着, 里里外外站了不少人。
“旁边那座宅邸也是我们的吗?”安也霖问。
他注意到街道的另一边还有一座宅邸。那座宅邸看起来比工作人员指的那座要阔气许多, 门口石狮子的规格也要高一些。
“那边是我们剧组拍戏的地方。”站在路边的一个穿牛仔外套的工作人员听见了, 抬头解释道。
安也霖才注意到那座宅邸门口还立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那部剧的名字。
《北周绝恋》。
安也霖:……
不知怎的, 右眼皮居然突突地跳了起来。
“你们这部剧是讲什么的?”他问。
Iris5如今红透半边天,工作人员自然很乐意为他解答问题:“我看看剧本……嗯,讲述北朝开国皇帝曲韫和周朝末代皇子薄明绛、薄明远、和薄明越之间的爱恨纠葛。”
在这个世界里,拍摄和播放男男/女女爱情电视剧都是非常常见的。
安也霖第一次听见最后那个名字,蒙了一蒙。不过他很快想起,前几天易晚他们读剧本时他也在场, 这薄明越是薄明绛的三弟来着。
还是最后那个叛国、导致薄明绛和薄明远兄弟离心的幕后黑手。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一部剧在简介里就带着薄明越玩。安也霖于是皱眉:“这个曲韫和三兄弟都有爱恨纠葛?”
主攻NP电视剧?
工作人员说:“原著小说挺火的啊, 你没看过么?我翻翻梗概给你看……对了,给你看完之后,你能送我一个签名吗?”
安也霖和工作人员凑一起去了。丁别寒很是无语——他对别人的事情才没什么兴趣呢。
而且。
一阵风吹过,丁别寒向旁边的枯树上看看。
这地方的气氛总让他觉得有点儿诡异。
刘哥见喻容时戴着口罩出来了,上去和他接洽。他也没回头,就对身边的两个说:“你和安也霖在这里等一下。”
于是也没注意到丁别寒皱了皱眉, 向风吹来的方向去了。
丁别寒走了,刘哥也走了, 只剩下安也霖和工作人员一起看简介……
安也霖:“这篇小说的主角是薄明越?”
还真是从未想到的路线。
工作人员:“是啊, 所以是反套路文。这篇文就是守规矩的福气宝宝薄明越的Happy Ending爱情故事啦?”
安也霖:?
什么福气宝宝, 他耳朵出问题了?
工作人员说:“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周朝末年, 皇室有三兄弟。分别是:
清冷矜贵的才子,大皇子薄明绛。
多愁善感的才子,二皇子薄明远。
和……
不学无术,比谁都要咸鱼、守规矩的三皇子,薄明越。
薄明越是如此的守规矩。不争不抢不出挑,男子无才便是德。他不做什么才子,不作什么诗,面对大厦将倾也不肩负什么国家责任,每天吃饭睡觉,这就是他能作为福气宝宝活到最后的秘诀。
而这部剧里的另一个男主,曲韫,也是在自己做质子的那段灰暗的少年时光里,对薄明越一见钟情……
嗯?
安也霖:“等等,不是对薄明越一见钟情?”
而是在薄明绛和薄明远之间……反复横跳?
工作人员说:“没办法,年轻时的人总是会被才子的才华蒙了眼。男人只有成熟了才知道,才识多了,心就野了,琴棋书画,能当饭吃?像薄明越这样的福气包才是过日子的好人选。更何况,薄明越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做。他每天在床上做瑜伽伸展筋骨,身体非常柔软。曲韫喜欢得很呢。”
……安也霖觉得自己身边的气温有点冷。他说:“然后呢?”
是的,在这部剧里,薄明绛是曲韫的第一个男友——而且是薄明绛自己主动追求来的。
可是薄明绛作,非常作。他春天要宴请高门,秋天要吟诗作对,非初春化开的雪水不泡茶,非舟山上的古木做的琴不弹,非常具有高雅情趣。而且,他还要曲韫上进,把心思多花在仕途一道上。
安也霖:“……这不是,挺有才华,也挺入世又出世的吗。”
工作人员说:“你不懂。受太优秀了,只会给攻带来压力。你看,后来曲韫不就反了。要是薄明绛不这么作,不要求曲韫这么上进。曲韫还会反吗?薄明绛,悔教夫婿觅封侯啊!”
安也霖:……
忍不住虚起了眼。
与此同时,还有一名高门贵子在追求质子。那名贵子当然就是本文男配:薄明远。在薄明绛和曲韫分分合合期间,他一直在不懈努力地受竞,多次试图上位。
可在野党成了执政党后都一个样。薄明远也作,也非常作,只是作的方向不一样。他春天要曲韫摘桃花,冬天要曲韫摘雪花。对着月满月缺要吟诗,对着花开花落要落泪。而且,他还耍小性子,曲韫一和别人说话,他就拈酸吃醋。曲韫不来看他,他就咳血到卧病在床。
安也霖说:“……这不是,挺有才华,也非常有生活情趣的嘛。”
恋爱中闹闹小脾气当然是生活情趣。
工作人员说:“你不懂。受太作了,也会给攻带来压力。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就不拼搏自己的事业了?几次不回话、爽约而已,就大发脾气。一点都不体谅男人的难处!”
安也霖:“那还要这个攻一起谈恋爱干嘛?曲韫拼搏事业下来,也没见到房子写上薄明远的名字啊。你有没有发现,你前后两段的吐槽完全是逻辑相冲的啊。”
而且又不能像薄明绛一样要人上进,又不能像薄明远一样要人陪他,到底要人怎么样啦。
唯有最小透明的薄明远不一样。他不像两个才子哥哥一样喜欢出风头,每天就窝在家里吃饭、睡觉、养狗、吃饭、睡觉、养狗……于是成功吸引了曲韫的注意力。
……安也霖为那一堆“老男人”“小不点”的爱恋感到反胃。简直就像傅总复活在了这剧本上一样。
后来,自然就是亡国了。两个炮灰才子都得到了自己的下场。
薄明绛,太作了,居然还想着自己身为太子的事业——早知道,招曲韫当赘婿不就行了吗?而且还不肯原谅曲韫。他要曲韫回来和他复合,追妻火葬场。曲韫当然是拒绝了。
薄明绛自然是一怒之下就跳楼了。跳着楼,还喊曲韫一定会为他痛苦余生。
工作人员说:“这段剧情是很有讽刺意义的。受就是太自作多情,还想用自己的死来惩罚攻。在真实世界里,攻只会很快就把他忘记了。这段就是写来讽刺这个的。你看,评论区看到这一段时都在笑。”
你那剧本也没多真实世界好不好。
……而且作为一个被三角恋害死过一次的重生者,安也霖的脸立刻就黑了。
而薄明远,薄明远也太作。他的最大竞争者薄明绛死了。曲韫出于对薄明绛的愧疚,承诺立他为后——薄明远识相点就该赶紧接下。如果他接下了,他就是这部剧后半段里,曲韫和薄明越爱情的最大竞争者了。
可薄明远这个才子不仅作,还每天写诗伤春悲秋,甚至辱骂曲韫负心,毁灭他的王朝——到底在纠结什么啊,懂不懂啊,攻的东西就是你的,换到曲韫手里又怎么了,你可以通过征服他来征服王朝啊。
于是薄明远也很自然地被厌弃了。这两个才子专注自己的感受,不肯原谅薄明越,所以他们获得了光荣的Bad Ending。
终于,曲韫把目光挪到了一直在他身边吃吃喝喝的薄明越上。
白白软软,家国被灭也没心没肺,真是个小福星啊!而且还是一张白纸,二十多岁了,没有一点性经验。哪像这剧里的薄明绛。薄明绛和曲韫最后一次吵架就是因为他和他的竹马侍卫酒后睡了一觉。
曲韫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早让你离你的竹马远点。薄明绛说你没少和其他人睡觉,我这还是第一次。曲韫说我用前面你用后面能是一回事吗。薄明绛说你区区质子进我薄家也只能当个赘婿。区区赘婿竟敢噬主。曲韫一怒之下离开了京城,打开了反击的序幕。
安也霖看得有点晕:“等等,在他和薄明越在一起前,曲韫这是已经和至少两个人……不,还有其他的,加起来十几个……做过了?”
工作人员说:“攻嘛,历经千帆才有魅力,正好为后来和受相好积攒经验是不是?”
安也霖无语了。后面的剧情太离谱,他根本不想看。无非就是些老男人爱上咸鱼小娇妻的故事,还好薄明越是男的,不然还得接七个男宝……只是他看见剧本上有个批注“薄明绛和薄明越由一人饰演”。
“??为什么薄明越和薄明绛的演员是同一个人?”安也霖问。
工作人员说:“因为薄明越每天躺在床上什么事都不做。现在的电视剧,集数越长越好,为了插播足够的广告,最少需要七十集吧?薄明越是守规矩的咸鱼主角,总不能一直拍薄明越在床上躺着吧?所以,就给薄明绛加了点戏。但是也要顾及到主演的感受。主演哪能让另一个人的戏份凌驾于他之上?所以薄明越和薄明绛就由同一个人演了。”
易晚拍的那个《表里山河》也才四十集。
这他爹的。
魔幻狗血混合魔幻资本主义。安也霖觉得这剧可真行。
工作人员说:“安哥,你怎么这个表情?资本市场可看好这部剧了,小投资,大受益!现在的人就喜欢看这些。尤其是这个作者还是薄明越粉,这真是很少见的呢。超级新颖。”
安也霖忍不住吐槽:“我觉得作者哪里是受控,呃,薄明越粉。你看,建功立业的事业给曲韫了。两个龙章凤姿的高门贵子受的爱情给曲韫了。曲韫厌倦风雨前后,除了这两个人,睡的人也不少。男的,女的,妃子,花魁……这不纯纯一脏……咳咳。之后,还有二十多岁了,居然还是‘一张白纸’的薄明越接盘。”
他把暴言咽下去,道:“这个故事里占尽好处的明明是曲韫。而且,为了增加演员戏份,薄明绛和薄明越长得还一模一样。这很难让人不觉得,此中没有任何白月光情节。”
白月光什么的最讨厌了!
最想吐了!
工作人员很不能理解:“可薄明越获得了爱情啊!他是这场长跑中最后的胜利者!最后,他因为身体太差,四十多岁就死了。但他也死在了最美好的时候,曲韫会用一生来怀念他!”
安也霖:……
这话真是没办法接了。
资本市场确实挺看好这部剧,甚至专门给他们租了太子府来拍戏——没错,他们如今用来拍戏的府邸以前可是薄明绛住的。
薄明绛死后,当地人觉得不吉利,只有薄明远非要搬进来住了一阵。后来薄明远上山隐居去了,历史上的曲韫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也命人把这里给封了。
安也霖正无语着,太子府里却走出来一个人……银白的衣袍,高高的发冠,一副玉面小公子的扮相。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那人道。
……差点忘了,之前不是说安也云搞到了一个小成本古装剧的主角来演吗。
原来就是这部剧。饰演薄明绛+薄明越。
曾几何时,上一世时,是安也霖只能做幕后之人。他的歌被傅总肆意地买去给安也云用,成就了安也云一代“歌神”的传闻。如今反过来,是安也云只能蹭自己这个望尘莫及的“哥哥”的热度了。
工作人员惊了:“安也云,安哥是你哥哥?对哦,你们一个姓安,另一个也姓安,就像两棵枣树一样。”
她怎么现在才发现。
工作人员说:“安也云,你能有这么一个哥哥,真是太厉害了!”
安也霖能明显看到安也云的表情扭曲了一下——被人视作低安也霖一等,是安也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方才因看见安也云而产生的不悦也消失了。
这一世和上一世是不一样了。他没有了傅总,却有了自由,还有歌,还有队友和A.T.……安也云再也无法伤害他一根毫毛。
安也云有多大的能耐他是明白的。上一世即使有他的歌,还是得依靠后期修音声音才能听的人。这一世,安也云只能永远追在他的身后,看他的背影了。
安也霖说:“别叫得这么亲热。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也并不熟。”
没有血缘关系……工作人员看着他们俩,一下想起了之前的传闻。
于是她看安也云的表情也变得诡异起来。安也云挂不住表情了,他扭曲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安也霖指了指旁边:“在你旁边的宅邸里拍综艺。”
他看安也云红着眼睛,于是笑了笑,安然道:“你看起来不太高兴?劝你说服一下你自己。肉眼可见,在未来的三十年里,我都会继续在这个圈子里。”
“而且比你做得更优秀,更好!”
……
另一边的丁别寒则在查看四周。
之前的资料里提过,安阳古城曾经多次招商,想把自己建设成新的旅游胜地。然而频出的怪事却让这份开发计划数次搁浅。丁别寒很明白一点:这世上没有偶然,只有必然。
就像上次傅总选中他们用来献祭。这个安阳古城的《科学之战》,也一定有秘密。比如这次……他确实在这里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这片城区里,是有灵魂的!
一条大路。道路左边,是薄明绛住的太子府,如今被用于狗血肥皂剧《北周绝恋》的拍摄。道路右边,是薄明越后来的府邸——说起来,这里面还有点故事。
原本薄明越的府邸不在这儿,而在大路的另一边。这座府邸在那还要过去的时候,属于薄明远。
没想到吧。
薄明远在这座府邸里度过了自己的儿童和少年时期——与自己的兄长门对门,直到北国军队的入侵。说来也好笑,北国军队入侵时没有毁了薄明远的宅邸,而是不小心把带火的飞箭射进了薄明越的家。大火燃尽了薄明越的府邸,薄明越只好先到薄明远的家里住。
前朝皇室,寄人篱下,哪能在那时提出建立新宅邸的要求呢。
后来薄明远搬去了薄明绛的府邸,又然后,去了山上。薄明越于是鸠占鹊巢,自得其乐地在薄明远的府邸里住下了。这座府邸被薄明越改建得非常富丽堂皇,因此,原本与旁边的太子府一般,被打算作为旅游计划中的胜地建设。只是其中数次闹鬼,拖慢了进程。
有人在其中听见惨叫声,有人在期间听见叹息声……其实除了这座府邸,它旁边的太子府也不遑多让。有人在晚上路过此处时,隔着围墙听见里面的脚步声……很多人都认为,那里面踱着步的是薄明绛的鬼魂。
被自己的怨念束缚于此地,永世不得出。
但其实还有一个传闻。北朝开国皇帝曲韫最终在老年时死于自己儿子们的刺杀。老当益壮的他居然挥剑杀死了一众侍卫,从皇宫里逃出……最终,逃到了这条街上。他进了一间屋子,躺在那里,直到鲜血流尽。
只是不知道他进的是哪间屋子。历史上没有记载——毕竟杀父夺位,是有悖于纲理伦常的。第二任皇帝命人删除了部分记录。
可惜这次太子府让隔壁剧组被租去了。不过还好,传闻说右边府邸里被人见过两个鬼魂。左边府邸只有一串脚步声。右边比左边鬼多,《科学之战》赚了。
丁别寒向着一棵槐树走,谨慎地嗅着阴气的所在——如今,除了他自己的无限流游戏,他一要寻找《科学之战》里可能存在的鬼物,二还要关注薄绛头顶上丝线的奥秘。他觉得自己真是身兼多职,卷麻了。
可他没有闻到阴气,而是听见一阵说话的声音。
一阵哭声。
“……受够了,我真是受够了。我觉得我不是人,只是他们玩弄的娃娃。”
声音来自一名少女。
那声音非常美、也非常有辨识度。丁别寒一下就听出来了。
那是被称为这个世代“最后的歌姬”的,蓝光娱乐的SEAL中的主唱,也是唯一的女性成员。
莉莉。
莉莉的声音极美,这也是SEAL最初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可是有着这样美丽声音的少女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悲惨身世。她母亲早逝,父亲出轨、有钱却酗酒,从小家暴她。
歌姬出身于一座小镇。她的父亲在小镇上承包了煤矿,是当地的“土皇帝”。即使知道这个女孩被家暴,也没有人敢帮她。只除了施峤。
施峤是莉莉的青梅竹马。
施峤不是本地人。他是被自己的诗人父亲带来这里的。施峤的父亲因为性情乖僻和他的母亲离了婚,随后,又任性地把自己的儿子一起带来了乡下寻找灵感——丝毫不顾儿子优秀的学业,施峤父亲期待一个“美丽纯净”的乡下作为自己的灵感来源,为此,他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都能牺牲。
男孩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到乡下去的。那时弱小的他根本没办法抗拒父亲的一切安排。在乡镇学校里显得特立独行、格格不入的他就在那时遇见了莉莉。莉莉被父亲家暴,打了一顿。她窝在教堂的墙角下,正在小声地唱歌。
就像猫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来缓解疼痛。莉莉也会通过歌声来安慰自己。
……这就是SEAL的两个灵魂人物之间的纠葛了,主唱莉莉,队长施峤。他们是怎么走出镇子、来S市的,过程中的艰辛自不必说。毕竟他们有着那样扭曲的家庭和童年。到S市后他们也没能过上好日子。一男一女,想要组合出道,在人才济济的S市总是极度困难。很多人看了如今的他们,都很感慨他们之间的情谊。这两个人之间甚至有很多CP粉。
可如今他们竟然在争吵。
“施峤,我要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你知道吗?”少女尖叫。
可男人只是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要再任性了,莉莉。你知道你已经惹出了多少麻烦了。再这样下去,蓝光会抛弃你的。你知道,对于他们来说,即使是SEAL也是不重要的。他们随时能再组成其他的团队,并把它推火……你知道他们做得到。”
轻微的啜泣声。少女没有再说话了。
“而且,这是你的梦想啊,莉莉。我说过,我会让全世界知道你是一个多么好的歌手。”男人安慰她,“忍忍,再忍忍吧……”
“我不喜欢粉色。”女孩小声地说,“我真的不喜欢粉色,我也不喜欢春天,也不喜欢……”
“那些粉丝不知道,外界也都不知道。那不过是蓝光给我们的人设而已。符合人设表演,才能得到嘉奖。”男人说,“没关系,他们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直知道莉莉是谁。”
“……”
丁别寒:……?
这两个人在聊什么东西。
他越听,越觉得有问题。薄绛的丝线和谢子遇有关,谢子遇是蓝光的人,SEAL也是蓝光的人。莉莉和施峤的异常表现,应该也和丝线的阴谋有关?
很有道理。
失态的莉莉和施峤一起从角落里走出来了。施峤揽着莉莉的肩膀,两个人看起来很亲密。莉莉脸色苍白,靠着施峤,闭着眼。好像他是她的大哥。
也是她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唯一能够依仗的真实。
“觉得挺有意思吗?”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丁别寒骤然震颤。
他居然没有发现有人走到了他的后面!
来者是谢子遇。他戴着鸭舌帽,抱着手看着他……丁别寒没有后退,而是冷笑道:“这也是蓝光的阴谋的一部分?”
谢子遇的面色变得莫测了一点:“哦?”
“别装了。薄绛的异常也和你有关系吧?还有SEAL,那些丝线和蓝光。”丁别寒说,“你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谢子遇说:“哦……有意思,易晚都告诉你了?”
这当然是丁别寒自己推理出来的。可谢子遇似乎把这个猜想当了真。他脸色更加阴沉了:“他告诉你多少?”
丁别寒说:“你不告诉我,我自己也会调查出来的。”
“有意思……”谢子遇说,“Iris5的关系很好,是不是?比起这个,你想知道易晚的真面目吗?”
丁别寒说:“你想误导我的调查方向?别以为我像池寄夏他们那么好糊弄。我很擅长思考的。”
谢子遇说:“你思考了什么?”
丁别寒说:“你在利用无限流进行阴谋,是不是?你在游戏世界里的代号是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方才还满脸阴沉的谢子遇似乎有点破功,甚至还说了一声“操”。
……
两人对线了一阵。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是个狠角色。丁别寒觉得谢子遇藏着秘密。谢子遇震惊于丁别寒的逻辑无懈可击。
无懈可击到简直不听人话、也不听任何人的蛊惑的程度。
“算了,我和你这种人废什么话。”谢子遇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丁别寒:有意思,落荒而逃。
丁别寒并没有因此轻松起来……因为刘哥从墙边探进头来:“可算找到你了。安也霖在那里听故事玩,你又在这里干什么?不是让你们在位置上好好等吗?”
他只能停止思考。跟着刘哥回去。
《科学之战》节目组一众人站在薄明越府前的大路上。喻容时戴了副眼镜,见他来了,对他点头一笑……
想到昨天发生的事,丁别寒不知怎的,觉得这笑容里阵阵黑气。
来这里的人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个老面孔。SEAL的莉莉和施峤,蓝光娱乐的蓝桦。丁别寒又觉得眼皮跳了一下。
“人总算齐了。”导演说。
蓝光和A.T.的艺人很沉默。剩下的几个嘉宾倒是很激动,一直在聊天。
“我表姐说这里面真的有鬼。光是被人撞见过的,就有两个。”
“两个?能有谁啊?”
“不是说薄明越是出卖周朝的凶手么?会不会是薄明绛的鬼魂从城墙上回来,在这里追着薄明越阴暗爬行?”
不知怎的,丁别寒打了个喷嚏。正当他想回头时……
我靠。
安也霖:“陆北墨,你怎么在这里?”
……
“啊——啊嚏!”
薄绛也打了个喷嚏。
他裹着大衣,垂眸坐在纸箱子上。耳边,叶导说:“……易晚,你说得非常好。”
历史专家钟老也在称赞。许久之后,叶导拍了拍易晚的肩膀,小声说:“你去劝下薄绛吧。”
嗒,嗒,嗒。
易晚走过来了。
“喝点水么?”
易晚没做薄绛会接过水的预设——可这回白皙的手居然伸出来了。
“谢谢。”薄绛沙哑地说。
易晚坐在他的身边。
易晚穿的应该就是他演薄明绛时会穿的衣服了。杏黄色的衫子,暗纹奢华又贵气。薄绛盯着他的衣料发呆。两个人喝着水,什么也没说。
半晌,易晚问:“薄绛,你好点了吗?”
薄绛却说:“易晚,我刚才是不是很糟糕?”
易晚摇头。薄绛垂眸继续道:“其实你说得没错。薄九……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他沉湎在自己的梦境里,不愿意醒来。”
就像我一样。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块。薄绛曾觉得自己说出这句话会很难,可现在说出来,也不过如此。
易晚说的没错,不是吗?
是的,他是在做一场梦。什么回到过去,什么改变过去……无非是他为自己做梦找的托词。
他沉浸于自己的“这场梦”里,到底是在追逐一个目标,还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周朝的覆灭是历史的进程。扪心自问,即使他回到过去,他又真的能够做到力挽狂澜吗?
又或者……
薄绛的脑海里闪过池寄夏与池秋。穿着病号服的女人坐在路灯下。
她一直在等待她的大儿子给他打来电话。
‘即使拥有金手指,也并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或许,他能够有幸像那个人说的那样回到过去。可如果他真的回去,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他能力挽狂澜吗?他会给他的国家带来更好的改变,还是让它变得更差?
“只是那梦也不是一场美梦。”他低声说,“在那场梦里,我什么也没做到。”
“该打的仗我已经打过了,该跑的路我也跑到了尽头。”易晚说,“马太福音里是这么说的。”
见薄绛看他,易晚说:“小时候在少年宫里,有教徒传教……”
“又是少年宫。”薄绛无奈地笑了笑,“而且在梦外。”
承认自己是在做梦很容易。可是在梦外,他又能做什么呢?从梦中醒来,只是为了承受比做梦更痛苦的现实吗?
例如。
做一个属于学校的吉祥物。
易晚知道,薄绛并没有看开。
他只是承认自己是在做一个梦。但他仍旧深深自责地认为,自己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这点很矫情,很做作,会让很多观众不耐烦。但不可否认,这就是薄绛的组成部分——这是他身为太子、需要肩负天下的教育,为他打上的烙印。
……或许。
他需要一点信心。
同时,易晚并不清楚薄绛是因为什么对这个时代有着深重的心结。
若只是薄家,还不至于,薄绛并没有把薄家看得太重。
难道和他的学校有关?
“至少先试试薄九这个角色吧。薄绛。”易晚说,“这是你和他认识的第一天……”
“易晚。”
“嗯?”
“易晚。”薄绛低着头说,“你可以站起来,让我看看吗?”
易晚一开始没有理解薄绛的意图。他站起来——站到薄绛的面前。
在薄绛抬头,眼睛里倒映出他的倒影后,易晚明白了。
“我们看起来很不一样。”薄绛有些恍惚地道。
但并不是因为易晚不像薄明绛。
相反,易晚的眼神,易晚的姿态,都太像了……他像是很快就明白了薄绛看他的意图。
一下就做出了薄绛想要看见的那种姿态。
这份不像是因为,他与过去的薄明绛,不像了。
清醒的负罪感抓着他的肺部。薄绛觉得呼吸很痛苦。
最终,他伸手抱住易晚。易晚没有挣扎。他能感觉到薄绛的眼泪落在他的肩膀上。
虽然他们总说薄绛玉玉。但这次,真的是薄绛第一次流泪。
不远处,叶导偷窥着这边的氛围,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你会生薄绛的气呢。”池寄夏坐在他身边开玩笑道。
“你小子不是跑来我这里替他道歉了么?想不到,你们男团还挺有爱。”叶导横他一眼。
“那是。”池寄夏说。
他还没忘记之前在麓山疗养院时,薄绛对他说的那些话。
就暂且让薄绛一回吧……说起来,他只见过薄绛黑脸和晕倒,还没见过薄绛哭呢。
而且他也没在易晚的肩膀上哭过。
“让那两个小子抢了先啊!”池寄夏感叹。
叶导瞅了他一眼,眼里有看见男同的调侃。他忽然说:“而且我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什么?”池寄夏问。
“原本我对你们那个薄绛没带什么期待。不过刚才那一闹,我看得出来,其实这个孩子非常认真。”叶导感慨,“虹团的都是怪物啊!网上是不是这么说的。”
池寄夏:“他才第一次演戏呢,能看出来什么。”
叶导笑了:“你不信,我给你打个赌。你那个叫薄绛的队友,非常有潜力。”
他比了个大拇指:“你小心别被你的两个队友超过啊。”
“不至于吧……”
另一边却热闹起来。
又有一个历史专家到了。
《表里山河》这部剧请了不少历史专家。之前邀请易晚来饰演薄明绛的钟老是一个,如今过来的老人是另一个。
和钟老比起来,如今过来的这个老人看起来穿着显然还要简朴得多。老人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是他的儿子。可钟老对他的态度非常尊重:“劳烦你过来一趟。”
老人笑道:“不碍事。”
中年男人皱着眉道:“我不放心我爸,陪他过来。”
钟老问他:“学校的工作很忙吧?”
中年男人说:“这段时间事情比较少。请了一周假,而且,在外面也能办公,不是吗。”
叶导说:“梁教授,你坐,你坐。”
过来的老爷子是梁教授。
梁教授是历史研究上的专家,年轻时在全国最高学府之一——X大工作,桃李满天下,成绩斐然。
为《表里山河》做历史顾问不是他千里迢迢来这里一趟的原因。他来这里的另一个原因是:安阳古城是他和他的妻子定情的地方。过几天,也是他们定情六十周年的纪念日。
只是梁教授的爱人在五年前已经去世了。这几年,梁教授一直觉得身体越来越不济。于是一定要趁着还能走路时,再来安阳一趟。
也顺便来看看他们的历史剧在拍什么。
站在他身边的中年人是他的独子——他还有一个身份,X大历史学院的院长,同时,也是其他行政事务上的重要人物。
和梁教授不同,梁院长在历史学问研究上算不上多精通,但他很擅长向行政事务上靠拢。即使梁教授再三申明不能利用他的资源,但关系这种事,懂得都懂,于是梁院长在X大风生水起,从梁博士,一路做成了梁院长。
除此之外,他还兼管了一些团委的工作。什么抓学风啊、树典型啊、搞一些面子工程、学生组织啊……梁院长在这些事情上做得如鱼得水。其中包括他去年经手的一个支教项目,在全国大学生社会实践评比里拿了一等奖。
有人说,他再过几年就能升成梁副校长了。
梁院长亲自陪父亲来看戏,可以说是孝心有加。梁老好久不见钟老,一对老朋友寒暄许久。梁院长则问叶导:“现在进度怎么样了?”
这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领导来视察。
叶导演身边的助理说:“今天是定妆。还没开拍呢。”
“还没开拍啊。会拍几天,这些定妆的都是谁?”
梁院长顺着助理的指示去看摄影棚周围的人。助理说:“那是谋士……”
她指的是梁辉实。
“那是末代皇帝。那位是曲韫,哦,那位,那位是薄九。”
“薄九是谁?”
薄绛背对着梁院长。于是梁院长一时间没认他来,只是隐隐觉得背影有点眼熟。叶导这时候笑了:“薄九的演员是个最近很出名的爱豆。”
“爱豆……”梁院长说着,眼里隐隐有点轻蔑。
“他叫薄绛。和其他爱豆不一样,薄绛这孩子还是个学霸呢。说起来,你应该认识他吧。”叶导说。
梁院长一愣。叶导说:“薄绛之前大学是不是在X大历史系来着?算起来,他应该是在你的学院里的。”
第145章 念念不忘
“盒饭到了。定完妆的都来拿午饭啊!”
有工作人员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原本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都停下手里的事, 向着发饭的地方去了。就连叶导和钟老都从助理手里拿了自己的一份饭,把凳子擦一擦,就在旁边露天的桌子上直接开吃。
梁院长原本正怔着,这时立刻道:“我们不用了。一会儿开车出古城去吃就行。我父亲肠胃不好。”
他亲眼看见那些盒饭是装在袋子里批发带来的。一人一份, 从导演到场记吃的都是同一份, 没有区分。
于是这饭让梁院长觉得“不卫生”。
“没事, 给我一份吧。”梁老教授却越过他去, 接了一份饭。
盒饭里三个菜, 两荤一素。素的是清炒小白菜, 荤的两个分别是番茄炒蛋和莴笋炒肉丝。没有辣的东西。总之是任何口味的人都能吃的菜。
叶导给梁老教授挪了个位置,几个老头一起在露天桌子旁吃。梁院长来不及阻止,只能“呃”的一声。
叶导说:“开车出去要花多少时间,一个小时吧?把老梁饿坏了多不好。老人饿不得的。这样,你们明天带个饭盒进来。饭点时一起加热。”
是啊,真在乎老父亲的健康, 怎么进古城前不提前考虑好、自己带一份卫生又健康的饭进来?
后面这句话倒是没人说。
有人要给梁院长塞一盒盒饭。梁院长说着“不饿”, 到底是还没接。
所有人都从同一个袋子里拿包好的盒饭出来。他还是觉得“不卫生”。
池寄夏已经拍完照片了。他拿了三份饭,拉薄绛易晚和他一起坐。
很快,他悲催地发现,薄绛和易晚都很沉默。
薄绛一向不爱参与他们的谈话,池寄夏是知道的。可今天就连易晚也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他咬着筷子东看西看,很快发现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尴尬。
秦雪心。
秦雪心演七公主, 和演薄九(薄复)的薄绛同样是下午才拍定妆照。于是女人没穿着戏服,只穿了一件红色风衣, 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对着饭盒, 亮得扎眼。
昨天晚上秦雪心也是穿了一条红礼服裙来着。她还真喜欢红色啊。
只是池寄夏没懂秦雪心怎么一个人坐着。即使是在《绕天愁》剧组里, 那段粉粉黑黑臭名昭著的日子里,秦雪心身边也有那么几个能一起说话的朋友。在这里她倒是独来独往了。
放过去,池寄夏肯定不会管她的闲事。但易晚和秦雪心好像还挺熟的,昨晚还见她趴在易晚的肩膀上哭。池寄夏心头动了动,对她说:“喂。雪心姐。”
秦雪心回头看他。
池寄夏:“你要不要坐过来?没别的意思,看你一个人坐着。”
任何人都无法忽视这句话里的好意。秦雪心愣了愣,随即对他笑笑——这笑有点僵硬,很奇怪,像是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友善地笑过了。
最近秦雪心的消息都是怼天怼地“真性情”。
她握住饭盒起来——从厕所回来的她的小助理看见来,立刻上来要帮她搬:“姐你别自己弄,你身上的风衣贵着哩……”
池寄夏忍不住笑了一声,倒不是嘲笑,而是因为这个助理说话带着秦雪心老家那边的土里土气的乡音,跟着秦雪心进圈快十年也没改成过,挺可爱。除他之外,旁边另一桌的人也笑了。这笑倒是出于另一个事实依据:秦雪心的小助理智商低。
小助理确实是智商低,要不是这样,也不会勤勤恳恳地跟着秦雪心快十年还升不了职。奇的是秦雪心从没解雇过她。她就这样在她身边一直混着。很多人都觉得这事儿挺不可思议的。
不过这段时间这小助理出现得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
秦雪心僵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敢动弹。这时候秦雪心的另一个助理从她背后过来了:“秦姐,你要去哪里?”
这个助理是那个新助理,也是昨天在阳台上把秦雪心带走的那个。
池寄夏记得他是前段时间来秦雪心身边的——就在秦雪心和蓝光签下合约之后。
蓝光应该是出于重视,才把他派给她的。嫡系部队啊。
这时易晚终于抬起头来。他看见那助理和秦雪心说了几句话。他只听清最后一段:“池寄夏啊?那没问题,接近他们对你有好处。”
“还有,少和那些会损害你气场的人说话。”
秦雪心突然看起来不是很想过来了。易晚看见她像是和助理又几句短暂的口角。池寄夏在他身边小声说:“我怎么感觉那助理管秦雪心像是在管孙子似的。”
谁说不是呢。
秦雪心总算过来了。她背过身去时事情还没完。那男助理瞥了一眼她用了快十年的小助理,眼神凉凉的。
像是这事不能善了了。
秦雪心在他们身边放下饭盒。四人于是坐在一起。她对池寄夏说:“谢谢你让我过来。”
眼角有点余怒未消的意思。
池寄夏说:“没事……助理是你的手下吧?他对你这个态度么。”
“蓝光派来管着我的。”秦雪心说,“他生怕我……崩人设呢。”
说完她便一愣,很快露出了混着后悔和恐惧的表情——后悔,是后悔说出这番话。恐惧,是怕这句话被“天道”听见。
池寄夏没懂她的意思,也不知道丝线相关的纠葛,说:“现在又没在拍戏,戏下干什么也能崩人设。”
秦雪心说:“谁知道呢?我又没有天道理所当然的偏爱。”
气氛有点尴尬。这时易晚说:“你的新老助理似乎不怎么对付。”
他说这话时表情依旧像是在神游。是没人能分清易晚认真开口和不认真说话时神态的区别的。
秦雪心抿了唇,道:“蓝光不怎么喜欢念子。”
“念子?听起来像个日本姑娘的名字。”池寄夏说完,发现秦雪心脸色有点不好看,他于是找补,“哈哈,不过挺洋气的。”
“不洋气,念子是想要儿子的意思。她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秦雪心低头吃饭,“我还有个原名,和她的名字差不多。叫秦念儿。”
……
池寄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一刻他有强烈的“身为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身为一名男性。只是他没注意到,原本在低头吃饭,根本没管他们在说什么的薄绛的筷子,也慢了下来。
成年人在这时就该岔开话题。可易晚却很不会读空气:“新名字是明珠娱乐的老板给你取的么?”
秦雪心却因为这个很不成熟的提问,终于露出了她今天的一个很自然的笑:“当然是我自己取的。”
配角也有想要表达的欲望。
取个名字,多么普通、多么简单的一件事。
古代的人牙子会把一溜五六七八岁的小孩卖到高门大院里去。他们像牲口一样缩着手、站在院子里给人挑选,由那些少爷小姐们随意地给他们指定名字。胆怯的女孩可以叫猪尾,普通的男孩可以叫娇花。主人爱给他们取什么名字、爱叫他们什么只看主人的心情。日后犯了主母或者女婿的名讳,又随便改个名字就是。
下人们也不觉得名字很重要,而且一代代地将这种想法传递到下一代小下人们心里去。他们说:“有的吃有的穿就不错了,还矫情自己的名字。”
真是把自己给矫情坏了。
所以没有人觉得自己的名字很重要。
薄绛……不,薄明绛,也曾给许多下人们赐过名字。他擅长诗词歌赋,所以往往是从诗词里捻一句出来,为侍从们取个风雅点的名字。
可秦雪心居然为了这个她自己取的名字露出那样自豪的神色。
即使“雪心”两个字没有典故,文不文,古不古。
秦雪心说:“我取‘雪’这个字是因为白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但‘秦雪’两个字不够突出,所以就加了个‘心’。因为我初中时有一部特别火的偶像剧,女主叫‘心心’。当时我家没有电视,我每次下课后都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假装要买东西,然后就可以蹭着看半集。当然,我一次都没买过东西。所以后来特别提心吊胆,每次都怕被老板赶出来。”
池寄夏说:“我以为你最喜欢穿红色的。最近我看你出行,去哪儿都穿红色。就连高跟鞋都是红的。”
白色不是林梦的代表色吗。白衣校花什么的。
秦雪心沉默了,半晌说:“其实我不喜欢红色。”
“我喜欢白色,因为我最讨厌黑色。小时候我妈老说家里穷,要节约水。即使是别人送来不要的衣服给我穿,也只准我穿黑的。因为黑色耐脏,可以穿半个月都不洗。后来那个姐姐送来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连衣裙边上有花,还有蕾丝边,我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裙子。很想穿。我妈说不耐脏,说给我收起来,哄我说过年时再穿。”
那条白色连衣裙其实不符合秦雪心那时的身材,大一个号。可她摸着那圈蕾丝,轻轻薄薄,像蝴蝶的翅膀一样,也像偶像剧女主“心心”穿的那件带蕾丝花边的上衣一样。
其实所谓的“过年时再穿”也是托辞。过年时妈妈就像忘记了这件事一样。问起来就说,过年时哪能穿白的,不吉利。
可穿黑的也没有吉利到哪里去。
“……再后来,我做家务,在箱子里翻出了那条裙子,已经小得我穿不下了,怎么挤都挤不进去。我当时大哭了一场。我爸说,养女孩就是矫情,一条破裙子就哭成那样。”
可秦星每个月都有新衣服穿。
“后来我出道第一部 戏,演校园剧,班花,穿白色蕾丝裙。撞上林梦那部出道电影,被碾压得渣都不剩。那时我每天在网上看评论,看他们说我演得不是班花,像只鸡——因为长相和气质嘛。老板就让我走美艳路线。还让我去参加酒局……低声下气。”秦雪心耸耸肩,“我那时的经纪人让我陪老板。煤老板的审美嘛,就是喜欢看红衣美女。所以每次都穿着紧身的红衣过去。一开始很恶心,每次喝完酒都会吐一地。后来就习惯了。去发布会、去电影节也得穿红衣。因为要突出,要艳压。”
虽然每次都是徒费心机,被林梦的白裙碾压得渣都不剩。
还有一次颁奖典礼。她穿白裙,和林梦的白裙撞上,被全网嘲“东施效颦”。
最心爱的白裙却留下了最深的心理阴影。于是后来就再也不穿了。
池寄夏觉得心里挺复杂难言的。
他没有意识到,即使没有金手指的存在。平日里的池寄夏的共情能力也是很强的。
“……我那时只知道你挺有事业心的。”他说。
聊天的几人都没有意识到,随着秦雪心的讲述,易晚放下了筷子。
黑发黑眼的少年盯着他们许久。他抿着唇。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半晌。他缓缓地看向天空,手指轻轻地颤抖。
“你的助理给你惹过不少麻烦吧?”易晚突然开口,他说话的风格完全不像平时的他,语气平淡,语言却锋利、极有攻击性,“她的粗心大意害你在林梦那里留下过好几次把柄。为什么不辞退她?你是从哪里把她找来的?”
池寄夏:?
易晚怎么突然这么……强攻击性?
秦雪心说:“她和我是同乡。”
同乡的女孩,被家人想送走的第二个女儿——之所以是“想”送走,因为接走她的人家在第二年生了儿子,于是把她弃养回去了。
或许是因为婴儿时期没有得到足够的养育,念子的脑袋不太灵光,做任何事都很慢。她没能完成中学学业。在中考前辍学了。
秦雪心那次回乡,是为了出钱给秦家修祠堂。
秦家宗族会用“女人卖笑”的钱修祠堂,却很高贵,不允许女人进入祭拜祖先。秦雪心没有获得进入祠堂的资格,不过她感到很荣耀——秦家从历史上起,就没有哪个女人能够赚到这么大一笔钱,来为他们修缮风吹日晒、破败已久的宗祠呢。
可是灵魂里还是会有很多失落、不甘心、不肯咽下这口气。她在祠堂后面的大槐树下转。直到,她看到一个女孩。
女孩专心地在糊纸盒子。秦雪心惊讶她幼小的容貌——营养不良的女孩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学生。有老人说:“那个女孩脑袋有点问题的。你别管她。”
秦雪心说:“她叫什么?”
老人说:“秦念子。”
秦念儿,秦念子……一个念儿,一个念子啊。
她蹲下身去看女孩。女孩还在糊纸盒子,没有抬头看她。秦雪心问她:“你糊纸盒子,能赚多少钱?”
女孩说:“十个纸盒子算两角钱。”
两角钱……秦雪心又说:“为什么不到厂子里去做?”
女孩说:“我才十五,算童工。上次就是因为我害得厂子被罚钱了。他们就叫我带着材料回来做。”
秦雪心觉得嗓子被噎住了。这种被噎住的感觉比不能进入祠堂时来得更强烈。她给祠堂花了五十万,可这个女孩呢?她糊一个下午纸盒子,十个纸盒子才算两角钱、
“哟!念儿姐啊!”有嬉皮笑脸的小青年在旁边喊。
“听说念儿姐在城里发达了啊。什么时候提携提携咱们啊?”
“还不知道她在哪儿上班……”
秦雪心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
她在圈子里时经常言行失状,尤其是在遇上林梦时。那种难以自控的愤怒会让她崩溃,制造出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会做出的矛盾来。
这一次还是有那种熟悉的感觉,非常强烈,非常冲动。她记得林梦最近也是有个行程,是去她的老家,搞什么助农义卖之类的。
呵……又是回馈乡里,对上了呢。
‘一个虚荣无知,修建没意义的祠堂,还和同乡们关系不好,打架吵架,在报道里丑态百出。另一个心系乡民,通过助农计划为家乡创造了新的柑橘品牌,再通过自己的影响力让乡民们赚得盆满钵满,从而引起了高层的注意……’
又有声音在她的耳边喃喃低语。
可这次那种食不下咽的感觉让秦雪心没有沉入她本应沉入的迷梦。她蹲下身,对糊着纸盒的女孩说:“你跟我走,做我的助理,我给你饭吃。”
愚笨的女孩茫然地抬头看她。
我叫秦念儿,你叫秦念子。
我们都没有白色连衣裙。我和你的名字很像,我比你漂亮,比你聪明,所以比你幸运那么一点。但即使你不漂亮,也不聪明,你也应该得到一点幸运。
因为你是和我名字相似的女孩。
我们都是女孩。
“……其实。”秦雪心最终只说出了这一段话,“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会给我寄来她不用的衣服。我听说她学习成绩很好,去了全中国最好的大学,后来还出国留学、读博……一个会把花花绿绿的衣服寄给邻居家妹妹的邻居家的姐姐,就像会给孩子带来幻想的童话里的神秘仙女一样。”
我也想做另一个女孩的神秘仙女。
把五光十色的世界带给她的神秘仙女。
和林梦不一样,和现在的“秦雪心”不一样。我也是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故事的。可它沉重,没有爽点,不甜,也不好玩。
没有人喜欢这样的故事。他们都会喜欢红衣女主秦雪心。
“就像每个恶毒女配身边,都会有个不仅不会阻止上级的行为、还会不小心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将她出卖的助理。”
易晚看着秦雪心一张一合的红唇,漠然地想着。
他没有为她们感到悲悯,一点也没有。就像天上的神明也从未想过,这个贪慕虚荣的恶毒女配是怎么和她的愚笨的助理相识的,也从未想过,恶毒女配是为什么不把身边老是不小心坑害自己的笨蛋裁掉。那些携手一起走来的日子、那些不离不弃,对于光鲜亮丽的故事本身来说,都是不为人知的细节。
对话终了,始终盯着秦雪心头顶的易晚,终于松开了被他紧紧攥着的、微微颤抖的、藏在桌下的手。
……成功了。
没有出现丝线,没有出现干涉。
他赌赢了。
所有人都没意识到,这场对话是被易晚诱导着进行的。
秦雪心说了那样多的话,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有哪里不对。
可这是为什么?
秦雪心不是被天道选中的新“女主”么?为什么天道……没有对秦雪心这样“崩人设”的表白进行干涉?
易晚不明白。
一顿饭吃到最后,所有人都没说什么话了。下午轮到秦雪心和薄绛定妆。池寄夏在回收饭盒时对秦雪心说:“加油啊,仙女。”
秦雪心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并不是。”
她注意到薄绛始终没有说话,却始终盯着她……
和易晚。
秦雪心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被蓝光助理接走。助理替她整理红风衣的领子,秦雪心低头看着他的手,觉得自己就像个任人摆弄的洋娃娃。
“他们身上有主角气运。你多和他们来往,是好的。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说话,会减少气运。”蓝光助理说。
秦雪心的表情立刻就垮下来了。蓝光助理提醒:“记得你的人设。”
他的声音很冷漠,不像对待一个人,而像对待一个物件。
秦雪心僵了僵。这次她的心里比从前几次都要更不情愿,胸口扑腾扑腾地跳,拒绝就要脱口而出。
或许是那些关于她自己的回忆,让她觉得……她分明也是一个完整的人。
她灰暗,但也没有那么一文不值。
可最终她还是因助理凉凉的一眼屈服了。
助理说:“雪心,我也不是故意想管你。你得知道,有钱才有将来啊。没有光鲜亮丽的未来,谁愿意看你一眼?”
秦雪心知道他在暗示秦星。
放在过去,秦雪心或许已经屈服了。可这次她的心中却充突然地冒出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一定要为秦星的未来负责呢?
她已经帮了秦星……帮了秦家那么多,这笔账,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呢?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做自己,而不是做秦星的姐姐呢?
其实真正该为秦星的未来负责的,不是他自己么?
秦雪心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躲过蓝光助理的视线。助理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想想林梦。”
砰。
听见“林梦”的名字后,秦雪心开始恐惧。
她很清楚林梦的下场。
助理说:“想清楚,你不是接受或者放弃一个机会。这个世界上的路只有两条,成为主角,或者成为被主角利用的棋子。即使蓝光不追究你毁约——当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你知道,蓝光不会放过任何有潜力的‘耗材’。”
“耗材”,他们是这样称呼那些被男、女主用来衬托、打脸的配角或炮灰的。
“即使蓝光放过你,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命运吗?或者,你指望会有谁来保护你吗?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不会有任何人来保护她的。
这一点,秦雪心比秦念儿
“……我知道了。”秦雪心咬着嘴唇说,“我会听话。”
蓝光助理淡淡地看着她:“这一点林梦就比你做得好。”
秦雪心说:“你带过林梦?”
很快她自知失言。助理笑了笑,道:
“是啊,她刚入行时,我是她的第一个助理。”
第一个助理。
刚入行的林梦,又是什么样的呢?
模糊的好奇在她的心头涌起。但这次秦雪心不敢再问了。有人说:“秦姐,来上妆吗?”
那声音是毕恭毕敬的。
“去吧。”助理说。
……活得就像他们的狗一样。
秦雪心刚要挪步,就发现问题:“念子呢?”
她没看见小助理人。
蓝光助理说:“念子回去拿东西了。”
拿东西?有什么东西可以拿的?
秦雪心来不及问。她已经被带进了化妆棚里。
……
七公主和薄九是CP。等秦雪心化完,薄绛也要跟着化。在他们化妆的时间里,易晚会被带去拍更多定妆照。
自秦雪心走后易晚一直沉默。他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薄绛走到他的面前。
易晚:“?”
易晚在薄绛的凝视下迟疑地伸出手。薄绛看着他,终于破功了。
“不是要抱抱。”他说。
易晚:“哦。”
“你觉得秦雪心很特别吗?”薄绛说。
易晚:“?”
薄绛说:“我记得她,在拍卖会时。”
在那场拍卖会里,秦雪心的虚荣、肤浅和愚蠢,都给薄绛留下了一些印象——他对此世间的人没什么关心,因此一些印象,已经是很多了。
当时他不明白易晚为什么要特意跑回来救她。前朝太子冰雪聪明。这些日子的相处,早让他看出来易晚并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易晚和这个世界是隔着一层雾的。雾里看花,影影绰绰。就像薄绛无法解释,易晚是为什么在绿风博物馆里时就已经看穿了他的身份,指出他是那幅画的原作者。
同时他也不明白,易晚是为什么对自己拥有的情报没有任何想要利用的意思:在《最强鉴宝》后,易晚和他非常默契地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就像那句指证没有发生过一样。
易晚是薄绛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以来,第一个完全无法看透的人。他没有预料过易晚会在他读剧本时那样锐利地与他争吵,与他平时与世无争的样子全然不同。就像他也没有期待过,方才沉默流泪时,易晚居然会给他一个拥抱。
他无法看透易晚的感情。
所以,易晚对秦雪心的态度也同样奇怪。
除了拍卖会那一次,薄绛对秦雪心没什么印象。他不知道女人曾经路过他,曾经对他产生过不满;也不知道女人曾和易晚一起,一张一张从河流里捡起过他的画。
易晚又沉默放空。薄绛不依不饶地看着他。最终,易晚说:“啊……你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点好奇心,这很不错。”
薄绛:……
他沉默了,忽然苦笑:“这对我没什么用。”
是没什么用处。这点好奇心全然无法构成目标,也不能成为活下去的意义。
易晚没有看他的眼,而是看向他的头顶,慢慢道:“秦雪心是一个……嗯,和你完全不同的人。比如。”
“她拼尽全力地想要活下去。”易晚说,“即使活得狼狈,又丑陋。”
一个是光明璀璨、以身殉国的太子。
一个是从出生到被利用,从未有过任何惹人称道的华彩段的恶毒女配。
旁人回顾太子的生前,只会为他的名节与绝代风华称赞。旁人回顾女配为了走红手段尽出、最后还委身蓝光的前半生,只会有讥笑和尴尬。
可他们都一样。
比谁都不敢回顾自己的过去……比谁都想要否认自己过去的人生。
无论外人对他们的前半生做出了怎样截然不同的评价。在他们眼里,他们的前半生都是垃圾。
易晚的语气里依旧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像是界外之人的陈述。
薄绛:……
奇妙的预感。
“如果不知道这几天该看什么的话,就看看她吧。还有这座古城。”易晚像是得到了什么启示似地开口,“你会看到很多东西的。而且还有一件事。当初和刘哥一起来薄家找你时,她和我一起,从河流里捡起了你的画晾干。”
薄绛:……
易晚和人说话时总是看人头顶的样子真是很奇怪。
他微微哂笑。在剧组这几日的体验和对历史的查询,已经让他知道《表里山河》的整体剧情几乎都符合史实……很多地方,都让他不敢去想。
比如薄明远。
……和那幅在拍卖会上,他曾经用全副身家举价也要拍下,用来泄愤烧毁的,属于薄明远的字帖。
模仿他的字体的字帖。
薄明远从小体弱多病。少年时,两人住门对门。薄明绛曾时常担心自己弟弟的寿数。
他总担心他会短命,每次自己收到人参等贵重药材,都叫仆人送去薄明远府上。每年冬天去薄明远府上看薄明远时,总让他不要出来送他——冷雪天寒,别把薄明远再冻感冒了。
可薄明远每次都会追出来。薄明绛只有这时会回头,让他回去——然后薄明远会继续偏要送。他们兄弟两人站在朱红的大门之下。薄明远穿着银灰色的大氅,抬起的脸不如他漂亮,却很清秀,却在笑。
那少年的面目,便是直到如今,还留在薄绛心中的属于薄明远的模样。
所以他想象不出七十岁老人的模样。少年在他不在的岁月里,已经慢慢变老,并死在了尘埃里啦。
七十余岁,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南山的茅屋里,听着冬风声,一笔笔临摹亡故的兄长的字迹,临摹兄长的画。
薄明远文采过人,若有锤炼,不在薄明绛之下。可他封印了自己所有的才华,不再有任何的构思,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纪念碑。
……
送药材有几分是出于柔软的真心,又有几分只是出于身为“兄长”对弟弟关爱的责任呢?薄绛说不清楚。他给出的只是一份非全然感性的付出。
可薄明远的心比他更软。那是属于文人的心灵,一点点的善意都会在他的心里被化为柔软的春水。
柔软的心会有多痛苦呢?
那些珍贵的药材,最终化为了薄明远的八十年寿命,与薄明绛曾经的祈愿相同,过程却南辕北辙。薄明远在南山上隐居了一世,努力让自己长命百岁,最终苦苦追寻的却是能晚一点到地下去。
他不敢去见他的哥哥。
“易晚。”薄绛突然说。
“?”
“我很高兴,最后是你保存了薄明远的字画。”他低声道。
易晚说:“它被喻容时送到博物馆去了,绿风博物馆。”
“是么。”薄绛说,“不用和我说地名。”
他不会去看的。
不会去……也绝不想去看。
他的弟弟在他不存在的岁月里,变成了郁郁而终的老人。
“……拼尽全力地活下去。”薄绛又咀嚼了一下这个被易晚用来形容秦雪心的词组。
半晌,他闭了闭眼,有些自嘲般地笑道:“这和薄明越又能有什么不一样呢?”
出卖薄氏王朝的薄明越,不也是拼尽全力地活下去的人么?
易晚这次没有给出回答,他依旧看着薄绛头顶的位置。
易晚说:“我不知道。你们会做什么,都是你们自己的事。”
他没有控制他们的欲望。
……非常冷漠。
“薄明绛,过来拍剧照啊!”有人说。
易晚和薄绛同时回过头去。在那之后,薄绛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叫扮演“薄明绛”的易晚。他低头笑了笑:“你去吧。我也走了。”
易晚没说废话,向着呼唤他的方向就去了。
薄绛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很久。在其他人来呼唤前,他也抬脚,准备离开。
却觉得耳后传来其他人的视线。
薄绛回头。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离他不远的位置,盯着他,面色有点严肃。薄绛觉得这个人的脸长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他是谁。
倒真不是薄绛的智商问题。只是他重生到现世后,对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上过心。
“你是?”薄绛比较礼貌地问。
“你是薄绛对吧?在X大历史系上学的?20XX届,本来该今年毕业的?”中年男人看着他,如连珠炮般输出了诸多问题,没有给他任何回答时间,“现在有空吗,我们过来谈谈?”
薄绛皱眉了。
“你到底是谁?”他又问了一遍。
……
易晚跟着剧组工作人员拍剧照。
其实按照计划,易晚今天早上就该把剧照都拍完了。可叶导等人看着他的新造型,觉得非常的爱不释手——属于对他的造型气质的喜爱,叶导特意嘱托摄影师,让她为易晚多拍几组照片。
其实易晚的演技并不是特别天才的那种。
易晚到这一部之前只演过《绕天愁》一部电视剧。在那部电视剧里,易晚表现出色主要是由于以下三个原因:
1.画皮鬼手把手教他唱戏,一整个月,易晚善于观察和模仿,于是成功表演了唱戏部分。
2.关于花旦的少年气和不甘心。其实这对于易晚来说,是很有难度的。
他没有过什么拥有少年气的时光。被人诊断有轻度高功能自闭症的他从出生开始就是看起来呆呆的——即使他的大脑总在进行奇怪的思考。即使是现在进了虹团,很多时候他也会被虹团的团粉说他“呆板无趣”。
易晚在人际交往上只擅长模仿。他模仿其他人的情绪,模仿其他人的反应,然后……懒得动弹,依旧故我。
因此,在饰演花旦时,他其实想到了一个人。
……顾若朝。
一个在14岁时就已经彻底死掉的、曾经明亮过的少年。
3.其他的演技部分也来自于对残疾人小动作的模仿,详细的笔记,和对导演的不懈请教。
有了以上三个因素组合,易晚的演技不说是突飞猛进,也算是出神入化了——虽然只是对于那一个角色来说。
他最大的弱点,在于情感共情。在这一点上,易晚和池寄夏是完全不一样的。易晚就连自己的感情也很少去触碰、去沉浸,更何况是渲染其他人的感情。
这就是池寄夏是演技天才的原因。易晚只能算是另一个方向上的“天才”,又或者,星星的孩子。
不过这次,易晚的运气很好。
因为他这次饰演的薄明绛,依旧有个很好的模仿对象。
不能说是有个很好的模仿对象,只能说是真人就在他的身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薄绛身为薄明绛的转世,究竟是在想什么。
他甚至能看到很多薄绛自己都看不见的、属于薄明绛的地方。易晚很难分析理解这些地方,但他能看到,而且也比任何人都会模仿。
导演临时让易晚加拍的一套是薄明绛的跳楼装——还好,薄绛不在这里。
太子殉国一场是重头戏。妆造组也相当用心——他们用心地为易晚绘制了创伤妆容,又不遮住易晚的美貌。眉毛斜斜地一勾,就比起平日里的易晚多出了几分凌厉。
“这一幕挺多相关影视作品都拍过了。简直是古装剪辑必备。但我唯一敢说的一点是——”妆造看着易晚的脸,非常满意,“你比他们都要漂亮!”
“真的太帅了。”一个助理捂着胸,小声道,“易晚,你们男团的妆造得辞退了。你看你,在舞台上 被画得平平无奇。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人气只是团队第五啊!”
易晚:……
薄明绛跳楼的服饰同理。叶导注重细节,服饰不像一些古偶里那样,即使战损也光洁亮丽,而是沾着灰尘和血迹——但也做到了真实和美感的平衡。
看起来叶导和众人是磨刀霍霍,想把这场殉国戏拍成本剧的重头一幕。事实也的确如此,薄明绛的死也是曲韫人生逐渐走向疯狂的最终转折点。
易晚走起来时,众人觉得更加满意了。这身姿,这长相,不是白月光薄明绛还能是谁!
“待会儿别紧张,自然点。”叶导专门说,“我知道,你这是第二次演戏。”
易晚点头。
他们带着易晚上了附近的一处城墙,打算在这里拍太子殉国前的最后一幕。叶导看了看越发苍茫的天色,觉得天助他也。他想了半天,对易晚说:“这样,你先自由发挥一下。如果你是薄明绛,在这里最后一刻,是在做什么?”
……
“之前我看《XX录》拍这一幕时就拍得特别好,太子清高孤傲,舍身成仁的样子被完全拍出来了!”有人说。
“我看《水长东》里拍得更好。那个薄明绛更凌厉一点,死前吐着血,死前还看着曲韫的方向。而且还是年度十大镜头,太帅了。”
总体来讲,薄明绛殉国前的姿态都是被拍成这样的。一个孤傲的清流,一个薄家王朝最后的战士。
有人对他们比“嘘”,众人立刻闭嘴。
被打断聊天,不仅没有任何人不满,反而所有人都越发激动——所有人都极度期待易晚的表现。
这是属于他们剧组的薄明绛!气度不输任何人!
“可是易晚一个新人能表现好么?”有人说。
众人有点沉默了。
……好吧,易晚装扮后的美貌的确混淆了他们的认知。
“至少模仿应该会吧,差不到哪里去吧。”有人说。
“而且拍个照啦,无所谓的。之后导演还能再教演戏。”另一个专业点的人说,“照片里出情绪很难的,易晚新人不要要求太多。能看美颜就好。”
众人这才稍稍安定。
“易晚动了!”
所有人顿时屏声静气,看着易晚一步步走向城墙。
易晚身上的银甲已经破掉了,被布带好好束着的发冠也散开,长发成马尾,或披散在身上。暮光照在他的身上,连同他身后空空的箭筒。
他呆呆地、静静地、看着城墙之下。
城墙之下如今空无一物,只有黄沙。可易晚的表情,让人觉得他在看着千军万马。
“姿态真好。”有人说,“这个画面算得上是今年最有美感画面吧?”
摄影师咔咔咔地抓拍。他以为这是结束。
谁也没想到,这只是开始。
因为易晚回头了。
晚风吹起他的马尾,长发遮住了他的眼。他就在这一刻回头了。
在感知到易晚周身释放出的强烈的情绪后,众人都愣住了。
易晚展现出来的不是他们想象中的舍身成仁、坚韧不屈和凌厉。
而是……绝望。
第146章 朱雀街
薄明绛浑浑噩噩地站在城楼之上。
他已经没办法思考了。
射箭, 射箭,只是麻木地射箭,手臂肌肉疼得发木,所有动作像是本能一样地被他重复。
在高高的城楼之下, 是一片血染的河山。
安阳是个很美的地方。气候温暖, 每年春天都会有南飞的燕子还巢。燕子衔着柳枝做窝, 皇都北门外有一片柳林, 名为杨柳坡。绿荫下, 人们在这里送别离开的游子。
可是现在城门口没有柳树了。三个月前柳树在燃烧, 如今绿荫已经被燃烧殆尽。铁甲,铁甲,入目之处都是铁甲。
薄明绛忽然有些恍惚。这里怎么会有铁甲呢?这是春天,是安阳最好的季节啊。安阳的百姓能歌善舞,杨柳坡上应该有诗人,有唱歌的少女, 有放风筝的孩子……这才是北门外该有的景色。北门外怎么会有铁甲呢?
他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醒来, 再睁开眼时,一切就会变成原来的模样。
“呼!”
有人怒吼着斩掉了一支向他射来的箭。
……薄明绛这才清醒过来。水壶已经干了,他已经十几个时辰没喝水了,城楼上唯一剩下的液体是黏在墙上的士兵。
幻觉一波一波的侵袭着他的大脑。有人在背后撕心裂肺地吼着什么。可他只是麻木。
射箭吧,不停地射吧。
射箭,就能想不起春天的杨柳坡。射箭, 就能想不起落着小雪的朱红宫墙。射箭,就能想不起无法计数的一具具战友的尸体……他的动作变得麻木了, 也变得轻快了。耳畔开始有歌谣响起。三月半, 种牡丹……
是娘在对他唱歌么?
他的动作变快, 越来越快。身体好轻盈, 箭也好轻盈,有柳絮在空中轻快地飞舞,他觉得自己快要从城墙上飞出去,终于……
他摸了个空。
箭,射完了。
“……太子!”他终于听清身后传来的声音,“我们撤吧!从南边城门的小门撤!撤出去,我们还有机会!”
薄明绛停下了手。
残阳如血。他看着城墙下黑压压的人群,来势汹汹如浪潮,铺满了整个视野。
他看不见主将是谁。
他慢慢地回头,看向身后的王城。浓烟,荒芜,死寂,只有残阳为皇宫的飞檐镀上一层如血的边。
周朝的太阳落了。
一根箭也没有了。
薄明绛突然笑了。
“太子,走吧!只要有太子殿下在,我们就还有希望……”
他听不清了。
晚风卷起长发,遮住他的脸,只露出一双眼。
他低头,看着空空的箭筒。
“太子——!!”
“砰。”
消瘦的身影终于从高高的城楼上落了下去。与此同时,残阳落地。
……
“只要有太子殿下在,我们就还有希望……”
可他没有了。
王不先行,将又怎么会跟随。
可那一刻的他已经没有了支撑他继续战斗下去的任何决意。
所以。
他是个逃兵。
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
“啊!”有人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易晚重新站定后,围观的众人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大惊小怪。
冷汗这才被收敛住。
可易晚刚才的姿态实在是太像马上就要跳下去了……茫然、绝望,却又像是一汪黑洞,将所有人的情绪深深地吸入其中。
一时间,居然都没有人想起来,易晚对角色的表述和旁人对角色的表述大相径庭这件事。
几个工作人员跑上来把易晚从城墙边拖开——似乎还在担心他会跳下去似的。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叶导和叶导的助理。助理说:“叶导,易晚的表达……”
和主流的可不太一样啊。
她一说,其他人也才反应过来,交头接耳。易晚在一片窃窃私语声中居然还很自然地站着,只低着头,闷闷地扯自己衣服上的线头。
……和方才城墙上的表现截然不同。
一秒进入自闭状态了属于是。
“……这样没问题么。”有人说。
“有什么问题?”摄影师说,“情绪非常饱满,非常出片。今天拍的这张照,是我今年拍得最好的一张。”
“可其他人珠玉在前……”
在前的珠玉还包括几名大拿。
众人拿不定主意,去看易晚……易晚谁也不看,于是看向叶导。
叶导咬着手指,在沉吟。
沉吟的时间久到助理要拉易晚过去再拍一版。可叶导却说:“挺好的。”
他叫易晚过来,直直地看着他,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叶导说:“你有信心把其他的片段也演好么?我希望,你能交出来一个有说服力的角色。”
即使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薄明绛。
易晚看着叶导,只认真地点了点头。助理见叶导开口了,也帮腔说:“不管之前的薄明绛是什么样的。咱们易晚一定能交出最好的薄明绛来。”
“我不能保证它是最好的。”易晚这时候倒是开口反驳了,反驳起来也是慢吞吞的,“我只能说,他一定是薄明绛。”
助理有点尴尬。叶导看着易晚,缓缓地笑了。
“好!”他说。
拍完照片,叶导突然按住脑袋,有些气闷的样子。助理于是扶老人去旁边吃药了。易晚默默地看着他,说:“叶导的身体不好吗?”
助理说:“有点病。”
看药品的包装,这可不是什么小病。
叶导吃完药只歇息了一阵,就起来去赶下一场剧照的拍摄了。起身时他看见易晚站在那里瞧他,把他叫过来问他:“第二次进组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压力比较大,哪里比较紧张?”
还真是和蔼可亲。
易晚说:“没有。”
叶导以为易晚还要说点别的,却没想到易晚的“没有”就是“没有”。他于是笑:“行,我看你在旁边站着看我,以为你有什么问题想问,又不好意思说呢。”
易晚说:“其实有的。”
让易晚开口问问题,真是戳一下动一下。叶导却不觉得反感,问他:“什么问题?”
易晚说:“叶导身体不太好吧。为什么不多休息一下再去拍第二组?”
“夕阳快下山了。不早点去拍,效果不好。”叶导说,“晚上还排着其他几个人的室内照呢。”
易晚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不考虑明天再拍呢?”
“明天有明天的行程。今天不拍完,打磨其他情节的时间就被浪费掉了。”叶导用手拍拍他的脑袋,“这是我最后一部戏了,当然得做得尽善尽美,不是吗?”
易晚说:“为什么。”
叶导哈哈大笑,居然不生气:“等你有了愿意用一生去追求的东西,你就明白了。”
叶导带队往回走。易晚跟在他身后,还在思考。
其实他还有个问题:叶导怎么对他挺耐心的。
助理说:“喻容时和叶导是旧识。他拜托了叶导照顾你呢。”
……原来如此。
易晚回到营地时,薄绛和秦雪心两个人也该跟着叶导出发了。作为荧幕情侣,他们要拍的不只是单人照,还有双人照,因此花的时间混多一点。
秦雪心是早早就等在集合的位置了。一身红衣衬得她艳光四射,像是草原上的公主。几个工作人员都看呆了眼。就连易晚也在审美观上,认为这一套的确会是人们眼中很好看的。
只是叶导的表情没有很好看。
叶导看她的表情是不好看,但说是“讨厌”,也不是,更像是带了点恨铁不成钢。池寄夏从旁边长椅上下来,用肩膀去怼易晚:“怎么,觉得小姐姐漂亮?”
易晚回答:“薄绛在哪里?”
对哦,薄绛还没来。
身为队友,他们循着营地找了一圈——最终看见薄绛,和站在他身前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似乎已经是很不耐烦了:“你自己再考虑考虑吧!说实话,X大每年退学的学生多得去了,也不差你一个。社会竞争中的失败者是这样的。”
薄绛抿唇看他,眼里在喷火——易晚的心里动了动。
薄绛很少有这样生动的表情的。
易晚说:“那你为什么特意来找他聊这么一趟?是因为那些退学的大学生不重要,薄绛是明星学生,会影响到学校的声誉,让人质疑他休学的原因,也影响到了你的官帽子,所以重要?”
“你!”
池寄夏也傻了——易晚真是平时不说话,一说话就锐利逼人。梁院长回头看见他们站在那里,道:“你们是谁?”
池寄夏说:“薄绛的队友。”
说着,他也要站到薄绛身边去。梁院长被他们下了面子,冷笑一声道:“哦,是你们几个唱歌跳舞的啊。”
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我是X大历史学院的院长,你们的队友薄绛上学期申请从学校休学。所以我过来找他聊聊。”梁院长说,“你们年轻人,挺爱玩也是正常的,别长大后后悔就好。唱唱跳跳可上不了什么台面。”
池寄夏眉毛一挑,觉得怼人的机会来了。可不等他开口,易晚说:“梁院长,您的父亲是和钟老一起聊天的那位梁老教授吧?梁老教授的确是一名值得让人敬佩的、真正做学术的人。”
“做学术的人值得敬佩。但我不觉得,每天让学生给自己做幻灯片、让学生给自己写报告,拿着学生的血汗糊弄上级、搞面子工程的某些院长也是值得让人敬佩的‘做学术的人’。唔……他们应该被叫做什么呢?您应该学过马克思的吧。剥削学生的剩余价值。这样的院长应该叫做‘学术资本家’。”易晚说。
梁院长的脸青一下、白一下,仿佛色彩缤纷的霓虹灯。
在高高的校园围墙之内,他的权力无人可匹敌。无法接触到社会的学生们将他视为无法逾越的天,又将他下达的一切公活私活的指令视为“锻炼自己”,已经习惯了对他毕恭毕敬、被他压榨。可易晚他们不一样了。
易晚他们是圈子之外的人,对他无所求。
最后他只能“哼”了一声,对薄绛道:“你不要后悔就好。”
薄绛的回应是冷笑一声。
梁院长走了。池寄夏看着易晚,目瞪口呆:“牛啊易晚,连《资本论》都知道!”
易晚:“我以前也是好学生来着……比如,在少年宫的马克思主义知识竞赛里获得过第二名。”
池寄夏:“你们那少年宫到底一年办多少场比赛?”
易晚没回答他,只看向薄绛。薄绛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起身要走。池寄夏却开口了:“等等,和我们说说呗,什么是‘休学’?”
“……”
池寄夏:“你挂科了?还是四六级证书考不下来?要不要我教你啊?”
做个梦,让个教授上薄绛的身,还是可以做到的。
薄绛:“……不是。我已经修完了所有学分,只差毕业论文答辩。毕业论文也已经完成了。”
“那不是就差一份答辩了吗?为什么不答辩完毕业?也花不了几天。”池寄夏不能理解,“你看,你要是毕业了,我们Iris5还能买个热搜:#薄绛 X大市级优秀毕业生#之类的。”
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薄绛顿了顿,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易晚,说出了他之前绝不会对这几个队友说的话:“这就是我不想接受X大‘赐予’我的学位的原因。”
池寄夏的反应果然很诡谲:“因为你会害羞?”
薄绛:……
真无语,有池寄夏在,什么样的深度谈话都不好继续。
“我曾经觉得,至少这个时代的大学,会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你知道么?在古代,从来没有一所像这样的最高学府。它向天下所有学子开放,教授最高深的知识,研究最真实的学问,甚至主动发放奖学金,让每个贫寒的学子也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机会。而且每个人在这所学院里,都能自由地思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这样的书院,也曾存在于前世的太子薄明绛的治国南图里。
可惜他在逝去之前,没能实现自己的这个梦想。那时的他没有时间的余裕,也没有支持这一梦想的金钱土壤。
“……我从过来后开始,就被人告知,我需要高考。为什么我要高考?他们说,高考就是为了进这样的大学。”薄绛轻声道,“他们说得对,大学里有最优秀的学子。但他们也说得不对。像那样的大学……已经不是培育学子的土壤了。”
“它的一部分,让我觉得恶心。”薄绛最后道,“尤其是一部分掌握了权力的人。”
池寄夏满眼空空。作为一个从小就没有经历过正常的学校生活的人,他根本不懂薄绛的激愤来自于哪里。
而且X大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之一啊。
“……就是因为它是最好的大学之一,这才让我觉得尤其恶心。”薄绛说,“算了,我走了。”
易晚点点头,道:“这个梁院长这几天都会留在剧组里陪他父亲吧。不知道他会不会给你惹什么事出来。”
薄绛从鼻子里吐出一口冷气。
虽然不知道具体细节,不过易晚大概能猜出来,薄绛在大学里经历过什么。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易晚想。薄绛即使脱去了太子的外衣,也依然是一个抱着单纯又执拗的想法的理想主义者。
是啊。如果不是拥有足够纯粹的灵魂的人,又怎么会在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中痛苦得快要死亡呢?
他和薄绛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易晚想。他想要追求的,从来都是属于自己的自由。
池寄夏却忽然道:“哎,你别一个人走啊。你第一次拍戏,让我们陪你一块儿去。”
薄绛:……
薄绛看他一眼。池寄夏咧开嘴笑:“要不要叫我一声池哥,我教你演戏?”
易晚在旁边无情吐槽:“池哥,论年龄,薄绛是团里最年长的。”
Iris5的成员年龄线是这样划分的:薄绛和池寄夏是同岁一档,但薄绛比池寄夏大几个月。然后,是丁别寒。最后,易晚和安也霖属于年龄最小的那一条线。
这也是易晚叫过“薄哥”、叫过“池哥”、叫过“别寒哥”,却唯独只对安也霖叫“也霖”的原因。
不过团内显然在敬语方面是一团乱麻——这一切都离不开池寄夏这条搅屎棍。作为团内二哥,池寄夏高兴和不高兴时都会一通乱叫。有时为了让安也霖帮他拿个快递,他甚至会追着弟弟line的安也霖“安哥”“霖哥”地叫……
这都是虹团团综的后话。
薄绛果然很鄙夷地看了池寄夏一眼——在把郁郁的薄绛逼出表情这一点上,池寄夏无疑是专业的。
两人陪着薄绛到叶导这里来。叶导听到他们俩要一起去,不禁道:“你们团的感情可真好。”
说着他看了一眼地图:“正好,喻容时那个综艺也在那附近。你们陪薄绛过去,刚好还能和自己的剩下两个队友见一面。”
差点忘了。丁别寒、安也霖,还有喻容时在那里拍《科学之战》呢。
易晚说:“那我和池寄夏去换下衣服……”
池寄夏也是。他的剧照都拍完多久了,怎么现在还穿着戏服到处乱晃。
叶导说:“不用了。穿着去吧。等会儿薄绛拍完还能给你们拍个三世同堂。”
众工作人员于是哈哈大笑,就连红衣的秦雪心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叶导说:“上车吧,这儿距离拍照的地方还有点远。”
有点远?
说起来,易晚还不知道喻容时是在哪里拍《科学之战》呢,只知道那里有一座鬼屋。
叶导找了三辆车来运送所有人,并贴心地易晚、薄绛和池寄夏坐一辆。他看着秦雪心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上哪一辆的样子,叹了口气道:“过来和我坐一辆吧。”
秦雪心说:“……谢谢叶导。”
声音很小,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车行驶起来后叶导才开口:“好吧,我是有点生你的气。”
秦雪心抓着自己红色的裙摆,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觉得很羞愧。
叶导生气的原因,她再清楚不过了——当初是她围追堵截叶导,向他展示自己的努力和演技,拼了命地让叶导把饰演长公主的机会给了自己。叶导也确实惜才,而且非常仗义。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秦雪心、赞助商还想塞人的同时,力排众议地把这个角色给了她。
“我相信只要一个人愿意改变,那么她就能做到最好。”叶导当时是这样说的。
可最终秦雪心辜负了他的希望。开拍前两个月,蓝光一通电话打来让秦雪心换角色——从阴沉不讨喜、却富有深度的长公主换成傻白甜红衣少女。
这叫为她开罪了赞助商的叶导怎么想呢?
所以叶导生气是应该的。
秦雪心看着裙摆发呆。她想,如今她是“女主”,在这样的剧情里算下来,叶导应该算是为难她的“配角”了吧?
按常理来说,叶导接下来应该会为难她、给她处处使绊子吧?
但唯独这次“使绊子”是秦雪心觉得自己应得的。可叶导只是看着她,用力摇了摇头:“但你知道我生气的原因是什么么?”
“什么。”
“我生气的原因,是你之前明明那么想演那个角色,为她准备了那么多!”叶导说,“他们当时都不同意让你演,但我选了你。你知道原因么?因为你的眼里有那股劲——有那股劲的女演员我还见过一个,到现在为止,她已经拿了三个影后。我光是想想长公主这个角色原本可以被你展现出来的样子,就觉得痛惜。”
秦雪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叶导竟然……在为这个生气?
“后来你的新公司出来说要换角色。换角色,换就换吧。人在这个圈子里,多的是身不由己。”叶导苦笑一声,“但你这两天在剧场。你眼里的那股劲,也没了。”
“……”
“这才是真正让我觉得痛惜的地方啊。”叶导又叹了口气。
车轮声滚滚。叶导不再说话,秦雪心也没有说话。她怔怔地看着叶导的方向,心中思绪翻涌。
比起酸涩,还有震惊。
这三个月,她已经从最开始对“天道”感到恐慌的新人,变成了蓝光助理手下的麻木的奴隶。她也开始逐渐习惯“套路”,习惯每次矛盾过后,那些人会有的尖酸刻薄反应。
有时候,那些人的反应会让她觉得很荒谬——荒谬得就像他们不是有自我意识的人一样。
所以今天在叶导开口剖析自己前,她原本也下意识地做好了听到这种“反应”的准备。
可叶导却完全不是这样。
他说,他为后辈感到痛惜。
难言的思绪挤占了秦雪心的大脑。一则是自责,二则是愧疚。然而在自责和愧疚之间,还有一个微妙的想法浮现:
或许……她也可以拥有另一条路。或许,在这个世界上,确实也有“神”照不到的角落。
在那些角落里,像叶导这样的老人的人性在闪闪发亮……只要有他们发光,她就不会再孤独。
那些都是辗转一瞬便被藏进心底里的想法。
拍摄地点到了。
下车时,原本坐在另一辆车上的蓝光助理来找她。蓝光助理看了一眼叶导的背影,问她:“他对你说什么了?”
秦雪心说:“没说什么……他挺不满意我换了这个角色。”
“我听说叶导得了癌症。”蓝光助理轻飘飘地说,“命不久矣,这是他最后一部剧了吧?在退圈之后,他就没用了。”
蓝光助理话里有话。秦雪心有了不妙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把他也变成你重回巅峰的筹码,也试着用用他。”蓝光助理说,“你觉得怎么样?”
他指着老人的方向。老人此刻正迈着依然矍铄的步履,巡视着自己用来拍摄照片的场地。
他面对衰老,依旧看起来骄傲又固执——就像,这些是他坚守了一生的荣耀。
……
易晚、薄绛和池寄夏在车上一路接受来自其他工作人员的闲谈。
Iris5是最近大火的男团,如今三个成员聚齐,还是三世同堂,工作人员不免喜欢拿这个开玩笑。这时候池寄夏的用处就体现出来了——所有的玩笑,都是由他来应付。
不过易晚偷偷看了一眼薄绛,发现薄绛的表情里还是藏着点不爽。
……被当着面调侃自己的老爹和私生子,也难怪薄绛不爽。
易晚说:“我们这是往古城中心走吗?”
从城墙边的营地到如今这里,车是越来越靠近安阳古城深处了。
司机说:“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在那时候叫天水街。七公主和薄九的第一次见面就在那里——你们知道天水街是干什么的吗?”
易晚和池寄夏齐齐摇头。薄绛却开口道:“那里那时候有许多茶楼、客栈、书院,是周朝上京赶考的举子们常驻的地方。有的举子会在那里住上好几年,或是在客栈里念书,或是在茶楼里同其他举子谈论国家大事。天水街往北走,有一座酒楼。在往北走到天水街尽头,过了一段桥,接着朱雀街。”
司机和几个工作人员都挺震惊的。天水街的用途是剧本上的内容没错,天水街的地理位置可不是剧组会要求演员们记下的内容了。
“薄绛,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啊?”
“太厉害了……我差点忘了,薄绛是高考状元不是吗?”
“对对,还是X大历史系的高材生!”一个工作人员鼓掌,“你们Iris5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薄绛眼眸淡淡的,并没有怎么高兴。易晚见他撑着脸靠在车窗旁,轻声道:“朱雀街也是我与……的府邸,坐落的地方。”
他与薄明远,还有薄明越的府邸坐落之处。
……薄绛万万没想到,故地重游就在今日。
“还好是天水街。”他想。
还好不是朱雀街。
……他还没有做好,回到那里的准备。
易晚说:“想开点,或许朱雀街已经被烧没了。上面还盖了五个纪念品商店,商店里还卖马迭尔冰棍和北冰洋汽水。”
薄绛:……
车没有趔趄,薄绛却在车上趔趄了一下。
……很多年后易晚才知道,薄绛在状态好起来后,遇见这种情况是会来捏人的。
此刻易晚还没有“享受”过薄绛的捏人大法。他坐在座椅中间,看起来是面无表情,其实是在观察四周,并思考。
叶导说他们拍照片的位置,和喻容时《科学之战》的位置很近。
他们拍照片的位置在天水街。
所以喻容时的《科学之战》不会在朱雀街拍吧?
朱雀街的鬼屋。
易晚:……
那个鬼屋不会是薄氏三兄弟里其中一个谁的家吧。
车在天水街停了下来。几人轰轰烈烈地下车。叶导看了一眼天边,说:“太阳还在,我们赶紧拍了。”
秦雪心已经在茶楼前站好了。薄绛还看着这条街道发呆。
和从前,确实大不一样了。
当地宣称做了极好的古迹保护措施。不过周朝距离现在也有两百多年了,再怎么保护,其中的变化也不少。
池寄夏推了一把薄绛的肩膀,说:“你会拍吧?”
薄绛别他一眼。池寄夏说:“要不要池哥给你讲戏啊?好啦,不开玩笑了,别紧张。拍宣发照不难,你就照着导演要的表情整。”
薄绛说:“论学习能力,我很有信心。”
易晚站在旁边眨了一下眼。果然,谁和池寄夏在一起,嘴都会变毒。
薄绛过去拍照了。薄九的人设不算特别复杂,看上去颇有侠气,实则忍辱负重、野心勃勃的美少年罢了。薄绛一开始确实表演得很不熟练,而且还有点微妙的尴尬和羞涩。不过在叶导一字一句的指点下,也逐渐有了九成模样。
“小绛学起来确实很快啊。”池寄夏做了个望远的姿势看他,“对了易晚,你刚刚拍剧照拍得怎么样?”
易晚说:“和他们想象中不太一样。不过叶导说可以。”
池寄夏说:“不错嘛,到底是我带出来的人!”
……易晚花了一分钟思考池寄夏的这句“带出来”到底是指《荒野求生》里对他的“折磨”还是指《绕天愁》里和他的“情谊”。
所以池寄夏真是个奇人,会让易晚增加思考量的那种。
易晚说:“那你呢池哥,你拍照拍得怎么样?”
其实这才是易晚最关心的问题。
麓山疗养院一事后,池寄夏看着还是和过去一样贱,实则内心已经成长许多。池寄夏嘴上不说,易晚却知道他已经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池寄夏不想继续在狗血剧里摆烂了。
池寄夏想跳出自己的舒适区,活在现实里,而不是在梦境中。他想要用自己的能力去演好一部戏——不靠金手指,仅靠自己的能力的那种。
晚宴上池寄夏曾经和叶导一起出去过一阵。易晚猜测那时叶导应该对池寄夏说过些什么。因为那晚之后,池寄夏一反常态。他捧着《表里山河》的剧本,一个人在客厅里挑灯夜战,将属于自己的部分看了很久很久。
就连在剧场饭前饭后的空余时间段里,池寄夏也在盯着自己的平板看——平板上,播放着其他演员对于周朝末代皇帝的演绎。
他是发自内心地想把这个角色演好。
按理说,这样的发展是很好的。演员对角色的演绎不仅是对角色本身情感的模仿。真正有才华的演员会通过自己的理解与结合时代背景的共情,为自己演绎的角色升华出更高的魅力——这样的魅力,是角色自己或许都无法意识到的。
常常有人说,某些电影角色客观上很讨厌,可作为观众,却始终无法讨厌她/他——甚至会明知她/他的缺陷,也深深为她/他着迷。
这就是一个伟大的演员能做到的事。
因此,这份觉悟对于池寄夏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怎的,易晚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非常一帆风顺的事情。
易晚很难读懂情感,因此也没有把“系统”可能会有的反应加入考虑。
于是只能把这份不祥预感归结到“池寄夏可能在摆烂数年后会演崩”这件事上了。易晚于是又说:“叶导觉得你拍得怎么样?”
嬉皮笑脸的神色从池寄夏脸上消失了。他变得很正经,可嘴角却带了几分欣慰……乃至羞涩的笑意。
易晚:?
池寄夏:“叶导说我塑造得很不错。同几年前比起来,一点也没有差,反而进步了许多。”
那个叶导眼中的天才池寄夏又回来了。
“不过叶导下这个定论太早了,我才发挥了我的七成功力。”池寄夏又开始得意洋洋了,“等着吧,接下来几周,我还有更好的给他看!”
易晚:“嗯……”
……算了。
易晚挪回眼睛。薄绛和秦雪心那边已经热火朝天地拍完了第一组。
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的。
池寄夏和其他人都盯着薄绛那边,易晚于是给池寄夏留了个字条,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还是想验证他的那个猜想。
易晚沿着天水街一直走。正如薄绛所说,天水街很长,尽头有一架小桥。
小桥的另一边,景致霍然开朗。街道和院墙的格局让人一看就知道已经走进了达官贵人的住宅区。
易晚继续往北走。再往北走,渐渐地有了一些工作人员的踪迹。易晚往她们身边的告示一看,发现她们是一个剧组的工作人员。
剧的名字叫《北周绝恋》。
《北周绝恋》……是不是安也云演的那个来着?
工作人员A:“你知道吗,我们那个小主演居然是安也霖的抱错弟弟,就是那个人品不好的假少爷!”
工作人员B:“天,我还觉得他长得挺单纯的呢。”
工作人员C:“越是单纯的人越可能藏着问题啦……气死了,同样都在古城里,为什么我不是隔壁《科学之战》的工作人员?喻容时、安也霖、丁别寒都在那个组里。尤其是安也霖和丁别寒,现在IRIS5很火的好不好。就连在海外煤炉上,IRIS5的首专第一批的价格都被炒上了天……”
易晚闻言,便开始贴着墙走。
……不想花时间和人打招呼。只能潜行了。
易晚的潜行本该很成功。他低着头潜行时看起来老老实实,就像个无知路人一样。
只是一个声音打破了他的隐蔽。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声音有点耳熟。
在易晚回头看见蓝桦的同时,工作人员ABC也转头看见了他。三个妹子愣了一下,便把易晚认出来了。
“啊啊啊啊啊易晚!!”
“IRIS5的小紫吗不是!”
“蘑尊,给我个签名吧!”
易晚沉默地给了三个人签名,总算把三个人糊弄走。蓝桦抱着手看他,有点无语道:“算了,我知道你鬼鬼祟祟的原因了。”
易晚:“嗯。”
蓝桦:“你嗯什么?”
易晚很诚恳:“我太火了。”
……最近因为加拿大传闻在躲风头、有点糊的蓝桦膝盖中了一箭。他不理易晚,干脆找了个台阶坐下。
可易晚居然也不走,就在他身边坐下了:“你也在《科学之战》吗?”
蓝桦:“怎么,你走过来找你那群队友?”
易晚说:“薄绛说朱雀街在天水街的北边,好奇,就过来看了看。”
蓝桦冷笑:“薄绛?他确实对这里的地图熟悉。怎么,你又表演了你在《绿野寻踪》里表演的识北技巧?”
倒是没人能想到,蓝桦居然回去后把易晚的综艺也看了一遍。
易晚举了举手机:“手机上有指南针。”
蓝桦:……
蓝桦不说话了。易晚也不说话。半晌后蓝桦又冷笑一声:“想不到你和四个怪物一起待着,还挺自得其乐的嘛。”
易晚说:“你怎么不进去录节目?”
蓝桦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蓝桦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不进去,陷害你那两个队友是吧?”
易晚可没那么说。
“我陷害他们?你想多了。像我这种普通人,才不敢陷害这群怪物。我不干这活。谢子遇想干什么,自有他自己和施峤那条狗替他干。”蓝桦坐在台阶上道,“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嗯?”
易晚的回复是:“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攻击并自我攻击了一大堆……”
好容易破防啊蓝桦。
蓝桦表情又有点不好看了。易晚说:“你好激动。所以你是出来休息一下的吗?”
蓝桦又激动了。
“……你觉得我是个废物是吧?易晚。对,我是个废物。没有我大哥我什么都不是。我陷害薄绛失败,做什么都失败,现在还要像条狗一样被谢子遇指挥得团团转。没有大哥,我也是被利用的‘耗材’一个。”
第147章 蓝光
蓝桦拥有一张非常清秀的脸。
贵公子, 有书香气的乖乖少年。从三年前开始,蓝桦就凭借着这张护身符在娱乐圈里畅通无阻。他火起来的契机是一张少年时期学生证上的一张证件照。证件照上少年穿着蓝白色校服,眼眸干净澄澈,像是一棵冬日暖阳下的小白桦。
这是一个很听话的乖孩子。
这是绝大多数人在看见蓝桦的照片后, 对他的第一印象。
这张脸是长得真的很乖。因此即使蓝桦这几年把自己往死里作, 他在他的粉丝心中依旧是打着乖乖牌的好好少年。蓝桦肖似其母。当初他的母亲是戏剧演员, 也是靠着这样一张脸, 带着与初恋男友未婚先孕生下的蓝桦嫁进了蓝家。
——只是她不知道, 那时的蓝家看似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其实已经是个风雨飘摇中的空壳子。
蓝桦和他少年时期比起来确实是变了些模样:眼下再厚的脂粉也盖不过的青黑,神经质地瞪大的眼睛,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只有五官轮廓还保留着少年时的模样。易晚看着他,道:“你不用激动。”
蓝桦还在用胸部出气, 易晚说:“蓝柏不会让你变成‘耗材’的, 不是吗?你是他的亲弟弟。”
蓝柏是蓝光娱乐如今的总裁。
也是外人眼中,仅仅用了七年时间就使蓝光娱乐转危为安的商业奇才。
柏树与桦树都是长青木。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他们父母对这对兄弟的祝福。可蓝桦声音却低沉了:“他不是我亲哥哥。”
易晚眨了眨眼。蓝桦又说:“我们是异父异母的关系。以前……我姓白。”
易晚不用花很多时间就能推理出这“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关系是怎么产生的。他说:“那么,为什么你胆子这么大?”
蓝桦:“?”
他像是情绪被打断了一样,看着易晚。而易晚居然在他坐着的台阶旁边慢慢坐下了。黑发黑眼的少年说:“我听说,你飙车, 酗酒,还□□。”
“……”
“你不怕他放弃你么?让你也成为一个‘耗材’?”易晚漆黑的眼睛看着他, 语气里没有情绪, “更何况, 与他异父异母的你也算是后母带来的拖油瓶吧。如果他也算是在遵照大男主爽文的标准活着的话。”
“为什么你不怕被他抛弃?”
蓝桦沉默了。
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没有平时那么疯了, 也没有那种混杂着恐惧、绝望、自暴自弃与虚张声势的尖锐感。蓝桦看着远方的天色,只有这时他看起来才像是一个清瘦的年轻人。
“……蓝柏原本不打算让我进演艺圈。”蓝桦轻声说,“是我要进来陪着他。我是他手下的第一个艺人。”
易晚:“第一个艺人?”
八年前的蓝光娱乐,风雨飘摇。
蓝光娱乐的总裁与夫人在一场车祸中出事的新闻登报后,上门讨债或打秋风的人便蜂拥而来。没有人相信还在上大学的蓝柏能够承担起蓝光娱乐这个业已下行的公司。有债的,没债的,都来趁火打劫。
“我看着我们家被一点点搬空。还有公司。”
一开始,是一架钢琴,然后,是一台彩电,一个沙发……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上门讨债的人连一个大理石茶几也不放过。
少年蓝桦在寄宿学校上课。他每周回一次家,每回一次,就看见家里越来越空。
“你得小心点。”他的同学提醒他,“只是家里的东西没了,还能算是比较好的。”
“还能有什么更糟呢?”少年蓝桦问。
同学和另一个同学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压低了声音道:“你和蓝柏没有血缘关系吧。这时候如果他套现离场了,还能在往手里拿个几十万逃出国……”
到时候,你怎么办?
背着一身债,就连最后的本钱也被拿走的你该怎么办?
中秋节调休,周末也上课,直到周三蓝桦才能回家。蓝桦背着书包,心事重重地从学校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钥匙打开熟悉的大门,在看见空洞洞的大厅后,蓝桦愣住了。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曾经拥有钢琴、沙发的家里空空荡荡,只有暮光照着灰尘飞舞。蓝桦上上下下地绕了三圈,将书包落在地上。
他害怕地叫了两声“哥”。
蓝桦很少叫蓝柏“哥”。后母带来的拖油瓶这个身份着实尴尬。更何况,父亲与白女士还有在亡妻病中便已经认识的传闻。蓝柏总是严肃冰冷。蓝桦从五岁起,每次见蓝柏都是躲在柱子后面,小心翼翼的。
可现在这个家里谁都没有了。
蓝桦累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最终,他抱着自己在客厅里打起了盹。
盹被猛地推醒了。他抬头茫然,看见一个有点陌生的人:“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你是谁?”蓝桦懵了。
来人说自己是房产中介,这栋房子上周被紧急挂牌出售了。蓝桦红了眼圈,小声道了歉就要走。
那人说:“你是这家的二少爷?我给你哥打个电话吧。”
哪里能算二少爷呢。
蓝桦从头到尾都应该是姓白的。他的身上没有一滴蓝家的血。
蓝桦很不想让那人打电话,他根本没期待蓝柏会接电话。
可电话嘟了两声,竟然通了。
“他让你去你家公司找他。”房产中介说。
蓝桦抱着书包被房产中介“请”出了屋子。他站在公交车站前,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尽管房产中介已经说了他应该去的地点,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蓝桦在太阳下山前到达了蓝光娱乐。昔日还算辉煌的一层写字楼,如今只有一个办公室亮着光。他很犹豫,背着包轻手轻脚地进去。
写字楼的东西也快被搬空了。办公室里躺着一张沙发,上面搭着一条被子——看起来蓝柏这两周就是睡在这里的。
蓝柏盯着电脑,眼下青黑,直到蓝桦进来十分钟、打翻了一个水杯后才发现他。
“坐吧。”蓝柏说。
“我想去个厕所。”蓝桦小声说。
蓝柏让他去。在蓝桦离开办公室前,他叫住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包纸给他:“拿着。”
面对蓝桦疑惑的目光,蓝柏有些尴尬:“很多人辞职。他们把卫生纸都带走了。”
什么也不剩了。
蓝桦没有吭声。他接过纸,去了趟厕所然后回来。还好办公层没有停水或停电。
蓝柏还在看文件,想从那些堆积如山的债务中扣一点钱出来。他又一直看到了半夜,给自己泡了碗泡面。
然后想起蓝桦不知道是不是还没吃饭。
他回头时却发现蓝桦已经睡着了。幼小的少年穿着校服,蜷缩在沙发上。像是一只陪他工作到深夜的猫。
……
“蓝光也有差点完蛋的时候。”易晚说。
蓝桦说:“很多艺人也趁机解约了。墙倒众人推。蓝光没有亏欠过他们工资。可他们离开时,别说打印机,就连打印纸也搬走了。饮水机,座椅,插线板……能拿走的东西,都被他们拿走了。后来,我一边上学一边演戏。”
蓝柏不是演戏的料。可蓝桦在这方面刚好有些才华。
蓝桦告诉蓝柏,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了他们,他也会和蓝柏站在一起。
他会做蓝柏的艺人,做蓝柏最后的底牌和工具。
蓝柏异父异母的弟弟,是那时跌入谷底的他的,唯一的财产。
也是他唯一一把想要珍藏、却又不得不挥出的剑。
“会很累吗?”易晚说。
蓝桦点了点头。
“有时候我六点下课,他过来接我,带我去剧场。我凌晨一点从剧场里出来,他就在剧场外面。十二点之前,他旁边的快餐店里用电脑处理公务。十二点后,快餐店关门了。他就在外面等。S市冬天很冷,海风很大。他就站在外面,一直等。”蓝桦说。
努力没有让蓝光的境况好起来。
在黑暗森林里,弱小是原罪。敲诈与勒索始终如影随形。
即使如此,他们也缓慢地、一点点地取回了属于他们的东西。办公楼重新充盈起来,新的出租房放下了他们从老房子里带回的行李——兄弟俩不用睡办公室了。
蓝柏说:“属于我们的东西,我都会一件件拿回来。”
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沉默了。蓝柏学会了笑,只是那笑容在蓝桦的眼里,比过去少年的沉默还要冰冷。
取回东西是有代价的。
譬如蓝桦的健康。
蓝桦病倒了。在他十七岁那年。流鼻血,进医院……他从洁白的病床上睁开眼时,看见的是坐在病床边的蓝柏。
蓝柏看着他,像是好几夜没睡了。蓝桦想要去拉他的手,可惜没有力气。
还好,病情没有恶化到最严重那一步。蓝桦在一个月后便申请出院,蓝柏强行让他在医院里多住两个月。
蓝桦说:“这一个月里我错过了很多通告。”
蓝柏只是看着他,道:“我们从今以后,不能再做笨蛋了。”
埋头死干是没有出路的。关于这一点,在弱肉强食的地狱里打滚了几年的蓝柏比谁还明白。
蓝桦不能再沦为他斩鬼的剑——即使蓝桦心甘情愿。
蓝桦身体还是不舒服。他只清醒了一会儿,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着前他能感觉到蓝柏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就像他们过去时常做的那样。蓝桦在办公室里睡沙发,蓝柏在办公室里打地铺。蓝桦因压力做噩梦惊醒时,蓝柏总会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像是噩梦生活里的安慰剂一样。
可这次还有另一样东西落在了他的唇间。很轻很淡,稍纵即逝。
让人不清楚那是一个情难自禁的吻,还是一个告别。
蓝柏不准蓝桦出院。蓝桦只能在医院里无所事事,每天躺在病床上看月亮和太阳。日升月落,日复一日,没有什么区别。
只有他身边的细节在发生改变。
蓝柏买来给他的水果里多了莲雾和蛇果——这是蓝桦小时候喜欢吃,如今他们却不舍得买的。蓝柏穿的西装越来越笔挺,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握着蓝桦的手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除此之外,有一次,来探望蓝桦的人中多了一个蓝柏的新朋友。那人身材修长,带着鸭舌帽和墨镜,看上去很像一个最近出道即爆火的歌星。
“你就是蓝桦?”那人说。
不知怎的,从看他第一眼开始,蓝桦就对他充满了戒备——这种戒备几乎是非理性和本能的。
因为进来给鲜花换水的护士也在偷偷地看这个人,眼里写满了“这个人好帅”。
那个人对蓝桦的敌视倒是不以为意,只是道:“原来他是和你……哈哈,有意思。”
“你到底是谁?”蓝桦说。
打断这场对话的居然是蓝柏。蓝柏像一阵疾风,急匆匆地从病房门口卷入——身上不整齐的装束能说明,他是匆匆赶到这里来的。
蓝桦能看出蓝柏对这个人的尊敬、恐惧与戒备。
“……你来这里干什么?”
“考察合作对象。”
那是蓝柏和那人出去后,在蓝桦脑海里留下的最后一段对话。
蓝桦再次回到蓝光娱乐时简直被吓了一跳。
窗明几净的办公楼,人来人往的走廊……和三个月前他离开时,蓝光娱乐几乎是变了一个样。与其说是复兴,不如说是已经全面超越了过去。
蓝桦看着身边的俊男美女们——他们中的每一个,放到外面去都是数一数二的有“星味”。
可或许是由于艺术家极度敏感的“天性”,蓝桦隐隐觉得这个场景让他感到恐惧。
无论是那白裙女星恰到好处的笑容。
还是那摇滚青年嘴角恰到好处下撇的弧度。
这次出院蓝柏没来接他。来接他的,是一个陌生的女秘书。
“您在这里等一会儿蓝总。”女秘书说。
女秘书带他到办公室坐下。外面陌生的环境让蓝桦感到紧张,熟悉的陈设终于让蓝桦有了种“回到家”的感觉。
蓝柏似乎很忙,很久也没来见他。蓝桦靠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再次醒来时是在午夜。睁开眼时,他看见一只手从他的面前收回。
手的主人似乎是想在他睡着时……从天道那里偷来一点时间,去抚摸他的脸。
蓝桦和站在他面前的蓝柏对视,一开始有点怔,后来是有点怒火。
“为什么不来医院接我?”他说。
“在办公室里睡不好。你既然醒了,一会儿让秘书把你载回家去吧。”蓝柏若无其事地从他身前走开,“是槐北路32号。我们以前的家——我把它买回来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蓝桦不依不饶。
蓝柏依旧没说话。这激起了蓝桦的怒火。蓝桦说:“这几个月你都在搞什么鬼?蓝光变了个模样,你也整天不来医院……你说话啊!”
无论他说什么,蓝柏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看见蓝柏在打电话叫秘书,蓝桦怒火更甚了。他从沙发上跳下来,去抢蓝柏的手机……
办公室深处传来一声轻笑。
黑暗里还有人在这里!
蓝桦错愕地回过头去,在一片暗影中看见了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身影。身影双手交叉,支着下巴,似乎已经看了他们很久。
蓝桦的头皮炸开了。
“你是谁?在哪里装神弄鬼做什么?”他说。
蓝桦吼得很大声,从未有过的尖锐,像是想用自己的气势将那人彻底驱逐出境……这不是蓝桦一贯会有的反应。那时的他旁人眼里,是一个非常温和的少年。可这次的尖锐就像出自某种预感似的。
那种预感是:这个人的存在,会把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颠覆得天翻地覆。
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了抬苍白的下巴,语气讥诮:“喂,你还没有告诉你弟弟?”
蓝桦:“告诉我什么?”
不安,恐惧,绝望感越来越浓郁……蓝柏越过他盯着那个人,似乎在和他的目光在空中对抗。
终于,蓝柏低下头。
他拉开电脑椅,让蓝桦坐在对面。电脑屏幕的光莹莹地照着蓝柏的眼,像是倒映在眼里的幽幽的鬼火。
这样的场景让蓝桦觉得害怕。
有什么东西要被打破了。
有什么东西要被打破了。
“蓝桦。”蓝柏的声音打破了深夜的寂静,“还记得我们父母的死吗?”
蓝桦咽下了一口口水。
“他们是被人谋杀的。”蓝柏说。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蓝桦异常震慑。他颤抖地问:“那不是一场意外事故吗?是谁谋杀的他们?”
“文殊嵘。”
蓝柏吐出了一个让蓝桦根本不曾预料到的人名。
“不,不会是他。文叔叔在出事后,是唯一一个还帮我们还了钱的人。而且,他现在去了其他公司,也还一直在向我们介绍资源和机会……”蓝桦说,“不会是他……”
“文殊嵘和蓝光娱乐签了十年约。十年约到期,皇冠娱乐想要挖他,在皇冠娱乐,文殊嵘也会有更好的发展。可情感阻碍了他——文殊嵘是知恩图报人设。因为文殊嵘拥有的这份人设,他不可能不和对他有恩的蓝光娱乐继续续约。因此,蓝光娱乐成了他的阻碍。为了让剧情继续下去,蓝光娱乐只能出意外。从而,文殊嵘就能自然而然地解约。”蓝柏说,“同时,他出钱资助我们,这样就能圆好他‘知恩图报’的人设。文殊嵘是凶手,即使他自己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蓝桦懵了:“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感到害怕,越来越害怕,像是千万只蚂蚁咬住了他,顺着他的小腿往上爬。可蓝柏还在说:“……这是我们对他的命运做出的、命中注定的让步。”
“我们回家吧!”蓝桦突然说,“我们回家吧哥,天太晚了……”
他又叫蓝柏“哥”,因为他急切地需要“回家”来打断蓝柏的话。
回家就好了,一切都好了。一觉醒来,他们还是蓝桦和蓝柏,还是两兄弟。没有黑夜,没有阴影里坐的人,也没有文殊嵘是凶手这样的鬼话……可蓝柏还在继续说。
“是天道和文殊嵘,一起杀死了我们的父母。”
轰。
有什么终于破裂了。
石破天惊。
“不过我不打算对文殊嵘做什么。除非有必要。”蓝柏冷漠地说,“憎恨他们毫无益处。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我们只能爬到最高点……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规则。”
蓝桦恐惧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呵呵。”
角落里那人又笑了。
“蓝桦,我不需要你再挣扎在演出和学习之间了。在你住院时,我给你递交了学校申请。下个月你就出国读书。”蓝柏说,“是非常好的学校,你会喜欢它的。”
一切都在旋转。无论是天,地,还是蓝柏的眼睛。那一刻,蓝桦突然意识到一个令他恐惧的事实。
这一天,从头到尾,蓝柏都没有对他笑过。
哪怕一下。
他向后退了一步。突然间,直觉侵袭,他像是发了疯似的对阴影里的那个人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干的?”
这一通发火来得莫名其妙。但阴影里的那人却笑了。
“我是谢子遇,建议你早点习惯我的存在。因为在未来,我会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你们的生命里。”那人摘掉墨镜,露出一双眼尾上挑的眼。
蓝桦:……
他站在办公室里,却如一脚踏空,堕入地狱。
正在建设的蓝光大楼在深夜里也是光芒闪烁。属于蓝光的时代,开启了。
……
原来恶人也有恶人的感情。
蓝桦不再说话了。
他并着腿坐在台阶上,眼眸看着远处的夕阳。易晚在他身边说:“原来是这样。”
蓝桦原本已经做好准备对易晚的安慰冷笑。可易晚却说:“这就是你精神异常的原因吗。”
“你!”蓝桦气急。
易晚:“唔……很正常,没有哪个敏感的人能够接受这样的、日复一日的精神刺激。”
于是也可以从逻辑上理解,蓝桦变成如今这个随处发疯的模样的原因。飙车、滥用药物、酗酒、种种自残……
是因为对世界的认知崩塌,还是怀着一丝的……想要唤醒蓝柏的打算呢?
难以解释。
说起来也非常讽刺。当蓝柏得知世界的真相,决定以前所未有的冷酷站到世界的顶端时。他那份坚定的决心里,有百分之多少是与自己的这个“弟弟”的生病息息相关的呢?
而如今,蓝光娱乐却成了把蓝桦的精神推进地狱的罪魁祸首。
想要给予某个人幸福所做出的努力,最终却给那个人带来了不幸……真像是麦琪的礼物啊。
更让人觉得扭曲的是,即使蓝桦如今已经崩溃、自我毁灭到了这种程度,蓝柏却依旧紧紧地拽着他的线,让他避开其他男/女主的拉踩,不肯对他放手。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自以为正义使者的模样。”蓝桦看着易晚,恶狠狠地说,“A.T.的艺人很了不起吗?Iris5很了不起吗?你们自以为是的资本,不过来自于命运的垂青罢了。任何人辱骂我都可以,可你们这些天生的幸运儿……”
他吐出最后三个字:“凭什么!”
易晚回答得很简略:“没有。”
蓝桦不说话了。他对着古旧的街道轻轻地呼吸。易晚说:“你的‘哥哥’确实会一直救你。他也确实拥有这个能力。”
能够像蓝柏这样狠下心来的……普通人,确实不多见。
“……”
“但继续这样下去,你会死的。”易晚说。
蓝桦又笑了,可在旁人眼里,他只是扯了扯嘴角。
“你想多了。”他轻声说,“我哥哥不会让我死的。有蓝光娱乐在,即使我粉身碎骨,也会被修复一新。”
晚风吹过街道。易晚发现蓝桦哭了。
蓝桦流了一阵泪,又恢复了恶狠狠的姿态:“怎么,你看着我这样,觉得很好笑吧?想可怜我?哼,先好好看看你自己吧。”
易晚:“没有捏。我只是在想,我不擅长安慰人、也不想安慰人。还好你自己恢复过来了。”
蓝桦:……
蓝桦:“我靠!!”
蓝桦又炸毛了。不远处却传来了两个熟悉的声音。
安也霖:“我看见那边好像有影子闪了闪……”
丁别寒:“安静点,跟我走。”
……蓝桦一下就站起来了。他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和易晚坐在一起,于是用袖子恶狠狠地擦了擦眼泪,就要走。在他转身时,易晚说:“如果还有钱的话,买个机票离开这里吧。”
“你以为那么容易么?”蓝桦怼他,“无论我到了哪里,我都走不掉的。”
“其实即使是蓝光娱乐,也不会是无所不能的。”易晚说,“困住里,让你痛苦发疯也无法离开的,到底是蓝光娱乐的力量,还是你自己的心?”
蓝桦怔住了。
他缓缓回身,发现易晚并没有在看他,而是在看天空。黑发黑眼的少年说:“或许真正不想离开的,是你自己。”
蓝桦:“……”
“你依旧把蓝柏当成你的哥哥,不是么?”易晚说。
“……”
蓝桦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于是只剩下易晚坐在夕阳下的街道上。耳边依旧是安也霖和丁别寒热闹的声音。
安也霖:“丁别寒,你确定鬼是往这个方向去了?”
丁别寒:“……”
安也霖:“丁别寒,七点到了,我们差不多该收工了。对了,和我们一组的那个蓝桦已经跑丢一下午了。真的没事么。”
还有另外一组人的声音:“施峤,莉莉,你们来看看这里是什么?”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
在这一片热闹声中,易晚突然对着身后,淡淡地道。
第148章 花叶不相见
易晚身后那人却没说话。
他转过头去, 看见那人戴着鸭舌帽,靠在门框上,看着蓝桦离开的方向。那人罕见地没有开口说废话,而是在半晌后, “啧”了一声。
易晚:“?”
“算了。”那人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反正我们都会一起完蛋的, 早晚, 所有人。”
易晚难得地想开口说句什么。可那人用手在易晚的头上按了一下——然后就离开了。
……他按易晚脑袋的力度, 就像顾若朝按沈终的脑袋时的力度一样。
易晚莫名其妙。他皱眉看那人双手揣在兜里, 吊儿郎当离开的背影,皱着眉狠狠用手擦自己的头发。
蓝桦走了,灰宫走了,向着这里一直靠近的只有安也霖和丁别寒的气息。
安也霖:“时间到了,丁别寒,回去吧。我们已经到了节目组化下的边界之外了……你真的看到那个穿着古装的鬼了?”
越往南边走, 薄明越府的景色就越来越萧瑟。
丁别寒:“不……就在这里!”
丁别寒猛地撩起门帘。他一惊一乍的样子吓得安也霖都抖了一下。然后……
安也霖:“啊啊啊啊啊!真的有鬼啊!!”
一只身穿周朝年间盔甲白袍, 浑身血迹斑斑的鬼物,就坐在薄明越府的南门之外!
找到了!
安也霖的惊叫声吸引来了另一阵脚步声。在另一边搜索的男运动员、施峤和莉莉三人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这里。
“别怕!我来了!”男运动员大吼,“这就让它无处可逃!”
他隔着老远就把手里捧着的一袋面粉扔向了坐在门口的那只鬼。
“我操……”这是丁别寒突然发出的声音。
“这只鬼……”好听的女声说。
众人沉默了。
穿着血迹斑斑的白袍的易晚也沉默地从丁别寒背后探出头来:“是我,从隔壁来探班。”
……忘记自己还穿着拍定妆照的、薄明绛殉国时的衣服了。
而丁别寒像一个伟岸的父亲一样立在他身前,遮住了夕阳,也遮住了大半面粉——虽然是被易晚眼明手快地抓过来的。
丁别寒:……
易晚:眨眼。
在运动员疯狂的道歉声中, 易晚略开被砸了一身面粉的丁别寒,顶着一脸的面粉走进了薄明越府。
就在此刻……
他的灵感突然动了动。
易晚向预感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只看见一丛青葱的草木, 和被树影遮盖的石阶。
……
“对不起, 真的非常对不起!”运动员低头鞠躬, “我实在是太紧张了!”
丁别寒冷着脸拒绝任何人靠近, 大概是已经放弃治疗,做好了回酒店换衣服的准备。易晚则蹲在离丁别寒较远的另一边,心安理得地用手揉脸,把糊了自己一脸的面粉抖下来。
SEAL的主唱莉莉居然还蹲在他身边,帮他小心地抖掉肩膀上的面粉。
……这个场面,很多人看了都觉得头疼。
其中两个脸色尤其不好的便是施峤和安也霖了。他们一个是SEAL的队长兼作曲,一个是Iris5的创作核心,如今是冤家聚头,没当场打起来都算安也霖涵养好。
——算起来,SEAL还偷了Iris5的主打歌呢。
气氛一时凝滞,唯有丁别寒拒绝男运动员的“协助抖面粉”邀请到天荒地老。终于,导演助理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的寂静。
“导演说我们今天可以收工了,你们怎么还没回去?诶?这满地的面粉是怎么回事?”
……谁也不敢说。
小助理又看见易晚,尖叫道:“我操,鬼,鬼现形了!脸还这么白!”
……这满脸的面粉还为易晚的角色扮演增色添彩了。
“我是从隔壁组过来的。”易晚只能再次解释。莉莉依旧蹲在他身边,替他捡衣服上的面粉。美少年和美少女蹲在一起,像是两个洋娃娃一样养眼。
……小助理被噎了一下,好歹知道他是个活人了。薄明越府晚上八点后要落锁。众人有再多的遗憾,也只能在小助理的再三催促下往回走了。
莉莉被施峤叫回了自己身边。在他们与安也霖擦身而过时,安也霖冷笑了一声:“……小偷。”
施峤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是那种明知自己没有道理,既心虚又愤怒的难看。
还有几分难言的耻辱感。
……很显然,任何一个有信念感的音乐人,都没办法接受自己在公司的强迫下、剽窃另一支乐队的歌曲充当自己的主打歌的这件事。
于是施峤一句话也没有说,拉着莉莉的手腕就走。安也霖在他身后继续冷笑,用他们才听得见的声音道:“这事儿没完。”
抄完他写的歌,就打算当无事发生一样?安也霖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性子。
男运动员不知其中纠葛,只以为是Iris5和SEAL之间的关系很差——这也很常见,存在竞争的团体之间是会这样的。小助理、施峤和莉莉在前面走得很快,也很远。他于是问安也霖道:“你们今天在长春府里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长春府是薄明越府的别称。安也霖摇摇头道:“什么都没看到。”
如果说第一场《科学之战》的举办地点傅宅还有那么几分装神弄鬼的阴冷气息,那么长春府,可以说是位于这一道的另一个极端上。
长春府非常安静,也非常宜居。尽管百年的时光已经将其中亭台楼阁的建筑腐蚀了一部分,可园林式的府邸依旧风景秀丽。小溪水声潺潺,长青木绿荫蔽日,一步一景的用心很能让人想象到宅邸的主人曾有的高雅志趣。难怪薄明越在薄明远离开王都后,是那样欢天喜地地住进了这宅子里。
男运动员说:“我们也是。一路上我们只听见鸟叫,莉莉还捡了一兜子花。我之前也去过类似的节目,《凶宅探秘》知道吧?”
安也霖说:“好像听说过……”
男运动员说:“那些凶宅的阴森水平比起这座宅子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我和它们谈笑风生,穿着运动鞋跑得飞快,直接跑出退役后第二春。之前我看网上说安阳古城是真的有鬼,尤其是这个长春府里。所以在来之前,我还特意带上了我最适合跑步的鞋……”
安也霖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的脚看。
男运动员说:“不过来之后,我感觉这里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里就没有给我哪怕一点的‘阴冷的感觉’嘛!就是对面的那个太子府,都比这个长春府要阴森许多。我看呐,要么就是这长春府里根本没有鬼,网上那些帖子都是水军发的。要么就是这里面的鬼特别与人为善,见我们一群人进来了,都不好意思出来吓我们,哈哈哈!”
安也霖说:“确实,我和丁别寒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和鬼有关的气息。”
一整天走下来。安也霖只觉得这座府邸里鸟鸣啁啾,草木成荫,不像是鬼宅,倒像是一个假期度假的好去处。
四人聊着聊着就看不见施峤他们的身影了。这四人组还按二、一、一分层。最前面的“二”是安也霖和男运动员,中间的“一”是还在揉脸上和妆容混成一体的面粉的易晚,最后的“一”是满身面粉一脸冷酷地走在最后的丁别寒……
运动员老哥倒是健谈。他从鬼屋聊到自己的经历,又聊到蓝光娱乐:“你有没有觉得蓝光娱乐的人的脾气都怪得很啊?今天一下午,施峤和莉莉两个人都不爱说话,快憋死我了。蓝桦怎么样?他好像脾气挺好的。”
“蓝桦,呵。”安也霖不想在蓝光娱乐的事情上多费口舌。
运动员老哥又说:“你知道么?节目组本来想把隔壁的太子府和这边的长春府一起租下的,搞个双府联动的《科学之战》。不过《北周绝恋》那个剧组仗着上面有关系,把太子府租下来拍戏了。我听说那个太子府里才是真的凶,毕竟那个太子是冤死的,对不对?从高高的城墙上跳下来,摔成一堆肉泥。死前还目睹了国破家亡,那怨气,得有多大啊?据说后来那北朝开国皇帝被子女谋杀,最终死在太子府里,就是太子索的命……”
安也霖:“说起来,我们走了多久了?”
运动员老哥一路天南地北地絮絮叨叨,算起来也有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了。施峤和小助理的身影也消失了……怎么他们还在长春府里走?
安也霖突然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他看向天际,残阳如血,似乎从他们离开南门开始,这太阳就没有落下去过。
……而他们在长春府的南面,一直走,却一直没有走出去过。
“易晚,丁……”
安也霖回头,向身后看去。他只看见空空荡荡的花园。
易晚或丁别寒,一个也没有。
……
易晚走在两拨人的中间,一直在试图把脸上的面粉弄下来。
面粉和定妆喷雾糊成一团。如果没有水把它们化开,是很难把那团东西弄下去的了……只是易晚一边揉着脸,一边还想着灰宫的那句话。
“反正我们都会一起完蛋的,早晚,所有人。”
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所有人”里……也包括他自己么?
身前身后渐渐安静得可怕。易晚皱着眉头,对此却浑然不知。安也霖和男运动员的两个身影一直在他前面走,易晚也就跟着他们慢慢走。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事。
鸟叫声终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的一座小桥,和桥下潺潺的溪流水声。水流十分清澈,清可见底。
这样的水,应该很适合用来洗掉脸上的脂粉。
安也霖和男运动员的身影走过了那座桥。再过十米,就轮到易晚了。
易晚没有立刻上桥。他来到溪边,蹲下身来研究溪水。
可以用这水来洗脸吗?
“易晚。”安也霖在桥的对面说,“过桥啊。”
易晚没有回答他。
他从岸边的树丛上摘掉一片树叶,用宽大的树叶从小溪里舀了一勺水。下凹叶片中的水很清澈。他用手沾了一点水,缓缓地往自己的脸上搓。
溪水映照出他的身影,和模糊的面容。
“易晚。”男运动员也在桥的对面说,“快过桥啊。”
易晚还在搓妆容。
“易晚!”安也霖的声音变大了,语气里多了些催促,“快点过桥,不然来不及了!”
“你在磨蹭什么!快过桥啊!”男运动员说。
易晚没有抬头。因此,他看不见桥的对面,本该是安也霖和男运动员的两人,已经变成了两个手拉手的纸人。纸人花花绿绿,细节处描金画彩。像是“祭祀”某物时,被一起烧下去陪它的。
纸人没有办法从那桥走回去,只能一遍一遍地催促。溪畔的树丛也变成了见叶不见花的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
花叶不相见。
距离脸上的妆容被洗干净还差一点水。纸人的催促声越来越尖利、越来越焦急。易晚低头,打算用叶子从小溪里再舀一点水出来……
一只苍白扭曲的手,从水底伸了上来!
那只手属于男性,五只指甲盖都已经翻开,看起来死者在生前曾经经历过痛苦的抓挠和挣扎。此刻,这只青筋突起的手直直地抓住了易晚的手腕!
水花飞溅,它要带他下地狱!
手的力量极大,这是属于鬼物的力量,人类无法匹敌。可易晚没有因求生而狰狞挣扎。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只手,用一种不像是易晚会有的语气,对它道:
“连脸都不敢露出来见我么?”
那只手短暂地停住了。
“我现在的这副尊容,你不是早就该预料到了么?”
那只手终于松开,瑟缩着缩了回去。
可它似乎并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仍然张牙舞爪地,在伺机出手。
易晚用不属于“易晚”的神情,冷冷地看着它。
手腕上残留着一圈淤青。易晚并不在意,他将脸庞最后的那部分妆容也洗干净。他从溪边站起来,正打算离开……
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水里的那只手,也终于像是看见了什么让它恐惧的东西似的,惊恐地缩回了水底。
那双手很冰,很凉,不像是属于人类的手。一具冰冷的身体贴着易晚,像是一个孱弱的青年,将下巴也放在易晚的肩膀上。
可那又确实是一个拥抱——一个眷恋的、却又不肯放开的拥抱。
“哥哥。”那人说。
易晚站在那里没有动,直到背后的触感完全消失。他回过身时听见有人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说话的是个穿着工作人员服装的青年,长相清秀文弱。易晚说:“呃……我迷路了。”
青年说:“那里不是回去的路。跟我走吧。”
青年转身,示意易晚跟他走。傍晚的长春府有雾升起,四野朦朦胧胧。易晚向着他走了没几步,就听见雾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
“易晚?”那人的声音很焦急,也很熟悉。
四周的景致就在那一刻变得模糊了。
无论是小桥,流水,还是溪畔见叶不见花的曼珠沙华。眼前的视野像是老式电视机的屏幕一样闪个不停。易晚站在原地,只来得及茫然地发出一声“啊”……
就被另一个怀抱抱住了。
那个怀抱是正面的,温暖的,有体温的。视野还在闪个不停。易晚听见那人说:“……你吓死我了。”
易晚有点犹豫:“喻容时?”
那人“嗯”了一声。
易晚说:“我现在站在哪里?”
喻容时的声音停了一下,很快,他说:“这不重要,现在,握住我的手,跟着我走。”
易晚还在犹豫,但喻容时比任何人都坚定地牵住了他的手。喻容时说:“是我,我是有体温的。”
易晚还是没动。喻容时于是靠近他的脸,给了他一个吻。
……这种感觉真是怪极了。易晚的视野还停留在一闪一闪的桥边。他看不见喻容时的存在,于是就像是空气里的神秘人在对他的身体为所欲为一样……喻容时说:“现在可以确定是我了。”
易晚很严谨:“其实理论上还不能确定。不知道和其他人接吻的区别。”
然后屁股就被轻轻地拍了一下。
易晚:……
喻容时:“这时候别闹了。再闹回去打你屁股了。”
……喻容时怎么能说这种话。而且他没有闹,他明明在说事实。
……
……喻容时怎么能说这种话?!
喻容时拉着易晚的手,走在他身前,一点点引导他走向远方。易晚跟着他,一步步确定地挪着自己的步子。
只要跟着喻容时,就能走向正确的方向。
至少这一刻,他能绝对地信任喻容时。
眼前不断闪动的画面终于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易晚回头,看见一条细窄的断崖。
方才,他就在那两个纸人的带领下,一步步到那断崖的边缘。
如果不是因为易晚没有过桥……如今,他已经从断崖上摔下去了。
薄明越府的府墙近在咫尺——这里有一片断墙,原来他们就是从这段断墙里走出府来的。
易晚低头,发现喻容时还在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他的手心里却全是汗。
——喻容时远没有他看起来那么冷静。
易晚想松开手,可喻容时丝毫没有放开手的意思。他只能说:“你刚刚有看到什么吗?”
喻容时说:“我听小助理说来了个穿戏服的人,一听就觉得是你,所以就过来接你。但一路上没看到你的人,只看到一路面粉。我循着面粉的踪迹走过来,就看见你在断崖上蹲着,拿着块石头舀空气,不知道在干什么。”
易晚:……
那个男运动员带来驱鬼的面粉,想不到还真的起到了积极的效果。
易晚又说:“你没有看到任何异常吗?”
喻容时蹙了蹙眉:“什么异常?”
喻容时完全没有看到任何幻境或鬼物。
作用于他们的鬼打墙、作用于易晚的幻境,对他一点用都没有。
十分优秀却没有金手指,同时也不会被金手指影响……这也是喻容时的特殊性吗?
喻容时皱着眉。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易晚的身体,然后就听见易晚说:“脸白洗了……”
声音还有点迷茫。
喻容时:……
易晚说:“我还以为用溪水把脸洗干净了来着。”
面对易晚的沮丧(其实并没有),喻容时一锤定音:“我回去帮你洗干净。”
易晚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
“没事就好。”喻容时叹了口气,“大概是你这身衣服的问题。他们把你当成那个时代的某个人的鬼魂了吧?也是无妄之灾。”
他用手敲了敲易晚的脑袋:“我们回去。”
易晚被他敲得满脑袋面粉直掉——直到现在他才又发现,喻容时还没放开他的手呢。
两个人走了两步。易晚突然说:“你看见安也霖和男运动员了么?他们走在我们前面。”
喻容时说:“看见了。我看到他们时,他们正在花园里绕着一排假山一圈一圈打转。”
易晚:“哦好……那你看到丁别寒了么?他走在我后面。”
喻容时:“?”
易晚看着喻容时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到沉默。易晚缓慢地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也被鬼带到了悬崖上……”
喻容时的嗓子有点干哑:“或许有这种可能……”
光顾着救易晚去了。
两个人于是又手拉手像连体婴似的走向悬崖,看向悬崖底下。然后……
易晚:“没事了。丁别寒马山就回来了。”
世界名画:丁别寒在攀岩。
两个人坐在悬崖边,看着丁别寒花了五分钟徒手攀岩至悬崖之上。丁别寒风尘仆仆,满身面粉。易晚捧着脸看他,满脸面粉。
喻容时握着易晚的手问他:“你也是被鬼用幻境,诱骗下的悬崖?”
丁别寒表情冷酷坚毅:“我早就发现它是鬼了。”
喻容时:“嗯……然后呢?”
喻容时可以击败那些拥有现实类金手指的男主,但对于那些拥有灵异类金手指的男主,他就有点苦手了……毕竟他虽然金手指免疫,但也很难看见那些灵异的东西。
所以他挺好奇的。
丁别寒说:“我追着它跑,它跳下了悬崖,我也跟着跳了下去。”
……行吧。
丁别寒也真够敬业的。
三个人一起回到节目组。一路上,易晚觉得一直被牵着手太奇怪了——试图把手从喻容时的手里抽出来。
结果喻容时不仅没放开,还做了一个加强版的十指相扣的动作。
把每根手指都插在易晚的指缝间了。
这是做给谁看……哦,他们身后还走着一个满身面粉的丁别寒。
到节目组后,易晚终于把自己的手从喻容时的手里抽出来了。不过他回头看丁别寒时,感觉浑身面粉的丁别寒的表情比从悬崖上爬上来时还要更加不高兴了。
这倒是有点怪。
众人看见他们回来,都紧张地上来嘘寒问暖。就连蓝桦和莉莉的表情都带了点紧张和关怀——可见这事儿确实不是蓝光娱乐安排的。
毕竟蓝光娱乐哪能知道这事儿能那么巧——易晚好巧不巧地过来探班,好巧不巧地穿了一身薄明绛死时穿的衣服、做着薄明绛同款造型,还好巧不巧地被这宅邸里的鬼看到了呢。
“只是迷路了而已。”易晚说,“我们没事。”
丁别寒也酷酷地摇头。
没事就好。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是易晚发现施峤看自己和喻容时的表情有点微妙。
按理说他们回来时已经没牵手了,不应该啊。
易晚转头一看……才发现喻容时的嘴边一圈面粉。
易晚:……
这面粉不仅能追踪鬼,还有捉奸功效。
《科学之战》今天的拍摄就到此结束。喻容时决定亲自开车,送他、安也霖和丁别寒去《表里山河》的剧组。蓝光娱乐的人则坐上了同一辆车。
易晚往那辆面包车里看了一眼,副驾驶上果不其然,坐着一个戴鸭舌帽的青年。
……灰宫如今看起来是真的挺无所事事的。
同样无所事事的还有另一人。几人正在薄明越府前等车,另一边的太子府里就走出一个人来。锦帽,貂裘,面容俊雅,正是隔壁剧组的薄明绛与薄明越——安也云。
安也云看见他们后,捂住嘴,像是大吃了一惊:“你们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啊?”
三个人都没理他。
安也云继续自说自话:“哦我明白了,你们那边府里闹鬼,是吗?真可怜啊。”
安也霖一见安也云就冷笑。他道:“怎么,我听人说太子府里也闹鬼啊。”
“怎么闹也闹不到我这个主角头上去。”安也云说,“我拍戏时大家都在我身边陪着我——是不是?哪像你们,还要自己去找鬼,都没有人保护你们。”
安也霖一个白眼要翻到天上去。另一边却有一个人推开车门下车,迈着潇洒的步伐来了。
所有人都原本以为这人是来找安也云的。就连安也云也仰起小脸一笑,做好了营业的准备——可那人只直直地走向丁别寒,看着他的脸,大吃一惊。
易晚第一次见一个人把“大吃一惊”“满面寒霜”“十分愠怒”“压住怒火”这四个情绪的过渡做得这么好。
“小寒。”陆北墨说,“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他伸手去抓丁别寒的下巴,要扳过他的脸看个仔细。丁别寒可不惯着这个贵族少爷,直接一个深蹲躲了过去。陆北墨见状,怒声道:“小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那里委曲求全!你以为你藏住自己的伤口,我就看不到了吗?我真恨你如此懂事!”
贵族少爷的字典里是没有被人“下面子”这回事的。
丁别寒结束深蹲,茫然地看着他。陆北墨又道:“你是不是怕我为你出头,会导致我自己惹祸上身?小寒,你太懂事了……”
安也霖:……
他转过身,他好想吐。
丁别寒:“你又犯病了?”
陆北墨:“是节目组里的人欺负你吗?是谁?我陆北墨会让他从此在这个圈子里混不下去!”
易晚低头玩手机。好在喻容时的车这时就来了。喻容时下车,打开车门道:“都上来吧。”
安也霖易晚和丁别寒以最快速度坐上了车。喻容时关闭车门,陆北墨对喻容时说:“你是导演。你告诉我,是谁欺负了小寒?”
喻容时调整后视镜,悠然道:“奇怪,安也云之前不才是你的一生挚爱吗?”
陆北墨说:“我对也云一向敬重,对我的竹马心存感激,唯有对丁别寒……是刻骨铭心地被引起了注意力力力……”
喻容时压根没理他,踩着油门,一溜烟地就把Iris5中的三个人带走了。
陆北墨被甩到后面去,众人都松了口气。
几分钟后,众人抵达了《表里山河》薄九和七公主的路透照拍摄地点。叶导原本眯着眼睛在看图,在瞧见易晚和丁别寒后,被吓了一大跳。
叶导:“易晚,你干什么去了?”
易晚说:“导演,面粉都在我的脸上,不在衣服上,我保护了剧组的财产……”
那都不是重点啦!
易晚原本以为三代同堂是拍不成了。可看他一脸面粉的滑稽样,池寄夏和摄影师都闹着要拍。最后,易晚还是被几个人押上去拍照了。
摄影师咔咔几张,第一天的任务从此收工。叶导安排车送众人回旅馆。但这回人多了喻容时、丁别寒和安也霖三个……
喻容时很善解人意:“我有车,我可以送易晚回去。”
叶导说:“哦,好。”
易晚这时正好换下了戏装,穿上了平时的衣服。喻容时和叶导寒暄了几句。叶导说:“易晚是个好孩子。”
喻容时微笑:“我知道。”
叶导:……你知道个鬼啦你知道。
薄绛还在卸妆,看起来有点心事重重。丁别寒满身面粉地坐在摄影棚里,看起来也有点心事重重。池寄夏坐在摄影棚里一会儿看易晚,一会儿看薄绛,看上去也有点心事重重。
男主们各有各的忧愁。喻容时就在这时拎上易晚跑路了。
易晚说:“我脸上妆还没卸完……”
喻容时说:“我房间里有最好的卸妆膏。”
易晚“哦”了一下,才想到,喻容时过来又不演戏。
他带卸妆膏干什么?
从影视城开回宾馆有一点距离。易晚缩在后座打盹,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这一天实在是太累了。
等易晚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喻容时房间客厅的沙发上了。
他躺在沙发上,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喻容时是什么时候把他带回房间里的。
喻容时正拿着一条热毛巾,蹲在他身边,专注地替他擦脸。
第149章 性别
孤男寡男, 共处一室,毛巾擦脸,两人现在的姿势很暧昧。
易晚:“不,更像一具正在被收拾遗容的殡仪馆里的尸体。”
“你在对谁说话?”把毛巾放回浴室后的喻容时说。
易晚:“旁白。”
意思是易晚正在充当旁白。
易晚从沙发上笔直地坐起来。喻容时私心想多留易晚一会儿, 特意选择烧水给易晚泡茶。易晚看他把一个不锈钢水壶装满水, 放在套房里的电子灶台上, 道:“旁边不是有电热水壶吗。”
两分钟就能把水烧开的那种。
喻容时回答得很从容:“茶的水, 要慢慢熬。”
易晚怀疑地看着他。
两人坐在一起, 话题最终来到了今天在薄明越宅邸发生的事。在听易晚如是一说后, 喻容时皱着眉道:“看起来他们是把你当成薄明绛的转世了。”
“他们”指的是哪些“人”,自然不言而喻。
“从背后抱住你,防止你摔落山崖的人是薄明越。制造幻境,把你骗到断崖上、试图让你坠落死亡的人是薄明越。薄明越薄明绛的转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仇恨?……也大概能明白,他害怕薄明绛的鬼魂回来找他报仇,于是先下手为强。”喻容时说, “我原本以为薄明越只是贪生怕死, 没想到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卑劣。”
易晚也若有所思:“嗯……让这样的人加入Iris5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喻容时说:“这是什么意思?”
易晚道:“天道打算用薄明越的灵魂取代薄明绛的。因为薄绛不愿意出演天道想要他出演的、古穿今才子的故事。”
喻容时听完,沉默半晌,坚定道:“不会让祂得逞的。”
“为什么?”易晚说,“薄明绛和薄明越都是男主。即使一个取代了另一个,也不过是男主之间的互害罢了。我以为你不会想插手管这些闲事。”
尤其是喻容时还有自己的困境在。蓝光娱乐刚开始身陷官司,喻其琛还躺在病床上。
而灰宫, 神神秘秘,不知道又在筹划什么。
喻容时愣了一下。易晚说:“对于以前的你来说, ‘公众’的安全是你唯一觉得重要的, 不是吗?”
“公众”里不包括男主, 就像“公众”里也不包括没有金手指、也不会被金手指影响, 却天生拥有极高天赋的喻容时自己。
以前的喻容时是不会干这件事的。
喻容时怔住了。因为易晚沿着沙发爬向了他。
易晚的姿势是有些僵硬的,像是刻意地在模仿一些电视剧里会有的,天真单纯的小兽爬向它信赖的人类的姿态。
可他向着喻容时抬起脸时,喻容时还是有点被诱惑到了。
“是因为我吗?”易晚说,“是因为薄绛是我的队友,你想帮我吗?”
喻容时怔住了。半晌,他道:“虽然……”
他有点艰难,但还是给出了确实的回答:“但不是。不是因为你。而是我认为,不应该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就剥夺薄绛生活的权力。”
在这样的气氛下说这段话,其实是有点尴尬的吧。
温香软玉在手——虽然易晚也算不上什么温香软玉,说一句是“因为你”,讨易晚欢心,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但喻容时不想说假话。
易晚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眼神比起对有好感的人的注视,更像是某种评估。那一刻,喻容时觉得因为方才那句出自本心的回答,他从那双漆黑的眼里看到了更多东西。
不只是最近和他相处时那个看起来懵懵懂懂、有时甚至有些呆萌的易晚。
而是被易晚藏起来的,一个十分冰冷,随时在审视他的灵魂。
——很久之后,到一切接近终焉之时,喻容时才知道这一次,是他第一次接触到易晚最本质的灵魂。
易晚从喻容时的身上爬了回去,这次动作顺畅:“啊,我还以为喻老师会为了哄我开心,说‘是为了易晚’呢。”
他依旧表情寡淡,声音也平静。喻容时哭笑不得:“你觉得有点失望了?”
“没有,”易晚拧了一瓶矿泉水开始喝,“喻容时。”
他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喻容时的名字,而不是这段时间里颇有些亲近、狎昵的“喻老师”。易晚含着矿泉水道:“……你身上的颜色变多起来了。”
喻容时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易晚道,“以后请继续说实话吧。”
——老实说,要一直以来,能预料到你的反应,和你进行那些顺其自然的互动的感觉,让我觉得。
很烦闷。
“啊,喻老师。”在茶水烧开时,易晚忽然说,“你有没有觉得,在天道的眼里,我们好像两个背着祂狼狈为奸的大反派。”
……
喻容时很难陷入精神类幻境,这让他在应对薄明越与薄明远两兄弟这件事上变得有点艰难。不过经过讨论,他和易晚一致同意:
“如果可以,试着让薄绛去见薄明远一面。”
虽然冒险,但这是让薄绛解开心结的最佳办法。
计划就这么轻松地定下了。也到了易晚该回虹团套间的时候。喻容时看着易晚一个劲地打哈欠,道:“你可以在我这里住一晚。”
易晚说:“然后第二天狗仔就会拍到我大早上从你房间里出来的新闻。”
喻容时一笑:“你现在出去,也可能被拍到大晚上从我房间里出来的新闻。”
易晚:“那不一样。”
喻容时:“哪里不一样?”
易晚:“在你房间里呆了一晚上和呆了一小时的差别。”
……易晚表情一本正经,喻容时的耳根却渐渐红了。他轻咳了一声,觉得自己就此想歪,有点过于孟浪。在心里检讨了自己几次后,喻容时道:“呃,好。”
易晚还是盯着手机,表情寡淡:“一个小时……洗两次澡就没了吧。中间时间都可以忽略不计。”
喻容时:……易晚说起这些话来到底为什么这么熟练。
喻容时显然不知道易晚在看小说这件事上到底花了多少钱。
近期最火的男团和演员都在这里拍摄电视剧。尽管剧组三令五申地赶人,酒店外依旧少不了跟梢的狗仔。易晚从厕所里出来时就看见喻容时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接入了前台的监控录像,正在观察酒店。
易晚说:“我会找个僻静的地方撤离……”
喻容时道:“不用撤离。陆北墨把丁别寒堵在二楼大厅里了。狗仔们都在那里看热闹。”
二楼安全。
易晚说:“我住四楼,可是电梯间……”
喻容时:“另一边电梯间里安也霖身陷两个总裁的雄竞修罗场。你从旁边悄悄过去,没有人会注意到你。”
易晚:“四楼……”
喻容时:“薄绛正在那里和一个历史专家聊天,关于旁边墙上的画。”
大晚上的,易晚的队友们还是那样精神充沛,成全了易晚的隐蔽出行。喻容时打开一条门缝让易晚出去,临到走时,喻容时又道:“你对我……是怎么想的呢?”
易晚说:“在你身边,会变得比较安全。”
这是他的回答。
只是不知道薄明远那条细弱的、来自百年前的风筝线,能不能牵住薄绛的灵魂呢?
与此同时,池寄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在看剧本。
他读得很仔细。一字一句,每个句尾的抑扬顿挫都做了批注。专注在剧本里的他比起平日里像是变了个模样,向来轻浮的桃花眼聚精会神,十分严肃。
因为疲惫,倒头就睡的他没有意识到。这一天里,他因为忙碌,没有和自己的系统说一句话。
在《表里山河》与《科学之战》剧组的第一天终于过去。午夜十二点,安也霖摆脱了两名霸总,回到自己的卧室,并狠狠地反锁了门。
十分钟后,丁别寒从门外回来,冲进厕所,并在半小时后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凌晨两点时,五人都躺回了属于自己的床榻。五人中唯有薄绛一人在睡前,看了很久的月亮。
丁别寒是最后一个闭上眼的人。他盯着薄绛的后背,直到一直没有任何丝线缠绕上去为止。
一切看起来像是暂时的偃旗息鼓了。
……
要怎么才能把薄绛拐到薄明越府上去呢?
“把大象放进冰箱里需要两步。第一步,打开冰箱,第二步,放进大象……”
……安也霖坐在餐桌旁,面色诡异地看着易晚扶着冰箱门,且喃喃自语。
丁别寒今天看起来没睡好,向来白皙俊美的脸上也多了两个黑眼圈。池寄夏瞅了他几眼,偷偷把正在盯易晚的安也霖拉到阳台上。
池寄夏:“这几天丁别寒一直睡不太好。霖哥,你介意和丁别寒换一下房间吗?”
安也霖莫名其妙:“倒也不是不能换。不过你和易晚才是睡一间的吧,怎么想起来丁别寒?”
平时没见丁别寒和池寄夏的关系这么好啊?
池寄夏怎么能擅自向安也霖道出丁别寒的女性身份。终于,他一咬牙,把易晚拉进了阳台。
反正易晚肯定什么都知道。
易晚:?
他这回是真不知道池寄夏知道了什么。谁能想到丁别寒是个女生呢。
池寄夏同他们鸡同鸭讲片刻,终于决定道破真相——独照顾不如众照顾,早晚大家都会知道丁别寒的身份的。既然如此,就让他来做那个吹哨人吧!
池寄夏说:“你们有没有发现,丁别寒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经常跑去厕所?”
易晚喝了一口水,表情寡淡:“别寒哥肾功能不好已经是公认的事实了。”
什么别寒哥,她是你姐,是你唯一的姐。池寄夏瞥了易晚一眼,已经打定主意要看易晚破防的模样。
池寄夏说:“你们有没有发现,丁别寒总是一个人洗澡,一个人住,非常独来独往,而且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身子?”
前面几句还好,等到“碰身子”那句后,安也霖看池寄夏的表情立刻变得诡异了起来……
“碰他的身子?”安也霖说,“你想碰他的身子?”
池寄夏一看就知道安也霖这个恋爱脑肯定是想歪了。
我池寄夏是事业流男主好不好,和你们这种感情流不一样。
易晚喝完水,开始嚼能量棒。嚼,嚼嚼嚼……就像旁边的背景板一样。池寄夏一咬牙,道:“你们有没有进过丁别寒用过的厕所?”
安也霖:“怎么了?”
池寄夏:“我进去时,发现里面有血迹!线索已经这么明显,你们还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安也霖和易晚对视一眼。
安也霖:“你是说,陆北墨昨晚,强碱了丁别寒?”
还出血了。
池寄夏绝倒:“现在已经不流行强制爱了!”
易晚在旁边打开了第二根能量棒嚼嚼:“……是痔疮啦。”
……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丁别寒怎么可能是女生?他长得那么阳刚。”安也霖非常吃惊。
池寄夏说:“不然你觉得她是什么?”
安也霖:“易晚你觉得呢?”
易晚在旁边说:“其实仔细一想,池寄夏说得有道理,我们不能假定丁别寒的性别。在旧金山,有97种性别可以选择。因此理论上,丁别寒除了是男人,是女人,还可以是很多种人。唔,我们这里的Facebook还乘以了四,因为还有alpha/beta/omega/非abo的选项……怎么能是简单粗暴的乘以四呢,毕竟O装A,A装B,O装B等,也能算是一种性别取向……”
池寄夏:“?你在说什么?”
易晚说:“如果要认同丁别寒是女性,首先,我们需要排除96种可能……”
两人:……
到目前为止,晋江的性别在大方向上还只有男女两种,因此安也霖和池寄夏并没有纠结这97种可能。
安也霖居然没有纠结太久。在他的世界里,女扮男装当男校团宠这件事非常常见。他皱着眉头道:“如果接受这个理论的话,难怪丁别寒这几天都没睡好,是因为她和薄绛睡在一起吗?对了!”
他脸色有点发白:“会不会陆北墨已经知道了丁别寒的性别?”
池寄夏:“陆北墨?这是什么情况?”
安也霖说:“算了,我们先去找丁别寒,和他把房间换回来吧。”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些设定。
易晚忧愁地看着两个人。只要安也霖和池寄夏凑到一起,虹团的未来就会开始风雨飘摇。
丁别寒坐在餐桌前,还在吃饭,丝毫不知道命运即将砸到他的头上。在听见安也霖要和他交换房间的请求时,丁别寒沉默了一下,首先诡异地看向了易晚。
易晚:……?
丁别寒:你的计谋?又要干什么?
这次易晚是真的人在旁边路过,头上砸下一口锅。丁别寒果断摇头,指着正在厕所里的薄绛道:“我需要和薄绛住在一起。”
好监视他头上的丝线。
安也霖有点震惊:“你是自愿和薄绛住在一起的?”
丁别寒:?
让他更崩溃的一句话来了:“你喜欢薄绛?”
“丁别寒。”易晚总算开口了,“他们在假定你的性别是女性。”
丁别寒:???
……
“我到底哪里给你们带来了这种错觉。”丁别寒冷酷地说。安也霖和池寄夏一人被揍了一下,正捂着头在角落里蹲成蘑菇。易晚为了显得更加合群,也蹲在旁边,用手划拉手机。
丁别寒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两人到底有着怎样崎岖的脑回路。按他身上的“酷哥”属性配置,放到隔壁站里甚至可以当个渣攻。怎么看也不至于沦落到被队友泥塑的程度。
池寄夏:“你常常跑厕所……”
旁边的蘑菇易晚说:“那是因为丁别寒的肾功能不好。”
池寄夏说:“你独来独往。”
易晚说:“那是因为他和你们的标签不一样。”
池寄夏说:“你的卫生纸上有血……”
易晚说:“那是因为丁别寒有痔疮。”
安也霖:“陆北墨对你那么执着……”
易晚说:“那是因为陆北墨的脑子不好。”
丁别寒说:“……”
等一下,怎么都是易晚在给他回答?
两个蘑菇迎风落泪。易晚麻木地看手机。薄绛从厕所里推门出来就看见这样热闹的场景。
虹团一大早的怎么又这么热闹。
丁别寒直到坐上前往薄明越府的从保姆车时还臭着脸。任是谁一大早起床被开幕雷击了一通心情都不会太好。池寄夏缩在和易晚、薄绛共同的车上,伸着脖子往外看,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丁别寒走了,今天还有安也霖在旁边给他出气。”池寄夏说。
前排司机侧目。坐在副驾驶的易晚玩着手机道:“这是我们团的团魂啦。”
……别把这种奇怪的东西当做团魂好吗。
三人闹归闹。到了剧组后就进入了拍摄状态。今天的拍摄没有薄绛的事,主要是池寄夏的戏,还有一场易晚的排在下午。池寄夏在进入化妆间前对易晚挑眉道:“一会儿好好看看你爹我。”
……然后就看见薄绛的表情一下子垮掉了。
今天片场里没有秦雪心。属于她的戏份还没有开拍,这也正常。众人于是没太留意这点。
按理说今天也没有薄绛的戏。易晚于是问薄绛:“你怎么也来了?”
薄绛看着不远处的布景,道:“我想来看看,他们是怎么看待那个时代的历史的。”
说着,他眼里闪动着复杂的情绪,叹息了一声:“这里的景,布置得真像。”
“这里只是仿照布置出来的影视城。你可以到城里面的真古迹区去看看。”易晚提议,“太子府遗迹和薄明远府的遗迹都在那里呢。”
薄绛许久没有回答,最终道:“算了吧。”
算了吧。
易晚问:“为什么?”
薄绛不答。
不远处,梁院长向着这里投来目光。在看见薄绛时,他眼底的光闪了两下,又回归道貌岸然的寂静。
……
半小时后。
“小夏,准备好了吗?”有人拉开化妆间的大门道,“有信心吗?”
他的提问迎来了一阵哄笑。化妆师推了一下池寄夏的肩膀道:“她问你有没有信心?”
池寄夏对着几人笑了笑。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旁边的小助理替他拎起拖在地上的龙袍。有人笑嘻嘻地道:“小夏看起来信心满满啊。”
“等我晚上回来。”池寄夏对他们打了个手势。
只有池寄夏自己知道,他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
“系统。”他轻声道,“我要靠自己上台演出了。”
没有回音。
第150章 演得好
易晚:“池寄夏穿上龙袍了诶。”
薄绛:“……”
易晚:“池寄夏往那边走了诶。”
薄绛:“……”
易晚:“我看看, 池寄夏今天演的是他的第一场戏。少年登基,仗着残留国力,敷衍大臣,沉迷修仙, 自诩十全青年……”
薄绛:“……”
易晚放下手中的手机, 道:“你不过去看看么?”
“我……过去看?”薄绛说。
他知道自己的手指有点颤抖。
《表里山河》的剧组不愧是很考究的剧组。景搭得和历史中的如出一辙。他自从过来时, 就开始沉默。
“你早晚得过去看的。”易晚说, “过一周, 你还得自己演。”
“为什么非得让我过去呢。”薄绛看向易晚, 淡淡地说。
易晚完全无视了薄绛语气里的不悦。他说:“唔……还是说你想一周之后在场景里NG很多次,拉长自己受苦,不,拍摄的时间?”
薄绛:……
易晚握着手机,还要继续说话。像是他不认为这番话就足以说服薄绛似的……
可薄绛拽着他的手腕站了起来。
薄绛低眸看他。他凤眼生得上挑而长,这样看着易晚时, 瞳仁里藏着别样的情绪。
尽管忧郁, 但极有压迫感。若是有人看见薄绛如今的眼神,则确实能相信,他曾是一国太子。
易晚被他拽着手腕,抬头看他。
“好。”薄绛说,“那就一起过去。”
薄绛拽着易晚的手腕向前走,很强势。易晚跟在他身后, 眨眨眼,有点跌跌撞撞。有路过的工作人员看见他们的模样, 道:“薄绛和易晚的关系很好嘛。”
另一边刚打完电话的梁院长皱了皱眉。
梁院长即使是陪父亲来了安阳古城, 依旧是大忙人。这次他打电话是骂了院里的团委老师一顿。因为今年的招生宣传视频, 效果很不理想。
说“效果很不理想”, 其实有点凡尔赛了。X大是国内最优秀的学府之一、亿万学子的高考目标,即使拍一坨屎出来,说“只要考上X大就能在X大的某某楼里拉屎”,照样都会有不少播放量。
而且说实话,大学招生这种东西哪里是一两个宣传片能左右的呢?学生选择哪所学校,说到底还不是看学校的教学实力、国际声誉和就业率。最多再加个校园文化。
可这对于梁院长来说意义重大。招生视频的网络传播量影响不了X大的招生,却影响得了梁院长的政绩。梁院长学术不行,于是多年来自诩为“最能在宣传口上和年轻一代打成一片”的X大领导层,并隐隐有想把自己塑造成这方面的专家、凭借这个上位的意思在。像是运营学院官微、学院B站账号,学院抖音账号啦,每年劳动节青年节压榨学生整天熬夜、打白工、剪辑整活视频上传门户网站啦,搞“扶贫”等面子工程啦,都没少干。最近一段时间他还想让院学生会入驻小红书,最好一个月内能有个几十万粉丝——这次就连学生会会长都和他说做不到。
可梁院长觉得哪里能做不到呢。肯定是学生会的人不用心。
今年的招生视频也是。学生会一开始交了第一版方案,很活泼,很整活,整体效果很不错。然后被他以“不庄重”为由打回了。后来学生会又交了第二版、第三版……也多次被“没有感谢校领导”“恶搞了古人”“没意思”打回了。最后视频文案改了几十版,比起最开始的一版被改得妈都不认。学生会自己都不满意。可梁院长又说,DDL要到了。他们必须比隔壁Y大历史学院先发出来,先抢第一。
Y大和X大同为国内最著名的大学之一,两家向来是“死对头”。于是学生会硬着头皮熬了个通宵,拍摄完了。视频拍摄完后梁院长又是不满意,各种返工,如何如何,甚至还觉得出镜的女生不够漂亮,最好得找点国民老婆脸的清纯女孩来拍好让宣传片火一把,女生愤怒出走,学生会去哄……总之,磕磕绊绊,是抢在Y大之前发了。
但宣传片效果确实不怎么样。在B站的播放也不过几千。更要命的是Y大历史学院的宣传片出来了,“恶搞”了古人,没感谢校领导,男生女生只能算是清秀不歪瓜裂枣,但还是火了。
火得一塌糊涂。一百多万播放量,里面一句梗还火上了热搜。
梁院长看得牙都咬碎了。亲娘捏,这影响仕途啊。
所以他又让学生会重拍一个版本,再发出来。结果这次分管院学生会的团委老师打电话来了。她是代表学生会学生来的,委婉地表示既然已经发过一次,再拍一次也没什么意义,而且国庆节都已经过了。马上就要跨年了。院长您不是说咱们院圣诞节得整活,万圣节得整活,感恩节得整活,跨年元旦十五都得整活的吗。生产队的驴也不敢这么折腾学生会的学生啊,而且上次来帮忙拍摄的话剧社也闹了,说咱们说好了拍一下午最后让他们返工了一整个星期,不给钱不给素拓,话剧社成员半期都考砸了……
梁院长表示大学生能有什么忙的。大四的要答辩,就让大一的进来干活呗,就是不用心是吧。
而且前几年的视频播放量那么高,怎么这次就跳水了?
这次团委老师倒是缩了,半天吐出一句来:“院长,咱们之前有薄绛啊。”
之前薄绛只靠一张脸站在那里,都能有百万播放量。他粉丝还会自来水呢。
团委老师又说:“而且薄绛很难得的。他不是那种挂个名字在这儿,来上个课都会买个热搜的挂名学生。他是真的在读的,而且GPA也是实打实的高,不靠刷素拓刷高综合评价分,都能实打实地拿国家奖学金。之前用他来宣传,都是名正言顺……可惜他休学了。”
可惜是真可惜。之前薄绛在,学生会的人也都轻松。
梁院长最后还是向团委老师给出了重拍的最高指示。挂掉电话,他看不远处薄绛拉着易晚离开,低头又看了一眼手机。
如果能让薄绛来配合一把呢?
他问工作人员:“现在薄绛是很火是吧?他有多少粉丝了?”
工作人员有点愣,因为梁院长问得太理所当然了,活像她是个跑腿的。不过好脾气的她还是看了眼手机道:“现在有两千多万了吧。”
两千多万!
两千多万!
出道了就是不一样。一年前薄绛还是个“只有”一百多万粉丝的“小透明”,现在直接翻了无数倍。要是薄绛肯配合他们来当“正能量学生偶像”,得省多少事啊。
严格来讲梁院长之前没少和薄绛“打交道”——尽管大都是通过团委老师间接下命令。某种程度上,薄绛应该感谢他的“一手栽培”。薄绛不仅演艺优秀,还是实打实的成绩好,他操作一下,这功劳不得算他头上?结果这人说退学就退学。
真是装逼装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过这年头的明星……挺多也不需要学历。
但是梁院长和薄家有点交情。之前是没这个必要,现在是要用上了,所以想起来了。梁院长决定自己先和薄绛谈谈,让他来参加补拍视频的录制。
至于薄绛人在安阳怎么拍补拍视频……梁院长懒得管。这种事就交给学生会去想办法吧。
他跟着两人来到了拍摄现场。薄绛拉着易晚的手腕,找了个高处让两人站上去。此刻池寄夏正在大殿里登基。
不过让他们意外的是,他们身边还有个人。
梁辉实。
梁辉实看着两人。易晚知道薄绛大概是不会开口的了,问梁辉实道:“你也来看池寄夏登基?”
梁辉实僵了僵:“来看看他演得怎么样,是不是还在摆烂。”
外界都说池寄夏和梁辉实不合。池寄夏本人也这么认为。不过普通人对毁掉自己最重视的电影的仇人,会是这种态度吗?
易晚眨了眨眼,道:“哦……听说寄夏之前是演砸了你的那部电影?”
直接把梁辉实登基的天梯斩断了。
梁辉实冷笑了一声:“是啊。”
易晚说:“寄夏也这么说。还说你特别讨厌他。”
他这话一说完,梁辉实的脸就彻底黑了。好半天,他嘀咕了一句:“真他妈的没良心。”
易晚:“可能寄夏就是太有良心了,之后就退出电影圈了。”
“退出电影圈是因为愧疚?我看他就是想摆烂赚钱了。这几年演的都是什么破东西。那些人还说是我把他凶跑了,什么人这是……”梁辉实开始逼逼。
梁辉实这感情有点复杂,讨厌有,恨也有,惜才也有,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的。可他一个普通人,哪能知道池寄夏、池秋和池序之间的纠葛,更不能知道池寄夏还有个系统。所以对于他来说,池寄夏莫名其妙心理崩溃、开始摆烂并演砸他电影这回事,终究只能是一团乱账了。
易晚于是只说了一句话:“梁哥觉得他这次演得怎么样?”
梁辉实这回静了。
半晌,他看着池寄夏说:“演得挺不错的,超乎我的想象。”
易晚又看薄绛……薄绛还握着他的手腕呢。清冷美人低声道:“演得很不错。”
“很像。”他又说,“我没见过父皇这时候的样子。可池寄夏演得,让我觉得,他就是这个样子的。除了父皇自己的摆烂狂妄,还有朝廷上派系丛生,导致的他的厌世和无所作为。”
他又加了一句:“或许父皇自己也不知道。他宣布自己要沉迷修仙时,是对台下的大臣们有过劝阻他的指望的。”
这就是演员的自我修养和只沉浸于角色情绪的区别了。
薄绛父皇的理智那时不能理解自己所处于的处境。他沉浸在狂妄、自暴自弃、想要享受和厌世的情绪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曾有过希望也有过绝望。他并没有意识到,在那个时代里,他也不过是一个可恶又可悲的小丑。
池寄夏把他身上的那股荒谬性和悲剧性演出来了。
叶导也看着池寄夏,目不转睛。所有人皆是。
可只有梁辉实说了一句话。
“我觉得池寄夏有些慌张。”他皱眉道。
易晚和薄绛转头看他。
“按理说。池寄夏不应该这么慌,他演得很好,角色也揣摩得很好,应该有自信。”梁辉实说,“他在担忧什么?好像不只是演技,还有剧外的东西,看不出来……”
奇怪的预感动了动。易晚试探道:“梁哥,你怎么能看出来?我们和叶导都没看出来。”
梁辉实说:“你以为我在电影扑街后的这几年里都在干什么?”
当然是一直盯着池寄夏的演技看。
他反复地思考拍摄过程,看池寄夏后来演的烂剧,分析池寄夏的心情和演戏结构。这种近乎偏执的行为除了厌恶,还有另一种细微的感情:
他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毁掉”池寄夏的。
为什么池寄夏在其他人的电影里表现得好,偏偏到了他的电影里时,整个人就崩掉了?而且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演正经戏了?到底是哪里刺激到了池寄夏?到底是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到底……
是不是他毁掉了一个天才?
还是他亲手选中的、作为第二个主角出演这部逃荒电影的少年天才。
梁辉实不喜欢天才。他从导演系转行,到成为万年扑街男二,天赋一般的他从来没有被命运垂青过。可他真的抠细节,无论是他的,还是其他人的。
甚至是池寄夏的。
演技上的王语嫣了属于是。
于是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被命运垂青过的配角,也会困在自己的心魔里日复一日,直到能看出池寄夏最细微的感情变化。
有时候,一个人对演戏的热忱,甚至可以超越主角的金手指和剧本。
薄绛不知道池寄夏到底在慌张什么,淡淡道:“可能是缺乏自信吧。”
易晚说:“……可能算是。”
池寄夏这次没有用金手指,不是吗?他是否陷入了之前在《绕天愁》剧组里同样的慌张中呢?
可是总觉得拼图少了一块……
池寄夏的这一幕戏演完了。然后是第二幕、第三幕……考虑到Iris5的行程,叶导把他们的演戏日程排得很紧。还好他们三个人都是小配角,大约进组二十多天就能完成戏份了。
这也得多亏了池寄夏一条过的优秀口碑……和易晚也曾一条过的优秀口碑。
这一看就看到了下午。池寄夏暂时收工,还剩一场夜戏。梁辉实也从山坡上撤了——他去收拾收拾,等着明天和池寄夏对戏了。
没错,梁辉实和池寄夏之间还有几场对手戏。其内容是讲述军师一家被流放始末。
军师出现在曲韫身边时是三十余岁,因此梁辉实来演也恰到好处。但他扑到皇帝前往祭坛的车辇旁喊冤是十几岁时的事了。俗话说得好,演老演小都难,尤其是演小。梁辉实这样的脸,去靠化妆演一个少年,实在是有可能贻笑大方。
更何况池寄夏一个真正的少年,还在演三十出头的皇帝呢。
“到时候就来比比我和池寄夏谁更厉害吧。说起来也是有点悲哀,我一个三四十岁的人了,和一个小孩比演技。”梁辉实摇摇头。
看了一下午池寄夏的戏,梁辉实对池寄夏的态度明显比过去好多了。易晚看他离开、斗志昂扬的模样,点了点头。
他转回脸时看见薄绛还在看远处的布景。晚上的戏份在另一片地方拍,这片布景里的人已经走光了,他却还在这里看。易晚于是问他:“我们还要继续看下去么?”
“那时的周朝,在后人的眼里,是这个样子啊。”薄绛低声道。
易晚:“嗯。”
“说起来不怕别人笑话。”薄绛自嘲地笑了笑,“如今它被看在我眼里,也是一副气数将尽的模样。”
易晚说:“你有觉得哪里拍得不合常理吗?”
比如在哪场戏时下去,说点历史知识装个逼,和导演专家逼逼一场,收获崇拜眼光这样。
薄绛摇摇头:“它拍得很好,而且。比起真实的历史,我也想看它在你们眼中是什么样的。”
薄绛这是50%释然了啊。
他的眼里再也没有最开始易晚在A.T.事务所里初次见到他时那种高傲、愤世嫉俗和刺伤人的阴郁锐利。而是变得淡然温和了许多。薄绛看着远方,眉目像书画一样,淡色的嘴角也不再紧绷。
或许这才是薄绛本来的性格。
清冷却温柔,文艺且负责,会因为过于有责任感而不断苛责自己、总是尝试着肩负起大局的美人。
易晚:“啊……”
说起来薄绛还是Iris5的队长呢。虽然当时是刘哥随意指定了一个罢了。
但如今看来薄绛确实是最适合当队长的人呢。如果有他在好好工作,整个Iris5的气氛都会很不错的吧?而且一个会苛责自己到抑郁的人,也会对虹团的对外事务非常负责吧?
感觉以后躺平让队长负责干活就行了……这样一看,距离买下那栋房子也越来越近了。
即使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易晚的表情也依旧寡淡。薄绛突然说:“易晚,你怎么高兴起来了?”
易晚:……?
释然50%之后的薄绛会变得这么敏感吗?这点情绪都能察觉到?
易晚说:“薄绛,你开始和外界交流了。”
比如和梁辉实说话。这在过去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啊。
薄绛道:“……有么。”
易晚:这时候只要面无表情就好了。
“易晚。”薄绛又说,“其实我也……非常期待看见你对薄明绛的演绎。”
夕阳下,薄绛微微低着头。夕光照亮他的半边脸,线条柔和美丽。
总觉得薄绛有点害羞。
易晚:“我会好好演的。”
薄绛笑了。他又牵起易晚的手腕:“嗯。”
易晚:……薄绛好像从生人勿近走向了另一个喜欢牵人手的极端啊。
两人之间的和谐氛围一直持续到了另一个人的出现。那人拧着眉头,似乎不太高兴:“薄绛,你过来一下。”
易晚回头,认出那人是X大的梁院长。
“……历史学院今年有个宣传视频需要拍摄。我想你应该会想要帮忙的吧?毕竟X大是你的母校。”梁院长说,“你看看最近什么时候有时间。之后团委老师会联系你。”
梁院长和梁辉实,同样姓梁,性格却是天差地别。
易晚道:“梁院长,我们这一个月都得在安阳拍戏。X大不是在X市么?我们回不去的。”
梁院长看了一眼易晚,似乎觉得他插嘴很烦。他对薄绛道:“你不用担心这件事,团委老师会懂得安排的。”
比如线上视频拍摄,或者让学生会的人坐高铁过来一趟……不过坐高铁干什么?薄绛现在在剧组,这里的设施不是更好用、更专业么?还有专业的摄影师。
效果会更好。
易晚又开口了:“梁院长,我们是两个小配角。而且摄影师和摄影器材在这里都有自己的用途,我们哪里能私用呢。”
梁院长道:“你们娱乐圈……啧。”
声音里都是鄙夷,似乎想说你们娱乐圈还说什么道德和私用?不都是乱整么?
易晚道:“梁院长。正是因为公平重要,所以我们更要以身作则,不能玩公私不分这一套。我们有很多青少年粉丝,需要带一个好头……”
梁院长不等他话说完,就对薄绛道:“你自己可以找到办法解决的吧?而且X大是知名学府,能参与宣传,对你也有促进作用。你的经纪人要是知道,也会很高兴的。”
明明是为了他的政绩宣传,结果反而扯上了X大的大旗,还像这件事对薄绛有多少好处似的……易晚这回开始低头看手机了。
可薄绛却开口了:“梁院长,我似乎没有同意拍摄这个吧?”
梁院长:“嗯?”
“我现在是A.T.的艺人。有什么工作合作,你需要和我的经纪人谈。而且,我也不打算接下这份工作。我已经不是X大的在读学生了。”薄绛冷淡道,“还有……”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有,别折腾那些学生会的干部了。他们也是学生,在毕业后也要准备进入社会,前途未卜。大学是学习知识、增长自己的地方,而不是给某个人干私活的名利场。”
薄绛看起来冷漠,实则很容易心软。他也说不清楚,当初配合拍了那么多宣传片,有没有80%的因素是因为那些通宵熬夜的学生会学生们的祈求的眼神。
梁院长从没被这么干脆地拒绝过。他被气得七窍生烟,嘴上还要扯大旗冷笑:“薄绛,你别忘了,你是X大的学生!全网都知道你X大学霸的身份……”
暗示你依靠这个身份攫取了多少利益。
薄绛一时间开不了口。到底是忠孝文化下养出来的古人,即使理智告诉他并非如此,可他一时间也觉得自己有点愧对师门。
梁院长看出了他的小情绪,声音越来越凉了:“外界不清楚你休学的原因吧?你觉得这件事传出来,是你的错,还是X大的错?”
易晚却突然开口了。
“薄绛当然有选择自己去哪个学校的权力。他在X大学到知识,应该感谢认真负责的教授,感谢学识渊博的讲师,也该感谢团结友爱的同学。”他说,“他也会感谢X大的创始人,一代代薪火相传、视知识传承为己任、将知识之光散播到所有学子身上、视中华崛起为己任的教育者们。”
每一代,都始终有理想主义者的存在。
梁院长刚想打断。他有点意外易晚能说出这话。在他眼里,这些明星爱豆大多是不学无术的文盲。但易晚继续道:“薄绛的学识不用一纸文凭来证明。他离开了X大,依旧是薄绛,依旧拥有他拥有的知识。如果一定需要一个证书来认可他,他还可以去考Y大、Z大……但梁院长你呢?”
“离开了X大,离开了您父亲的庇佑,您还是梁院长吗?”
“你还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扯着X大的大旗来利用、奴役那些学生吗?”
“是你本身拥有权力,还是你攫取了X大的权力、用来满足你的私欲?”
“X大会为你骄傲吗,梁院长。”
被无情戳穿,梁院长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易晚非常清楚,对于这些自诩清高的“文人”来说,扯下他们的遮羞布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梁院长破防:“你……你以为自己是……”
“就像娱乐圈有不学无术的败类,学校里同样也有。”易晚说,“但也有心怀天下的理想主义者——比如曾经的你的父亲,梁教授。梁院长,请你不要再让你父亲蒙羞了。”
梁院长气得说不出话来。他阴郁地看着两人,半晌后道:“好,可以,挺会说话的。”
他冷笑道:“你们等着吧。”
易晚给出了最后一击:“梁院长,今天您的父亲吃的,还是剧组的盒饭呢。您没有给他带盒饭进来吗?”
……易晚到底是怎么发现这个细节的?
如果说前面的话是惊讶,最后这句话才是让梁院长毛骨悚然了……他清楚地记得那天谈到盒饭时易晚并不在谈话现场。
难道易晚连这个也观察到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人简直……深不可测,恐怖如斯!
易晚站在山坡上,直到梁院长离开。他转头对薄绛说:“我刚才那段话可能导致你被退学……”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因为薄绛笑了。
这一笑仿佛冰雪消融,春华初绽。薄绛伸手握住他的手,对他道:“那就让他退去吧。”
易晚:……
这变化好快。
“就像你说的,没有了他们,我还是我。”薄绛淡淡道,“我们继续去看池寄夏演戏吧。”
其实早该继续过去了。
晚上的那幕戏也轻松揭过。今天天气冷,剧组和酒店商量,在餐厅里吃自助羊肉火锅。《科学之战》也加入了这场聚餐。叶导一吆喝。所有人都上车,美滋滋地往酒店里回去。
路上易晚看见池寄夏倒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有工作人员问他:“池哥,今天你演得这么好,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啊?”
有人开玩笑:“难道是女朋友不回消息了?”
往日里池寄夏一定会对这种玩笑做出反应。可今天他一句话都没说。
易晚微微眯起了眼。
到了餐厅。易晚又看见一个熟人。秦雪心早就到了。她穿着红衣坐在那里,旁边是她的小助理秦念儿。
看起来倒是一切如常的正常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