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置身寒风之中的洛阳, 正是一片金鼓齐鸣。
毫无疑问,城上的百官不会在意于此前李贤出征的失败,只会看到, 大唐最终还是成功击败了北方的东。突厥和铁勒。
城下的百姓和士卒也暂时先为这份天子亲迎的战功而呼喝,不会有人在此时影响气氛,忽然为阵亡士卒而哭。
按说作为大唐的皇帝, 李治在此时本应如同当年苏定方献俘于则天门一般,为国事昌盛、武德昭彰而觉满腔喜悦, 但在安定的这句恭贺里,他却觉得外头的冷风也被吹到了他的身上, 真是好一阵的后背发凉。
他也随即看到, 天后竟是先一步越过了他,扶住了安定的行礼。
当然,那是一个在外人看来情有可原的举动。
天后伸手拂去了女儿肩头因赶路落下的尘灰, 端详了一番她的面容,见她并未因这出本不需要由她前去的出征而有损伤, 这才露出了一个温煦的笑容。
“回来就好。”
安全回来就好。
这当然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殷切关怀。
可对于李治来说,这更像是另一位陛下抢先一步应下了将领的效忠之词。
而倘若安定口中的“陛下”二字, 比起天皇更像是在称呼天后,那他算什么呢?
被他指派出征的主帅,在他愈发模糊的视线中,根本无法直接找到所在的位置。
而被他指派的副将,李敬玄和郭待封已经葬身塞外, 高侃留守受降城, 阿史那道真虽随军而回, 却显然不够这个资格站到前方来……
这便让他更加像是一个笑话!
李治心中的情绪一阵翻腾。
明明在给出那个镇国安定公主名号的时候,他已经对于当前的局势有了一番估量。
可现在他又不得不承认, 天后的权势上升,和她愈发不假辞色的表现,连带着安定的种种异样,都已是一步步的失控,让他……让他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个局面!
“陛下?”
李治恍然回过神,就听天后正在喊他。“怎么了?”
“安定有话想同你说。”
有话?她还能有什么话要说?
李治回头,就见李清月上前一步:“父皇,幸不辱命,我将弟弟带回来了。”
李治沉默了一下,方才答话:“……辛苦你了。”
这话可真不适合在今日说。
若是将时间往前倒退几年,他说不定还能从中听出几分阖家团圆的意思,但今年就连元月初一的晚膳都透着一股怪异的氛围,更何况是今日这样的局面。
偏偏他不能让朝臣看出他的表现里有何不妥,也绝不能在此时丢了君王的威严!
那无论安定这话里有没有什么对他、或者是对李贤的挖苦,他都必须打落牙齿,将其直接吞咽下去。
起码现在,还是他坐在天下至高的位置上!
但这份强撑起来的体面,破绽实在是太多了。
就连李贤在随后被李治下令接进宫后,坐在这位陛下身边的时候,都能清晰地感觉出他的力不从心。
从出征的年头到归来的年尾,父皇他……变得疲惫衰老了很多。
李贤心中暗忖,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因为他的战败被俘,还是因为朝政之上的种种变化,都已不是天皇所能把控的。
以至于此前可以从公事谈论到文学音律的父子来往,都变成了此刻的相顾无言。
直到面前的灯烛又爆开了一道灯花,李治才仿佛从这种陌生又压抑的气氛中缓过神来,“……你的腿,怎么样了?”
李贤抿了抿唇:“阿姊已让军医小心看护了,被削去血肉的部分还算好些,并未像仆固将军一般被铁器感染,被马踩断的,却因接骨迟缓,大概是没法复原了。”
李治没有马上回话,而是又沉默了一阵。
这也实在是不能怪他说不出话。
在没将这个儿子从边境接回来的时候,李治既为他的生死存亡而觉忧心,又难免在想,是不是因为他非要让贤儿和安定相争,才会让他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但真将人给接回来后,他又只觉一阵情绪复杂。
他若是说什么“那就好”,总不免像是在往李贤的身上又扎一刀。
若是顺势分析战局,他都怕自己会突然冒出来一句,问李贤究竟是怎么能做到被突厥俘虏的。
他又本就头晕目眩,更觉当李贤真正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也带来了种种冲击头脑的混乱思绪。
于是最终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只剩下了几个字:“回来就好。”
是啊,回到中原,总比丧命在塞外要好了不知多少。
但这话落在李贤的耳中,又分明不是那样的意思。
他低垂着头,看着那只先前还被父亲过问过的伤脚,只觉心中起先还有一阵的归家喜悦,都已彻底消失无踪。
这句话先被用在了阿娘欢迎阿姊回来上,又被阿耶用在了此刻,却好像有着截然不同的意思。
他甚至又一次再想,若是在边境的时候,他没有被阿姊阻拦,就这么直接跑掉,岂不是更好。
起码不用在今日的喜事之上充当一个何其尴尬的角色,也不必听着这一句敷衍的话。
可他必须留在这里。
他听到阿姊说的话了。若是按照军规来算,他只是个带着数千士卒赴死的糊涂将领,是该当受到惩处的,没有这个道理能直接远走高飞。
还有,就算他的脚变成了今日这样,他也还无法挣脱他属于皇子的身份。
所以当阿姊可以当街对着他弯弓搭箭,阿娘只让人来对他问候了两句便没有再多言语的时候,他唯独能够依靠的人——
也就只有阿耶了。
一想到这里,李贤心中已然有了几分决断,当即离席而起,跪倒伏地在了李治的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李治眼皮一跳。
那些思绪纷飞,都因他的这个举动霎时间聚焦回到了眼前。
李贤的眼睛里已在顷刻间积蓄了一层泪光:“阿耶,我实在有愧于你的期望,如今也无颜面留在两京之地。阿姊说的没错,战败之将,该当予以重罚,才能令府兵知晓父皇铁面无私。所以……恳请您将我贬谪离京,以示公允。”
他话音刚落,又重重地叩了个头,方才重新抬眸朝着面前的父亲看去。
在这一刻,李治不免有些怔怔地去看面前这张憔悴的脸,试图去回想他此前风姿灵秀、意气风发的样子,却发觉这个最是像他的儿子已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样子。
像是只在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就已老了十岁,完全不似他当年还不是太子时候那副人人称颂的样子。
在回忆面前,他起先的怪责情绪,也终究是消散了几分。一时之间取而代之的,是对李贤的恻隐之心。
李治强压下了心中的种种,起身将李贤给搀扶了起来。这父子二人一个抱病一个带伤,倒是真有一番相顾之间的同病相怜。
“你阿兄便是带病被贬谪,竟落得个痨瘵缠身无药可医的地步,连个后人都没留下便已病故,我又怎么忍心让你落到和他一个处境。”
见李贤颤抖着嘴唇,却在一阵哽咽中没能将话说出来,李治更觉自己在养育儿子上失败不已。
他说道:“罢了,如今北地战事已然结束,你的太子之位也已被褫夺,就暂且罚俸削爵,留在两京吧。现如今我与天后巡幸洛阳,预备至明年再行折返,你也留在此地,让孙神医为你好好看看腿伤,或许还能有正常行路的机会。”
“阿耶……”
“行了,别说了。”李治拍了拍他的手背,“就这样定了吧。是我错让你出兵,你吃的苦头也已经够多了,何至于要以命相偿的地步。”
李治如此坚持,李贤自然也不必再多提什么。
见父亲示意他退下去东都尚药局就医,他便缓缓地抄起了一旁的拐杖,缓慢地往外走去。
只是刚走出两步,他又忽然听见身后父亲问道:“贤儿,你觉得若是安定坐上储君之位,她能容下你和旭轮吗?”
李贤的身形顿时僵硬在了当场。
他怎么都没料到,在方才的那一出父慈子孝后,会突然从李治口中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还是前无古人地将阿姊放在了皇位继承人的位置上。
若非他此刻还是背对着父亲的姿态,只怕李治很难不从他的脸上看出失态的表现来。
但他还是极力地缓了过来,咬牙回道:“阿耶,若非阿姊的兵马自辽东进发塞外,我今日都没有这个机会回来见您了。您又何必担心阿姊对我等兄弟的关切之心呢?”
听到这个答案,李治轻叹了一口气。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正是这辽东出兵太快让人忧虑边防权柄不在天子手中啊。
他也并未忘记,彼时安定先一步自并州送回的书信中说了,为了阻拦李贤逃走,她是完全没给这个弟弟留一点面子。
他摆了摆手:“算了,你先下去吧。”
李贤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暗色,却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继续朝外走去。
殿外已因李治的吩咐,有人将抬轿停在了外头,以便宫人能将李贤给尽快送回。
这份有别于行军归程之中的优待,让李贤终于感觉到了几分安心,甚至在坐上步辇之时有了几分闲情,欣赏这洛阳宫中的景象。
大军凯旋之时已过日午,陆续退去直到他能单独和父亲相谈,便已是天色渐暗,到了现在,洛阳宫中四处的宫灯都已点上。
举目四望,殿堂灯火映照在满枝白霜之上,倒也有一番别样的风光。
但李贤还未行出多远,步辇便已被另外一队人阻断了去路。
他侧身朝前望去,就见一个眼熟的身影正在指挥着一群宫人,将不少器物朝着一个方向搬运而去。
没等他出言相询,那人就已留意到了他的打量,蹦跳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不是太平又是谁。
“阿兄先过吧,我这边不忙着折腾。”
李贤低头发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长仪摩拳擦掌:“当然是在干大事!我好不容易能来洛阳宫中长住,自然要将殿内好好布置一番。前几日宫人都忙着布置则天门前仪仗,今日可算是空出来了。”
她说到这里,像是总算想起了她的兄长在这场凯旋仪式中到底是个什么地位,收敛起了点笑容,又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李贤的神色:“阿兄,你方才去见阿耶,怎么好像哭过了?”
李贤刚想抬手,又觉自己此时去以袖擦拭,实在是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便只随意应付了两句,就让宫人抬着步辇,穿过了太平领人办事的队伍。
但他并未留意到,他这个年纪尚小的妹妹并未直接转身投入到先前的“大业”之中,而是还停在原地,朝着他的背影又看了一阵。
“怎么感觉有点假模假样的……”李长仪嘀咕道。
阿姊虽然偶尔也会哭,也总诓她那不叫哭,但相比于阿兄方才那个隐于暗处的神情,就要真实太多了。
再者说来,她年纪是小,但经由阿姊的栽培和此前宫外待了半年的见世面,也并不只是按小孩子的想法来评价事情。
她此时便想,也不知道阿耶和阿兄说了些什么,又跟刚刚回来的阿姊有没有关系。
李长仪摸了摸下巴,忽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若是让她去问的话,阿兄未必会说,但是让三哥去问,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答案。
他要是不乐意当个探子,她就把三哥之前想要逃亡出宫的消息宣扬得人尽皆知,那时候就得看三哥哭了。
不错,就这么干!
“你们都愣着看我干什么?”李长仪将目光转回到了眼前,指挥了起来,“走走走,趁着今日没人管我,咱们赶紧把该折腾完的东西搬过去。”
这会儿阿娘有阿姊陪着呢,可没这个多余的工夫来管她有没有上房揭瓦。
那应该也不会发现,她偷偷把隔壁那间没人住的宫殿里的花木给拔了,推了块平地出来,被她用作了自己的“办事”场地。
近来她往马匠师那头跑的有些勤快,本是想让她再帮忙将之前用过的犁车改造一下的,结果对方总是带着阿娘招来的其中一位珠英学士跑了没影,不知道在神神秘秘地弄些什么东西。
但她也不亏!
为了将她给哄走,马匠师将工匠们近来新从《抱朴子》中复原出来的枣心木飞车借了一座给她玩,她可得好好想想,这东西能不能拓展出些新用途。
……
虽然太平不知道的是,她才拿到了那架螺旋桨飞车,就已经有人将消息送到李清月面前了。
武媚娘也在同时听着这奏报,不由笑了出来:“你对长仪也未免太放纵了些。”
李清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边接过了阿娘递来的各地政务考评,一边答道:“总是让她读那些经史子集也没什么意思,给她找点其他事情做做。”
在马长曦刚让人将螺旋桨做出来的时候,李清月连螺旋桨航船都想到了,奈何没有橡胶,也没有蒸汽机,光有个螺旋桨成不了事,至多是用在些零碎的用途上。
倒是很适合用来给太平充当一个理科的启蒙道具。
以她的年纪,无论是民生要务、军事方略还是这等奇巧技艺,都还不需要学个精通,但还是要多接触接触,才能知道自己更擅长什么更喜欢什么。
此外,自阿娘有意改朝换代开始,李清月也觉自己可以继续往下推进些行动了。
珠英学士的选拔考题中出现了术算,是第一步。
给宫内宫外那些以太平公主为首的孩童增加术算和机械课程,就算是第二步了。
都说士农工商,那若是上有所好,能不能改一改这个顺序呢?
光只是马长曦、王师若在天后与安定公主手下得到重用,其实还远远不够。
好在,还有对于李清月来说更为重要的第三步,其实已经走出去了,只是还需要等等一条消息罢了。
最迟,应该也就在明年年中吧。
“行了,不说太平那边了,说说朝中吧。”李清月眨了眨眼睛,“阿娘怎么想到,将天皇陛下推到洛阳来的?”
她是真喜欢今日这个喜迎凯旋于则天的好兆头,可惜这种和穿越有关的话,她是绝不可能和旁人提及的。就连阿娘也不行。
但换种方式说她喜欢这里也未尝不可。比如说,洛阳这地方,打从它被定为东都以来,就和天后之间的捆绑远比和天皇紧密得多,也就让这洛阳欢歌,更像是为天后而奏。
“他现在还有拒绝的理由吗?”武媚娘答道,“若是他手中还有真正属于帝王的权柄,在我提出这建议的时候,他就该当力争拒绝才对,可惜……”
可惜啊。
“他的心已经乱了。”
李治只怕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她何止是要借着此次巡幸洛阳,让那位李唐天子为自己的草率决定致歉,也是要再借此试探一番朝中虚实。
但就算是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了又能如何呢?起码从李治这里得到的结果,还是很让人满意的。
她唇角微微上抬了几分,在女儿面前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一抹愈发锐利进取的神色:“摆在我们面前的依然是一个极容易死而不僵的强敌,但他的心越乱,就越是容易出错,这便是我们一步步往前最好的机会。”
李清月颔首以表赞同:“是啊,人心是经不起这么磋磨的。”
武媚娘抬眸一笑:“比如说高侃?”
李清月摊手:“怎么说呢,经历了这样一出,大概除非天子亲征,带着他打出一场无可质疑的大胜,要不然,他都很难再做李唐的忠臣了。何况,天皇对渤海高氏的态度也远不如早年了。”
此前李治还想过要为长孙无忌平反,让他等到了九泉之下遇到先帝,还能对这份舅甥之情给个交代,但被阿娘给劝了回去。因长孙无忌被牵连贬谪的渤海高氏数人,也并未被重新召回朝堂重用,那就更让高侃少了一个非要效忠于李治的理由。
那正好,高侃以后就是她的将领了,大家皆大欢喜。
李清月:“高侃主动投诚之后,真正还心向李唐,又还有足够分量兵权在手的人,应当不多了。”
武媚娘思虑了片刻,说道:“不错,确实不多了,不过非要说的话,应该还有几个。但……过些时日就能知道他们是个什么情况了。”
她也没在此事上纠结,而是直接在说话间举起了手边的杯盏,朝着女儿举了起来:“总之,此次你再得一方人心,我以茶代酒,为你祝贺!”
在今日阿菟说出那句恭贺北地安定的祝词之时,天知道她是废了多大的努力,才能让自己彼时不要被那等激动的情绪所主宰,在迎接她走到面前的一步步里,也莫要表现出过于异样的神态。
可在这私下里只有母女二人的场合,便无需有这样多的顾虑了。
是该庆祝的。
李清月也随即举起了手中的茶杯:“那我也祝贺阿娘,再进一步了!”
二人相视一笑,便各自将茶饮去,只剩了空杯摆放在面前。
若非这洛阳之地还有诸多事务需要处理,不是贪杯的时候,李清月实在很想趁着今日的兴致痛饮一番。
但既知这滚滚而前的局势不仅没有脱离她们的谋划,反而还以更快的速度在朝着正轨之上去,她又觉得,这杯庆功酒也不是不能挪到往后。
武媚娘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她面上又忽然多掠过了一缕沉思,在短暂的犹豫后还是接着说了下去:“说到人心经不起这么磋磨,我看朝堂之上的老臣也各有想法了,你老师那边,你还是多走一趟吧。”
像是许敬宗这等已到了将死之年,只想着捞一把身后名就走,其他之事根本全不在乎的,终究还是少数。
李唐建国至今虽也不过是五十多年,三代帝王而已,但夹在中间的那位,实在是有着太高的声望和人格魅力。
天可汗这个称呼没有从四夷之地彻底消退其影响,从民间到朝堂对于先帝的怀念之声也从未停止。
武媚娘毫不怀疑,若是安定之前没能将李贤给救回来,又或者是在她力挽狂澜之前,大唐北部边境就已经狼烟四起、战祸频频,必定有人会跑去昭陵和先帝哭诉。
所以若要取而代之,她们今日所面对的阻力,未必都已浮出了水面。因为在相当一部分人看来,若是由安定公主接替皇位,还算是在李唐内部的传承。
可既将目标放在更为长远的地方,也已经确定了计划,那也不必再做更改了。
那就先从周边之人排查清楚吧,尤其是那些已经身居高位的人。
其中的头一号便是安定的老师。
当李清月在次日朝着刘仁轨在洛阳所住之地而去的时候,脸上惯常的笑容也有几分心不在焉。
这份顾虑终究还是摆在了眼前。
若是当改朝换代到来之时,她的老师选择了和李唐共存亡,站在了和她对立的方向,就算因她对手下势力把持极深,不会带来什么过于麻烦的结果,她也并不在意所谓的名声,但总会带来些不太妙的声音,影响随后的发展。
确实该当如阿娘所说的,提前看看老师对李唐的忠心到底已因天皇的种种举动被消磨到了何种地步,将麻烦扼杀在未曾萌芽之时。
但让李清月有些意外的是,在她被府中随从接到书房中等候的时候,她随手拿起了摆放在最上头的那份公文,惊见其上所写,竟是一份请辞之书。
刘仁轨踏足屋中,便看到李清月将这份公文举在手中,神情莫测地朝着他看来:“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他并未露出被人拆穿意愿的窘迫,而是出声答道:“七十致仕,在朝堂之上并不罕见吧。”
李清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别人是别人,老师是老师。昔年许相和英国公到了这个年纪,需要天皇特许坐轿入宫,老师可没体弱到这个地步。”
数年之前,他不是还主持了一场对上倭国的海战吗?
比起京中并不少见的尸位素餐、大腹便便的世家高官,刘仁轨在其中绝对能算得上是一股清流。
李清月确实想要改变官员死不致仕的情况,但不包括老师在内。
就算真要先抓个典型,而后朝着更大的范围内推进,为糊名取士选出的官员和珠英学士让出位置来,也不是从刘仁轨开始。
“老师也不必跟我说什么,你已在高位数年,该当让后起之秀有机会出头这样的话,或者是你已厌倦了朝堂争斗,不想继续涉足官场。”
李清月目光凝定地看着面前之人,稍稍停顿了一刹便已继续说了下去,“昔年老师授业,教我如何看懂长安之所需,自己也必定先读懂了此道,我不信您会选择归隐山林。”
刘仁轨心中长叹,出口的话倒还称得上沉稳,“那你觉得我是为何?”
他是为何?
李清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冷嗤了一声,反问道:“我不明白,老师啊,您既已看明白了这天下与朝堂的大势,为何还要躲避呢?”
她依然举着那封由刘仁轨一个个字写成的请辞文书,又朝着他走近了两步:“我虽然很庆幸,您在意识到大势有变的时候,不是想着站在我的对立面,而是辞官而走,但这世上种种,从不是说躲避就能躲避得过去的。就像当年阿娘举行票选,问询朝臣到底要不要让沙门致拜君王的时候,最先被解决的,就是那些填写均可的人!我想,老师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刘仁轨当然明白。
他也远比大多数人明白。
李清月继续说了下去:“何况,应民生之诺,知府兵之难,救庶民苍生,定天下太平,每一条我都做到了,甚至在真正大权在握之后,我还能同阿娘一起做到更多的事情。那么你我这份师徒情谊也本该真正善始善终,而不是一份请辞,就这么将其糊弄了过去!”
刘仁轨目光一震。
便听李清月以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我也不会允许老师做个逃兵的。”
下一刻,刘仁轨就看到她伸手,毫不犹豫地将那封本该在随后呈递到李治面前的请辞文书,撕成了碎片。
“……”
李清月松开了手,奏章的硬壳,连带着白纸碎片就这么一并落在了地上。
“我希望老师重新考虑这个问题,看看到底是要做未来的太子太傅,还是要我亲自送老师上路。若是老师回答不上这个问题的话,倒不如像是当年教我第一课的时候,去百姓之间走上一走。”
他只有这两个选择,没有第三条路。
这就是方今的事实。
若非是对着她的老师,她连这些话都不用说。
在最后几个字落定后,她更是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只剩刘仁轨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一阵语塞。
十多年了——
她已从当年自临街窗口望出之时还要踮脚的样子,变成了今日这个比他还高的身量。
在她今日这个非要强求一个答案的表现,也分明再不是年少迷茫,而已有了日益分明的君王之心。
那确实是君王风范啊。
一个君王可以没有老师,但绝不能允许一个最了解她的人,都不敢在真正的风浪面前做出抉择。
……
刘仁轨在书房之中站了良久,直到敲响房门的小厮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才张口,哑着嗓子回道:“什么事?”
“镇国安定公主让人送来了一份饭食,说是给您的晚膳。”
刘仁轨沉默了一瞬,回道:“送过来吧。”
这怎么还恐吓完了人之后又打感情牌的呢?
可当刘仁轨打开食盒的时候,他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只因放在碗中的东西真是有些眼熟。
“谁在大冬天的吃凉面啊……”
以他这个七十多岁的年纪,也不能这么造作了。
可笑完之后,刘仁轨又忽然在心中有了一点明悟和感慨。
怕是他的手,已无法提笔写下那封请辞的书信了。
……
于是在几日后,送到李治面前的就只剩了一份辞呈。
“你要致仕?”
李治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这封请辞文书,完全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收到这样的东西。“你致什么仕! ”
阎立本苦笑,朝着李治深深行了一礼:“陛下,老臣已过七十,实已老迈,不堪再为左相了。何况自臣接任左相以来,说的好听些是驰誉丹青,说的难听一些,便是在朝政要务上全无建树,不过是凭借着资历和无有结党营私之举,才坐到这个位置上的。”
“可方今四方边境安宁,理当重视中原民事,当有年轻力盛之人主持要务,老臣怕是办不到了。故而——”
“恳请陛下另举贤能,就任此职!”
第262章
李治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阎立本为了请辞而说的理由, 固然是能够说得通,但值此朝堂局势莫测之时,李治最需要的, 莫过于能站在他身边的人。
从身份到履历,阎立本都当然不会倒向天后的那一方——哪怕他曾经和安定有过不少往来,李治也自信能够确认这一点。
正因如此, 他无比放心阎立本坐在左相的位置上,作为朝堂中的一个标杆。
他怎么能接受对方在此时“急流勇退”!
他不该走的!
“另举贤能?”李治自嘲一笑。
打从他的身体衰弱下去, 甚至到了二圣临朝的地步后,天后在朝堂之上所做的事情远比他要多。到了连制举都由她来举办之后, 更是将擢选官吏的门路把握在了手中。
恐怕那些朝臣还都不知道, 李敬玄出征而亡,也变成了天后意图把持吏部事宜的借口,也即将在几日后得以落实。
他毫不怀疑, 一旦阎立本退下去,在镇国安定公主的支持之下, 天后势必会将这个左相的位置也交给自己人。
到了那个时候,他这个皇帝岂不是又要朝着孤立无援的方向再走出一步?
“我上哪儿另举贤能取代你的位置。”
阎立本哑然了一瞬, 很想说自己其实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值得陛下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对上了李治此刻的痛心疾首之色,他又恍惚在想,自己是不是真做了什么人神共愤之事。
可一想到当日他和刘仁轨的交谈,就连刘仁轨这等为民办事百无禁忌的狠角色, 都在发觉这夺储之争局势紧张后, 想要选择请辞以避开风波, 阎立本就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因为陛下的“示弱”, 便继续留在这等危险的地方。
他就一破画画的,他能干什么啊!
他朝着李治解释:“陛下这话未免失之偏颇。方今天下贤才云集,能者广布四海,怎会缺我一个名不副实的左相。臣年事已高,日日唯恐举止有失,老迈昏聩以至贻害社稷,有负先帝和陛下所托啊。”
李治额角钝钝作痛,只觉阎立本就差没再多说出一句晚节不保来。“……你真不再多考虑考虑?”
阎立本果断回道:“臣实是有心无力,也该从这个位置上退下去了。倘若陛下仍需老臣操持画笔,臣自是责无旁贷,但若是……”
李治咬牙切齿:“若是有政务之上的事宜,就不必问你了是吗?”
眼见阎立本唯恐表达稍慢便让他误会了什么,在听到这句发问后,点头点得比什么都快,李治好悬没被他给直接气出个好歹。
但……
但他又意识到,这出左相请辞已在阎立本处成了定论,他若强行将人留下,也不过是让旁人看个笑话而已,倒还不如成全了他的想法。
这份自他父亲开始和对方缔结的君臣关系,也该当在数十年后画上一个圆满的收尾。
他拉着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臣,绝不允许他请辞,又成何体统!
李治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摆了摆手:“罢了,你走吧。”
要走的人,就算强行将人留下来,也未必能在随后的风浪中坚决地拥趸于他,那就让他走!
他还能赶在阎立本请辞的消息送到天后那儿之前,尽快敲定一个新的左相人选。
见阎立本还踟蹰在原地,李治眉头一挑:“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走啊!”
阎立本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看得出来李治说出这话的时候,脸上到底有多少失望之色。但他既已做出了这个决定,也得到了许可,总不能再折返回到原先的情况。
至多便是在往门边走去的时候又犹豫在了原地一阵,不知要不要将刘仁轨也要请辞这件事,也向陛下询问一二。
反正要找接任的官员了,那就干脆两个一起找好算了。
但想想说不定这件事早已有了个定论了,他还是别说了。
“等等。”
李治突然出声,打断了阎立本往外走出的脚步。
“你要走无妨,距离新年改元也不剩多久了,将这些琐碎事情处理了再走,朕也好趁此时机,选出个合适的接替者。”
李治又多补充了一句:“在此之前,不要对外传出风声。”
到时候,他也可以趁着改元大赦,给阎立本安排一个养老的虚职,再顺理成章地将左相这个位置空出来,总好过在这大军凯旋之时,群臣身在东都,阎立本就忽然请辞,惹来说什么的都有。
阎立本颔首应下,而后告退离去。
李治在原地干坐了一阵,忽然面上闪过了一阵恼怒之色,一把将那封请辞的奏书给丢了出去,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混账!”
他答应阎立本,又做出收尾安排的话还算体面,可这完全改变不了他此刻的情绪动荡。
太宗在位之时,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只有表现卓越还是没能入选的,断然没有无人可用的情况。为何在他这里,就成了今日这样可笑的局面!
可长孙无忌死了,褚遂良死了,苏定方死了,李勣死了,他就算想要问策,也根本不知道该当向谁去问!
简直可笑又可悲至极。
……
当韩王李元嘉来到洛阳宫中拜谒的时候,便发觉李治的举止愈发惫懒了。
但这显然不是因为冬日严寒,终于在此时变成了雪落东都,将屋舍都笼罩在白雪皑皑中,也将人给冻结在了此地。
而是因为,对于陛下来说,又有什么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也让他又遭到了一次打击。
眼见韩王入殿,李治方才缓缓地抬起了头:“你来做什么?”
自李博乂于今年病故后,李元嘉从他这里接过了礼部尚书的位置。
所以此时他确实有事要找李治,而并不只是为李元轨和他说及的事情而来。
他道:“杞王有奏表送往礼部,希望由我等为之转交陛下。”
李治眉头一皱:“他能有什么事?”
杞王李上金,正是李治唯独剩下的一个不是天后所出的儿子。
当年长孙无忌被定罪时,任职刑部尚书的长孙祥和杞王府属官有所往来。虽然并未将这个谋逆的罪名也给一并牵扯到李上金的身上,但李治向来没对这个儿子有任何一点关注,都已快将他当作是个死人了。
哪知道,会突然从李元嘉这里听到他来。
李元嘉答道:“陛下巡幸洛阳,又有改元之议,杞王也有心为陛下送上祝贺,只是因他先前不在关中,便没在同行的队伍之中。现在想问……可否出席年节之礼。”
听到只是这等无关紧要的事情,李治漫不经心地回道:“你转告他,他该在哪里待着就在哪里,少做一些惹人心烦的事情。”
李元嘉垂眸应道:“臣明白了。”
不过他明白的,可不只是李治对于新年庆典的安排,也是天皇陛下对于未来继承人的态度。
看来,无论这储君之争是否已到了一死一伤一病的地步,又是否在朝中已隐约出现了安定公主要来一争储君之位的迹象,在天皇陛下这里,最不会被考虑到的,就是李上金。
或许他和天后之间需要有一场斗争,但这个斗争绝不能以让他都无法接受的方式存在,甚至到彻底颠覆局面、惹来朝堂动荡的地步。
如此说来,李元轨的有些想法,就得由他去敲打敲打。
谁让越王李贞和霍王李元轨的拨乱反正之计,因安定公主势强,原本就没什么可操作的余地,就算真要做,也必须拿到天皇陛下的首肯。
但很显然,李治不会选择李上金,也不会改变二圣临朝的格局……
那留给宗室从中插手的余地,就实在不多了。
“还有什么事吗?”李治问道。
李元嘉回道:“其他的事情都已奏报到天后那里了,东都有司已与天后配合了多次,不需礼部多加过问……”
唯独需要天皇陛下亲自定夺的,也就是他那个儿子而已。
听到这一句,李治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竟不知自己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一句如实陈述的话而生气。
然而往前追溯,天后到底是因何缘故才能在这东都洛阳获得如此之大的权力,又能在民间有这样高的声望,还得怪他!
但这些话,又并不适合与李元嘉说起。
他语气平和地回道:“那就这样吧,你且退下就是。”
可当李元嘉即将离去的时候,他又忽然听到李治开口:“皇叔且慢——”
这句叫停他脚步的话说出后,李治又有片刻的缄默,让李元嘉险些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话。
直到过了好半晌,才有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重新传入了他的耳中:“皇叔,我想问一句话,朕……真的如此失败吗?”
李元嘉愕然回头,就见李治此刻挫败异常的神情,和他先前发出的那个问题,分明是相互吻合的,也绝非是他的错觉。
那真是一句从李治口中问出来的问题。
“陛下何出此言啊。”
“何出此言?”李治喃喃出声,又忽然抬高了音调,“我怎么不能问出这话!”
饶是眼见李元嘉因他这一句发问而匆匆赶到了他的面前,在这近在咫尺的距离下,对他露出了关切的神色,也没能让他的情绪有任何一点好转。
要是此刻身在他面前的人是霍王李元轨之类的人,他或许还不会有这等情绪崩溃的表现,可韩王贤德又无野心,也自永徽五年开始便站在了他的这一边,怎能不让他感到此人可靠。
在长辈之中,对李治来说还算可信的,也便只有他了。
“倘若朕不是个失败的皇帝,那为何接连废黜了三任太子,都还没能选出个合适的继承人!倘若朕为明主,为何左相要在此时递交辞呈离我而去!倘若……倘若这天下大权还在我这个皇帝的手中,为何今日问到我面前,只有一个无关轻重的杞王去留!”
李治越说越觉心中压抑已久的情绪,都迫切地想要在今日寻找到一个宣泄口。
可当他愤然起身,也将这三句不知在谴责于谁的话厉声丢出的时候,他那始终缠身难解的风疾又骤然袭击而来,让他只觉一阵黑白错乱的晕眩,险些让他直接倒在当场。
“陛下!”
李元嘉匆匆上前扶住了李治的手,却是被李治先一步握住了手腕。
他费力地从那晕眩中缓过来,艰难地继续开口:“你知道吗?前几日我还在问贤儿,若是安定继任储君的位置,她能不能容得下她的兄弟,不会因为旁人说什么皇子才更适合做那个天子,便在上位之后将她的兄弟都给杀个干净。贤儿说,安定若是如此心思狠毒,便也不会前往塞外救援于他了。可他不知道……”
“我这话是如此问了,心中却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颠覆之举。”
打从给安定授予官职开始,李治便有所犹豫。谁让这份权力的给出,和他将皇权分给天后截然不同。
而到了今日四方战事都由安定带来胜利奏报之时,他也依然还带着一份侥幸,希望她能满足于镇国安定公主的名号,而非再进一步。
“可你看我能怎么做呢?”李治面色恍惚地缓缓说道,“前朝百官之中受我提携的官员,已和天后遴选之人分庭抗礼,储君无论是因何缘故,都必须由天后所出。”
这甚至并不仅仅是权衡利弊之下的结果,也并不仅仅是他的继承人需要一个名正言顺,还有这二十年间的相互扶持情谊,促使他只有这个选择。
但就算有三个儿子作为备选,也根本不够用。
“你看看今日的情况,一个不敢去做,也不知道是他本性懦弱,还是受到了威胁,一个已经魂归九泉,离开人世将近一年之久,一个……已是无缘太子之位,还有伤在身。”
李治勃然怒道:“我甚至不知道,百官之中有多少人在等着我颁布一个最后的结果,将安定捧到那个位置上。”
李元嘉张了张口,不知该不该说,恐怕真正能接受这一点的官员并没有陛下想的那么多,局势也远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但他虽觉李贞和李元轨的谋划属实有僭越的嫌疑,也知道此刻不能将这些话说出,以免在此风雨飘摇之时,陛下还要对宗室有所猜忌而动手。
便只下意识地开口接话:“陛下……”
“你不必安慰于我,有些事情我自己也清楚。”李治惨然一笑,“就比如我很清楚,此次我一意孤行让贤儿出战,到底惹来了多少非议。我若贸然对安定做出什么打压之举,意图确保下一任太子的地位,又会遭来何种反扑。”
他也知道,自己本不该以一个天子的身份对着宗室诉苦,可当阎立本都将辞呈递交上来的时候,简直像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无法不变成此刻这个心乱如麻的样子。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李治的目光一瞬不眨地盯着李元嘉的神情:“若我有朝一日需要你相助于我,你能够做那个托孤重臣吗?”
臣子慑于强权会跑,可宗室的利益从某些方面来说是一致的,绝没有这个退避的资格。
他吃过长孙无忌的教训,也不会留下一个和舅舅相似的人物为辅政大臣。
李元嘉无疑就很合适。
就算是要他辅佐旭轮,他也不会凌驾于对方的头顶上。
只要能先将那个皇位继承顺理成章地推行下去,随后的事情总能有见招拆招的机会。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两件事。
一件是让旭轮愿意一争,去做这个皇位的接班人。
另一件,就是为这个未来的储君找到足够多的支持者。
他无视了李元嘉在听到托孤重臣四字之时的惊愕神情,以近乎恳求的语气又问了一遍:“皇叔,你——能吗?”
李元嘉的目光里闪过了一瞬复杂的情绪。
想到他和李元轨分析之时,对于军权一事上毫不乐观的态度,他便不由在想,这份重托是不是已经完全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限度。
可他又必须承认,无论是李元轨还是陛下,他们对于安定公主上位的顾虑,担心这颠覆宗法的传承会让江山终有一日再不姓李,都能说服于他。
顶着李治的目光,他也最终开了口:“若这是陛下所愿,臣会尽心竭力的。”
李治这才松开了手,在脸上露出了几分由悲转喜之色:“你放心,我不会只将麻烦抛给你一个人的。”
既然他并非全无同道之人,他也会再多做些准备的。
可惜这洛阳之地终究不如长安那头做事便捷,他还得尽快启程回京。
希望……千万别再有什么意外了。
不过有了李元嘉的这句承诺,他在目送对方离开时候的心情,已和先前送阎立本离开之时,有了极大的不同。
虽然说,对于韩王来说,他还是在离开时的心情更为沉重一些。
他也只能说服自己,他今日此举并非只是出于和李元轨的密谋,而是要以陛下看重的托孤臣子身份,行匡扶社稷之举。
然而这份好不容易升起几分的底气,又在出宫路上遇见李旭轮的时候化为了泡影。
这位周王该怎么说呢?
他自出生不久,就得到了洛州牧的名头,和东都洛阳牢牢地绑定在了一起,按说以他如今也已到了明事理的年纪,又有着这样一份自小遥领的官职,合该对于政务过问一二。
但作为洛州上官的体面,韩王是一点没看到,只看到他一副病恹恹又像是受到什么人胁迫一般的样子,拽着雍王在外行走。
怎么看都还像是个并未长成的孩子,而不是一个能站在安定公主对立面的大唐皇室继承人。
倒是与他同行的雍王李贤虽然腿脚不便,此前在北地战事中也有诸多错处,却还算有几分皇子体面。
李贤在朝着他致以晚辈礼节后又多问了句:“我见韩王面有忧色,不知是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
李元嘉摇了摇头:“无事。不过二位若是有空的话,还是多去陪陪天皇陛下吧。”
李旭轮试图压低了脑袋,隐藏起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这位皇叔祖一个想不开,直接将他给拎到阿耶面前去了。
他可没忘记自己到底是为何要装病的。
结果装个病也如此不安生,还要被太平支使着去探听李贤的口风。
要他说来这也实在没什么必要。方才他已和李贤交谈了一阵,听他说等到腿伤稍有起色后,便会远离两京而居,约摸也不会牵扯到那些烦心事里。
上面有个兄长带头,他便更觉自己的趋利避害之举很有必要。
偏偏突然杀出来了个韩王,似乎对他很有一番打量评审之意……
这就有些难受了。
他正打算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忽听李贤开口回道:“皇叔祖话说得有理,我二人即刻便去。”
李旭轮茫然地发出了一声疑问。
却并未留意到,此刻李贤微垂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暗沉之色。
要说他对于李治的病情真有那么多关切倒也未必,但他需要继续向父亲展示自己的孝顺,以获得仅剩不多的立足资本,那也无妨拉着有心避难的李旭轮,去父亲面前做个对照!
他又朝着李旭轮重复了一遍:“既是父亲抱恙,做儿子的总该去问候一番的。”
或许,这还是他能再临青云的绝佳机会。
……
这两兄弟和李治的见面之中说了些什么姑且不论,韩王却是因霍王再度登门,在折回住所后将今日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你说陛下没有立杞王为嗣的想法……”李元轨指尖有意无意地敲着桌案,将李元嘉带回来的种种消息,都在脑中忖度思虑了一轮。
这条将李上金排除在继承人之外的消息,对于他们这些有心直接和天后叫板的宗室来说,当然得算噩耗。
毕竟无论是李旭轮还是李贤上位,天后都不可能完全退出朝堂,便让他们很难凭借着从龙之功获得足够多的好处,甚至是能够图谋更多的东西。
但陛下不打算顺着眼前的局势,直接被安定公主胁迫让位,而是有意直接立储传位,借助宗室和朝臣的力量和安定公主一斗,逼迫天后在子女争位中退避二线,又无疑是个喜讯。
若是韩王对于李旭轮的观测为真,对方可能没有这个和安定公主相争的勇气,那他们……他们也不妨换个办法。
李元轨正了正面色,忽然问道:“你觉得,陛下有没有可能重立雍王为太子?”
李元嘉惊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雍王的太子之位已经被废了,甚至现在对其那个雍王的称呼,都未必会是最后的结果,怎能匹配太子之位!
李元轨却神色从容地作答:“有何不可呢?若说腿脚有伤便无缘储君之位,那你别忘了,当年的李承乾,并不是因为腿有残疾才被废黜的,而是因为谋逆。”
“至于雍王兵败一事就更不必说了。一来边境并未因此而陷入动乱,二来……若他能君临天下,那也自是成王败寇的道理。”
但非要说的话,其实还有些其他的理由。
在李元轨看来,李贤比起他的父亲还要不像是个合格的上位者,也比李旭轮有着不少已经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劣势。
那么毫无疑问,他若是还有心去争一争那个位置,对于宗室的依赖会远比李旭轮大得多。
至于这份依赖,到底是为他们这些冒险一搏之人换来更多的利益,还是让他们更有机会接近那个位置,就暂时不得而知了。
李元轨没将后面的那番话说出来,而是冠冕堂皇地又补充了一句:“元嘉,我们虽是要听从陛下的安排,但也得为你我的前途与安危着想吧。”
“若是你真如陛下所说的那样,成了扶持周王上位的社稷股肱,却被这位懦弱到只想避祸的继承人直接转手给卖了,以向他的姐姐示好,到时候岂不是在自寻死路?”
李元嘉:“这……”
李元轨看着他犹豫的表现,心知自己更多了几分说服他的把握,“反正,陛下只要是由他和天后所出的儿子继承皇位,是周王还是雍王根本没什么关系吧?你若还觉这其中有什么不妥的话——”
“不如在大朝会前后,再看看雍王和周王的表现。”
若要更为客观地品评这两位皇子,这等正式的场合再好不过。
他们所剩下的用于决定的时间,也确实不多了。
陛下的身体显然已因事不由己而愈发衰颓,竟连托孤之言都已对着李元嘉说出,想来是对于自己的身体有了预感。
到底是选谁,不能犹豫太久了。
一想到这里,李元嘉不由指尖一颤,“好,我会找机会同他们二人谈谈。”
就放在大朝会之后这等人员走动复杂的时候好了。
……
可或许是因为这份朝堂迭代的压力,当新年的讯号自东都鼓鸣传递在风中的时候,李元嘉甚至没能感觉到多少新春的喜气。
这替代了咸亨的上元年号,作为呼应李唐道教传统的祈福之言,也好像并未在他走出屋门时,让他觉得自己也为冥冥之中的福祉所眷顾。
倒是李清月饶有兴致地看着庭中的烧竹欢庆,而后一把抓着太平就跑去天后的寝殿要压胜钱去了。
“你都几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武媚娘好笑地将压胜福包和生辰礼物一并送到了女儿的手中。
见太平已是乖觉地意识到她们二人有话要说,从此地退了出去,她这才继续说道:“他将王方翼调回朝中了。”
李清月笑了笑:“也难为他将这些此前被他猜忌的本事人,都给一个个安排上岗。”
此前李治和李元嘉之间到底说了什么,虽不能直接被人听墙角听个明白,但李治对于李元嘉有所委任这一点,却并不难猜到。
现在阎立本请辞,李治又损失一名干将,自然也要将其余可用之人尽快调入朝中。
那么他又还何必顾及,王方翼乃是王皇后的堂兄,也是太原王氏的重要一员。
他只需要知道,王方翼的祖母乃是同安大长公主,和李唐之间有血脉关联。
而此人历任州郡地方,既有放手打压豪强、抚恤地方百姓的魄力,又有领兵稳守边陲的本事,自然要比此前李敬玄等人好用得多。
这朝堂争斗,终于随着李治的一系列操作,被彻底地摆上了台面!
改元——或许也当真在与这一串试图破局的改变相互照应。
李清月并不惧怕他的这等垂死挣扎,哪怕此次被他找回朝中的既算好人也算能人,也不会影响她在此时的行动。
她晃了晃手中的两份礼物,朝着武媚娘眨了下眼睛:“阿娘,用上元来作为李唐的收尾,也算是善始善终了吧?”
第263章
怎么不能算是善始善终呢?
大唐的第一个年号武德, 指代的是接续唐虞之风。
而这上元的年号,同样也是追忆先人。
若是真让其结束在这个年号,横看竖看, 都是一出前后照应。
武媚娘也是这样觉得的。
既已将一争皇位的谋划彻底放到明面上来说,她也毫不介意于接下安定的这句新年展望。
“这些李唐宗法的拥趸者为了立谁为太子的事各怀心思,你倒是连他们该怎么给李唐王朝陪葬都已经想好了。”
李清月一脸无辜:“谁让有些人非要明知不可而为之, 可不能怪我没给他们留下生路。”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你说他们是明知不可而为之,我却觉得这话用来品评他们, 还是太给面子了一些。或许在他们眼中,你我才是那明知不可却非要趁势而起的一方。”
他们的种种表现, 该当称为抱残守缺才对。
但她这句点评出口, 随即就见女儿摇了摇头:“您说的不全对,有些人将你我都视为敌人,有些人却只将我视为敌人。”
“天后执掌朝纲, 选贤举能,代行天皇政务已有十年之久, 可对于这些食古不化之人来说,您还依然是需要由天皇馈赠才能坐拥权柄之人, 而非有改朝换代想法的对手。这多可笑啊。”
李清月目光里的寒芒一闪而过,却又旋即变成了一抹玩味的笑容:“阿娘,我真是期待看到他们发觉——不是做了天后,就非要扶持皇子上位,甚至还能再行悖逆之事的一天!”
到了那一天, 她们母女二人所迎来的反对浪潮, 才是远比任何一刻都要更高。
可那又如何?
若要再不受制于人, 这一步终究是要迈出的。
武媚娘接过了李清月递过来的大朝会冠冕,望着面前的镜中身影, 一边将其戴在了发髻之上一边答道:“我也很期待这一日的到来。”
她回头朝着女儿看去,面上不无欣慰之色:“我更庆幸,直到如今,你父皇也没改变那个不想立你为太子的决定。”
若是李治能狠得下心来做出这样的决定,说不定她还要感到几分忧虑,毕竟,若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能早一步成为皇帝,便没必要在太子的位置上待太久。
若非父权宗法制度负隅顽抗之人就算没什么本事,也要前仆后继而来,让人清楚地看到方今世道是何种模样,安定也未必会跟她捆绑得如此紧密,必须要有一位有足够手腕的盟友彼此呼应传承。
可惜,这最后的一点生机也没能被李治把握住。
那便只能……送他一个惊喜了。
让他看看,在他看来只要立她所出子嗣为继承人便无妨的天后,到底能够“偏私”到什么地步!
或许这个让人颇为期待的一幕也不会太远了。
李清月跟上了武媚娘走出大殿的脚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道:“他如果想立的话早就立了,何必拖延到现在。就算他真的忽然有了这样的举动,要么便是权宜之计,要么便是还抱着让我先行顶上、随后传位兄弟子侄的算盘。”
“这些传承千年的规则若不先经由人打破,便总还固化在那些人的脑子里,将其奉为圭臬真理,他又怎么会例外呢?”
武媚娘回头望去,只见自殿内到殿外迈出的一步,正让安定的目光中落满了这元月初一的朝晖。
她更是看到,在这刚按虚岁来算到了双十年华的镇国公主身上,承载着一份旭日昂扬的昭昭明光。
她已越发有了君临天下的气度。
而作为她的母亲,她又何尝不是在这将近二十年,或许还要更长的时间里,已做好了真正执掌天下命脉的准备。
当她有了这个最合适的继承人后,也不妨让这改朝换代的疾风骤雨,来得更为猛烈一些!
“走吧,先去看看这大朝会上的景象。”
相比于去年的大朝会,今年的元月初一朝会,实在是有了不小的改变。
周王李旭轮因抱病的缘故并未出席,让本想找他聊聊的韩王李元嘉扑了个空,大概只是这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条。
当李贤正和李元嘉低声交谈之时,他便看见了一批此前无缘前朝之人,以再无一点拘束的姿态出现在了此地,当即下意识地放轻了自己的声音。
而后,看着这一位位或是因安定公主提携而出现在此地,或是因珠英学士选拔而进入前朝的女官,站在了她们各自的职位分属的地方。
这些人中有十多人,本该出现在内外命妇参拜天后的典仪之中,却因早已任职朝中将近一年,各有操持的事务,已极为适应这前朝的气氛。
李贤更是发觉,在他出征北地的这段时日中,朝臣显然也已习惯了前朝多出这一批女官来,以至于除了他之外,根本没人对她们的到来投以异样的眼光。
意识到这一点,他在应付李元嘉的闲谈中也不免失去了几分兴致。若非他还记得自己方今处在何种为难的局面下,该当尽快挽回宗室与朝臣对他的印象,只怕他还难以压下心中的失态。
但他实在很难不让自己去想,女官也是官员,这批明确经由考核诞生的女官,凭借着真才实学让人接受她们的存在,只花费了这么短的时间,那么若是如同阿耶一度提及的那样,让安定成为大唐的太子,会不会只需要更短的时间,就能让朝臣接受这个转变。
不……或许都不用多久,因为已经有太多的官员和她的利益绑定在一起,有太多人曾经和她并肩作战,也有太多人就是出自她的栽培。
这些人在他举目看去间,一个个地跳入了他的眼帘,不断地在提醒着他,他输掉的何止是那一场对战铁勒的战事!
他若还想做太子,将自己那些丢脸的过去给抹消干净,就必须抓住这仅剩不多的机会。
他匆匆收回了视线,和李元嘉简单两句结束了对话。
好在对方显然没有意识到他此刻的情绪翻涌,也并不意外于他的选择,谁让此刻,天皇天后和镇国安定公主都已抵达了朝堂之上。
该是大朝会开始之时了。
李贤目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天皇天后并非相携而来,而是在天皇由宫人扶持落座之后,才见天后在安定公主的陪同之下抵达此地。相比于病弱更甚的天皇,那对母女威势正盛,光华璀璨的样子也越发鲜明地呈现在了朝臣面前。
若非随后的各方朝集使奏报,都是报向天皇天后二人的,李贤甚至有一瞬的错觉,这朝堂之上已再无天皇陛下存在的必要。
不对,他不该有这样的想法。李贤咬着牙低头暗自想道。
他听到此时正轮到地方官吏的奏报。
恰逢南诏的前一位蒙舍诏王细逻奴病逝,便由他的长子逻盛炎前来洛阳向天皇请命,在他接替父亲坐上那个蒙舍诏王的位置后,继续担任大唐的刺史,镇守地方,并由他那个出生于永徽六年的儿子担任继承人的位置。
那分明才是正常的传承!
他却并未留意到,当在场众人都因这位新的蒙舍诏王而分去注意的时候,还有一人的目光始终没从他的脸上挪开。
在这朝会散去后,便先是跟随着人流走出了含元殿,而后走到了安定公主的身边。
“有事?”李清月朝着唐璿瞥了一眼,不知该不该说对方之前在梁州任职数年,才得到了前往宣州升迁的资格,一步步打磨资历,实在是很有好处的。
就比如在此次阎立本有意请辞之后,既然天皇已经做出了将王方翼调度还朝的决定,天后便绝不会再支持他将“自己人”扶持上左相的位置。
到时候最接近这个位置的,只怕还是唐璿。
也不知道等他收到那份委任的时候,会是何种表情。
不过现在,还是唐璿有话要对她说。
他低声说道:“这位雍王似乎并未被北方沙碛的风吹醒头脑,我看您还是将他外调出去为好,免得他在朝中结党,给您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这种人能将一个太子出征搞成这副样子,显然也没这个掀起太大风浪的本事,可他毕竟占着一个皇子的位置,要恶心人,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唐璿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此前是何等脾性我不清楚,但我看他应当是被曾为太子的经历给养大了胃口,今日还不知怀的什么心思。”
他等了一会儿,却没从李清月这里得到一个答复,刚想再说两句,就听她忽然笑了一声,朝着他投来了个赞许的目光:“行了,我知道他是什么情况。你也不必担心,就算他是潜龙,现在也已被斩了四肢变成条蛇了,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想要让他爬到太阳底下,晒一晒他的心思呢?”
她其实还是很希望李贤能稍微争气一点的。
若不然,怎么能凭借着这个鱼饵钓出更多的大鱼来。
可看起来……他还是太过愚笨了,只一个照面就被唐璿看出了不妥来。
也不知道除了先前就在和他搭话的李元嘉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能相信他会“改过向善”,也是个可造之材。
李清月摸了摸下巴,决定之后有空的话,就让成功挺过辽东改造的李敬业去和李贤接触接触。
要是连李敬业都觉得李贤这表现叫做心怀鬼胎的话,那她可能得再想想其他的办法给他发挥。
“真……”
真的没问题吗?
唐璿还是觉得,以他在各地刺史任上的经验,在夯实了基础后就应该毫不留情地对敌人予以打击,不必再多和对方虚与委蛇。以安定公主今日的地位,要解决一个李贤简直就是狂风扫落叶的轻松,怎么还要再留对方一阵。
却见李清月已匆匆抬起了手,打断了他的话茬:“无妨,我自有分寸。我还有点事,先失陪一会儿。”
她的目光已被另外一头的动静给吸引了过去。
相比于讨论李贤的那等糟心事,自然还是那边的情况有意思得多,也让人忍俊不禁。
唐璿循着李清月的目光看去,就见那头还得算是几个熟人。
其中的一个,不是去年大朝会之后给过人惊吓的马长曦又是谁。
此刻她正将一个身形瘦小些的女官给荫庇在自己的身后,一副据理力争的姿态望着面前之人。
在她对面的那人刚出了含元殿的门,不必遵循御前身着官服的体面,就已将自己裹在了厚重的大氅之中,倒是让人险些没分出来,她此刻面上的泛红,到底是被焐热的,还是被面前之人给气的。
但李清月就算没有走到近前也可以确定,必定还是后者。
许穆言没有留意到安定公主的靠近,而是自顾自地看向了面前的马长曦,和被她挡在后面的王师若。
“我去年就想说你办事不厚道了,被镇国公主指派出行的队伍带走了你的下属,你就来四海行会出题选人,难道不知道我在行会中也有不少生意往来,而且也缺人手吗?”
“现在好不容易天后发起了珠英学士的考核,在其中选出个术算天才来,作答的还是我早年间提出的漕运改革问题,结果你又将人给抢走了!”
许穆言简直觉得自己和马长曦犯冲。
她顺手推了推自己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又忽然想起来这东西还是她之前找马长曦定制的,气得直接将其从脸上取了下来,揣进了大氅的衣兜里。
“你将人带走也就算了,但你别忘了,她不是你们将作监的官员。”
马长曦又不是许敬宗,会被许穆言直击痛脚,刺激得抄起拐杖打人。若要比言语犀利,像她这种天天将手下工匠骂得狗血淋头的,更不会怕她。
不过是因为现在大家都还没出丹凤门,吵得太厉害有伤天后和安定公主的体面罢了。
她从容地又将王师若往后挡了挡,问道:“所以呢?”
许穆言啧了一声:“她们说你和公主下了军令状,非要在两年内弄出个东西来,现在已过了一年还没听你这边有消息,你若是心中着急,那也无可厚非,但我这边也确实需要人手。”
“自去岁天灾缓和之后,各地转运使的压力陡降,也都已走上了正轨,无需我再多加费心,那便是时候将漕运改动提上日程,总好过再往下拖延。要知多拖一年,便多费一年的钱粮。”
“你把人借我半年,我自去公主那里立个字据,绝不逾时!”
王师若有些局促地朝着这位许度支的脸上看去,又见马少监在这等情况下依然没有退让半步,不知自己该当有个什么表现。
在通过天后的考察成为女官之前,她虽然知道自己的术算天赋不低,却也没料到会抢手到这个地步。
也就是这一转头的来回打量,她忽然自后头看到了个更加重量级的人物。
安定公主发觉了她的目光,对着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许穆言和马长曦的抢人。
或许再准确一点说,她是在听这两人的新年计划。
“你若真缺演算人才了,直接找漕运大户的账房协助都成,何必非要找到我这儿来。”马长曦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许穆言的提议。
“此次北地之战,唐军床弩的杀伤力仍需改善,已在大军折返后专程成立了弓弩改造项目,正需要谨慎计算弩箭轨迹。大都护也说想要看看,能不能再为受降城城头多添几项重器,以防备胡虏来袭。此为生死攸关的大事,自然比你那头的要紧多了。”
“至于我向大都护承诺的东西,如今最重要的一步已经完成了,只差那批制作出来的管材和其他结构组合到一处去,就不劳烦你操心我会不会无法按时完工了。”
枪管有了,火药也有了,现在剩下的就是按照李清月所说,将火石点火以更为便利且安全的方式呈现出来,哪里就像许穆言所说,她是因为拿不出个成果,才非要将人才给扣留在自己这里。
她这边的两件都是大事好不好。
虽然如今将作监这边的顶头上司论起本事差了她太多,按照大都护的说法,便是迟早要将其换下去,但马长曦自觉自己还是得拿出更有分量的成果,才能对得起安定公主给她开出的俸禄,也能让她再行升职更有说服力。
再说了,许穆言那边的漕运一事,还能委托给外人来一起办理,她这边的事情却是还需保密的。自然还是由王师若来协助她最为合适。
许穆言素来精明,怎么就在这种问题上看不明白呢?
她这最后一句话念在身处大庭广众之下,没有直接说出来,却被许穆言在马长曦的眼睛里读了出来。
她当即眉头一挑,明艳的面容上闪过了一抹恼怒之色:“所以你是绝不让人?”
“对。”马长曦点点头。
“你……”许穆言刚要继续说下去,就被肩头忽然搭上来的那只手给打断了话茬。
“你缺人的话,我和你同去如何?我自认自己的术算课程也挺出色的。”
“公主?”许穆言转头惊道。
“我说认真的。”李清月迎着她惊讶的目光,一本正经地说道,“要不是大唐缺主帅,我得当仁不让地顶上,说不定我还能做个术算名家呢。”
她毕竟是从现代社会的数学课程中摸爬滚打过来的,相比起现在还没完全成系统的古代数学,那确实是有点降维打击了,这么算起来她的这句话也没说错,也便将其说得尤其理直气壮。
许穆言和李清月也算认识了不短的时间,知道她确实不会拿这些开玩笑。
她就是觉得:“……您才刚从北地出征而归,又要因为这点小事亲自离开两京都城之地,会不会太过辛劳了?”
李清月答道:“你方才不是还说,这漕运之事至关重要,多往后拖延一年,便要多浪费一年的钱粮?由我亲自随你前去办理,总不会弄出什么岔子了。再说了——”
她目光中的冷色一闪而过,“我不离开洛阳,有些人怎么会有这个跳出来作乱的本事呢?”
总得先让那些杂鱼全部浮出水面,才好将他们一网打尽,拉开那真正颠覆朝纲的序幕!
“那便如您所愿吧。”许穆言听出了她话中的杀气,也清楚自己的这件事算是恰好撞到了个好时候。
但这并不妨碍她在随同李清月离去的时候,朝着马长曦投去了一个不知该算示威还是炫耀的眼神。
马长曦沉默了片刻,终于没忍住扶额长叹。
自打她从海州被选入安定公主手下,见到的人真是越来越多样了。
“马少监?”王师若朝着她喊了一声。
马长曦连忙端起了自己平日里在将作监说一不二的形象:“走吧,今年虽是赶不上大都护的生辰礼了,总不能拖到明年去。”
她自有底气,没觉自己在何处落后了旁人。
就算世人还大多不知她到底为安定公主做了什么,但她没忘记,距离四海行会的那支队伍出行,已经将近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她们现在……该当抵达所在的位置了吧。
或许已经取得了什么成果,只是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才没能被中原获知。
她等着这条消息传回来,让她所做的武器扬名天下的那一天!
……
她也确实没有预料有误,此时由澄心所主持的船队,已经经由了长途跋涉,停靠在了一处海岸之上。
船上的士卒早已将这片海岸临近的城市掌控了下来,以确保这支船队驻扎的消息并未外传到有关人员的耳中。
现在,在澄心面前有两幅地图。
其中一幅是从拂菻国的商人处弄来的海图,以确保她们也能沿着那些罗马商人抵达广州海岸的航行路线,来到这片距离中原数万里之遥的地方。
而另外的一幅地图,则是近来由王玄策带着尉迟循毓,由钦陵赞卓带着韦淳探听而来的种种消息。
打从永徽年间,大食吞灭波斯,成为大唐相邻的一方强国开始,中原便从未疏于对这方邻居的观察。
但只怕就连王座之上的大唐天子都不会想到,镇国安定公主为了给下属谋求一份让人闭嘴的战功,居然会将算盘打到这里来。
她也必须这么做!
吐蕃被她逼入卫藏四如之地,倘若还有可能要打一场翻身仗的话,那便是如当年禄东赞所做的那样,和大食再度联手。
李清月绝不相信,就因为贺兰敏之那个无关紧要的联姻,就能让大食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选择和大唐站在一条心上。
为了以防万一,在彻底攻灭吐蕃之前,她必须再做一件事,那就是削弱大食的实力!
澄心盘算着那两方探查之人带回来的消息。
自唐军因安定公主的缘故,在安西都护稳住了局面后,虽然起先为波斯设立的波斯都督府,没能实现卑斯陆复国的愿景,反而让他不得不在又遭胁迫后逃往长安,但也让大食放弃了继续发展往东侵略的想法。
去岁天后取士,令刘旋和郭元振带兵在碎叶水建城,更进一步加强了对于安西都护的掌控,让大食只能理智地选择从另外一方进军。
往西去打,一直打到拂菻的腹地去!
在大食取代了波斯帝国后异常强势的进攻面前,一度为拂菻(东罗马帝国)所拥有的小亚细亚已经完成了易主。
现在阻拦在大食面前的,只剩下了横跨在海峡之上的君士坦丁堡。
只要能够攻破前方的屏障,他们便能击溃敌方,将权力之手伸向海峡对面更为广阔的土地。
等到将这一路强敌给侵吞下去,谁知他们能不能整合军队,再和大唐于边境较量一番。
“我们来得可真是时候。”澄心望着面前的战图,在那张依然温和可亲的脸上,都不免带上了热切之色。
谁让她的这句结论得出的一点没错。
在数年前,大食曾经对着那座海上门户发起过一次进攻,但因带兵之人本事有限,又逢国主易位,不得不撤兵而走。
这一次他们彻底放弃了和吐蕃联手进攻大唐的计划,将所有的人力都投入到了此次的作战之中,预备以水陆两线并进的方式进攻君士坦丁堡。
此等强敌来袭之下,拂菻势必要在国中筹措应战的人手。
一个要攻一个要守,便更没人会留意到,有这样的一支军队已经出现在了距离前线并没有太远的地方。
就是有个问题……情况和安定公主所计划的,可能出现了一点偏差。
按照安定公主所说,她们这次要做的事情,说是逐虎驱狼也好,说是远交近攻也罢,就是要支援拂菻国这边,击退大食的进攻,进一步削弱她们的这个邻居,再断吐蕃的一条臂膀。
但王玄策却潜伏往君士坦丁堡,带回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拂菻国的防守船队上装备了一种特殊的武器。
这种武器是在五年前由一名工匠带到王都来的,名为希腊火。
它被拂菻国的王室严防死守,绝不让外人知晓其到底有何奥秘,但王玄策带人多方查探,大略知道了些此物的特征。
说是在作战之时能将其喷向敌军的战船,见光即燃,甚至还能在海面之上燃烧,若是敌军的战船撤退得不够及时,便会全部落入火海之中。此物曾经在早年间的西部海战上用过几次,但因大多是内部争斗,便没能将威名传扬在外。
“王都之战必定拼死而守,又有这等至今未见真容的武器……”澄心忖度了一阵,忽然朝着钦陵赞卓问道,“以将军对战场的考量,你觉得谁能取胜?”
钦陵赞卓本就因此事后续还与进攻吐蕃有关而全心投入,听到澄心发问,他当即说出了自己思虑已久的判断:“大食赢不了,若是操作不当的话,可能还会蒙受不小的损失。”
他想了想,又多补充了一句:“但这个损失会不会到让大食伤筋动骨的地步,不好说。他们有没有可能因西路战线的失利,而与吐蕃更有了结盟的机会,也不好说。”
澄心会意:“也就是说,最好能让他们将更多的人力投入这方战场,也被打得更痛一些?”
钦陵赞卓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冷冽的笑容:“不错。”
这沿途的风浪所带来的不适,早已在这几个月间完全恢复了过来。
一想到神火飞鸦这样的武器到底能发挥出怎样的效果,钦陵赞卓就算此前没有这个打海战的机会,也因这份卓越的军事才能,对于他们所能办到的事情,有了一份势在必得的底气。
要他看来,或许他们能做的绝不仅仅是逐虎驱狼而已,而是让大食和拂菻来上一出两败俱伤!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澄心再度开口:“若我将船队在此战之中的指挥权交给你,你能不能向我保证,绝不会堕了大都护的颜面?”
钦陵赞卓几乎是想都不想地便给出了答案:“我能!”
他当然能。
安定公主敢用他,还是用在这个特殊的战场上。安定公主的属下敢用他,敢在远赴异乡之时对他委以信任。
那他也自然敢去夺来她们想要的战果。
“好,那就请钦陵将军接下此任吧。”
澄心话音刚落,钦陵赞卓就见韦淳抱着一面军旗朝着他走了过来。
这份军令既是在中原之外的地方临时发出,自然无法以严格的诏书形式下达,但当这面军旗被交到他手中的时候,从澄心的目光里,钦陵赞卓看到了一种不知该当如何形容的情绪,仿佛这面军旗的分量,远远不止他所看到的那样。
他将军旗展开,只见其上是一个烫金的“武”字。
那赫然是一面武字军旗!
第264章
“武?”钦陵赞卓试探性地望向了澄心。
这一个武字, 显然不是在说,她们要以武力涉足于大食和拂菻国之间的争斗,而是一个姓氏。
但若这个武字仅仅代表的是澄心被赐予的“武”姓, 她好像并不需要将这面旗帜,以这样郑而重之的态度交到他的面前。
这交战的两方对于大唐还时常以大秦(或者秦那斯坦)相称,那么她们本可以借着此次出兵, 将李唐之名宣扬于外,以纠正一番对于大秦或者是汉国的称呼。
但现在都没有。
所以这一个“武”字的意义, 远不是那么简单。
澄心很欣赏钦陵赞卓的敏锐,开口回道:“在我们临行之前, 大都护专门说过, 这个武,指的是天后的武,也是她的武字。”
“她还说过一句话, 这个答案暂时不必告诉王玄策等人,也不必弄到同行军中人尽皆知的地步, 但能告诉你。”
韦淳摸了摸自己在抱着旗子过来的时候,还在袖子里藏着的一把袖箭, 心中暗忖,她要不要在钦陵赞卓因这个答案有异常表现的下一刻,便先来上一出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虽然她自己在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别管她是不是将安定公主视为追寻的目标,一门心思想要在她手下出人头地, 也愣是被吓了一大跳, 但怎么说呢……
钦陵赞卓本就是降将, 现在又身在疆土之外这等微妙的地方,她必须将所有潜藏的危机都给解决掉。
哪知道她瞧见的却是对方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韦淳眉峰一动, 在旁插话:“你没什么想问的?”
钦陵赞卓摇头:“大都护在自吐蕃凯旋班师还朝的路上,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她想要做的事情,谁也没法阻拦于她,就算是太子也不行,那么——大唐的天子应该也不行。”
“我想要的不过是吐蕃为我噶尔家族的灭族之仇付出代价,大都护要做出什么其他决定,都跟我没有关系。”
他将军旗捧在了手中,深深地朝着东方行了一礼,这才转向了澄心和韦淳的方向。“请大都护放心,就算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会影响我当日的效忠。我会选择合适的时候进军的。”
澄心颔首微笑:“好,我们也会选择合适的时候造访这两方的。”
不需要再多的话来解释了。
无论她们各自是因什么理由,接受了这个武字旗的说法,甚至于期盼着看到,这面大旗扬帆海上时,也将安定公主的威名宣扬到中原以外的地方——
只要达成的结果是相同的,那便足够了!
合作愉快。
……
这些藏匿在海湾之中的海船很快经历了最后的一轮盘查,将各艘船上的军备武器还有操持武器的士卒都进行了查漏补缺。
沿途的海船航行,已经让这些士卒又被打熬了一番体魄。在选人之时对于海航经验的需求,更是让他们就算从渤海换到这片内海,也能尽快适应战斗的节奏。
所以唯独需要等待的,只是一个作战的时机而已。
而这个时机,甚至要比她们所预料的,还要来得更快一些。
二月刚到,大食就已毫不停留地发起了进攻。
君士坦丁堡还未彻底开春,穿城而过的海风里也还带着几分寒意。
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大食的兵马分作两路朝着那头迈进,在脚步中没有片刻犹豫。
倒也不能怪他们如此心急。
澄心派出去的人手只知大食在入侵安西都护上的失利,却不知碎叶城防线在去年的建立,对于大食造成的影响其实还要更大一些。
郭元振提议的募兵制度在大唐的西域开始予以施行,给不明兵制改革的大食人带来的,是近在咫尺的危机。
他们无法确定,这是不是邻居要对着他们发兵的征兆。
偏偏有吐蕃这个示范在前,进攻碎叶城显然是个不太明智的举动,难保不会惹来大唐那位虎将的带兵反击。
所幸他们还有一个划算的办法,那就是趁着唐军立足未稳,边防士卒没有深入进攻的本事,由他们这边尽快拿下君士坦丁堡,而后带着吞并对方后增加的实力做出还击。
何况这场提早发起的进攻,也应当能让拂菻那头的敌军来不及做好充足的准备!
负责统领水师的大食将领就是这么想的,也在登上船头眺望远处的海面时,脸上写满了踌躇满志。
上一次大食进攻君士坦丁堡,以陆军败退告终,这一次,他们必定要以更为充分的准备,和水陆两线并进的方式一雪前耻。
自大食取代了波斯,自小亚细亚落入大食手中后,他所统领的这一路海军便已投入到了海战的演习训练之中,正该在今日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拂菻在陆上修建的两道城墙和巴尔干山脉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但那又如何?
他们在海上的大门,势必要被大食的军队所打开。
怀揣着这份热切的希望,这位统兵的将领直接下达了加速前进的号令。
就算未及开春入夏,在海面上盛行的西南风还正在阻挡着船只行进的速度,也丝毫没有影响这船队蓄势前行的战意。
加速行进之中,远处的海岸线已经隐约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连带着出现的,还有自君士坦丁堡中行出的戍守船队。
远远对比出了己方船只和那头战船的大小,这位海军将领更觉己方的胜算不断攀升。
他眯着眼睛喃喃开口:“若是在那头南北两条狭长的海路中交战,我可能还要担心一下,这些小船会不会在作战之中更为灵便,阻止我军登岸,但现在……”
现在就不必有这样的忧虑。
眼下船只还在内海中最为宽广的一片海域,随时能够加速行进,展开海上交锋,他们这头的大船就远比对面的中小型战船有作战的优势。
更别提,他们这边的船上都装备了最为优质的弓弩,还是在此前和吐蕃以及大唐的合作与交手中一步步改良出来的,一旦敌方行到近前,势必要遭到一场狂风暴雨一般的打击。
眼看着对方的船只已将双方距离拉近到了来不及撤走的地步,这位大食的海军将领已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压在船舷的边缘。
不必犹豫了!
无论对方为何会选择以这等好生劣势的方式发起进攻,既然已到两军相遇之时,那就只有狭路相逢,勇者取胜!
“动手!先逼退敌军的后路,然后从中间撞开他们的船队。”
海军将领飞快地下达了指令。
大船的优势必须要完全发挥出来,抢占先机利用船只体型优势破坏敌军的船队,正是他选择的第一项举措。
但这显然还不够。
随着船只破浪而去,又一条命令被传递了下去:“各部弓弩手预备,随时听候指令。”
一张张弓弦随着这号令的下达被拉在了紧绷的状态。
这些并未发射的战弓被稳稳当当地架设在了船头,随同这些齐头并进的大船一起,在这冬日的海上泛着一层冷冽的寒光。
只等着大船撞角撕开一道缝隙,便能让这泼天箭雨朝着前方的拂菻国船队宣泄而下。
但无论是这些操持弓弩的士卒,还是那位下达指令的将领都没有看到,在这些迅疾行来的小型战船上,靠近外围的一艘海船渐渐地落到了最后。
而在这艘船的船舱中,有一个人的脸色远比敌军的弓箭和船下的海水还要冷得多。
君士坦丁堡乃是拂菻国的王都,就算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势必会被纳入大食能够进攻谋取的位置上,但也绝不会被人如此轻易地攻破。
一想到自己的背后有着君士坦丁堡内的教堂、竞技场与皇宫,也知道一旦此地丢失,拂菻将会彻底成为过去,他们这些出城反击的士卒,便绝不敢有任何的一点轻忽。
这些小船也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习惯了海峡作战而有的造船习惯,更不是他们在仓促应战之下迫不得已的选择,而是——
最适合他们将那份秘密武器用在战场之上的承载体。
眼见距离已一步步拉近,敌方更是先一步冲锋而来,这头拂菻国的将领再不犹豫,敲响了作为宣战信号的海上钟声。
这一道铿然的声响,也随着海风被吹入了大食将领的耳中。
但在他的目光中更为鲜明的,显然是那一艘弩箭全开,意图将敌军划为两半的我军大船!
该是他们的优势,便谁都别想夺走。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与他同在这方船头的士卒左右张望了一番后,出声问道:“将军,您有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气味?”
气味,什么气味?
那士卒皱着眉头辨认了一番,以极为笃定的语气说道:“好浓的气味,是……松香和硫磺的气味!”
在这一刻,西南方向吹来的风,正将来势不减的敌船上的气味吹到他们的面前。
奇怪的正在这里。
为何行军的海船之上会有那么浓烈的香味?
这又不是一艘艘运载香料的船只,那就不应当会有这样的气味。
大食将领也忽然敏锐地察觉到,被强力的海风吹来的,好像并不只是那种特殊的松香硫磺气味,还有一种仿佛凝聚在一处的热浪,有别于此前的海风森寒。
他也陡然发觉,在这些迅疾行来的海船船头,缺了太多本该已准备就绪的弓弩与爪钩。
这绝不是本该在全力作战之时拿出的表现。
可若是只看船只行进而来的速度,那头的敌军又分明没有任何一点避战的意图。
饶是大食的将领自觉己方胜券在握,在先前的进军中满是杀入君士坦丁堡城内的展望,现在也终于在速速进军的头脑发热中缓回来了几分,面露警惕地盯着这些来袭的战船。
不对劲。
这些异常容不得他不感到一种迎面而来的危机。
“放箭!速速放箭杀敌!”他连忙下令。
先将那些船上的士卒给射杀,再以战船重器凿穿敌军的船只,只要他们的行动够快,敌军再想玩什么花样,也都没这个本事拦下他们进攻的脚步。
但很显然,当他在闻到气味,察觉到冬日的异常热浪时,这才匆匆下达号令,必定是已经晚了!
在这些小船上装载着的作战士卒并不太多,其中的大半战船上,也几乎没有装载海战所用的大型弩箭和连桥,只有一种混合了石油、硫磺、沥青、松香和树脂,又经过了加热而形成的液体。
那就是拂菻国的秘密武器希腊火。
它们被装载在了巨大的容器之中,连接着一根根放在后世该当叫做虹吸管的东西,一路延展到了船头。
比起弓弩,这些东西才是那些拂菻国士卒真正携带的退敌利器。
也几乎就是在两方的船只抵达到更为接近的距离,从这些管子中爆发出了一阵阵的轰鸣之声。
与此同时,其中当先加速的几艘战船仿佛还有风力的托举推进,就这么以一种毫不在意于损伤的方式,直冲那些大船而来。
霎时间,轰鸣声中喷溅而出的热浪和液体,以一种避无可避地方式浇落在了这些大食战船上,船头的士卒身上,还有两船之间的海面上。
还有一声巨响。
正是一艘小船以不避不让的姿态阻挡在了当先开道的大食战船之前。
被凿穿的小船上同样有着成片的“热油”泼洒而下,随同被撞开的豁口处倾倒的浮油一并,将那艘大船自上下两面包裹在了中央。
大食的海军将领还未能来得及下达号令,让那艘过分在前的战船尽快退回,就已见到了一点明火,正朝着船上丢了过去。
“拦住他们!”
不对,那可能不应当叫做丢。
在两道相撞的声音传来同时,这些小船就已各自绕开了这片海面,仿佛是为了防止那些漂在海面上的浮油也会落到它们的身上。
但面对着那些还未遭到油管喷淋的船只,它们依然以灵活而狠辣的方式撞了上去。
落后半步的海船之上,那些士卒也终于晚了一阵地现身,将点燃的火布团裹挟着石块,朝着大食海船抛掷而出。
瞬息之间的交锋里,拂菻国的士卒已被大食的乱箭射杀了不少,就连船只都在相撞的打击中被毁坏了不少。
可显而易见,他们的船队并没有出现任何的紊乱,仿佛这就是对他们而言,最为合适的海船进攻方式。
因为……
火已经烧起来了。
起火了!
那一个个燃烧的火团落在大食海船之上的时候,那位已然惊觉局势不对的大食将领终于意识到,那股浓烈的气味到底代表着什么。
那是一种可怕的助燃剂。
不错,海上的船只本没有那么容易燃烧起来。拂菻国的航海技术虽然优秀,也还是少了投石机的精准度,和弓弩的穿透破坏力,就让他们无法复刻大唐和倭国在海上的交手。
可偏偏就是因为一种原材料的存在和这种希腊火的配方,让他们有了另外的一种方式,能够在海上放出一把肆无忌惮的火。
倾倒而下在海面上的油起了火,被泼洒了燃料的海船起了火,被小船献祭拦路而沾染上燃料的船,也起了火!
这些漂浮在水上的火仿佛对于海水有着一种天然的克制,根本没有露出任何一点能够被浇灭的迹象。只有一次次地被海浪海风助长,借着木质船身燃烧得越发旺盛。
就这样烧成了一片火海。
眼见这样的一幕,大食的海军将领面色煞白。
他怎么都没想到,变故居然会发生在这瞬息之间,根本就没给他以撤军而回的机会。
偏偏对方的那些小船却在造成了这出意外打击的同时,除了那些本就被指派为牺牲助燃的数艘,其他的海船都有了撤离出去的机会。
间隔着火海,他也终于看到,在这些船只上并不是没有配备士卒,更不是没有配备弓弩,只是他们都先被隐藏在了船舱之中。直到经过了这第一轮的碰撞,因为火油的存在夺取了优势,这才在此刻回到了他们应当在的位置上。
“灭火,还不快灭火!”
这将领一把抢夺过了士卒手中的水桶,将原本用于行船供给淡水的水桶,朝着船头燃起火势的位置砸了过去,发出了“嘭”的一下声响。
但海水没能熄灭火焰,这淡水也照样不行。
那些火苗随同着香味的扩散而愈发炽烈,只在水桶砸到面前的须臾缩小了一点,而后便以更快的速度升腾而起。
他惊惧地回头,就见同一时间,仿佛是意识到了他这一边的船队到底是由何人、由哪一条船所指挥,有一艘穿行而来的小船冲撞了上来,就这么目标明确撞到了他的船上,更进一步加大了火势。
甚至一路顺着船上又一次被浇落的火油,直接烧到了这海军将领的身上。
已然迫近面前的热浪和浓烟,将他的身形给完全包裹在了里面。
他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尖叫。
下一刻,在这船上垂死挣扎的士卒就听到了一阵落水之声。
那是这位海军将领在惊慌之中,直接跳到了海水里。
在穿过了海面上的石油,落入海面以下的时候,大约是上天终究对他还有几分眷顾,让他身上的火熄灭了下去。
可在他过了憋气的限制需要浮出水面的时候,滚滚热浪再一次将他包围在了当中。
他看得到,举目四望的火海,已经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封锁了海面上的生路。
这些越燃越高的火焰,和船头燃起的烈火一个向上、一个向下,彼此交汇着触碰到了一起,更是将船头士卒的惨烈呼喊给直接吞没了下去。
这海军将领试图再一次潜到海面以下,朝着没被石油沾染的地方游去,但他的速度又哪里能够比得上船队的速度。
拂菻国的海船已飞快地将多余的燃料,都朝着海面上砸了过来。
相比于此前的撞船精准,他们现在的抛掷举动就要容易太多了。
那简直就像是在往一个火堆之中抛掷木柴。
当火堆的范围已经足够宽广的时候,这根木柴无论如何都能被砸进它该去的地方。
以至于在那大食的海军将领,顶着险些让他窒息的热浪挣扎探头之时,能够看到的最后一点希望,就是原本落在后方的几条大船还没有遭到波及。
它们在无法接到主帅指挥的情况下,在求生的本能面前选择了先行穿出包围圈,凭借着体型的优势,说不定还真能在敌军燃料接续不力的情况下冲出一条生路。
可偏偏在他濒死的视线里,又看到了另外的一道火光,径直朝着那些意图逃奔的战船而去。
一只只火鸟忽然绽放在了火海之上,烧得异常炫目。
它们不知道是从何处出现在了此地,以一种异常精准的方式砸在了那几艘战船之上。
也就在其砸中目标的同时,一种轰鸣爆响以一种远胜过先前燃油喷溅而出时候的动静,炸开在了海面之上。
火势还未开始扩散。
但三只击中同一个目标的飞鸟,却在顷刻之间,将原本还算完好的船身打出了一个窟窿。
对于这些并没有水密舱设置、空有外形巨大的海船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出灭顶的灾劫。
而这一只只火焰飞鸟的降临,也无疑是断绝了余下船只想要逃遁的希望。
本就已快被熏晕的海军将领眼见这样的一幕,直接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沉入了海中,再也没有冒头出来。
但他却没能看到,在这些神火飞鸟降临在此间战场上的那一刻,他的对手之中负责指挥船队的那人,脸色也并没有多么好看。
希腊火的点燃出自他们的掌控,但那些从天而降,还会直接将船给炸出一个大洞的东西,却绝不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大食的海船已被困在了石油燃烧的火海之中,船上的士卒只想着从近距离的围困中寻找到生路,他们这些出自拂菻国的海船,却还能看到更远的地方是何种模样。
当这位拂菻将领因这出异变直奔出船舱,往海面上张望的时候,他便看到了那些由远及近袭来的大船身影。
火海所形成的烟雾还没被彻底吹散,也或多或少影响到了火场边缘那些船只的视线。
但这并不影响出现在人眼前的画面里,这些自两个方向分头而来、像是要在此地会合的船只,有着远比寻常船只要庞大的体量,高耸着巨大的三桅船帆。
他敢确定,那绝不是他们这片海域周遭的任何一个国家所用的战船。
就连他们拂菻国用于远航建交的船只,也从没有用过这样的制式。
所以毫无疑问,那一批迸发开来的火焰飞鸟,和那一记记的神火天降,都不是出自他们自己人的手笔,而是一批不知道从何处杀出来的陌生人。
他也不会觉得,那是对方的射击精准度存在什么问题,将原本要用于救援的神兵利器砸在了自己人的头上。
那只有可能是一路不知道从何处杀出的敌人!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这位拂菻国的将领根本来不及为自己先前取得的战绩而沾沾自喜,而是飞快地调度着手下的战船绕开火海,以应对这两面来袭的进攻。
他也来不及庆幸,大食的狂妄让他在先前第一轮的交战中,还为己方留下了为数不少的火油,足以再做出一番相似的尝试。
谁让那支不知是何身份的敌军缓缓逼近的同时,他已看到了一道诡异的火光从敌军的船身迸发了开来。
“闪开,避开它们!”他惊呼下令。
那不是敌军的船只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而是一种特殊的武器在那个临近水面的位置被激活了出来。
而后就这么在海面之上划过了一道血色带烟的火光,径直朝着距离它们最近的几艘船只袭来。
他的面色陡然一变。
一千步,那起码有海上一千步的距离!
对于拂菻国来说,这还是个弓弩都射击不到的距离,对于那道火光来说,却依然可以轻易地逾越过去。
空中的轰鸣声里,这远道袭来的黑影,仿佛是一条自水中腾飞而起的巨龙,在迅疾地掠过海面后,又一次精准无误地砸在了海船上。
可这一次被它们砸中的,却已不是那些大食的残兵败将,不是那些意图逃亡的海船,而是属于拂菻国的战船。
他简直无法理解,为何这利器能直接飞跃过这样远的距离,精准地砸在他所统领的海船之上。更不知道为何那“巨龙”的躯体,竟然能在它的羽翼被燃烧殆尽后,直接轰的一声炸裂开来。
而这一次的火龙出水,甚至要比先前的飞鸟降临更为可怕。
重物落地的第一次打击和其爆裂炸开的第二次攻击,直接将那艘小船砸出了偌大一个缺口。
紧随其后的第二条第三条火龙就砸在相距不远的位置,便成了乍看起来千疮百孔的样子。
“不好!”那拂菻国的将领忽然惊呼了一声,意识到他们的处境,远比他此刻看到的还要不妙。
他陡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们这边的战船上,之前装载着那些用于克敌制胜的希腊火,在将其用于进攻大食海军的同时,还因喷溅的方式问题,残留着不少无法被压出的,都被滞留在船舱之中。
若是这些东西的外壳并没有被打碎,在他们的船只已陆续撤出火海的情况下,自然不会威胁到他们自己。
虽然距离这希腊火被搬运到前线,也仅仅过去了五年左右的时间,但也足够他们将此物给运用得灵活。
可现在……
现在出现了一个天大的问题。
这拂菻国的将领朝着敌军船只的方向看去,依然看不到那些海船之上到底有多少人,却能看到一只只的火鸟,一条条的巨龙于升空中化作了自空中扑下的神兵,根本没给他们以还手的机会,就击中了他们的船只。
被炸开的战船甲板之下的残留火油,同时引爆点燃了起来,霎时间燃烧出了一团团新的烈焰。
这些火焰——大食人无法将其扑灭,作为掌控者的拂菻国士卒同样无法扑灭。
甚至随同着船身的木头被引燃,彻底变成了一艘艘的火船。
那未知的战船就仿佛是海上的神祇一般还未真正进入战场,只有又一只火鸟降临在了这拂菻国的将领面前,险些将他给掀飞出去。
他也终于在此刻看清了,那并不是一只真正能够喷发出火焰的飞鸟。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这只火鸟身上的引线恰好在此时烧到了尾声,然后便悍然炸裂了开来。
以至于最后映照在他视线中的,只是他遥遥朝着那进攻方向看去的时候,看到一面金纹玄色大旗飞扬在空中。
……
一批火油,两次点燃。
第二次烧得,却要比第一次还要旺盛得多。
直到过了将近半日,这些火焰才在海上彻底平息了下去。
仅存逃亡出去的士卒匆匆将消息汇报去了两方。
但无论是拂菻国还是大食派遣出去的新船队,都又一次迎来了令人绝望的打击。
这一次他们甚至没有先行开战,给敌人以渔翁得利的机会,却比上一次输得还要更惨烈一些。
谁让敌军的海船上装载的武器太过可怕了,又在一阵神出鬼没的调度中实现了逐个击破的战绩。
这让一个问题在战报抵达的同时,浮现在了交战双方的脑海中。
到底是谁能在此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做到同时和他们两方为敌还同时取胜!
这样的对手,若是想要和其中一方联手覆灭另一方,或者是干脆将这交战的两方一并吞下去,会不会都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还有那可以逾越千步进攻的利器,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
若是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他们不用想着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但也就是在第二条军报抵达的次日,大食和拂菻国都收到了使者到访的消息。
匆匆穿过君士坦丁堡街道的士卒抵达了皇宫,带来了一个消息。
“在外面求见的使者说……”
“说什么?”
士卒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她说,她们来自东方!”
第265章
来自东方的使者!
这个东方, 显然不是指的大食,而是另外那一路突如其来的敌人。
见,还是不见, 就成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拂菻国的皇帝君士坦丁四世接任王位至今,也不到五年的时间,还先后面对了父亲去世后大食的两次入侵, 倒也并未完全因这个意外消息而失态。
想到这个登门造访背后可能潜藏着非同一般的意味,他也不敢将访客留在外头太久。
“让她们进来吧。”
这些自称来自东方的使者, 很快在士卒的领路之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君士坦丁四世尽量维系着面上的沉稳,却还是不免在看到这几位异域面容的女子之时, 在心中一阵嘀咕。
他并未亲自去过遥远的东方, 但他听过往来拂菻和东土的商人带回来过的消息。
他眼前的访客若论外貌,确实很像那东方强国的女子,但在他所知道的消息里, 那些女子好像并不应该航行远渡到如此遥远的拂菻国来。
但两次海军被攻破的损失,和不知对方立场为何的疑惑, 又让他必须对于她们打起十万分的警惕,而不是有所轻忽慢待。
接到他的示意, 近前的侍从当即发问:“几位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澄心望着上首之人,并未当即就这个问题作答,而是从容地以拂菻国的语言回道:“海上的教训,还不足以让大王亲自来问这个问题吗?”
君士坦丁四世眼皮一跳:“你会我们的语言?”
他本以为, 该当是由跟在对方后头有着拂菻特征的随从做个翻译, 却不料竟是直接从澄心的口中, 听到了一口流利的拂菻官话。
少了这居中的一轮转达,对方也就更不易在这异域之地遭到诓骗。
对方……果是有备而来。
只听澄心不疾不徐地回道:“我东方华夏之国地大物博, 人才频出,又有包容兼蓄之能,若无通晓境外诸国语言才能,如何有可能被派遣出使。若是大王连这都要觉惊讶,那么我随后的话,也就不必多说了。”
她说完这话转身便要离去,丝毫没有一点要在此地停留的意思。
可君士坦丁四世都还没能得到解惑,又如何有可能让她这么离去,连忙起身拦道:“使者且慢,我方才并无轻视之意。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他让人给澄心和同行的几人赐座,这才继续问道:“使者方才说,东方的华夏之国?”
澄心应道:“拂菻商人频频前去的丝绸国度,难道还有第二个吗?”
也正是因为带领船队前往广州,数次和那些拂菻商人打交道的经历,澄心才有了学会东罗马帝国语言的机会。
她自然不会告诉眼前这位君士坦丁堡的主人——
在她最开始学习拂菻国语言的时候,她也仅仅是因早年间没入宫中,又在安定公主的手下见到了太多卓有天赋之人,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在哪一方面出类拔萃到为公主分忧的时候,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再多学一门本事。
现在她站在此地,头顶安定公主所赐的“武”字姓氏,代表着中原大国和这西方之邻交涉,也能凭借着通晓他们的语言,有这个和对方谈话的底气。
好像直到这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再能够为人所替代。
安定公主会选择将那面武字旗交托到她的手中,也同样是因她值得对方这么信任。
而当她站在异国的疆土上时,也已经有了足够的分量。
哪怕看到君士坦丁四世的脸上因她这个回复而闪过了一抹愠怒之色,澄心也不曾有任何一点异样的表现。
“丝绸之国?”君士坦丁四世愤然起身,“我父王在世之时,两次派遣使者出使大秦,为你们的皇帝献上了赤琉璃、绿金精等宝物,你们的皇帝便回赠以玺书和绫罗绸缎,现在这些东西还被珍藏在教堂之中,难道这竟然不算是双方互为友邻的标志吗?”
“还是说,在你口中实有地大物博之称的华夏上国,也不过是如同大食一般趁火打劫的匪寇?”
澄心微笑发问:“要这么说的话,我也可以发问了。大王可曾自己派遣使者以结盟好?”
君士坦丁四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拂菻上一次派遣使者前往大唐,也就是他口中的大秦,是他父亲在世的前一年。
他自己在位期间,因大食的进犯就已够头疼的了,哪里还有这个多余的工夫想到这一出。
但这样的一句话,显然并不适合作为一个用来回答使者的借口。
那只会显得他在向人示弱,而不是他有这个质问的理由。
澄心又已发出了第二个问题:“大王可知道,自己手握的玺书上所属的天子早已过世?”
君士坦丁四世:“……”
国书这种东西,可不仅仅是两国之间的往来,更具有效力的还是两个皇帝之间的往来。
所以说,唐太宗签下的国书,和天后与安定公主有什么关系呢?
这都将会是另一个时代了。
还不等君士坦丁四世答话,澄心又已发出了第三个问题:“大王的父亲继位之时风雨飘摇,帝国的军队散落各处,亟待召回,就连他本人都年仅十一岁,但前往华夏的使者在次年就抵达了都城长安,将重器献上。若大王您也有心结交,为何使者花费了五年都到不了我国皇帝的面前呢?”
这句更加致命的问题,或者说是一句潜藏着对比的质问,让君士坦丁四世的面色顿时一僵。
他也终于发觉,这位来使何止是带着一支拥有可怕武力的队伍,将他对于东方古国的想象都变成了现实,也有着对拂菻的绝对了解,和匹配使者地位的口舌。
五年的时间啊。
那当然不是因为使者没能越过大食在边境所制造的拦截,更不是因为路途遥远,就这么迷失在了半道上,而是因为……他确实忘记了。
他忘记了自己还需要去向那个庞然大物展现自己的友谊。
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话中的气势已被削弱了几分:“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澄心缓缓答道:“边境有变,我东方大国不可不顾。”
君士坦丁四世无声地握紧了自己的右手,唯恐从对方的口中听到一句想要远征的答案。
在接连的打击面前,他无法分清,到底是大食的穆阿维叶更加麻烦,还是那头名姓不知的华夏皇帝更为可怕。
然而他听到的下一句却是:“我先前已说过,华夏兼容并蓄,有天。朝上邦之风,两国交战频频,死伤甚广,我中原皇帝看在眼中痛心不已。若是拂菻愿意重新建交,便由我方劝阻大食退兵,以保拂菻子民数十年太平如何?”
澄心的这话一出,君士坦丁四世目光中顿时闪过了一抹意动之色。
别看此次他让人将希腊火投入前线战场,在东方水师抵达战场之前已经给大食造成了不小的损伤,但那也仅仅是在一处战场上而已。
大食兵马突入小亚细亚,让他这方从臣民到兵卒都遭受了莫大的打击,也绝不会只是个例外。
当前两国之间的实力差别,足够清楚明白地展现在众人的面前。
他或许守得住都城战线,却没法避免自己的其他臣民会被大食咬下一块块肉来,成为壮大那邻国豺狼的养料。
若是对方真能被劝阻退兵的话,他此前在海上遭受的损失在相比之下,就不能算是损失了。
前提只在,这东方的丝绸之国能做到她们所应允的话,大食也能够听从她们的指令。
这两个问题也被他随即抛到了澄心的面前。
“第一个问题,若我们并非携带善意而来,大可先以火龙火鸟轰开君士坦丁堡的门户,再来和你们商谈上贡求见一事。”
澄心随即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个问题,你怕你们这边休战,大食却不愿意停下进攻的脚步,对于东方君主的倡议阳奉阴违,那也无妨,到时候自有神火天降与他们开战。”
她话音掷地有声:“华夏为礼仪之邦,但到了需要开战之时,我们也绝不会退让!”
到了那个时候,便是中原和拂菻联手,共同进攻大食了。
君士坦丁四世心头震动。
来使给出的答案,正切中了他的要害。
那么,他……该选择会盟求和吗?
这听起来真是一份极有诱惑力的合作,君士坦丁四世也无法不去相信于它。
若是突然有大秦使者来到他的面前,他或许还会觉得,这等遥远的联盟根本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执行的机会,这才是为何他没像他的父亲一般向大唐上贡。
可现在,这些站在他面前的使者手握重器,带着远比希腊火还要可怕的武器出现在这方交战前线,在给他造成重创的同时,也没放过那头的大食。
只有这样的天。朝大国,才有这个调停争端的本事!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澄心又开了口:“还有一件事需要提醒于大王,东方的国度不叫大秦,而是……武家天下。”
“武?”
从Chin到Wu,显然是一个不小的变化。
不过对于知晓拂菻(东罗马帝国)因何而来的君士坦丁四世来说,这种朝代变迁倒也不难理解。
但澄心想要说的,并不只是这一句而已。
直到这些使者从君士坦丁四世的眼前离开后许久,那句话仿佛还在他的耳中回荡。
“武在你们的词汇里还有一个可以代替的意思。”
“它叫战争。”
……
所以当大食选择拒不退兵,甚至毫不相信这些远渡而来的使者能在陆地上复刻海上成功后,一道道绚烂的火光爆发在了大食和拂菻的边界之上。
出兵的并不只有达成合作的拂菻国军队,和澄心以及钦陵赞卓所统领的海航大军,还有一路相当特殊的队伍,在从陆路收到了疾报书信时毅然自碎叶城出兵。
经由招募而来的碎叶兵马从东往西,有火炮开路的联军兵马从西往东,一时之间拉开了浩荡的进攻之势。
而这起兵的时间——
是上元元年的七月。
……
安定公主也已不在朝中将近半年了。
天后翻开从河南道送来的速报,就看到女儿在信中写道,自她和许穆言前往河南道重新校定漕运之法到如今,堪称局势喜人。
谁让这天下多得是欺软怕硬的人。
别看她这位安定公主的战绩基本都在边境,但她手握兵权,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也还顶着镇国这两个字的名号,便少有人胆敢在她的面前放肆。
这些河南道的官员之前还被她的老师给训斥整顿了一轮,大约也还有些没有消退下去的心理阴影。
那就凡事好办了。
此次漕运改革为了减少更多普通人的税赋支出,直接设立运脚经费,往后用于以钱生钱。
也让此前在灾情中出力不少的漕运大家,直接成为往后主持阶段漕运的领头人,负责调度借用民间小船,再由官府给出补给。
以李清月的术算本领,应对这样的场合确实是绰绰有余。
为了防止漕运脚钱被人胡乱贪墨使用,地方中转负责人在调度船只之时肆意倾轧,还要遵循一道由天后颁发的诏令——
往后此类情况的所有账簿,必须规范使用大写数字,以防为人所篡改。
先行选拔出来的相关官员也都经过了李清月的逐一考察,防止出现品行不端者把持枢纽。
目前的推进情况都按照计划往前,只等一件事,那就是让许穆言的官职再动上一动,以便她专门负责此事。
她在度支巡官的位置上也够久了。
既要让这个新成立的机构从户部分权,作为为首之人的许穆言就不能品秩太低。
这一点对于天后来说,一点也不难办到。
谁让天皇又一次病倒了。
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之前的连续接到刺激,还是始终选不出个合适的太子,又或者是因为屡次想要从洛阳回返长安的决定都被天后驳回,李治这一次的病发,让他接连数日缺席朝政。
主理朝政的权柄毫无疑问地完全落在了天后的手里。
更何况,就在上元元年的二月,紧随阎立本致仕,唐休璟出任左相,和安定公主的老师刘仁轨位居宰相之中的首席。
狄仁杰调任大理寺卿。
原大理寺卿段宝元调任吏部尚书,主持朝中官员考评之事。
若是按照天后对外宣称的话,这是因为段宝元在益州都督府屡立功劳,对于蒙舍诏王换位后依然归顺大唐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在大理寺任上秉公执法,办事尽责,若将用在品评卷宗上的公正放在朝堂选举之上,应当也能做到远胜过当年的李敬玄。
但怎么说呢,这也算是个自己人呐……
从当政的陛下到负责办事的朝臣都是上下一心,再难办、再容易出错的漕运,也不过如此而已。
天后提笔写下回信的时候,就已将委任许穆言为度支尚书的诏令垫在了信纸之下。
相比起这继续推进民生要务的诏书,反而还是另外的一桩事情,更需要在往来信件之中交代一番。
提笔落墨之际,武媚娘的眼神已是越发狠厉,将先前因女儿来信报喜而浮现出的温和之色,统统一扫而空。
但若是光看那封信上的文字,又好像还没有那般杀机毕露。
只见那上头写道:“鱼已上钩,到时速回。”
武媚娘写到这里,不觉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对于这些主动浮出水面的对手报以了一阵嘲讽。
说这些人是已经上钩的鱼真是一点都没错。
谁让他们真是蠢得让人发笑。
天皇陛下的态度对于这些宗亲来说已很是明显了,他绝不会支持并非天后所出的孩子坐到皇位之上,无论是宫人所出的杞王李上金,还是其他的宗室子弟,都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那么若要在礼法上能够让这出皇位传承足够名正言顺,以压住镇国安定公主所拥有的地位,意图反击的宗室只能从李旭轮和李贤之中去选。
相比于太过于听母亲和姐姐话的李旭轮,更容易为他们所拿捏的李贤,显然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这就是第一个鱼饵。
而李贤也很是“对得起”这些宗亲对他抱有的期望。
在这半年之间,他过着姑且算是深居简出的生活,也认真地遵照着他父亲的意思,好生前往东都尚药局医治自己的腿。
虽然那条腿因为救治并不及时,必定无法回到最初的样子,但相比于此前都该叫做不良于行的状态,可得算是好了太多。
若是走得缓慢一些,都能将其遮掩到几乎不会为人察觉的地步。
这也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室看向他的目光愈发炽烈。
“你看看,你现在又少了一个不能成为太子的理由,说不定再过些时日,它还能彻底恢复如初,你又何必觉得我们在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霍王李元轨找准了机会,和李贤又一次碰面,便在围着他走了一圈后,下了个结论。
“你合该是要成为太子的!”
李贤拧着眉头:“霍王慎言,我之前已经同你说过了,我已经被父皇给废黜了,何来什么成为太子之说。”
李元轨没有当即答话,而是先在心中嗤笑了一声。
大家都是在朝堂上混的,谁还看不懂谁啊。
李贤说什么自己不可能再成为太子,让他慎言,可不代表着他真的已经对继承大唐基业再无一点想法。
他也不过是因为之前北征铁勒之事大失脸面,现在需要来玩上一出三请三辞的戏码,来给自己粉饰一番罢了。
若非确实没有比李贤更为合适的人选,以图阻止安定公主成为李唐的继承人,李元轨是真想将李贤的拙劣戏码给揭穿了。
可惜现在还不行。
不仅不能和李贤撕破脸,他还要配合对方完成这一出表演。
他痛心疾首:“雍王这是说的什么话,臣不过是据实以告,也希望雍王能看在今日局面上有所作为,如何就是在胡言乱语!”
“雍王若不做这个太子,难道就要看着今日的朝纲败坏下去,成为镇国安定公主的一言堂吗?”
他抓着李贤的手继续往无人窥伺之地走去,振振有词地说道:“您看不到吗?这朝堂都要变天了!”
“都说什么天子病弱,但他此前还能让诏令遍及四海,而不是像今日这般已有数日没有消息,也没有哪个朝臣觉得这其中有所不妥。”
“天子之下再说丞相,您应当也见到当日左相致仕之时是个什么情况了,他居然看向了右相,奇怪于对方为何还在宰相的任上,若说这其中没有什么和安定公主有关的问题,臣绝不相信。”
“江南四五月间的水患确实不小,也因各方水渠兴修、沿湖田地重新规划一事而大有缓解,但直接将珠英学士这样的女官放到一州刺史的位置上,未免是将大唐的选官举士之道看得太轻了一些。”
李元轨说到此,伸手擦拭了两下眼下并不存在的眼泪,朝着李贤目露殷切之色:“去岁年初,雍王被立太子的时候,安定公主位居镇国,地位犹在太子之上。可再如何地位崇高,她也终究只是个公主,如何能够凭借着战功便将天子太子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还让朝堂纲纪败坏到今日的地步。”
“臣服于安定公主的升官,做上那刺史、大理寺卿、宰相的位置,不愿屈从于公主淫威的,便或是被免官,或是拿不到升迁的资格,成何体统。若只是偶尔为之,或许还好说,可若让其成为长此以往的惯例,我大唐要凭什么才能延续往日的辉煌!”
李贤:“这……”
李元轨劝道:“您应该还看到了,陛下明明已到了今日这般地步,也没有想过要立安定公主为太子,可见他心中抱有的是什么想法。他或许也正苦于不知如何才能将您复立,更不知有周王这个抗拒的表现在前,您是否还有这个成为太子的勇气。那就更应当由您先走出一步,去改变这个结果啊!”
“若是真到了太子之位空悬,陛下就已驾崩的地步,您还在犹豫之中,您的姐姐却绝不会介意趁势而上,接掌大唐皇帝的位置,到了那个时候,可就并不仅仅是朝堂秩序混乱的问题了——天下何曾有过女皇帝啊!”
发动百姓叛逆的陈硕真,在这些李唐臣子的眼中,反正是绝不可能算的。
但他们却已在安定公主的身上,看到了这种开天辟地的迹象。
像是唯恐李贤还要再表演图谋,李元轨忽然加重了语气:“其他臣子会因为安定公主的接任得到什么待遇,我不敢随便做出一个判断,但你会有什么结局,我却知道!”
没等李贤开口,李元轨就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没有哪个皇帝能够容忍比自己更为正统,还有可能取代自己皇位的人活在世上,您就算想要让世人忘记去岁的北伐之战,也已绝不可能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既然已无退路可言,又为何不能奋起反抗。”
“只要您能拿到天皇对您敕封为太子的诏书,得到天后陛下的支持——不,甚至不需要是支持,只要是平等的对待就行,再在洛阳掌握一支随时能够发动的武装势力,确保您在继位之时能将安定公主堵截在外,您就绝不会输,这还不够吗?”
李贤目光怔怔。
哪怕他已经基本知道了李元轨会说出些什么来,但在真正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他依然难掩心中的激动。
是啊,他本就是距离皇位最近的人,只要还有人愿意支持于他,他的继任会远比任何人都要容易。
父皇敕封太子的诏书,他应该并不难拿到。
李旭轮屡次的逃避和装病已经深深伤到了父皇的心,而相比之下,他在这半年中对父皇的关切,就和弟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若是他再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自己还敢去做太子的话说出来,父皇必然会满意的。
再有宗室的支持,起码在这些姓“李”的人当中,他比安定更应该成为父皇的继承者。
只是他此前的“淡泊”显然并不仅仅是因为,他需要给韩王霍王这些人表演出一个更为端方的形象,也因为……
他心有顾虑啊。
“你说要让天后对我和对安定平等相待,以朝堂之上的情况看,你觉得可能吗?”李贤苦笑。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在安定出生和他出生之间间隔了太短的时间,加上母亲又是在前往昭陵拜谒的路上将他给生下来的,生得格外艰难,所以对他天然便有几分厌恶。
但又或许,那仅仅是因为安定和天后之间的同盟时间已经太久了,久到他根本没有从中插足的机会。
李元轨却并不这么看。“但你依然是她的儿子。不是杞王,或者是什么其他人去当那个未来的天子。到了那个时候,她以太后的身份依然能享受到天下人的崇敬。”
“反倒是她若扶持安定公主上位,还不知能否保全身后之名!”
李贤愣住了一瞬,又张口问道:“那……你说的武力呢?”
若说此前李贤还觉自己到了边境也能带兵打仗,北地一行就是彻底打碎了他的这个幻想。
而在安定公主的赫赫战功面前,他不信他面前的这位皇叔居然能够违心地说,要是给他领兵的机会,他也能够超过她的。
那也未免太过荒谬了。
李元轨倒是没这么想,但在他和越王李贞等人敲定的计划里,这确实不是什么问题。
听出李贤终于愿意明确地和他们走到一起,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抹笑容:“各方宗室随时能自为官任职之地驰援京师,而在这东都洛阳之内,只要安定公主一日未归,我们就有继续募招人手的机会。”
“她以为你已因先前的战败意志消沉,再没有跟她争夺皇位的想法,也正是你能利用的地方。”
他低声朝着李贤说道:“殿下,只要您还有登临大宝之心,我等必为您送来甲胄武装,让这李唐天下重回正轨!”
李贤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缕明光。
若是李清月身在此地的话必定会说,这可真是好一番贪婪而又无知的眼神。
但沉浸在有人扶持、前路在望幻想里的李贤没有一面镜子在手中,看不到自己到底是何种模样。
本就没当李贤是真正君主的霍王更是乐于看到他的这个表现。
因为,李贤的答复已紧跟着出了口。
“那就……有劳霍王了。”
第266章
李元轨步出李贤的宅邸之时, 脸上已多出了几分如释重负。
有这个在名义上最合适于继承皇位的人顶在前头,他们这些意图对抗安定公主和天后的亲王,也就多出了一份底气。
但这位曾经被铁勒人俘虏过的废太子, 到底能否因此次取胜坐稳皇位,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他可是听说了。
那位镇国安定公主在边境,将征讨铁勒得胜之事, 刻在了京观旁树立的碑铭之上。自去岁北部受降城开始建立至今,从并州都督府和云中都督府不知调派过多少士卒往来奔走, 都在那碑铭之上见到了蛮夷掳劫太子的“罪名”。
他和李元嘉说什么成王败寇、粉饰过往的话,说出来听听也就算了, 大约也只有被忽然托孤的韩王和急于摆脱现状的李贤才会相信这样的话。
世人真的能接受这样的一位天子吗?能接受李贤在被废黜太子之位后登上君王宝座吗?只怕不会的!
到了那个时候, 就是他们这些宗室的机会了。
相比于这个没用的废太子,他这个高祖皇帝所出的亲王,是不是要更有胜算一些呢?
不过在此之前, 他还是该当做好一个辅佐者该做的事情。有些话也不适合过早说出来,闹得他们这些各有想法的亲王内部生乱。
到底要如何瓜分天下, 还是得手之后再说吧。
有了李贤的许可,有了其他亲王的同仇敌忾, 李元轨当即做起了准备。
要想让李贤顶住安定公主的压力,光只是让他重新成为太子是绝不够的,只能是他直接成为天子。
而以天皇如今的身体状况,这个时间只怕不会太久了。
那么眼下最为要紧的,就是在这一日到来前, 趁着安定公主不在长安, 在洛阳城中掌握一支足够有分量的甲兵。
因洛阳这东都大多时候处在天后的管辖之下, 天后的手里当然有一支这样的势力,可惜, 在他们能够完全掌握局面之前,自然不能相信什么天后会完全站在李贤这头,将这支势力借出一用。
哪怕不算安定公主,对天后来说更容易掌握的可还有一个李旭轮呢。
但好在,终究是天无绝人之路。
年初之时,陛下将王方翼调度入朝,由其接掌兵部相关事宜。
在韩王李元嘉带来的消息里,陛下的托孤重任不仅和他说过,也和王方翼隐约透露过。若非王方翼出自太原王氏,天皇陛下在重新将其重用的时候心中还存几分疑虑,这份交托会更重一些。
现在他的存在,更像是天皇提到台面上来制约宗室和安定公主的筹码。
但想来,在阻止安定公主再进一步这件事上,他们是能和王方翼达成合作的。
否则,就只会看到推进糊名制度的天后和掌握兵权的安定公主联手,将世家给再往下踩一脚。
临近京畿之地也还有一路队伍可以调度,掌握在清河崔氏崔知温的手中。
他毕竟是从千牛卫起家,又是陛下启用河东势力的标志。虽未能从当年的覆灭高丽一战中得到多少升迁的好处,但数年间走得低调而稳当,倒也在此时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听说同出清河崔氏的崔元综因当年的西域之变,和安定公主手下的势力走得很近,崔知温倒是纯然为天皇陛下的臣子。
到了今日这等紧要关头,是时候和他接触一二了。
不过李贤这边已由他来接触了,王方翼和崔知温这头,大约还是韩王去联络为好。
至于越王李贞……
他倒是找到了另外一个屯兵的门路。
李元轨坐在返程的马车之上,阖目思量着眼下的情况,只觉若是越王李贞也存有和他一般的想法,那势必会成为他最大的对手。
谁让他真是太懂得把握机会,也太能忍了。
李贞的母亲燕德妃和荣国夫人长期为伴,却还是因年迈体衰的缘故,在今年抵达洛阳后不久过世。
身为姨表妹的天后对此大为哀恸,在安抚了荣国夫人后,为燕德妃举办了异常隆重的葬礼。由工部礼部主持丧仪要事,由王勃撰写神道碑文还在其次,在燕德妃的葬礼上,天后更是特赐羽葆鼓吹以示荣宠,又让东都知名寺观之中的僧侣为她斋戒祈福。
越王李贞在母亲的葬礼上哭晕过去了几次,直到自昭陵折返后,便向天后上书,请求在东都白马寺内,为母亲打造两尊佛像,以求为母积福。
但这佛像的打造既需人手也需场地,便也成了李贞藏匿人手的机会。
一想到这里,哪怕明知这是他们这边又多了一份助力,李元轨还是不由握紧了拳头,在眼中闪过了一瞬的忌惮。
他不能只是拿捏住李贤的想法,将这个没什么大本事的太子推到前台,还得再做些事情。
“停车!”李元轨忽然朝着车夫喊了一声。
车夫一勒缰绳,就听车中的霍王又道:“转道,去拜访萧昭容。”
天皇天后摆驾洛阳的路上,李元轨曾经和萧昭容有过一面之缘,可惜彼时没能直接搭上话来。
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想来她依然有拉拢的价值。
他从越王李贞这里得到的一个消息,也让他更是在意萧昭容的存在。
越王府长史萧德琮有心联络兰陵萧氏子弟协助于此次要务。
但居于颍川的兰陵萧氏能够为他所调度的不到半数,大多人脉反倒是与早年间坐在淑妃位置上的萧妤有所联系。
萧妤退居昭容之位以求避祸,也让这些兰陵萧氏子弟免于步上太原王氏和渤海高氏的后尘,这些人……
自然是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的。
若是她说一句话,大约要比其他人有用得多。
可当萧德琮上门求援的时候,却被萧妤令人打了出去。
按照她所说,若非萧德昭诓骗于她的儿子,许王李素节何至于落到被诛杀的地步,那就劳烦这等别有居心的萧氏族人别找到她的头上来。
若要保全兰陵萧氏,免于落到绝后的地步,他们最好还是在这等时候保持缄默为好。
李元轨却觉,这其中仍有斡旋的机会。
他留心于这半年间萧昭容的表现,发觉她绝不像是她拒绝了萧德琮的拉拢一般,只想做个闲云野鹤之人。
自阎立本请辞后,抱病多时的李淳风有心辞去太史令一职,前往天柱山清修以待天年,但因天皇的挽留还未能走成。
萧昭容便趁着这一段时日多有奔走,试图为义阳公主彻底落成太史令这个官职。
以义阳、宣城两位公主和安定公主之间的交情,这件事本该是由安定公主来做的,但在漕运所代表的惊人利益面前,安定公主又哪里还能记得这件事。
这或许……也是一个离间的机会。
但当他被准允进门的时候,萧妤吹着手中还在冒着热气的茶盏,心中想的却是,霍王这厮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用安定公主让人从南方送来的好茶招待霍王,真是有点太亏了。
可她都按安定的建议将茶给泡好了,现在撤下去,茶凉了也得损失。
还不如摆到台面上来,让霍王觉得,她这人看似失势而且无欲无求,实际上还是个喜好名品之人,绝不甘心就此碌碌无为地渡过余生。
她这个估计也当真没错。
霍王落座后品尝了一口茶汤,便不由在目光中闪过了一缕亮色。
虽正处夏日,但这热茶入口仍有一番沁人心脾的风味。
李元轨小心地又朝着萧妤的脸上打量了一番,更是确定自己并未来错。
萧昭容出自名门,果然心气仍在。虽然时隔半年再见,她脸上的憔悴之色依然能隐约窥见,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此时还能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她漫不经心地将茶盏搁在了一边,终于开了口:“霍王来此若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不必这般藏着掖着。想来以你我之间的交情,也不足以让你有这个闲情逸致上门赏花,必定还是有话要说。”
李元轨心中一番忖度,知道自己不能按照和李贤说话之时的方式,来和面前这位想要拉拢的“陌生人”谈交情。
得换个更合适的切入点。
纵然心中急转,自萧妤所见,他却并未犹豫多久,就已将话说出了口:“恕我冒昧问一句,萧昭容不恨天后,也不恨天皇陛下吗?”
萧妤眼帘一抬:“现在已连谋反署名的证据都不需要,只需要霍王的一句发问,就能给人定罪了吗?”
李元轨笑道:“萧昭容……不,萧夫人多虑了,我有此一问,不是来试探于你的。在许王过世之后,换了是谁也不会觉得,还有必要这般试探,以图将你最后拥有的一点东西都给褫夺干净。”
他看似目光有所避让,没有直接落到萧妤的脸上,却以眼尾的余光留意到,在他提到许王二字的时候,萧妤搭在座椅一侧的手有片刻的颤抖,绝不像是她的脸色一般平静。
他便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是很认真地来问,萧夫人真的对天皇天后二位陛下的决定全无怨言吗?若非他们二人做出的决定,许王就算有罪,充其量也不过是被褫夺亲王封号而已,何至于落到直接被处死的地步!”
萧妤不动声色,心中倒是将这位霍王勉强高看了一眼,觉得对方这几句话,起码还能对得起她今日浪费的茶水。
这人若是上来就怂恿她和天后为敌,那也未免蠢得太过,也不知该不该说是病急乱投医。
可他连李治都给一并算了进去,那就有意思得多了,姑且还能算是抓稳了这矛盾仇怨的症结。
李元轨叹了口气:“当然,我知道,这话是不该由我来说的,若是对外传了出去,我自己就讨不了好。但今日时机转瞬即逝,我又不得不来寻你说上这几句话。”
萧妤终于在此时正面对上了他的目光,出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李元轨回问道:“若现在有个机会,能既除掉天后和安定公主,又让天皇陛下无法将皇位传到雍王和周王等人的手中,不知萧夫人愿不愿意做些事情?”
骤然听闻这么个意味分明的话,萧妤自他到访以来就沉静自若的脸上,也不免闪过了一缕意外之色。
可她到底已是在这皇权风云中心地混了这么多年,又很快将这诧异给压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冷笑:“让天皇陛下不能将皇位传给雍王和周王,那传给谁?我猜也不能是李上金这个连改元都不被允许出席的家伙。”
她讥诮地朝着李元轨问道:“你连做个臣子都没别人厉害,在朝堂之上难有出头之日,不过是仗着自己乃是天皇陛下的皇叔,还能勉强有几分体面,怎么也敢肖想皇位了。”
这话虽让李元轨听得头疼还窝火,但一想到这份筹谋既然要以这等迂回的方式来实现,那也无所谓听上几句这样的贬损。
何况,也难保萧妤不是在以这样的话试探他的深浅,以确定他先前说出的话,到底是在试探于她,还是他自己也抱有这样的想法。
他从容答道:“做天子的未必要比做臣子的有本事,只需知道什么人是和自己站在一处的,什么人只能同路一时也就够了。何况,今日的这位大唐天子动辄病倒,将朝政要务交给天后决断,自己做出的决定却是让太子北伐,真可谓是可笑至极,难道还不允许有人觉得,自己能比他做得更好吗?”
萧妤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唇角有些不可遏制地往上抬了抬。
当然,这发笑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李元轨这话滑稽,说出来的大话引人发笑,而是她格外想知道,若是那位正在病中的天皇陛下听到了他的好叔叔这句评价,该当会是何种反应。
但想想对方的来意,她又克制地将笑意往下压了压,以一种更像是评估审视的方式,将李元轨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
这才一脸了然地出口:“霍王这个封号的霍本是地名,现在看来,倒也恰如其分,竟是取自磨刀霍霍的意思。”
李元轨额角一跳,实是没料到从萧妤嘴里,还能听到这等冷淡而促狭的话来。
可还不等他因此做出何种反应,他便忽然听到萧妤接着说道:“也难怪你会先问,我恨不恨那位天皇陛下。”
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怨毒,在那张略显病态的脸上着实显得有些分明,也没有逃过李元轨的眼睛。
他的心脏忽然加快了一阵跳动,谁让他已意识到,他会听到的,很有可能是个他需要的答案!
萧妤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哪怕此刻在她的眼前并没有其他人,也能让人确信她到底在看向什么人。
“恨,怎么不恨!我恨他当年为了对抗太原王氏和长孙无忌,便将我和素节高高捧起,非要让我们去争一争那个位置,在发觉我们不想直面那等冲突的时候,又直接将我们摔了下去。”
“若只是如此也便罢了,起码相比于王皇后和第一位废太子李忠,我们母子总算还能保全性命,在那出废王立武之中存活下来。可他将李弘那等懦弱之人视为珍宝,将李贤这个无能之辈看得极重,又对李旭轮器重有加,却唯独没有将素节当成是自己的儿子。”
仿佛是因为先前的那番话,直接打开了萧妤这么久以来积蓄在心中的情绪。
明明她已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能在霍王这个外人面前过于放肆,但亲生儿子的死亡,好像让她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
她咬着牙,面容都有刹那的扭曲:“二圣临朝的诏令刚刚下达的时候,他需要用梁王李忠之死来成全天后的威名,这倒也情有可原,但为何……为何当天后的威势已到了这样的地步,早无人能和她相抗,天后所生皇子也已单独序齿以示优待的时候,他还要用处死我儿来证明这份独特的待遇!”
“所以若是萧夫人有机会将他置于死地,或者是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你会去做吗?”李元轨几乎是毫无停歇地,就卡在了萧妤的话音停顿间,追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句更为直接的发问,仿佛是一盆冷水浇在了萧妤的头上,让她因先前情绪激动而失控的神情骤然一顿。
但又或许,这不是一盆冷水,而是一盆冷油,在刹那之间就将人的心火给推得更为旺盛了几分。
萧妤僵硬地端起了手边的茶盏,试图让自己以举杯饮茶来粉饰自己的心境,却还没等将茶盏举到嘴边,就已将其重新放在了原地。
甚至因为茶盏没能稳稳当当地放回到桌上,有那么一点热茶,直接被溅落了出来。
她颤声发问:“我能做什么?或者说,我为何要冒着这等会诛九族的罪名,来帮你这位霍王?”
他的利害关系找得不错,可惜他没法拿出一个足够说动人相助的筹码。
——当萧妤平静了些神色,再度朝着李元轨看去的时候,李元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句无声的质疑。
但再如何质疑,在已先看到了成功希望的时候,李元轨显然不会觉得这是在戳他的痛脚,只会觉得这正是他彻底将人拉上战车的最后一问。
“许王虽是以谋逆之罪被处决的,但还有长子留在人世,若萧夫人愿意相助于我,我不仅会为他的父亲洗脱罪名,还会给他以亲王之中最为上等的待遇,再为兰陵萧氏在朝堂上争取到一席之地。我相信这是无论李贤登基还是安定公主上位都不可能做到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你需要做什么,其实也并不算太难。我需要兰陵萧氏在颍川和东都的人脉,将一批甲胄囤积于京中。等到雍王李贤弑君夺位之时,这便是能彻底改换王朝的凭据。”
萧妤垂眸沉思了许久,久到李元轨甚至觉得对方已经睡了过去,这才听到她缓缓问道:“那安定公主要如何解决?”
李元轨回道:“天后与李贤合谋弑君,宗室清君侧接位,安定公主自是叛党。纵然她军功赫赫,这天下也终究是皇帝说了算!”
“至于边境之事……先安内后攘外就是。”
萧妤简直想一把将手边的杯子甩到李元轨的脸上,问问他到底是何来的脸面,以这等轻描淡写的方式说出这样的话来。
更想问问为何这位野心勃勃的亲王,只想到了李素节和他的遗孤,却没想到,对于她萧妤来说,还有两个何其重要的女儿。
就连谈到边境之事,他也没觉得一度随同安定公主出征的宣城公主,有必要纳入他的考虑之中。
但越是愤怒,越觉这各怀心思的争位可笑,她也越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着实不少。
是他们自己将这样的一把刀递到她的手里,那也千万不要怪她,想要用这把刀捅向那位天皇陛下的时候,也会挥向这些愚蠢的家伙!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今日所带来的诚意都不过是空口而谈罢了,我虽然很想帮你,但我不能在你自己都准备无多的时候贸然布局。起码得让我看到,你确实有这个凌驾于诸位亲王之上的本事。”
“这……”李元轨面色有些难看。
饶是萧妤已在话中透出了十足的意动,她也并没有真正拍板。
李元轨想得到的支持远不止如此。
可他又听到了萧妤的下一句话:“在此之前,我只能提醒你一句话,小心葛萨。”
“葛萨?”
萧妤答道:“对,小心那些商人的眼线。我可不希望,你们的准备只做到一半,就已被人将密谋给报到天皇天后面前了。”
“不仅仅是葛萨,这洛阳城中的商人和其他地方不同。他们和四海行会一起,都是安定公主放在洛阳的眼睛。你们若想将甲胄从外面运进洛阳来,要么就是极力避开他们的关注,要么,就是收买到他们的人,以方便你们办事。”
她揉了揉额角站了起来:“我今日已经说得够多了,若是霍王真有此心要与我合作的话,我等你之后的好消息。”
“送客。”
李元轨不怒反喜:“多谢提醒,下一次再来,我带来的答案必定让你满意。”
萧妤的这句提醒当然是一个合作的信号。
她的观望也确实是对宗族前途和她自己的前途有所考量的表现。
她也终究不是李贤那等愣头青,会这么直接地跳进坑里。
可这样的盟友,才让人感到安心啊……
等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应当就能再进一步讨论合作了!
怀揣着希望的霍王重新坐上了马车。
而冲着那个宏大的目标,在这洛阳东都之地往来走动的,又何止是霍王一个。
甚至相比之下,明明漕运之事与各方关系匪浅,这河南道之地还能算是太平无事。
但又或许,那只是从表面上看来而已。
许穆言眼看着安定公主神色从容地做出了一道道指令,将宣州地界上囤积的粮草和兵器,都以测试漕运速度为由,从南方运到了大河沿岸。
黄河故道开辟出的田地上,提前成熟的宣州稻连带着此地的耕夫,也被她以南下开凿水渠为由调度到了河南道中部。
这绝不只是在为漕运的改革而做出最后的调度,而是在以最快的速度,避开府兵调动的渠道,在这中原腹地手握一支上万人的兵马!
而在做完了这一切后,她又摊开了信纸开始写下一封信。
许穆言看到,当这封信写完的时候,在她的脸上锋芒毕露之气愈发分明了。
“这信——”
是送往何处去的?
李清月没有隐瞒,“送去辽东那边的。我有意让卢升之往新罗走一趟,请新罗国主金法敏前来观礼。”
第267章
让新罗王金法敏前去洛阳?
意识到这句话中的分量, 许穆言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若我没记错的话,公主在半月前还曾经说过,卢升之来信告知于您, 新罗的大将军金庾信在今年病故,这对君臣甥舅之间最终也没落到彼此猜忌的地步,姑且算是得了善始善终。”
“但金庾信去世, 新罗境内便又少了一位久负盛名的统兵将领,更没这个本事和大唐叫板。公主的这一出观礼邀约, 算不算是趁火打劫呢?”
李清月坦然答道:“与其说这是趁火打劫,还不如说是我给他一个机会见证历史。他若不来, 往后的日子才算是难过了。”
她对上了许穆言若有所思的脸, 笑容中多出了几分愈发不加掩饰的张扬:“你觉得,我说的观礼,是观的什么礼?”
许穆言没有当即答话。
她平日里自认算是个聪明人, 尤其有个经商的好头脑,但在安定公主发出的这个问题面前, 她却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一阵的堵塞, 不知道该不该将这句话给直接说出口。
虽然这好像,已经是她们这些心腹之人心知肚明的一件事了。
她的一时无言,也是因为太过于期待看到这样的场面,而不是不敢去想。
安定公主在近来明为改革漕运,实则调度府兵的举动, 她也全都看在眼里, 再加上她在离开洛阳之时告知下属的暗示……
全都指向了一个在镇国公主之上, 还要更进一步的目标。
到时候洛阳城中会否需要安定公主引兵前往,做出武力镇压, 她尚不清楚,但她知道一件事。
许穆言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等到观礼之后,我在这漕运之上的贡献,是不是还能换到点升官的机会了?”
“您也是知道的,我那个病得已快下不去床的父亲倒是和天皇陛下学到了点本事,愣是还能在鬼门关前再留两年,若我能以从龙之功再在朝堂之上站稳一些,我还想跟他说一句话呢。”
李清月瞧了眼她那个促狭的表情,便觉那绝不会是一句好话。“你想说什么?”
许穆言眨了眨眼睛:“自然是告诉他,比起他之前担心自己致仕病故之后的身后名,这才真正叫做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话自许穆言的口中说出,似乎还有那么几分父女相斗的幼稚,但在那句“一代新人换旧人”里,又分明还有对着眼前之人的期许。
李清月之前就评价过,或者说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评价过,由许穆言倡议的漕运运脚费用这个东西,一旦集聚各地税赋,必然是一个相当危险的金融游戏。
现在是因为安定公主亲临河南道的支持,才能让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得到厘清,但朝堂之上,原本的户部和她这个度支尚书之间,势必还会有一场较量,以减少各方举措推行之中的桎梏。
可如果……如果朝堂之上的局势,能赶在此时再变上一变呢?
她一直觉得,安定公主就算身负镇国之名,也始终要受到那位皇位之上的天子禁锢,将四海行会中种种本可以推行四方的发明,都给暂时藏匿起来。
那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而那些因天后取士而进入朝堂的女官,所代表的也仅仅是那些最容易走到此地之人的身影。她们本可以有一条更为光辉灿烂的前路。
只要,再僭越一步罢了。
李清月将笔搁在了一旁,持着那封已然写完的信离席而起。
在这个正面相对中,许穆言远比方才更能看清李清月眼中的神情。
前几日查抄在航运中动手脚的当地富户,在她以镇国公主名号下令的时候,那双犀利的眼睛里已有了一点愈演愈烈的火光。
而现在在这双眼睛里,她看到的正是一片星火燎原。
“那就要希望许相没被吓出个好歹来,等着你自己和他说了。”
李清月的目光朝着窗外望去,像是也在看向更远的地方:“让我们等等洛阳城里的消息吧。”
快到她们谋定而后动的时候了——
身在洛阳的李元轨又哪里知道,在这洛阳城外的中原腹地,早已有一把把利刃指向了他。
他还在忙于将甲胄运进洛阳,以备这出改换天子的大戏呢。
萧妤对他的提醒一点都没错。
若只觉得天后在洛阳城中的积累,就是以协助周王这个洛州牧管理此地的政务,那确实是小看了她在此地的权力渗透。
那些商人早年间就因天后给出的优待驻扎在此,联合着当地有头有脸的富户士族,形成了一股盘根错节的势力,就如萧妤所说,像是一双双窥探各方的眼睛。
若非他恰好与几位商会人物在长安之时有过往来,怕是真要因为近来频频“送货”的举动,而遭到旁人的怀疑。
饶是如此,在听到洛阳元氏似乎已留意起了商队进出的消息后,他还是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一阵,暂缓自己的脚步。
但他的这份“付出”和提心吊胆的处境,显然是有意义的。
在他陆续将可用于数百人的兵械运进洛阳后,他再一次去拜访了萧昭容,就将这份先一步筹备在手的底气,展露在了对方的面前。
若单只看他这里的八百兵甲或许还不太多,相比起自长安调度前来洛阳的北衙精兵,简直是相差了太远,但别忘了,在他们这些亲王各自所怀的心思被暴露出来之前,为了先将李贤扶持到那个位置上,他们之间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换句话说,得将这数位亲王所拥有的实力全部放在一起,才是他们此次对抗天后,甚至是天皇的资本。
眼下所拥有的也还不是全部。
更何况……
“谁会想到,废太子有必要掌握一支这样的军队,以备不时之需呢?”
李元轨在萧妤的面前,丝毫都没有掩饰自己对于李贤的利用之心。
谁让他如此坚定地相信,以萧妤对于天皇天后的怨憎,她绝不会希望看到,李贤会顺遂地登上皇位,成为那个最后的赢家。
从萧妤在听到这话后的神情里,李元轨也能确定,他的这个猜测应当没有出错。
就是……她的回话实在是有点不中听。
萧妤促狭地笑了笑:“你还真是很有高祖遗风啊。”
但在这句不知是褒是贬的话后,她又忽然话锋一转:“行了,既然你已将诚意表现到了这个地步,我再说什么仍要考虑,就未免太不明白何为时机了。”
“不过,宫外的事情我能帮上你的不多,最多就是为你和兰陵萧氏牵线搭桥,但能否说动他们为你所用,成为你的外援,得靠你自己的本事。你应该知道,他们名义上说什么还与我有往来,实际上早不似当年一般,能被我以利益驱动了。”
李元轨颔首,并未对此有何失落:“我明白。”
萧妤端正了几分面色:“但宫内的事情,我倒是能帮上你一些。”
“当年——河东郡夫人轻信了陛下给出的消息,贸然与上官仪等人合谋,意图废掉天后,却让自己成了叛逆之人,还被禁军守株待兔,抓了个正着,可不能在今日由你我重蹈覆辙。”
李元轨精神一振,只觉萧妤先前的考验和说话难听,都已被这句“你我”说法中的合盟给掩盖了过去。
“确是如此,不知……”
“我与你直说吧,天后执掌六局二十四司多年,从明面上来看,她是早已将宫中整治成了铁板一块,但也未尝没有缺漏之处。”萧妤此前有些冷寂苍白的脸色里,也闪过了一缕激动之色。
“我的两个女儿并未在宫外开府,宣城倒是时常奔走在外,但义阳却是长住宫中,借着为她们安排随侍宫人的名头,将人手安插入内,或者是将能为我所掌控的人放在良家子的选拔名列之中,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难办到。”
萧妤垂眸沉吟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过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既要图变,就得知道宫中的情况,这些人手门路我都会暂时交给你。”
但她又忽然阴沉下了面色,死死地盯着李元轨,直看得他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不过你最好别忘了,我能将人借给你,也就能留下后手,若是你在达成夙愿之后不能兑现对我的承诺——”
李元轨满不在乎地应道:“那你大可放心,倘若此事功成,我必定记下萧夫人鼎力相助之恩。”
现在的口头承诺他可不会少给。
有兰陵萧氏的助力,要想避开元义端和葛萨等人的耳目,将更多的兵甲送入城中,应当不是那么艰难的事情。
他必须尽快在那些“扶持”李贤上位的亲王中,取得毋庸置疑的领先地位!
“你最好不要现在就露出这等胜券在握的表现。”萧妤敲了敲一旁的桌案,拉回了李元轨的神思。“我不介意再多提醒你一句,安定公主北伐讨贼,也不过用了半年的时间,这次前往河南道,应该也不会滞留太久。你们剩下的时间,应该已经不多了。”
李元轨顿时面色一紧:“你知道她大约何时折返吗?”
萧妤扯了扯嘴角:“按照宫中的说法,至多也就一两个月。”
若按照李元轨告知于她的计划,在这一两个月内,他们这些亲王需要让李贤逼宫篡位,再由他们这些亲王中最有本事的那一个,将弑父的骂名扣在李贤的头上,还要将天后和安定公主都算在这谋逆大罪里。
等到他李元轨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自然能以皇帝的名义号令天下,将天后和安定公主的余党给铲除干净。
所以他剩下的准备时间,可当真是不多了。
而要让李贤走到逼宫这一步,李元轨也显然还需要再多做一些准备。
人手这东西,已经在天后的许可之下,由她萧妤顺理成章地移交到了李元轨的手中。剩下的事情可就得由他自己来做了。
要是连这种事情都做不到,那他们的这个谋逆可就太过可笑了一点,不是吗?
李元轨面色沉沉地离开了萧妤的府邸。
他也没忘记,除了这件事之外,他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那就是韩王李元嘉的立场。
那家伙能支持李贤,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天皇陛下对他有托孤之念,再加上,李贤也确实要比李旭轮更有承接皇位的担当。
在最开始募集人手的时候,李元嘉作为皇室的德行标杆,也有其重要的意义。
可是,李元嘉不是他的同路之人。
若是让李贤以过分名正言顺的方式接下这个位置,甚至是让天后直接成为李贤的助力,那就和李元轨所预想的情况大相径庭了。
他必须确保,李元嘉不仅不会是他的阻碍,还能在李贤篡位一事上再推一把!
太宗皇帝在这皇位争夺面前,尚且要做到不顾亲情,杀兄屠弟,他李元轨——
也同样不必顾及那么多!
……
李贤焦躁不安地在府中走了个来回。
昨日,他府上负责采买的仆从自市集上带回了个坏消息。
经过了半年多的时间,他领兵征讨铁勒而后战败的消息,本已基本被冲淡了下来。
毕竟,在市井之中,百姓所要讨论的东西多不胜数,又何必再将一件相距如此之远的战况给反复提及。
再加上他为了休养腿伤,大多数时候都是深居简出的状态,更是有意在民众心中淡化他此前的形象。
哪知道,意外终究还是来了。
东都洛阳的商人里,自有一批喜欢投机之人,觉得那关外的受降城难保不会在数年后发展壮大,凭借着其震慑草原诸部的实力,将边地的马匹和毛皮买卖给彻底统筹在手。
若是安定公主有意将一部分利益让出到四海行会之外,给他们这些提前为受降城投注资金的人,那么从长远来看,他们所获得的收益必定不少。
先一批前往域外考察的商队在三四月里就走了个来回,这一次去的便是更有分量的详谈之人。
而这些人带回来的,并不仅有塞外的皮毛样品,还有……一份碑文拓印。
正是安定公主留在碛口的那一座碑铭。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好事之人,哪怕明知此物上的有些字句若是传扬出去,是在得罪天后所出的前太子,也依然唯恐天下不乱地将其分发了出来。
铁勒俘虏太子一事,当即来了一出旧事重提。
“他们说他们的,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李元轨压下了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以长辈的口吻朝着李贤说道。“你看看你那个弟弟,明明有大好的机会坐到太子的位置上,却在这等时候找了个借口跑了,说是要去长安找书。”
李元轨冷笑了一声:“他开什么玩笑!此前关中粮食吃紧的时候,贡举制举有数次是放在洛阳举办的,此地的弘文馆内藏书就算不如关中,对于周王来说也是绰绰有余了。何况,他若真有这般好学的话,为何早不读出个名堂来?”
他朝着李贤安抚道:“你切莫担心,要我们说,你比他有担当得多,稍有名声上的起伏,往后总能修补的。”
李贤笑不太出来。
哪怕他今日拿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现,他也完全无法忽略掉,在他步入宫中探视父皇的时候,宫人朝着他看来的表现与平日大为不同。
那些令人芒刺在背的目光,在他和父皇的私下相处中,都好像还倾注在他的身上,让他在交谈之时多有走神的情况发生。
何况,他就算没因此从父皇的口中听到一句责问,但也没从他那里听到一句安慰的话啊。
“你怎么说话的。”越王李贞出声,打断了李元轨的话,“照你说的竟好像我们是因周王不愿担责,才在退而求其次之下选择了雍王。但我等本就是因立长立贤,才聚集在此的,没必要谈论于周王。”
李贤颇为感动地朝着李贞投去了一眼,这才强行让自己镇定了下来,有些忐忑地朝着在座诸人问道:“敢问诸位,眼下的情况,该当如何做为好?”
他留意到,韩王李元嘉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尤其是对李贞说出的话有些不满,但被同在此地的胞弟李元谨给拦了下来,便只能继续坐在原位。
他只出声回道:“此事还是要问问陛下的想法。”
“这是自然。”李元轨没让李元嘉再多说下去,“关于立储一事,若能少些风波自然是最好的。但此事实在是拖延不得了……”
他欲言又止地朝着李贤看去,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将话说出,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不知雍王今日去探视陛下之时,他的身体如何?”
李贤捏了捏指尖,费力地让自己回想着彼时的情况。
大约是因为阿耶病得已经太久了,他甚至有些不敢确定,从去年到今年,父亲的病症是不是又已有了恶化。
但想想他在离开阿耶寝宫之时,恰好见到的太医愁苦无奈之色,他心中又已有了一个猜测。
“……夏日湿热甚重,阿耶的风疾应当是又有加重了。这几年间他吐了几次血,就连孙神医都拿他的情况束手无策,只怕是……只怕是当真不太好了。”
李元轨点了点头,心中暗忖,这和他自萧妤给他的人手处听到的消息差不太多。
只是陛下的疾病实在已不太能用常理来形容,让他总还存有几分顾虑。
可想想看吧,无论是当日自长安起驾之时所见的景象,还是近日陛下一直缺席朝会的情况,都实在不像是个还能岁数长久的症状。
那么到底是病重将死,还是病重到无法打理朝政,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病人,又怎么还能做这大唐的陛下呢?
他转头朝着李元嘉说道:“劳烦韩王近日入宫一趟吧,既要名正言顺,总该将雍王被敕封太子的诏令拿到手里。届时才好让我等进一步把控住洛阳关隘。”
李元嘉本不想如此主动,可周遭众人的目光都已落在了他的身上,仿佛一旦他自天皇陛下处求来了能让李贤登基的圣旨,这些以匡正社稷为目标的兄弟、子侄,就会凭借着他们在洛阳和周遭积攒下的兵甲与人手,将洛阳守军收编麾下,坐镇洛阳八关。
如此一来,因安定公主的兵力大多分布在边疆,在仓促之间根本不可能攻破洛阳。
等到登基之事尘埃落定,她若再有妄动,便是意图谋逆,没有了反抗的资格。
再有四方各州的响应,又是一出助力。
或许……他真不应该再有犹豫了。
这便是对大唐来说最好的结果。
他应道:“那好,我明日就入宫求见陛下。”
一想到韩王此次入宫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李贤本还故作姿态的谦让都已在此时被丢去了九霄云外,匆匆上前握住了李元嘉的手:“一切就有劳皇叔祖了。”
当次日的朝阳升起之时,在李贤府中的侍从都能看到,李贤少见地将面容之上的郁气一扫而空,甚至起了个大早,只希望能尽快自韩王处得到那个好消息。
但先前的那出碑拓流言,又好像是始终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利刃,让他在雀跃等待之时,难以避免地时而露出一抹愁容。
“不……我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被这些皇叔皇叔祖所拥戴,李贤心中剑指皇位的意愿一日强过一日,极力说服着自己要稳下心神。
可他自早晨等到了夜间,竟然始终没能从韩王府那头等到消息。
倒是霍王李元轨带着韩王的弟弟鲁王李元谨,在宵禁的暮鼓之中忽然找上了门来。
后者的脸上还写满了焦急之色。
李贤听完了这两人的话,顿时面色大变:“你们说——韩王没有回来?”
“不仅没有回来。”李元谨颤抖着嘴唇,“还是在入宫之后杳无音信的。”
“若只是如此,我们还能说,或许是天皇陛下将韩王暂时先留下来了。”李元轨接话说道,“偏偏我们的人还收到了另外的一条消息。”
他随即附在李贤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让李贤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你是说真的?”
李元轨眉头一挑:“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我有什么必要诓骗于你!我等现在是被绑在一条船上的人。”
李贤咬了咬下唇。
李元轨方才说,因为李旭轮返回长安的缘故,他和李贞都对于洛阳传讯长安的情况格外敏感。
所以也恰好发觉,在今日的傍晚时分,有一匹自宫中发出的快马,正朝着长安的方向疾驰而去。
正如李元谨所说,若是换了其他的时候,他们还能猜测,这可能是天皇陛下将韩王给留了下来,又恰逢有事要送往关中,交代那头的留守官员。
可值此微妙之时,李贤自己又心中有鬼,怎能不将其往其他的地方去想。
有没有一种可能,近日东都地界上流传的那些边关风闻,让陛下原本想要重新启用废太子的想法又重新收了回去,以免招来更多的非议。
而韩王李元嘉迟迟未归,正是他在向陛下举荐雍王为太子的时候犯了李治的忌讳,被直接扣押了下来。
那匹前往长安报信的快马也就更好解释了!
为了断绝李贤的幻想,为了让朝臣和宗室都知道,李治已有了太子的人选,这位天皇陛下根本不在意于李旭轮对于政斗的躲避,哪怕是绑,也要将人给直接带回来。
在李贤用近乎求救的目光朝着李元轨看去的时候,他好像也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样的意味。
他没猜错,他不会猜错的!
“父皇他……”
李元轨没等李贤将话说完,就已将他打断在了当场:“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给我们探听消息了。若是陛下本还想再拖延一阵,却被韩王的劝说给反过来劝得铁了心,非要尽快将周王从长安带回来,您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不对……不对!”李元轨握在身侧的手抖了一抖。
在场的其他人又如何会想到,他这身上的不安表现并不仅仅是为了促成李贤做出决定而演戏,还确实是怕被其他人看出他干了的好事。
萧妤借给他的宫人,不仅仅被他用在了探听消息上,还被他用在今日,将韩王在出宫前给“藏”了起来。
但他不能被人敲出自己是策划这一出的始作俑者,而是必须将这场戏继续表演下去,赶在安定公主没有回来的大好时机下,将李贤推到那个正面逼宫且发号施令的位置上!
他已继续说了下去:“危险的不仅仅是您的处境,还有我们这些支持于太子您的亲王。陛下若要让幼子继位,便绝不会允许宗室之中还有另外的声音,到了那个时候,便是我们要给他殉葬的时候了。”
“……!”
李贤都来不及为李元轨那句突然出口的太子而觉欣慰,就已被那后半句话给吓得愈发乱了思绪。“那我们该当怎么办?”
他们这么多人现在都抱着同一个念头,接连在东都一带积攒实力,若是被陛下忽然问罪,光是府上还未派上用场的甲胄,就能让他们被扣上一个谋反的罪名。
所以他们毫无疑问,已没有了再退回去的机会,只能……
“只能拼了!”李元轨斩钉截铁,“太子,我们没有犹豫的机会了。”
“不错,今日陛下只是将韩王给扣留了下来,让人将周王召回,可谁又能确定,韩王会不会因为陛下坚持想法,就将我们这些人给全部供出来!又怎能确定,陛下不会效仿先帝,除掉对于皇位继承有威胁的兄弟和子嗣。”
他一把按住了李贤的肩膀,目光凛冽:“您是有被处决理由的,我们这些隔着辈分的亲王也和陛下没有太多的交情,再要是有天后从旁坚持,以防李唐宗室对她有所限制,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再想有所行动,那就是真的晚了。”
“可韩王……”李贤下意识地发问,想问若是按照李元轨所说,他们现在就该当以最快的速度发起行动,韩王该当怎么办呢?
他可还在宫中呢!
然而先一步开口的,却是同来此地的李元谨:“我阿兄的生死全在太子的抉择之中。只要我们行动够快,在天皇陛下未及反应之时,以更快的速度控制住宫城,或许还能让我阿兄全身而退。”
李元谨的心情有些沉重,但在前来此地的路上李元轨已同他说了。
无论如何,韩王都已经和他们有了往来,若是李贤确实不是陛下中意的继承人,那么韩王的这段履历,就让他绝不能再做托孤大臣了。
陛下或许现在不会说什么,甚至看在他们这么多人也是为李唐延续而尽责的份上,对他们只是敲打一番,但迟早会一个个对他们发起清算的。
与其如此,还不如来上一出背水一战!
李贤的心脏都险些要在面前两人的建议中跳到喉咙口。偏偏这两道不容拒绝的目光,又将他给盯死在了原地。
他没有拒绝的资格。
倘若他还想做这个太子,甚至是想要做这个皇帝的话,他就必须在今夜做出个决断。
要是韩王的未归,其实还有着其他的隐情,那也不能怪他们为了活命,为了他们的未来,只能选择在今夜发动叛逆。
李元轨的下一句话,仿佛是为李贤找好了最后的理由:“要怪,就怪天后和安定公主实在是逼迫太甚了!”
李贤的眼睛里霎时间都被种种复杂的情绪淹没了过去,却又在这府中明灯被点起的时候,变成了一道锐利之色。
他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还险些因此而一无所有。
在侥幸重新回归故土后,他就更不能再一次的失败。
他得赢!哪怕赢得并不那么光明正大也无所谓!
李贤做出了决定:“尽快——尽快调兵!”
各方宗室之中,因李元轨等人的计划加入其中的,大约有十几人,其中有不少人还在各州任职,只是来信表达了对李贤的支持。
而今夜能够随同行动的,还有五人。
按照每人在洛阳和其周遭屯兵过千的目标,今夜除了来不及调拨到眼前的人外,起码还能有两千人用于宫变。
夜间的千牛卫、监门卫和其他守卫宫城的士卒,绝没有这么多人,反而是他们不仅有着人数的优势,还在戍守宫门的人手中有内应。
这将会是他们最好的动手时机。
李贤翻身上马之时,又在心中告诉了自己一声。他不是要去弑父的,他只是需要保护住自己曾经拥有的权力,而后对于这个天后强于天皇的畸形朝堂,来上一出拨乱反正。
阿耶很快就会意识到,只有这样才是真正有益于王祚传承。
他也可以和大臣们说,他不是去逼迫阿耶立储的,而是去解救被困后宫不能上朝的天皇。
所以他绝非不孝!
但当这些匆匆在夜色中行动的骑兵步兵打碎了洛阳宵禁的沉寂,引来了各方院墙之内的惊声呼喊之时,李贤脸上的情绪简直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一般斑驳。
他只能极力说服自己,他已经和这些宗室有了关联,他也已经正式下达了动兵的号令,他就再也没有了回头的可能。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又或者是为了让那些跟随于他的人相信,他这个未来的皇帝还有令人追随的魄力,在宫门被内应打开的那一刻,李贤一边策马直入,一边抄起了手边的弓箭,朝着前方意图拦阻的卫兵悍然射出了一箭。
那一箭被阻挡在了卫兵的甲胄之外,却因那一声鲜明的撞击声,彻底拉开了宫城之中喊杀的序幕。
目睹着周围的火把一个个升腾而起,在两方的厮杀中已很快地有人倒了下去,李贤甚至有些庆幸,还好他已先往战场上走了一遭,也见到过死尸遍地的景象,要不然他又怎么能在此刻只是稍有怔愣,而不是直接吐出来。
他甚至飞快地张弓搭箭,射中了一员还有些面熟的守门小卒。
在出入宫门的时候,他或许曾经和对方打过招呼,但现在为了实现他的这个目的,他必须要下这样的狠手!
“别在此地耽搁。”李元轨厉声提醒道,“先去找天皇陛下!”
李贤狠狠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在侍从的保护之下,在他们这边的兵甲筹备有方的阵仗面前,他要杀入内城实在不是一件难事。
李贤不知道,自己的祖父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有过什么样的想法,但他知道,在自己策马又越过了一道宫门的时候,他先前的犹豫怯懦,都已先统统抛在了脑后。
上天也终究是眷顾于他的。
他们这边发难得太快,就连宫门的守卫都没能坚持多久,以至于当消息传到李治面前的时候,李贤早已在带兵杀奔而来的路上,根本没给他以从乱局中先一步撤离的机会。
当那位病弱的天皇被侍从搀扶出门的时候,也正是李贤带兵抵达殿外之时。
在周遭的灯火中,李治那张苍白面容上的惊愕和愤怒,都原原本本地落在了李贤的眼中。
可在这份帝王怒火面前,李贤又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现在是他坐在马背之上,是他手持着弓箭,也是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向他的父亲。
更可笑的是,围绕在这天子寝殿周遭的侍从是不被允许佩戴弓箭的。
这原本是为了防止天子遇刺而做出的保护,现在却无疑是成为了李贤勒马在此毫不退让的底气。
在与他相对的那一边,李治却只觉自己的眼前,灯火、月光以及人影全都在颠倒旋转,连带着那个传入他耳中的消息一并,都变成了一种不真实的梦境。
他方才在被人匆匆唤醒之时,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人在跟他开玩笑。
可偏偏就连战马的嘶鸣之声,都在不断地往他的耳朵里传,又如何有可能作假。
这都是真的。
他以为该当在接回来后洗心革面的儿子,非但没有感激于自己对他的保护,也没有对于先前所犯错误的反思,更是在今日直接来上了一出带兵逼宫!
昨日他听韩王旁敲侧击地问及李贤有没有可能重新回到太子的位置上,他还以为,那是他对李贤的态度太容易造成什么人的误解。
哪知道,根本就是这些宗室起了反心!
就算李唐的父子不睦乃是常态,李治也从未想过,他居然会在缠绵病榻之时,遇上这样的一幕。
他甚至想过安定有可能会在权势无法再进一步的时候逼宫,所以紧急将王方翼调到了面前,却何曾想到,先一步干出这种事情的,居然会是李贤。
是这个在他看来最像自己的孩子。
“逆子,你这是要做什么!”李治厉声怒喝。
搀扶着他的侍从完全能够感觉到,天皇陛下的手在此时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让他在此时站稳在这里。
而不是被此刻激烈上涌的血气给直接刺激得晕倒在当场。
李贤攥住缰绳的手有刹那的收紧,在这个父子对峙的场合中,也难以避免地在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不忍,但……再如何不忍,他现在都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这里的。
绝不能被喝退了回去。
他便同样高声做出了回复:“我想要父皇看看,我比旭轮更适合坐上皇位,想要您将皇位传给我。”
听到这个答案,李治的面色好一阵的扭曲:“你有什么本事当这个皇帝!”
他在做太子的时候被俘,尚且要被以最快的速度废黜,更别说是去当皇帝了。
他以为李贤应该是知道这个道理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回到洛阳后是这样的表现。
哪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有什么自知之明,而是——
而是在这里等着!
或许是因为头脑的眩晕,在这一刻,李贤回话的声音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如何没有这个本事!”李贤愤然,“父皇您看重的那个继承人还远在千里之外,我却已经有了这个掌握宫城的资本,杀到了您的面前!这就是我的本事。”
“荒唐!若是这都叫做本事的话,恐怕放条狗在这里,也能被这些宗室拥戴着冲进来。”
李治朝着出声的方向看去,只觉这个抢先在他前面出口的怒斥,比任何时候听来都要像是天籁。
只因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宫人簇拥之下抵达此地的天后。
李贤无暇去想,为何在这等兵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明明不是被当先选中目标的天后,竟然没有直接先逃出宫城,以召集更多的人手,而是肆无忌惮地出现在了这里。
他也更没能在这昏昧的夜色之中,当即留意到天后的随从都带着何种防身的武器。
他看到的只是那张多年如一日威严庄重的面容,在此刻朝着他露出了鄙夷之色。
方才那句由远及近传来的声音,更像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李贤心中愤懑的情绪几乎是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在他好不容易才从铁勒活着回到洛阳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有母亲因安定而骄傲的表现,而从无一点对他的关爱,就仿佛他打从当日带兵离开长安开始,就已不再是母亲的儿子了。
就连现在,明明他已抢先一步,占据了上风,也根本没能让母亲为他感到骄傲,只当他是个谋逆之人。
“阿娘何必如此!”李贤耳闻后方的两方交战之声越来越轻,深知这正是自己这边占据上风的征兆,更觉自己有了十足的把握将话给说出口。
“我和旭轮,不,应该说还有阿姊都是您的孩子,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成为最后的赢家都不会影响到您的地位,您为何非要搅和进来,让我们彼此难堪。”
他遥遥望着母亲的方向,面颊死死地紧绷着,“难道您真的要看到,一个无心皇位,或者一个会让大唐纲纪大乱的人坐上天子之位吗?”
“那您也未免太偏心了!”
好一个偏心……
李治只觉自己的心肝肺腑都在此时,以远甚于风疾发作的症状涨涨作痛。
又仿佛他只是直到今日才看清,他这个“聪明过人”的儿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丑角。
他不知道在这样的突变面前,天后到底是什么想法,或许她的眼神清明,已经早一步看到了儿子的无能,便不会如他这般有这样深重的失望和痛苦。
此刻的同病相怜,让他甚至忘记了天后之前的失礼与冒犯。
但他却并未看到,他也没法看到,天后在那句质问面前的神态从容得有些过分,到了让李贤都有些无措的地步。
李贤也随即就见,他的母亲望向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那其中还有几分根本不该在此时的怜悯。
可他有什么好被人怜悯的!
只要父皇愿意将皇位传到他的手中,他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只有他去怜悯旁人的份。
“你怎么会觉得我偏心呢?”天后就连这句问话里都是语气淡淡,“你也说错了一点。我从来没想过让旭轮成为下一任皇帝。”
李贤眉头紧锁:“我这句不公,放在我和安定之间也一样。”
“呵。”武媚娘冷笑了一声,“所以我说你没本事啊。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一件事吗?”
这位站定在此地的天后陛下仿佛依然身处在朝堂之上,而不是置身于李贤所统率的乱军之前。与她同来的也不是那些宫女,而是手执利器的千军万马。
李贤忽然一阵发慌,只觉母亲此刻的态度已经不只是对他的蔑视和无所谓那么简单,更不是因为不怕儿子弑杀母亲,才在此刻出言无忌。
她的下一句话已是掷地有声地砸在了他的面前:“不,应该说你和你父亲根本就是一样的。你竟从没想过——”
“我为何非要选你,选我的儿子接替李唐的皇位呢?我有临朝称制,统领天下的本事,我有贤臣良将,文史术算天文经济之才,我为何不能做这个皇帝!”
这话出口的那一刻,在这天子寝殿之前的所有声音,都全部沉寂了下去。
无论是李贤还是李治的脸上,都是一片空白。
极度的困惑和震撼都随同着的天后的宣言席卷而来,比起李贤带兵闯入宫中,还要像是一个脱离现实的梦。
李治呆呆地望着天后的方向,却因无法看清她的面色,而无法从中分辨出这话的真假。
那明明是他相伴二十年的枕边人,但他分不清儿子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好像也突然没法分清,天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倒是突然有一个打破安静的声音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我没听错吧?”后一步到来的李元轨没能听到李贤和李治之间的父子碰撞,却听到了天后的那一句“豪言壮语”。
这话听起来太过滑稽,以至于李元轨明知自己该当再等上一等,却还是忍不住因为这句话而高声笑了出来。“天后是要凭借着什么做皇帝?是天皇陛下这十多年间的昏聩,是你那个还远在河南道的女儿,还是你身后的那些宫女?”
她们就算不似早年间身形瘦弱,在精简了一番宫人后反而有了更好的吃穿待遇,也绝不可能是这些兵卒的对手。
现在这些精兵经过了和监门卫的交手,更有了一番取胜的信念,也比起来时更为凶悍。
天后得是被儿子的闯宫给刺激成了什么样,才能说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来。
但月色落在她的脸上,依然凝结着一层冷霜,让她并无一点失态。反而是在她对面的数人,更像是一群跳梁小丑。
“就凭——就凭我有这个本事!”
在她话音刚落的刹那,她一把自身旁宫女的手中接过了一支黑管,直指霍王李元轨所在的方向。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没有弓弩自这黑管之中冒出,只有一道缓缓飘散出的青烟冒出在了管口。
但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李贤笑不出来,李治笑不出来,李元轨更笑不出来。
因为最后那一位的头颅已经在这一声巨响中爆裂了开来。
李元轨已经死得不剩一点生机,就这么直直地自马上摔了下去。
而就在天后有此举动的同时,那些跟随在她身后的宫女,也举起了手中的一支支武器。
哪怕她们还没有如同天后一般扣引扳机,却也形成了一种无声而可怕的威胁。
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更没人知道,她们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又或者……其实是在场的所有人。
握在天后手中的那一支,已经转向了李治的方向。
“雍王联结宗室意图谋逆,陛下为其所杀,这便是洛阳城中众人会知道的实情。您说,天后能不再是天后,而是去做那个皇帝吗?”
第268章
李治回答不上来。
天后所说没错, 无论是李贤还是他,都从来没有考虑过天后想要篡位的可能。
在他多病目眩之时,天后为他处理政务已成常态。
他原本以为, 自己给了对方处断要事的权力,给了对方二圣临朝的待遇,她便该当做这个辅佐之人。
他在世的时候辅佐于他, 他不在世了便辅佐于他们的儿子,从天后退到太后的位置上。
千年之间各个朝代的皇位传承中, 皇后太后都是这样做的。
就算太后不满于皇帝的表现可以行废立之举,那也是将来的事情。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 他都还没死呢, 就会从天后的嘴里听到这样的一句话来!
甚至先有霍王李元轨倒在了那神秘异常的武器之下,后有此物指向了他!
“为什么……”李治喃喃开口。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质问李贤的话,已经将他仅剩不多的力气都给用完了, 以至于在此刻的这三个字里,他的声音都轻了下来。
又或许, 那仅仅是因为,当他以父亲的身份质问一个失败的儿子时, 他还有这个出声的底气,现在却……
没有。
他很清楚地知道,李贤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但天后呢?
武媚娘问道:“您是在问,为何您会到今日众叛亲离的地步, 先有儿子逼宫后有我要争位, 还是在问, 为什么我一个被您自感业寺中接出来的妃嫔,既已坐到了皇后的位置上, 还敢去肖想那个皇位?”
李治的身形摇晃了一瞬。
这一句坦荡到无以复加的质问,让他只觉,自己若非还强撑着一口气,绝不愿意在叛逆之人面前尽失天子颜面,恐怕已然倒了下去。
可搀扶着他的侍从已在发抖了。
他比李治看得清楚,追随天后而来的宫女对于这段谋权篡国的可怕言论,根本不曾有任何一点慌乱,显然早已在为今日做准备。
就连那些本该拱卫在天皇之前的禁军,也不乏在此刻走动站到天后面前的。
这些被选拔在东都的禁军,比起天皇的臣子,显然要更算作天后的直系。
一时之间,本就已因宗室叛军闯宫而孤立无援的天皇,也就变得更为处境可怜。
唯独还能支撑他站在此地的,便是他的身份。
“你本不必如此!”李治甩开了战战兢兢的侍从,自己往前走出了两步。
“从世人到朝臣都知天后助我,新科进士为天后门生,这天下之间除了天皇就是天后最为尊贵。若我病逝,旭轮登基为帝,他脾性仁懦,仍要你这母后拿定主意,百年之后,你自能效仿吕后被载入本纪,也有世人为你立庙树碑,难道这还不够吗!”
“你说你要做这个皇帝,可你既做不了这李唐的皇帝,那便只能改朝换代。就算你真能功成,前半生英明毁于后半生篡国,又是你之所求吗?”
在这句疾言厉色的质问面前,武媚娘握紧手中枪杆的手依然很稳。
宫城之前的动乱没有影响到她的情绪,李治既在分析又在打感情牌的说辞,也不曾让她有任何一点退缩。
从她当年在安定面前真正做出决定的时候开始,这滚滚车轮就已再无回退的可能了。
武媚娘冷笑了一声:“若我在意声名这种东西的话,当年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那些人以我出身寒微不配为后的理由发起责难,我就应该退回原点。当年天后专权惹来朝臣非议的时候,我就应该像是当年约束外戚一般约束自己,重新退到后宫之中来。但我都没有!”
“更何况,一个太在意名声的人,根本做不好皇帝,你不就是一个典范吗?”
李治眼神一震。
这话……他同样没法回答。
他试图以名声去阻止天后的脚步,却得到了这样一句反手朝着他刺来的利剑。
就像是那出科举糊名,天后便能不顾声名地站在前台,顶住自世家施加而来的压力,他却一如当年铲除舅舅之时的甩脱干系,有着从始至终未变的习惯。
但当他的儿子、他的兄弟、他的叔伯统统带兵进攻的时候,天后会不会前明后暗不好说,他却是已有此罪了。
后世的史书上,必然会因此而记他一笔。
“至于你说的天皇之下便属天后为贵……”武媚娘轻笑了一声,“能做第一的人,为什么非要做这个第二,更要将自己的权力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呢?”
李治已无暇去管在她话中一步一步改变的态度。
从先前的“您”到现在的“你”,仿佛只是她越来越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而已。
她的下一句话才真是将杀机彻底摆上了台面。
“我当然得再往前走出一步,谁让——你挡住我的路了。”
长孙无忌挡住了李治的路,所以长孙无忌得死。
李治挡住了武媚娘的路,所以李治也得死。
从头到尾都是这样的道理。
帝王权柄的争夺到了今日这个见血的地步,就算早年间还有一段夫妻情谊,也曾经有最为配合默契的时候,也终究不可能再将这撕开的裂痕给合并回来。
他若还有什么想要用感情来劝说她回头的话,大可以不必再说了。
李治显然也听出了这句潜台词,本要张口回话的动作停在了当场。
下一刻,在场众人都能看到,天后将那支枪端得更牢了,以一种显而易见更像是要随时进攻的姿态。
但这支枪,却不是指向李治的方向,而是忽然转向了李贤。
“阿娘!”李贤惊呼出声。
先前的这出惊变,已让他本觉胜券在握的热血沸腾,都被冻结在了当场,甚至完全忘记了,他还可以试试在士卒的护持之下逃奔而走。
在父亲和母亲因皇位而争的对峙中,他先前说的什么他已站在这里,都像是一出天大的笑话。
但他依然心存着最后的一点侥幸,那就是他的母亲不会狠心到这个地步。
此刻的枪口调转,却是直接打碎了他的这个希望。
“别叫我阿娘,你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是你的母亲。”武媚娘不疾不徐地开口,话中的冷意却已自李贤的脚底蔓延而上。
有霍王之死摆在前头,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自马背上翻了下来,试图冲到母亲的面前去,以证明自己还能去做个好儿子。
但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他便忽然膝头一痛,失去了对右腿的控制,直接往前摔倒在地。
李贤顿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比起刀剑所造成的伤势,这“神器”打出的伤势竟是如同火灼,让他在倒地之际,好像还闻到了一阵焦糊的气味。
而当这一枪出自于他母亲之手的时候,李贤更是一阵绝望。
她开枪开得太过干脆利落了。
他极力按住伤口,试图阻止鲜血的流出,又仰头朝着母亲所在的方向看去,试图借此能博取到几分同情。
可他看到的,却是那天穹的皎月之下,母亲的面容依然冷静得像是在面对敌人,而不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
霎时间,她已再度朝着李贤开出了一枪。
也正是这一枪,击中了李贤的头颅。
在这张扭曲的面容上,残存的侥幸也好,讨好也好,恐惧也好,都全部凝固在了当场。
那张本还算是俊秀翩翩的面容,也在一瞬之间再难以分辨出形貌。
他仰头的动作一停,直直地砸回到了地上,变成了一具狼狈惨死的叛军尸体。
只有濒死之际的最后一点意识,让他隐约听到了母亲在开枪之后所说的那句话:“你看,你阿耶杀起觊觎皇位的孩子来毫不手软,我就更不会了。”
她慢慢地转头看向了李治,“你觉得呢?”
李治的脸色大概已不能用惨淡来形容。
他颤抖着声音开口:“……你杀了他。”
“是,我杀了他。但那又如何?”武媚娘答道,“一个既不能理解我抱负,又不跟我站在一条路上的儿子,如此愚蠢地被宗亲煽动,干出逼宫篡位这样的举动,我留他何用。”
亲手杀了这个自己生出的儿子,若说心中毫无知觉,那只怕是在骗人,但在这条前无古人之路上,她势必要舍弃很多的东西。
相比起她已经拥有的同路之人,这个无用的儿子死了也便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而下一个,便是这位李唐的天子。
李治阖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意图让自己在方才那声枪响后彻底崩塌的尊严,得以重新凝聚起来。
可他终究还是失败了。
天后所开的那一枪,并不仅仅是在宣告着,她以帝王的身份要求自己,对于乱臣贼子绝不姑息,更是在告诉他,他们的夫妻身份,也将随同着这一记夺命的攻击,彻底烟消云散。
他没法再打任何一张与感情有关的底牌。
他也想怒斥对方的篡权实为偷盗,说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心念李唐的人,就势必会对她口诛笔伐,但一想到她方才所说对于名声的无所畏惧,他就知道,那除了让他自己更为可笑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一点意义。
他近乎梦呓地喃喃出声:“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若是他父亲坐在皇帝的位置上,绝不会有人胆敢做出这样冒犯的举动,可现在却有一把把利刃指向了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竟不知自己沦落到今日这田地,会不会还不如在当年顺从于长孙无忌的掌控。
但又或许,哪怕时间倒流回到当年,他还是会做出这样的一个选择。
凡是天子,无有不争。
只是现在,他成了被人征讨掠夺的一方。
“你想问什么?”
李治望着李贤倒下去的位置怔怔出神,恍惚发问:“安定知道这件事吗?”
“这好像是一句并不需要发问的废话。”武媚娘回道。
“废话……好一句废话!”李治神情悲苦,“但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一句废话。”
“你不会不知道,安定手握兵权,若是反对于你,到底会造成多大的麻烦。只有她都站在了你的背后,你才能真正坐稳这个位置……”
“可你不知道!”她打断了李治的话。
李治明知这件事,也要当做自己不知道。
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区别。
“是你用多年间的种种表现告诉她,你从不是她的伯乐,而只能依靠她自己费力地往上去爬。那些对于太子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你给不了她,或者说,是李唐给不了她。那么她唯独能做的,就是当我的继承人。”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
武媚娘沉声说道,先前的剑拔弩张,也不影响她在提到李清月,不,应该说是武清月的时候,自嘴角浮现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李治,你会落到今日这个众叛亲离的地步,我却不会!不仅不会,我还会和她一起,让这天下出现一番盛世景象的。”
只可惜,这样的一幕,李治终究是不可能看到了。
他只会随着旧时代的李唐王朝一并覆灭,成为新朝建立之前被焚烧殆尽的旧物尘灰。
武媚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在转瞬间目光变得愈发锐利,抬手下令:“动手吧!”
他该得到的答案都已得到了,那也该当去死了。
没什么必要保留一个没用的太上皇和前朝余孽。
不知道在何时,在她后方的队伍里,手执枪械的宫人往后退出了一步,取而代之的,是早已绷紧的弓箭。
她们听从的,也从不是李治这位天皇的指令。
箭矢齐发,瞬间贯穿了那些挡在天皇面前仅存的“屏障”。
而其中的数支,更是越过了那些极力保全君主的人,就这么扎在了李治的身上,穿透了他的身躯。
他没有甲胄在身,所以这其中的每一支,都宛然是致命的存在。
李治猛地呛咳出了一口鲜血,呆呆地将目光转回到了近前,看向了那些箭矢的尾羽。
这些毫不留情的羽箭,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一点幻想。
而他躲不开这些利箭,就像……他躲不开今日的这出变故。
在多年风疾的困扰下,利刃入体的瞬间,他甚至没能感觉到多少疼痛,但在呼吸沉重起来的刹那,他又好像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李唐的坠落,让他真正感到何为痛彻心扉。
可这一次,没有人帮他力挽狂澜了,也没有人会再配合他的表演了。
他踉跄了两步,再难稳定住身形地倒在了地上。
武媚娘看得很清楚,在李治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试图将手前伸,去握住什么东西,可那些已随流水而去的时间无法被他握住,他失去的权势无法被他握住,那些不可预知的命运,也已随同他中箭倒地而往前走去,同样不能再被这只手抓住。
当然,她也不会停下。
哪怕在李治身死的瞬间,她的思绪有片刻回到了二人初遇之时,也大约只会让她在此时做出一个举动。
她只是蹲下来,伸手合上了李治并未瞑目的眼睛。
上元这个年号的改元,就算追溯的是国教的传统,好像也并没有对他做出庇护,让他能像是个正常的天子一般病死在床榻之上。
而既然在这东都洛阳之地的乱局还未结束,他也还远不到入土为安的时候。
“去看看前面的情况。”她当即起身转头吩咐道。
她敢多和李治说上几句话,解了对方的困惑,自然是因为她有这个底气。
既然早知李贤和那些李唐宗亲的合谋,她便绝不可能短缺了人手。
她需要有人在此时闯到李治的面前,让这位天子有了被人逼杀的可能,但她也绝不会让这些叛党真正占据这座皇城!
该是时候结束今夜的混战了。
武媚娘一边疾步朝着前朝的方向走去,一边听到身旁统率火枪队的马长曦说道:“我先前还在想,您在将枪指向天……指向他的时候,我是不是该当拦一下,要不然处理尸首还麻烦一些。”
要知道,火枪的原理,是将火药和钢珠一起塞在枪管里,用火石擦出的火给引燃的。
爆炸飞出的钢珠数量不少,打出来的伤口可不是一个洞那么简单。
若是天皇死在了天后亲自打出的这一枪下,接下来的有些事情就需要换一种方式来办了。
武媚娘回头朝着马长曦看了一眼,见这个在安定麾下研制出火枪的大匠依然面色沉着,甚至还能在此时出声和她交谈,因今夜所行之事开天辟地而紧绷起来的情绪,又忽然松弛下来了几分。
“你放心吧,今日事大,我不会走错每一步。”
安定不在东都,她就是此地唯一的主心骨。
她必须让自己的每一条指令,都按照她在心中无数次预演的那样,往前执行。
至于她的对手,有的便该当如同已经死去的父子二人一般,永远不能给她招惹麻烦,还是死了最好。
有的,却还如这天下棋盘之上的棋子一般,该当继续被挪去应该前往的地方。
就像……
越王李贞和鲁王李元谨。
他们是真没想到,在李贤当先一步冲入皇城,李元轨紧随其后的情况下,他们会遭到这样突如其来的阻拦。
那支人数并不算多的甲兵显然是经过了严苛的训练,才借助着宫门的存在,成功截断了他们的前路,一时之间难以逾越过去。
并不仅仅是如此。
他们先后听到了数声异响自洛阳宫的深处传来。
这种陌生的声响,对于这些正在做谋逆之事的人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不知道禁宫之中发生了何事,也就意味着,随时有可能出现意外打断他们的计划。
李贞和李元谨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慌乱之色。
恰在此时,他们听到了一个个此起彼伏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李贞试图辨认了一番,只觉这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护驾”二字。
紧接着,他便看到一批高喊着护驾的宫女和侍从慌慌张张地奔逃而过,眼见城门这边正处交战的中心,又连忙转头寻找另外的出路。
在这些急促的脚步声里,他又听到了另外的一句声音。
“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李贞连忙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只觉今日这出行动中本就不多的困意,在此时彻底消失无踪。
或许他和李元谨被阻拦在此地也未必不是一件坏事。如此一来,天皇陛下的驾崩就只和先行闯进宫中的李贤、李元轨有关,和他只能算有少许牵连。
但还没等他得意多久,他就看到了另外一队人马从远处而来。
还不等他因这支队伍的人数少得可怜而觉可笑,便已有一道和先前远远听到相同的声音,爆发在了其中一个方向。
不对,不只是在远处,还有近前。
就在距离他不远处的位置,李元谨所骑乘的那匹战马忽然一声哀鸣倒了下去。
李贞匆匆回头,就见那马头的位置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而李元谨何止是被这受伤的马匹给掀翻了下去,还在落地之时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昏沉的夜色中李贞无法看清那只眼睛出了什么情况,只能隐约看到,有鲜血自李元谨的手指缝隙之间流淌了下去。
他惊了一跳,可那声怪响带来的异变才只是个开端而已。
危险到来的本能应变,让他匆匆一把拽动了缰绳,险险避开了那一道冲着他发出的袭击。
可他来不及对此感到庆幸。
接连的响声让他所带来的士卒一个接一个地倒地,以极快的速度打破了这攻守双方之间的平衡。
他惊惧地抬头朝着那方人马看去,却在模糊的光影里根本看不清对方是什么模样,又拿着什么样的武器,只能听到对方正在高呼着这样的一句话——
“铲除贼党——”
“王爷当心!”
身旁的士卒一把将他扯了过去,依然让他的面颊被一道热流擦了过去。
李贞伸手一摸,便见掌心多出了一抹血色。
他面色当即一变。
这一支横空杀出的队伍,显然不在他们任何一人的预料当中。
而他此时最应该做的,绝不是在未知敌情的时候,继续跟他们纠缠,甚至是继续往宫内去冲,而是尽快撤离此地。
他连忙朝着那头的李元谨高呼:“皇叔,我们先走!”
有了盾牌在前庇护,李元谨已从先前左眼被击中的剧痛中勉强回过了一点神思,就听到了李贞喊出的这句话。
“可是,我兄长……”
李贞连忙对着扶住李元谨的士卒投去了暗示的眼神:“你兄长的事情随后再说,我们得先和东都之外召集的兵马会合,再来从长计议!”
他们没能在第一时间杀入宫中,掌控住局势,原本就是一大失败,更不用说,还有这要命的东西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若非盾牌勉强能够挡得住这东西的进攻,李贞都要以为,这是什么天降神罚了。
“走!”他发出了一声变了调的厉喝,当先调转马头疾走而去。
李元谨再如何担心李元嘉的安危,也只能先跟上了李贞的脚步。
李贞说得不错,他们得尽快召集更多的人手,以防自己也如同当先冲入宫门的那些人一般出现不测。
……
随着那一支人数不多的火枪队加入了战局,在宫城前的交锋终于平息了下来。
而在这夜间的动乱中,诸多朝臣也终于从起先听到声响的惶恐中恢复了过来,不顾宵禁的限制,朝着洛阳宫所在的方向赶了过来。
可当他们抵达宫门之前的时候,看到的却已是宫中多处火起的场面。
在宫门之前,还有不少交手的士卒留下的尸体。
他们当即被人告知,贼寇已经退去,宫中的起火也正在被人扑灭。
可还没等他们为此感到庆幸,就在被请到朝会大殿之时,听到面沉如水的天后宣告了几个惊人的消息。
“今日宫变,乃是霍王、越王、鲁王等人勾结雍王李贤意图谋逆,想将这废太子直接送到君王的位置上。”
朝臣面面相觑了一阵,怎么都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样的一出消息。
在这诸多朝臣的认知之中,陛下没有对李贤处以重罚,还让他坐在亲王的位置上,那是陛下对他的宽恕体谅,但一个曾经被蛮夷战败俘获的皇子,当然不可能再成为皇帝。
这简直是荒唐!
好在,这些人被击退了,应当……
“天皇陛下意图阻拦先行闯宫的霍王和雍王,殡天了。”
“我匆匆带人去取马少监做成的武器,去与这些闯宫的贼人较量,已经晚了。虽然杀了这已入宫闱腹地的二人和其部从,但天皇陛下……已是救不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朝臣之中当即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又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连忙闭上了嘴。
在天后凝滞而压抑的面色上,这些朝臣不会看不出来,她应当也不会想要收到这样的一条消息。
而她方才在话中提及,雍王李贤已因闯宫被击杀在了当场,并未能够逃亡走脱。
丈夫和儿子在同一日死去,还是站在了敌对的双方,对于天后陛下来说,应该也是一出莫大的打击。
可他们又怎能保持镇定。
天皇驾崩了!
这李唐皇室又要迎来一次皇位的变动,却是谁都不曾料到,会是这样混乱的场面。
天后已继续说了下去:“韩王不知所踪,鲁王越王等人带兵逃离洛阳,此事必须尽快解决。我倒是不知,天子脚下之地,各方亲王还能拥兵数百,进犯王城了!”
“我已让怀英去查探各方府邸了,若是让我发现在场诸位与那些乱党有所勾结——”
“臣等不敢悖逆陛下!”身在此地的朝臣各自面有所思,因这出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不免心生不安,连忙叩首应道。
见天后没有继续对他们问罪的意思,这些人方才陆续地站起了身。
但就算叛党暂时被清除了出去,这也注定是洛阳城中让文武百官无眠的一夜。
刘仁轨、姜恪等朝中重臣前往内宫,见到了天皇陛下被箭矢毙命的遗体,还有李贤、李元轨等人被火枪打死的尸体,回返到前朝后,确认了天后所说种种并无虚言。
契苾何力才自北部受降城中折返不久,也是头一个凭借着武力翻过了宵禁坊门的人。他调度了一支城外的兵卒,这才赶回了宫城,正看到了李贞和李元谨撤兵的身影,便直接追了上去。
但他临时召集的兵卒里本就没几个骑兵,虽然强行抓获了一批人,还是让那两个罪魁祸首给走脱了。
在朝臣汇聚于殿中后不久,就跪在了堂前请罪。
直到狄仁杰将自各方府邸搜罗出来的东西统统摆在了殿上,契苾何力才终于站起了身来。
谁都能够看到,这些陆续被送到东都的甲胄还有未曾被派上用场的,就堆积在这几家的府库当中,显然都是有备而来。
那么没能追上这些人,并不是契苾何力的过错。
没能提前发觉这些人的计划,当然也不是他们这些武将的过错。
天子驾临东都,又无胡人攻打到城下,谁又会对这样的事情有所防备。
在这仓促之间应战,若非天后的那什么新武器在宫中有些积存,只怕此刻已然被李贤等人把持了朝政。
一想到他在吃了北地的那场败仗之后,居然不仅没有悔改,还恬不知耻地觊觎皇位多时,甚至害得天皇也因这出动乱而驾崩,群臣之中便多出了不少对他的咒骂之声。
但更让这些人震惊的,是自洛阳逃亡而走的越王等人,竟然浑然没觉自己所为有所不妥,而是又不知从何处调集来了一支军队,一边庇护着他们往外逃奔,一边打起了旗号。
他们说,天皇为妖后所杀,他们这些宗亲也遭到迫害。
为改妖后当权的情况,他们不得不举兵相抗。
因他们此前便有准备,竟真让他们在许州一带就站稳了脚跟,只等着后头其他各州的兵马前来会合。
……
“妖后……好一个妖后!”
快马传来的军报念到此地,武媚娘当即勃然起身,“这颠倒黑白之事,他们干得可真是熟稔,敢问诸位,可有愿意前往讨伐叛党之人?”
契苾何力想都不想地应道:“臣愿前往。”
有契苾何力带头,在这朝堂之上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数个请战之声。
但还没等天后对这些人的请求做出一个回应,就已有另外一个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臣倒是觉得,在出兵应战叛党之前,还有另外一件事需要去做。”
武媚娘循声望去,就见是裴炎在此时站了出来。
她目光中顿时闪过了一抹了然之色,却还是以惯常的口吻问道:“有何想法说来便是。”
裴炎恭敬地朝着面前之人行了个礼,“叛党终究是李唐皇室子弟,百姓不知他们逼宫之恶,只知天皇殡天,未有敕封太子之举,他们这些亲王也就自然可以从中一争。”
“若要出兵之时更显平乱有因,不如请天后速速将周王征调还朝,扶持周王以先帝亲子的身份继位。若有皇帝诏令,这些叛党必定不堪一击。”
裴炎乃是李旭轮的属臣,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毕竟只要李旭轮能够登上皇位,他这个做臣子的或多或少能拿到些好处。
何况,先帝过世,新君当立,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了一片朝臣的响应之声。
可在此时,又忽然有一人走了出来,“臣以为不可。”
裴炎皱了皱眉头。
这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右相刘仁轨。若论在朝堂之上的话语权,刘仁轨显然要比他不知高出多少。
刘仁轨心中叹了口气。
对于今夜的突变,他虽早已在此前做出了准备,却还是不免在听到这些亲王联手起兵,天皇又以这等方式归天的时候,感到好一阵的唏嘘。
可再如何唏嘘,话还是要说的:“诸位当真觉得,周王堪配天子之位吗?”
眼见裴炎有意辩驳,刘仁轨当先一步说道:“你莫要同我说什么,他是天皇天后所出仅剩的儿子!若非周王屡屡避让,自认自己不能承载群臣与百姓的厚望,天皇陛下何至于没能尽早定下太子之位,竟令宗亲与废太子有此邪念,直接逼宫篡位!”
“可他……”
“他年纪尚小也不是理由!”刘仁轨眉峰冷对,打断了裴炎的话,“恕我直言,天皇陛下身体欠佳,对朝政放任,惹得今日变故,若是周王在位,以他这等逃避的脾性,如何能保证,不会在将来重蹈覆辙?”
刘仁轨终究是亲自上过战场的人,在此刻近乎斥责的姿态,根本不是裴炎所能正面抗衡的。
裴炎也没法回答上刘仁轨的这个问题。
甚至在朝臣之中方才的响应声里,也有着这样的一番疑虑在其中蔓延。
周王提前折返长安,明摆着是个明哲保身之举,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真的能这样快地自父亲和兄长的死讯中缓过来,承担起君临天下的重任吗?
新天子即位之后的第一件事,还是要对那些反叛的亲王下达进攻的指令啊。
刘仁轨已振振有词地说了下去:“老臣倒是觉得,若要在向叛贼进攻之前先有新君坐镇,倒不如让镇国安定公主来做。”
群臣之中的响应之声,倒是比起先前说起周王继位的时候,要更为响亮得多。
但公主继承皇位的这句话砸在朝堂之上,所掀起的反对之声,也同样要比方才激烈得多。
在这大殿之上,顿时多出了不少窃窃私语。
有一个声音就当先跳了出来,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右相,你是安定公主的老师,说出这话,难道没有一点私心作祟吗?天下何曾有过公主继承皇位之事!”
刘仁轨锐利的目光当即转向了郝处俊:“那敢请足下说说看,若要比较文治武功,到底谁能和安定公主相比?”
“还是说,你又要如同当年教导废太子一般,只会说什么礼教二字?”
郝处俊的脸上一阵青白交错。他更是发觉,在刘仁轨说出这话的时候,天后朝着他投来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虽然彼时天皇天后封禅,前太子李弘对天后担任亚献之事做出规劝,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但若真要在此时重新来翻旧账,他必定讨不了好。
哪怕外敌当前,天后手握那等能将叛军从洛阳逼走的利器,应当也不会介意先将他给除掉。
他心中焦虑不已,便并未留意到,三两句话间将他给堵上了嘴的刘仁轨,神情却并不那么好看。
在郝处俊闭嘴的同时,刘仁轨也将眼神在殿中逡巡了一圈。
他发觉,在那句文治武功的比较抛出来的时候,依然不乏有人摆出了欲言又止或者沉默以对的样子。
哪怕他们并未像是郝处俊一般直接跳出来反对,但若是在这殿中来上一场不记名的投票,问及他们是否支持安定公主坐上皇位,他们给出的答案一定会是否。
可刘仁轨又知道,他根本没有对这些人训斥的资格。
毕竟,哪怕他相信学生的本事,在最开始他发觉对方有上位之心的时候,所做出的第一个选择也是逃避,而非拥立。
是安定强行撕毁了他请辞的书信,才让他最终站在了这里,又在这等祸乱将至的局面下,值此风雨飘摇之间,看到了安定所面临的“不被选择”。
在这电光石火中,他也忽然明白了,为何安定当日说的是太子太傅,而不是帝王的老师。
哪怕此刻她能因为军中的力量和朝堂上的一部分支持,先暂时坐到了天子的位置上,那些蛰伏在暗处的反对依然会一批又一批地跳出来,或是希望她将皇位还给李唐的其他宗亲,或是从各个方面来拖她的后腿。
但在其他的地方,在刘仁轨如同安定所说的那样,在洛阳的街头走动的时候,听到的……又分明是不同的答案。
所以她既要有一日能成为天下的主宰,厘清世道秩序,又需要一种更为破格的方式来实现这个愿望。也以一种更为分工明确的方式,让这条全新的道路走出稳定的第一步。难怪……
上首的天后终于开了口:“行了,都先安静一会儿。”
“你们一个说要周王登基,一个说要安定登基,归根到底就是要在外患面前有一个朝堂的主事之人。然后呢?”
天后明摆着话音未尽,在这句威严十足的发话当前,群臣各自噤若寒蝉,没有出声,听着她继续说道:
“然后今日平定了越王鲁王之乱,明日又有江都王琅琊王作祟,今日有宗亲弑君,明日怕是还有亲王自立!今日他们可以声讨我这个妖后,明日还能昭告天下,妖后子女无诏登基,该当被推翻下台。”
“可我倒是不知道,这些人中既是尸位素餐、徒有其名之人占了多半,这天下太平与他们有何关联,又何来的这等声讨资格!”
“我是不是该说,是李弘和李贤无能,让这些宗亲觉得自己比他们更适合当太子当皇帝,是李治只盯着你们这些朝臣问罪,忘记了管束于这些个亲王,才闹出了今日的这一出?”
契苾何力吞咽了一口唾沫,不知该不该说,天后此刻怕是因这两日的种种变故被气昏了头,若不然为何会对天皇直接以姓名相称。
但要说她这话中的意思,恐怕还……还真没错。
只是这些话,显然不是他们这些朝臣该当说的。
他也只能回道:“这些宗亲所掌握的兵权都不多,眼下不过是占据了一个当先发难的时机,只要统兵得当,必定能尽快将他们攻破。至于天后陛下所担心的事情……”
“行杀鸡儆猴之道,应当能起到震慑的效果。”
可他这个解决的措施出口,却分明没见天后的脸上有任何一点采纳的意思,而是发出了一声嗤笑:“杀鸡儆猴?你觉得此事有用吗?在这权力中心,连那从龙之功,都有人前仆后继地投身其中,根本没有一点被震慑住的样子,你有何底气担保,他们能自此安守本分!”
契苾何力语塞。
天后所说的是何人,随便找一找都能翻到不少典型。
就以那兰陵萧氏来说,此前在李弘被废一事中牵扯进去了一个萧德昭,现在的李贞起兵里又多了个萧德琮,确实不像是记得住教训的样子。
但凡天后不打算给他一点面子,她还大可以举举铁勒降而复叛的例子……
无论是周王登基,还是安定公主登基,李唐分散各处的亲王只怕真会有心怀异端之人,就算不像鲁王霍王越王等人,以这等直接逼宫的方式表现出来,也大有可能会在三五年后借机生事。
天后问道:“凉国公可否担保,这些人不会在哪一年天灾之时,来上一出皇帝无德之说发兵而起?”
“臣不敢作保。”契苾何力低下了头。
他确实不敢做这个担保。
在这朝堂之上也没有人敢做出这个保证。
“好啊,既然如此,倒不如换一种法子。”
武媚娘缓缓抬起了唇角,笑容冷冽,“今年起兵一人,明年起兵五人,乱的是天下民生教化,毁的是财政农耕,既有乱象,就该快刀斩乱麻。他们既骂我妖后,那我也无妨再将事情做绝一些。”
“右相!”
刘仁轨应声。
“替朕拟旨,传檄各州,就说:天皇治家无方,难决鼎命承袭之事,引李氏宗亲叛乱作祟,天后临朝称制多年,有意登基称帝,以安定公主为皇储,带兵平叛!”
朝堂之上本还有的零碎声响,全在这一刻消失无踪。
只剩下了她最后的一句话掷地有声:“朕倒要看看,这天下宗室有几多响应之人。要除——便除个干净!”
第269章
当朝堂百官自乾元殿中走出的时候, 彼此对望里都能从同僚的目光中看出几分恍惚之态来。
如果说,废太子联合宗亲谋逆,甚至因此坑害了皇帝性命, 已是绝不该出现在大一统王朝之中的事情,那么天后今日的这出传诏,便更是让人完全无法预想到。
天后称帝, 立安定公主为太子。
谁能想到这样的结果啊……
天下几时有过皇帝离世后,皇位是以这等方式传承的!
偏偏在那位陛下的口中, 这个决定被以何其顺理成章的方式说出,甚至带上了几分临危受命的意思。
若非外有贼党作乱, 先帝也还未曾下葬, 只怕在这洛阳城中会即刻为她的登基做出种种准备,直到那十二旈冕戴在她的头上,成为帝王的象征。
“你说……天后到底在想些什么?”
韦思谦回头就见, 弘文馆学士刘祎之从后头追了上来,小声朝着他发问。
韦思谦神情一凛, 低声提醒道:“无论她到底在想什么,今日朝堂之上未有朝臣提出反对, 便不当再称她为天后了。”
刘祎之端详了一番他的神情,也不知对方此刻的谨慎,到底是因为他并不觉得武后此举有所僭越,还是因为,他曾经是雍王李贤的属官, 在雍王谋逆被杀后处境着实尴尬。
若非李贤自还朝之后, 就因太子位置被褫夺, 并未和韦思谦有过联系,恐怕他此时就不该身在散朝离开的队伍里, 而是在牢狱之中。
但非要说的话,韦思谦的这句话没错。
他们没有反对那位陛下的计划,自此之后便不当再称呼她为天后。
随着上一任皇帝丧命于反贼叛党之手,天后的身份便已不复存在。
意外只在于,她不是成为太后,而是成为……
皇帝。
一位破天荒继位的女皇帝!
韦思谦所说不错,在成为皇帝之后,便不该再因循守旧,对她以天后相称。
刘祎之刚想继续开口,便听到后头的同僚里隐隐约约传出了个声音。
“先帝并未过世的时候,天后便已被称为陛下,执掌朝堂要务,如今这个陛下之称也不过是从天后转向皇帝,于我等有何区别?我看诸位也不必摆出这等惶惶不安的表现。”
这人话音刚落,便听到身边的一声嗤笑:“你这话也敢说,未免太过年轻气盛了些。”
刘祎之回头,就见当先说话的那人确实年纪尚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以他这等文史官员的好记性自然不会记错,此人乃是去岁制举恩科之中遴选入仕的,名为魏元忠。
听闻此人早年间在太学之中就读,便颇为特立独行,不屑于结党走动,而是潜心于对《九州设险图》批注解说。
在参与科举时的表现,也同样迥异于常人。
那科举之中的西域军事一题,除了已去碎叶的刘旋和郭元振之外,就属此人答得最好,直接被调入了秘书省中打熬资历,以备随后的任职调度。
所以他会说出这等话来,倒是一点都不奇怪。
那也更不奇怪,他会旋即朝着那发笑之人拱了拱手:“李御史说我这话是年轻气盛,敢问,足下又对今日之事有何评价?”
被他称为李御史的人名为李昭德,若论起家世来,不知甩了那出身寒门的魏元忠多少倍。
他既出自陇西李氏,也便同自认出身这一支郡望的李唐皇室之间,有沾亲带故的关系。
哪怕是当年太宗皇帝和先帝都先后重排氏族志,对五姓七望之中的其余几家有所打压,也不妨碍他这一门被排在第一等。
再加上,此人虽是明经及第,却在升迁之中或多或少沾了些门荫缘故,便更可算是官场顺风顺水。
他当即坦然回道:“以我看来,陛下此举实为爱子心切,以这等自负骂名的方式登基为帝,校验天下宗亲有何异动,倒是权宜之计中的上等。”
“只是……为了杜绝后患,怕是要杀得宗亲所剩无几了。”这后半句话他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但并不妨碍,他在心中就是这么想的。
这出消息传檄天下后,势必会惹来各方震动。
与此同时还带来了两个问题。
天后既不姓李,却要做这天下之主,到底还能算是李唐的皇帝吗?
安定公主虽是先帝之女,也有镇国名号,却终究并非先帝所属意的皇储。
这二者结合在一起,更是让这出皇位传承名不正言不顺。
到了那个时候,但凡自觉自己有望成为天子的李唐宗室,只怕都会跳到台面上。
是只在言语之中提出反对也好,是干脆去响应越王李贞等人的起兵也罢,总会有一种方式来站到天后母女的对立面。
可这些人中最有统兵履历的人已经丧命在了洛阳宫中,其余人等若要被制服下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在这方面,李昭德倒是很相信安定公主的本事。
等这出钓鱼执法完毕之后,李唐宗亲被杀个七零八落,免于宗室坐大生乱。随后,无论是周王坐上皇位,还是安定公主继任,起码在宗室之内,都再不会有人能有本事在暗处包藏祸心。
若是先帝在九泉之下获知天后的所作所为,看着她为二人的孩子彻底铺平往后几十年的君王之路,大约也要感到欣慰的。
他也并未错看,在今日的朝会行将散去之时,天后强忍着悲痛情绪,令礼部先行草拟先帝下葬的种种典仪,只等斩下那群反叛宗室的头颅告祭,便将他安葬入土。
与此同时,太史局李淳风被委任去寻风水宝地作为先帝陵墓,即刻回返关中,同行的还有左相唐休璟,由他从旁核验选址。
这分明都是对先帝格外重视的表现。
这怎能不说,天后此举实是对先帝的投桃报李,加上爱子情深呢?
魏元忠觉得,改口叫皇帝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却觉得,说不定天后还是更乐意尽快回到太后的位置上,也好免于被天下文人以篡权谋逆之名口诛笔伐。
也就是这些寒门出身、自糊名之中选拔出来的家伙,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什么天后称帝也无妨……
何其可笑!
但他却并未发觉,负责草拟诏书的刘仁轨远远望着这头的动静,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些朝臣虽然都暂时接受了天后提出的变革之举,但显然在理解的方式上各有不同。
这须臾之间的朝堂平静,实则还是一派暗潮汹涌。
就像……有人觉得唐休璟随同李淳风回返关中,是为了提前给先帝选好下葬的地方,刘仁轨却很清楚,这其中更大的目的,还是让左相控制住关中的局势,确保任何一方反叛的宗亲都不会以夺取关中作为跳板,同时还能将留在关中的周王李旭轮给掌控在手,防止出现什么变故。
哪怕这位皇子实无争夺储位之心,还相当安分守己地避开了争端,但只要他一日顶着这个身份,就难保不会有人想要接触于他,在关中制造出什么事端来。
唐璿折返,还能借关中的兵力将另外几个人给抓捕控制起来。就比如说,和韩王李元嘉有过往来的杞王李上金。
可以说是一举多得了。
刘仁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谁若觉得,天后此举是为了荡平宗室以绝后患,确保皇位只能落在先帝子嗣之中,该当算是一出权宜之计,只怕总有一天要自寻死路。
但在今日这样的颠覆局面下,若不见流血之事,又绝不可能免除后患。
好在,他已比其他人都先一步知道安定的态度了。
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目送着这些朝堂官员远去,便听到后方起先合拢了门扇的乾元殿内有几声朝着门边走来的脚步声,而后便见,天后最后召集在面前的几人陆续走出了门。
被单独留下的,有去岁入选珠英学士的女官颜真定、接替李淳风代行太史令身份的义阳公主、暂领洛阳府兵的契苾何力、手里还握着那特殊武器的将作少监马长曦,还有大理寺卿狄仁杰。
相比起先前走出的那些官员,除了马长曦之外,这几位在面色上的恍惚之色真可谓是有增无减,显然陛下将她们留下来说的话,绝没有那么简单。
狄仁杰跟上了刘仁轨的脚步后,甚至保持了有好一阵的沉默,这才开了口:“先前陛下未将您留下,我还以为她要说的只是些寻常事,哪知道是让您先去看外面那些官员的表现,将我们这些人留下……一网打尽了。”
刘仁轨哽住了一瞬:“哪有你这么用词的。”
狄仁杰回道:“除了这个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此前只觉安定公主有争位之心,却不知陛下也同样有此心思。”
狄仁杰的思维敏锐,在这朝堂官员中也能算是独一份的,若说先前陛下的说辞中还有几分模棱两可,在随后的几句话里,却足以将其中一种可能性给排除在外。
天后对他们这些留守洛阳的臣子又宣布了几件大事。
一件是要重新议定给周王李旭轮的封号和给先帝的谥号。
在这其中天后提出了两个尤为特别的要求——
周王的新封号不能以地名为由来,在随后她也不会考虑让他出镇他州。
先帝死于宗亲叛乱,纵然在位之时朝局稳定,疆土开拓,也当取平谥为好。
前一句,等同于是断绝了周王继位的可能,甚至还要对他做出打压。
而后一句,更是要对先帝的地位做出一个下葬之时的盖棺定论。
若是陛下仍将自己摆在天后,或者说是未来太后的位置上,她是不该有此举动的。谁让历代以来,皇后的谥号都是要先跟从皇帝的谥号,再加一个独谥,若是她为太后,那么给李治起平谥,也就是让她自己的谥号里带了个中庸的评价。
除非,她打算直接跳出规则来办事。
而很显然,这个答案已经摆在了群臣的面前,那就是她自己也要变成一位皇帝,得到一个单独的评价。
而她宣布的第二件事,是她会在近期改一个名字,令颜真定等女官将此事的种种事宜给操办起来。
她已不打算再将自己的名字捆绑在李唐的战车上,以太宗皇帝赐名为由来。
当她需要真正走向前台的时候,她也需要一个更符合自己定位的名字。
这同样是一出为了称帝而谋划的改变。
第三件事,也同样非同小可。
在她有意称帝的诏书朝着各州颁布的同时,她要契苾何力与马长曦各领一批人手,完全封锁洛阳八关,严禁内外进出之事。
若说这只是为了防止各地的李唐宗亲直接突破关隘袭击洛阳,显然绝无可能。
乾封、咸亨、总章年间天后对于官员选举,有不小的影响,尤其是以洛阳为中心的各州官吏选拔,虽然在名义上是以李敬玄等吏部官员制定评判标准,实际上还是由天后决断。
在八关之外,各地官员绝不会贸然因天后越权称帝而倒戈,或多或少能对他们进行拦截。
那这洛阳都城的开放,反而更能显示出她对各方宗亲的震慑,和登基为帝的信心。
现在的这一出……又是在做什么呢?
刘仁轨朝着狄仁杰的脸上又看了一眼,并不难从中揣测出他的想法。
这等惊天动地的改朝换代举动,便是他这个已半只脚迈进棺材里的老骨头都觉难以保持冷静,更何况是狄仁杰。
他在唐朝入仕为官十余年,要突然接受这样的变革,只怕没那么容易。可当他的本事甚得君王青眼的时候,又显然无法在此朝局之中激流勇退。
“你若担心陛下此举并不长久,为何不想想,安定公主比你年轻有为得多,五六十年的时间足以定鼎朝代了。”
“又倘若你在为李唐被取代而觉叹惋,那倒不如以寻常百姓的身份去看看这出变化。”
刘仁轨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其他的话。
狄仁杰是个聪明人,他刘仁轨能想通的问题,狄仁杰应该也能想明白。
至于当下,还是先看看那些李唐宗亲的表现吧。
或者说,随着洛阳八关紧锁,各方关隘增兵驻防,蠢蠢欲动的又何止是那些李唐宗亲,还有……
……
王方翼焦虑地在洛阳的官邸中走了个来回。
眼见侍从自府外折返,他连忙迎了上去,“北面还是出不去?”
侍从点头:“对,走不了。”
按说北面只是邙山和黄河渡口,组合成了八关之中的其中两关,若是用来阻挡大规模的军队进攻,或许还算容易,但要阻止单独的信报传递出去,却显然不大容易。
但谁也不知道,天后到底是如何在这几年间,将宫中的一部分宫女当作卫兵来训练的!
更没有想到,正是这群不起眼的宫女,变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她们和寻常的士卒并不太相同,在近身作战上的本事如何还未能得见,但在马少监的支持下,她们的军备武装,却要比任何的一支队伍都要精良。
她们能在极远的距离下察觉到潜藏越关之人,所用的弓箭和那特殊的武器,更是赋予了她们可怕的攻击力。
一时之间,竟是让这北面的拦截也变成了铁板一块。
王方翼试图让人往北方传讯的计划,就被这么中断了下来。
不,得纠正方才的一句话。
原本的将作大匠李冲寂是先帝的堂兄弟,已因洛阳发生的这出变故,被从原本的官位上扯了下来。
更为匹配这个位置的马长曦,当即被陛下授命顶上这个空缺。
所以已不该叫她马少监,而是马大匠了。
但这一点,显然不是正处焦虑之中的王方翼该当考虑的问题。他担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天后称帝,安定公主为储君的变化,影响到的可不只是那些李唐宗亲的利益。
此前天后以糊名之举将寒门学士的地位提了上来,又以珠英学士为名募招女官,安定公主麾下的将领臣子中出身世家的并不算多,现下镇守四方的还不无分量极重的女将。
当坐在皇帝位置上的人从天皇变成她们两人的时候,世家大族受到的利益打击,将会远比天皇在位之时的权力制衡要严重得多!
那么当反对武后和安定公主继位的宗亲合力举兵的时候,他们势必还能得到另外一批人的支援,其中就包括了……
太原王氏。
越王李贞等人绝不会将这样的一支助力给拒之门外,说不定还会在将人给迎接进来的时候,先给出一派冠冕堂皇的许诺。
可身在洛阳的王方翼,却绝不希望看到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
若是天皇并未早早过世,利用天皇也希望制衡天后与镇国公主的想法,他们太原王氏自然可以做些事情,将早年间损失的利益给找补回来。
又倘若在李唐宗亲之中有一位雄才伟略的亲王可堪辅佐,值此动乱之时,他们也不是不能放手一搏。
偏偏两个条件都没有!
天皇已然过世,满堂朝臣纵然各怀心思,也已认了新的陛下。
那些作乱的李唐宗亲能先将废太子给教唆为主使,又在逃窜出了洛阳后仓促起事,可见是何等的又蠢又毒。
更让他不敢相信这一群人的,是他在昨日收到了宫中对外宣布的消息——
韩王李元嘉的遗体在宫中的枯井之中找到,只怕是死于这些亲王之间的内乱。
这样一群人,到底得有何等的运气,才有可能攻入洛阳,达成他们所谓的拨乱反正目的?
王方翼权衡了一番两方的实力对比,反正是觉得没有的。
不仅没有,还差得很远。
可要命的是,他在洛阳观望所得出的结论,根本无法及时被送出去,尽快告知于他的同族。只怕先一步传递到他们面前的,是那些宗亲拧结而成了一股怎样“庞大”的势力。
王方翼所猜测的并没有错。
洛阳这头虽然发出了天后称帝的消息,却也因静待援兵封锁关隘的姿态,让人只觉其中的底气不足。
而当安定公主的兵马在众人的认知之中,还身在辽东、在漠北、在西域、在吐蕃边境的时候,那些趁势而起的亲王却已自相州、荆襄、河东等地陆续召集起了一批士卒,只等军粮甲胄到位,便能进军河洛。
这七八月里,又本就是秋收之时,那么军粮便不难筹措了。
至于甲胄……
那些坐拥坞堡庄园的世家难道就没有私藏这样的东西吗?
头一批和李贞联络的世家就同意捐献出这样的一批物资,陆续朝着会盟之地送来。
盛况当前,越王李贞险些将自己被火枪逼退出洛阳一事,都给全部抛在了脑后。
耳闻下属之中有人在担心安定公主的动向,他当即回道:“她那母亲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称帝,我看她若还自认自己是李唐公主,便该当发兵讨伐,而不是来进攻我们!”
“她若当真敢来,既无强兵,也无军心,如何能是我等的对手。到时必要让她知道,这太子之位,也不是人人都能坐的!”
李贞这话一出,顿时自周遭引来了不少响应之声。
……
但早在十日之前,那敕封太子并令平叛的诏令,就已经在快马加急之下送到李清月的面前了。
那传诏的女官此前还是宫中尚仪局的女使,现在却担负上了这样一个重任,便绝不敢有所怠慢,只求能将这圣旨之中的每一个字,都极尽所能地诵念清楚。
在念出这份诏书的时候,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与有荣焉。
“门下:”
“……朕女清月,日跻德业,已有安国定邦之功,守大器之重,居兆人之上,是谓天纵英姿,才备文武,三羌坐镇,声驰万里……”
“可封皇太子,持节统兵,以斩叛逆!”
“请太子——接旨吧”
李清月怔怔地望着前方,看着那封虽还未曾正式改朝换代,却在诏书之中已没有一字提到李唐的敕封文书。
明明已经经历过了那样多的战事和风浪,也明明在她离开洛阳的时候,就已做好了接到这封诏书的准备,她依然难以克制地在听到它的时候,有了片刻的恍神。
而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诸般复杂而又激动的情绪。
她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个朕指代着皇帝而不是天后,这个皇太子指代的不是她的哪个兄弟而是她本人的时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只觉就连眼眶之中都多出了几分湿热,就仿佛……她已等待着这个消息太久了。
在这刹那之间她更是有种冲动,想要直接带着这份诏书疾驰回京,冲到阿娘的面前去,看看彼时下诏的君王,到底是怎样的风姿。
她虽然不知道当阿娘真正走出这一步的时候,面对着彻底要被掩埋进尘土的李治和李贤,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但她知道,在阿娘让人一字一句地写下这道敕封诏令的时候,必定无比庆幸于她走出了这一步!
现在,才是她们能够真正执掌命运的时候。
可她又很清楚,这个执掌命运不代表她可以任性。
在回京之前,她还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将这诏令之中所写的事情给办成。
此前的每一次回京,她都是带着自己胜利的消息而来,今日的情况也该当是一样的。
她会用这些叛党的头颅,作为阿娘正式称帝的最后一步阶梯!
也很快,她就可以迎来另外的一出变化,那就是让自己改姓为武。
她要以武清月的名字做那个太子,而不是李清月。
周遭为漕运之事而待命的官员,只怕做梦都想不到,在他们的面前会忽然出现这样的惊变。
但那些远在洛阳城中发生的变化,并不是他们能够凭空获知的。他们也无法理解,为何突然之间会有天子丧命、宗亲叛乱、天后继位。
他们唯独能够看到的,就是安定公主在最开始的情绪翻涌中慢慢地平定了下来,伸手自面前将这份圣旨接了过来。
“臣——谨遵圣谕。”
她接下圣旨,不仅仅代表着认可了她自己的太子之位,也意味着她认可了武后成为新一任的君王。由她以臣子的身份,对着那位身在洛阳的陛下发起了效忠。
她也随即朝着此地的官员下达了指令:“调兵,运粮,即刻备战出征!”
这对于早已有所准备的人来说,根本就不难做到。
倘若有人能将那些宗室的调兵准备和李清月这头的情况做出一个对比的话,更会清楚地看到,在这两方的筹备阶段,有着多么惊人的差距。
所谓的“既无强兵,也无军心”,不过是李贞做出的一句妄言评判而已。
扛着利器和食粮的府兵站到了队伍当中,仿佛是一滴水融入了海洋,没有任何一点的不和谐之处。
他唯独有些出格的事情,也就是抓了抓脑袋,朝着身旁的人问道:“说起来,天后登基做皇帝的话,她姓武不姓李,咱们还应该叫做大唐子民吗?”
他身边之人翻了个白眼:“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是太子少了你一口吃的还是少了你的军功?”
都没有嘛。
那就没什么好问的了。
要是换了个人来统领他们,或许还不会接受得那般自然,但当统兵的是此前的安定公主,现在的皇太子时,就不同了。
十年前的河南河北道府兵跨海作战,是她许下了“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的许诺,也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过奉行此道。
七年前的泰山封禅,是她有神灵庇佑,以天雷开道,让他们这些河南道府兵少了不知多少损伤。
六年前的宣州稻种植,是她将其从试点往北推行,让河南道的百姓能再多吃饱饭。
两年前的中原旱灾,是她主张让右相巡查各州,肃清纲纪,又自己在黄河故道开河辟田,收容北上逐食的河南道百姓。
今年,也是她为了减少漕运支出施加重税于河南道的百姓,亲自和许度支将一处处新规落实下去。
他们不为这样的主君而战,又该当为谁效命!
他们甚至该当庆幸,那位坐上皇位的陛下比起先前的那位君主更为慧眼识才,愿意将继承人的位置交给她。
正是怀揣着这样根深蒂固的想法,当他们看向前方的时候,都是在以一种饱含拥戴之情的目光,注视着那翻身上马的将领。
现在她还并不仅仅是一个将领,还是一个王朝的未来。
李清月举起了手中的画戟。
在这夏秋之交的长风中,她的目光亮得惊人,也因有人先一步打碎了那陈旧的秩序,而有了一份更为耀然的明光。
“诸位,随我扫平叛乱,以迎新君登基!”
……
半月前在此地响起过丰收的庆贺,而现在,又有另外一份更为汹涌热烈的呼喊直冲云霄。
奔行的兵马,顿时流动在了中原的大地之上。
像是一把被战马拖动的利刃,直指那些李氏宗亲而去!
第270章
这把利刃, 从多年前便被握在这位新晋上位的太子手中,日积月累其中的威势,纵然此前并无太子之名, 也从未被转移到旁人的手中。
那是一份从下方汇聚而来的民心啊。
可偏偏,有些人就是并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洛阳城中的女帝陛下封锁了旋门关,却并未能够尽快自洛阳方向调度出一支兵马前往许州“讨贼”, 无疑是让这些自各方汇集而来的宗室感到了何为优势在握。
当甲胄自河东道、山南东道和河北道等地终于送到许州大营的时候,李贞便再不愿等待, 直接发出了进军破关的号令。
他更是让人在这段等候期间,做出了一封讨武氏檄文, 从许州往外传递了出去。
其中的一封, 还被人截获,送到了进军途中的李清月手里。
“这檄文的质量真是……”
李清月将上头的字句看了一遍,觉得这大概没法治头疾, 也没法让阿娘觉得野有贤才未能尽用,反而还怪好笑的。
他们觉得天后僭越称帝, 是有愧先帝之托,有负万民之望, 令李唐宗室不得不揭竿而起,征讨妖后倒行逆施之举。
可姑且不论这其中有几句话言辞足够毒辣,就连历数罪状都少了几分说服力,更别说……这其中简直是三句话不离天后的性别和她曾侍奉两朝天子的过往。
“他们若是觉得这些都能让阿娘退缩的话,那又为何会落到被驱赶出洛阳的地步呢?”李清月冷笑了一声, “更可笑的是, 这檄文之中, 李贞此贼还不忘提及自己乃是太宗之子。那他纵容身边小人欺侮任职州郡百姓,将清官干吏贬退的时候, 怎么就不记得这一点!”①
在两京之地谁不知道,越王李贞此人是何种行事作风。
太宗诸子之中若论实力他确实不差,但在心性和执政手腕上就着实是太差了,若不然,又怎么会有一个“人伏其才而鄙其行”的评价。
权力之争到了这一步,确实是该当警醒一点,意识到必须将太宗皇帝给搬出来做个舆论的由头,以遏制大唐真走向灭亡的结局,但李世民当年可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李贞却显然毫不明白。
他这仅剩的性别优势,也在天后执掌朝政十余年所推行的种种政令面前化为乌有。
上一个用阿娘曾经是太宗妃嫔来反对她的人,坟头草都不知道有多高了。
“但就是这样的人,依然聚集起了一支数万人之多的队伍。”许穆言不无讥诮地接话道。
“是啊,但那又如何呢?”李清月策马而行向西望去,“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自我征战沙场到如今,还从来没打过一场如此简单的战事。”
当年险些将苏定方都给拒兵在蛇水以北的渊盖苏文,图谋吐谷浑屯兵边境的禄东赞,吐蕃后起之秀钦陵赞卓,无一不是军事奇才,就算是去年作乱的东。突厥阿史那和阿史德氏,也还占着一个行事在先的优势。
可这位越王李贞到底占着什么呢?
或许唯独能算的,也就是他比起洛阳城内的那位陛下更得世家的喜爱罢了。
但这些聚集在一起的,又恰恰是该当在新朝建立起来之前,就先被血洗之人!
李清月伸手撕掉了这份送到她手中的檄文。
同在此地的骆宾王原本还以为,太子会让他像是彼时征讨吐蕃一般,在此时写下一份征讨越王等人的檄文,却只听到了她对各部校尉下达了按序进军的号令。
许穆言笑了笑,在旁解释:“人征讨畜生……还需要写檄文吗?”
骆宾王顿时哑然:“……”
可在周遭随同战马前行而沸腾的声浪里,他听到了一种无需置喙的高昂战意,确实已不需要再由一份檄文来助力点火。
这便是太子的底气!
更何况,就算这些联合在一起的世家和宗亲想要效仿一出诸侯讨董,洛阳城中的陛下也绝非董卓。
然而另一头的李贞却显然还并未意识到,自己这看起来鲜花着锦的处境中,到底潜藏着多少危机。
许州的官吏之中有试图潜逃的,被胁迫着重新加入了队伍,在明面上还是为他们传递檄文和军报之人,却根本没有几分斗志。
他只看到,当自己从官吏之中选拔出了个最有才干的人,许诺缔结儿女亲家的姻缘后,意图多混出些功劳的人自然要为了成为皇亲而拼一把,各自操练兵马勤劳,使得营中处处都有呼喝之声。
为了确保此行能够出征顺利,他还将许州的道士和尚也给请到了军中,如同当年的泰山封禅一般,占卜出了个进军的好日子,又让他们给身边士卒分发护身神符。
至于那些前来投效的世家,更是表现得让人无比满意。被他们所带来的人马比起寻常的府兵要健壮得多,想来真到了作战之时也能杀伤更多的敌人。
倒是有个打过仗的将领提出了自己的困惑:“眼下各方亲王都有自己的部从,自河东道过来的太原王氏、河东裴氏,从河北道过来的赵郡李氏也都有自己的部曲,越王坐镇中央,要如何才能让他们听从指令,而非各自为战呢?”
李贞一边翻着下头送来的物资军备统计,一边满不在乎地答道:“两军相逢,自是勇者为胜。妖后无德,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以图重建我李唐基业,何来各自为战之说。”
人多势众,说的便是他们这边的情况。
这洛阳关隘在数万精兵的冲撞之下,势必难以维系住多久。
就算真有各自为战,那也得是收复洛阳之后的事情。也不知届时这个皇位之争,是不是还需要他再拉拢到一些人手。
那将领哽住了一瞬,只觉越王将话说得如此信心满满,已是全然无法听进去劝阻的样子。
在越来越多的人手齐聚麾下之时,他先前被火枪所慑的惶恐,也更是完全被他抛在了脑后。
可为什么……
为什么当先一步到来的不是他们攻破旋门关,而是李清月带兵来袭的时候,在越王李贞的脸上会只剩下惶恐之色呢。
他不该身先士卒地杀到前方,给其他部将一点对敌的信心吗?
然而他所做的却不是领兵抗敌,而是回头朝着队伍之中怒喝了一句:“你们给我稳住!”
与他同行的鲁王李元谨已放任自己的马匹往后退出了几步。
若是在寻常的进军之中,李元谨的这等行径无疑会相当醒目,可当此刻有这样行动的并不仅仅是他一人的时候,就只是怯场的其中一员而已。
李贞面色阴沉:“你退什么!他们的人数没有我们多。”
李元谨哆嗦了一下嘴唇,没能在此刻直接将那句回答给丢出来。但他觉得,就算他没有开口,李贞应该也能从这两军对垒之中,看出两方最为直接的差距。
被李清月所统领的河南道府兵,和被李贞所统领的联军,到底哪一方更有军队的气场,完全不必多说。
对面陈兵列阵之间战车已然先行而来,后方则是一步步往前的掣盾甲兵,在日光之下便宛若一片滚滚黑浪,以稳定的速度往前推进。
明明他们这一边就如李贞所说的那样,人数要多出不少,却像是被困在了一块地盘有限的孤岛之中,眼看着就要被这出黑浪所吞噬。
不,他们倒也并非束手就擒。
一见李元谨这个皇叔是完全指望不上了,李贞直接下令,让被他提拔为大将军的汝阳县丞带着相州府兵出战。
这些府兵自他担任相州刺史之时,便在他的麾下效力,又先一步穿上了最为精良的甲胄,合该在此刻的兵车交战中扛住对面的攻势。
但在他们的对面,那些被临时征发的河南道府兵,简直像是一群疯子。
面对着兵甲精良的士卒气势汹汹袭来,随着军旗的指向,他们没有任何一点退缩与逃避地朝前推进。
相州府兵所形成的刀锋之势,在撞向着黑浪时,就这么被瓦解在了浪潮之中,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一点以攻代守的作用。
李贞含怒咬牙,看到的却是那些敌军直接将来犯队伍的人马全部砍杀殆尽,而后像是领到了什么天降惊喜一般继续呼和着前进。
好在,他这一边也并非全无反抗之力。
当他转头朝着军中的其他队伍看去时,就见除了涣散后退的队伍之外,还有另外一路兵马,正在李元嘉长子李撰的带领下直取敌军侧翼。
虽然对方没有听从他的军令行事,甚至是趁着他这头损兵折将才找到的进攻机会,但在那一路兵马行动的当口,李贞也暂时无暇顾及那么多的东西。
倘若那头能打出点名堂来,或许他们这边就能站住脚跟,重新聚拢人马发起反击了。
但李清月又如何有可能给他留下这样的机会。
李撰所带领的兵马还未能抵达侧翼,就已被一队骑兵拦阻在了当场。
居于中军的太子端坐马背,并未有所动作。那些由她手下精兵统领的骑兵却已刀戟寒芒直指李撰而去。
韩王李元嘉精通文墨,倒是对这个儿子的骑射功夫并未松懈于管教。
可在这些真正厮杀于战场多年的士卒面前,他这点至多用于打猎的骑射工夫,哪里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在这侧翼交锋刚刚展开的时候,他在箭雨和骑兵的冲锋中就已然显示出了左支右绌的架势。
然而到了此刻他才想要撤离此地,显然已经太晚了!
更何况,李清月给这些士卒下达的指令里,只有一条准则——
皇亲国戚也好,世家贵胄也罢,没有哪个人是不能被诛杀的。
若能有幸杀了亲王,那就按照上功封赏!
她从未让自己的许诺对士卒失言,今日也是同样的。
李撰正想调转马头,已有数名士卒所结成的队伍撕开了在他面前的庇护。
而其中所乘马匹最为精良,兵器最为锋利的那一个,便承载着同“火”士卒的期待挥刀而来。
李撰面色惨白地举兵迎接,却在慌乱之间难以让自己保持住对马匹的驾驭,那一记沉重的刀砍虽然没有割下他的头颅,而是撞在了他的刀兵之上,却直接将他自马背之上拍落了下去。
紧随其后的一记长刀本就距离他不远,直接调转而来挥在了他的身上。
从李撰落马到身死,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而那些随同他出战的士卒,在将领身死的迎面打击前,根本难以做出任何一点有效的还击。
自越王李贞所在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片血色随着李撰的消失出现在了战场之上。
而那一支骑兵也已毫无停留地在转向的军车掩护之下,朝着他们这一边冲杀而来。
目标,正是距离他们最近的世家私兵。
李贞满怀希望地朝着那头看去。
他倒也不指望他们这边能直接反败为胜,只求这些看起来就久经训练的壮士能阻遏住敌军的脚步。
但他大概是没有这个如愿的可能了。
在突然响起的擂鼓进攻之声里,这些世家私兵也不过是日光之下的泡沫,只在第一个照面的对峙中,凭借着锻炼出的力量短暂发出了一阵兵器交击之声,就已被冲破了戍守的屏障。
太原王氏奉命前来的贵公子昨日还为己方军队英武不凡而骄傲,在这转瞬之间就已如丧家之犬一般试图奔逃而走。
可后方的兵马撤退得太乱,又是他自己选择了跻身在前,在此刻的混战局面下,他唯一的结果,便是被一支凌空袭来的羽箭洞穿了喉咙!
他甚至都没能得到任何的一点重视。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的竟是这样的一段对话。
“这人是亲王吗?”
“好像不是吧。他的手下比刚才那个黄国公的队伍差多了。”
“……那他能算多少军功?”
要不是他已变成了马蹄之下分辨不出面貌的死尸,他真是高低也要跳起来和这些家伙辩驳一番,在这五姓七望传承数百年的世道里,太原王氏的嫡系子弟地位哪会比亲王低多少。
但很可惜,他说不出话来了。
取而代之的,是在人群之中不知由谁发出的一声惨呼:“那是镇国公主的军队啊——”
她征战在外多年,何曾有过败绩,更是屡次打出过以少胜多的战绩,那在今日,局势只怕也不会有任何一点变化。
他们这些人,到底是有什么本事,能够击败她的统兵神话。
黄国公死了,太原王氏前来助阵的人死了,还都死得如此草率,又怎能不让人感到恐惧。
李清月没让人来上一出夜晚的袭营,可当李贞惊惧地朝着四周张望的时候,却觉他此刻也未尝不是身在一片营啸的困境当中。
先一步试图逃走的,是那些被他“请”来此地的官员。
被强行征调参战的府兵中,有相当一批人和此刻在李清月手下的,有着相同的履历,若是非要在越王李贞和李清月之间做出一个选择的话,他们必定会选择后者。
此前也不过是因为上官的统领,才让他们不得不屈从于前者。
但在战场局势的骤变中,他们若要弃械投降,甚至是直接倒戈相向,并不是一件难办的事情。
仿佛是意识到了他们到底抱有何种想法,自安定公主……不,是自那位新太子的军队中传来了新的讯号。
先前的进军鼓声忽然变成了召集的信号。
“咚——”
这一道拉长的鼓声,明明不是宣告着军队进攻,却好像要比进攻指令还要可怕得多。
李贞面色惨白地看到,在这个鼓声回荡在交战之地的时候,被它所召集起来的,何止是敌军杀奔在前的队伍,还有那些被强行征调的府兵。
这支因人数而让他引以为傲的队伍,当场被分裂成了两半。
一半便是因前线溃败而逃亡的兵卒。
另一半则是朝着敌军投去的府兵。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李贞哪里还敢在原地停留,更不敢借着这出调兵后撤的当口,让军队混在其中借机掩杀,而是掉头就走。
生怕他走得稍微慢上一些,便会成为这些人交给李清月的投名状!
可当他也转头离去的时候,这支队伍便已彻底没有了往前进取的希望。
刚刚发起了召集令的太子部从直接将那些来投的士卒单独留在了一队,其余人等则遵照着军旗的指向冲杀而前。
这道黑色的洪流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冲垮了前方原本厚实的堤坝,也在这等近身交战中扬起了更为锐利凶悍的巨浪。
鲁王李元谨在长子李诜和次子李霭的护持之下朝着北方而走。
李诜封号清河郡王,自成年之后便在北方任职,带兵前来的同时,自然也能和交好的北方氏族一并到来。
现下也正是这两路人马会合到了一处突围。
按说以这两方的兵马强盛,只要没直接遇上李清月的直系下属,对上寻常的府兵是能够取胜的。
但在这支军队里的各自为政,显然并不仅仅体现在先前的不尊军令便分兵作战上。
只因就在同时,霍王李元轨的长子带兵南下而走。
在最为直接威胁到性命的时候,他们都选择了朝着他们最熟悉的地方逃难。
偏偏这两方,是一个从南向北,一个从北到南,直接在中间相遇了。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就是了。
这稍纵即逝的停顿,或许再有须臾就能暂时达成一致的协定,朝着同一个方向撤走。
可对于时刻留心败军动向的李清月,这却俨然是一个斩草除根的好机会。
“去吧——”
她抬头示意,停在巢车之上的飞鹰当即振翅而起,朝着主人所示意的方向而去。
有一支时刻待命的骑兵立刻跟上了这指向标而去,也正冲这撞上的两方而来。
霍王李元轨的儿子没和他的父亲一般,在当日的洛阳宫变中一并丧命,却在此刻再没有本事躲过这屠杀的凶刀。
鲁王李元谨则是刚刚避开一支险些致命的弩箭,就见回头望去的队伍里,他的两个儿子已然不知所踪。
他连忙厉声喝道:“住手!我要见你们的太子。”
他是李唐的宗室,还是李清月的长辈,就算一时之间做错了决定,在对方四处受敌之际,也未必不能谈谈合作的关系。
若是他能在战场上被赦免,那些胆小的宗室应当也能停下脚步,再不敢和对方为敌。
但回应于他这句话的,却是一只利爪扑面而来,像是猛禽叼住了猎物一般直接撕扯着他的喉咙,吓得他自马背上摔跌了下来,只寥寥数息,便已彻底没有了声息。
很快,后方的黑浪也彻底踩过了他的尸骨。
那一道飞翔的身影则重新擦地掠空,停在了后方俯瞰战场的巢车之上。
在它看到的画面里,随着又一方兵马覆灭,这路联军愈发显示出了不堪一击的表现,被撵着奔逃向四方。
那些进攻的士卒也并没有因此就停下追击,而是在重新划分了队伍后陆续出发搜捕。
越王李贞这位主事之人,就因身边的兵马尚算强劲,正是这其中一路逃窜的队伍。
直到夜色将至,李贞才终于停下了自己继续逃亡的脚步,将随同他一并撤离的人马给汇集在了一起。
但在做完这一切后,他根本无法从中感觉到任何的一点喜悦。
李贞紧绷着面颊,朝着随从不可置信地发问:“……我们,只剩下这么一点人了?”
先前的四万大军,在此刻还有没有剩下四千人都不好说。在其中居然还有大半……是被他请来的道士和尚!
这些人卜算出来的进军时间不是个吉时,被他们制作出来的护体神符挡不住李清月手下的利刃,唯一的长处竟然只是在逃跑的时候比别人的速度更快一些,也勉强还有着那么一份好运气。
可这份好运,只怕也没法维系多久了。
这疲惫的四千伤兵逃兵自然不可能再攻破旋门关,只能往北撤走,看看有没有机会先找到一个立足之处,再重新募招起来一批人手。
李贞也不得不在行路途中摸黑写下了数封邀约起事的信件,想着等到他们找到个落脚地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将其送出去。
之前的军队人数多而不精,还因有太多的主事之人行事散漫,到时候务必要吸取这个教训才好……
还得再想想,他父亲早年间选出的将领里,到底还有没有家中子嗣成才的可用之人。若是有的话,在今日这样的艰难处境下,他们怎能不为报国求存而拼尽自己的一份力气!
他刚想到这里,忽见前方的黢黑夜色里闪过了一道道熊熊燃起的火光。
紧随火光而来的,是一片马嘶踢踏之声。
李贞面色一变。
但还不等他做出任何一点反应,利箭就已自四方朝着他袭来。
他的明光铠早在先前的奔逃中就被打得裂开了缝隙,此刻的箭雨飞蝗便径直穿了过去,洞穿了他的心口。
不,更为准确的说,是先穿过了他挂在胸前的一张道符,而后——
穿过了他的心脏!
他甚至都没能见到这一路伏兵是由谁统领的,就已死在了这里。
只有他先前写下的那一封封书信,被人送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李清月没有一点犹豫地就做出了决定:“就先按这个名单杀吧。”
他们这些人有没有真正参与谋反不要紧。
越王李贞都觉得他们会参与,也有这个本钱能对洛阳的新朝造成威胁,还如此好心地将证据递交到了她的手里,她有什么好心存顾虑,甚至是心怀仁慈的?
直接将人统统杀了就是。
还有那些差了点时间没能赶到会盟之地,又已经正在路上的……
也该当一并清算了才是。
这出钓鱼的大戏,总要杀个够本,才能让随后的种种政令推行下去。
“还有,”李清月又多说了一句,“霍王、鲁王、越王等人的起兵之地也去清算一轮。以及——”
就在追兵被陆续派出的时候,许穆言已自败军营帐内找到了兵甲物资的统计名目。
李贞之前是将此物当成自己作战的底气,而对于李清月来说,这东西就更有意思了。
这正是一份向那些世家大族问罪杀人的罪证!
击败李贞只能算是个开始而已。
至于这些人有没有这个联合在一起继续发力的本事?
先前事出仓促,她只来得及,或者说在世人看来只来得及召集河南道的府兵,现在却可以再多几路兵马驰援了。
……
当她终于带兵越过旋门关朝着洛阳而去的时候,这座已算改换门庭的东都,都已经彻底笼罩在了一片飞雪之中。
随同她一并折返的,还有后方囚车里一个个低下来的脑袋,和再后面一辆辆满载的马车。而这些,便是她在平定了李贞之乱后三个月里所收获的东西。
按照她先让人告知于阿娘的计划,她将会在明日带着这些罪人前去则天门献礼。
但让李清月都没想到的是,她刚在驿馆中住下等着明日起行,就听到了外头传来的一阵敲门声。
她匆匆起身,奇怪为何没有按照寻常的情况通报,就在将门扇打开的那一刻停住了动作。
屋外正是夜间风雪,也将站在此地的那人大氅上泼洒了一层雪絮,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站在此地的时候绝不该用风雪夜归人来形容,更像是一团烈日驱散了夜色里的寒意。
李清月又惊又喜:“阿娘!”
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阿娘又是谁。
她本该在洛阳宫中的。
可或许,这数月之间李清月在举刀杀人的时候,也有着一份归心似箭,端坐朝堂之上着手整饬秩序的皇帝陛下,也在思念着自己的女儿。
她五十岁了,并不年轻了,可这一段车马出行,亲自相迎,路途之中的风雪又怎么可能阻拦得住她的脚步。
她有太多的话想要跟女儿去说。尤其是眼前的这个同路之人。
李清月也憋了好多的话。
可不知道算不算是近乡情怯,在将母亲迎接入内后,她竟只憋出了“我回来了”四个字。
李清月捏了捏指尖,在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懊恼之色。
明明……这四个字根本无法承载她想说的所有东西啊。
“好了,还是我先说吧。”望见女儿这么不冷静不成熟的表现,做母亲的终究没忍住先一步笑了出来。
她发笑也更是因为,这段分别的时日,哪怕她们的身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也并没有影响到她们之间的情分。
“我不想等到明日再说,而是想以最快的速度告诉你。”
这当然不会是一句寻常的话!她望着面前的烛火,任凭那其中的热力融化了她衣上的落雪,也将她的目光照出一片璀璨的明光,“你不在洛阳的时候,我给自己改了个名字。既是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也当有日月当空普照世人的自信。所以自此之后,我姓武,单名一个曌字。”
日月凌空的曌!
这个字对于黔首而言,为免触犯君王避讳,其实并不太会被提起,可她需要这样的一个字,来证明自己的命运由她自己做主。
那么既然她的姓名改了,她的继承人也应该改改姓名了。
她眼神中笑意更盛:“阿菟,现在我可以给你改这个姓氏了。”
李清月,不对,应该说是武清月望着面前的武曌,只觉再没有哪一句话会比现在听到的这句,更适合当一句欢迎之词。
当它是由母亲等不及先行一步,将其穿过风雪带来的时候,也就更让人情难自抑。
“改,当然要改!我正等着阿娘在正式的登基大典上为我改这个姓氏。”
此刻这屋中的烛光何止是将母亲愈发有一派君王之相的目光,给映照得分明,还将桌上的两封急报给照得清清楚楚。
一封,是新罗王金法敏在安排完了国中大事后来到了中原,只等着武清月这边诸事料理完毕,再一并前往洛阳。
另一封,则是刘旋会同澄心一并经由陆路送来的战报。大食、拂菻两国的使者已到长安,即将朝着洛阳而来。
在这两方所收到的消息里——
这中原的天。朝上国,已然姓武!
