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还被母亲抱在怀中, 赤都松赞险些要因眼前的惊变而直接惊吓而哭,但此刻,将他抱在怀中的赤玛伦也未必就比他的心情平静多少。
随同着南方火起, 敌军已自并未增设太多守军的南面冲杀而入。
饶是此时天光微明,早起巡防的士卒也已起身换岗,在这突如其来的进攻面前, 他们依然无法快速组建起有效的防守。
更何况,当此地的将领, 以及主持大局的赤玛伦反应过来这出突变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最有希望抵御防守的时机。
这慢了的一步, 放在此刻, 就是最为致命的东西。
“她们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扎西德匆匆带着一队部将会合到了赤玛伦的面前。
大约是因起身匆忙的缘故,在他头上戴着的帽子也难以避免地有些歪斜。
但此刻没人有这个多余的心情会关心此事。
先一步杀入营中的军队是何种身份,在与之交战的第一时间就能分辨得出来。
那是东女国由敛臂女王亲自带领的精兵, 绝不是武周提前在吐蕃境内埋伏的人手汇集到一处。所以无论是作战的人数,还是作战的实力, 都不允许她们的对手再有任何侥幸的心理。
她们也足以在制造出袭营动乱的第一时间,就已分出了一支最为精锐的部队, 凭借着在吐蕃境内抢来的战马,直接横穿大营,朝着北面的关隘而去。
在这仓促发起的交锋中,吐蕃守军根本没能对她们做出多少有力的拦阻。
赤玛伦也毫不怀疑,若是武周大军选择在吐蕃营中大乱的同时, 发起再一次的攻城, 她们到底能不能做到里应外合, 破关而入!
已经没有任何一点给她犹豫的时间了。
几乎就是在她心中快速思量的同时,在那城关之外, 响起了一声撕裂黎明的进攻号角。
仿佛是为了响应着这个声音,已然入营的东女国兵将,也愈发展现出了势不可挡的凶悍攻势。
“现在没空去管她们是怎么来这里的了!”赤玛伦的语速比平日里快得多。
她当然也很好奇,到底是哪一路的防守出现了岔子,才会让东女国有这个自南面来袭的机会。
按说,在她带兵北上的同时,吐蕃南面和西南面的守军战线没有任何一点异动,不像是会被轻易攻破的样子。只怕除了背生双翅凌空飞跃,根本没有任何一个理由能够让赤玛伦信服。
但她没有这个时间去计较了。
她们就算会飞,现在既然还是以正常士卒作战的方式,在此地和吐蕃交手,那就还是该当按照正常的法子应对。
“立刻放弃城关,将守军全部调拨前来用于突围。”
“可是……”
“行了,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赤玛伦快速打断了父亲的话,“我知道你很遗憾这个决定,觉得我们先前能抵御住风浪,那么现在也能再殊死一搏。但你看今日的情况,士气还如当日一般高昂吗?”
当日武周大军将闪光弹用在了战事之中,若非那些士卒被重新驱赶回到了山下,甚至死伤不少,只怕军中早已有谣言流传,说那位武周太子何止是有天雷相助,还能招来电光庇护。
也正是当日的一场惨胜,让吐蕃本已回落的士气重新恢复了不少。
可现在,那支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队伍,以神兵天降的姿态,就这么打破了唐古拉山飞鸟难渡的传说,无异于是一盆冰水,就是直接泼在了那脆弱的火苗之上。
以赤玛伦快速扫过营中所见,那些四散奔逃的士卒并不仅仅是因为突临大难,又见火起,才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一般为人驱逐砍杀,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笼罩在了军营之上,让他们难以做出什么抵抗。
就连她父亲尚且要惊问一句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来的,这些士卒又怎么可能没有这样的疑问。
带着这样的困惑,就算后方还有险关拦阻,也已没有机会先将东女国的队伍击败,而后回头将武周军队继续拦截在山外。
她能做出的决定只有一个!
那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能带走多少兵将就带走多少兵将,从此地撤兵离开。
失去了这道上天赐予的屏障,势必会让接下去的路难走不知多少倍,也极有可能会让武周那方的优势如同滚雪球一般积蓄扩张,可她必须这么做!
“别忘了,我们先前议定防线的时候,原本考虑的就是三道!若是让自己身陷此地,才真是什么都完了!”
扎西德眼神一震,也当即反应了过来。
是啊,现在营中哗变,士气大减,这片为神山庇佑的营地已无守住的希望。与其将无用之功放在此地,最后也难以逃出生天,还不如……
还不如直接选择退入后方。
再如何损失惨重,凭借着赤玛伦先前说服吐蕃朝臣统一战线的本事,也未必不能拿出一个反击的办法。
“走,我立刻调集人手,为你和赞普断后。”
赤玛伦不敢耽搁,眼见那头敛臂女王已察觉了主帐所在,带兵朝着这头袭来,直接翻身上马,以斗篷将赤都松赞裹挟在其中,先一步带着数十名骑兵策马疾驰而走。
这一路骑兵乍看起来像是要前去拦截东女国的队伍,却在两军行将交汇的时候,迅速转身撤离而去,直接冲出了这片营地。
敛臂的反应倒也很快。
眼见这出人意表的一幕,她当即敏锐地察觉到,这列骑兵所骑乘的战马和配备的武器都太过精良了,根本不像是为了前去传讯,以图带来援兵,才在此虚晃一枪。
而是……
而是有什么重要的人物被这些骑兵簇拥而走了!
“来人与我同开城门以迎王师,再去几路精兵,追上那边!”
这一路追击兵马的分出,对于此地营中的战况,已不能起到什么影响了。
城外的武周大军在内应的信号之下,相比于此前的进攻,还要算是倾巢而出!
先前作为轮换指挥的钦陵赞卓,更是在此刻充当了破关的前锋,随着那道再不能阻拦敌军入侵的关隘大门轰然倒塌,直接率领着铁骑踏出了一片血色。
报仇的念头,像是一把能够焚化一切的烈火,让他在越过关隘的这一刻,简直像是一把触之即死的尖刀。
留守,不,应该说是没来得及撤离的吐蕃士卒,和那些被留下断后的没庐氏精兵,都在这样的一把利刃面前,被砍杀得倒下了一片,昭告着吐蕃在此地的大势已去。
当他策马越过已是狼藉一片的战场,重新回到武清月身边的时候,在眼睛里还能隐约看到一抹血色,像是先前汹涌的战意,还没有彻底从他的身上平复下来。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他的狠辣进攻,这吐蕃营地之中的彻底崩盘,要比武清月所预料的更快一些。
“疯完了?”武清月眼看着对方下马行来,以臣子之礼站定在了她的面前,这才垂眸发问。
钦陵赞卓老实地答道:“还不算完,吐蕃摄政太妃带着那个小赞普先跑了,虽有东女国女王助力追击,也只是将没庐·扎西德给俘虏了回来。若不亲眼看到太子入主逻些城,看到悉勃野家族走向末路,我绝不甘心。”
他忽然跪倒在了武清月的面前,朝着她抬头看来的目光里满是希冀之色:“臣想先向太子求一个恩典。”
“你先说来听听。”
钦陵赞卓咬牙接道:“臣通读汉家典籍,知道中原上国对于四夷之地,多行恩威并施手腕,若要太子殿下屠戮吐蕃宗室贵族,只怕绝无可能。但若只是让吐蕃王朝崩塌,藏原易主,臣又绝不甘心。”
武清月定定地看向他:“那你的意思是……”
钦陵赞卓俯身答道:“臣想做一做伍子胥!”
当年他愿意为武清月效忠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他会是一把为她所掌握的恶刀。而一把恶刀,是不需要有什么好名声的。
江央作为兄长的遗孤,已经被送到了太平公主的身边充当伴读,在武周陆续涌现出女官的环境下,她的未来说是一片坦途也不为过。
他也就更可以放手去做一些事情。
他想报仇解恨,太子想要彻底瓦解吐蕃王族的声望,在某些方面当然是一拍即合的。
那么他提出想要效仿伍子胥,武清月又怎么会不同意呢?
伍子胥重回楚国之时,杀害他父兄的罪魁祸首楚平王已死,他便将对方从坟墓中刨了出来开棺戮尸,那么,钦陵赞卓想要的,也不过是让芒松芒赞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罢了!
武清月叹了口气:“我不会拦着你,但接下来,这场仗要怎么打,你必须听我的。”
在她令人以特殊手段飞跃山岭合兵出击后,吐蕃说是兵败如山倒也不为过。
乍看起来,要想从此地行军抵达逻些城,也不过是要再越过藏区北部的这片草原而已。
按照她们现今的兵力,这段距离,甚至可以是骑兵疾行之下三两日就能越过的。
但要让藏原彻底变成武周的疆土,武清月却很清楚,她不能这么做。
她转头吩咐:“去将文成都护和西平长公主请来。”
此行之中所带的任何一路人马,都不会只是用来填充人数的。
有文成和西平两位带来的兵力,她这下一步的徐徐图之,就要好做得多了。
不过当二人抵达武清月面前的时候,还见到了另外一幅有趣的场面。
在太子面前的人,在模样上就不难看出他们那来自异域的长相,正是随同钦陵赞卓一道出征的拂菻人。
其中还有个身份不算太低的,正在忐忑地向武清月问询,到底是如何做到将东女国的人马运送到大山以南的。
“我听闻东方古国有一种道术……”
“这世间没有什么道术之说。”武清月目光凌厉地朝着他看去,“武周的大军能出现在拂菻,越过万里之遥抵达贵国君主的面前,怎么就不能轻易越过崇山峻岭了?”
“我大周圣神皇帝治下,子民无所不能!”
那拂菻人顿时惶恐地伏地应道:“太子神威,臣不该胡乱揣测。”
倘若说先前他们还有一点侥幸的想法,也因先前和大军一起被阻拦于关外,重新冒了出来,那么此刻——
便已是荡然无存。
这一场战事,威胁的何止是吐蕃的生死存亡,也是在对着邻国再度发出警告和震慑!
第292章
“难怪你要让钦陵赞卓在统兵调度的时候, 把域外的势力也考虑在内。”
眼见那些拂菻人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武妙元这才上前来说道。
“我起先还在想,你这算不算是给自己带来了负累, 现在想来,既有腾跃翻山的利器,又有今日群策群力的场面, 那也无所谓让此战的声名传扬四海,也让自己更多一份必胜的信念。不过……”
武妙元又朝着那些拂菻人退下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打趣道:“你跟他们说的什么世间并无道术之说,你猜等他们将消息带回给拂菻国王的时候, 会说些什么?”
武清月挑眉笑了笑, 并没有直接作答。
他们大概是不会听得进去这句话的。
对于外人来说是秘密的枪炮之物,是神雷天火眷顾于武周,那么同样是秘密的雪岭飞渡, 只怕要变成山神庇佑,风雪助力。
但怎么说呢……
或许随着往后武周科技的变革, 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人定胜天的道理,在如今的对外邦交上, 让女子称帝的武周再多几分神秘的筹码,却并不是一件坏事。
她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无论他们会怎么说都不要紧,我只希望他们能更清楚地认识到,武周的强大并不只是当年水师天降插手战局。”
“他们若要在陆地上交战, 武周在碎叶水新建的前哨并不是在边境混日子的, 若是想在山地交战, 今日吐蕃的败局就是对他们的警告,至于海上就更不必说了!”
“谁若觉得武周初立局势未稳, 想要撕破先前合作的盟约,我也不会介意在料理完了吐蕃之后,去找他们谈谈心!”
这话中的杀气腾腾不带一点掩饰。
也不知那已经走远的拂菻贵族是不是也隐约听到了这一句,忽然脚下一绊,踉跄了两步这才站定。
又好像,他们并未听到这头的交谈,只是在回归钦陵赞卓部下之时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插曲。
武清月并未在意于此,已是一改方才话中的冷冽之意,又回到了神态从容温和的模样,“罢了,先不提他们,还是先说说眼前吧。”
“接下来的事情,就要劳烦二位了。”
“这算什么劳烦。”文成有些目光恍惚地朝着南面看去,开口回道,“最难逾越的那道屏障都已经被攻破了,剩下的,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这几年间她身居西藏都护府,也曾经数次构想,当重新回返到更接近逻些城的地方时,到底会是怎样的景象。
但在今日走过了那道关卡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几年的都护生涯,已让她很难再有什么物是人非、故地重游的感慨。
在此刻仅剩的,只有一个想法——
接下来的博弈之中,她必须要比赤玛伦做得更为出色,才能让武周吞并吐蕃的这场战事,以更为圆满的方式落下帷幕!
……
一列列队伍很快就自这座山前关隘之中往南行去。
扎西德从囚笼的缝隙中往外看去,却怎么瞧都不觉得,那像是一支正经行军的队伍。
自外表来看,队伍中的不少人,都被高原的日光晒红了面皮,和武周自中原调派来此的士卒有些区分。
很显然,这其中更多的,还是西藏都护府的藏民!
他握紧了囚牢的栅栏,面色紧绷,不知在武周太子先胜下一场的时候,他们又要做出怎样出人意表的举动。
但他已成敌军的阶下之囚,就算想要做出什么反抗的举动,也已全无可能了。
一想到这里,他便不觉有些颓丧地坐倒在了囚牢之中。
先前的连日调兵作战,本就已经让他的精神处在了格外疲惫的状态中,只是因关隘未被攻破,还被强行吊在那里。
现在他的前路只剩一死而已,便再难维系住先前的模样。
当听到有人在旁发问他现在在想些什么的时候,他便想都不想地答道:“我在想,我们为何不能早些走出这一步。”
“明明脱离开赞普的约束管辖,才能让卫藏四如由上到下面目一新,我们却非要等到那个时候忍无可忍了,才做出改变。若是早些让太妃摄政,在噶尔家族被赞普问罪之前就插手政局,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所以芒松芒赞,是被你们谋杀的?”
扎西德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出的声音不对,愕然回头,这才发觉,无论是先前发问之人还是现在说出这句话的人,都是这武周大军的领头者。
他当即面色一变:“我可没这么说。若是足下想要因此问罪于我等,以便攻克逻些城,那也趁早免了这个心思。”
武清月好笑地嗤笑了一声:“你也不必这么紧张。芒松芒赞到底是天生体弱,又被我当年的那封战书给刺激到心血逆行,以至于一病不起,最终丧命,还是被你们的那位王太妃所杀,在我这里都没什么区别。”
“我要这片土地归于我大周所有,便绝不可能再让悉勃野家族有什么美名流传,更不可能打着讨逆的罪名进攻南下。甚至我也不介意告诉你,若芒松芒赞真是为赤玛伦所杀,我还……更欣赏她了。”
扎西德狐疑地看向这位正当风华的大周主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的战事,也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寻常人已很难再轻易从她的脸上读出真切的神情。
可他竟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当她说到“欣赏”二字的时候,这其中的情绪全无作伪。
他低声道:“您欣赏她有什么用,至多也不过是在兵戎相对分出胜负之后给个体面的结束罢了。”
武清月沉吟须臾,答道:“那就劳烦你看清楚,这片土地上的种种变化和结局吧。”
……
吐蕃没有坐以待毙。
赤玛伦带着赤都松赞成功逃出生天后,一面收拢着附近逃窜的部曲,一面带兵后撤。
她顾不上去想,父亲落到了敌军的手中后到底会落个怎样的结局,只能尽可能去挽回吐蕃溃败的局势。
如今的情况和当年禄东赞的败亡不同。
当年的钦陵赞卓能拿出足够的代价换回父亲的遗体,她现在却没有足够的筹码将扎西德给换回来。
除非,她愿意直接带着吐蕃投降,或许这其中还有一线生机。
可这句投降之言,她又是万不能说出口的。
“阿娘……”被她拢在怀中的赤都松赞像是察觉到了这份异样的情绪,忽然嚎哭出声,“我们是不是要完了?”
一见赞普哭出了声,周遭戍卫的士卒也纷纷朝着这边看来,像是随时都能为了守卫赞普的存亡而拼死效命。
这种根深蒂固的牵绊,让赤玛伦既觉吐蕃确实未到末路,又不由感到好一阵心寒。
她看得出来,武周各位参战的将领都很清楚,发出号令的人,就是她们该当效忠的顶头上司,哪怕是钦陵赞卓这样的人,都被一根无形的锁链给限制住了行动,任凭它被牵在那位武周太子的手中。可在吐蕃,就算先有那块石碑揭露了悉勃野先祖的神灵谬论,又有芒松芒赞在摆脱禄东赞约束后的放肆行事,更有赤玛伦接过了指挥的权柄,他们依然觉得——
赤玛伦能够指挥得动他们,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是赞普的母亲,是前任赞普的其中一位妻子,正在代替年少的赞普行使那个管辖的权力,仅此而已。
并不是因为,她自己就有这个问鼎权力巅峰的资格。
那些从雅砻河谷时期便追随悉勃野家族发展而来的部从,也绝不会愿意接受武周的统治,让他们从人上之人,变成州郡的子民。
她也自然只能压下了心中因此次战败而动摇的心绪,语气坚定地朝着赤都松赞回道:“王城尚在,围绕王都的第二道和第三道防线尚在,为何要说我们已完了!”
“你若还有几分身为赞普的自觉,便抹干净你的眼泪,随我一并折返逻些城整军备战!”
现在,这一行人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回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处境中,重新布局战线。
在他们终于得到了一路自王都前来的大军护持后,赤玛伦也终于有了机会,着手派人去打探后方的消息。
她也终于从那些零散汇聚而来的士卒口中,听到了最开始的战败到底是从何处引发的。这么说来,好像她先前觉得对方长了翅膀飞过山涧,并不是一个错误的判断。
她也随即听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在这些士卒的通传之中,无论是西面和信诚和尚对峙的那一路,还是她现在所在的方位,都没有直接迎来武周军队的大举进攻。
而是有一批人在士卒的保驾护航之下缓缓南来。
“那些人本该是我藏巴子民,”报信之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不仅投降了敌军,做了个该被挂上狐尾的懦夫,还前来宣扬他们在文成都护的手底下能过上什么日子。这是何道理!”
赤玛伦却不像是这人一般义愤填膺,而是问道:“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
在一处藏民的营地内,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为首之人见已有不少手持武器的青壮朝着他围了上来,这才轻咳了一声,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东西。
“奉武周太子之命,向各位做一笔交易。”
一个胆大的孩子不知在何时越过了人群,出现在了这板车旁,伸手摸了摸那袋子里露出一角的东西,仰头朝着来人问道:“这是何物?”
那人笑道:“这是棉花。”
第293章
“棉花?”
“对, 就是棉花。”
棉花对于吐蕃来说,可真是个稀罕的物事。
此物的种植在印度确实已有了些规模,若非如此, 也不会经由海路送到广州一带,又被澄心将棉种送到京城来。
但与之相邻的吐蕃却甚少将它引入。
毕竟,棉花在寒冷气候居多的吐蕃难以存活, 若要让此地的藏民也能拥有棉花填塞的棉衣,必须长期维系和印度之间的贸易。这对于野心勃勃意图扩张的吐蕃来说, 未必是一件好事。
更何况,对棉花的处理工艺, 就算是在印度一带, 也依然处在相当简陋落后的地步,哪像是武周地界上——
带上前朝,在棉花一道上, 俨然已有了十年的发展历程,和与之匹配的成熟工艺。
所以这些吐蕃的藏民看向这些棉花的时候, 和看到纯然陌生的新鲜玩意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棉花的好处,就算因其实在陌生的缘故, 很难在三言两语之间说清,却还能用一种最直观的方式让这些藏民知道。
那就是穿。
“来,你来试试。”
最先凑到前头来的这个孩子没想到会突然被点名。
他有些忐忑地指了指自己,见对方又一次点头示意,这才走上了前去, 将那件填塞了棉花的袄子穿在了身上。
“暖和吗?”来人问道。
这个问题, 其实不应该在一个夏秋之交的日暮时分问出。
就算在藏原之上, 也还未到霜冻之时,是很难感受到凛冽严寒的。
好在, 这个穿上了棉衣的孩子在往复走动了片刻后,还是能够给出一个笃定的答案:“暖和,风都被挡住了,若是入冬的话,应当也能御寒。而且……”
他伸手轻轻地拽了拽身上的棉袄,目光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喜爱:“这衣服好轻啊。”
相比于能够同样起到御寒效果的羊皮袄,棉袄当然要轻得多。若是在冬日,身着这样的衣服出行,也就理所当然地能扛起更多的负重。
他也下意识地朝着来人所带的货物看去,竟见其中还有着一床床的棉被。
对于寻常的藏族奴隶来说,将皮毛做成一张毯子或者是一床厚被,相比于从口粮里节省出一件皮衣来,简直有着天差地别的难度。
然而在来人的行动中,那棉被却好像并不是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可以轻易展示给他们看,甚至如他所说,是尊奉武周太子之命前来交易的其中一样货物。
“你还愣着做什么?”这藏族孩子正在走神之间,忽然被人伸手一拉,脚步踉跄地倒向了同在此地的父亲,“贵人让你回答的问题已经答完了,你也该将这件衣服给还回去了。”
“……哦,好。”他连忙收回了朝着另一头打量的目光,只见父亲低头督促着他,脸带焦急忧虑之色。
他这才慢了一步地意识到,他们现在和对方口中的武周可还是敌对的关系。
若不是王太妃带着赞普已经退兵到了更往南的地方,他们本也该当随时拿起手中的武器,参与到抵抗武周入侵的战事中。而不是像现在一般,变成了身处在中间地带上的尴尬部落。
就算现在这些陌生人没带着多少兵器,像是寻常的商人一般途经此地,在同行的队伍中好像还有不少“自己人”,他们也无法确定,对方会不会突然因为什么小事生出不满,直接和他们兵戎相见。
连问罪的理由都不必多想了!
一想到这里,这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也不由面露慌张,连忙像是他父亲所说的那样,伸手去脱身上的棉袄。
但他刚有了动作,就被一只手给阻拦在了当场。
“哎,先不忙着脱。既是要和你们做买卖,总是要将此物的优势都给展示出来的。若要测试防寒的效果,还是往山中走一遭为好。也不如再多来几个人一并跟上,反正我们也不只是带了一件两件的。您觉得呢?”
武周来使朝着这个部落的首领发问。
那藏族孩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当继续脱衣的动作,还是该当让自己听从这陌生人的话,只觉在对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在两个领头人的相互对视之间,有着一种格外压抑的暗流涌动。
直到有一瞬的静默,他才听到自己这方的头人回道:“还是不必多试了,这等好东西自然价格不菲。我们的牛羊都是要用来谋生的,不能只拿出来换了衣服,就不管吃喝了。”
武周使者闻言,放声笑道:“您该不会以为,我们这是换个由头要从你们这里盘剥牛羊充当军粮吧?”
头人没有当即答话,但在他沉默的眼神里,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使者却从容地摇了摇头:“我既是代表武周太子前来,也自然得到过她的叮嘱。她说,藏民为吐蕃赞普和雍仲苯教所蒙蔽,我等携开化养民的目的前来,那么这些棉衣在中原是什么价格,在这里也就是什么价格。”
“棉花多种于中原热力最盛之地,或是西域适合垦地开荒之处,十年之间早有良田众多,一市斤棉花虽是十倍价于米粮,但也仍比羊皮便宜数倍,诸位怎会购置不起。”
“可就算如你所说,此物在其种植之地尚算便宜,若要运输到此地,所需的经费仍不在少数。”头人没有被使者所报出的数字轻易蒙蔽,依然以冷静的口吻作答。
天上不会没来由地掉下馅饼。
更何况,当年武周太子两次在乌海一带击败吐蕃大军,让卫藏四如不知多少户人家因此缟素,已在他们心中和邪魔无异,怎会平白给他们让出好处来!他年纪不小了,不会相信这等好事。
那武周使者却好似没听出对方话中的敌意,语气依然温和,说出口的话也在字句之间极有条理:“那又如何呢?姑且不说自前两年,各地漕运陆运的费用就已另行规划——”
“按照太子所说,各地都当因地制宜生产特色之物,而后由中央督办物资调派之事,尽力将其中的运送损耗给降下来,这棉花便是其中的一项。”
“您看,最需要此物的地方,恰恰不便于它的生长,自然该有人去拓平道路,将它送到该去的地方,这便是武周朝廷的意义。非要算起来,藏原毗邻种植棉田的安西都护,若山峦不复为隔阂屏障,运载输送起来还要容易不少呢。”
眼见头人欲言又止,武周使者继续说了下去:“当然,在商言商,我们也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正如太子所说,因地制宜才是世道发展的常态,你们这片看似贫瘠的冻土上,也有着中原所不能拥有的特色,自然也能用作交换。”
“……因地制宜吗?”头人喃喃自语。
又见那武周使者一拍脑袋:“说起来,我倒是忘记了一件事,太子之前和我提过,说你们还是宗族富户管辖着众多的奴隶,这个购置棉衣的钱对于寻常的大周百姓来说已不算多,对于那些奴隶来说,却可能还是一个要命的数字。你所顾虑的,是不是这个?”
“我……”头人咬了咬牙,不知对方到底真是无意提起的此事,还是有备而来。
在吐蕃境内的阶级划分,确实相当严重。
别看他在这些族人之中被选作了领头人,但他这个“头人”连一方千户都混不上,甚至还是挂名在那囊氏的千户名下。
非要算的话,在外人看来,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奴仆而已。
就算侥幸要比其他奴隶多出些许私产,还有着让一部分人听从他行事的本事,可一旦上头有令,他也只能将自己所拥有的东西都给交出来。
这才是让他对于这群不速之客心生惶恐的缘由。
他怕自己做错了决定,就算没死在这群周人的手里,也会在将来的某一日,死在他的“主家”手中。
而对于后者来说,若是想要他的命,甚至可以连理由都不要。
但也就是在他心中不断权衡顾虑之间,他听到那武周使者说道:“这就更不用担心了。倘若我大周兵马推进,直抵逻些城下,你们这些人都要重新被编入州郡户籍之下。”
“早年间奉行的是租庸调的缴税制度,但在边地,动辄有豪强私藏人口,侵吞田地,用租庸调缴税名目繁多,还容易让富户从中逃税。我大周已在南诏、辽东等地奉行两税法,以地纳税而非以户纳税。”
“此外,我们还将当年用于灾年与战备物资调派的度支巡官作为监管官员,严令边僻之地不得在两税法外私立名目。又以平准署官员考量各地当缴税赋,平抑物价,确保新税法推行。”
这头人自觉自己也算是部落之中的聪明人,还是难免在听到这里的时候露出了几分茫然。
这什么租庸调和两税法,他听不明白啊?
大概是他的疑惑表现得太过明显,那使者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么说吧,两税法下,土地越多,交税越多。在监管有力的情况下,你们这些人要想买得起棉衣,吃得起饭是绝无问题的。”
“当武周大军攻克吐蕃王城之时,这藏原之上,也将再无奴隶之说!”
他将手边的另外一件棉衣递交到了那头人的面前:“你觉得这是收买也好,或者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也罢,但我们出行之前,太子还有一句话让我们转达——”
“她说,这是她给出的许诺和……凭证!”
……
棉衣很轻,但放在人手中的时候,却好像有着逾越千斤的分量。
第294章
对于这些长期处在尚论大族统辖之下的吐蕃人来说, 今日所听到的种种对他们来说,简直像是梦中才会有的东西。
这一方部落的领头人虽然对于两税法这样的缴税律令依然一知半解,却还是在挽留了这些“武周商人”留在此地过夜后, 如饥似渴地听着对方讲解与之相关的条文法规,也听到了更多对他来说陌生而又新奇的东西。
毕竟,在吐蕃, 根本没有平准署这样的部门来调整物价,更不存在什么朝廷居中调控物资调配, 让更多地方的人能以合适的价格买到需要的东西。
“这片土地上的东西都是归属于那些大贵族所有的。和王室联姻次数多的,就变成了尚族, 比如这一带所属的那囊氏。在朝中当大官次数多的, 就变成了论族……”
“他们需要什么东西,就从领地各处征发,哪里需要花费一点金银资财, 至于我们这些人,只要能够活命下来就好了, 怎么还会去想从其他地方买到东西。”
所以度支巡官这样的东西,在这位头人听来, 也只觉格外的费解。
可在听到对方解释这个官职是因灾年运送物资而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又难以避免地露出了一份羡慕的神情。
抗灾这种事情,在他们听来更是有些不可思议。
藏原地界上冻土耕作不易,放牧又易受到天灾的影响,出现饥荒灾情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情况。
“那你们的领主都是怎么做的?”
“能怎么做?”头人长出了一口气, “若不是怕我们死掉的人太多, 会让其他奴隶主前来掠夺牛羊, 大约他们都不想过问,生怕被我们拖累。”
“有些时候我们也会想……同样是人, 为什么有些人就能做天神后裔,朝堂重臣,有些人却只能和牛羊为伍,图个生存尚且不易。”
上天何其不公道!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头问道:“说来,你方才提到,你们的度支巡官要在灾年调研各处物价,将大批货物从一个地方运载到另一个地方。那……”
“若是度支巡官的家族领地上灾情严重,难道不怕他们先将物资运送到自家的地方上吗?”
在这位头人看来,这真是个最棘手的问题。
可他的话刚刚问出,就见面前的几人各自神态不一,却有一点相似,那便是直接笑了出来。
那武周使者更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兄,你难道以为,度支巡官这个官职,是以家族传承的方式选拔的吗?”
“难道……难道不是吗?”
在吐蕃的朝臣里,虽然也有异军突起之人,但这些位高权重的人或多或少都和当年悉勃野家族走出雅砻后的追随者有关。
“大论”这个最是举足轻重的位置,确实有着往复的轮换,但整体上来说,高官的姓氏大差不离便是那几个。
说这是上位者世袭也并不为过。
那么倘若在吐蕃存在度支巡官这样的官职,或许真要如同他所担心的那样,会成为一个最适合以权谋私的职位。
可在中原并不是这样的。
“在中原上国之地,文字存在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久到百姓之中懂得识文断字的人,并不只归世家所有。我大周的皇帝陛下更是英明神武之才,提出以糊名取士的方式选拔官员。”
“当上了官员还不算安稳。朝廷有监察官员和朝集使,会对官员的一举一动做出考察,百姓也能通过铜匦上书提出建议、对官员发出声讨。若是政令不佳,便无法再在这个职务上做下去。”
“上到宰相下到属吏,都是能者居之。出自显赫门庭的家族,确实能让他们比寻常人少走很多弯路,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就能直接平步青云,执掌天下人的命脉。”
“当然,按照皇帝陛下和太子的说法,糊名取士推行至今也不过才几年的时间,官场之上门荫入仕的风气还没被彻底瓦解,印刷术的推行也还不足以颠覆一部分经文的上流垄断,我大周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才能让天下有才之士尽数汇集于神都……”
“但这已经很好了。”头人一边听着那位武周使者往下说去,一边忍不住在口中喃喃。
什么糊名取士,什么印刷术,同样是他听都没有听过的东西。
他只能从对方接下来给他的讲解中知道,糊名取士,是能让“奴隶”和“地主”都站在同一个被评判的环境之中。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就能中选当官。
印刷术,是将识文断字的能力推向乡野之中的更多人,让他们也有机会摆脱旧日的蒙昧,走上一条和先前截然不同的道路。
就连女子也能在武周皇帝的支持下走上仕途,以真正对得起那句唯才是举。
而这些中原的百姓之所以还能在生存之余有这样的机会去尝试更多的可能性,是因为在那里,农耕的技术早已经发展到了让吐蕃望尘莫及的地步。
他们有耐寒的种子,也有一年两熟的早稻。
他们有曲辕犁有水车有十字镐这些农具。
还有以各种渠道陆续发展的农肥。
……
当他们是以百姓的身份缴税,而不是以奴隶的身份上交粮食时,生存下来就绝不会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人能生存,还有向上的门路——这就已经足够了。
这位头人也并不觉得对方有诓骗自己的必要。
要编出那么多有着实际例证,还能够自圆其说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更何况,与他们同行的人中,还有一些出自西藏都护府的藏民。
这些人原本也是听从吐蕃赞普的调遣,虽然身处于唐古拉山脉以外,但和他们也没什么分别。
可这位头人看得出来,经历了文成都护的统辖,将中原的文化和制度更进一步地带到这片土地上,他们连眼神都变得比先前清亮了许多。
这让他此刻明明只披着那件棉衣,却已经难以避免地在想,若是他能从那囊氏的奴隶变成武周的子民,会不会也能过上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按照使者所说,两税法的收税方式,是按照拥有的土地来定收税的数额,若是没有固定田产的行脚商人,就按照另外的方式来计算。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能让自己劳作所得的大部分东西落在自己的手中。
谁能不为这样的未来而心绪沸腾呢?
起码在看到了这一线光亮之后,他是绝不愿意再身处混沌之中了!
先前禄东赞、钦陵赞卓战败,现在吐蕃门前雄关被破,让他们明明还是藏巴牧民,却已经下意识地觉得,武周大军必定能开赴逻些城。
那么在隐约窥见了那道势不可挡的洪流之后,他们又怎能还想先前一般置身事外,只希冀于对方尽快过境!
当次日,武周来使们重新收拾好了车舆,预备向下一处部落进发的时候,那位头人已经带着一小队部落青壮等在了营门之外。
他们说,若这是一出传教的话,他们愿意相信一次这样的教义,也为它能通行于此地,再添一份助力!
……
这样的场面并不仅仅发生在此地。
后方的逻些城贵族所听到的消息,也应当并不能准确地将如今的局势给反映出来。
用于牵扯出话题的,可以是一碗不一样的米,可以是一份拓印出的书稿,可以是一件崭新的棉衣,但最后都是导向了同一个结局,那就是唤醒这片土地上的奴隶做一个正常人的心愿。
在其中当然也有推行宣讲失败的,但在后方的兵力不断填补推进之中,这样的小范围交锋反而成了武周大军展示拳头的最好机会。
零星汇聚起来的消息,也终于像是一锅热汤之中一个个沸腾升起的气泡,让置身其中快要被煮熟的“青蛙们”,感到了一种迫近而来的恐慌。
“愚民!真是一群愚民!”赤玛伦冷眼看到,那囊氏的一位头人愤怒出声。“那些外来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当真是愚昧至极!”
赤玛伦抬眸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觉得先前对他们好一些,让他们多会一些本事,现在就能不那么轻易地接受外来的消息和变革?”
可或许,知道得更多,才更容易被带到更为正确的路上。
就像此刻——
当藏原之上正在掀起一场对奴隶的策反宣言,实现武周的文化渗透之时,在中原的土地上,也正在酝酿着另外的一场文化浪潮。
毕竟,此刻距离六月时候武周的第一场科举取士,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的时间。
一批新的人才已经经过了初步的考量,站在了朝堂之上,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天子门生。
而印刷术也已在科举的考场上证明了其无可替代的地位,现在也合该在另外的地方发挥出作用来!
这一次,武清月也没非要等到正式凯旋之前,才将藏原之上的军情汇报到朝中,而是在大军突破了唐古拉山脉这道屏障之后,便已让人将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送向了神都。
所有人都知道,武周的对外战争又一次取得了胜果。
朝堂之上的变革背后,还有着一支常胜的队伍作为支持。
那么圣神皇帝所提出的东西,他们到底要不要持反对建议,最好是想清楚来回答了。
……
太平摆弄着手中的纸张,好奇地朝着母亲问道:“所以此物的作用,就是让那些略微识得几个字的人,也能更为快速地获知天下的消息,知道该当做些什么事,才能为我大周效力?”
“不错。”武曌回道,“你阿姊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报纸。”
第295章
“报纸?”
太平轻声念了念这两个字, 顿觉这名字虽是简单,却也当真恰如其分。
“报”这个东西,在方今的政务之中也算常见。
天下各地的消息, 并不只是到了年末朝集使齐聚入京的时候,才会汇总到帝王的案头。
天子诏令和其他的官方文书,需要由信使传递到各方州郡长官的手中, 各地的政务民情也需要汇总至京师官邸之内,都可称之为“报”。
那么当其被写在这些经由改良而来的竹纸之上, 不再以竹简绢帛等物作为载体,甚至还能在印刷术的助力下大批发行, 不再只是将消息往来于地方官员和中央之间的时候, 将其叫做“报纸”,也算是有其由来。
太平又听母亲继续说道:“还有,你说此物是为了让那些略微识得几个字的人能快速获知天下的消息, 为我大周效力,对, 但也并不完全对。”
“这东西既可以叫做报纸,也叫神都月报, 将会在随后定期刊载发行。”
“如果说,铜匦上书,是将消息自下而上地传递上来,就连目不识丁的人也可以借此表达自己的建议,那么神都月报, 就是将消息尽可能地自上而下传递出去。”
“……自上而下?”太平歪着脑袋思量了片刻, “也就是说, 阿娘希望此物一经推行于天下,哪怕是乡野之间最寻常之人也能知道这其中说了些什么, 而不是让政令在抵达州郡官员后便到此为止,便常有地方官吏行阳奉阴违之事?”
“不错。”武曌回答得很是果断。
她在说话之间,也颇为赞赏地朝着女儿投去了一个眼神。
太平虽然年纪尚小,前头又有安定为之遮风挡雨,并不需要揠苗助长,但如今武周已立,身为武周开国君主的女儿,自然也有不少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能将一些事情看个清楚,显然是很有必要的。
今日她的表现,便已很是让人满意了。她的老师们,将她教得也很出色。
武曌继续说道:“若是先前你阿姊没拿出那套完善的印刷术成果,我可能还未必能将这条上下相合的言路给彻底打通。但现在,一份月报只需雕刻数十份模板,便能在几日内制造出数万份的文书,令其分发于各州各县,甚至是当地的学馆街亭之内,也便迟早能以口口相传的方式,将消息传递至五湖四海的每一个武周子民面前。”
“那这就不应该叫做神都月报了,而该当叫做大周民报。”太平认真听完认真分析道。
但她话刚出口又忍不住在想,若是按照阿娘一贯以来的取名方式,只叫什么大周民报,她是必定不太乐意的。
上有圣神皇帝、神都和万象神宫,下有凤阁鸾台,那这个报纸也该当有个与之匹配的名字。
“你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武曌颇觉有趣地看着太平脸上变幻的表情,出声打断了她的遐思,“之所以叫神都月报,是因为你阿姊觉得,天下诸州之中,真正参与到改朝换代之中的,其实并不多。”
“但人总是有好奇心的,就算身处江湖之远,也会想要知道,在神都洛阳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更想知道,现在的这个朝廷到底与先前有什么区别。”
她对上了太平欲言又止的神情,坦然说道:“既然如此,与其让民间因为先帝的生死与谥号在私下议论纷纷,与其让有些追忆李唐的言论在暗处发酵,还不如有这样一个上下公开的渠道,将今日神都展示给天下百姓去看。”
他们不是想看今日的神都是何种模样吗?那就来看吧!
她敢说自己坐在这个皇帝的位置上,自有自己的资格,也迟早能令四海信服归顺。
阿菟这个继承人,更是历代少有的兼具守成与进取之能,让她既不必担心终有还政之日,也大可以大刀阔斧地改革图变。
那她也自然敢于将神都的每一次变化,每一份诏令,都以这种新兴诞生的途径,广泛传播到民间,也将其反过来用在收拢民心之上。
唯有用这样潜移默化的方式去改变民众的想法,才能让更多人将对自己的认知从李唐转向武周,也在同时,掀起一股贯彻于民间的浪潮,去对抗这千百年来世家垄断朝堂的局面。
而现在,正是以神都月报之名,让其走出第一步的大好机会。
武曌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向她继续解惑道:“若要达到我所说的目的,在这份神都月报上,不会只有武周立国以来的政令法规变更。”
对于大多数的百姓来说,这个东西未免太过枯燥了,也太难理解了,就像藏原之上的百姓能听得懂“吃饱饭”这样的问题,却听不懂“两税法”。
太平目光炯炯地听到母亲说起,她会让人将这个月报办成更容易传播的方式。
比如说,万象神宫这座更像是纪念碑而非宗庙的明堂,就会在月报之上不断刊载建造的进程。一座标志性建筑诞生的同时,还势必会有武周的诸多理念在同步宣扬,历年以来的种种科技进步,也将在其中得以彰显。
这就要比照本宣科的手段灵活得多。
再比如说,临近入秋,天下各州尤其是洛阳长安一带的粮食即将丰收。亩产收成、种植方式的改良和明年计划展开的水利项目,也都能被刊载在月报之上。
还有……
“还有边关的告捷!”太平当即举一反三地说道,“自打数十年前的松州之战后,吐蕃便野心勃勃地想要入侵中原,现在这个敌人不仅仅被打得退缩到卫藏四如,还被正式叩开了大门,只怕天下各州的百姓都想知道,这一仗结果如何,又是怎么打赢的。”
尤其是这个“怎么打赢”,就算不会将兵械的种种改良,以正面解答的方式回应,也必定能让那些乡野小民都感受到武周是以何底气与四邻往来,立足鼎盛!
若要在随后对兵制进行改革,也需要这一份渗透而下的铺垫。
武曌挑眉:“我怎么看你的意思,是你想负责写这个部分?”
武长仪理直气壮:“当然。若换了别人来写捷报,可能还会谦虚两句。可我给我阿姊写战事得胜的表彰,却绝不会犯这样的错!”
她年纪小,将有些关于战事的吹嘘写得再天马行空一点,也不足为奇。
这样的文章放在洛阳京师之地,可能还是稍显浮夸了些,但若是将受众定位在普通民众身上,或许才更能实现阿娘所说的消息传唱。
眼见武周的变化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太平身居太学之中,一面告诉自己还是要先将本事学好,一面也觉自己得为母亲和姐姐做点什么。
今日便好像是个机会!
兴冲冲领走了这份差事的太平,在从母亲面前告辞离去后,便直接将自己在太学之中一并就读的伙伴都给找到了面前,预备将此事筹备得万无一失。
她也格外满意地听到她的伴读上官婉儿说道,放在“报纸”之上的庆功报捷,的确不能参考王勃等人写赞颂文章的方式来写,而是该当以更为直白夸张的笔触来完成。
“不过将来,若是看报纸的人越来越多,民众的识字情况大有改变,倒是不妨将这报纸的栏目变成诗文唱和的一方平台。”上官婉儿眨了眨眼睛,对上了太平同样摩拳擦掌的奋进目光,“此物大有可为啊!”
太平拍案而起,还没长多高的身体里仿佛已积蓄了为数不少的能量,“既然如此,我们才更不能将第一步给浪费了。”
开工!
最好能在真正的胜利战报抵达之前,她们已能为此做好全部的准备。
……
但太平倒是没想到,在她带领着一众小伙伴办事的同时,她还收到了另外一条意想不到的消息。
她惊讶地看向了报信的宫人:“你说,我二哥回来了?”
这个“二哥”,指的当然是已改封二皇子的武旭轮。
可这不应该呀?
太平一边朝着武旭轮的寝宫走去,一边在心中盘算,二哥离开洛阳的时间确实要比阿姊更早,但他前往西域,并不只是要去采风的,还要去那头避祸,如此说来,自然是越晚回来越好,根本不该在现在就已回到了洛阳。
可在看到武旭轮的手脚都打着绷带的模样时,她又顿时将自己的那些疑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太平匆匆上前,惊问:“你这是怎么了?”
武旭轮苦着脸:“我以前在京师,光知道安西都护的治安不好,却不知道会有那么多的刁民作祟。我……我采风到一半,便遇上了一队突厥人打劫,险些要将自己的小命给丢在那里。”
太平哑然。若真如此的话,武旭轮的运气也真是太差了。
可还没等她将安慰的话给说出口,她就看到武旭轮脸上的神情一改悲观之色,变成了一种……太平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形容的表情。
“幸好,阿姊的部从一部分前去大小勃律和她会师,另有一路经由安西回归中土,正好将我给救了下来。统领这路队伍的,是阿姊手下的韦主簿。”
他目光放空了一瞬,低声问道:“太平,我听说民间有一句话,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觉得这话说的对是不对?”
武长仪听到这里,终于意识到了她先前觉得武旭轮的不对劲之处从何而来。
写在他脸上的,确实不是受伤遣返的郁闷,而是好一派少年怀春!
她沉默了片刻,木然发问:“可你确定,你这是在报恩,不是报仇?”
第296章
一听这话, 武旭轮顿时像是被踩了脚一般跳了起来,“我怎么就是在报仇了,我只是……”
“哎, 我懂,年少慕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二哥啊, 若你只是我的兄长,韦主簿也只是个旁人家的女孩, 我说不定还要帮你出谋划策一番,看看怎么能让你看起来像是个颇有气概、可堪托付的男儿, 现在却——”
太平话说到此, 忽然停顿了片刻,将目光上下逡巡在武旭轮的身上,自审视的目光中透露出了几分严肃的意味, “二哥这几个月不在朝中,便不太清楚一个情况。”
“今年六月的科举取士, 头一遭允许女子同科参与考核,也有朝堂上的女官作为先行一步的典范, 但报名考核的人中,已经成婚、丈夫也还在世的,依然少之又少!”
更多的情况,还是十几岁的女孩子,或者是孀居的寡妇前来报名。这是为何?
“我曾经问过阿娘这个问题, 她说, 是因为世人大多还对她们有一份担负家中重任的期待, 也有人不希望她们能这样快地凭借自己的本事走到外面来。”
有那么很短的一瞬,武旭轮险些要以为, 正在和他说话的不是他那个年纪尚小的妹妹,而是他的母亲和姐姐。
大约是太平在成长之中耳濡目染所致。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太平小大人一般地摸着下巴,郑重其事地发问,“在你没出现之前,韦主簿以阿姊为榜样,明明自己也才十五岁上下,就敢于随同澄心姑姑出海前往大食,前后两年间为我武周建立邦交而奔走,必定是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的。”
“可若是在随后,神都之中有这样的传言,说是你这位二皇子对她另眼相待,有意结亲,她该怎么办呢?”
就算武周太子的地位,因阿姊本身的实力,说是稳如泰山也不为过,但前有李唐宗室,后有姓武的那群蠢货,还有五姓七望的贵族,都难以避免地将目光投在武旭轮的身上,谁知道他在这个阿姊出征的节骨眼上表现出想要结亲的意思,会不会让别人生出什么其他的想法。
正因为看到了这种可能性,也知道武旭轮自己确实没有想要悖逆的意思,太平才干脆将话说得直白了一些。
“二哥,你别怪我将话说得难听……”
“我知道你的意思。”武旭轮捂着脸郁闷地回道。
他既然知道自己为何要外出避祸,又怎么会不明白太平这番话的意思呢
他这位武周皇子想要迎娶什么人,不是给了对方一个无上高贵的身份,反而是给对方上了一层束缚。
韦淳当日救他的时候,正在领着马队,与碎叶城轮换的守军一并踏过黄沙而来,真是好一番意气风发的样子,也合该要在这武周朝堂局势的变幻中,得到一个腾飞的机会。
若是有人在这个时候拖她的后腿,只怕真要被她当作仇人来对待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啊……”他嘀咕道。
太平想了想还是决定安慰二哥两句。
毕竟对方跑到西域采风还遇上了突厥劫匪,已经是一等一的坏运气,现在竟还不能向自己喜欢的姑娘求娶,否则便是恩将仇报,也算是有些可怜的。
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她就忽然看到武旭轮抬起了头来,眼神也从先前的沉郁,带上了几分跃跃欲试之色,“太平,你说如果是我娶旁人,会影响对方的仕途,那若是……若是对方娶我呢?”
“……啊?”太平茫然地发出了个声,被自家二哥突然提出的这个想法给震在了当场。
武旭轮却俨然不觉得,自己跟妹妹讨论这种话有什么问题。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有可行性,在话中也盘算了起来:“你看,那些将女儿嫁出去的人家总觉得,女儿就只能算半个自己人了,要按照这种说法的话,到时候我也就只能算半个皇室子弟,想来有些人再想拿我当筏子做什么事情,也得再多斟酌一二。”
这么一来,他就比之前安全得多了。说不定还不必再躲到外面去。
人在江湖走,总难免会遇到些麻烦事,说不定还会要命的!
还不如在神都安分待着呢。
“既然不是我娶,而是对方为主,那想要继续在仕途上升迁或许也不会受到太多的影响。”
……
“二哥还说……”
太平一脸“今天真是开了眼”的表情,向母亲汇报道:“他说,以二皇子的婚姻开个先河,说不定还能让朝野之间流行起一些新的风尚。”
什么风尚?
自然是由女子为户主,娶夫入门的风尚。
武曌嘴角绷住了须臾,却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若是朝堂之上的女官人数日多,女户的各项政令迟早能跟进上来,还有你阿姊之前提过的女兵入伍后的军户独立问题,也正在筹划之中,让他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觉得这想法有多重要。”
她很了解自己的儿子。
武旭轮此举,分明是为了让他自己的处境能够变得再安全一些。
但怎么说呢,被套上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后,别说太平被她那突然聪慧起来的二哥给糊弄得一愣一愣,就连武曌自己都觉得,以旭轮的婚姻给朝臣看个态度,好像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只是有些话,还不适合这么快提出来,也总不能只是武旭轮这边的一头热。
武曌接道:“你让他近日在洛阳安分一些,别打着什么知恩图报、上门道谢之类的理由,去将他的想法说到韦都尉的面前。”
“……韦都尉?”太平眨了眨眼睛,有些惊喜地问道。
“澄心给她谋的升官机会,也算是她放手一搏的回馈吧。”相比于先前那个略显促狭的笑容,此刻摆在武曌脸上的笑意要更显真切一些。
身为武周天子,她比谁都希望,像是韦淳这样大胆奋进的人,能够再多一些。
多到……足以彻底改变天下的秩序规则!——
而在此之前,先一步有变化的,还是藏原之上的局势。
武周太子的破关消息往返于洛阳期间,那些在藏原之上进行文化传教的队伍已经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一步步朝着吐蕃腹地推进。
身处逻些城的赤玛伦尝试着令韦氏将领先以夺回大勃律的管辖权入手,缓和一方的压力,虽然取得了一些战果,但成效并不那么明显。
更为棘手的,还是随后传到逻些城来的消息。
随着秋日到来,藏原的气候也急剧寒冷了起来——这原本对于吐蕃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这势必会阻拦住武周兵马的进攻。
但这一年在中原地界并无水患旱灾,也就意味着,当武周天授元年的秋日到来之时,各地的粮仓都因丰收而充盈了起来,也让随后,有一批充沛的军粮送到了藏原之上。
这批军粮的到来,在武周大军已取得了优势地位的情况下,根本不怕遭到吐蕃兵马的阻截,而是以愈发大张旗鼓的方式宣扬着它的到来。
很显然,这既是为了安定远征士卒的军心,让他们不必因即将到来的凛冬畏缩不前,也是给那些藏民们看看武周的实力。
仿佛是在说,他们在宣讲“传道”之中所说的种种大国优势,都并不是瞎编乱造出来的,而是实打实地反映在他们的兵力之中。
而现在,只差一步了。
那就是正式地颠覆吐蕃的统治!
“听说近来藏原腹地的贵族对手底下的奴隶态度好了不少?”武清月翻着手中从洛阳送来的回信,转头朝着另一边的斥候问道。
“不只是如此,他们还大肆宣扬,我大周的实情并没有对外说的那么好,若非如此,我们早可以直接发兵会战,和他们在逻些城下决一胜负,现在的种种行为,都不过是希望藏民能充当我们的马前卒罢了。”
“另一面,便是如太子所说,他们将今岁的收成分出了不少给手下的奴隶,希望能让他们更加卖力地作战。”
武清月嗤笑了一声:“这行径,和露怯也没什么区别了,想来那些奴隶也是能看得出来的。”
若不是这些享受着特殊地位的贵族已然黔驴技穷,他们何必要用这种方式来讨好那些看不起的人。他们一面说着武周是徒有其表,另一面,还不是将自己的短处都给彻底暴露在了人前。听起来就可笑得很。
在绝对的劣势面前,就算赤玛伦是个人才,也实在很难做到逆天改命了。
武清月接着说道:“还有,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我先前以怀柔之道缓步推进,可不仅仅是为了随后的治理,也是为了……”
她的目光自自己手中的信笺上挪开,落到了一旁的舆图之上,停留在了东南方向,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们起先对于那一路的防守还是很稳固的,可现在,整片藏原北部的民众都有了倒戈之势,只差我在这里振臂一呼,那头,就疏于防守了。”
可谁说,各路军队都是需要同时发兵的?
……
就在中原的军粮被运到大军面前的同时,还有另外的一路队伍,将一批为数不少的军粮,送到了蒙舍诏王的面前。
同时到来的,还有武清月的一封军令。
军令之上写道,若要如当年一般得盐万斤,收获甲兵等物,就请蒙舍诏王尽快自南诏出兵,越过铁索桥,直抵藏原!
他们——
将会给吐蕃以绝对的致命一击!
第297章
兼任武周巍州刺史的蒙舍诏王逻盛炎, 也正如武清月所预估的那样,在接到这份军令之后,几乎没有犹豫, 就已做出了尽快调兵的决定。
出兵!
当然得出兵。
他怎能不再知情识趣一些呢?
李唐末代皇帝执政的最后一年,他因父亲病逝前来洛阳出席大朝会,却在返回南诏后没过太久, 就收到了武周登基大典的邀约。
从李唐到武周,对他来说同样是拿着朝廷的名号, 在洱海地界上与其他诏王名正言顺地对抗,但归根到底又还是不同的。
他的上头从始至终压着的都是那位前安定公主, 现武周太子。
当她以更为显赫的地位走上前台的时候, 逻盛炎没有空去想,对方是不是只比他的儿子大上一岁光景,只能想到一件事——
那便是对方从未因为南诏地处偏远, 就对此地疏于关注。
他和他的父亲或许能在李治面前蒙混过关,拿了巍州刺史的位置后, 便一面狐假虎威,一面发展势力, 在武清月面前,却绝没有这个机会。
“你此次带兵自诺矣江北上,而后转道前往逻些城,务必出兵要快,绝不能因时近入冬便有所耽搁。”
临行之前, 逻盛炎严肃地对着儿子盛逻皮叮嘱道。
“大周朝廷的军粮已经送到了, 我们拿了人家的东西, 就合该打出战绩来。”
盛逻皮本想说,父亲也不必以这等诚惶诚恐的态度办事。
但还没等他开口, 逻盛炎就好似察觉了他此刻所想,接道:“你别以为我在跟你说笑,洱海各部之中,我方如今的局面占优,你以为是从何处来的?”
“是因为当年我们随同太子出征,自青海湖那头带回了数千筐的好盐,与施浪诏、越析诏换回了不少物资。这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止选对了靠山,还能从中拿到不少实质好处!”
“可当年送回来的盐,会有吃完用完的一天。从李唐到武周,我们的地位也能被别人所取代,若是你我松懈于此战,你猜往后这等出兵合围的职务,到底有没有人愿意顶替我们去做!”
盛逻皮怔住了片刻,这才若有所悟地回道:“我明白了……”
他不是个蠢钝不堪的人,若非如此,先任蒙舍诏王在世的时候,也不会屡次将那位武周太子在他面前立为榜样。
父亲已将他放在了继承人的位置上,他也必须依照武周今日在四夷心中的地位,为蒙舍诏谋求出一个前途。
当益州都督府的府兵也一并抵达了巍州,和他合兵一处出兵入藏的时候,盛逻皮特意往施浪诏的地界上经过了一段。
蒙舍诏和施浪诏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也是洱海六诏之中最为强盛的两支。
但现在,在两方之间出现了又一个区别。
按照盛逻皮在越境而过之时对外所宣扬的那样,武周将破吐蕃,自此之后,云南六诏之地再不会受到雅砻部落的威慑。
蒙舍诏归顺太子多年,有幸受邀会猎于逻些城下,乃是无上的荣耀。
若是施浪诏胆大包天,意图趁蒙舍诏出兵之时发起进攻,那么等到武周太子扫平吐蕃之时,正能在回程时候取道南诏,将此地的秩序重新确立。
这当然也是又一出狐假虎威,又何尝不是一出代行威慑。
身在藏原之上的武清月显然不会在意,盛逻皮此举会对更接近吐蕃的施浪诏带来何种影响,他的这个举动又算不算是在提前清除异己。
云南之地的势力分散、言语不通,总是需要解决的,若是有人能担负起这个责任,那也无妨推他一把。
何况,对于武清月来说更为重要的,还是盛逻皮率领南诏精兵发起的进攻!
不断积蓄起来的实力,让她有了足够的资本在四方落子,那也莫要怪她不打算和吐蕃来上一出完全正面对阵的较量!
在这数月的传道教化之中,她也早已经将这些藏民当作了武周子民,正因为如此,哪怕攻克吐蕃的最后一战势必要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中断悉勃野家族的统治,也不会用那些奴隶的尸骨来筑起逻些城下点火的柴垛。
……
秋为兵象,于五行属金,常以肃杀而为心。
那这片秋末凛冽之时,初降于藏原之上的飞雪,也未必就是将吐蕃腹地庇护在其中的堡垒,也有可能——
是让这片土地的历史被彻底翻篇的信号!
……
在南诏的回信抵达军营的次日,在营地上空忽然响起了阔别数月的进攻号角。
武周太子位居中军,以东女国敛臂女王与吐谷浑王太后西平公主为左军,钦陵赞卓和其统辖兵马为右军,挥师南下。
被文成公主教化归顺的藏民与新近依附而来的藏民部落,则变成了尾随在后的浩荡队伍,既与前军的行进稍有割裂,又好像已变成了这进军浪潮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与此同时,信诚和尚带着大小勃律的兵马自藏原西北卷土重来。
一个月前,他在和韦氏的交锋中两次受挫,却突然之间以那位被俘的韦将军祭旗,发起了一改先前颓败之势的进攻。
就仿佛先前的失败,不过是为了让人放松对这一路兵马的警惕而已。
现在大军正式吹响了攻克藏原的号角,他也自然不能因为钦陵赞卓缺席于这方作战,便真成了拖后腿的一方!
……
“大小勃律之间的桥梁一直没有修缮完成,但是……”汇报西北战事情形的吐蕃哨探咬牙回道。
“但是小勃律的兵马,只怕是自钦陵赞卓从此地撤兵之时,就已绕行而动,先前大勃律和象雄在那位信诚法师的带领下战败,也是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赤玛伦阖目沉思了片刻,极力以平静的口吻发问。
她也随即听到了哨探给出的肯定答复:“没错。”
赤玛伦心头一沉。
这意味着,信诚法师在带兵作战上的本领,可能远比她所猜测的更强。
而这样的一员将领,在武周的统治下,甚至是不必长留边疆作战的,竟然以传道僧侣的身份蛰伏于藏原多年!
这到底是在对外彰显着武周人才济济,还是对方早已将吐蕃视为新的边疆,对于吐蕃来说都不会是个好消息。
在此刻收到的这条战报,也意味着吐蕃在临战的危机之中,还被人先行斩断了一条臂膀。
赤玛伦沉声说道:“传我军令……”
“报——”
她话刚出口,便听一道扯开喉咙高呼的报信之声由远及近而来,打断了她本要出口的安排。
那前来通传的声音,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难从中听出一种惶恐慌乱的意味。
近日接连传来的坏消息,或许也本就让人不敢报以任何一点奢望。
什么武周大军战线过长,补给路线消耗过大,甚至天寒地冻以及高原反应会大大降低武周士卒的战斗能力——
在以武清月为首的大军必欲灭亡吐蕃的决心之下,又哪会阻碍住多少她们的脚步。
一时之间静默下来的议会厅堂内,只能听得到那哨探快步走来的脚步声,和他猝然跪地之后疾声说出的话:“南诏……南诏发兵了!”
“我等先前没能发觉那头的异动,等到军情有变之时,南诏已攻克了波窝部落。”
厅内当即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南诏兵马来得未免太快了,更是和信诚和尚那头的发兵,形成了左右呼应的架势。
饶是对方的兵马没有直接抵达面前,也用这份战报宣告了这来势汹汹的气焰。
波窝部落同属悉勃野家族后裔,位处逻些城以东,本就是藏原腹地防备东方小邦来袭的一道重要哨岗。
正因为有这一路自数十年前便跻身要害之地的部落存在,武周大军又好像早已全部摆上了台面,赤玛伦等人这才将绝大多数的精力都用在对抗藏民的倒戈之上。
哪知道,这波窝部落甚至没能将求援的消息送到中央,就已覆灭在了南诏发兵之下!
这一路突然出现的兵马,便像是一把骤然出鞘的利刃,直指藏原腹地而来。
北面有武清月本人统领的大军。
西北有大小勃律和象雄的联军。
东面有新窜出来的南诏兵马。
别看这连真正意义上的三面合围都不算,但别忘了,在吐蕃的西面和南面,本就是不可逾越的藏原神山。
那既是逻些城周遭部落获取水源的依靠,又何尝不是一面面断绝了后路的壁障!
在这一刻,灭顶之灾以一种更加不容忽视的姿态,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一名官员忽然拔腿就要朝外奔去,但还没等他走出两步,就已被赤玛伦让人扣押在了当场。
他惨白着面容,满脸失态地厉声喝道:“太妃何必拦我,我藏巴如今大势已去,难道非要让我们都留在此地陪葬吗!”
还不如各奔东西,或许还有机会尽快往西逃亡至印度去,寻个活路。
武周太子如此对待那些奴隶,便绝不会给他们这些奴隶主以一个好结局。
这一点,他看得清清楚楚。
可回应于他的,不是赤玛伦的默许,也不是押住他的士卒举起手中的刀刃,而是这位王太妃忽然按住了赤都松赞的肩头,一字一顿地发问:“赤都,若要决战于逻些城,以你为饵,你怕不怕?”
第298章
赤都松赞如今也才不过五岁的年纪, 就连当日从军营之中逃窜,都是被赤玛伦给强行捎带上的,根本没有这个本事分辨出来, 方今的军情应当如何应对。
但危机临门,他还是能够出于直觉地感到一阵惶恐。
在母亲郑重地问出那句话时尤甚!
明明在他坐上赞普位置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过, 从那日开始,他就是吐蕃身份最高的人, 就算真想哭,也必须按捺住情绪, 等到人后再说。
上一次他哭问吐蕃是否已要完了, 也遭到了母亲随后发出的斥责。
但今日……今日在那双满是威逼凌迫意味的眼睛面前,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才能保持住“赞普的威严”。
然而还不等他哇的一声哭出来,他就听到了赤玛伦的一声厉喝:“好好想这个问题, 不许哭!”
“王太妃何必在这里为难一个孩子。”当即就有看不过眼的大臣开口说道。
可下一刻,他便迎来了赤玛伦异常凌厉的目光:“国难当头, 赞普纵是孩童,也没有这个置身事外的资格, 除非他愿意将权力都交给旁人,但事到如今,已没有这个可能。”
赤都松赞并非蒙昧愚钝的孩子,就像他明明已经隐约察觉出,当年他父亲的死亡必定还存有疑点, 更可能和当时在场的母亲分不开关系, 为了粉饰太平, 也为了他这个至高无上的地位,还是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么现在, 他也该当拿出一个态度来的。
赤玛伦的话既是在对着大臣说,又何尝不是在对着赤都松赞说:“若是武周太子在攻破了山前关隘后,直接挥兵南下,力破王城,或许我等还能开门相迎,投降于对方。当年的高丽王能被送到京师长住,娶妻生子,赞普年幼难记国仇,也未必不能走上这条路。可……”
她目光依然深沉而凌厉地望向赤都松赞,并不难察觉到,在他的脸上因“投降”二字,露出了微不可见的意动。
她没有看错,这个孩子确实远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慧得多。
很可惜,他遇上的是一个根本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对手,还已是羽翼丰满,在开疆拓土的宏图伟业之上,有着远超过前人的野心。
她不愿意只让吐蕃的子民像是昔年一般继续听从赞普的号令,对于天。朝上国纳税上贡便已足够,而是要让这场扫平藏原的战事,为武周带来一块真正的新土地。
那么赤玛伦又怎么会看不出,在武周的合围大军抵达逻些城下,将吐蕃王业彻底覆灭的时候,到底会给悉勃野家族带来怎样的结局!
“可现在你、我和在座诸位已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了。”
赤玛伦缓缓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却并未因为这看似有若脱力的举动,让她的语气里少掉任何一点犹豫不定,“我想诸位不会觉得,那位武周太子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吧?”
武清月徐徐图之的手段若能被他们觉得叫做心慈手软的话,这些人死了也是白死。
所幸,赤玛伦看得很清楚,在这些吐蕃朝臣的脸上,一个比一个神情难看,显然都能从近日的一条条军报中,给他们自己拼凑出个未来。
当武周大军进攻王城之时,他们极有可能会落个身首异处的结果,以便平息民愤!
正因为如此,赤玛伦在此刻试图以赞普为诱饵,发起拼死反击,才真是有意救他们一救。
她所属的没庐氏,也本就和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一想到这里,那个方才还觉她在苛待幼童的朝臣当即变了口风:“是我等不如王太妃行事果决,先前多有冒犯了。”
这些人也随即将目光落到了赤都松赞的脸上,等待着他做出一个决定。
年幼的赤都松赞垂眸沉默了片刻,低声回道:“都听母亲的安排。”
……
从这些朝臣随后汇报给他的消息中,他的母亲虽没有这个亲身上阵的本事,却好似个天生的统帅之才。
逻些城既是吐蕃反击的最后阵地,也就势必既要有严防死守,又要能给敌军一个攻克的希望,以便在希望之后埋藏陷阱,这么说来,在陈兵设防上的门道不少。
而在武周中军所在之地到逻些城下的这数百里之地,吐蕃兵马既要保全实力以备反击之战,又不能让敌军发觉他们有意引人入套,在排兵布阵之上更要讲究。
而这些,都在短短数日之内,随着赤玛伦的军令下达,变成了落到实处的变化。
相比于那些直接便想要投敌或者逃亡的臣子,这位临危受命的吐蕃王太妃无疑是诠释了何为能臣。
可另一面的武周大军,既有本地藏民的呼喝响应,又有那两路侧翼大军的声援策应,在彻底掀起进攻的浪潮后,便仿佛再不能被任何东西所阻拦。他们来势汹汹,已在眼前。
“母亲说会在逻些城发起应战的……”赤都松赞听着下头的官员汇报军情,只觉从人口中说出的每一条败绩都让人一阵心惊肉跳,只能低声安慰着自己。
但他年幼的面容上很难掩饰住的恐惧之色,却已将他全部给出卖了。
那趁着赤玛伦外出来到赤都松赞面前的官员便留意到了这一点,当即趁热打铁:“王太妃对逻些城上下了如指掌,若要以此地为最后的堡垒,确有可行之处,然而世事未必能够尽如人意的!”
“武周胜绩一日多过一日,吐蕃军心溃散只在眼前,若是再过数日,不等武周前军进入陷阱,吐蕃的戍防就已彻底崩溃,到了那个时候,就算空有一座逻些城又有什么用。”
赤都松赞喃喃:“母亲说,赞普的神权天授不是半年一年就能瓦解的东西,只要我还坐镇在逻些城与士卒同在,她就有办法让军心还能维系着最后一线……”
“错了!”那官员打断了赤都松赞的话,“对她来说,能够调度我藏巴大军,在胜负已分的时候继续稳固局势,就是在展现她的本事。直到如今也没从敌军之中传来扎西德的死讯,也就意味着,王太妃她还有被招安的机会。可您不同!”
“您是一统藏原的松赞干布的后裔,是上一任赞普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是武周要彻底抹灭藏原之上的信仰,您便必死无疑。我们反抗得越是激烈,您也就越是得以死祭旗。”
赤都松赞张了张口,在慢慢意识到对方话中的意思时,根本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倒是那官员已自他的脸上看出了犹豫的神色。
他虽然不知道,为何赞普对于母亲并非全然依赖,也被他所说的话动摇了心神,但这对他来说显然是个好事。
他跪在了赤都松赞的面前:“逻些城这个是非之地绝不能多待。以臣看来,赞普该当在我等的护持之下暂时撤向塔库里与印度一带,一旦武周撤兵,再图卷土重来。”
“中原王朝对藏原之地向来是鞭长莫及,暂避锋芒才是最适合的办法。”
像是生怕赤都松赞还有疑虑,他又咬牙补充道:“赞普啊,您还是有一个时机能够走脱的。”
什么时机?
自然是武周大军将至的时候。
逻些城上下全力备战,在赤玛伦的调遣之下,说是齐心合力也不为过。
这座昭示着吐蕃昔年辉煌的王城,见证了藏族的文字在此地萌芽,见证了宗教与王权在这片土地上的拉锯变迁,也仿佛还有一双双先代赞普的眼睛正在看向此地,让身处其中的人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栓系在了一起。
在其后方的约如与如拉军区,也正源源不断地将兵力调派到此地,接受赤玛伦的统辖。
武周大军的迫近,让空气之中的肃杀气氛愈发浓厚,却也让这些千户士卒愈发有了以死守城的自觉。
前方的哨探不断朝着武周兵马推进的方向探查。
有侥幸能够活下来的,便将一条条军情带到了众人的面前。
上到王太后,下到一名手持弓。弩的小卒,都已经将心给悬到了嗓子眼,全部的心神也都已经聚集到了前方的战场上。
以至于就连身为母亲的赤玛伦,都暂时忽略了赤都松赞的存在。
在她所处的军营背后,就是逻些城,而她的儿子、吐蕃的赞普,就坐在王宫之中。
他年纪尚小,无法对御敌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那就当个安静的吉祥物以凝聚军心便好。
反正就他这个年纪,也没可能自己往外跑,去跟敌军叫阵。
可赤玛伦怎么也没想到,当她惊觉后方的兵马出现了不尊军令的调度,并未按照她所吩咐的那样补充到这处据点时,她会从前去探查消息的亲卫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
赤玛伦面色遽变,却还记着此刻正在行将交兵之时,绝不能失态太过,被士卒看出端倪来,极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赞普调兵,带着屯于逻些城的精兵,往西撤去了!”
这一句话,被那士卒说出,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若非他还记得要给赤玛伦报信,他简直想要冲过那些护持的士卒屏障,问问赞普到底为何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们这些人明明还在为了吐蕃的生死存亡做最后的一搏,本应该作为他们信仰的赞普,却先选择做了个逃兵,还大肆带领守军撤离。
这是何道理!
他随后的声音里都多出了几分颤抖:“王太妃……我们该当怎么办。”
怎么办?
赤玛伦想过输,想过会输得惨烈,但怎么都没想到,在她和敌军展开最后的决战之前,会有人先做了逃兵,直接在背后给了她致命一击。做出这个举动的人,还是被她一手扶持上位的儿子。
偏偏她先前没在逻些城中,根本没能来得及拦住赤都松赞的撤离。
而更麻烦的是,赤都松赞带走了为数不少的扈从,也不是悄无声息离开的,那么这条赞普脱逃的消息,不出半日就会传到军中。
这就意味着,他们此刻的所有布置,别管到底能否在对上武清月的时候生效,都已彻底没有了施展的机会!
再让这些士卒依照先前的计划行事,只会让军中哗变、引发动乱而已!
赤都松赞难道不知道他这个决定会造成这个结果吗?
赤玛伦在心中含怒自问,得出的都是一个“知道”的结果。
可他依然选择这么做了,还将自己的母亲瞒在鼓里。
此等行径,根本不是“年幼”二字就能开脱过去的愚蠢!
但她此刻没这个工夫和赤都松赞计较,也已来不及将人追回来。
她唯独能做的,就是给这些手底下的兵卒谋求一条生路。
……
当军中士卒再度看到这位王太妃的时候,已是她披甲骑于马上,艰难地发出了一句号令:“我等——突围!”
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面前,本就处在弱势的吐蕃没法打了。
他们能做的,就是放弃吐蕃的王城,先行南下撤去约如之地,而后突围!
赞普都走了,他们这些人自然更可以走。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那“突围”二字出口的那一刻,赤玛伦只觉自己身上存在的一道枷锁,在突然之间化为了乌有,也让这秋日寒风吹在身上的时候,甚至比此刻的心寒还要温暖几分。
是啊,只要抛弃了自己那个赞普母亲的身份,他们这些专门遴选出来对敌的精锐化整为零,还来得及抢先在武周大军压境之前离开此地。
好在,她先前做出的种种都不算白费。
那些士卒在知晓了今日情形后,更是一个个跟上了赤玛伦的开道领路脚步。
……
可这场夜色之中的撤兵,若是能够再快一点就好了。
踢踏的马蹄穿过原野丛林,朝着后方的山势更高处而去,却撞上了一片沉默的钢铁丛林。
当赤玛伦看到前方那一片亮起的火把时,只觉心沉到了谷底。
接触兵事到如今,她也早非先前的吐蕃王妃,自然能够极快地判断出来,这前方拦截的兵马,到底是敌军的前哨,还是一路真正的精锐。
当前军的交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落幕之时,夜幕之中的火光下,一面面张扬着“武”字的大旗,也已经出现在了赤玛伦的面前。
这是——
赤玛伦目光怔然地朝前望去,只见敌军队伍中,在万千光亮里簇拥着一个身着玄铠的傲然身影。
而后,是一个遥遥传来的声音:“赤玛伦,幸会了。”
……
那是一句,来自武周太子的问候。
第299章
当然, 这也是一句,直接对着她而来的问候。
……
相比于吐蕃这头因赞普横生枝节被迫撤兵的狼狈,武周这头的发兵, 说是在守株待兔也不为过。
敌军渐近,赤玛伦便更能清楚地自来人之中,看出这番以逸待劳的姿态。
尤其是那位武周太子。
她也终于在这样近的距离下, 见到了这位三次击败吐蕃的大敌!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赤都松赞先有了那个临阵脱逃的举动,让她深知此刻的受制于人因何而起, 即便是到了此刻也没全然摆脱影响,又或者是因为打从送来战书的那一刻起, 被武清月视为对手的都是她本人——
在真正见到对方, 还被围困在此地的时候,她居然说不上对对方有多少怨怼的情绪。
彼此相邻又有过交战的国家,为了争取谋夺更为广袤的土地正式开战, 直到将其中一方彻底覆灭,原本就是一件合乎常理的事情。在吐蕃的崛起中也屡有吞并藏原诸国的行径。
那么事到如今, 被人挥鞭所指、落入下风的,从象雄党项诸羌变成吐蕃, 也不过天理循环而已。
赤玛伦刚想到这里,就听武清月开了口:“幸会归幸会,我也有点遗憾。”
“你遗憾什么?”
那片在夜风中鼓动的旗幡,将武清月笼罩在一团兵戈之气当中,也让她的声音在这交战平息之时, 也自有一番穿透阵列的锐利, “自然是遗憾, 你赤玛伦在逻些城设下的戍防都没能派上用场,让你又少了一个与我正面对敌的机会。”
“不过……”武清月的脸上又忽然闪过了一缕笑意, “我又很庆幸,这最后的一个战机被你吐蕃的赞普亲自断送了,倘若当真开战,我绝不会手下留情,也未必还能与你说上这一句幸会。”
赤玛伦脸色僵硬了一瞬。
武清月怎会不知道她此刻所想。
后方军队继续向前推进包围的动静里,她的声音依然能够清楚地传到赤玛伦,和在场这些吐蕃士卒的耳中:“他真是做了一个最坏的决定。难道他以为,他能逃得掉吗?”
他这一跑,甚至将他的身后名给挫伤殆尽了!
若是他据守在吐蕃王城之地,就算不能实现对武周大军的绝地反击,总也能让藏原之上的百姓知道,他们那个年幼的赞普虽要面临亡国灭族之祸,却还有一份坚守阵地的气节,死守在逻些城中。
可偏偏他没能相信他的母亲选择和吐蕃共存亡的心志,也让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竟然直接选择了向西撤走!
那对于藏原子民来说,赤都松赞便只是一个会临阵脱逃的懦夫!
这简直像是迎接武清月大军压境时候的一份厚礼!
……
但逃跑之中的赤都松赞显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随同他一并撤走的朝臣和他这个赞普,足够调动起一批为数不少的士卒,在撤离逻些城的时候,组成一支匹配赞普身份的护卫队伍,以确保他在沿途之中的安全。
赤都松赞年纪虽小,却也听得懂朝臣的话。
他们还告诉他,他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曾经和泥婆罗联姻,也正是因为这份联姻关系,佛教得以进入藏原地界和苯教抗衡。
出于政治和宗教的双重影响,对方应当都会愿意暂时为他们让出一条通行之路。等到武周大军撤离之后,更可以和对方谈谈回到藏原复立之事。
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先前的夜半逃亡,对于赤都松赞来说,像是噩梦一般时常会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也再不想经历一次这样的情况。
若能用更小的代价保住吐蕃的国祚,保住他这个赞普的位置,做出一些与原本计划相悖的决定又如何!随后让出一些利益也同样无妨。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听起来或许很有可行性的计划,在第一步就出现了大问题。
在这片高原土地上,贵族奴隶主有着天生优势的地位,但那些命不由己的奴隶也并不是全无思想的棋子。
他们之中幸运的那些,已经早一步随着武周的兵马推进而成为了大周的子民,而不幸还在吐蕃王室掌控之下的那些,也有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交流渠道。
当逻些城的战局布置出现大变,以赞普外逃宣告着吐蕃末路的时候,这些原本只能听令行事的奴隶也并不介意将这个消息往外传递出去,将真正的王师迎接到他们的面前!
赤玛伦对王都的管控已能算是尽心竭力。这个铁桶一般的戍防体系之下,就连先前蛰伏于藏原的信诚和尚都不敢从这个“内部”动手。
可正是这一个个变数,让武清月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拿到了这条最为有利的情报。
当她亲自带兵前来“迎接”赤玛伦的时候,向西撤去的赤都松赞又怎么可能前路一片坦途。
天色将明的时候,赤都松赞所乘坐的马车便突然停了下来。
紧急勒马止步的惊变,让这个坐在车中昏昏欲睡的孩童险些直接摔跌出去。
还没等他发问何故如此莽撞,外头发出的动静就已经对此刻的情况做出了解释。
浩荡来袭的喊杀之声随同强弓劲弩的发射,在一瞬间取代了日出的希望。
也在顷刻间,便将这支仓皇逃离逻些城的队伍给冲撞得支离破碎。
赤都松赞刚刚凭借着本能压低了身子,正好躲过了一支射穿马车的弓箭,就见一杆长刀悍然劈开了这车架,将他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脏,几乎也要劈碎在这一刀中。
“救……”
他那一个救字直接被卡在了喉咙口。谁让他已紧跟着被一把抓了起来,也被来人直接抓住了后颈擒获在当场。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被抓住那一刻对上的眼睛。
该怎么形容这双眼睛呢?
吐蕃王室和贵族多以驯养烈性猛兽为荣,却好像还不如这一双眼睛那般凶悍。
赤都松赞脸色顿时煞白。
他虽然没见过这双眼睛,但他在前线督军的时候听过母亲说起敌军人物,其中就包括眼前这人。
若说谁对他们吐蕃王室的恨意最深,那么必定是眼前这人!钦陵赞卓到了!
他还未能来得及逃出生天便落到了钦陵赞卓的手中,简直是个天大的祸事。
可偏偏他脱离了母亲的庇护,让赤玛伦无法为他解困,那个怂恿他脱逃印度的官员,更是在路遇敌军埋伏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被乱箭射成了筛子。
他根本逃无可逃。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钦陵赞卓根本没有一点擒获敌军首领的自觉,完全没打算对他予以礼待。
他所带领的士卒占据上风的下一刻,赤都松赞便一声惊呼,被钦陵赞卓直接掼摔下马。
赤都松赞仰头,只见一把雪亮的长刀朝着他劈砍而来。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赤都松赞无暇多想,只能厉声高呼:“等等,你不能杀我!”
身为吐蕃的赞普,他的结局自然是要由武周的皇帝来决定的。就算今日没能逃脱,也该当将他送去武周神都接受审判才是。
但他的这句话,好像只是让那把刀停顿了片刻而已,就已继续挥落了下来。
在那些吐蕃朝臣的面前,他是个地位至高的赞普,可在这样一把势不可挡的长刀面前,他也仅仅是一具脆弱的血肉之躯而已。
那张脸上的惊惶恐惧之色凝固在了当场,随同着那颗掉落下来的人头一并,滚到了沙尘之间。
钦陵赞卓收刀回鞘,再听不到这个赞普的求饶之声,只听到自己的背后传来了一声佛号颂念。
他蓦地回头,朝着与他同行擒贼的信诚和尚看去:“你在为他超度?”
信诚和尚摇了摇头,从容回道:“我是在说,我也该动刀了,先给人道个歉,心里踏实一些。”
钦陵赞卓动手的速度实在太快,在他来得及阻拦之前,这位吐蕃的小赞普已然被杀。
但别看赤都松赞实在好杀,以信诚看来,光靠着钦陵赞卓的报仇热血,还远不足以促成这毫不犹豫的一刀。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现在所做出的决定,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都是出自武清月的授意。
他既身在西路,身在这个拦截吐蕃赞普溃逃大军的队伍之中,便也必须在其位谋其政。
那又怎能不再举一次刀呢?
钦陵赞卓扯了扯嘴角,被信诚的坦然给哽住了一瞬,最后出口的便只剩了一个字:“走!”
吐蕃大势已去,却还有残余在当地的影响。
光死一个现任赞普有什么用。
要做,就要做得再绝一些。
反正他先前已经和太子求过恩典了,在这场覆灭吐蕃的战事之中,他钦陵赞卓要做的,是伍子胥当年做过的事情。
……
这位曾经权倾吐蕃的天才将领重新踏上了逻些城的土地。
但这一次,在他手中的不是刚自战场上卸下的盔甲,而是赤都松赞那颗已经变冷的人头。
而随着王城之中仅存的守军被逐一拿下,没能逃走的朝臣被一个个搜捕出来,存于王室之内的金器法器全被堆在山下,钦陵赞卓下达了一个让在场士卒都为之惊骇的决定。
“将芒松芒赞带到这里来。”
……
“他简直是疯了!”信诚和尚迎接着武清月的大军到来之时,便忍不住控诉道,“芒松芒赞都死了两年多了,哪里还能到他的面前来,给他的兄长和族人赔罪。”
被扣押在队伍中的赤玛伦面色一变,就听信诚继续说道:“我劝过他了,说人已去世,业报已消,结果他说,若是芒松芒赞不能活着走过来,就以尸体的状态出现在他的面前也无妨。”
“我哪拦得住他啊!”信诚一句话带过了自己基本没阻拦的行动,却在说话之间摆出了十足的委屈,仿佛真是被自己的这个同僚给吓得不轻。
武清月淡淡开口:“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只需要告诉我结果就行了。”
信诚答道:“他将芒松芒赞的尸体从陵墓中刨了出来,一边纵火烧了吐蕃王宫,一边将这尸体给鞭打了数百下,基本成了骨头渣子。”
钦陵赞卓这等近乎疯狂的举动,让此地被擒获的吐蕃朝臣只觉不寒而栗。
为了家仇私怨,他杀了一位赞普,又将另一位已故的赞普从坟里掏出来鞭尸,那对他们这些朝臣又会有什么好态度。
若非武周太子大军已到,他们甚至怀疑,钦陵赞卓还要将这个报复行动继续下去,而不是如同此刻一般,跪倒在了迎接太子的队伍中请罪。
武清月抬眼朝着远处看去。
这座辉煌的布达拉宫之上,还有未散的黑烟,像是那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才刚熄灭不久。
而收回视线的近处,便是钦陵赞卓造成的一片狼藉,和这个桀骜的将领跪地请罪的场面。
武清月在心中又叹了口气,却在对上钦陵赞卓目光的那一刻,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让你当这一路主将,不是让你任性妄为的!”
钦陵赞卓目光中的决绝之意,没有半分被撼动,“钦陵有违军纪,甘愿领罚,但我绝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他仰头答道:“臣不过是要替殿下告诉这藏原之上的万千子民,他悉勃野家族从无天神庇佑!”
正因如此,赤都松赞才会在逃亡的路上被他斩杀。
已然升天的芒松芒赞才会被打成这一堆骸骨碎末。
奴隶与他们的“神灵主宰”之间,从来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他神情愈发坚定,高声接道:“卫藏四如,当迎天命之主!”
第300章
他口中的天命之主, 在他此刻疯狂而执拗的目光之中,显然没有第二个解释。
自然是这武周的皇帝,和此次担负出征重任的武周太子。
相比于死得草率的赤都松赞, 和他已被挫骨扬灰的父亲芒松芒赞,作为胜利一方的武周皇帝与太子,确实更像天命所归。
他有一句话也没有说错——
悉勃野家族从无天神庇佑。
这句话, 在三年前曾经被武清月让骆宾王写在檄文中,刻在了那块巨石之上。
现在, 则用一种更为直白的方式,宣告在了众人的面前。
就算钦陵赞卓在随后就被武清月以“不遵军令, 擅自行事”的理由, 暂时卸掉了统兵的权力,都并不妨碍他这出凶残的证明方式,随同吐蕃王朝的落幕, 以逻些城为中心,飞快地向外传播了出去。
剖棺戮尸这等行径, 就算放在人祭仪式并不少见的藏原之上,也堪称是个惊人的消息, 更何况被这么对待的人还是吐蕃的赞普。
那么谁能不将此事在往来交谈中提及呢?
若是芒松芒赞知道,他不仅会因为自己的愚蠢死在自己妻子的手中,还会以这等难堪的方式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也不知会做何想法。
但在武清月踏上动乱之后的逻些城时,芒松芒赞的骨屑已被席卷而来的风雪吹散, 混在那燃烧过后的尘灰之中, 再无法分辨出其本来面目了。
便是他真在地下有什么异议, 也早无回天之力!
倒是赤玛伦眼见那些吐蕃的朝臣被一个个押解下去,眼中还有好一阵的恍惚。
直到她被重新带到武清月面前, 坐在那个曾经用作商讨对敌武周策略的厅堂内的时候,她才缓缓收回了自己先前一度翻涌的心绪,将目光停留在眼前之人的脸上。
这位正居于主座的武周太子已成此地的主人,分毫没有身居异域之地的不适,在接连几道诏令发出之中,已是愈发将藏原高地的易主,变成了既成的事实。
她也终于更为清晰地看到,何为真正的帝王风姿。
“你在紧张什么?”武清月漫不经心地抬头,向赤玛伦发问。
“殿下何出此言?”赤玛伦回问道。
局势已至如此,她就算再如何胸有韬略,也已无回天之力,那也无从谈及什么复国之事,反而让她在面对武清月的时候,少了几分身为吐蕃王太妃的桎梏枷锁。
武清月也看得出来,在先前骤然听闻赤都松赞死讯的时候,在赤玛伦的脸上有过一阵难以掩饰的悲痛之色,但那种悲痛之中又混合着不少复杂的情绪,让她足以用足够理智的态度来见敌军的首领。
所以她的这个问题……
“我不是说你现在紧张。”她若有所思地对上了赤玛伦的眼睛,“我是说,先前你听到钦陵赞卓将芒松芒赞的遗体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时候——”
吐蕃如今的墓葬制度还是土葬。
但和中原不同,这里并不全然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原则,而是对赞普以及藏原贵族的遗体行“剖殓”之举。
顾名思义,就是在将人下葬之前,取出身体内的脏器,就连脑组织也不例外,处理完表皮和骨骼之后,将金玉等物填塞在内。
以这种方式处理过的遗体,在重新被挖掘出来的时候,没有全然腐烂成一堆白骨,而是依然能在皮囊之上隐约看出生前留下的痕迹。
武清月并没有错过赤玛伦脸上一闪而过的异样,抬了抬嘴角,又重复了一次自己的问题:“你在紧张什么?”
赤玛伦的神情有片刻的定格。
但当她开口的时候,这种种惊涛骇浪的情绪都已经被吞没了下去,只剩下了答话之时的镇定:“一件事若是无人来开这个先河,总是要瞻前顾后的。此前我有信心能让此事永远埋藏地底,但现在却必须承担它被曝光在外的后果,若殿下是我,真能保持波澜不惊吗?”
武清月轻笑了一声:“你倒是很有说实话的胆量。”
赤玛伦迎着对方说不上是赞许还是忖度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回道:“若说胆量,在殿下势如破竹的攻势面前,我死守藏巴便是胆量,又何惧于再多一道罪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她又不是只做了一件!
她也毫不意外地看到,武清月旋即拊掌赞道:“好,说得好!这也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
她又怎能不欣赏赤玛伦!
在她口中给出的这个答案,虽然仍有几分保留,但在两个聪明人的交谈中,和说出事情真相已没有多大区别了。
她分明是坦荡地承认了自己谋害先任赞普的事实。
在她给出这个答案的那一刻,赤玛伦大概都不知道,武清月心中在感慨的是什么。
既是恍然,也是一句“果然是你”的慨叹。
她有很短的一瞬在想,这世上是不是总会有些过于巧合的东西,正在见证着历史的演变。
就像当阿娘登临天子宝座的时代里,在临近的倭国和高丽也曾有女子执政的启程,在藏原上更是保留着东女国这样的国祚。
一度处境极像李治和武曌的吐蕃赞普与王妃,最终走向的,也是一个相似的结果。
而很显然,阿娘不后悔做出取而代之的决定,赤玛伦也不后悔对着芒松芒赞痛下杀手。
哪怕此刻她已变成了阶下之囚,她也绝不后悔这个决定。
吐蕃的落败不是因她而起的!
武清月也很清楚这个道理。
这件事,若是换了旁人来处理,或许还真得将其打成罪名,以瓦解赤玛伦在吐蕃众人心中的形象,但在她这里,却只会让她更为欣赏眼前这个手腕果决的女人。
连吐蕃赞普所属的悉勃野家族,都是她在打下藏原土地之后第一个要解决的东西,她又何惧于用其他的手段化解赤玛伦在此地的影响。
更让武清月心生欣赏之意的,是赤玛伦的年纪。
时至今日,她也才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但她已经经历过了权臣当道之时的蛰伏,弑杀亲夫之时的两难,周旋于群臣和将领之间以图抗敌的困境。
她所给出的表现,也比当世绝大部分人所能做到的,不知好了多少倍。
武清月毫不怀疑,倘若将她放在一个更为合适的位置上,她所能发挥出的能力,远不止在和武周大军周旋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殿下的这句欣赏,似乎是在说,你想招揽于我。”赤玛伦沉吟片刻,用近乎笃定的口吻说道。
武清月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点头答道:“不错。当然,这不是因为你杀了芒松芒赞,为武周铲除了一个吐蕃赞普,而是因为你本人的表现。若非如此,我也不必星夜疾驰前来追击,以防放虎归山。”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斩钉截铁:“我也相信,以你先前的表现,能成为一个坐镇一方的好手。武周圣神皇帝登基,固然广开选举之门,甚至以公车聘才招募女官,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依然太少了……”
她话中的未尽之言,在对上赤玛伦目光的那一刻,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来。
正因为人才的急缺,她不会在意赤玛伦先前是敌是友,只在乎一件事,她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赤玛伦垂眸应道:“可我看得出太子殿下的抱负。你若要彻底统辖藏原,改国为州,并不只是要铲除悉勃野家族而已,没庐氏、琛氏、芒邦氏这些尚族,韦氏这些论族,都势必要连根拔起——”
“我既然敢用钦陵赞卓,也真能将他驾驭在麾下,就当然也能用你!”武清月当即打断了赤玛伦的话。
“我已想好了。此次得胜班师,还要劳烦你再委屈几日,不是直接作为被招安的幕僚,而是战败的俘虏,被押解往神都洛阳,再以藏原势力代表的身份觐见圣神皇帝。”
“在藏原之上,尚论大族的存在都会被我全力抹除,但在中原地界上,你们之中的一部分,完全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
赤玛伦眼神一震。
她难以形容,在乍听那句“新的开始”的时候,她心中到底是一种什么想法。
但在这须臾之间,她不会错认,武清月所说的这番话中到底有多少诚恳之意。
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这个藏原势力的代表,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有第二个答案吗?”武清月反问,“吐蕃只有虚构神名、鱼肉百姓的悉勃野氏恶徒,本不该有什么统领全境的赞普。那你也不该是什么前任赞普的王妃,而是没庐氏的掌权人。这一点,我已和你父亲商量过了。”
“那么现在,我想听一句直白一些的答案了。”她唇角的笑意越发坦荡而明利,“武周基业需要有识之士相助,你愿不愿意,做这个添砖加瓦之人?”
……
对于赤玛伦来说,这好像并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当芒松芒赞的骨灰被吹散在风中,当赤都松赞的遗体被草草下葬,当后到的物资车队将越冬的棉衣送入藏原的时候,正如武清月所说的那样,若要让“赞普”二字消失在这片土地上,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而她赤玛伦本人,好像也如同逻些城一般,被扫除了那些焚烧的积灰,在下一场落雪之中,重新回到了本真的面貌。
今日,对她来说亦师亦友又是数年仇敌的文成都护,还来牢狱之中探望了她,和她说起了太子殿下在藏原之上的随后几道诏令。
吐蕃虽灭,象雄、勃律等国仍在,印度传来的佛教和雍仲苯教之间的争端也依然横亘在这片土地之上。
正因为如此,太子殿下有意在九重字山下举办一场绕山大典。
但这一次,不是以此山先前的宗教根基为由,而是武周行将在此地建立州郡。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的一路人马也在前来赴会的路上。
赤玛伦只思量了片刻,便得出了结论:“吐谷浑?”
文成都护点头:“不错,吐谷浑国主慕容忠被宣召前来。”
这片土地上一个个林立的势力,现在都该在一个声音的统辖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