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
江南萧凤眸阖了瞬,复又睁开,眸底神色复杂难言。
他又扫了眼水面。
只觉荒唐至极。
自那日看见江望津亵衣被褪去的模样后,江南萧近日脑海中总能不时浮现一回。
当时他端着盛满醒酒汤的碗把醉后昏睡的人半抱在怀,“阿水,把嘴张开。”
江望津毫无反应。
江南萧无法,只得让人靠在自己肩头,接着一只手捏住对方下颚,一只手端着碗慢慢喂给他。
醒酒汤的气味并没有多好闻,加了蜂蜜之后更是多种味道混杂,江望津从小就不喜欢喝药,每次喝药都要花上许多时间,更别提醒酒汤这种类似汤药的东西。
江南萧喂他,刚喝下去一口就被他无意识地皱着眉吐了出来。
接连喂了几口,可能是嘴里怪味太大,江望津挣扎着还要吐。江南萧手上端着碗,一时不察被他挥起胳膊打翻。
刹那间,醒酒汤洒了满身。
江南萧滞了滞,只好将人放回榻上,去拿巾帕来给他擦干净。
亵衣亦被泼出来的醒酒汤打湿,粘在身上。
江南萧眉峰微拧,复又去拿了一件干净亵衣回来。
衣服一寸寸向下落去,掩盖其下的皮肤瓷白细腻,因酒醉泛着淡淡的粉。
江南萧仅看一眼就错开了。
然而,手上却依旧能能完全感知道,隐隐约约间,两点粉色被他收入眼底。
之后江南萧只要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那幅画面。
所幸这几日事务本就繁忙,他着实没有时间来思索此事。
但江南萧没料到今日会在揽星楼附近遇见江望津。
原本坚硬的心房在瞥见后者略微黯淡下来的眸光破出一道口子,江南萧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紧接着说出要早些归家那番话。
说完其实江南萧便生出了后悔的情绪,只是尚持续不到一秒就因为看到江望津冲自己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而消散。
果然。
他拿对方没办法。
江南萧从刑房回来后便去了浴房,热水浸润过身体带来舒适之感, 他阖上眸子。
不多时,脑中便闪现出那一幕。
江南萧立即反应想要将那幅画面抛出脑海,然而他越是想要如此,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忘却。脑子里的画面反而愈发清晰,几乎连那粉色的形状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更加让江南萧难以置信的是。
他竟对此生出了那种心思。
半晌后,江南萧彻底平复下来方从浴桶中起身,迅速再次冲洗一遍自己,这才将衣衫穿戴好。
屋外,回来复命的杜建听到动静禀告道:“主子,小世子已回房,正在等候您过去。”
江南萧闻言喉结耸动了下,开口时尾调略带沙哑,“嗯。”-
另一边,江望津浑身瘫软地躺在榻上,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方才那种刺激着神经的感觉仿佛仍然存留在体内。
并非仅存于身体上的,而是仿若穿透灵魂一般,比之寻常还要激烈数倍。
他此刻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般,全身上下都被覆了层粉色,仿若一只熟虾。
江望津脑子还在嗡嗡,脑中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
他对现在的情况毫无应对之策。
原本江望津打算找个时间将通感一事告知长兄,以免两人日后因此生了嫌隙,不承想会出这样的岔子。
江望津完全想不到要怎么应对,或者说,他眼下什么都想不了了。
此事必然是不能再说的。
且,他还得以示遮掩。
长兄如今正是年轻气盛之际,也……在所难免。
江望津长睫微敛,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够感知到长兄的情绪,便连那种事也一并感知到了,这叫他如何面对长兄。
正所谓越是不想面对,就越是会面对。江望津才刚思及此,门口便传来动静,他猛然一惊。
房门被推开的响动传来,不是燕来——对方过来必然会敲门。且这脚步声沉稳而有力,江望津顷刻就分辨出来。
是长兄。
江望津条件反射将自己捂住。
卧房宽大,内间却是有纱幔遮挡,掩住了大半光线,加之日近黄昏便显得愈发幽暗。
江南萧掀开帘子进去,第一时间就看向房间一侧的罗汉床上团着的身影,“怎不点灯?”
江望津没说话, 听到这声音,竟还无端地颤了两下,脑子里全是先前感知到的那些。
他无意联想,感觉却是实实在在,江望津清楚地知晓——长兄半刻钟前在做什么。
他不出声,还能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江南萧走近几分,“睡着了?”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江望津此时觉得长兄的声音莫名低沉,尾音微哑,他一时只觉身上更热了。
江南萧知道江望津没睡着,且呼吸还有点紊乱。他拧了拧眉,在榻边站定,接着俯身。
带着清冽的气息夹杂着热息靠近,像是要把他全然笼罩其中,江望津动了下,终于开口:“哥……”
江南萧与他近在咫尺,他伸出手把人翻了过来。只见江望津眸光一片潋滟,满脸发着红,那绯色从面颊直直蔓延到了脖根,最后没入前襟。
“可是身体不适?”江南萧当即就将人捞了起来。
他并没有感觉到不适。
可当他把人半搂在怀时入手却是一片滚烫,江南萧表情登时就变了。
江望津下意识想躲,但脑海中蓦地闪过上次自己躲开长兄的触碰后对方冷淡下来的口吻,他忍着心底的那阵羞赧,任对方将掌心覆在额前。
“我没事。”江望津开口。
他不开口还好,一说,那声音简直哑得不成样子,加上他现下这副虚弱面含春水的模样,确实有几分染了风寒的状态。
江南萧也没觉出他哪里难受,只当是还没反应出来,然看着后者满身发红的样子,他沉声道:“还说没事。”
江望津担心他要去叫太医,若太医一来,定然一眼就能看出自己这是什么反应,届时江望津怕是再没脸见人了。不得已,他抓着江南萧的衣服,“一会就好了。”
江南萧俨然没信,“太医看过再说。”
江望津急了,桃花眼中一片润泽,仿似下一秒就能沁出晶莹来,他摇头,“不要。”
江南萧向来拿他无法,但在身体上绝不允许有任何疏漏,出声时语气缓和,几近诱哄:“现在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阿水乖点。”
眼下若换作任何认识江南萧的人闻见他用这副口吻说话,怕是会惊掉下巴。
便是江望津也是首次听长兄用如此温柔的语调开口,但现在不是注意这些的时候,他再次拒绝,“不要太医。”
说着,不待江南萧回应,江望津认真回视,坚定道:“我真的没事……长兄若是不信,可以等等再看。”
江南萧低眼看他,江望津同他对视。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江南萧败下阵来,他无可奈何道:“倘若有不适就告诉我。”
最终江南萧还是没有把太医叫过来,江望津松了口气,神经依旧绷紧了。
因为长兄虽没有去叫太医,却是待在他房间里没走,甚至命杜建把他需要处理的公务都搬了过来。
经历了先前的事,江望津本就没有做好面对长兄的准备,此刻被迫同长兄相对而坐,他身上的绯色好半天都没能散下去。
特别是长兄每隔几息便要抬眼看看他,以确认他是真的没事。
江望津更加脸热,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半晌后他才缓过来。
经此一事,兄弟二人前几日的疏远彻底淡去,相处似乎又如往常一般。
而江南萧兴许是再次被江望津的异常吓到,这几日早出晚归,每每下值回来他都会径直去往茗杏居,待看过江望津后方才前往书房-
转眼寒食节将至,这几日江望津安心待在府里梳理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做到在长兄面前淡然自若的样子。
连在给对方上药时都目不斜视,他自以为掩饰得极好。可江南萧却觉出他近来在自己面前总是有些不自然,眼睛鲜少同他对视。
这日下值,江南萧到了茗杏居,江望津单手支腮撑在石桌上,双目略微出神,连他走近都没发现。
江南萧在他对面坐下。
少顷,江望津回过神这才发现桌前多了一人,“哥,你回来了?”
说罢后,他默默挪开了目光。
今日时辰尚早,太阳斜斜挂在天边将落未落,透着光的耳垂不知不觉漫上绯红。
江南萧目光在他耳垂上停留几秒,收敛视线后道:“寒食节将至,可要出去走走?”
因就在明日,府上已经准备了寒食粥、寒食面、枣饼、春茶之类的饮食,赵仁对这些东西最是认真,早早就打理好了。
江望津闻言应了声,“好。”
“带你去普陀寺祈福?”江南萧又问了句。
江望津倏然抬起眼帘朝他看去, 江南萧挑了挑眉,“不是想去?”
听见这话,江望津心道果然。
上次蔺琰提起他和对方曾相邀要去普陀寺,但当日江望津是拒绝了的,现在又听长兄提起,江望津便猜到对方把七皇子的话记住了。
他眸光闪动,轻声道:“去。”
江南萧晗了颔首,“嗯,我们明日在普陀寺宿一晚再回。”
普陀寺乃国寺,历经几朝都未曾改变它的地位,更是经过诸位帝王派人修建,里面供香客们居住的房间不少,且普陀寺的素斋也是一绝。
江望津上一世曾在普陀寺住过几回,对那边的环境很是喜欢,遂点头,“好。”
翌日,两人乘坐马车出发,这一次赵仁也随行在侧。他乐呵呵地望着两位主子上了马车,自己往车板上一坐,“林三,你来驾车……燕来你也上来。”
马车不小,车板亦是宽大,但要坐三个人也实在用力。
赵仁把燕来一拦,让他挤在中间。
燕来使劲往赵仁那边靠,差点没把人挤下去,“诶诶,燕来你挤什么?往旁边坐点。”
车厢内,听到外面动静的江望津有心想把燕来叫进来,但长兄在这里,对方进来恐怕会更加不适,他还是放弃了。
这两日他自己差不多缓过来了,也不必非要有第三人在场才能自然同长兄相处。
正在这时,只听一句:“过来。”
江望津一怔,抬眸望向江南萧。
“坐到我身边来。”他说。
江望津停顿片刻,还是坐了过去。
突如其来的要求让他都没来得及思索以往这种时候都是长兄主动坐到他身边,怎么今日反是长兄让他坐过去。
待江望津在江南萧身侧坐下后,车厢又安静了下来,一时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少顷,江望津正欲出言,却听江南萧先他一步说道:“最近,你在躲我?”
江望津愣住,他侧目看去,江南萧倚在车壁,目光朝他落来。
“没有。”江望津矢口否认。
江南萧没说话。
江望津:“真的没有。”
他只是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长兄罢了。
默了默,江望津道:“上次长兄不也躲我了。”
江南萧顿了下,眼神往一侧撇去,沉默无言。
原来他做得也不隐蔽。
两人默然相对,江南萧道:“因为这个?”
江望津顺势道:“对。”
江南萧眉间拢起,转而又舒展开,似想通了什么,“我道歉。”
江望津没想到长兄会说这个。
长兄……同他道歉。
江望津一时也有些愧疚。
其实不是因为这个。
“哥。”江望津喊了声。
“嗯。”
江望津抿抿唇,低低道:“对不起。”
身边似乎有些安静,江望津正待回首,下一秒,清冷的气息拂面。
江南萧往他这边靠了靠,大掌抚过他脑后。江望津有片刻的呆滞,耳畔的嗓音低低沉沉,有点失真,很轻,却又郑重。
“不必道歉。”
江南萧一字一句道:“是我的问题。”若非是他先躲着人,后者也不会如此。
是他没有想明白。
江望津听得心里揪了下,脱离他的桎梏,侧坐着正对江南萧,“不是哥的问题。”
江南萧看着他,视线掠过自己空了的掌心,正要放下。
下一瞬,江望津抓着江南萧的手,身子微微前倾,脸颊蹭过后者指尖。带着粗粝的指腹刮过他面庞,留下一点红色印记,不觉得疼,反倒有些痒痒的。
江望津视线看向江南萧上次被疯牛角划开的那只手,伤口每日都用顶级紫灵膏涂抹,现已结痂。今日伤口纱布都未缠,可清晰瞧见伤处边沿有淡淡的粉色。
每次瞥到这伤他都有点不好受。
“不是哥的问题。”江望津低声重复了一遍。
说话间,他眉眼弯了下,眸底映着江南萧的身影,继续道:“我们都没错。”
江南萧盯着他片刻后弯唇,凌厉的凤眸柔和下来,“小阿水说的是。”
一番交谈,江望津找回了两人相处时的状态,只当上次的事没有发生过,挨在江南萧身边坐下后他也没再坐回去。
“长兄之前有去普陀寺住过吗?”江望津问,重生之前兄弟二人也不算亲近,他并不清楚这些。
江南萧似是思索了几秒方才应声:“嗯。”
江望津便同他说起普陀寺的素斋来。
“喜欢吃?”江南萧含着笑看着他眼底露出来的一丝垂涎之色。
江望津被他注视得不好意思,故作正经道:“君子食之,以平其心①,我亦不能免俗。”
江南萧漫不经心接上,“且你深有体会?”
江望津看他一眼,没接这话茬。
“听闻你日前去普陀寺求签了?”江南萧忽而问。
江望津:“赵叔说的?”
江南萧不置可否。
“我同赵叔说笑的。”江望津可不认为这事可以瞒住长兄,遂如实道。
江南萧眉梢一扬,不再多问。
马车一路往普陀寺而去,驾车之人技术娴熟,没有分毫颠簸。
江望津同江南萧闲谈了一路,似乎是要把这几日的空白补上。
直到快要抵达时,外面也传来嘈杂声-
今日是寒食节,前来普陀寺上香的香客不知凡几,选择在此留宿的更是不少。
两人去时,见到了慧明大师。对方正被信众围在中间,众人双手合十,目光虔诚地听他讲禅。
前来接待的小沙弥听闻他们一行是要住宿,连忙将人往后院的禅房引。因为江望津喜静,小沙弥把他们带到一处偏远的小院。
来往人相对少了下来,小道清幽,路上枝叶沙沙作响。扫地僧人持扫帚将落叶扫去,见他们路过,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
江望津同江南萧亦回了一礼。
“施主,请。”
几人顺着指引入内,院子不大,房间的数量似乎不太够让他们这次出行带的这么多人住下。
赵仁点算一番,“三人一间应当差不多。”
话落,他眼神往江望津和江南萧身上瞟了瞟。
江南萧望向身边,“你与我住一间。”
之前两人在庄子上,以及江望津身体虚弱那几日两人一起睡的,现下拒绝未免说不过去。且他已经想通了,自然没什么不可以,“嗯,我跟长兄一间,剩下的赵叔你安排吧。”
赵仁眯眼而笑,“就听小世子的。”
燕来毫不意外被赵仁安排和他一间,至于第三人也没有任何悬念地落到了林三身上。
为了方便,几人住的屋子距离小世子和大公子的房间最近,他们三人去住理所应当。杜建则与另外两名侍从住在另一边。
禅房虽然有些简陋,但桌椅齐全,只摆了一张矮榻,江南萧扫一眼仅铺了薄薄一层的床垫,问:“睡得惯吗?”
这次算是轻装出行,一来他们住寺庙是为了祈福,非是享福来的。二则江望津亦不是什么娇生惯养,半点苦头都吃不了的,且不过是床垫硬了些,算不得吃苦。
再者,天下之大,吃苦的只有寻常百姓。君不见战争四起时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中又有多少因此失去至亲。
江望津曾以为自己辅佐新王,可效仿先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②。
然而到最后,他非但错信他人,反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自然睡得惯,”江望津敛下思绪,“哥你不用太顾着我。”
江南萧闻言轻笑了下。
江望津:“笑什么?”
江南萧嘴角微挑,“不顾着你……”
江望津正欲作答,却听江南萧继续,“那我要顾着谁?”
言外之意,只有你。
江望津心脏鼓噪,好似能听见血液在经脉中涌动的声音,脑海中全是长兄的那句话。
反复回荡。
江南萧抬起手揉乱他额前的碎发,“在这等我。”
江望津飞快问道:“哥你去哪?”
江南萧回眸,上勾的眼尾被笑意占满,“去顾着我们家小阿水。”
说完他走了出去,不多时手里抱着一张毯子走进来。
现在的天气并不如何炎热,夜间寺里更是寒凉,江南萧把毯子垫在底下,将边角压平才把被子重新铺上去。
他不让江望津帮。
江望津只能坐在一边看着他忙碌,忍不住调侃,“哥,你真贤惠。”
江南萧动作停了下来,转头睨向他,“嗯?”
江望津眸中划过一抹狡黠,“长兄如此贤惠,日后也不知谁人如此有福气……”
江南萧立在榻边看他接着往下说,方才还在叠被子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此刻他五指微张,活动了两下,而后另一只手抬了抬, 理了下袖口。姿态闲适,漫不经心,然那双狭长上挑的眼尾却紧盯着江望津不放。
江望津和他的视线对上,心跳无端漏了一拍,眼神闪烁。见此他正想把后半句收回去,却是来不及了,剩下的三个字脱口而出,“娶到你。”
说罢,江望津倏然站起身。
江南萧放下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哦?阿水觉得娶到我有福?”
江望津抿着嘴不说话,眼睫眨动两下,表示他没说过这话。
见状,江南萧朝他走近。
江望津往后退去,江南萧靠近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及至瞥见后者脚步迈得更大,江望津转身便跑,刚跑出去一步就被抓住了手腕,后背抵上一个温热宽厚的胸膛。
“跑什么?”
说话时嗓音带起的震动从身后贴着的胸膛传来,直直撞进江望津耳膜。
江望津道:“没跑。”
江南萧哼笑一声。
江望津:“哥……”
江南萧声调平平,“嗯。”
“我说错话了。”他主动认错。
江南萧低眼,黑色的发旋映入眼帘。从他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看清怀中人细长而浓密的乌黑睫毛正在止不住地乱颤,似在诉说主人的紧张。
他并未答话,一时之间,长睫抖动的频率愈发频繁。
江南萧终于舍得将人放开,把人掰过来正对着自己,“不可胡说。”
江望津乖乖应,“不胡说。”他说的都是真话。
江南萧抬指在他额间轻弹。
知他是听出自己话中之意了,见状江望津忙将眼睛闭上。待那一下落实他觉得不疼,又悄悄睁开一条缝。
江南萧眸中含笑,“再有下次,便不止这么一下了。”
江望津坦然回视过去,眼神充满笃定:“哥不会的。”
江南萧凝视他片刻,并不回答,后退半步,“走,去大殿看看。”
话落,他转身便走。
江望津笑着跟上,默契地没再追问。
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弟弟便要懂得给长兄留面子,江望津心中暗笑。
恰在此时,垂在身侧的手被牵住。
江望津侧脸看去。
江南萧行至他身旁,目视前方。
侧对着江望津的半张脸鼻梁高挑,线条利落分明,唇线绷直,仿佛什么也没做。
下一刻,江望津的手就被捏了捏,沿着手掌边沿,轻轻的一下,一触即分。
江望津瞬间便想起上次他也是这样捏长兄的。
长兄在学他。
江望津哑然失笑,江南萧终于瞥眼朝他望来。他张了张口,用嘴型说了一句‘长兄’,继而便扬唇兀自笑开。
两人走到院门,正好看见赵仁、燕来几人挑了水过来。
今日寺庙前来祈福的百姓实在太多,寺内僧人未必能顾及到他们,因而还需他们自食其力。
“赵叔,”江望津看向水桶,“哥。”
江南萧:“想帮忙?”
既然来了这里,所有人都只是普陀寺的香客罢了,不拘是何身份,江望津自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殊,亲自挑水亦无不可。
然不等他点头,赵仁就先开口了,“哎哟,这可用不着小世子你来,我们都挑好了。”
说着赵仁朝院子里摆着的几个大水缸指去,里面已经差不多都盛满了水。
燕来挑水挑得满脸红彤彤的,他累得说不出话,索性一下一下点着头。
赵仁见二人相携似乎是要出去,不经意瞥见他们牵着的手,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笑容满面道:“小世子这是要和大公子去哪?”
“去殿前上香,赵叔你们……也一起?”江望津看了看他们身上的水桶。
燕来立马放下,擦干净脸大声道:“我也去!”
江望津笑睨他一眼,“自是少不了你。”
众人一道往前面的大殿走去,出了后面的禅房,香客逐渐多了起来,燕来等人缀在后方。
其中还有不少京中大臣携同亲眷,对方认出江南萧,远远朝这边望来一眼。因上次宴会江望津与江南萧同去,那人亦认出了他,隔着人群冲两人点头示意了下。
江望津还见到了几个熟面孔。
不过现在他与那些人并无交集,只是这些人都是蔺琰麾下幕僚,上一世他曾同这些人多有接触。
江南萧也注意到那几人,看了看江望津,忽地道:“认识?”
江望津摇头:“不认识。”
江南萧点点头,那些人中有几个同七皇子蔺琰多有接触。蔺琰曾想要拉拢江望津, 后者会认识不足为奇,但既然他说不认识,江南萧便也信了。
他扣着江望津的手,似生怕后者被人挤散,另一只手将人护着。
江望津把他那只手拉下来,“还有伤。”
江南萧:“已经好了。”
江望津不赞同道:“只是结痂,还没好。”这样伸出去万一被其他人撞到,伤上加伤怎么办。
他瞥了眼跟上来为他们隔开人潮的侍从,“我不会有事的。”
说罢,江望津主动拉着人往前走。
不多时,两人渐渐接近大殿,殿旁有香客自发站在两旁同僧人们一起维持秩序。他跟长兄走入香火缭绕的殿内。
兴许是上香的人实在太多,烟雾大到刚走进来的江望津呼吸都困难了瞬。
江南萧似有所觉,脚步顿了顿,“出去吧。”
“才刚进来。”江望津憋了口气,说:“上了香再走吧。”否则是对佛祖的不敬。
江南萧动作快了些,前去取香,一旁侍立的僧人将香点燃递给他。他接过,从一排排气势庄严的佛像前走过,眸中并无敬畏之色。
他从不信佛。
江望津以前也是不信的,但重活一世,他开始相信这世间真的有神佛。
神佛听到了他的祈愿才让他得以重生,让他能够有机会再拥有长兄摒弃前嫌的机会。
上完香,他们再次顺着拥挤的人群朝外走,江望津让燕来自己去玩。
“赵叔也去看看吧。”他道。
赵仁看了看他,又望一眼江南萧,放心地点点头。今日普陀寺虽然人满为患,但到底是皇家寺庙,出不了什么岔子,且还有杜建等几名侍从留了下来。
待他们一走,一行人分道而行,江南萧问他:“想去哪?”
江望津:“今日普陀寺有法会,我们去看看?”
寒食节的法会是为超度,亦可为先人祈福。
江望津的父母皆在他幼时逝去,他们的样子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但他每年都会前往寺庙为二人祭祀祈福,以告他们的在天之灵。
江南萧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点头应道:“好。”
两人接着就朝着办法会的道场行去,来这边的信众比大殿有过之而无不及,人头攒动,看不清前路。
抬头望去,就见前方高台之上,身着僧袍的僧人面容慈悲,手执佛珠诵念着佛经。佛偈声声玄妙渊远,使人听之忘俗。
江望津也同其他人一样,静立场外,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祈祷着什么。
江南萧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目中仿若无物,眼底似有化不开的冰寒。
直到经文声停止,江南萧望向身侧,眼神这才渐渐有了温度。
为父母祈福间,江望津感觉到心头一阵平静,继而是柔软的情绪起伏。末了他缓缓睁开眼,光线映入眼中,他不由眯缝起双眸。
紧接着,一只大手笼罩在头顶上方将太阳光掩下,畏光的眸子得以缓解。他仰首,与低眼看来的江南萧四目相对。
“哥。”
“嗯,”江南萧牵起他的手,“回去了。”-
他们回去简单用了午膳,发现燕来等人竟还没回来。
江望津先前还当几人被寺中风景迷住,这才晚归,眼下午膳都用完了,居然仍旧未归,“哥,要不要派人去找找?”
他倒是不担心赵叔和林三。
前者心思缜密,即便是出了什么事也能够迅速解决。而后者武艺高强,根本不必担心。
唯有燕来,二者皆无。
燕来从小就跟在江望津身边侍候,两人的情分已可以算得上半个亲人。
江南萧闻言便召了杜建过来。
正当他要吩咐对方去找人时,外面传来动静。
江南萧止住话头,转而道:“回来了。”
江望津站起来往门口走去,就见赵仁、燕来他们从院外走来。
甫一看到江望津,燕来立马委屈巴巴地喊了声,“小世子!”
听这委屈的,江望津猜若是长兄不在这里,后者定然要扑进他怀里了。他走过去,温声询问:“怎么了?”
“我……我方才被人挤开,一下子找不到路了,”燕来抽抽噎噎,“燕来以为再也见不到世子您了,呜呜。”
赵仁抹了抹老脸,方才他们一时被寺中风景所迷,沿着山道走出去老远,偶遇一处天然的溶洞。走进一看,里面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众人观赏之际被其他人挤散。
林三告罪道:“是属下把人弄丢的,还请世子责罚。”
燕来还在抽抽,闻言小声叭叭,“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江望津并未怪罪,“无事,你起来吧。”
林三顿了下,还是站了起来,眼神带着歉意望向燕来。
赵仁出来圆场,“还好遇到了好心人把燕来送回来了。”他们其实就在溶洞外等候,只要燕来原路返回便可与众人汇合。
至于事情的经过,江望津基本已经能猜到,他摸着燕来的脑袋,“可有谢过人家?”
他比燕来大了几岁,一向把人当弟弟看待。且后者小时候一场高烧将脑子烧坏了,有些方面不太灵光,但在燕来心中,世子最重要。
燕来点头,“谢过了。”
赵仁道:“我已经把人带回来了,就在院外。那孩子挺可怜的,居无定所,最近就住在那溶洞中……”他点到即止。
以他们小世子的身份,赵仁当然不会随意带人过来,一切还得听从小世子的安排。
兴许是真的可怜,连赵叔都动了恻隐之心,江望津看了眼江南萧,旋即才道:“让他进来吧。”
赵仁见小世子都发话了,连忙对着外面喊了声,“容舒,进来吧!”
‘容舒’二字响起,江望津身形瞬间僵硬,他目光往院外落去,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他呼吸一凝。
真的是容舒。
是上辈子那个江望津愿意全心信赖,将之当成心腹培养的容舒。
只见少年一身破布衣衫,脸上染了些脏污,依稀可看清那张稚嫩俊秀的脸。对方头发凌乱,眼神带了点警惕地扫视周遭,浑身充满着戒备。
他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小兽戒备着周围的一切,仿佛谁都可能伤害到他。
江望津也是这么想的。
但当被自己养大的少年最后用‘刀尖’对准自己的命门狠狠刺下,‘抽出’时不带一丝一毫犹豫,甚至用‘倒勾’将之搅得更加鲜血淋漓时,他才终于认清一切。
江望津能够凭一己之力辅佐蔺琰登基,他怎会没有心性手段。
但败就败在他太过自负。
自诩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最后背叛他的就是那个自己人。
江望津想不到,也怎么都想不通。
容舒会背叛自己。
可是为什么。
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救赎他的人, 视自己为神明的少年。
如果不是容舒,蔺琰未必能够那么轻易地给他定罪。
燕来看见走进来的容舒,立马雀跃道:“世子,他就是容舒,是他救了我!”
江望津呼吸一窒,手无意识地往胸口抚去。
相同的位置上……
那是燕来为他挡箭时被箭矢刺穿的地方。
若不是容舒偷偷放出了消息,那些皇子们派出来的刺客不会那么容易找到他。
燕来亦不会因替他挡箭而死。
自燕来死后。
容舒就成了除赵叔外江望津最信任的人。
结果不过是一场笑话。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江望津突然觉得脑内传来一股针扎般的刺痛,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精致无瑕的面庞血色渐渐褪去。
“世子——!”
随着惊呼声落下,江望津看不清前方,身体往后跌去。
意识失去前,他瞥见了江南萧的脸,同时感知到一阵心悸的感觉直往心口涌去,疼痛难忍。
江望津禁不住在心中唤了声。
“长兄……”-
几乎是江望津倒下的第一秒。
不,应该是还未倒下,江南萧就有了动作。
在所有人都不及反应时,他便将人抱入了怀里,心跳猛然失衡。
江南萧嗓音沉得可怕,“去请医师。”
变故发生得太快,众人呆立当场,直到听见他的声音。
林三则迅速朝山下掠去。
杜建也回过神来,往寺里狂奔。普陀寺中也是有医僧的,比起林三现在去把医师带来,医僧应该更快能到。
江南萧把人抱起往房中走去。
起身前,他眼神扫到那个脏兮兮的少年身上。
容舒被看得头皮发麻,牙齿瞬间就呲了起来,像是受惊般开始防备。
他看着江南萧的背影,眼神止不住往对方怀里瞥。
那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公子。
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容舒认真地想。
要是能被对方也摸一摸脑袋……
赵仁没想到小世子会这个时候发病,他让燕来带容舒找个地方休息,自己则过去候着。
小世子的卧房外,房门紧闭。
若非大公子也在里面,赵仁怕是要闯进去了,也不知小世子是什么情况。
江望津好像又回到了上一世。
他清楚地看见自己是如何宠信容舒,如何一步步被他背叛。
一幕幕像是刺激着他的神经。
燕来死前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冲刷在他脑海,江望津几近麻木地望着这一切,感觉心脏像是被小刀一下又一下地划开,每一下都鲜血四溅。
“别哭。”
江望津眼眶发酸,好似听见有人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
但他如今众叛亲离,赵叔也被他在流放幽州前秘密送走,还有谁会前来安慰他?
没有人……
“不要哭。”
又是一声,低沉磁性的嗓音丝丝入耳,江望津觉得好亲切,莫名有种依恋感,仿似是自己很亲近的人。
江南萧指尖从江望津眼尾划过,指腹捻去其上坠落的泪珠。
“小阿水,莫哭。”
江望津听不见,他眉头皱得死紧,像是陷入了极其可怖的梦魇之中。
江南萧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低语。
“长兄在,不要哭。”
“哥会守着你。”
一门之隔,赵仁在外来回踱步,直到看见杜建回来,在他身后是一名身着僧袍的老和尚。
赵仁第一眼便认出,“慧明大师!”
居然是慧明大师,赵仁忙上前迎接,顺便朝杜建竖起大拇指,没想到对方能把这位请来。
杜建摸了下鼻子,他只是想去请医僧,亦没料到会遇上这位。
且这位还是自己跟过来的。
“阿弥陀佛,”慧明合掌,“听闻有施主在寺中突然昏厥,还请这位施主带路。”
赵仁立马上前领路,“大师请……”
“大公子,”赵仁高喊,“慧明大师来了,大公子快让大师进去给小世子看看!”
房门应声而开。
慧明当先走了进去,他的视线先是落向坐在床边的人。
江南萧并未看他,仍旧守在榻前。
赵仁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开口,他也不好出声提醒,好叫大公子切莫怠慢了大师。
只是慧明大师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开口就是:“又见面了,施主。”
江南萧总算转过眼来看他。
慧明笑容可掬,一点不像个被众人追捧的高僧,倒像是个普通老人。
江南萧哑声道:“有劳。”
“阿弥陀佛。”慧明一礼,上前施脉。
不多时,他便说出了之前徐太医和府中医师一般无二的结果。
江南萧不由蹙眉。
只听慧明最后道:“江施主应当是受了刺激,这才导致记忆混乱失去了意识,不多时便能醒来。”
“刺激?”江南萧一顿。
慧明不在多说,赵仁还想再问几句,人已经转身离开了。
这下倒有了高僧的风范。
赵仁跟上慧明,还想具体问问是什么刺激。
江南萧没动,守在榻边。
刺激……
分明之前还好好的,若是刺激,便只有那个换作‘容舒’的少年出现时了。
江南萧忆起恰好也是那时,自己感觉到心绪一阵混乱。
是容舒吗。
江南萧心底隐约升腾起一股郁气,像是自己的所有物被其他东西沾染而涌出的怒意。
猝然而来的情绪莫名,且甚为猛烈。
就在江南萧思索时,床榻上的人倏地发出一声低咳。
江望津沉浸在前世的记忆中,眉头紧皱。
接着,陌生的情感涌入身体,占据了他混乱的心绪,他忽地便拥有了一丝清明。
江望津抓住那一瞬的清明思绪,猛然挣脱前世的枷锁,眼睫一颤清醒过来。
睁开眼便同一双幽邃如深潭的眼眸对上,江望津怔怔的。
心中的那股情绪愈发鲜明。
似在叫嚣。
江望津心跳蓦地加速。
就在他因此生出惶恐时,一双手将他紧紧桎梏入了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让江望津生出股子要被对方揉进骨血的错觉。
他有些慌乱,“长兄……”
江望津试图从他怀中挣脱,转而便被拥得更紧。
“别动。”
江南萧的嗓音贴着耳畔清晰响起。
“让我再抱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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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君子食之,以平其心——《晏子对齐侯问》
②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北宋·张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